第464章 羯鼓声催入西凉


  折子渝这一去,竟是下落不明。杨浩也慌了,与折御勋分头找了几日,一切可能的地方都查找过了,始终不见她的踪迹。折御勋懊恼不已,不由怒道:“不省心呐,真是不省心呐,都是我从小把她惯坏了,居然连‘随风’都找不到她的下落,一个女孩儿家,又能到哪里去?”
  杨浩这时也清醒过来,想起与折子渝相识以来种种,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孩子,尤其是地位尊崇,所以薄皮好面,受不得羞臊,这一番虽只是比武较技输与焰焰,事情本身并没甚么了不起,却是她心怀忐忑地意欲应长兄之命嫁入杨家前,与自己夫人之间的一场较量,内中微妙的含意却不是那么简单了,恐怕她不堪羞辱,一时半晌不会回家。
  想到这里,杨浩便对折御勋道:“兄弟正欲西进,大哥不可久离府州,还请尽快回去坐镇,以你我二人之力,就算马不停蹄日夜寻找,能搜寻几块地方?何况这事又不便张榜,行文天下的。子渝刚刚交出‘随风’没有多久,‘随风’在各地的潜桩眼线,她一清二楚,如果她存心不让人见,‘随风’怎么可能找得到她?这件事还是由我来吧,我让‘飞羽’暗中搜寻。”
  他略一思忖,又道:“兄长返回府州后切勿声张,全当不曾发生这回事儿,反正子渝经常离开府邸,不会引人疑心。要不然,闹得尽人皆知,就算子渝想回去,也是羞刀难入鞘了。”
  折御勋别无他法,仔细想想也是道理,便依了杨浩嘱咐,返回府州去了。送走折御勋,杨浩回到府中,往花厅一坐,沉着脸道:“叫二娘来。”
  厅中几个丫环一见老爷脸色,连忙去唤人来。焰焰掌握着飞羽,早已知道事态发展,眼见连折家的人都找不到折子渝下落,情知这一次事情真的闹大了,这几日也着实有些忐忑。
  当初她被折子渝欺侮的狠了,若是她的性子像子渝一般高傲,早就气得呕血,如今虽时过境迁,可是想起旧怨,难免仍有些芥蒂。她是明知折子渝是一定会嫁进杨家与她做姐妹的,那日故意撩拨她,激她发怒,既有给她一个下马威的意思,也有些炫耀杨浩对她疼爱的意思,说到底,不过是想在旧情敌面前扬眉吐气一番。
  却不想以她大大咧咧的性子,受些委曲大吵大闹一番也就够了,她以己度人,以为刺激一下折子渝出口恶气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却不想一样米养百样人,折子渝与她性情截然不同,而且不知怎的,年纪长了几岁,脾气倒似比头几年更加刚烈,这一番出走竟连折家都找不到她的下落了。
  唐焰焰怯怯地进了花厅,丫环们早知趣地退了出去。杨浩面沉似水地道:“折姑娘迄今下落不明。”
  唐焰焰嗫嚅地道:“妾身……妾身已经知道了。”
  杨浩道:“种放带着最后一批训练的新军马上就到夏州,八万大军,总不能在这儿控耗米粮,等他一到,我就要率军西征了。寻找折姑娘的事情,我交给你了。”
  唐焰焰窥他脸色,晓得这番是动了真怒,不敢再向他撒娇,低低地应了声是。
  杨浩沉着脸,起身便往外走,唐焰焰一阵心慌,忙道:“官人。”
  杨浩站住了脚,却没有回头,唐焰焰捻着衣角,低低地道:“我……我原也没想会闹到这个份上,我只想小小出口恶气罢了,官人,焰焰……知错了……”
  “哦?”杨浩缓缓转过身来:“错在哪儿?”
  “我……”
  杨浩叹了口气,疲倦地道:“焰焰,你对我付出良多,我心中岂能不知?可是对子渝,我亏欠她的还少么?你也知道她个性高傲,受不得羞辱,你这么做……,唉,为夫整日忙于公事,已经很累了。回到家,只希望能轻松一些,你们都是极聪明的女子,我实在不想说的太多……”
  唐焰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这几天落寞的表情和刚才隐含警告的话,忍不住眩然泪下。
  她越想越伤心,伏在案上正嘤嘤啼哭,肩头忽然被人轻拍了两下,连忙拭泪抬头一瞧,竟是即将临盆的冬儿。焰焰连忙起身扶她坐下,抽噎道:“姐姐怎么来了?”
  冬儿在她身边坐下,柔声笑道:“还不是因为你这没心没肺的妹子,说起来,折姑娘与官人相识最早,两人之间却最是坎坷。这么多年下来,折姑娘为官人付出许多,迄今始终不嫁,心中那份情意你还不明了么?她早晚是一定要入咱杨家的门的,姐妹间和睦相处不好么,给她一个下马威,出一口恶气,就那么重要?”
  “焰焰,尽力把她找回来吧,就算亲口道个歉,也不是丢人的事,你真想争,就争谁在官人心中的份量最重。如何让官人看重你,难道是凭姐妹间明争暗斗么?官人是个精明人,只是把心思都用在了公事上罢了,家里边,只要无伤大雅,他都故作懵懂,可真要有什么算计,是瞒不过他的。就说这一回,虽说折姑娘一身武艺,为人又机警,可这西北地方比不得中原,万一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就是官人心中一辈子的病了……”
  唐焰焰懊悔不已,喃喃地道:“我……我知道了。我一定尽全力找她回来。姐姐,还是姐姐对我最好。”
  冬儿道:“有你们几个帮衬着官人,我如今只在后宅安心养胎,哪晓得这些事情,这是娃儿去告诉我的,怕你想不开,也怕官人真的恼了你。焰焰,姐妹们在一起,偶尔争风吃醋,讨官人的欢心,那是一家人的情趣,无碍其他,可要是不知轻重,让官人懒见勾心斗角,厌了回家,那可就……,你明白么?”
  唐焰焰悚然一惊,她当然明白,她生在富可敌国的唐家,家中叔伯、兄弟,俱都妻妾成群,她对这种情形早已见惯不惯了。这样的家庭,男人哪愁没有娇丽可人、知趣识趣的女子为伴?所以越是恃宠而骄的女人,越是容易失宠。
  一开始,折子渝只是一怒而走,官人是什么态度。待始终寻她不见,官人又是什么模样。如果……她果真因为这次出走有个三长两短……,唐焰焰越想越是心寒……
  冬儿柔声道:“真为官人打算,真想讨官人的喜欢,就要敛起你骄傲的羽毛,女折姑娘若是够聪明,她早晚也会明白这一点,可她明白的晚一些没有关系,你这毛躁的性子,若是不知收敛,那可要悔之莫及了。”
  唐焰焰黯然道:“难怪官人对姐姐又敬又爱,焰焰实不如你。我……我这就派人去她!”
  ……
  种放带着在芦州训练的最后一批新兵马上就要赶到夏州,种放一赶,就意味着西征的开始,杨浩势必不能再为寻找子渝分神,这事又不能公开张扬,唯有交给“飞羽”。
  事情已交待给了焰焰,杨浩却不放心,恐她心中不忿,阳奉阴违,于是又命狗儿暗中督察。如果焰焰仍旧感情用事,不知轻重,他就撤销她的一切职务,让她只安心做一个杨夫人。
  杨浩也知道自己对这几房妻妾是有些太过纵容了,可是夫妻之间,总不能像上下尊属之间一般戒律森严,夫妻之间、妻妾之间,总会有些摩擦的,总不能一有事情就暴跳如雷,那样的家庭只有怕,又哪有爱。所以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他都会睁一眼闭一眼,懒得理会。几房妻妾间感情一直不错,再加上个个聪慧,知道进退,彼此间一直相安无事,而这一回,他是真的有点怒了。
  狗儿与焰焰、竹韵,是‘飞羽’组织核心中的核心,是这个情报组织的三大巨头。杨浩在任何一个重要职司,不分亲疏,一概设置两到三个重要职务,保持其职司互相制衡、监督的制定,以防因人废事,又或有人只手遮天。
  竹韵亲手训练秘谍,这就是她的资本,在‘飞羽’中独立一帜,飞羽的人事方面,其实掌握在竹韵手中。唐焰焰以夫人的身份,也无法挟制她。唐焰焰掌管着‘飞羽’资金、财物的调拨,以及情报的最终汇总、上报。而狗儿地位更加特殊,她只对杨浩一人负责,负责与杨浩相关的安全工作,以及在这个范围之内的一切人事调动、财物调动,她的职司不受竹韵和焰焰职权辖制。
  至于下达命令,则是由一个类似于秘书处的组织负责,他们唯一的使命就是接受命令,传达命令,报备候查。‘飞羽’各级首领包括杨浩的命令,全部通过这个部门发出,某一首领下达的命令,上一级的官员均可调阅,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内部透明度。
  杨浩知道特工组织具有多么大的重要作用,可也知道它一旦沦为某人一手把持的特权机构后,可以翻云覆雨,甚至把他头上的最高统治者玩弄于股掌之上。所以既要发挥它的作用,又得尽量避免在发展过程中,它渐渐沦为某个特工组织强腕人物的私人工具。
  他并不疑心唐焰焰会对自己心怀歹意,亦或有此野心或权力欲望,但是他对所有机构的设置,从一开始就立下了相应的制度,并在实际操作中不断地进行修订和补充,使它更加完美、更加严密。
  依赖制度也许不是最完美的,但是人类哪怕是发展到了他那个时代的文明程度,依赖制度,仍旧是远比依赖领导公正、无私的个人品德和智慧、知识水平更稳妥的方法。
  当然,多少年后,他的某个继任者完全可以一手推翻他这个始创者制订的制度,而这,则已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了。因为他熟知未来,所以一直纠结于改变未来,但是现在他已渐渐明白,他哪怕有再大的力量,也只能好好地活在现在,创造现在。
  未来掌握在未来人的手中,并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一个人,常常连他儿子的命运都无法安排,怎么可以为几百年后、上千年后的人安排一条道路,让他们一致的遵守、服从?这和那些想要修仙学道、长生不老的帝王一样愚蠢,想通了这一点,杨浩变的豁达多了。
  狗儿督察的结果送回来了,焰焰的确在不遗余力地组织人手寻找折子渝的下落,并没有阳奉阴违,对他的命令打折扣。杨浩这才放下心来,暂且抛下家事,开始专心策划西进。
  他调种放到夏州来,是想亲征西域期间,由丁承宗和种放坐镇夏州。这两年来种放在文治、武功方面的表现,已经赢得了节度使府各级官吏的尊敬和信服,授予他如此重任,可谓实至名归。而丁承宗是杨浩的大哥,对他的忠心没有一个人会怀疑,所以丁承宗被任命为节度留后,代理节度使之职,种放任节度副使,主持日常事务。
  古长城外,河西东线,以麟府两州背靠横山,为第一防线,银、芦两州依托横山为第二防线,古长城关隘为第三防线,每一道防线由杨继业和府州折御勋共同防御。第二道防线由杨继业和李一德把握。
  南面,则暂缓对吐蕃人的蚕食,与秦州宋军由敌对已转为暧昧的吐蕃尚波千部、大石族、小石族、安家族、延家族诸部,交给他的四弟赤邦松和在他的扶持之下渐渐壮大起来的吐蕃六谷蕃部罗丹族长去对付。
  赤邦松利用他的王子身份分化瓦解诸部,尽力争取他们对杨浩投效支持,而罗丹则扮演那根大棒,在武力上遏制他们的发展,这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对那些大大小小组织松散的吐蕃部落极具杀伤力。尚波千、秃逋、王泥猪那几个吐蕃首领虽然在宋国的扶持下势力日益壮大,可是血统上却不及赤邦松和罗丹尊贵。这在尚保持奴隶制的吐蕃部落中间,足以使赤邦松和罗丹抵消他们一部分的势力优势。
  完成了对夏州的安排和东线、南线的部署之后,杨浩就全力以赴地开始策划西进了。兵员调集、粮草储备、武器军械、后勤运输、情报刺探……,又将费尽心机弄来的西进路线山河地理详图誊录多份,分发各部将领。在休养生息两年之后,杨浩首度开始了一场最大规模的战役,兵戈直指西域古道。
  ……
  白虎节度,远征之前的最高级别军事会议。
  只有六个人,杨浩,种放,张浦,丁承宗,萧俨,徐铉,军政两界最高级别的官员。
  一番计议之后,杨浩总结道:“此番远征,对巩固、壮大我之政权意义深远,将领方面,本帅会以张浦为副帅,木恩、木魁、艾义海、李华庭、何必宁为将,拓拔昊风、李继谈,张崇巍随种大人留守夏州。诸位还有什么建议么?”
  徐铉拱手道:“太尉,我军收复华夏故土,兵威直指玉门关外,这是堂堂正正之战,彪炳千秋之举,出兵之前,当有一篇檄文,公告于天下。”
  此言一出,萧俨、种放、丁承宗齐声响应,杨浩若有所悟,颔首道:“有理,以各位大人的学问,要写一篇铿锵有力、义正辞严的檄文出来,那是轻而易举,只是这檄文基调,却须先定下来,诸位大人怎么看?”
  萧俨拱手道:“太尉,西域故土,有我汉人数百万,太尉此番出征,要复我华夏故土,救我同祖同宗之汉家百姓于困厄之中,应着重申明这一点。西域杂胡,野蛮之人,不受教化,乘我中国无人,野狐升据,沐猴而冠,盗据汉土,霸压汉民。
  今幸天道好还,太尉统御西北,百业复兴,人心思治,故奉天威,廓清华夏,复我故土,救我汉民,此乃顺天应命之举,以我中国六合之大,九州之众,兵锋所指,势如破竹,当能犁其廷而锄其穴,胡虏宵小,应低首下心,甘为臣仆。若否,兵威所至,玉石俱焚!”
  徐铉精神一振,抚掌叹道:“掷地有声,萧大人好气魄,徐某还在咬文嚼字,大人已是出口成章了。如此气吞天地之气概,实是好文,如此一来,西域数百万汉人必然归心,太尉以为如何?”
  杨浩差一点便说出“扯淡”二字,只是徐铉、萧俨都是文人,比不得武将们,随意开开玩笑也无所谓,遂摇头道:“不妥,又是胡虏,又是宵小,那将置木恩木魁,和我军中许多契丹、吐谷浑、吐蕃、回纥乃至羌人将士于何地么?”
  杨浩微笑道:“契丹国有五十多个民族,为了尊重各族的习惯,笼络上下归心,以契丹族人之骄横野蛮,尚知各依其族、各依其俗,又设南院北院,妥善安置汉民,六十年下来,如今幽云十六州的汉人,是亲契丹多些,还是仍然向往中原,诸位应该知道吧?”
  他换了个坐姿,又道:“再说宋国,那也是汉、苗、瑶、仡佬、壮、黎、畲等民族繁多,禁军中还有吐谷浑直、契丹直、日本直等各族的特别军种,也是一视同仁,方使他们倾心归化。天下之水莫大于海,缘何?盖因万川纳之。西域不只有数百万汉人,还有数百万其他民族的人,这篇檄文一出,是把他们有心归附于我们的,也都推到了敌人的阵地上,你们说是么?”
  张浦颔首道:“大帅说的是,当年张义潮义旗一举,气吞万里,顷刻间占据西域十一洲,成为凌驾于吐蕃、回纥之上的西域第一霸主,可是其后却是势力渐渐萎缩,如今他的后人只剩下瓜沙两地,苦苦挣扎了。原因就是,贬抑其他诸族,彼此间战事绵绵不绝。西域汉人深受其苦,从拥戴,渐至抛弃。”
  萧俨和徐铉本是身处中原腹心的唐国旧臣,这方面的感触不深,方有此言,此刻听了杨浩所言和张浦的印证,不禁自觉冒失,点头称是。
  杨浩道:“这篇檄文,第一,文风上要少用瑰丽辞藻和偏辟的字句,否则,恐怕除了本就有心归附本帅的一些博学鸿儒,看得懂的就没几个人了,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务必要简洁直白,让大数人都听得懂。 第二,檄文立意上,要强调河西走廊西域古道的重要作用。要知道,当年以河西走廊为商道,交勇东西,河西之富,富甲天下,谁不受其惠泽,如今呢?
  要让所有人知道,如今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彼此征战不休,以致百十年来西域战祸连绵,各族百姓俱受其苦。人民无论贫富,尽遭战乱,被人抢掠罄尽,寸草不留,西域商道断绝,以致民无生计,西行诸城日渐萧条。而本帅就是要打通西域商道,使之尽在我军保护一下,重新振兴河西,使我西域诸族,四方百姓俱受其惠。农牧工商,所求不过温饱,这样一说,其利自见。”
  他顿了一顿,又道:“萧大人所言的意思我明白,这件事,是要提上一提的,然而却不可激化矛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章,不得其传,行将湮灭,本帅出兵,这就是卫道保儒了。西域士林,也当拥护。还有,西域战乱不休,不但百姓受苦,就是佛门寺院,也多有受霸道豪强劫掠而焚毁,使得僧侣流浪四方,不得礼佛打坐的,本帅此去,自然也要保他们无忧。”
  杨浩直起腰来,说道:“那些既不肯降,又不肯走的既得利益者,要打败他们,用武力就行了。可是要站稳脚跟,就必须得到所辖领土上的百姓们的拥戴。所以,我们要堂堂正正地挥师西进,不使阴谋诡计,不可不宣而战,要把我们作战的意图和决心,想要达到的目的,让说着不同民族的语言、识着不同民族的文字的西域百姓,人人都明白,人人都知道,人人都愿意,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
  “……古道如龙,惨遭寸折。大漠风萧,敦煌离宗,玉门关外,车马凋零……,谨以至诚,宣告天下,河西陇右兵马大元帅、定难节度使、横山节度使、检校太尉、开府仪同三司杨浩气愤风云,志安社稷。今见河西之凋敝,感一身之责任,率堂堂之师,息贼安民,重辟古道,以事祥和,此大仁大义举也。令旗所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铿锵有力的檄词声中,杨浩大旗漫卷,虎贲八万,出夏州,过翰海,度黄河,越沙陀,沿长城古道,浩浩荡荡,直奔西征第一站:西凉府。


第五百零一章 兵不血刃
  草城川,岢岚防御使驻地。
  赤忠巡视军营,刚刚回到府邸,迎在廊下的副将萧晨便迎上前来,自他手中接过马鞭,见礼道:“大人。”
  赤忠唔了一声,举步往府门中走,萧晨忙快步跟上,说道:“大人,府谷那边已经拖了一个多月的饷,军士们多有怨言呐,今年还未秋收,府谷那边又要征调一批粮草,咱们这边的日子不好过啊。”
  艳阳当空,府中绿树成荫,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地鸣叫着,听得赤忠一阵心烦,他扯了扯衣襟,露出胸口透着气,不耐烦地道:“不过个把月而已,谁家里揭不开锅了?大帅那里不会把你们的饷银拖光了的。要说起来,大帅那边日子也不好过嘛,咱们也得为大帅分忧不是,等熬过这一阵儿就好了。说到粮草,咱们这边的屯粮该够吃到明年冬天了,府谷那边有些困难,咱们就如数调拨一批粮草过去嘛。”
  “是是是,”萧晨一迭声地应声,随着赤忠进了花厅,侍卫随从们都退下了,这才压低嗓音道:“大帅,代州那边去年缺粮,大帅把咱们的积粮运去,大赚了一笔,今年还未秋收,这亏空还没补上呐。”
  赤忠瞪他一眼道:“废话,老子难道不知道?外面人多眼杂,有些紧要的事情不要在路上说。”
  他一边解着盔甲,一边在厅中转悠着,沉吟半晌,将沉重的锁子甲铿地一声扔在椅上,向萧晨一招手,萧晨连忙趋身近前,赤忠小声道:“如今商旅多不从我府州境内通过,牵累的百业萧条,府谷那边实有些困难,咱们要是明着推诿势必不成。这样吧,粮饷不是已经拖了一个多月了么,你利用此事,鼓噪士卒闹出些事端来,我再出面压制,回头就对大帅说,为安抚军心,将部分存粮充饷下发了,所以存粮不足调拨府谷,这样大帅那边也就能交待过去了。”
  “大人英明,好计谋。”萧晨不失时机地拍了个马屁,见赤忠转身拿起凉茶猛灌,忙又凑到跟前,低声道:“大人,汴梁那边又来人了。”
  赤忠听了顿时一怔,缓缓在椅上坐下,萧晨忙趋身道:“大人,府州这边,经过调整之后,就算能应付眼下吃紧的局面,怕也不如往昔一般繁荣了,如今谁还不晓得杨浩的地盘上才处处财路?就连李玉昌,那可是大帅家的亲频,现在都跑到杨浩的地盘上去,一口气连开了三个商号,依卑职之见,府州……前途无量啊。”
  赤忠眉头紧蹙,默然不语。萧晨忙又转到他另一边,接着说道:“大人,那边的使者说了,官家对大人你一向甚是器重,如果大人能下定决心,为朝廷效力,事成之后,这保德军节度使就是您的。”
  赤忠身子一震,惊道:“此言当真?”
  萧晨忙道:“自然当真,官家九五至尊,一朝天子,那是金口玉言,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大人劳苦功高,可是跟着折大帅,这一个防御使也就到头了,还能有什么前程?大人,咱们私下与朝廷交结,万一被大帅知道,就算大人没有二心,也必被大帅罢职。如今朝廷又许了大人偌大的好处,大人,应该早做决断了。”
  “大人,前程富贵唾手可得,还要犹豫甚么?”
  赤忠挺身而起,绕室疾走,脸上阴晴不定,始终犹豫难决。过了半晌,他脚步一顿,回首道:“朝廷使者现在何处?”
  萧晨忙道:“仍然扮作卑职的亲戚,住在卑职府上。”
  赤忠咬了咬牙,说道:“今晚,本官去你府上饮酒,嗯?”
  萧晨心领神会,连忙道:“卑职明白,卑职会妥善安排,今晚……静候大人大驾光临。”
  萧晨趋身而退,一俟出了花厅,眼中却倏然闪过一抹诡谲。
  厅中,赤忠仰首望着房顶承尘,久久,方沉沉说道:“折帅,人往高处走啊……”
  府谷,百花坞。
  折御勋怒容满面:“胡闹,真是胡闹,九叔,子渝这丫头到底去了哪儿?”
  面容清癯的九将军一脸苦笑:“御勋啊,子渝这丫头整个就一人精,她不想让人找到,谁又找得到她?喏,这是她传回来的消息,消息最初是从绥州境内传出来的。她在信上只讲了几样改善我府州窘境的建议,向家里报一声平安,叫我们不必找她,她要一个人出去走走,散散心。消息虽是从绥州境内传来的,可现在这么会儿功夫,早不知她又去了哪里,如何找他?”
  折御勋一把抓过小妹传回来的信柬,一边看一边咬牙切齿,看完了把信一团,狠狠丢在地上,问道:“她就没再说甚么?咱们若有事,如何找她?”
  九将军道:“子渝倒是留下话来,对她的建议若还有不明之处,可以密信传达‘随风’可处,本月十五,她会去取。”
  折御勋皱眉道:“可否在各处安排人手,她一露面,就把她捉回来?”
  九将军苦笑道:“怎么可能?咱们许多情报点都设在不属于咱们辖地的大城大阜,或药房、或青楼、或茶水铺子……,哪有可能安排人手把她大模大样地掳走?”
  折御勋愁眉不展,长叹道:“她一个妙龄女儿家,生得又是一副花容月貌。一个侍从也不带,独自出门在外,万一出点什么事情,这……这……”
  折御勋转悠了半天,一俯身又抄起折子渝传回的信柬,展开来仔细看了看,转身便往书案后走去。
  折御勋展开信纸,提起笔来,略一沉吟,便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封书信,内中详细讲述了她出走之后杨浩牵挂担心的情形,又把一旦杨浩称霸西域,折家献城归附后,可封世袭罔替折兰王的秘盟誓约也一并告诉了子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劝解一番,仔细看看并无大碍,这才起身交予九将军,说道:“九叔,把此信编成密文,下发各处。”
  ……
  凉州,地饶五谷,尤宜麦稻,岁无旱涝之虞,尤以畜牧甲天下。自汉在此设郡,凉州下辖七县,经多年经营,人口繁众,物产丰饶,素有凉州七城十万户之说。
  除了凉州自身具备的优势,这也是西进夺取河西走廊的第一镇,军事地位亦十分重要。此处七城,被三方势力盘据。其中党项羌人本来是效忠于李光睿的,李光睿死后,该地羌人暂时自治,待杨浩的势力逐步西进,逐一收服贺兰山脉诸城,并屯兵于灵州之后,据守凉州嘉麟、昌松两地的羌人便向杨浩乞降了,因此杨浩在此已有先头部队。
  占据凉州的势力除了党项羌人,还有吐蕃六谷藩部,六谷蕃部是罗丹的族人,罗丹族长接受杨浩的援助,实际上俨然已是他的马前卒,现在正统兵与陇右尚波千等部族征战,他们在此地的领地自然也向杨浩臣服,这样一来,杨浩西进凉州的第一步,兵不血刃,就已占据了五城,只剩下姑臧、神鸟两县之地,占据这两城的也是吐蕃人,却不受六谷藩部辖制。
  中军,张浦展开地图,说道:“大帅请看,姑臧、神鸟两地,是西凉七城最重要的城池,两城共有户七千三百余,人口三万六千余,其中汉人三百户,羌人一千一百户,其余诸族百姓约两百户,此外俱是吐蕃人。占据此处的是吐蕃达昌部,首领叫络绒登巴,现驻姑臧城。姑臧城,汉名卧龙城,南北七里,东西三里,是匈奴时候所筑,当地人又称之为盖鸟城。”
  杨浩微微一笑,城中有户多少,构成如何,都能了解得如此详细准确,这功夫可没少下,‘飞羽’小试牛刀,战果不凡。
  杨浩问道:“城池可还坚固?城中有兵多少,这个络绒登巴为人如何?”
  张浦道:“两城俱是小城,虽经多年维修加固,但并不算险峻。达昌部落常备兵不足两千人,但全族男女俱擅骑射,人人可上阵厮杀,真要据城死守,至少拿得出两万人马。这个络绒登巴为人还不错,因为旁边就是强大的夏州李氏、六谷蕃部又兵强马盛,所以他一向与人为善,盘剥百姓也不算十分刻薄,据两城而自守,并没什么野心。”
  杨浩蹙眉道:“是啊,西北地区,但逢战事,男女老幼、农牧工商,皆可充作控弦之士,看似人少,若要集结兵力,实比中原容易百倍。父母妻儿尽皆上阵,那更是齐心协力,众志成城,我虽打得下这两座城,可是一番血战下来,城中恐怕剩不下多少人了。
  我的目的是整振西域古道,可不是想一路杀个血流成河,做一个河西屠夫。这个络绒登巴既无大志,为人又不算凶恶,或可软硬兼施迫其投降?如果能控制他们,就尽量避免制造仇恨。咱们的布告已送进城去了么?这络绒登巴可有降意?”
  张浦道:“前天就已送进城去了,城里边但凡我们能够影响的一切力量也都在向他施加压力,如今他既未拒绝,也未答应,大帅你看,是不是再等他明确做出答复?”
  杨浩略一沉吟,说道:“令木恩、木魁、艾义海,再加上重甲骑兵阵、陌刀阵,轮番在姑臧城下演武布阵,他既然下不了这个决心,咱们再帮他一把。”
  张浦会心地一笑,抱拳道:“末将遵命!”
  ……
  扎西多吉趴在草围子上,紧张地看着远处的动静。
  在他身后的姑臧城内,一派紧张气氛,所有的商号店铺全都歇业了,门扉紧闭,鸦雀无声。街头,只有一队队持刀荷箭的武士脚步匆匆地来去。
  城中的紧张氛围也影响到了扎西多吉的情绪,当他看到一队队人马在草原上往来驰骋,笑傲叱咤的时候,脸色苍白如纸。
  他见过许多军队,吐蕃人的、党项人的,而且同他们交过手,不管是谁的军队都如虎狼般凶悍,然而眼前这支军队同他们显然有着一个显著的不同点。他们一样凶猛,一样彪悍,同时整齐划一,进退如一,于是在如泼天巨浪般凶悍的气势中,便又独具了一种肃杀凌厉的气势,气壮如山,一静如岳之峙,一动如山之倾。
  他知道杨浩取李光睿而代之,麾下许多军队本是来自于李光睿的夏州兵,却未料到两年光景,李光睿的兵在杨浩手中竟有脱胎换骨的效果。一群猛虎纵横于草原之上,是令人望风而逃的。但是如果是温驯食草的野牛群,一旦受惊狂奔,其不可抵御的威势,丝毫不弱于一群猛虎,甚至犹有过之。
  然而,如果千百头猛虎,忽然间像野牛群一样号令如一,那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一队马军,带着如雷般的呼啸声退去了,片刻功夫,又是一队骑兵,马匹膘肥体壮,强健有力,神骏之极,随着鼓声,他们气势汹汹,疾而不乱,统一制式的服装、统一制式的武器,三人一伍,顷刻间便汇聚成一股强劲的铁流,齐刷刷地在姑臧城下从容驰过。
  这样威武严整的军容,扎西多吉从来也没有见过,虽然说这样迅速的集结、这样严整的军容,在战阵上毫无作用,顶多是用来检阅仪仗,可是能有这样的效率,证明这支虎狼之骑有着严明的军纪,他们不止单兵战力强劲,而且训练有素,那么这支军队的可怕就可想而知了。
  这支队伍还没从眼前消失,一支更可怕的队伍又出现了。他们的马比刚才的骑兵队伍更加雄骏高大,那是罕有见的大食宝马,这样的宝马,一匹两匹他是见过的,可是数千匹大食宝马集结成阵,他还是头一回见到。黑马、黑甲、黑色的披风,就像一股黑色的巨浪。
  草原上有白灾,黑灾,这支骑兵滚滚而来,简直就是人为的一场黑灾,带着踏平一切的庞大气势,当他们行至近处时,扎西多吉才发现他们不止人身上穿着制式古怪连头面都遮掩其内的板式盔甲,就连马身上都穿着铁甲。然后,他才发现,在那骑兵方阵后面是如林的刀丛。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巨大的战刀,握在一群铁甲步卒手中,形成一座刀山的模样。可是他几乎是顷刻间就知道那是什么了,陌刀阵!草原骑士集结冲锋时最为畏惧的陌刀阵,曾经有多少草原勇士,就在这样的巨大大阵中被连人带马绞杀粉碎,空有一身武勇,根本不得施展。
  扎西多吉机灵灵打个冷战,连忙向后蹿退了几步,连滚带爬地翻下土围子,纵身跃上一匹快马,一溜烟儿地向姑臧城奔去。
  “大哥,大哥,夏州兵强马壮,力不可敌啊!”
  扎西多吉慌慌张张跑回他大哥的府邸清凉城去,他的嫂嫂正在东汉武威太守张奂修建的澄华井旁小厅中喝茶,一听声音忙迎上来道:“扎西多吉,你大哥去罗什寺求见活佛了,如今怎样,羌兵难敌么?”
  扎西多吉无暇多说,忙道:“我去找大哥。”说罢返身往外就跑,逃上战马,又直奔罗什寺。
  姑臧城中寺庙众多,其中有名的主要有晋朝时凉州牧张天锡修建的宏藏寺,武则天在位时改称为大云寺。主持其事的是中原禅宗弟子,还有一座海藏寺,乃四百多年前于凉州自立称王的张茂所筑。再有一座便是罗什寺,传的却是密宗教法,乃龟兹国圣僧鸠摩罗什传教之地。
  鸠摩罗什出身高贵,父亲是天竺名门之后,母亲是龟兹王的妹妹。鸠摩罗什幼时就极为聪敏,七岁随母亲一起出家,成年后更是通晓佛法,尤善经文。在凉州羁留讲经的十六年里,他佛法精进,并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后来以西域高僧的身份被邀往中土,以其对佛法的深刻见解翻译佛经三十五部,近三百卷经文,大唐高僧玄奘所读的许多经书都是由鸠摩罗什翻译的。
  如今,这罗什寺寺主,是凉州最有名的活佛,络绒登巴的父亲就虔诚向佛,生下两儿一女,俱都请罗什寺活佛为其赐名,如今的凉州城主络绒登巴翻译成汉语就是智慧佛陀的意思,扎西多吉就是吉祥金刚,而他们的妹妹泽仁拉姆就是长寿神女的意思。
  络绒登巴拜于罗什寺主座下,每逢大事,常问计于寺主活佛。扎西多吉也是活佛的弟子,到了寺前弃缰下马,进了寺院,却不敢再急如星火,只在喇嘛僧引领下循规蹈矩直趋佛堂,到了大殿上,正见长兄络绒登巴正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听着活佛训示,扎西多吉不敢怠慢,忙也毕恭毕敬地上前,向活佛行礼,跪坐,一旁静听。
  “杨浩,乃岗金贡保转世灵身,我教护教法王。此番他兴兵西进,重辟西凉古道,乃是以霹雳手段,布慈悲甘霖,这是一桩大功德,违之不祥。络绒登巴,以你兵力,难敌杨浩西进铁骑,为今之计,唯有献城乞降,以保富贵。”
  活佛说罢,瞟了扎西多吉一眼,缓缓问道:“扎西多吉,你有什么话说?”
  扎西多吉连忙伏地道:“活佛,扎西多吉出城瞭望,见夏州军兵强马壮,气势如虹,非我姑臧城所能敌。正要归来,将我所见,告于兄长。”
  活佛微微一笑,摆手道:“络绒登巴,此乃佛门净土,不闻刀兵之气,你们兄弟出去谈论吧。”
  络绒登巴伏地道:“是,不知活佛还有什么训示?”
  活佛以掌摩其顶,悠然道:“你是姑臧城主,姑臧城是焚于兵灾战炎,还是得大吉祥。全在你一念之间。一念可以成佛,一念亦可成魔,为师言尽于此,何去何从,你自行决定吧。”
  “是,谨遵活佛教诲。”
  络绒登巴与扎西多吉三叩首,屏息退下。
  两人一走,佛台后面便转出一个人儿,黑纱掀起,挂于笠顶,明眸皓齿,眉目如画,正是马燚。
  马燚嫣然道:“活佛慈悲心肠,姑臧城若因此免于兵灾,实是活佛的无量功德。”
  活佛微笑合掌道:“善哉。杨浩重辟西域古道,尽纳诸部于统一号令之下,这是消弥兵灾、繁荣地方、惠及苍生的一件大事,纵然没有达措活佛的书信,嘎噜也是愿为凉州之和平,尽一己之力的。络绒登巴素无据地称王之野心,还请马燚姑娘回复杨浩,请他切莫轻启战端,给络绒登巴一点时间,他会做出明智抉择的。”
  马燚笑靥如花,纤掌轻合如玉女礼佛:“活佛慈悲心肠,我大……我家大人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十五万大军屯扎于此,每日空耗钱粮无数,所以我家大人西征之路,是不会在凉州久耽的。这样吧,就以三日为限,三日之内,络绒登巴若献城投降,我家大人自会保他一身富贵,节府中亦有他一席之地。三日一过,大军攻城。”
  “当……”
  钟声悠悠响起,嘎噜活佛与马燚相对一礼……
  ……
  汾州古城,六月天,炎阳似火。
  蝉儿没完没了地鸣叫声中,晓楼药铺的西门掌柜懒洋洋地伏在案上,手中的拂尘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案上轻扬着。
  一个穿青色短襟裤褂、头扎英雄巾,步履矫健的汉子快步走进药铺,屈指在案上叩了叩。
  西门晓楼没精打采地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见这汉子年纪甚轻,皮鲜肉嫩,五官却也秀气,只是双眉过重,带了几许煞气,唇上还有一点黑痣,瞧起来令人不大待见。便懒洋洋地打个呵欠道:“客官想买点甚么?”
  那青衣汉子直截了当地道:“砒霜。”
  西门掌柜又打了个哈欠,伸手道:“买几钱啊?地保的凭书拿来,这种药,可不是随便就能买的。”
  青衣汉子回头看了看,忽然探身对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本来睡眼蒙眬的西门掌柜霍地张大了眼睛,那青衣汉子摸了摸下巴,手指在胸前又迅速做了几个动作,西门掌柜急忙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是……你……”
  青衣汉子伏在案上,随意拣拾着几样药材,低声道:“少废话,有没有我的书信?”
  西门掌柜忙道:“有,有,请小……壮士到后房来。”
  青衣汉子压着嗓子道:“不必了,就在这儿成了,拿出来。”
  西门掌柜忙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封捂热了的书信来,青衣汉子一把抢过,匆匆将信浏览了一遍,冷笑一声,咬牙道:“折兰王?真是慷慨!大哥好没出息,他杨浩若是个没本事的,我可以为他受委曲,总不教他难堪了去。他既是个有本事的,我偏不低声下气地受他杨家人的窝囊气。谁离了他便不成么?这一世的缘份,断了!”
  西门掌柜只知她的身份,并不知发生在折杨两家的事情,听她自言自语,只听得目瞪口呆,却还是不明所以。折子渝忘形之下说出了心里话,忽地惊觉柜台里面还站着一位,不由嫩脸一热,羞窘之下把眼一瞪,娇嗔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
  西门掌柜吓了一跳,赶紧摆手道:“老汉没看,什么也没看。”
  折子渝冷哼一声道:“既然他折大将军连后路都安排好了,看来是不用我操心了。你捎个话回去,就说,我如今逍遥自在的很,叫他不必以我为念。”
  折子渝说罢转身就走,西门掌柜情急之下忍不住叫道:“五公子,要往哪里去?”
  折子渝不答,西门掌柜连忙自柜台后闪出来,等他追到门口抬头望去,只见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去,早已不见了折子渝的身影。
  折家收到折子渝在汾州出现的消息,发现她自夏州而绥州,自绥州而纷西,先南后东,整个行进路线是向中原而去的,立即传出消息,令密谍沿途打探她的消息,可是折子渝自汾州乍一露面,再也难觅她的踪影,集‘飞羽’和‘随风’西北两大秘谍组织,在一切关隘、渡口、车行及主要道路安插眼线,都无法找到她的下落。折子渝似已就此石沉大海了。
  此时,折子渝已离开汾州,转而向西,到了陇西的六盘山下。
  六盘山山势雄伟,巍峨挺拔,素有山高太华三千丈,险居秦关二百重之美誉,此地气候凉爽,春去秋来无盛夏,盛夏时节到了此处,真是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折子渝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但是每一次都负有使命,行色匆匆,唯有这一次为情所伤,独自遨游天下,反而能静下心来欣赏山川大泽之壮丽,心胸亦为之一畅。
  旭日东升,朝雾弥漫,重峦叠嶂,翠橡青杉,一道山泉,咆哮涧间,仿佛人间仙境。
  折子渝从搭在石下的窝棚中起来,于山间清泉濯洗娇颜,漱口刷牙,收拾停当,以一枝木钗挽了秀发,去林中转了一圈,便提着一支红腹锦鸡回来,在泉边收拾停当,回到大石下窝棚边生起火来,然后将锦鸡架起烘烤,当锦鸡发出浓郁的肉香,她又起身赶到一旁拴在大树下的马儿旁边,自马背包裹中取出一个包囊,里边盛着盐和各种调味品,她回到火旁,一边转动着烤得黄澄澄的锦鸡,一边细心地撒着佐料。
  鸡肉的香味更加可口了,折子渝嗅了嗅,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又自腰间取出一只扁口酒壶,盘膝坐定,准备大快朵颐。她撕下一条鸡腿,刚刚咬了一口,又拧开酒壶,才凑到唇边,就听一阵叱喝打斗声传来,折子渝黛眉一皱,便起身伏在石上,向刀剑铿锵处望去……


第五百零二章 一叶随风
  折子渝闪目望去,就见一个青衫武士手持一柄竹杖剑,与五六个吐蕃服饰的大汉正在搏斗,边打边退,正往山上退来,那些吐蕃大汉将他团团围住,七八柄大刀如匹练漫卷、长虹穿空,始终堵住他四面八方的出路。
  折子渝的马匹、帐篷、女儿家的一些应用之物都在这里,还未来得及收拾,自也不会仓惶逃去,一见事不关己,便爽快地自石后站了出来。这也是她行走江湖得到的一些经验,公开行藏,亮明旁观身份,事不关己,寻仇的双方便也不会把她牵扯进去。
  要不然,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她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一俟被人发现,便很难表示清白。折子渝倒也是又艺高人胆大,眼见双方冲的惨烈,还好整以暇地站在大石前,一口肉、一口酒,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一边瞧着双方厮杀。
  那些大汉个个身材魁梧,动作却极敏捷,手中一口硕大的弯刀,刀风霍霍,凌厉无匹,而那青衫秀士就像一条灵活的游鱼,兔起鹘落、闪躲腾挪,在一道道闪电般的刀光中总是险之又险地避过那足以一刀断其肢体的狠招,手中的青竹剑仿佛一条吐信的灵蛇般吞吐闪刺,不时还给对手挂上几道伤痕。
  那青衫秀士倏然刺出一剑,剑光飘忽,浮光掠影,一下子逼退了面前的几个对手,然后一个斜插柳、大弯腰,又凭着机敏的身法闪过四柄交叉下击的弯刀,居然还忙里偷闲往折子渝这边看了一眼,见是一个一身玄衫,肤白如雪的美貌少女站在那儿,见了他们如此搏斗稍一不慎就要血溅当场,居然不慌不忙,还在那儿从容地吃着东西,不由为之一诧。
  他这一扭头,折子渝也看清了他的模样,只见此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俊俏公子。他穿着一袭青衫,肩上还斜着系了一个包裹,紧紧贴在身上,然而他攸进攸退,动作仍是如同鬼魅一般,丝毫不受影响。
  那青衫公子只匆匆一瞥,分神不过刹那,两柄弯刀便在如雷的叱喝声中交剪而至,青衫秀士急退,手中长剑剑尖飘忽,发出“嗤嗤”的破空之声,飒然点在一柄匹练般掠过的弯刀上,剑刃一弯,他已趁势跃起,又避过了险之又险的一击,当下不敢再分神旁顾,只是专心应敌。
  折子渝在一旁看着,只觉这青衫秀士不但身法怪异灵活,一手剑术也是出神入化,时不时的还要夹杂着几招拳法、掌法,每每能出奇制胜。看起来,若论武功,这青衫秀士不但比自己高明,比那几名吐蕃武士更是高明多多。
  那些吐蕃武士论武功远不及这青衫秀士,若是单打独斗,恐怕无一人是他五合之敌,然而他们的刀又快又狠,超卓的速度和力量,有我无敌的一味进攻,已经足以抵消招术技巧的杀伤力,况且他们人多势众,互相之间配合默契,这又抵消了那青衫秀士身法上的优势,一时之间,双方竟打了个平分秋色。
  这时,那青衫秀士一边还击闪躲,一边向折子渝所立的方向渐渐移动过来,折子渝也不知道他是为敌所迫,还是有意为之,只不过她的背囊窝棚全都在这儿,要她就这么赤手空拳地逃开她是不肯的。折子渝只蹙了蹙眉,仍然一支拿着鸡腿,一手拿着酒壶,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却已暗暗提起了小心,免受池鱼之灾。
  那青衫公子的武学实在繁杂,剑招刁钻,而且不时夹杂着拳掌腿法,有时又以竹杖剑使出几招刀法来,刀势凌厉,大有西域刀法的风格。不过他的武功虽然繁杂,却是应用熟练,颇有诡奇莫测的威力,若不是这些吐蕃武士配合默契,又刀刀连环,不容他有半刻喘息,纵然人多势从,也休想困得住他。
  那青衫公子越退越近,忽然,他大喝一声,一扬袖子,只听“嗤嗤”两声,竟自袖中射出两枝袖弩,迎面迫来的两个吐蕃武士措手不及,一人迎面中了一箭,大叫一声,仰面便倒。另一个只来得及微微一侧,弩箭正中肩头。
  青衫公子诡笑一声,狸猫般一转,一剑挑开双刀,左腿飞旋而出,自一名吐蕃武士胸口一掠而过,那武士大叫一声,衣衫裂开,鲜血四溅,原来这青衫公子靴底居然还藏了尖刃,真不知他浑身上下装了多少武器,竟像刺猬一般,浑身是刺。
  青衫公子这一出手伤敌,自己灵活机灵的身法便为之一滞,另外四个吐蕃武士齐齐大喝,四柄弯刀齐齐劈下,如同力劈华山,已然封锁了他前左右三方所有的去路。刀光如电,势若雷霆,而他后面,就是站在石下的折子渝。
  眼看这青衫秀士就要被三把刀分成六片,他的身子突然整个儿萎缩下去,整个人萎缩于地,如同小儿叩拜,他这一叩头,背上“嗤”地一声响,又是一枝背弩破衣而出,陡然射向当面之敌,逼得那人向后一退,与此同时,他的身子也像皮球般弹退过来,两柄弯刀险之又险地贴着他的面门劈下。
  这几手动作说来漫长,实则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青衫秀士迅之又迅地退到折子渝身畔,忽然反掌一推,在折子渝腰间推了一把,将她整个人都推了出去,借此机会长身而起,挺剑扑向右翼一人。
  折子渝万没料到此人竟然如此歹毒,竟然用自己这无辜之人来替他挡刀,这一前扑,堪堪迎向左侧两人,有她挡住了吐蕃武士,那青衫秀士再无顾忌,猱身而进,手中剑毒龙一般直取那右侧吐蕃武士的咽喉。
  折子渝又惊又怒,只来得及大叫一声:“卑鄙!”
  可是当面两个吐蕃武士手中的刀一刻不停,已然卷了过来,而且他们虽知这女子与那青衫秀士不是一伙,也丝毫根本没有绕过她的意思,折子渝娇叱一声,左手鸡腿飞向一人面门,右手酒壶砸向另一人脸面,伸手一拔,腰间短剑便出了鞘,想也不想,便朝那酒液溅了满脸,正掩面急退的吐蕃武士小腹刺去。
  借折子渝一挡之机,那青衫秀士又结果了一个吐蕃武士,转回身来,便与折子渝夹击那几个人。
  “铮铮铮!”折子渝连刺几剑,逼退当面一个吐蕃武士,反手一剑,便刺向那青衫秀士的左肋,那青衫秀士似乎早知她会挟恨报复,哈哈一笑,回剑一挡,“叮”地一声,如画圆圈,挡开了这一剑,又挑开了吐蕃人的一刀,畅然笑道:“美人儿若要报仇,也得先解决了这些胡人再说,你这样的俊俏姑娘,恐怕他们未必放得过你。”
  折子渝反手一刺的功夫,当面的弯刀又阴魂不散地劈了过来,本来可以再给那无耻的青衫人一剑,这时无奈只得回剑去挡。一剑刺出,瞧见那吐蕃武士看清自己容颜时贪婪惊艳的眼神,情知这几个吐蕃武士也不是什么善类,只得银牙一咬,加入战团。
  一时间,三伙人杀在一起,折子渝和那青衫秀士一面与吐蕃武士交手,趁隙还要剑来剑往,彼此厮杀一番。那些吐蕃武士本来就被青衫秀士杀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折子渝的一口短剑,在两人联手之下,不时有人中剑倒地。
  这青衫人剑法毒辣。一剑刺出,不是咽喉就是心口、肋下,但凡中了他剑,就难再有生机。折子渝却只是抵挡,暗暗蓄力等待机会,那青衫人一剑刺向最后一名吐蕃武士时,折子渝手腕一翻,突然削向他的竹仗剑。那青衫人一剑刚刚刺中吐蕃武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折子渝当初一剑刺向吕洞宾时,都被他夸赞了一句剑如闪电,这时蓄势已久,何等迅急?那青衫人收剑不及,眼见折子渝剑锋贴着自己的竹杖剑刃向手指削来,只得弃剑后退。这时那吐蕃武士才捂着咽喉仰面倒下,竹杖剑仍颤巍巍地插在他的心口。
  折子渝心中恨极,一剑得手,再不罢休,刷刷刷一连几剑,逼得那青衫人连连后退。那青衫人一连退了七步之后,便已稳住了身形,双手突然如抱圆球,左绕右绕,变化莫测,竟以一双肉掌探入白刃,也不知使了什么巧妙的身法,居然欺身近前,贴近了折子渝。
  折子渝若非手中拿的是短剑,被他这么一欺近身来,手中剑简直就成了一件废物,可饶是如此,她剑上威力也是大减,交手几合,那青衫人缠腕一带,紧接着一压一扼,自己的臂骨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一弯,身形与她交叉而过时,竟然扼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臂折向了背后。
  “天、山、折、梅、手?”
  折子渝咬牙切齿,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她堂堂折家二小姐,身份尊崇,如今浪迹天涯,看似潇洒,究其缘故,却全是因为在杨浩受了昔日手下败将唐焰焰的折辱,那一幕她迄今还记忆犹新,唐焰焰所用的擒拿手法她也常常暗自揣摩,寻思破解之法。谁想到今日在六盘山上居然又碰上一个会这门武功的人,手法与唐焰焰如出一辙,折二姑娘可真是要气疯了。
  那青衫人扼住她的手后,竖掌为刀,一掌便斩向她的后颈,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可是陡听折子渝唤出自己所使这门武功的名字,他的掌缘本已斩到折子渝的后颈肌肤,却一下子硬生生停住,惊诧地道:“你是谁?怎认得这门功夫?”
  这扮成青衫秀士的男子,正是古竹韵。她所使的这门擒拿手法是集吕洞宾的天遁剑法、白牡丹的狐尾鞭法、陈抟的太极拳剑,再加上她所熟知的门派繁杂的武功,由马燚煞费苦心地揉和到一起所创出来的,其中还有冬儿学自契丹萧后的瑜伽术,可说是集各家绝学之大成。
  这门擒拿手法练成之后,因为冬儿分娩在即,所以只有她和马燚、妙妙、娃娃、焰焰还有当时尚未“闭关”的周女英学过。说起对这门功夫的掌握,马燚第一,她排第二,唐焰焰是个身娇肉贵的大小姐,年幼时在武学根基上所下的苦功远不及她们俩,那就弱了一些了。
  这门擒拿功夫创出来以后,唐焰焰兴致勃勃,还给它起了个名字。三人并未想要开宗立派,收徒授艺,所以这个名字从未外传,教给飞羽秘谍的只是依据各人身体条件传授的一些散手功夫,也从未告诉他们这门擒拿术的名字。这时陡然听到有人一口叫出这门擒拿术的名字来,她自然不能再下手伤人。
  折子渝被她扼着手腕,身子只能向前弯着,狼狈的很。若换一个人,受制于人只是技不如人,败就败了,也没甚么了不起,可她折二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丢过这样的人,这样翘着屁股弯腰受制于人,简直是丢尽了脸面。虽说此处除了这个青衫人再无旁人看见,那也是羞愤难抑。
  两次!一连两次!这一辈子就只这么两次!
  唐焰焰说过,她这门武功传自杨浩,自己两次出乖露丑,居然都是杨浩教了人功夫来欺侮自己,这个王八蛋!
  折子渝弯腰翘臀,真是欲哭无泪,她真恨不得那个杀千刀的杨浩现在马上就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一口一口,把那欺人太甚的杨浩连皮带骨地吞下肚去,这才解恨。
  竹韵见她不答,眉头一挑,手上就欲加力,但她目光一凝,忽地瞧见折子渝颈间衣领上绣的花纹,不由惊咦一声,登时放手,失声道:“你是‘随风’的人?”
  原来,折子渝衣领上绣着一片花纹,花纹是一片落叶状,瞧来只是普通的衣饰绣纹,并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知其底细的人却知道,这是‘随风’秘谍的标志。
  一叶随风,知天下秋。
  旁人不知这个秘密,可她身为‘飞羽’秘谍的三大巨头之一,与府州的“随风”秘谍合作十分默契,岂有不知之理?
  折子渝原先掌管“随风”秘谍时,做了几套在外行走的男女衣衫,上面都有“随风”的标志,如今虽交卸了差使,可她的贴身衣物,总没有随便销毁的道理。这一次因受了唐焰焰的气,愤愤然赶回自己住处后,匆匆收拾了几件衣物和金银细软便飞马出走,这衣服便也带了出来。
  折子渝听他叫破自己身份,不由也是一怔,得释自由后正要再刺出去的一剑也硬生生停住了,怒视着他道:“你是何人?”
  竹韵嘴角一抿,翻开自己衣领,呵呵笑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如果早知姑娘是‘随风’的人,再如何凶险的状况,在下也不会用姑娘你充作肉盾的,实在抱歉的很。”
  竹韵一翻衣领,便见她衣领上也绣着一片花纹,花纹与折子渝衣领上的花纹极为相似,不过折子渝领间的花纹只有一片,而她是相连的两片,看起来就像一对翅膀。这是“飞羽”仿效“随风”设置的一种辨认标识,当然,要想确认一个人的身份,还有其他的暗语、手势相互印证,并不只靠这一样东西。
  “你是‘飞羽’的人?”折子渝这才恍然,随手打了几个手势,再度确认他的身份。
  竹韵熟稔无比地回了几个手势,这时才看清折子渝的模样,不由得顿时一呆。她的化妆术十分精妙,折子渝看不破她的身份,而且折子渝从未注意过她,就算看到了她的真面目,恐怕还是记不起来,但她却记得折子渝的模样。
  此前,唐焰焰命令“飞羽”旗下所有秘谍打探折子渝的消息,她也是知道消息的,而且作为“飞羽”的核心首领,她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的内幕比普通的秘谍要多得多,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她全都知道。
  此时见了折子渝,一下子认出她的身份,竹韵心中电闪,对她离奇出现于此的原因,已经了然。见她没有认出自己的身份,竹韵一边打着如何把她诱拐回夏州的主意,一边抱拳笑道:“是啊,我是‘飞羽’的人,在下姓贾,贾大庸。”
  折子渝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听这青衫人的名字,实在平庸之极,与他唇红齿白,一表人才的模样大不相配,不过这人看着虽然俊俏,折子渝对她却没有半点好脸色,她冷着脸道:“方才,你是不是真要拿我替你挡刀?”
  竹韵干笑道:“不错,为了保住我自己的性命,完成我的使命,一个素不相识者,我又何必在意他?不过,如果方才知道你是‘随风’的人,我就不会那样做了。”
  折子渝没好气地道:“你当然不必那样做,如果你知道我的身份,大可叫我出手帮忙了。”
  竹韵嘿嘿一笑,道:“那时不是不知姑娘是什么人么?幸好姑娘无恙,就不要耿耿于怀了,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此番来此也是为了打探吐蕃人的动向么?”
  折子渝目光一闪,随口说道:“我……姓折,折唐。”
  “折唐?好名字。”
  竹韵眼中一抹玩味的笑意一闪即逝:“看来焰夫人真是把她得罪狠了,折唐?嘿嘿……”
  折子渝没有发觉这个十二岁就开始杀人的超级刺客眼中一闪即近的诡异,继续说道:“近来陇西的吐蕃各部一边结盟一边与宋人来往密切,我们‘随风’也注意到了他们的异动,所以奉折惟正公子之命,在下来此打探消息。”
  竹韵故意惊讶道:“折惟正?负责飞羽的不是折子渝姑娘吗?”
  折子渝不动声色地道:“你们的消息太闭塞了吧?如今执掌‘飞羽’的是折惟正折大公子,折姑娘已交卸了所有事务。”
  竹韵“恍然”道:“原来如此,那你不必再去打探什么消息了,我已经探听到了他们的秘辛,待我回到夏州,会与你们‘随风’分享这些消息。而且……实不相瞒,这一次我还从吐蕃人手中弄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如此一来,已经打草惊蛇,他们侦骑四出,正在搜寻我的下落,姑娘这时前往刺探,恐怕正入虎口。而我欲沿六盘山北上,翻越兜岭返回夏州,一路上恐怕也少不了遇到拦截的吐蕃武士。”
  她看看满地伏尸,说道:“你也看到了,这些吐蕃武士十分难缠,我单身一人,不管怎样乔装打扮,总难避过他们的耳目。而且敌骑人多势众……,不如姑娘你助我一臂之力,那我成功回返夏州的希望就要大得多了。”
  折子渝看了眼竹韵一直背在肩上的包裹,那包裹不大,却沉甸甸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不过看她方才混战之中,不管如何凶险,始终将这包裹护得紧密,料来她所说的那十分紧要的东西就在这里边了。
  折子渝忍不住问道:“是什么东西,这般紧要?”
  竹韵嘿嘿一笑,说道:“姑娘应该知道咱们这一行的规矩,有些机密,恕我不便透露。”
  折子渝哼了一声,忽又问道:“你在杨……太尉麾下,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吧?”
  竹韵眨眨眼道:“此话怎讲?”
  折子渝道:“据我所知,这‘天山折梅手’是杨浩的功夫,你若不是他麾下极重要的人物,他岂会将这功夫传授于你?”
  竹韵笑道:“姑娘,我看你们‘随风’的消息似乎也不太灵通呢。我这折梅手的功夫,可不是杨太尉所传。事实上,杨太尉也不会这门武功,这门武功,是我‘飞羽’秘谍统领马燚大人所授,‘飞羽’的每一个秘谍都习有此技。”
  折子渝为之愕然:“不是杨浩?杨浩也不会这门武功?”
  竹韵道:“是啊,我家大人公务太过繁忙,哪有功夫习这近身擒拿功夫?”
  折子渝怔怔半晌,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竹韵又道:“小唐姑娘,我所得的这件东西十分紧要,不止对我家杨太尉有极大用处,府州折帅那边也会得益,你我两家,本就是共损共荣的嘛。姑娘可愿陪我护送这件东西返回夏州?”
  折子渝沉吟片刻,犹豫道:“这东西,真的十分紧要?”
  竹韵摊开双手道:“你瞧,他们派出这些武艺高明的武士追杀,也该知道这东西如何重要了。”
  眼见折子渝还有些犹豫,竹韵心中暗忖:“这位大姑娘负气出走的事,搅得府州和夏州鸡飞狗跳,再无太平。看起来太尉大人对她在意的很呢,这番诳她回去,她大哥十分八九要把她绑上花轿嫁给我家太尉做娘子的,若不使个甜头诱着,她怎肯跟我回去,反正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不如用这擒拿术来引诱她,她对败于焰夫人之手一直耿耿于怀,想必使此一计,这小鱼儿便会乖乖上钩了。”
  想到这里,竹韵又笑:“身为秘谍斥候,多一门技艺傍身,便多一分安全。姑娘若护送我返回夏州,我便把这门擒拿术传授于你作为报答,你看如何?”
  折子渝刚刚离开夏州,再自己这么走回去,那也太丢脸了,可是听说这人身上的东西十分紧要,又怕他真的不能送到,耽搁了大事,所以心中委决不下,这时听竹韵一说,那心中天平便又向护送她返回夏州方面倾斜了几分。
  折子渝暗想:“不如就策应他返回夏州,若能从他手中学得这‘天山折梅手’,有机会的话我还能找那唐焰焰一雪前耻,待进了夏州范围,我再悄然离开便是。”于是痛快地答道:“好,那么……我就陪贾公子走一遭!”
  竹韵大喜,伸手便来揽她,笑不拢嘴地道:“如此甚好,咱们一同返回夏州。”
  折子渝弹身而退,杏眼圆睁,按剑怒道:“贾公子!”
  竹韵手张在空中,愕然瞧了瞧折子渝羞怒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噗哧”一笑:“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我当你是好兄弟而已,何必拘泥于那些俗礼?”
  折子渝嗔道:“胡说八道!”
  竹韵无所谓地撇撇嘴,说道:“来,咱们看看这几个吐蕃武士身上都有些甚么玩意儿。”
  折子渝转身便走:“我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竹韵嘿嘿一笑,一边翻拣着那些死尸,一边扬声问道:“折姑娘,许配了人家没有啊?”
  折子渝蹲在石后,拆卸着帐篷,没好气地道:“关你甚么事?”
  竹韵嘎嘎怪笑两声,促狭地又道:“正好,小生也未婚配。折姑娘芳龄几何呀?”
  折子渝把拆开的帐篷往地上重重一顿:“这个贼眉鼠眼的杨家秘谍看起来不太靠谱儿,我一个女孩儿家,武艺又不及他,万一……”
  她蹙眉思忖片刻,便起身走到马包旁,回首看看那贾大庸正俯身翻拣东西,对她的举动并未注意,便迅速抽出一柄匕首,悄悄藏到了靴筒里……
  ……
  凉州城东十里,白塔寺。
  这是一座不大的寺院,黄土夯成的寺墙、房舍,后院中有一座涂了白粉的泥塔,塔前一座长宽各三丈高一尺的黄土台,是寺僧们修习打坐的地方。
  院舍四处都是松林,合抱的古松高可参天,寺后又有一条蜿蜒的小河,虽然这寺院远不及中原佛寺的金碧辉煌,却自有一种异域风味。
  这里是杨浩西进,兵困凉州后的中军驻地,经过十多天的讨价还价,商渝和谈,络绒登巴方才就是来到这里,正式拜见杨浩,向他输诚投降的。
  杨浩的条件是:交出兵权,归顺夏州,络绒登巴由自封的凉州刺史改任凉州知府,由杨浩派兵驻守。络绒登巴自封的刺史,是占据一地后的军阀惯用的官职,当初火山王杨衮占据麟州,也是自封刺史。他们这刺史,是依照唐时制定的,唐宪宗以后,支郡刺史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拥有极大的权限,与节度使的区别主要是管辖区域和实力的大小不同。
  如今杨浩让他按照宋制改任知州,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文官了,从此以后他只可以在杨浩的节府治下管理凉州民政,而军事则完全由杨浩接手,派兵驻扎。
  络绒登巴占据凉州,本来就是在诸强豪的夹缝中求生存,如今交出兵权,反少了一份负担,再加上眼见杨浩兵强马壮,实不可敌,又得座师指点,所以对杨浩的要求一概应允,双方会见,敲定一切后,约定明日巳时一刻交接城防,络绒登巴便回城去了。
  络绒登巴走后,杨浩和几员大将仍未离开,他们坐在土台凉席上,喝着热茶,谈笑风生。
  何必宁神采飞扬地道:“大帅了得,兵不血刃便取了凉州,若是此番西去,各州都这般望风景从,一一俯首,我们这些人可就没有用武之地啦。”
  张浦微笑道:“艾将军,这凉州离夏州最近,凉州七县,有三县之地本就在夏州掌握之中,另外两县在吐蕃六谷蕃部掌握之中。六谷蕃的罗丹族长实际上已然投效大帅,络绒登巴实际上只据有两县之地,本来就没有与大帅一拼的实力,献城投降以全宗祠,是他最明智的选择,可是甘州……就不会这么容易得手了。”
  杨浩笑容一敛,正色道:“张浦所言不假,接下来,甘、肃、瓜、沙各州都不会像凉州这般和平到手。如今凉州已然到手,以此为据地,对我们继续西征大有裨益。对凉州,要随着我们西进的步伐同步加强治理。此处本来崇信佛教,我们可以投其所好,大兴佛教,藉此捆绑式推行中原文化。”
  “呵呵,你们不要对文教之事不以为然,要想长治久安,可不是单凭武力就办得到的事。北方草原也好,西域草原也罢,都出现过强大无比的部落联盟,他们的可汗纵横大漠,倚仗的只是强大的武力。没有共同的文化、经济基础,当他们的武力衰弱以后,便迅速四分五裂,一旦分裂,也就泯然无迹,消失在茫茫人海间了。
  昔日强横一时的匈奴、突厥,如今在哪里?可我中原就不同,皇帝可以轮流做,然而这天下,却始终还是那个天下。没有文教,便没有凝聚,没有凝聚,又何谈继承?这件事,我已令种放、徐铉等人着手去做,你们不必头痛,如今虽是军务第一,平时与文教之事有什么冲突时,你们尽量予以方便就是。”
  杨浩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又道:“另外,我已命后方的粮草军需尽快起运至凉州,由此进行供应,可以大大减轻消耗,也能供给及时。谍报中心、后勤中心,全部前移,设在凉州。下一步,我们就该考虑攻打甘州的事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张大人,你把凉州的情形向大家说一下。”
  正敞着怀,摇着蒲扇的张浦也严肃起来,他摞下蒲扇,扶膝说道:“自回纥帝国崩溃以来,其族人散落于草原各处,其中最强大的三支力量,一支迁到了高昌,一支迁到了葱岭以西,一支驻牧于甘州。回纥有九个最强大的部落,回纥的可汗一向世袭产生于这九姓之中,因此这九姓又称可汗姓。在甘州设立牙帐的可汗叫庞特勤,就是可汗九姓之一的后人。如今他已传五代,这一代的甘州可汗叫夜落纥。夜落纥可汗治下的人口……,有二十多万人。”
  艾义海和木恩、木魁听了,不禁为之凛然,张浦又道:“甘州城是仿照回纥汗国时期的都城建造的,城墙高三丈三,碉楼高四丈,望楼五丈,城廊范围之广,步行一天,方可穿城而过。不过,因为他们仍然保持游牧习惯,而少农耕,所以城中建筑并不密集,甘州回纥的族人常常整个部落迁徙出城,逐水放牧,食物以肉食为主,存粮极少,不能供应那么多人口的需要,所以甘州城中的常住人口只有八万余。”
  木恩迫不及待地道:“其城中兵力如何?”
  张浦道:“城中可征兵力在两万到三万人左右,而且城墙不高,城廊又太大,实际上不利于防守,麻烦的是,他们在城外的族人更多,一旦得悉甘州被围,而我们又不能迅速攻克该城的话,就会迎来源源不断的援军,他们的援军是来自各个部落的骑士,来去迅捷,可以袭扰战术对付我们,而且四面八方都是草原和沙漠,不存在什么必经之路,这种地理上的特殊性,使我们无法围城打援,拖住他们死战,甚至……还有可能被他们拖垮。”
  艾义海道:“我听说张义潮后人张承奉所建的金山国,和甘州为了争夺西域古道的控制权,曾连年征战不休,彼此是世仇。甘州回纥后来得大梁之助,兵困沙州城,迫使沙州迁了城下之盟,结下父子之国,降皇帝号而称王,金山国也改称敦煌国,归义军对此一直心有不甘,可否挑唆金山国在它背后狠狠捅它一刀?”
  杨浩摇头道:“现如今,金山国已复称归义军,由曹氏把持大权,与甘州和亲结好,没有十分把握,他们是不会与甘州撕破脸面的,而且,我们此番西征,是要一统诸州,他们同仇敌忾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在这时自相残杀?”
  艾义海挠了挠脑袋,不作声了。
  杨浩微微一笑,说道:“你们现在知道,甘州如何难打了?”
  木恩振声道:“难打也要打!甘州城总比不过银州城的险峻,西行路上,最强的一方势力,就是甘州,只要拿下甘州,肃州龙家、沙州曹家,还有胆量与我一战么?”
  杨浩笑道:“打自然是要打的,可是如何打法,却须好好计量一番。如果因为打甘州,耗尽我军实力,就算继续西进,又如何能把这些占领的地方切切实实地掌握在手中呢?”
  他扬起头,喃喃自语道:“但是……必须得打下河西走廊,否则,财源受阻,兵力无着,我这条大龙就做不活,须得好好思量一番!”
  这时,穆羽快步走上颂经台,凑到杨浩耳边低语几句,杨浩目光微微一闪,点了点头,对诸将道:“不要一根筋的只想着用武力强行攻城,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啊,你们可要知道,自损的那八百固然是咱们的兵,杀别人的那一千,一俟征服该城,那也本该是咱们的兵。好了,大家回去都好好想想,集思广益,咱们总能想出一个最妥当的方法来的。”
  众将一一起身,拱礼退下,杨浩却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抬眼向前门望去。
  娉娉婷婷,翠羽黄衫,衣带飘飘,宛若飞天,一个俏生生的美人儿,正自前门款款走来……
  ……
  九羊寨,百余名骑士蜂拥而来,杀向前方的两名敌人。
  竹韵一马当先,大喝道:“紧跟着我!”说着一挺手中长枪,向前疾冲,折子渝眼前几柄长枪攒刺而来,她轻叱一声,双腿一夹马腹,策马往后疾退两步,又一勒马缰,侧身避过险之又险的两枪,挥枪一挡,迅速追上竹韵。
  也不知竹韵到底拿了吐蕃人的什么宝物,这一路上,不管山川河流、城镇乡寨,追兵总是阴魂不散,两人纵然换了吐蕃人的衣裳,也摆脱不了那些追兵,今日又逢一伙敌骑,折子渝已杀得香汗淋漓。
  “杀!”竹韵一声厉叱,手中枪猛地挑开当面之敌,一蓬血雨飞溅中,大枪一转,又复刺向一人面门,这时两柄长枪自侧翼刺来,折子渝拍马赶到,一枪替她解了侧翼之险。这一路行来,一路厮杀,两个人已配合十分默契,折子渝不但随她学了那手精妙之极的擒拿手法,而且还学了许多竹韵去芜存精,融各家之所长的独门杀人技巧。
  “冲过去,快马上山!”
  竹韵“铿铿铿”一连三枪,挑开当面之敌的兵刃,折子渝趁隙跟进,两人藉着撕开的一道口子,迅速地冲向山坡密林。
  “放箭!放箭!”
  追兵铁羽疾射,二人镫里藏身,冲到林中立即下马,牵着马儿急急向山上逃,那些追兵远远的还可隐约见其行迹,一俟追到林中,草深林密,却再难找到她们的踪迹了。
  也不知翻过了几道山岭,折子渝双膝一软,几乎跌倒在地,她忙唤道:“不成了,我得歇一歇。”
  竹韵倒是气息悠长,神态从容,她闻声回头,看看折子渝脸色,微微蹙眉道:“你练的是外家功夫,只靠体魄强健,终难持久。”
  她双手插腰,四下看看,说道:“行,停下歇歇吧,再吃点东西。回头我再传你一门上乘内家吐纳气功‘坤道筑……基功’,你必受益匪浅。”说着,她的脸上已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
  当初狗儿受杨浩所命,窃听女英传授于焰焰、娃娃等人的功法,狗儿本是道家弟子,其中许多术语她一听就懂,但她毕竟年少,对男女之事一片懵懂,所以旁人不懂的术语她一听就懂,旁人一听即明的事情,她反而一窍不通。到后来杨浩知道了原委,便也不再令她去偷听,可她本好武成癖,这门功法她觉得并不在师门内功心法之下,偏又觉得太过怪异,令人参详不透,于是和竹韵主持飞羽秘谍,并研创擒拿术的时候,也曾把这门心法说出来向见识博闻的竹韵求解。
  那时本没有后来那么强的门户之见,狗儿又是年少无知,而刺客出身的竹韵早不知偷学过多少门派的功法,对这些忌讳更不当一回事儿,狗儿只说几句,她便晓得是一门上乘内功,便施展技巧,从狗儿口中套得了全套心法。
  她习的本就是道家旁门功夫,本就算不得外行,自然全都明白,只是这种功夫确也难以启齿,对豆蔻年华的狗儿,她不能详说这门功夫,自己却是完全记在了心里。她知道,从“幻影剑法”开始,就进入了阴阳双修的境界,一个黄花闺女,万万练不得这种功夫,不过坤道铸鼎功本身就是一门高深的吐纳功夫,是修习内家上乘武功的筑基武功,习之却无大碍,所以早已偷偷习练,自己的武功也更上层楼了。
  她这时想传子渝的,就是这门气功心法,倒不想把“幻影剑法”之后的男女同修功夫拿来害她,不过想起这门武功的特别,神情难免有些怪异。
  折子渝却未注意她的神情,一听说可以歇息,折子渝贴着一棵大树便坐了下去,连番逃命之下,也顾不得折家二小姐的温雅风范了,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抬头看着头顶如盖的树冠,喃喃地道:“贾公子,你说……如果咱们逃不出去,就这么死在这儿,与草木同朽,谁会知道?谁会记得?”
  竹韵也贴着一棵树坐下,双手抱膝,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折子渝,悠悠说道:“别人我不知道,不过……杨太尉一定会伤心欲绝。”
  折子渝心中怦地一跳,警觉地扬起目光,问道:“你说甚么?”


第五百零三章 推心置腹
  竹韵笑道:“开个玩笑罢了,若要让杨太尉伤心欲绝,除了他的亲眷家人、手足兄弟,当今世上恐怕只有一人才有这样的本事。”
  说着她已站起身来,开始在周围忙碌起来,一棵小树、一个土坑、一块尖石,利用周围地形和随手可得的材料,一个个足以使人或伤或死的小陷阱便在她手中成形。
  折子渝不懂这些东西,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而且身子一动,双腿肌肉就是一阵酸痛,只得看着她摆弄,折子渝想起杨浩所传的跑长途打绑腿的法子,便从衣襟上撕下几条布条,一边打着绑腿,一边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竹韵道:“自然就是那位一怒而去,结果惹得我家太尉牵肠挂肚,明明他西征在即需要大量的耳目人手,还得调拨了大批秘探去搜其下落的那位折子渝折姑娘。”
  折子渝神色微动,迟疑道:“他……很在意我家小姐下落么?”
  竹韵道:“自‘飞羽’成立以来,调集所有人手全力以赴去查一个人的下落,这还是破天遭头一回,你说他在不在意?”
  折子渝冷哼道:“那也未必就是他在意我家小姐。不管怎么说,折帅和我家小姐登门是客,唐焰焰言辞挑衅在先,出手辱人于后,他杨浩脱不了一个御妻不严之过,他这么做,或许只是觉得对折家不好交待。”
  竹韵笑道:“也许。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常听人说你们折二小姐冰雪聪明,依我看来,她这人却笨的很呢。”
  折子渝叫道:“我……我家小姐很笨?何以见得?”
  竹韵又挥剑斩下一段树干,一边削着枝叶,一边说道:“难道不是么?焰夫人是大户人家出身,待人接物,自知规矩,若非知道杨太尉对折姑娘旧情难忘,而且十分的在意她,又怎会醋意大发,失了分寸,故意去激怒折姑娘呢?
  如果我是折姑娘,才不会笨到一走了之,我要嫁的是杨太尉,又不是焰夫人,为什么要中她的计?我偏不趁她心意,对她的言语挑衅我只做未闻,那才是保持了风度,回过头来,嫁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既趁了自家心意,又叫她所谋落空,这才是占了上风。嘿嘿,事不关己,关心则乱呐,再聪明的女人,陷身情场时,脑筋也不大灵活。她一走了之,只苦了我家太尉,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折子渝哂然道:“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别把他说的情种一般成不成?我……我家二小姐年近双十仍待字闺中,难道是她嫁不出去么?她的心意,谁还不知,你家杨太尉会不知道?若他真是这般在意我……家小姐,怎么不见他向折家提亲?”
  竹韵反问道:“提亲?你让他怎么提?我家太尉直接去府谷,见了折帅就说,小弟对令妹心仪的很,想要娶她为妻。不过我已有了两妻两妾,虽说节帅与我地位相当,又曾提携过小弟,不过我如今的势力可比你大多了,令妹若是嫁过来么,让她做个三夫人,也算是门当户对。你觉得这样说怎么样?”
  折子渝一窒,恼道:“哪有这么说话的,这不是成心生事么?难道不能说的委婉一些?”
  竹韵道:“话说的再怎么委婉,难道能改变他已有妻有妾的事实么?折二小姐是什么身份?一嫁过门去就屈居人下,折家颜面何在?更何况,杨太尉当初迁至芦州时,折家对他曾予以相当大的助力,不管折家出于何种目的,相帮过太尉,这是事实。如果折家当时稍怀歹意,对朝廷谕令阳奉阴违,想要使些手段葬送了杨太尉和芦州五万百姓实是易如反掌。
  及至后来,两家结盟缔交,歃血为盟,折帅也是被认做大哥的。如今杨太尉若尚未娶妻,他去折家求亲,自无什么所碍,可是他已有两妻两妾,地位隐隐然也已在折家之上,这时登门求亲,如何安置折姑娘,是不能不提的,折姑娘一向心高气傲,若是以此为辱,你让杨太尉如何自处?”
  竹韵削净了树干,试了试长短,又削去一截,说道:“折姑娘在焰夫人手中折了面子一怒而走,尚不至于影响折杨两家的关系,可若是杨太尉冒冒失失地去折家提亲,却被折家当作他有看低折家之意,视之为奇耻大辱,以后两家还能走动么?”
  折子渝反驳道:“我折家几时有过如你所说的这般想法了?折帅此番去夏州,岂非……岂非就有与杨浩联姻的意思?”
  竹韵道:“你说得没错,所以……折帅可以先开口,杨太尉却绝对不能贸然提亲。折帅没有表明心迹之前,杨太尉又如何能洞悉其心意?杨太尉对折姑娘一向敬若天人,人若喜欢了另一个人不打紧,但若既爱且敬,由敬生畏,又岂敢有丝毫亵渎之意?你莫看杨太尉如今权柄之重,他可从未以此自恃过,一见了折姑娘,他就心虚情怯,以他如今的处境,对提亲的话自然难以启齿。谁知他诚惶诚恐,本是出自对折姑娘的一番敬爱,却反被人视做薄情寡义了,冤不冤枉。”
  折子渝气极而笑:“照你这么说,倒是折家的不是了?”
  竹韵笑道:“那也不然,这种事哪说得上谁对谁错?只能说阴差阳错,造化弄人罢了。”
  说着,竹韵将削好的木杖递到折子渝手中:“那些吐蕃人还会追上来的,咱们走快些,摆脱了他们之后再好好歇息一下。”说罢牵过两匹马儿,头前行去。
  折子渝迟疑地跟在她后面,尾行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你说的振振有辞,但你怎能确定,杨浩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竹韵漫步前行,一边使竹仗剑拨开草丛,一边说道:“因为我是一个杀手,从小就是一个杀手,你们看人看事,总是喜欢从自己的角度,而我则不同,我总是站在对方的位置,去揣摩他的心理,了解他的想法。”
  折子渝道:“可是,你又怎么能证明你的猜测是正确的呢?”
  竹韵微微一顿,回首看了她一眼,目中闪烁着奇怪的光,有些惆怅地一笑,说道:“因为……我如今也喜欢了一个人,可是他的身份地位,与我有天壤之别,所以我不敢在他面前有所表露,怕只怕一旦说破,却不被他接受,那我连如今这样的关系都不能维持了。所以……杨太尉那种患得患失、近之情怯的心情,我很明白……”
  ……
  春水绿的罗裳,外罩杏黄色的缦衫,窄腿宽口的紧腰裤裙,纤腰一握,长腿错落,樱口瑶鼻,姿容婉约,虽已嫁作人妇两三年了,可是唐焰焰神情气质,乃至身材容颜,依旧妙丽如同少女。
  然而杨浩看着她向自己款款走来时,不知怎的,却忽然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她时,那个坐在雾气氤氲的浴桶中,露着性感圆润的香肩,惊愕地张大樱桃小口,一双柳眉慢慢竖起,发出那一声极具舞台效果的娇叱:“你好大的狗胆!”的唐焰焰。
  杨浩眼中不禁露出了笑意,但唐焰焰却没有笑,她板着俏脸,很严肃地走到杨浩身边,说道:“‘飞羽’已奉命前移。”
  杨浩微微颔首,说道:“坐。”
  唐焰焰便一屁股坐在席上,双手按膝,腰杆笔直,眼观鼻,鼻观心,有如入定老僧。
  杨浩恍然未见,又道:“我让叶家客栈在明,‘飞羽’和‘继嗣堂’在暗,由沿途州府配合,修路建桥,铺设邮驿的事已经开始了么?”
  唐焰焰声音呆板地道:“是,自府州、麟州、银州、芦州纵向一线,已利用原来的消息点设置了邮驿,由四州至石州、至夏州、盐州、灵州横向一线刚刚铺设完毕,纵向,沿黄河和贺兰山,自水陆两道,从兀剌海、顺化渡、娄博贝、省嵬城、定州、静州到灵州一线的邮驿正在铺设,从灵州、沙陀、济桑到凉州尚未开始铺设,沿途,我们已察看了路况和各地地形,等凉州到手,马上着手进行。”
  杨浩赞许地道:“甚好,利用原有的水陆交通要道,尽快铺设邮驿,畅通交通,不止有利于工商的兴旺,也有利于我们真正对整个西北进行掌控。我和种放、张浦、萧俨、徐铉几位大人商议过,自古以来,控制疆域的手段,不外乎是驻兵、屯垦、设官、纳税、编户、兵役徭役、科举教学,同文通兑这些事情。
  此番西征,我之所以必须亲自前来,就是因为这些事全都需要我来决定,如果传达请示,公文往复,实在旷日持久,我不止要一路用兵打到玉门关去,还要一路把我们的触角铺到玉门关去,如此方能一劳永逸,真正统治这些地方。”
  唐焰焰微微欠身道:“官人但有吩咐,妾身安敢不从?这些道理,倒不必说与妾身知道。”
  黄土台旁,高高的古松上面,狗儿弹了弹耳朵,微微侧身,托着粉腮向台上望去,看着杨浩大叔和焰夫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双眼便弯成了月牙儿,她从怀里摸出一只沙洲水晶梨子,一边在衣襟上蹭着,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杨浩加重了语气道:“我不是说给你听,是要你记住了,把这些道理说给主持其事的人听。治政之要,不管是驻军屯垦、移民实边、编户齐民、纳税徭役,官府一向知其利害,执行起来也不遗余力,唯有这邮递传驿,却向来不被人重视,如果他们不晓其利害,又怎么会认真去做呢?
  邮驿不通,则政令不达,军令延滞,通商受阻,百姓之间不相往来。便是中原,如此这般,也将在不同地方的百姓心中竖起一堵坚墙,何况这西北地方,地广人稀,交通本不便利呢?想要怀柔抚远,你的恩威,便得时时能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才会时时警醒,在他们头上,还有一个随时可以降临的管理者。天高皇帝远,这句古话,难道你还不明白它的意思么?”
  唐焰焰道:“是,妾身明白了,妾身一定将官人的意思传达下去,叫他们认真做事,绝不敷衍。”
  杨浩展颜道:“这就对了。”
  唐焰焰起身道:“官人如果没有别的吩咐,那……妾身就告辞了。”
  杨浩眼中的笑意更加明显:“公事谈罢,两夫妻见面,难道就没有私房话说了么?”
  唐焰焰硬着嗓音道:“折姑娘……一直下落不明。官人和焰焰还有话说么?”
  “她的错,她负责。你的错,你负责。你现在才是我的娘子,我不责备你,难道反去责备外人?我管得了人家么?你给我坐下说话。”
  杨浩拍了拍身边的席子,唐焰焰回头看了看,杨浩又往旁边挪了挪,唐焰焰咬了咬嘴唇,离着杨浩两尺多远,重又坐回席上。
  古松上,狗儿笑眯眯地看着,将梨子凑到嘴边,张开小嘴,“嚓”地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甜到了心里。
  好甜,好有趣呵……
  “知不知道你错在哪儿?”
  唐焰焰抿着嘴唇不说话。
  杨浩吁了口气,说道:“子渝是客人,是我的盟友府州折家很有影响力的一个人。我前能在芦州立足、今能在银州一战中全歼李光睿大军,府州折家出力甚巨,如此慢待客人,尤其是对我杨家十分重要的客人,这是不是轻重不分,公私不……”
  唐焰焰抢白道:“我没有,我好心请她喝茶,热情款待,就算比武较技,也是她提出来的,我从始至终……”
  杨浩双眼微微一眯,截断了她的话道:“你从始至终,没有慢待客人,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就算小源和杏儿没有偏袒主母,也拿不出一点你慢待客人的理由来,是么?”
  杨浩颔首道:“我相信你没有,你虽然性情冲动,但是十分聪明,怎么会遗下那么明显的把柄给人家抓?不过……,我从房无三间、无无一垄的一介布衣,熬到今日,拥地万里,挥兵十万,难道还不明白,一个轻蔑的眼神、一个倨傲的动作、一个不屑的语气、一句明知对方不喜欢听的话题,偏要不断说个没完,足以耗尽别人的耐性,激得他怒气勃然么?尤其是……,在明知对方秉性脾气的情况下!”
  唐焰焰又抿住嘴唇不说话了。
  杨浩道:“再往私里说,我和子渝的情怨纠葛,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她真肯下嫁于我的话,以后与你就做了姐妹。你以为这是为自己昔日的委曲出一口怨气,给她一个下马威?如果折子渝能被人这样一吓便畏人如虎,那她也不是折子渝了。你给咱杨家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杨浩加重语气道:“漫说你和娃儿、妙妙她们如今俱都担着十分重要的差使,就算你们在节府里没有任何差使,试想想你们整天里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家宅不宁,咱们杨家还有一天好日子过么?哼!我只婉言责备了你几句,你倒好,还跟我拗起气来了。将心比心,若是你我调换个位置,你是唐太尉,我是你的浩夫人,对我这般作为,无论于公于私,你见了都是置若罔闻?”
  唐焰焰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杨浩佯嗔道:“笑,你还笑得出来?子渝负气而走,若真出了什么事,把我抛开不谈,光是对折家,你让你的官人如何对人家交待?我以后还有脸去见折帅吗?就你们之间那点恩怨,你希望有这样的结果吗?到那时,难道你不后悔、不自责?”
  唐焰焰低下了头,幽幽地道:“从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她……她应该是去了中原,那里治安还算绥靖,她有一身武功,为人也很机警,应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你自己?”
  唐焰焰又抿起了嘴,眼中泪光频闪。
  杨浩叹了口气道:“你呀,刀子嘴,豆腐心,图了一时快意,事后还不是自己后悔?做事不知轻重,难道不该叫训你么?”
  杨浩说着,从案上果盘中拿了一只水晶梨子,递向焰焰。
  焰焰偷眼瞟了一眼,吸了吸鼻子,硬邦邦地道:“我不吃。”
  杨浩瞪了她一眼道:“我吃!”
  焰焰嘟着嘴唇生了半晌闷气,一把抢过梨子,从腰间拔出小刀,一下一下削得果皮纷飞,然后恨恨地递向杨浩。
  杨浩却不伸手,反而悠然张开了嘴巴,焰焰瞪着他,然后收回梨子,就着果盘,“嗖”地一刀削下一片晶莹的果肉,用刀尖用力一插,倏然刺向杨浩的嘴巴,果肉递到杨浩嘴边时,迅速地一顿,动作明显地轻柔起来。因为自己向他服了软,有些羞涩,她的粉腮像涂了层胭脂似的,一下子红了起来。
  杨浩咬掉果肉,咀嚼几口咽下,轻轻乜了她一眼,懒洋洋地哼道:“害什么羞?跟自己的男人认个错,很丢人么?”
  焰焰气鼓鼓地扭过头去,负气嗔道:“人家不想理你。”
  “是么?”
  杨浩拈起一粒葡萄干扔进嘴里,悠悠然道:“不想理我?那就奇怪了,刚刚有位唐大人面见本官,谈的明明是公事,却一口一个官人,要是不想理我,那就叫我大人嘛,叫官人做什么?”
  “哎呀,你……”
  焰焰一下子被他说破了心事,俏脸顿时像着了火,羞得她无地自容,她一下子扑进杨浩怀里,将手中的梨子狠狠地往他嘴里一塞,嚷道:“不许说,不许说!”
  杨浩得意洋洋,含含糊糊地笑道:“你就那点小心眼儿,还想瞒我……唔……唔……,轻一点,再塞……就变成谋杀亲夫了……”
  狗儿趴在树丫上,托着下巴看着树下闹作一团的两夫妻,心中油然生起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大叔有多久没有抱过我啦?子午谷前,大叔抱过我,那时,所有的人都逃光了,左右是顷刻间就能把人踏成烂泥的军队,头顶是无孔不入的阳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大叔骑着一匹马飞奔而来,用一件袈裟裹住我,把我抱在了怀里……,大叔就是我心中的佛,我的菩萨,我的倚仗。”
  “还有一次,是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漫步在茫茫草原上。大叔抱着我,站在一堆堆篝火中间,告诉我说,在东方,有一座不夜之城。那一晚,我还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娘给了我身子,大叔给了我身份,他和我娘,是这世上我最亲最亲的人,和大叔在一起,最快乐、最幸福……”
  “还有没有?”
  狗儿仔细地想,想了半天,忽然发现,杨浩的每一次拥抱,都让她刻骨铭心,可是杨浩给予她的拥抱,竟是少得可怜。
  她羡慕地看着树下的一对儿,轻轻地咬了口梨子,忽然觉得那梨子一点也不甜。
  ……
  凝晖殿。
  自凝晖殿出来,自会通门可直入大内禁中,因此凝晖殿只设了御书房,平素不做朝廷典礼,接见内外大臣的所在。然而此刻,赵光义端坐凝晖殿内御书房的宝座上,手中握着一卷书,双眼却看着前方,似有所待。
  王继恩自左掖门进入皇宫,在两个早已在宫门前迎候的御书房小黄门引领下,沿着琉璃瓦的黄色宫墙,快步走向凝晖殿。
  凝晖殿前,绿柳成烟,两重禁卫,戒备森严。
  王继恩快步入殿,到了御书房前止步叉手,恭声道:“河北道刺史兼河北西路采访使王继恩,请见官家。”
  赵光义把书卷一放,双眉一轩道:“继恩,进来。”
  王继恩闪步入殿,两个小黄门立即往左右一站,门外侍候。
  王继恩进入御书房,躬身长揖道:“臣得官家密旨后,立即日夜兼程赶往汴梁,路上适逢胡芦河洪水泛滥,耽搁了几日行程……”
  王继恩还没有说完,赵光义便打断他道:“无妨,你到了就好。一路进京,不曾泄露行藏吧?”
  王继恩忙道:“臣得官家密旨,岂敢胡乱泄露于人?这一路进京,直到皇宫,始终遮掩行藏,绝不会有人知道。”
  赵光义甚喜,笑道:“甚好,朕有一桩大事,唯有交办于你才放心。”
  王继恩听了惊疑不定,他是赵光义心腹不假,可是无论文武,他都算不上十分的人才,所以在赵光义登基后,始终不能继续升迁,进入朝廷的核心权力圈。朝中文臣武将如云,官家却说此桩大事唯有交给他去办,诚惶诚恐之余,王继恩心中难免忐忑。
  赵光义见他神色,不禁笑道:“唯卿与朕,曾共谋大事,卿乃朕最为心腹之臣。这桩大事,换了旁人虽未必不能做得,只是……此事虽利于社稷,却谈不上正大光明,朕实不便明谕文武。要把这桩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办得上合天意,下顺民心,唯有交托于卿了,来来来,近前说话。”


第五百零四章 棋子
  十万大军陈兵于甘州城下,一个个威武的军阵肃立如山,各种攻城器械密集如林,森严凝重的杀气,笼罩着整个甘州古城。
  城墙上密布着一排排箭手,矢弩遥指城下,严阵以待着,一片静寂中,在他们的身后,却有隐隐的尘土飞扬,从城外的望楼上看进去,可以看见一队队骆驼正在牧人的驱赶下快速移动着。这座城出奇的大,城中也出奇的空旷,与中原的城池风格截然不同。如果只看靠近城墙的部分,你几乎可以把它理解成为一堵高墙围着的草原,建筑群还在距城墙两里多远的地方呢。
  这些骆驼有的身上架着旋风炮,有的载着巨大的藤筐,筐中装着一块块碗口大的卵石,很显然,这是甘州一方守城和远程攻击的重要武器。
  身材高大瘦削,穿着一袭白袍,凹目高鼻的甘州可汗夜落纥亲自登上城头,指挥作战,眼见城外一个个军容严整的战阵,夜落纥不禁暗暗心惊。可是,他只能战,不能降,他没有别的选择,他是甘州可汗,是皇帝,占据河西走廊各处州府的地方豪强都可以降,但是一个皇帝,如果降了,他如何自处?
  几个王子都分别赶到各处城头去督战坚守了,包括他的几个王妃,这些女人也都骑得快马,射得利箭,战场上并不比男人逊色,为了守住他们的疆土,皇室中能战的人全都登上城头了。
  夜落纥惊忧的目光注视良久,才从城下煞气冲宵的队伍中慢慢移开,望向他们的身后,遥远的沙漠和绿洲,他的长子已在杨浩的大军赶到甘州前便已离开甘州飞赴游牧于外的各个部落去示警求援了,可是援军什么时候才会到呢?
  城中竭尽全力,已召集了六万控弦之士。夜落纥从不怀疑自己的士兵作战的勇气和杀敌的能力,但是,他与夏州李光睿的军队并非没有打过仗,李光睿想把势力继续向西渗透,他则想把势力不断向东延伸,甘州回纥和夏州党项,百余年来一直征战不断。
  在以往的战绩中,双方各有胜负,但是李光睿在历次作战中,多是进攻的一方,是在他甘州地境作战,他占着地利,而且李光睿还受到麟州、府州的牵制,以及党项羌人内部不断造反的压力,在这样的情况下打个半斤八两,就意味着李光睿的实力实际上远胜于他。
  直到近几年,整个西北局势才发生了逆转,狂妄自大的李光睿同时向吐蕃和回纥开战了,而且是南北两线作战,甘州回纥联合凉州吐蕃六谷蕃部和陇西吐蕃尚波千部,头一次占了上风,直至李光睿让出沙陀以西所有领土,并且保证十年之内不向甘州、陇西用兵之后,双方才休兵罢战。
  连续两年不曾停歇的战争,尽管打击了李光睿,也耗尽了夜落纥的家底,他本想利用一两年时间积蓄实力,然后西进肃州、沙州,把龙家和归义军都解决掉,回过头来再对付夏州,谁曾想,一口气儿还没缓过来,夏州便换了主人,而且实力更胜于李光睿时期。
  吐蕃的老朋友尚波千是指望不上了,杨浩西进的宣示还未公布,凉州吐蕃部落的大头人罗丹就倾族南下,与陇西吐蕃这对昨日的战友大打出手,紧接着吐蕃亚陇觉阿王后裔赤邦松赤王子也跑到陇西去,煽风点火,左挑右拨,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总之,陇西吐蕃顷刻间分裂成了三块,一部分部落与尚波千结盟,对付凉州吐蕃罗丹。另一部分投靠罗丹,对付陇西势力最大的部落头人尚波千,还有一部分则保持中立,态度暧昧。如今他们正打得如火如荼,是绝不可能息兵罢战,替他甘州回纥出头的。
  眼前这一劫,能不能熬过去呢?
  夜落纥握紧了肋下的弯刀,眼中一片杀意……
  城下,杨浩勒马而立,腰板儿挺得笔直,傲然地看着城廓宽广,但城墙和护城壕并不算十分险峻的甘州城,越接近大漠草原深处,城池建筑的越简单,大漠草原上的汉子,更习惯策骏马,挎良弓,沙场驰骋,挥刀杀敌,而不惯城池攻防战,然而眼下,他在攻打甘州之前,已经做足了功夫,内政、外交、战略储备、战术演练,不管是野战还是城战,他都有把握立于不败之地。
  对甘州可汗夜落纥来说,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撑下去,苦苦坚守城池,耗光杨浩军的锐气和辎重,让他无功而返。而对杨浩来说,所要考虑的不是能不能打败夜落纥,而是如何完胜,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打败西至玉门关的道路上最强大的这个敌人。
  杨浩古井无波的面孔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举起马鞭,向前方的甘州城遥遥一指,峙如山岳的大军顷刻间开始行动了。一个个庞大的军队整齐地向前涌动,就像一波波潮水,士兵们喊着齐刷刷的口号,推动各种攻城器械向甘州城挺进,隆隆车轮声中,一辆辆巨大的新型抛石车、攻城战车、攻城云梯、撞城车,就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巨人。
  最先发动的,是弩战。
  一品弓将无数的利箭,在甘州回纥人的射程之外,就将乌云般的利矢射上城头,床弩发出令耳膜破裂般的疾劲呼啸,把一支支小儿手臂粗细的踏弩箭深深射入甘州城墙,然后投石机便开始发动,没有看见传统的抛石机抛一块石头就要几百号人拖着绳索来回奔跑的场面,就看见一块块沉重庞大的石块被高高地抛出,在恐怖的呼啸声中,远远飞过空中,重重地砸落到城头上,砸起一蓬尘土,砸下一地血肉。
  首战,远程攻击,杨浩的军队就利用比对方先进多多的兵器,对甘州城头进行了压制性的打击。回纥士兵猝不及防,脑浆迸裂,骨断筋折者比比皆是,士兵们匆忙避入藏兵洞,有些来不及逃离的,就蹲在箭垛堞墙下,心惊胆战地看着漫天石雨,不可抵挡地在城头倾泻。
  “嗵嗵嗵……”
  战鼓声响起,城中的回纥士兵知道夏州军队已结束了远攻,开始攻城了,他们匆忙自掩蔽处钻出来,只见整个城头已面目全非,许多地方被砸得已没了城头的模样,但是他们来不及细看,便抽出一枝枝羽箭,迅速向城下还击起来。
  “吼!吼!吼!”
  夏州士兵以刀击盾,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挺进,一俟进入箭程之内,徐动如林的队伍便立刻成了奔涌的潮水,他们举着大木盾,一面抵挡着如雨的箭矢,一面飞快地向前挺进,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浸润的沙海绿洲,但是没有人去多看一眼。
  比这更惨烈的城池攻防战,杨浩也早已看过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时,他感到震撼;第二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时,他热血沸腾;如今,他已经麻木了……
  要想长治久安,要想达成他的梦想,这牺牲,是必须的。他也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是要想不战而屈人之兵,首先要拥有令敌人只会感到绝望,连一战的勇气都会丧失的强大武力,现在,就是他展示武力的时候。
  在展示了让夜落纥可汗感觉到对手不可战胜的强大实力之后,他准备让夜落纥可汗自己打败自己。
  这就是他所想出的以最小伤亡,换取最大胜利的办法,第一步棋至此才刚刚布下……
  ……
  东函谷,南崤武,西散关,北萧关,关中四大险隘。
  萧关地势险要,东北一带花马池、定边出入之要津。自灵州而南至郡城,由固原迤东至延绥,相距各四百余里,其中唯此一县襟带四方。实银夏之门户,彬宁之锁钥,依托周围地势和秦长城,这里有大量的堡寨完美地联系在一起,彼此既可遥相呼应,又能将方圆千余丈内的一切山川、河流、村舍、道路尽收眼底。
  这个紧要的关隘,如今就掌握在吐蕃尚波千部的手中。
  出萧关,翻越兜岭,就能进入夏州地境了,然后折子渝和竹韵在这最后一关,却再也难以前进一步了。尚波千部吐蕃人也知道,如果让那飞贼过了萧关,就再也不可能阻止他的去路,于是,在一次次追杀、拦截、埋伏失败以后,他们一面继续派人追杀驱赶,一面令人赶到前面来,把萧关布置的水泄不通。
  当折子渝和竹韵赶到萧关的时候,面对的就是针插不进的局面。竹韵的五行遁术可以在人眼皮低下消踪匿迹,但是她也无法在层层警戒的险隘之地如入无人之境。而且,要施展五行遁术,也需要一些小道具的辅助,而一路厮杀过来,两人不但遍体鳞伤,许多应用之物也都丢失了。这且不说,她还带着一个折子渝,她的本事再大,也无法带着一个大活施展遁术。
  伏在一蓬草丛中,细细观察半晌,满面风尘的竹韵摇头道:“不成,这样子,咱们过不去的。如要绕路,又得几百里路,咱们两个的体力,已至油尽灯枯之境,如果路上再碰到追杀的人马,势难支撑得住。”
  蓬头垢面的折子渝沉默片刻,说道:“贾公子,你的身手比我高明,不如你一个人冲过去吧,我沿原路退回去。”
  竹韵摇头苦笑道:“是我带你来的,岂能弃你而去?如今不管是向前还是向后,危机四伏,什么地方谈得上安全?”
  折子渝蹙眉道:“那该怎么办才好?”
  竹韵把牙一咬,断然道:“这个地方防守相对薄弱,我出面去引开守敌,你则趁机冲过去返回夏州。”
  折子渝道:“不成,你做不出弃友而去的事,我虽一介女子,却也同样干不出这样的勾当。”
  竹韵睨她一眼,邪邪笑道:“那怎么办?你我在此做一对同命鸳鸯?”
  折子渝气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话?”
  竹韵嘿嘿一笑,说道:“本公子才貌双全,姑娘你就真的没有考虑过下嫁于我的可能?”
  折子渝瞪着她道:“我只是很佩服你,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你还有心与我取笑。”
  竹韵耸耸肩道:“从十二岁第一次杀人,我就做好了被人杀的准备。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伸手取下一路行来,须臾不离其身的包裹,递到折子渝手上,随手撕下一块袍襟,包了一块石头,重又系到自己肩上,然后对折子渝正容道:“折姑娘,这件乌裹,麻烦你转交我家太尉大人,我此番入吐蕃,探听来的情报,以及窃得的一件重要物事,都在里面,对我家大人十分重要。”
  折子渝刚要拒绝,竹韵已截住她道:“如果你我一定要留下一个人来做诱饵,我比你合适。你留下来,必死无疑,而我,凭我的身手和手段,引开敌人之后,一个人想要逃命,未必就办不到,你不要再和我争了。”
  折子渝微微动容,略一迟疑道:“你说……吐蕃人穷追不舍,全是为了这包裹中的一件物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不能……让它故意落后吐蕃人手中?那样,前方的防守必然松懈,一件死物,再如何珍贵,难道重得过一条性命。”
  竹韵摇头道:“不成,你可知道……这里边到底是什么东西?”
  折子渝凝视着她道:“你肯告诉我了?”
  竹韵咧嘴一笑,悠悠说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现在,你知道里边是什么东西了?”
  折子渝娇躯猛地一震,失声道:“传国玉玺!”
  竹韵眸中满是得意的神色:“不错,我偷来的,正是得之则受命于天,失之则气数已尽,皇权神授、正统合法之始皇帝玺。”
  传国玺,自中原出现第一个皇帝秦始皇开始,就成为中国皇帝的信物。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视为国之重器。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朱元璋称帝时自称平生三大憾事,首要一件就是“少传国之玺”。这样的宝物,自然不是等闲金珠玉宝可以比拟的,它的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了这块宝玉本身亿万倍。
  折子渝骇然道:“唐国李丛珂死后,传国玺就此下落不明,怎么……怎么竟会落到你的手中?”
  竹韵道:“我也是从尚波千那里偷听来的,石敬瑭引契丹兵攻洛阳时,唐帝李丛珂纵火自焚,世人都说这传国玺也随之一起葬身火海,实则不然,当时城池陷落,宫中太监宫女随手抄了些财物便四处逃命,那掌印太监老迈,没抢到什么财宝,只带了这传国玉玺逃出了皇宫。
  他换了平民衣服出宫,一个年迈老人,谁会打他主意?竟被他平平安安逃出了洛阳。这老太监也知道传国玉玺虽然贵重无比,却绝对不能拿出来发卖,否则不但得不到一文银钱,恐怕还有杀身之祸,可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要他随手扔掉,他又舍不得。
  当时中原诸雄林立,各自称霸,战乱连绵不休,许多百姓都往边荒地区逃,有的逃到河西,有的逃到陇右,这老太监一路逃入关中,被一户吐蕃牧人收留。老太监临死,才说明自己身份,并交待了这传国玉玺的来历,把它送给了那户牧民。如今陇右吐蕃人先被宋人驱出渭南,又与夏州李光睿苦战两年,许多部落一贫如洗,眼下又和凉州六谷蕃部大战不休,那户牧人的后人实在挨不下去了,便违背了祖父的嘱咐,将这玉玺拿来出叫卖,他倒存了个机灵的心思,并不言明这是传国玉玺,只希望换几文钱就好。”
  说到这儿,竹韵笑了笑,道:“可惜,‘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字号实在是太响亮了,普天之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他一个不识字的牧民不晓得这些道理,可是但凡有些见识的,谁没听说过传国玉玺的事情。玉玺就此落入尚波千手中,他杀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把传国玉玺供若至宝,私自收藏。
  他会盟诸蕃部落,被奉为大头领之后,得志意满,大醉而归,酒醉之后得意洋洋地取出此宝向自己儿子炫耀,被我听个真切,这才下手偷了出来。尚波千派出这么多人马穷追不舍,你现在知道原因了?”
  竹韵说着,紧了紧腰带,将剑挪到最易拔出的位置,对折子渝柔声道:“请你帮我,把你和这玉玺,安然带回夏州,好不好?”
  折子渝心中警铃大作,疑声道:“什么意思?”
  竹韵嫣然一笑:“因为,这玉玺,对杨太尉很重要。折姑娘你,对杨浩,很重要!”
  她双手轻轻一按地面,轻盈的像一只狸猫,倏然蹿了出去,快得让折子渝根本来不及阻止……


第五百零五章 大叔好坏
  攻城到了第三天,甘州各处城墙已破败的就像一座遗弃千年的废城。
  甘州城的防御同夏州、银州是根本不能相比的。越是接近中原文明核心的地方,其城市建筑风格就逾具备中原特点,而草原上,在百十年前,就算大汗驻牧的地方,也不过是一片片帐篷,拔营起寨,说走便走,在整个草原上迁移,所以他们的战斗风格一向是进攻,用进攻取代防御,势弱的一方要么在草原上与对方展开决战,要么利用广袤无垠的大漠草原四处逃避,根本不存在据城而守的说法。
  而今,契丹人已经从匈奴、突厥的部落联盟政体发展成为帝国政体,开始建造堡垒。河西走廊上的这些城池,也早因为汉唐以来西域商道的兴旺而开始建造,但是这些城池的防御效果其实有限得很。
  杨浩是有把握在第二天就突破甘州防御,杀进甘州城去的,但是他没有暴露自己强大的攻城能力,许多重型攻城器械和犀利的远程武器,只是为了压制城头守军,尽量减少己方伤亡,他并没有强行破城的打算。
  甘州回纥是一个独立王国,其居民主体是回纥人,杨浩在这里的影响有限,如果强行突破,攻进城去,守城军队就会从六万变成全民皆兵,巷战的耗损将更加严重,而且甘州回纥仍以游牧为主,机动力极强,一旦甘州城破、可汗战死,各个部落就会趁乱突围,四下逃逸,那时,四处追缉降服的难度将更大,最快也需要两三年时间才能让这些脱缰的野马一一归附。
  于是,杨浩压制着攻城火力,甘州城总是岌岌可危,却总能危而不倒,如此一来,让夜落纥可汗和回纥军民心中始终保持着一丝幻想,坚守着他们的王城。
  攻城在继续,杨浩盘膝坐在十八头牛拉着的巨大的白色毡帐牛车中,车前矗着犛牛九尾的狼头大纛,悠然地品着西凉葡萄美酒,看着各部士兵有序地发起一次次进攻。
  “呜~~~~,呜呜~~~”
  一阵苍凉的号角声突然响起,穆羽飞骑而至,大叫道:“大人,回纥援军来了。西北方向,有七八千人。”
  杨浩唇边绽起一丝笑意:“来的好,等了他们三天,终于来了。”
  他立即振衣,大声喝道:“传令:木恩率军阻截,艾义海、木魁迅速包抄援军两翼,准备压制。张浦、何必宁、李华庭等各守本阵,暂缓攻城,变攻为守,阻止夜落纥出兵接应。马上把重甲铁骑、陌刀队调过来,列阵甘州北城门下!”
  随着一道道将令,传令兵打马如飞,奔驰往复,每一支队伍就像杨浩手中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中的一个齿轮,彼此之间咬噬的紧紧的,开始迅速转动起来。
  远处尘土飞扬,一支骑兵铁骑从西北方向出现,看他们的冲势,是打算一鼓作气突破正在攻城的杨浩军队,制造大量杀伤和混乱的同时冲进城去,如果杨浩攻城已经用了全力,那是绝对来不及马上应变,一面约束军队,调整节奏,变攻为守,一面调集充足的兵力进行阻截的。
  回纥人的这种战术谈不上如何高明,却绝对有效,取的就是一个快字,这就是骑兵机动能力的体现。
  回纥士兵们高鼻卷发,杀气腾腾,挥舞着雪亮的战刀,和木恩所部战在了一起,马蹄翻飞处,激起大片尘土,迅速将敌我双方包裹在其中,尘烟滚滚,如同两支天军在云中作战。
  “喔……,喔喔……”
  虽在援军只有七八千人,但是首支援军的出现,使得死守城池的回纥军士气大振,城头上的回纥人望着远处来临的援兵,发出兴奋的欢呼,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兴高采烈地大叫,整座甘州城都为勤王之师的出现而亢奋起来,夜落纥立即命令开城接应,里应外合,对北城方向展开反扑。
  吊桥的绞索在吱呀呀地放下,沉重的吊桥轰地一声,落在护城河上,城门洞开……
  何必宁正在攻北城,一俟接到杨浩将领,立即鸣金收兵,后备队则将拒马、荆棘飞快地铺布到前方阵地上,攻城军队弃了沉重的攻城器械,刚刚回返本阵,摆出半月形的防御阵势,夜落纥的七王妃阿古丽便亲自带领五千精兵,高举弯刀冲上了吊桥。
  “噗噗噗”一片血光迸现,回纥武士用他们的马躯,强行撞上刚刚布好的拒马,战马惨嘶倒地的同时,枪尾深深抵在沙地中的拒马枪也被强劲的冲力撞断了。
  随即,一身白袍,面蒙白纱的阿古丽骑着一匹雄骏的战马,挥舞着手中的弯刀,顶着夏州军强烈的箭雨,风一般冲进了何必宁的军阵。
  “锵!铿!铿!”交击声起,剑影刀光,阿古丽王妃的身子都裹在宽大的袍服里,看不到她曼妙动人的娇躯,但是挥着她踏镫、俯身、仰面、侧劈的一个个动作,那种魅惑妖异的美丽还是能在她的衣袂飘飘间若隐若现,刚劲凶悍与女性的妩媚柔美,完美地糅合在一起,鲜血的飞溅,更让她增添了几分娇魅的魔力。
  杨浩站在远处,也注意到了这里的战斗,眼见率军冲锋的居然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其剽悍狂野的味道竟比许多草原上的男子还要凶猛,杨浩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他的唇上还有葡萄酒甜美的滋味:他奶奶的,这个女人……好凶悍。就像《海市蜃楼》里的那个女马匪头子加沙洛娃一般狂野凶猛。
  何必宁身在阵前,看的更加真切,眼见那个面蒙白纱,只露出一双妩媚而煞气凛然的大眼美女竟然如此骁勇,何必宁也不禁暗暗心惊:“难怪大帅说甚么全民皆兵,在敌军锐势未尽前不许我等强行破城,这些回纥女人,竟也如此恐怖。”
  眼见那白袍女子势如破竹,已率军冲破拒马和荆棘,冲进了前军,何必宁立刻提刀在手,亲自迎上前去……
  在何必宁军阵后方,陌刀阵和重甲骑兵已进入阵地,距城一面,何必宁与阿古丽王妃正在苦战,距西北一面,木恩率兵正力阻回纥援军,陌刀手列阵于前,以刀拄地,凛然戒备着,后边的老爷兵们开始在从兵的帮助下开始披盔着甲,细致的好象一个个马上就要登上花轿的新娘。
  他们的作战优势是明显的,但是劣势也十分明显,在千步之内,他们顶多往返冲击两次,然后就得气喘如牛,任人宰杀,所以适合他们作战的条件特别的苛刻,为了节省人力马力,不到作战地步,他们也不会披上战甲,但是毋庸讳言的是,一旦给他们从容发挥的余地,他们的杀伤力,简直就是冷兵器战场上的黑豹坦克。
  刀如山,矛如林,杀声震天。
  木恩手中一杆长矛已被鲜血淋透,尽管有护兵的竭力保卫,但是他的身上也出现了许多轻重不一的伤痕,敌军来势出奇的凶猛,若不是大帅早留了余力,仓促应战的话,他手中有限的兵力是无法阻止这么强劲的攻势的。
  眼见被木恩和何必宁夹卫在中间的重甲骑兵们已装扮停当,而远处尘土飞扬,木魁和艾义海的机动轻骑已向这里绕来,杨浩立即下令木恩收兵。中军大旗发出讯号,木恩的军队开始向两侧撤退,援军在丢下千余具尸体之后,迅速突破进来。
  表演开始了……
  杨浩故意把他们放进来,放到甘州城下,让急急赶到甘州北城眺望战局的城中所有王族、贵族、头人和将士们亲眼见证一场大屠杀。
  重甲骑兵无视迎面而来的敌军,开始像一台台重型坦克般地进攻了,箭射在身上,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随即弹开,箭尖已钝。弯刀砍在甲上,铿然的火花中,不是刀断,就是被震得脱手飞起,而重甲骑兵就像一座座铁山,轰隆隆地向前开去,撞得他们人仰马翻。
  在重甲骑兵后面,陌刀手们就成了一台台绞肉机,此起彼落的陌刀,收割着人和马的性命,陌刀挥舞之间,绞杀着一切,在他们趟过的地方,留下一地血肉。
  城头上的人亲眼见证了这场他们从未见过的大屠杀,刚刚还攻势凌厉,与夏州军势均力敌的回纥援军,在这样两支怪异的军队配合下,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眼看着那恐怖的屠杀场面,城头的人面色如土,肝胆欲裂……
  夏州轻骑兵从两侧挤压上来,迫使他们无从逃避,回纥援军只能硬着头皮像飞蛾一般冲向迎面而来的铁山和刀轮,被碾压、绞碎,重甲骑兵和陌刀手从敌群中趟过去之后,两侧密集的轻骑兵就像铡刀一般合拢了,打扫战场、收拾最后的残敌。
  夜落纥站在城头,眼睁睁看着一支庞大的援军,近七八千人的援军,在夏州军恐怖的绞杀下人马俱碎,直至……全军覆没。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全军覆没,没留一个活口,甚至就连他们胯下的战马,都没能有几匹幸存下来,夜落纥手扶着城墙,双臂颤抖,双腿发挥,直勾勾地看着方才还是数千人如虎、马如龙,奔腾欢跃的地方,那里现在已是一片红,一片怵目惊心的红,浸湿了那一片土地。
  夜落纥失魂落魄,以至于竟忘了命令收兵,手下的将领们也都吓呆了,他们的心一下子从天堂落到了地狱,从大喜变成了大悲,尤其是方才亲眼见到夏州军正面冲突时那种根本不可能抵抗的可怕战力,那种心灵的强大震撼力,让他们久久难以平息。
  城下阿古丽的五千兵马仍在苦苦挣扎,他们看不到前方的情形,仍在竭力接应那已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援军,直到这时,夜落纥才如梦初醒,大胡子猛地哆嗦了一下,用凄厉的声音叫道:“收兵!收兵!”
  方才所见的一切,将化为一场噩梦,纠缠他们每一个人的梦乡,很快,将藉由城头数千人之口,把这噩梦,送进整个甘州百姓们的心中……
  ……
  大漠中,月下一顶帐篷,如同一座坟茕。
  四下里,马儿静静地站着,骆驼安闲地伏着,士兵们围着一堆堆篝火,压抑的气氛使得少有人言。
  帐中,夜落纥长子阿里王子和几个部落头人面色沉重地盘坐于内,火把在风中摇曳不休,晃得他们的面孔忽明忽暗。
  “不成,我们不能马上赴援甘州了,要等候其他各部落的援军赶来,集合足够的人马,同时从不同的方向冲击围困甘州城的军队,让他们彼此不能兼顾,唯其如此,我们才能冲进城去与大汗汇合。”
  阿里王子说罢,沉声吩咐道:“从现在起,携带的粮食,要尽量节省,直到等来更多的援军!”
  杨浩帐中,诸将云集。
  杨浩朗声说道:“今日一战,顷刻间使七千援军全军覆没,逃无可逃,让甘州守军亲眼见证,这种震慑力是无与伦比的,他们很难再有信心冲出城来与我们决一死战了。可是回纥人不会就这么放弃甘州,更不会就此投降,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甘州城廊宽广,我们无法迅速调集军队赴援任何一处的弱点,集合足够的援军,同时攻打各城,试图与守军汇合。”
  杨浩微微一笑,说道:“无妨啊,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要让他们放弃与我决战,而去据城死守。夜落纥想守,就让他把城守死好了。”
  众将哈哈大笑,杨浩按膝又道:“再有援军,尽数放水,让他们冲进城去与夜落纥汇合,接下来该干什么,诸位心中该已有数了,既然他们肯被咱们牵着鼻子走了,那咱们就按部就班,一步步来。对甘州夜落纥可汗,围而不打,对肃州龙家,打而不围,对瓜沙两州的归义军,只截不打,三座城池,同步进行。”
  众将轰然称喏,杨浩又道:“这里,留张浦将军主持大局,艾义海、木恩、李华庭三位将军……”
  三人一抱拳:“末将在!”
  杨浩微微一笑:“你们么,陪本帅去去肃州,现在回去准备,连夜撤出兵来,明日起行。”
  众将恭声应命,杨浩道:“好了,连日征战,也都乏了,大家都回去吧,从明天起,做做样子就好,可以轮番歇养一下。”
  众将领命而去,杨浩端起茶来又将自己的整个部署细细琢磨了一遍,他此番西来,本统八万大军,得凉州后,毫不客气地把络绒登巴的两万吐蕃军也带了出来,上山做贼还要来个投名状呢,这两万比夏州兵更加熟悉和适应西域地理的生力军,自无不用的道理。
  兵力上的运用是充裕的,可是这一仗十分复杂,当初扫荡横山诸羌和打银州,都是简单的一对一的战役,及至后来打李光睿,虽然采用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战略,一明一暗两条战线,但仍然是一对一的作战,而今却大大不同,他要以最小的伤亡,采用对河西走廊最不伤元气的打法,同时针对三条战线,三股不同的势力,采用三种不同的战略,而且要同步进行,如此方能使甘州不战而降,其中的复杂程度,却是远甚于他以往经历过的所有战争。
  甘州、肃州、瓜州、沙洲,以及驻守这些地方势力的首脑,及其之间的关系,在杨浩心中细细地过滤了一遍,当他想得灵台一阵清明的时候,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起,杨浩张开眼睛,就见一位唇红齿白、脸若桃花的俊俏少年,翩然走进帐内,一见杨浩睁眼,那白袍少年张开双手,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个身,嫣然笑道:“好看么?”
  逍遥巾、翠玉带、登云履,白袍如雪,粉妆玉琢的一张俏脸,眉眼盈盈如星月,当得起一个翩翩浊世佳少年的美誉,杨浩却皱了皱眉道:“天色已晚,你穿成这样做甚么?”
  俊俏少年嗔道:“是你说要秘密潜去肃州,要我扮成你坐镇此地的嘛,我打扮打扮让你看看啊。”
  杨浩摸摸鼻子,脸上露出一丝邪邪的笑意:“反正瞒的是外人,用不着太过谨慎,不过……焰焰,你这么打扮,倒真是别有一番味道。”
  唐焰焰转嗔为喜,张开袍袖,自顾欣赏着道:“是么?我方才揽镜自赏,也觉得很漂亮呢。”
  杨浩忍笑道:“是啊,看了你现在这副模样,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权贵名士,喜欢娈童了。”
  唐焰焰做了个呕吐的表情道:“喂喂喂,你可不许不学好,宠幸娈童……好恶心啊。”
  杨浩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恶心的?据说许多名士都喜欢娈童啊,所以常挑些眉清目秀的少年做小童,白天研墨递茶,晚上么……,嘿嘿,风雅的很。”
  唐焰焰紧张起来,赶紧抢到他身边,拉住他衣襟道:“你可不许学他们,要不然……要不然……以后都不许你碰我。”
  杨浩呵呵地笑起来:“为什么要了娈童就不许碰你了啊?”
  唐焰焰的脸蛋红了起来,抿着嘴摇摇头:“不许就是不许,还要什么理由?”
  杨浩黠笑道:“喔……,焰焰好象明白娈童是些什么勾当啊。唐家是不是有人蓄养过娈童啊?”
  “是……没有,不是,不是……”唐焰焰刚刚点头,突然惊醒过来,连忙使劲摇头。
  杨浩哈哈一笑,一把将住她柔软的腰肢,在她莹润如玉的粉腮上亲吻着道:“放心啦,你家官人不会喜欢娈童的。”
  唐焰焰皱了皱鼻子,哼道:“这还差不多。”
  杨浩哧哧地笑,不怀好意地道:“因为……,我家焰焰打扮起来,比最俊俏的娈童还要娈童,官人何必骑马找马呢。”
  唐焰焰被他亲得仰起了颈子,星眸迷离,娇喘吁吁地道:“人家……人家可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杨浩贴着她平坦柔软的小腹向下滑动,另一只手轻轻去解她的腰带,贴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你当然是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女人侍候男人的事,你能做。娈童侍候男人的事,你也一样能做的,焰焰,今晚,就做一回官人的娈童好不好……”
  “不……不好……”
  唐焰焰羞得脸红似火,一把打开他的大手就想逃开,可是她刚刚像小狗儿似的爬出两步,就被杨浩钳住两髋,将她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啊”地一声轻呼,她的袍服被掀起,臀如满月,如玉生光。
  风吹裙起屁屁凉,浅吟低唱菊花殇……
  巨大的白色毡帐牛车外,一道人影惊鸿般掠起,嗖地一下飞上了犛牛九尾的狼头大纛,狗儿脸颊发烫地蹲在狼头大纛上,用两根手指紧紧堵住了耳朵,羞得无地自容道:“大叔是坏人……”
  ……
  草城川,岢岚防御使府。
  书房中,神秘客人带着一副阴柔的笑意,说道:“赤将军肯弃暗投明,官家龙颜大悦呵。如今你我共图大举,只待取了府州,这府州节度,一方封疆大吏,就是你囊中之物了。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不可限量,王某这里先恭喜了。”
  赤忠按捺不住地道:“王大人,本官现在想的不是个问题,而是……取了府谷之后,如何应付随之而来的种种变化,这件事不解决,本官就算肯投效朝廷,也不敢保证麾下将校人人效死啊。”
  那王大人竟是河西转运使兼河北道观察使王继恩,听了赤忠的话,他淡淡一笑道:“呵呵,赤将军客气了,将军坐镇草城川多年,俨然就是一方诸侯,若说控制不住麾下兵将,谁人肯信?赤将军不必担心,官家已计议周详,将军来的……”
  王继恩手指地图,沉声说道:“你这里一动手,我们马上行动。安利军、隆德军控制广原程世雄部,挟其不得妄动,本官奉有官家密旨,到时候会亲自统率宁化军、晋宁军、平定军、威胜军,迅速进入府州地境,协助将军控制府州下辖的各路兵马。绥州刺使李丕寿会秘密率军北上,截住麟州杨继业的援军。
  到时候,府州将被牢牢控制,麟州杨继业难进寸步,杨浩如今正忙于西征,就算他肯半途而废,等他赶回来,府州大局已定,除非他敢挑起反旗直接面对官家,否则还能怎样?赤将军,你看这样的部署,可还算得上是万夫一失么?”
  赤忠看了看地图,估量着这几路宋军的实力,脸色渐渐从容起来:“官家的部署,自然是天衣无缝,不过……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王继恩道:“赤将军,官家图谋西北久矣,如果说最想把西北纳入掌中的,那非官家莫属,如此重大的事情,官家岂会容它出现什么岔子?赤将军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只要你这里成功了,府州军群龙无首,大事可成!”
  赤忠又仔细看了半晌,把牙一咬,点头道:“好,等折惟昌到了,本官马上开始动手。”
  王继恩喜形于色,说道:“好,王某一定全力配合,助将军完成这件不世之功。”
  赤忠道:“今日天色已晚,王大人就请暂在赤某的书房住下吧,明日,本官再亲自送你离开。”
  王继恩点头答应,赤忠告辞出来,刚刚来到中堂,就见副将萧晨候在那儿,一见他来,连忙迎上前道:“大人,折惟信已经进城了,马上就到府邸。”
  赤忠吃了一惊:“这么快?”
  萧晨笑道:“折帅得知咱们这儿三军闹饷,哪里还能放心得下,二公子自然要日夜兼程,赶来安抚军心了。”
  这时前庭中有人高唱道:“惟昌公子到……”
  赤忠和萧晨相视一笑,连忙掸掸衣袍迎了出去。
  折惟信风尘仆仆地赶到草城川,进城时已是日薄西山。如今他大哥折惟正渐渐着手替父亲掌理府治,折惟信作为二弟,将来就是折御卿一样的角色,将是大哥的左膀右臂,此番听说因为粮饷紧张,草城川军心思变,折御勋不敢大意,便令他带了一笔钱粮赶来安抚。
  如今粮饷车子已停在府外,折惟信心忧草城川形势,不及等人传报,便进了府邸,在管家陪同下快步走向中庭,一路思忖着如何安抚草城川将士,府州上下同心协力共度难关的措辞。
  刚一跨过院门儿,就见赤忠领着副将萧晨快步迎了上来,折惟信一见,连忙抢上两步,微笑施礼道:“惟昌见过忠叔,萧大人好。”
  赤忠与他父亲平辈,唤其为叔而不称其职,这也是折惟信故意亲近,赤忠却不敢当他一声“叔”的敬称,连忙上前搀扶道:“哎呀呀,少将军快快请起,赤某可当不起少将军这样的称呼。节帅身体还好吧。”
  折惟昌道:“家父身体康健如昔,只是一直牵挂着草城川的形势……,如今草堂川军心如何?”
  一旁萧晨忙接口道:“少将军,我岢岚军毗邻着朝廷的宁化军,朝廷兵马粮饷无忧,而我草城川却是捉襟见肘,将士们不满之心渐生,前番闹饷,赤大人当机立断,将存粮充作饷银发了下去,可是有朝廷方面的人暗中挑拨着,士卒怨气不减反增,再这样下去,军心堪忧啊!”
  折惟昌闻言大惊,望向赤忠道:“大叔,如今情形竟已这般严重了么?”
  赤忠面现忧虑,肃手道:“少将军,请厅中宽坐,某再将详细情形说与你听。”说着向萧晨目光一横,萧晨会意,立即拱手道:“末将暂避!”


第五百零六章 和亲
  肃州城,夜战。
  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城头的守军在战火硝烟中亡命地阻击着不断扑上城头的夏州兵,双方以城头为战场,展开着一场殊死搏斗。
  守军的战袍很有大唐遗风,卷发高鼻的军队,兼具突厥和回纥人的长相特点,但是衣饰服装一如汉人,将领们披挂的居然还有许多破旧的明光铠,使用的兵器更是大刀战斧、长矛钩枪,人手再配一支长弓,基本是唐朝边军的配备。
  肃州是龙家的地盘,首领叫龙王。每一代龙氏首领,都叫龙王。
  肃州龙家是唐朝时候西域三十六国中的焉耆国王族后裔,焉耆古城博格达沁陷落后迁入河西陇右一带,最初,甘州本来在龙家的掌握之中,不过回纥帝国灭亡合,其中较大的一股势力庞特勤部也逃到了河西,把龙家逐出甘州,鸠占鹊巢。
  龙王只得率领族人退出甘州,占据肃州,在这里,焉耆国人和吐浑族人、尤其是大唐对西域失去控制后遗留在河西的安西都护府大唐军队后人们完成了第一次民族融合,所以他们接受了相当程度的汉族文化,战略战术也学习了大量大唐军队的特点,甚至连武器装备、军服款式都十分相似。
  肃州龙家退守肃州后,就向金山国归义军称臣纳贡,成为附庸。然而,后来金山国在同甘州回纥争霸中落败,被甘州回纥一直打到沙洲城下,逼迫张义潮的后人,金山国皇帝签订城下之盟,从此回纥可汗是父,金山天子为儿,双方结下父子之国,金山国也改称敦煌国,肃州龙家便脱离了归义军的控制。
  如今的局面是,沙州曹氏继承的归义军政权、肃州龙家政权、甘州回纥可汗,三家之间时而发生大大小小的战争,时而往来走动,姻亲友好,遇到强大的外敌时他们一致对外,没有外敌威胁时,它们之间勾心斗角。
  杨浩对这三家政权的建立和建立之后的发展充分了解之后,断定一旦他在甘州城下遭受重创,正在观望之中的肃州龙家、沙洲曹家,必然壮起胆子联手来解甘州之围,于是他先下手为强,对甘州围而不打,调集四万精兵绕过甘州直扑肃州,到达肃州后又遣艾义海率一万五千人绕过肃州,截断肃州和归义军控制的瓜州之间的联系,自己则率主力,先行解决肃州。
  肃州是这三方势力中最弱的一环,解决了它,第一,可以给甘州和沙州更进一步的心理压力,迫使他们早日屈服,另一方面,又可以截断归义军和甘州回纥之间可能联系起来联手顽抗的消息渠道。
  攻城战到了第四天,夏州兵已经可以冲上城头做战了,夏州兵奋勇向前,前仆后继,烧城门、撞城墙,用云梯、飞抓攀爬城头,与守军决死一战。夜已深了,厮杀声却是震天撼地,城中死伤惨重,但是攻上城头的夏州兵也被利箭射倒无数,小小一片城头已是到处死尸。
  然而对肃州龙家来说,他们已退无可退,这已是他们最后的凭仗,唯有决死一战。
  一片金锣声起,杨浩收兵了。
  守将阿罕莫儿举着火把,环顾城头,城头到处是人的尸体,断头戳肢惨不忍睹,浓重的血腥气中人若呕。死者如山堆积,残肢断臂,没有头颅的躯干,没有躯干的头颅,焦臭的尸体,肠肚内脏,森森白骨,散落得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硝烟烈火弥漫,这就是你死我活的杀戮战场;敌军退了,可他毫无欢喜之色,他不知道下一次进城会什么时候发生,那时候自己是否能够依然活着,伤重未死者凄惨的痛呼呻吟声传到他的耳中,他的脸颊不禁抽搐了几下,下意识地扭头向内城望去。
  内城一片漆黑,就连龙王府也看不到几点灯光,龙王在想什么,肃州何去何从,是该做个决断的时候了啊……
  龙王府,这一代肃州龙家的家主,龙王龙翰海跪坐在蒲团上,阴沉着脸色看着环坐左右的兄弟、子侄和龙家的心腹将领。
  “爹,我们拼下去,现在甘州还没被打下来,杨浩居然绕过甘州来打我肃州,我肃州就这么好欺负吗?咱们多年经营,好不容易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如果丢了肃州,咱们龙家还能到哪儿去?和他们拼到底,他们劳师远征,兵员接济不上,粮草耗费更巨,只要咱们咬咬牙撑下去,一定能撑到杨浩退兵。”
  龙翰海的儿子龙战慷慨激昂地道。
  龙翰海的兄弟龙翰江冷冷一笑,不阴不阳地道:“杨浩绕过甘州,先取我肃州,就是因为在他眼中,我肃州容易打。你说他兵力不足么?哼,他还分了兵,抄了我们的后路,截断了我们同沙州的往来呢,这像是兵力不足的模样吗?”
  龙战嚷道:“我肃州还有两万五千精兵,还有一座城池可守,还有……”
  龙翰江截口道:“一旦城破,性命都没有了,还有甚么?”
  喝住了侄子,他双手扶膝,微微俯身,沉声道:“大哥,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中原乱了一百多年,如今被大宋一统,这就是天下大势,久乱必思大治。我西域乱了多久?人人都称草头王,比中原战乱的时间更长,如今……是该出一位一统西域、天纵英明的大汗的时候了。这个人,除了杨浩,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依我之见,不如称降。咱们降过沙州、降过甘州,再降夏州,又有何不可?”
  龙翰海唏嘘道:“翰江啊,就怕……人家要的不是称臣纳降,而是夺我龙王称号,取我肃州兵权呐。”
  龙王的小儿子龙云略一思忖,提议道:“爹,要不……先休兵罢战,试试杨浩心意,至少……可以借此机会,让我将士稍作歇息。要不然,恐怕真的是撑不下去了。”
  龙翰海沉吟半晌,点头道:“也罢,翰江,明日一早,你替我走一遭,探探杨浩的口风,咱们再做决断。”
  龙翰江顿首道:“是!”
  ……
  杨浩在肃州城外中军大帐中接见了肃州使者龙翰江,听龙翰江说罢向他称臣乞降之意后,杨浩一笑摇头,直截了当地道:“西北诸侯林立,战乱不休,一向是今日你强,我向你称臣,明日我强,你向我称臣,所恃者,就是一时一地之胜利。
  有此常例,所谓诺言、契约,不过就都是一纸空文,人人今日称臣,想的都是明日如何再战胜对方,杀来杀去,胜败已成平常事,倒霉的只有无辜的百姓,我要让这河西长治久安,重回盛唐时候的繁庶局面,想做到这一点,唯有收各族兵权,尽集于一府治下。
  龙家乃肃州豪族,如果你们献城纳兵,与我夏州成为一家,我自会保你龙家一门富贵,就算是节府中,也有你龙家一席之地,龙家子侄,允文允武,来日在文治武功方面但有建树,本帅也会不遗余力,抬举扶持,难道不好过似如今这般,于沙州甘州夹缝之中苦挨日子。”
  龙翰江低声下气地道:“杨帅,这肃州基业,毕竟是祖上传来的,谁愿成为一个败坏祖宗基业的不肖子孙呢?夏州兵强马壮,我们情愿归附,向杨帅称臣纳贡,听从调遣。如果……杨帅宏恩,那么……我肃州龙王可效沙州与甘州故事,与杨帅结为父子之邦,杨帅是父,龙王是子。”
  杨浩哈哈大笑,摇头道:“龙大人,你说笑了,杨浩是宋臣,不是一国皇帝,一都君王,岂敢与肃州龙王结父子之邦?请回复龙王,他有请降的诚意,本帅亦有纳降的诚意,不过,我的条件不能改变,献城、交兵,除此之外,本帅余皆不图,龙家的田地私产、奴隶仆佣一概不动。我知道,肃州龙家擅做生意,我节帅府中,尚有转运使一职,亦候龙王就任。”
  龙翰江面有苦色道:“杨帅……”
  杨浩长身而起,朗声道:“小羽,送客!”
  议和既不成功,唯有再战,次日又是一场血战,两日后,东城失陷,被夏州兵冲进城去,压迫守军直入内城,龙战、龙翔、龙云等龙氏几兄弟亲率拱卫龙王府的三千精锐士卒浴血杀出,这才夺回东城,重新确定了对肃州的控制权。
  但是夏州兵一直杀至肃州内城,对龙王府高层造成的心理震撼是惊人的,他们现在每一个人都已明白,肃州随时可能失守,一旦失守,他们将失去一切,昔日高高在上的王族,将按照草原上的惯例,战败者,沦为胜利者的奴隶。
  一入奴籍,何日再有出头之日?
  次日一早,肃州城头高挂免战牌,龙翰江带着一支浩浩荡荡的议和队伍再度赶向杨浩的大营。
  杨浩刚刚练罢功,又与狗儿对练了一趟剑法,然后回到帐中,在她侍候下洗漱更衣,打扮停当之后,换了一身箭袖,神清气爽地赶到前帐,肃州城的议和使者又来了。
  这一回,杨浩没有如上一回般起身迎出帐外,他就端坐帐中,将校顶盔挂甲,分列两旁,杀气腾腾地等着龙翰江进帐参见,不想龙翰江进得帐来,后面居然跟进来八个人。这八个人一进大帐,立即香风阵阵,沁人心脾,一下子把大帐中肃杀的气氛冲个一干二净。
  杨浩愕然扶案望去,只见跟在龙翰江身后的,竟然是八个彩衣霓裳、体态婀娜、轻纱遮面、雾寰云鬓的少女。杨浩看了看陪同龙翰江进来的木恩,木恩向他咧嘴一笑,杨浩心中顿时了然,敢情……这一回龙家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虽然薄纱遮面,却根本掩不住那俏美精致的五官,反而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朦胧诱惑,鼻梁儿都高高的,轻柔的薄纱随着鼻息轻轻起伏,如今刚到八月,正是酷热的时候,姑娘们穿的都不算很多,薄衣蔽体,曲线玲珑,仔细看去,八个美人儿风情居然各不相同。
  有直发的,有卷发的,有黑发的,有金发的,有蓝眸的,当然也有黑眸的;有的身材苗条颀长,一双出挑修长的大腿配着那小蛮腰和丰硕的翘臀,诱人鼻血;有的娇小玲珑,就像还未长大的女童;有的丰盈,有的苗条;有的含睛脉脉,有的柔媚可人,有的冷艳高傲,有的天真无邪……
  她们个个都是花容月貌,娇柔妩媚,但是风情气质、体态身形又各不相同,肃州龙王似乎一下子就把不同体态、不同风情,不同肤色、不同人种的美人儿都收集全了,打包给他送了来。
  杨浩看的出,其中有些金发美人儿,其实也不是纯种的白种人,似乎,这些美人儿都是混血儿,混血儿,果然比普通的美女更具一种特殊的味道。
  八个风情各异的美人儿娉娉婷婷往那一站,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侍立两旁,手按刀柄,本来目不斜视的将校们,也都不错眼珠地盯着这些美人,这样的美人,平时一个也不大容易见到,何况一下子就是八个。
  杨浩经过刹那的惊愕以后,已经镇定下来,他微微一笑,目注龙翰江道:“龙大人,这是何意?”
  龙翰江躬身道:“杨帅,我龙家实无意与杨帅为敌,也确有诚意归附杨帅。前日回城之后,翰江将大帅的意思回禀了龙王,龙王苦思两日,今日遣翰江来,是为了再一次向杨帅表达我龙家的诚意。龙家……愿意自削肃州王号,归附夏州旗号……”
  杨浩双眉一轩,喜形于色,龙翰江继续道:“肃州龙王愿奉杨帅为主,接受转运使之职,肃州行政、军事,悉从夏州号令,税赋、子民,直接受夏州管制,只不过……,还有两个条件。”
  “你讲。”
  “一:我兄翰海,仍然驻守肃州,不去夏州就职;二:肃州军队,听从杨帅号令节制,但是需由我兄兼任肃州防御,直接统御。”
  杨浩一怔,不由怒而失笑道:“这算甚么,有其名而无其实,和那些败则称臣,据地称霸有甚么不同。”
  龙翰江道:“杨帅,我们甘愿请降,节帅投桃报李,也该予我龙家一些方便吧?何况这其中是大大不同的,我龙家实则已交出了肃州,交出了肃州百姓,受到了杨帅的节制,只是想暂时保有一定的兵权,这……也是因为龙家一些长辈尚有疑虑,只是为了安抚大家的心,天长日久,肃州还不是要被节帅牢牢控制?”
  杨浩心道:“肃州交出了民政权、经济权,假以时日,我的确能逐渐加强对军队的渗透控制,把它也完全掌握在手中,可这……需要和平的外部环境,需要一二十年的功夫,而且,如果肃州照此办理,甘州和沙洲必然有样学样,如果河西走廊诸州全都照此办理,那我对河西走廊,实际上就是根本没有达到完全的控制,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还不是各自扯旗自立?”
  龙翰江见杨浩垂首沉吟,又不失时机地上前一步,恭声说道:“家兄一片赤诚,些许顾虑,还望杨帅体谅。同时,为表诚意,家兄还向杨帅奉献这几名女子,侍候杨帅左右,请杨帅笑纳。”
  杨浩慢慢抬起头,笑是笑了,却不接纳:“龙大人,自肃州城中搜罗几个美人儿,就想本帅弃了根本所图?”
  龙翰江正色道:“杨帅错了,她们……并不是从肃州城中百姓人家搜罗来的女子。”
  他一指那个长着一双勾魂摄魄的蓝眸金发的美人儿,和另一个身段凹凸有致,极为媚惑的女子,说道:“这两个,是家兄的亲生女儿龙灵儿、龙蝶儿”
  他又一指长袖素罗、清雅妩媚的一个少女,和另一个眉若远山、眸若星辰、肌肤似玉,嫩白水灵的秀美佳人,涩然一笑道:“她们……是在下的女儿。”
  龙翰江的手指又移到那个身材娇小可爱的小萝莉身上,说道:“这个,是我的亲甥女儿……”
  龙翰江一一说出,这八名女子,居然俱是龙家至亲,把个杨浩听的目瞪口呆,龙翰江一一介绍完了,喟然一叹道:“杨帅,如此……还不能证明我龙家归顺杨帅的诚意么?”
  杨浩慢慢抓起茶杯,在手中转了半圈,抬眼望去,八双或灵秀,或娇艳,或妩媚,或优雅,或纯真,或羞涩,或好奇的明眸正齐刷刷地投注在他的身上,就算这些身娇肉贵的金枝玉叶今日被拿来送人,她们心中不无屈辱之意,可是与家族的命运前程相比,她们却也有着奉献自己的觉悟。何况,这个挥兵杀来的杨大帅,并没有血口獠牙的凶形恶相,而且……还颇为英俊。如今,她们也想知道,这个夏州杨大帅,会如何选择。
  杨浩将茶杯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淡淡笑道:“杨某挥兵十万,叱咤西来,如今若为女色所迷而改初衷,岂是大丈夫所为?”
  龙翰江道:“何谓大丈夫?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可没有美色不能惑这一条,英雄美人,本就相得益彰,就连亚圣也未见反对呀。”
  杨浩好笑地道:“龙大人的《孟子新解》,倒是令人耳目一新,别致的很。不过……甘州夜落纥可汗,纳了沙州曹将军的女儿为九王妃,又嫁了自己的女儿给曹将军的四公子,那又如何?可曾阻得甘沙两州间的明争暗斗?以联姻而定敌友,根本就是靠不住的。而且……”
  他的神色严肃起来,放下茶杯,庄严站起,沉声说道:“一路西来,我夏州将士风餐露宿,披星戴月,战场上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勇往直前,无畏生死,不是为了让我杨浩纳几房美妾回去侍奉枕席!若我答应,以这些美人换取肃州保留军权,就是对我夏州阵亡将士的亵渎!”
  帐中两排将校将目光霍然投向杨浩,面前那些花枝招展,妖娆妩媚的美人儿也都视之不见了。
  “龙大人,请回复龙王,杨浩也抱着最大的诚意,愿意再给他一天时间,好生考虑。我的条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龙王答应,龙家一门富贵,绝无影响。希望他能打开城门,化干戈为玉帛。杨浩率堂堂之师,息贼安民,重辟古道,以事祥和,以济苍生,如果明天早上的太阳升起的时候,龙王仍执迷不悟,本帅会履行誓师夏州时宣告天下的誓言!”
  龙翰江身子一震,脱口问道:“什么誓言?”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帐中将校们不约而同地拔直了腰杆,按住了腰刀,这一刻,男人们焕发出的萧肃杀气,将那满帐妖娆的脂粉气,都一下子扫了出去!
  ……
  草城川,岢岚防御使府。
  折惟信双手抓着牢房的栅栏,怒不可遏地瞪着赤忠,厉喝道:“赤忠,我折家待你不薄,你怎么可以干出这样的事来?”
  赤忠沉沉一笑,说道:“少将军,官家……待我更是不薄啊。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中原一统,是大势所趋,小小府州,想要阻挡大宋西进的步伐,根本是螳臂当车,赤某人这么做,只是明大势,从大理。人往高处走嘛。”
  折惟信冷笑道:“人往高处走?小心摔个跟头,摔得你粉身碎骨,我爹……绝不会放过你的!”
  赤忠扶了扶头盔,淡淡一笑道:“折帅?呵呵,你还是多为折帅担忧吧。”
  折惟信哂然道:“你有胆子跟我爹对阵么?宋军若有实力一举吞掉西北,又何必使此龌龊手段,当初我折杨两家与夏州李光睿为敌,中原尚且奈何不得我府州,如今杨太尉兵强马壮,更胜李光睿当年,我两家联手,宋国敢倾力来攻么?北国契丹人,也不是吃素的。”
  赤忠睨他一眼道:“三公子,这些道理,赤某还要你来教么?谁说……我一定要用打的?”
  他好整以暇地整理着披挂,冷笑道:“三日之后,就是折二太爷大寿之期,你折家上下,都会齐聚府州百花坞,你说,那时候本将军带兵去百花坞,就说士卒哗变,三公子下落不明,赤某弹压不住,请领援军,趁其不备,将你折家上下一举拿下,还需要大费周章吗?”
  折惟信神色剧变,赤忠哈哈大笑,悠然道:“你看,秦国兵强马壮,穷六国之力不可敌,然渑池之会,蔺相如五步之内,却可令秦王击缶。何也?时机选择的好,匹夫之怒,亦可使天下缟素。赤某确实没有与折帅公平一战的实力,但是……”
  他走到牢房门边,脚步一顿,冷冷说道:“只要机会运用得当,就算富有天下的赵官家都做不到的事,偏偏我赤忠……却是可以办得到的。”


第五百零七章 龙王不王
  交出兵权就是彻底交权,虽然说杨浩承诺许他一个转运使的官职,这官儿职阶不低,而且是个肥差,可是同做一方生杀予夺的草头王相比,那就大不一样了,龙王没想到自己低声下气,自称儿王、交出财政和民政大权,又搭上龙家精挑细选出来的八个美人,杨浩竟然还会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所以听了龙翰江的回报后,不禁勃然大怒。
  事到如今,他才想起沙洲归义军来,两家虽然常起征战,如今却是唇齿相依,同仇敌忾,能否争取沙洲出兵相助呢?龙王计议已定,便命刚刚回城的二弟龙翰江想办法再突出重围,与沙洲取得联系。
  说起沙洲与肃州之间的关系,更是复杂的很,肃州龙王本来是沙洲归义军的附庸,沙洲金山国称帝的时候,肃州龙王是向金山国称臣的,但是归义军被甘州回纥打败,成为回纥人的附庸之后,肃州龙王便脱离了归义军的控制,自立门户了。因为这样一层渊源,所以肃州与沙洲的来往反而不及甘州与沙洲之间的联系密切。
  沙洲曹家汲取了归义军张义潮一脉传人贬抑其他诸族,只会使用武力进行排挤打压,结果遭到反噬,使得自己的势力不断萎缩的教训,常以怀柔手段与吐蕃、回纥诸族结交关系,和亲就是曹家一个惯用的手段。因此曹家东结回纥,西结于阗,互嫁女子,以为姻亲,但是因为肃州龙王本是归义军下属,所以却不肯自折身段主动攀交,而肃州龙王对旧主也本能地想保持距离,所以两者平素来往并不多。但是这个时候,龙王不得不倚助归义军,于是便想与之和亲了。
  肃州龙王家多出俊男美女,这倒不是因为龙王本人的基因如何的优良,而是因为肃州人的血源太混杂。一般来说,混血儿更容易遗传父母双方的优点,肃州龙家本是焉耆人,但是焉耆人亡国后,他们辗转东迁,不断与各族融合,突厥人、党项人、回纥人、契丹人,汉人乃至波斯、大食人,百余年下来,使得肃州多出俊男美女,按照现代标准,肃州一个卖狗皮膏药的小贩儿,大概都够得上一个模特的基本条件。
  既然杨浩宁要江山,不要美人儿,龙王就想用这几名本打算和亲杨浩的美人儿再与沙洲曹家结亲,换取曹家的帮助。当夜,夜黑风高之时,肃州城悄然开了西门,使龙战亲率五千轻骑,护送龙翰江杀出重围,龙家用来和亲的那几个女子们虽然看着娇娇怯怯,一副弱不胜风的模样,其实也是个个弓马娴熟,因此俱都乘了战马,换了骑装,随同龙翰江一齐杀出重围。
  龙战浴血厮杀,总算把二叔的使节团安然送出了重围,趁着夜色,一队轻骑没入茫茫草原。可是他们虽冲出了围城的大军营防,却没能避过艾义海的耳目。艾义海的铁骑早已封锁了肃州到瓜沙两州的一切通道,艾义海本是大漠马匪出身,攻城掠寨、拦路剪径本就是他最拿手的本领,给他一万五千精骑,要他封锁一条道路,自然是易如反掌。
  于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龙翰江和八美人便一个不剩地被艾义海送回了杨浩的中军。
  杨浩闻讯迎出帐去,就见龙翰江臊眉搭眼,垂头丧气,那八个换了骑装之后更是妩媚与英武兼备的佳人则用异常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倒是不见什么惧怕之色,也不知这些美女是因为出身龙王世家,见惯了生死场面,还是有着一个美人儿最差的结局也是充作战利品,绝不会被人暴殄天物一刀断头的觉悟。
  杨浩对龙翰江挪揄讥笑道:“龙大人去而复返,可是龙王已然有了决断?”
  龙翰江长叹一声,挺胸闭起双目,慨然道:“士可杀,不可辱,杨帅只管动手便是了。”
  杨浩笑吟吟地道:“杨某说过,等待龙王做出决定,直至明晨东方日出,又怎会出尔反尔?来人呐,送龙大人和几位美人儿回肃州,龙大人,这一回小心些,可不要再认错了路,肃州城四面八方,早被围的风雨不透,要是一不小心,再误入我的军营,那就尴尬的很了。”
  龙王龙翰海正焦急等待消息,听到城外动静慌忙跑上城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杨浩把他的和亲队伍再度送了回来,直到穆羽率人悠然返回,这才急刀放下吊桥,把二弟和几个女子都接了回来。
  是夜,城中如何算计暂且不提,到了天明,东方破晓,一轮红日破空而出,杨浩见肃州城头仍然毫无动静,便立即下达了攻城令!
  一时间,战鼓雷鸣,号角声声,龙王披挂整齐登上城头,向外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战鼓声弥漫于整个战场之中,压抑得人心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一队队士兵如潮水般扑向城头,过去这些天杨浩的军队攻城只使用过云梯和飞抓,而今……形形色色、体形庞大的攻城战车、巢车、望楼、撞城车、掘洞车一辆辆大模大样地开了过来,真不明白城外俱是一片黄沙,他们从哪儿弄来如此多的巨木,制造出来这么多庞大的攻城器械,就凭沙漠绿洲中的那些低矮树木?一时间,龙王几乎要以为甘州已落陷落,杨浩把攻打甘州的各种战车全都调到了肃州。
  黑云压城城欲摧。山呼海啸般的狂野吼声震天撼地。远远望去,漫无边际,漫山遍野都是夏州军的飞龙、飞虎、飞豹战旗,因为天气炎热,许多夏州兵都脱去了肥大的袍子、沉重的铁甲,赤膊挎弓,舞着大刀长矛,就像一群野人般纵跃跳蹿,呐喊呼啸着扑过来。
  肃州城虽不算高,但是至少也有三丈,他们可以倚仗地利,居高临下,与夏州军作战,而现在,那么多庞大的攻城器械,完全弥补了双方地利上的差距,在那高大的攻城战车面前,肃州守军变成了仰攻,而在他们脚下,夏州兵利用飞抓、云梯也是蚁附不断,令得他们上下难以兼顾。
  龙王见此声势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他见龙翰江等被安然送回时,就已知道杨浩的决心不可撼动,但是心中一丝侥幸,使他始终不肯做出献城投降的决定,可是此刻他亲眼看到这么精良的器械,这么多一往无前的军队,他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杨浩誓得肃州的信心有多么坚决。
  抛石机、床弩、旋风炮,率先向城中发起了密如暴雨般的攻击,哪怕站在坚固的护顶下面,龙王还是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有些人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哪怕你说上千言万语,不用武力去亲自证明,他就始终不肯放弃妄想。肃州龙王就是这样的人,现在他终于知道杨浩的的确确与沙州归义军、甘州回纥、党项李光睿的为人处事截然不同了。
  那些枭雄,只想占据最便利的通道、最富庶的城池、最肥美的草原,然后用强大的武力压迫诸族向他臣服,让豺狼虎豹都臣服于他的尖牙利爪之下,做一个风风光光的狮子王,大漠草原的“阿斯兰汗”,便心满意足了。
  而杨浩……杨浩是汉人,推崇的是汉人的治理方法,他要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要的是把整个草原变成他的领地,整个草原上的子民都直接纳入他的统治之下;他要的是天无二日,人无二主。
  战鼓轰鸣,号角怒吼,现在已经不需要他来决定什么了,杨浩已经做出了决定,龙王仓惶回顾,龙王宫中那座佛塔的尖顶在阳光的照耀下依然金光灿烂,但是龙王心中却已明白:这里……很快就要不再属于他了。
  八月十八日卯时一刻,肃州城东门率先告破。一炷香之后,西城门告破。随即肃州龙家军主动弃守北城、南城,全城军队撤防内城。辰时二刻,肃州四城飘起的炊烟,已尽属夏州军所有。
  巳时三刻,杨浩三军一鼓作气,开始对内城发动攻击,内城争夺战打到末时,城中挑起了降旗,肃州的缙绅名流受龙王所托,出内城陈情乞降。
  这一番,杨浩不再亲自出面,而是由张浦出面接待。双方确定受降之后,龙翰江第三次进入杨浩的军营,开始正式洽商受降事宜,此时杨浩仍不出面,还是由张浦出面接待,全权负责受降细节。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龙家若主动投降,那就是杨浩的座上宾,如今兵临城下,不得不降,就不可能受到那样的优待了,杨浩拒不出面,那么他原先允诺给予龙翰海的转运使之职也要落空,龙家已注定要离开河西的权贵势力圈子,他最好的结局,只能是成为夏州城中一个富家翁。
  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结局,你想得到多少,就得付出多少。肃州城还在龙家手中时,如果把它和军队完整无缺地交予杨浩,回报自然也高,既然你还抱着万一的幻想,希望能够抵住夏州军的进攻,保住自己的地盘,那你就要承担失败的一切后果。
  龙家虽不得不降,又怎甘心就此一蹶不振,于是向张浦议降时,龙翰江再度委婉地提出了将龙家几名女子送作杨太尉侍妾的意思,张浦虽负有谈判全权,但是这种事他可不敢替杨浩做主,于是寻个由口,便抽身去见杨浩。
  杨浩听罢回禀对张浦笑道:“龙家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到了黄河还是不死心呐。如今他山穷水尽,被迫投降,还想与我讨价还价么?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快整军投降,交出肃州内城,我会安排他举族迁往夏州,赐他府宅,龙家上下的安全和个人私产,都会受到妥善的保护,余此没有其他条件,叫他不必疑虑重重。”
  张浦笑道:“龙家一番好意,大帅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其实和亲献女,事属寻常。漫说龙家敬献的那几个女子天姿国色,的确妩媚动人,就算姿色平庸一些,大帅也不宜拒绝。和亲固然不可能决定一方豪强势力的决断,但是这种微妙时刻,这个举动,却有重大意义。”
  “龙家献美,于龙家来说,这是输其诚,大帅接受了,这便是安其心,才能笼络住他们。如果大帅拒绝,龙家难免要寝食不安,不知道大帅对他们龙家是否还有什么后续的制裁措施,心中不安,就会猜疑不定,猜疑不定,说不定就会铤而走险……”
  杨浩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道:“现在和龙王已不是谈判,而是受降,龙家必须得明白一个道理:他们已经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本钱!”
  张浦无奈,只得点头应承:“是,末将知道怎么做了。”
  杨浩目送他走出大帐,微笑着摇了摇头。龙家他当然会保全,既然降了就绝不能杀,还得务必保证他们的安全;可是到这种时候才降,对他们的制裁就绝不能手软,今天如何处置龙家,沙州曹家、甘州夜落纥很快就会知道,龙家就是他们的榜样。
  恩威并施,刚柔并济,这就是手段。
  至于龙家那几个美女,杨浩并不讳言她们的美丽,虽然还没完全看清她们的容貌,但是仅从她们的身段体态,风情气质来看,已是各具特色,较之自己的几房妻妾,别具一种异域草原的美人韵味,如果龙家是在主动献城的同时,献女和亲的话,为了安抚龙家,打消他们的疑虑,他是不会拒绝的。
  在这个时代久了,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豪强相争时以女子为工具的现象,豪门权贵的政治婚姻,不但古代以为常事,就算现代就少了么?他不会去做这样的事,但是要他接受却也不妨,就算以后不会建立什么深厚感情,出于政治需要把这些养眼的美人充实他的私宅内室,他并没有太大的抵触。
  然而,现在却大可不必,既然没有这个必要,那么要她们何用?美人,杨浩已经见过很多了,对美色的抵抗力和眼界也在不断提高,他欣赏那些女子的美丽,却完全会生起把她们金屋藏娇的打算,更何况,此举还是对龙家、对沙州和甘州有一种警示呢。
  然而对龙家来说,却不做此想,和亲的作用固然有限,然而这却已是龙家不被权力所抛弃的唯一手段,得到张浦的回复后,龙王一边自怨自艾,一边把那几个女儿、侄女、甥女唤到面前,声泪俱下地做着最后的努力和安排,希望能靠她们最大程度地挽回龙家败落的局面。
  而炮打翻山先取肃州的杨浩,此时已一刻不停地开始了对沙州归义军的征服。
  沙洲,是归义军的老巢;归义军,曾是所有西域汉人的骄傲。打沙洲的法子,自然与肃州有所不同……


第五百零八章 软硬兼施
  肃州这么快落入杨浩的手中,大出沙洲归义军意料之外。
  当杨浩不战而克取了凉州的时候,沙洲归义军仍抱着观望的态度,尽管杨浩围困甘洲的时候,沙洲已开始着手做出种种备战措施,但是实际上仍然不甚紧张,因为夏州军队以前气势汹汹一路西进的情形并不是没有过,但是他们每一次的军事行动最后也就是止于甘州罢了。
  一则,是因为甘州回纥兵力强大,能征善战,在河西走廊各股势力中最为强大;二则,是因为自夏州往西,每一州府间的路途都非常遥远,越是往西,战线越长,粮草辎重的运输供应越成问题,所以夏州军队一路西进,就算无人可以正面为敌,只要在夏州军队深入大漠之后派出小股部队沿途骚扰,断其粮道,就足以使夏州军无功而返了。
  然而,这一次杨浩的打法与夏州定难军的传统打法截然不同,他先以和平手段取了凉州,然后以凉州为跳板兵困甘州,甘州被围之后,杨浩围而不打,又突出奇兵直取肃州,攻打肃州的时候,又事先切断了肃州与凉州的一切联系,直到杨浩兵困肃州的第四天,沙洲归义军节度使曹延恭才知道杨浩的大军已到了肃州城下,接连派出几拨探马都没有回音,等到最后一拨探马成功探得了消息,结果却是肃州已然易主。
  杨浩这种下跳棋一般的打法让曹延恭大为紧张,虽说沙洲还在瓜州后面,可是杨浩既能跳过甘州先取肃州,那么跳过瓜州先取沙洲也未必就不会再来一次,所以瓜沙二州都集结重兵,严阵以待。
  瓜洲城头,曹延恭正亲赴此地巡阅三军。旌旗猎猎,归义军士兵们齐齐整整地立在城头,滚石檑木俱备,弓匣箭弩齐全,士气看来也是十分饱满旺盛,曹延恭十分喜悦,一番作势鼓动之后,便与瓜洲守将,自己的侄儿曹子滔回了内城,听取他对瓜州的详细部署。
  令旗一挥,三军解散,方才那种气壮如山的气势顿然不见,一个老兵和一个看起十分稚嫩的小兵没精打采地抬着两匣箭,准备搬回军械库去。
  小兵张望着城外,喃喃地道:“齐二叔,你说……杨将军真能打到咱瓜洲城来么?”
  老兵懒洋洋地哼了一声道:“天晓得,不过……现在他不是把龙王府给抄了么?你说他肯就此罢手么?依我看呐,他是一定会来的。”
  小兵舔了舔嘴唇,说道:“齐二叔,要是杨将军真的打过来了,咱们真的跟他打么?”
  老兵道:“吃军粮拿军饷,咱们干的就是这行杀人的买卖,上头吩咐下来,怎么不打?”
  小兵道:“唉,何苦呢?杨将军可也是咱汉人呢,咱们世居瓜沙,中间隔着焉耆人、回纥人、吐蕃人、党项羌人,可有多少年不曾见过故乡人物了。如今,咱归义军势力越来越小,节度使大人还得向甘州回纥人叫一声父可汗,丢人呐。
  听听人家杨将军是怎么说的,‘古道如龙,惨遭寸折。大漠风萧,敦煌离宗,玉门关外,车马凋零……,谨以至诚,宣告天下,杨浩气愤风云,志安社稷。今见河西之凋敝,感一身之责任,率堂堂之师,息贼安民,重辟古道,以事祥和,此大仁大义举也。旌旗所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二叔,我听着心里热乎啊。”
  “闭嘴,祸从口出,知道么?”
  老兵教训着他,担心地向前看了一眼,两人抬着箭匣刚刚走下石阶,已经快到军械库了。
  小兵不满地哼了一声,嘟囔道:“以前,咱们归义军何等威风,不管是吐谷浑人、突厥人、回纥人、吐蕃人,把谁放在眼里了?如今,咱们就守着这么屁大的一块地方,要用女人和于阗、回纥结亲,才能维持咱们归义军的存在,想想咱归义军当年的威风,唉!”
  老兵默不作声,眼看要走到军械库的时候,他才喃喃地道:“息贼安民,重辟古道!旌旗所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杨将军真是这么说的?”
  “嗯!”
  老兵眼睛里放出了光芒,慢吞吞地道:“其实……咱们归义军金吾卫大将军张义潮大人在的时候,也这么威风过的……”
  瓜州内城,防御使府。
  侍婢奉上茶来,又退了出去。
  曹子滔俯身向前,对曹延恭道:“叔父,杨浩来势汹汹,甘州如此强大的兵力,竟也只能据城自守不敢出战,如今肃州失守,如此一来,杨浩便可以据肃州为根本,粮草接济、兵员休整方面,再也不必山遥路远,这样的话,如果他真的打到我瓜州城下,甚为可虑呀。”
  曹延恭不无焦虑地道:“子滔,叔父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尤为可虑的是,佛教界态度暧昧,我瓜沙二洲的佛教弟子实在是太多了,在他们的影响之下,许多人对杨浩的到来,明面上不反对、暗地里很欢迎,真他娘的……”
  曹延恭在自己的侄子面前,自然不需要什么遮掩,说到这儿,已是忧心忡忡地站了起来。
  当年张义潮起兵反吐蕃时,西域佛教界曾给予他极大的帮助,因此归义军建立金山国后,便成为崇佛之国,虽说金山国信奉的是中国大乘佛教,与密宗佛教政教合一,或者对政权影响极深的情况有所不同,他们并不干预当地政权的统治,然而佛教的普及,使得各行各业都有大量的佛教弟子,这些寺主、座师、有道的高僧威望卓著,他们的态度对佛教徒们自然会产生相当大的影响。
  杨浩不但敬佛崇佛,将芦州打造成了佛教圣地,而且本身还有一个冈金贡保、护教法王的名头,从他翻译、倡导的佛教经义来看,他并不独尊密宗,对大乘佛教、小乘佛教都十分尊重和保护,如今瓜沙二洲势力极度萎缩,所以大乘佛教在西域的影响也越来越小,这不是佛教显宗弟子对密宗弟子的竞争结果,而是由于政治势力的萎缩造成的,因此沙洲佛教界认为,如果河西走廊各州府能够统一,他们不会受到打压,而且可以发扬光大,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对杨浩到来的态度便可想而知了。
  曹子滔道:“不止佛教界态度暧昧,叔父,我刚刚收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禀报叔父呢。”
  曹延恭道:“还能有什么更坏的消息?”
  曹子滔脸上露出一副苦涩的笑容:“叔父,我沙洲大儒路无痕被杨浩招揽了去,如今……他已被任命为肃州知州,走马上任了。”
  曹延恭脸色倏然一变,失声道:“路无痕做了肃州知州?”
  ……
  “曹延恭现在在做甚么?”
  狗儿俏皮地轻笑道:“听说大叔取了肃州之后,曹延恭非常紧张,急急赶往瓜州,亲自安排防御。大叔迟迟不攻,反令曹延恭寝食难安,他每天都登上瓜州城头,眺望东方,比一个盼望远行的夫婿归来的闺妇还要执着呢。”
  杨浩被逗得哈哈大笑:“你这丫头,整天和竹韵那个鬼机灵混在一块儿,也学会说俏皮话了。”
  他略一沉吟道:“嗯,曹延恭的确是急呀,他的外援,一共有两个。甘州可汗夜落纥如今自顾不暇,他是指望不上了;于阗国王李圣天,正忙着与打伊斯兰圣战的喀喇汗王朝交兵,这时候根本不可能出兵援救他;瓜洲内部又不是铁板一块,佛教界和他没有同仇敌忾之心;归义军的底层士兵们,对我一路西征败吐蕃、困回纥,颇有汉人同族扬眉吐气之感,曹延恭岂能不急?”
  狗儿道:“这还不止呢,路知州走马上任后,曹延恭更加不安了,路大人是西域大儒,在西域士林中威望卓著,他在西域有弟子七百,这七百弟子,哪个没有一点家世背景?听说路大人做了肃州知府,曹延恭把他认为和路大人关系密切、不太可靠的人,一律或明升暗降、或寻衅罢职,统统赶离了军政两界的要职。”
  杨浩得意地笑道:“临阵换将,本是大忌,一下子换掉这么多文武官员,更是大忌。这些人哪个没有亲信的僚属?哪个没有三亲六友?曹延恭不这么做,他不放心,他这么做了,瓜沙二州却更是暗流汹涌,人心思动了。且不去管他,让他再乱一乱吧。那边的消息,你要随时掌握,禀报于我。”
  “是,大叔,那我先下去了。”狗儿掩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杨浩一拍额头道:“啊,我倒忘了,你平时都是白天睡觉,晚上精神的,还拉着你说这么多,快去休息一下吧。”
  狗儿向他扮个鬼脸道:“才不是呢,自打随师父学艺之后,狗儿站着也能睡觉,走路也能睡觉,骑马也能睡觉,要不是这一次潜赴瓜洲,往来奔赴一刻不曾得闲,我才不困呢。”
  杨浩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好啦好啦,大叔知道你的本事大,快去休息一下吧。这些天,大叔会留在肃州城内,安全上勿需担心,你只帮大叔注意着瓜沙那边的动静就好。”
  狗儿应了一声,这才返身跑了出去。
  杨浩吁了口气,刚刚在座位上坐下,穆羽也走进来,低声道:“大人,那个人……已经到了。”
  杨浩精神一振,连忙起身道:“把他从角门带进来,请进后宅花厅,我马上就到。”
  “是!”穆羽一闪身,又溜了出去。
  杨浩稍事整理,便出了书房,向后宅行去。
  如今,杨浩已在肃州成立了安西军,自任安西军节度使,迄今为止,他已兼任横山、定难、安西三军节度使。同时,他任命张浦为安西军节度副使,并且实行军政分开,命人火速从夏州调来了沙洲大儒路无痕,担任首任肃州知州。
  路无痕高调上任,兵不血刃地便帮杨浩完成了一件大事:曹延恭开始自乱阵脚了。
  “张兄此行机密,而本帅出入,行止难免为人所注意,就不亲自送张兄离开了。”杨浩起身,向那位神秘的张姓客人笑道。
  “杨太尉太客气了,太尉政务繁忙,张某就不打扰了,现在就赶回沙洲,一定把太尉的意思,告知家父。”张姓文士起身还礼,笑容满面。这人三十左右岁年纪,白面微须,一表人才,只是在杨浩面前,脸上带着刻意堆起的笑容,有点诚惶诚恐的感觉。
  “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将军者,张义潮大将军是也。今日本帅统兵西征,未尝不是秉承张大将军遗志。此事若成,便是造福我西域数百万汉人,利在当代,功在千秋。昔年,张义潮将军振臂一挥,群起响应,西域重回汉家手中,这是不世之功。今日,希望张老先生能振令祖之余烈,再举义旗,则杨浩感激、西域数百万汉人感激、就是令祖张义潮大将军,也会含笑九泉的。”
  张姓文士听他吟起赞颂自家先祖的诗句,提到自家先祖的名字,不禁挺了挺腰杆儿,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他听杨浩说完,向他重重一抱拳,激动地道:“太尉放心,此回沙洲,张某一定竭尽所能,不辱使命。”
  杨浩也肃容道:“杨某先祝张兄旗开得胜、马到功成!穆羽,替我送张先生,要艾义海亲自带人护送张先生,安然返回沙洲。”
  张姓文人又向他抱了抱拳,随着穆羽急急行去。
  他是张义潮的后人,张承奉称王时,敦煌长史、金山国吏部尚书曹仁贵自称归义军节度兵马留后使,确立了曹家在敦煌的统治地位,与张承奉共同统治敦煌。从那时起,张义潮的后人便只是名义上的金山王,而曹仁贵则是实际上的金山王。
  此后,曹家势力一步步扩张、稳定,直到从架空到取代张氏后人,成为金山国不管名义上还是实际上的真正掌舵人,张家后人则渐渐沦落为游离于沙洲权力核心之外的一个大家族。然而,张家毕竟是归义军的创始人,尽管丧失了实际权力,但是张家依然是归义军的精神领袖。
  平时,张家已很难对沙洲归义军产生什么影响,但是这并不包括特殊时期。比如:沙洲内忧外患,人心不稳,曹家不能给沙州带来和平与希望,相反会带来毁灭和死亡,权贵豪门世家需要一个新的代言人,这个人得有资格与曹家叫板的时候。
  归义军苦守瓜沙二洲,固然不必扯上什么民族大义,只是曹氏政权维护一家一族之利益的原因,但是客观上,他们却起到了让汉家文化在西域薪火相传、始终让汉人在西域保持一定影响力的作用,所以如非迫不得已,杨浩不想与归义军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
  他先以强大的军威震慑瓜沙二洲,以民族大义唤起归义军将士的共鸣,以路无痕影响瓜沙二洲的士林官场,通过宗教势力左右无数的沙洲佛教信徒,最后再给他们推出一个血统纯正、形象灿烂的张义潮后人,让张家振臂一挥,直指杨浩大将军才是沙洲的希望、沙洲的未来,沙洲东方的启明星……,如果这样都撼动不了曹延恭的统治,那瓜沙二州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一副要死不活、到处和亲的窝囊样了。
  送走张姓文士,杨浩回到书房,看了看面前堆积如山的各种公文,轻轻捏了捏眉心,顺手拿起一份便展开来。
  路无痕赶到肃州以后,杨浩肩上的重任减轻了许多。路无痕是西域大儒,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收徒授业,传递教化,使得路无痕成为一个很实际、也很懂得变能的人,他不止有才学,而且是个干吏,绝没有中原某些博学鸿儒的臭毛病。
  杨浩得了肃州之后,军、政、经济,各个方面,都要建立新规矩,推行新制度,还要任用大批的官员,要想得到肃州世家豪族的全力支持,不可避免地要从他们之中挑选一些精明能干的人才为己所用。肃州龙家已经倒了,肃州的豪门世家也需要攀上这棵新的大树,因此每日都有许多世家豪族,带着珍贵的礼物登门造访,与他攀交。
  杨浩不能冷落了这些人,每日光是搭在往来迎酬上的事就占用了他绝大部分的时间,路无痕赶到之后,杨浩算是彻底解脱了。路无痕对这里的豪门大族都很了解,接迎待答更是长袖善舞,有他接手这些事情,杨浩才能腾出手来考虑一些全局问题。
  门扉轻叩两声,杨浩唤道:“进来!”仍然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中的案牍,门扉轻启,从外面轻盈地飘进一个妙龄少女,手中托着茶盘,修长出挑的身段儿,丰隆饱满的酥胸,盈盈一握的蛮腰,尤其那扎紧细腰、下开喇叭口的石榴裙,两条修长笔直的腿在裙下款款一动时,便摇曳出一股狂野意味的风情。
  杨浩本来专注于公文之上,鼻端忽地嗅到一股中人欲醉的幽香,不禁讶然抬起头来,乍一迎上那双勾魂摄魄的海水蓝的明眸,瞧见那一头瀑布似的金发,杨浩不由一怔,失声道:“怎么是你?”


第五百零九章 龙女风波
  蓝眸金发的少女向他嫣然一笑,福礼道:“老爷,请用茶。”
  说着双膝并紧,隔着三尺远,便恭恭敬敬地弯腰,将一杯热茶轻轻放到他的面前。
  正值盛夏,穿着简单。肃州人有一大半都具有大唐安西都护府军人后裔的血统,所以军阵战法、衣甲穿着,俱有大唐遗风,这女子们的衣饰也不例外,金发少女穿着一身湖水绿的对襟衫襦,外罩一件半臂衣,下身穿一件嫩黄色的裙子,大V领的衣衫,露出一抹诱人的绯色胸围子,尽得薄、透、露的大唐女装遗风。
  她这一俯身,一对娇嫩丰盈的堆玉乳丘便似要裂衫而出似的,沉甸甸极具质感在凸现出来,一对玉峰丰盈挺拔,粉莹莹、颤巍巍,羊脂玉球一般,旖旎香艳,勾人魂魄。
  朱唇深浅假樱桃,粉胸半掩疑晴雪,大概就是形容这样的美人了,只不过……对一个头梳双丫寰,明显尚未嫁人、不谙云雨滋味的少女来说,这样饱满丰挺的胸部实在显得是太大了些,不过考虑到她有一半的欧洲血统……,杨浩不自然地挪开了目光,这一抬头,瞧见的却是她轮廓分明的侧脸。
  金发少女的五官线条比血统纯正的欧洲人要柔和了许多,肌肤也不像纯正的欧洲人一般粗糙或生有雀斑,而是牛奶一般白皙柔嫩的质感,几缕金色的头发就垂在她那吹弹得破的脸蛋上,因为靠的太近,似乎他只要呼一口气,就能拂开那少女颊上金色的发丝。
  杨浩窘然,忙又直了直腰杆,与她悄悄拉开了些距离,蓝眸少女显然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她放好茶杯,飞快地瞟了杨浩一眼,一双月眉弯弯,眼波俏皮媚丽,眼角微微向上吊起,透出一股子飒俐精明的味道。
  这个女孩儿不是别人,赫然竟是肃州龙家的那个龙灵儿,当日龙翰江向杨浩介绍的龙家八美中,头一个就是这龙灵儿,虽说当时她以轻纱蒙面,但是那双妩媚天成,慧黠机灵的眸子,杨浩既然见过,自然不会认错。
  杨浩微微蹙起眉头道:“龙姑娘,你们龙家……不是已经迁去夏州了么?”
  龙灵儿温顺地道:“是,遵大帅吩咐,龙家已举族迁往夏州,不过……龙家在肃州多年,家中略有薄产,仓促之间迁走,有些田产房舍还来不及变卖处置,所以……我爹就留了二娘在这里打理……”
  杨浩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道:“我的意思是说……姑娘你何以出现在这儿,扮起了端茶送水的侍婢?”
  龙灵儿道:“灵儿是太尉府的侍婢,不留在这儿又去哪里,不做这些事情又做什么呢?”
  杨浩听了不禁愕然,失声道:“什么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是谁做主让你们留下的?”
  龙灵儿道:“是灵儿姐妹乞求路知州恩准,才得以留在府上侍候太尉。”
  “你们姐妹?”杨浩又失声叫道:“你……和龙蝶儿那几位姑娘,都留在了这里?”
  龙灵儿更加乖巧,小声应道:“是!”不过眸底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得意的笑意:“口是心非的臭男人,还要装做一副不近女色的圣人嘴脸,那怎么一眼就认出了人家,还把人家的名字都记的清清楚楚?”
  杨浩的眉头倏地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没想到擅自做主把龙家八女充作自己侍婢的竟是路无痕,既然是路先生,他倒不好为了几个丫头侍婢的事情对他有所责难了。
  杨浩吁了口气道:“龙家的姑娘,怎么可以干些端茶递水侍候起居的事情呢。龙姑娘,你们还是尽快赶去夏州吧。我在夏州已为龙家安排了府邸,龙家在我治下,一定会受到保护和尊重,杨某人一向言行如一,说到做到,你们尽管放心便是。”
  龙灵儿垂首道:“太尉是光明磊落的男子汉,小女子和龙家上下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家父当初不识大体,妄图抗拒太尉天兵,以致无端多造许多杀孽,亏得太尉宽宏大量,未予追究,家父心中实是既惭且愧,只恨不能有所补偿。太尉在此,戎马倥偬,身边怎能没人照顾?那些男子们粗手大脚的,哪里做得了细致的事情,灵儿和姐妹们服侍太尉,实是出自本心,只想报答太尉一二,还请太尉大人不要拒之千里……”
  杨浩冷哼道:“你也知道本帅戎马倥偬,此来是领兵打仗的?为将者有八患,拒谏、策不从、善恶同、专己、自我、信谗、贪财、内顾,姑娘虽非武人,却是将门之女,这内顾的意思,你该懂得?”
  龙灵儿俏脸微微一白白,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嗫嚅地道:“小女子风尘陋质,貌乏葑菲,难入太尉法眼,怎敢妄想能侍奉太尉枕席,此来……只想做个茶水丫头,那也心甘情愿的,色相诱引的罪名,小女子实不敢当。”
  “我不需人照料的,你们姐妹……”
  龙灵儿抽噎一下,眼泪就像拧开了水龙头,扑簌簌地滚下脸颊:“太尉,小女子是龙家的女儿,曾几何时也是王女,说起来,算得上身份尊贵,高高在上,可是大难临头,我们这些女子们却被家族送来送去,犹如一件货物,何止尊严扫地?不错,做一个侍婢,若放在以前,确实算得委曲,可如今……却是我姐妹们的一种体面,太尉忍心驱赶我们离开么?”
  杨浩苦笑道:“侍候人还成了什么光彩的事情不成么?真是胡搅蛮缠,本帅对龙家,确实并无加害之意,姑娘在我面前,也大可不必扮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来,这样吧,回头我派人送你们去夏州……”
  “太尉,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姐妹啊!”
  龙灵儿凄呼一声,卟嗵一下跪倒在杨浩面前,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龙灵儿这一跪下,胸前顿时一阵波涛汹涌,看着叫人眼晕。
  杨浩一头黑线,慌得连忙拔直了身子,双手扶着胡椅的扶手,吃吃地叫道:“龙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太不成体统了,起来,起来,快快起来……”
  龙灵儿哪里肯放,抱着他的大腿大放悲声,裂衣欲出的一对饱满乳球紧紧抵在杨浩的膝盖上,窘得杨浩更是动弹不得:“太尉,你道我姐妹喜欢被人送来送去的么?我们留在太尉身边侍候,此事太尉府上下已尽皆知晓,整个肃州城也是无人不知,若是此时太尉逐我姐妹离开,那我姐妹可真要成了肃州城的笑柄,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太尉若要杀我,只管一刀砍下来,何必用这样的软刀子逼我们自尽呢……”
  “你……你你……你你胡说什么,放手,先放手,有话好话,咱们有话好说……”
  杨浩狼狈不堪,正在连声要她放手,门外侍卫高呼一声道:“肃州知州路无痕路大人求见。”
  杨浩一听沙洲大儒路无痕到了,这副模样要是被他看见,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好连声道:“你快起来,你快放手,这副模样成何体统,你……你……罢了罢了,你要留下便留下好了。”
  龙灵儿霍然抬头,一双泪眼犹自朦胧:“太尉答应了?”
  杨浩苦笑道:“答应答应,本帅答应了,你快放手。”
  龙灵儿欢喜地站了起来,这一起立,胸前一对玉瓜又是一阵荡漾,她欢天喜地把茶盏往杨浩面前轻轻一推,柔声道:“多谢太尉大人收留我们,老爷请用茶。”
  那双柔滑的纤纤玉手,是侍婢该有的一双手吗?杨浩苦笑着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先下去吧。”
  龙灵儿乖乖应道:“婢子遵命。”
  杨浩暗暗擦了一把冷汗,这才扬声说道:“有请路大人。”
  杨浩知道龙王费尽心机,厚颜留下这几个至亲的女子,绝不是惧怕他会加害。他若有心加害,靠几个女人怎么可能改变他的心意。但是,女人不能阻止杨浩的杀心,却能改善龙家的处境。龙家几个美人儿身前身后的侍候着杨浩,就算杨浩自己没有优待龙家的意思,还怕他手下没有善于揣摩上意者去迎合他么?真难为了龙王,如此煞费苦心,不过……由此也可看出,龙王此人只是靠祖宗余荫成就了一方霸主,他本人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杨浩刚刚想到这儿,路无痕便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迈步走了进来……
  ……
  路无痕刚刚上任,设官分职,安抚军民,整顿吏治,设置调整肃州所属的治官属吏,推行杨浩制定的各项法令,正忙的不可开交,有许多事情,是需要随时与杨浩沟通的,他每次到杨浩书房,杨浩都是急急请进,这一次却耽搁了片刻,先走出一个容色妖艳、体态火辣的女子,路无痕也是男人,自然会想歪了。
  他久居西域,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传道解惑,授业教化,必须得懂得变通,不像中原的一些大儒一般性格刻板,对于英雄豪杰的风流韵事,也很有一种理解和宽容。
  杨浩明知他想歪了,可这种事却是解释不得的,所以把他延请入内,也不提方才发生的一幕,只与他商讨设官分职、推行律令的公事,等到路无痕把自己拿捏不定的事情一一向杨浩问清了他的态度,正欲起身告辞的时候,杨浩才按捺不住问道:“路大人,这龙家八女,是你留下来充作节府侍婢的么?”
  路无痕一笑,捋须道:“非也,非也,下官刚刚赶到肃州还没两天,哪里想得及这些事情,这是张浦将军亲自把八龙女送来,下官才为她们做出安置的,呵呵,八龙女出身名门,琴棋书画、诗词歌舞,尽皆精通,有她们在身边侍候,大人可还满意么?”
  “张浦?”杨浩苦笑一声道:“还好,呃……还好。”
  送走了路无痕,杨浩连书房都没回,拔腿便向张浦那里走去。杨浩攻打肃州时,让焰焰代替自己留在甘州城外,由张浦主持大局,肃州得手后,杨浩已离开甘州的消息便也无法隐藏了。
  在这段期间,陆续赶回甘州勤王的回纥各部,都被张浦放进了甘州城去,等到援军基本全数赶回甘州,张浦突然在甘州城外挖战壕、布荆棘、摆拒马、筑围墙,建起了城外之城。这种打法,后周世宗柴荣也曾经用过,围那城池,足足耗时一年。
  有那陌刀阵和重甲骑兵严阵以待,早被这两支人马吓破了胆的甘州军队并未敢出城阻挠,甘州可汗夜落纥站在城头看的莫名其妙,虽说甘州以牧民居多,城中粮食储备有限,突然涌入的大批援军俱都消耗粮食,可是久困甘州,劳师无征的夏州同样耗不起啊,他有多少粮食可以这样挥霍?
  有鉴于此,夜落纥按兵不动,同夏州军打起了消耗战,等到甘州城外防御工事全部建起,各军部署完毕,肃州得手的消息业已传来,张浦便飞马赶到肃州,接任了安西军节度副使之职。
  如今张浦的节度副使府和路无痕的知州衙门,都设在龙王府前庭的左右跨院里,倒不用离开府门,杨浩匆匆赶到张浦那里,只见张浦面前案牍如山,把他的人都埋了起来。
  一见杨浩赶来,张浦大喜,忙请杨浩入座,说道:“大人来得正好,卑职正在拟定攻打肃州的抚恤和赏罚名单,并对龙王府的原有军队进行整编,重新任命将佐。抚恤与赏罚,关系到军心士气;对肃州龙王军的整编,关系到大帅下一步行动的时间,多等一天,就多耗一天米粮,光是军饷,就不计其数,末将不敢耽搁呀,刚刚整理出个眉目,大人就到了,呵呵呵,来来来,快请大人看看,还有甚么不妥之处。”
  杨浩见张浦眼中泛着血丝,显见公务繁忙,恐怕通宵达旦都在工作,那问罪的话便咽了回去。这些天,张浦真是累坏了,谋划方略、分析军情、巡察军营、将佐任命、军队整编,诸如此类的事务已是极为繁重,还要与路无痕一起出席肃州名流士绅、世家豪族的宴请应酬,一个人分成了几份用,也真是难为了他。
  杨浩现在已经开始有意地把许多事交给下属去办,军政分家之后,张浦和路无痕就成了肃州文武两衙的负责人,只要在他们职权范围之内的事,杨浩就不予以过问,哪怕他们的安排并不是百分百的合乎自己的意思,杨浩也不予点出,而是等着他们自己去发现不妥并进行修正。
  他如果始终抓权,不予放手,就会使自己的部属对他形成一种依赖,始终无法成长起来独当一面,何况……他未必就能保证自己的意见永远正确。然而,涉及一地政权的创立,他想完全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涉及人事权和财权,许多事都需要他这位军政两方面的最高首脑出面协调和决策,做最终决定。
  杨浩放下八龙女的事,先接过了名单仔细看起来,有疑虑的地方,就问问张浦如此安排出于何种考虑,两人一问一答,研究到暮色西斜,下人上来掌灯,这才惊觉天色已晚。
  杨浩搁下笔道:“成了,主要的官员就这么定了吧,再往下一层去,咱们也不要一手包办,这些官员,也要给他们一些自主权。喔,对了,龙家八女,留在我的后宅充任侍婢,我听路大人说,是张将军把她们送过去的?”
  张浦应道:“是啊,八龙女一心要留下来侍奉大人以报答大人宽宏之恩,软磨硬泡的,末将也是穷于应付啊。呵呵……,还是穆羽看着不忍,在末将面前为她们说了几句好话,末将这才……,呃……难道这不是大人的意思?”
  杨浩心中灵光一闪,已是恍然大悟,他干笑两声道:“没甚么,本帅很满意,嘿嘿,很满意。”
  张浦便也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呵呵笑道:“末将是个粗人,还怕错会了太尉的意思呢,只要太尉满意就好……”
  杨浩离开张浦的署衙办公之地,回到自己书房坐下,方始苦笑一声。
  万万没有想到,结果竟是如此令人啼笑皆非,原来一切缘由,尽是因为穆羽的一句话。如果旁人为八龙女说几句好话,张浦是不会往心里去的,可穆羽是什么人?那是杨浩的贴身侍卫,论亲近,那可是天天守在杨浩身边的人。
  他说一句话,张浦难免要犯核计,会以为穆羽说情,是出于杨浩的授意,身为上官,有些事、有些话,不方便自己去说、去做,就要有善解人意的下属精于揣摩,体会上意。张浦虽是一员靠战功升上来的武将,却也不能免俗。
  州府民政,乃至府衙内的差使,都是知州路无痕管着,路无痕见是节度副使张浦亲自把人送来,自然也绝对不会刁难,很痛快地便答应下来。等他把人往杨浩身边一送,穆羽见是连杨浩也十分敬重的路无痕安排下来的事情,自然一口应承。这场乌龙事闹下来,穆羽竟不知道他才是始作俑者。
  杨浩如今日理万机,几个丫环侍婢的事情穆羽自然不会也去麻烦他,就把这几个女子安置下来,这几个女孩儿确也机灵,她们并不急着在杨浩身边露面,每日洒扫庭院,制作饮食,先和府上的侍卫亲兵们都混熟了,连带着整个肃州府都知道杨太尉收了龙家八美,造成了既定事实,这才由最机灵的大姐灵儿试探着去给杨浩送茶,开始公开亮相。
  杨浩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双眉不禁深深地锁了起来。
  龙翰海费尽心机,厚颜把龙女安排在杨浩身边,是因为他知道龙家是否就此没落,完全取决于杨浩。杨浩对此早已洞烛,也不想追究什么。说起来,龙家统治肃州这么多年,在这常年与各方势力角逐征战的地方,家中的子侄没可能成为纨绔子弟,龙家的男儿个个能文能文,他如今正是开疆拓土的创业阶段,等他把龙家的势力根基彻底消化之后,就用用龙家子侄也无所谓,他身边正缺将才呢。
  他真正担忧的,是由此想起了其他的一些事情。如今,他威权日重,在西北,俨然就是一位土皇帝,麾下的文官武将越来越多,他的统治,已经渐渐走上了轨道,有些问题如果现在不加以注意,他的统治势必如昙花一现,最终必然走上穷途末路。
  今日穆羽无意中一句话,就引起张浦那么多的联想,进而又影响到路无痕,原因仅仅是因为穆羽是自己身边的人,自然而然地就起到了一种杨浩代言人的作用。一个侍卫统领尚且有如此影响力,那么冬儿呢?焰焰呢?娃娃和妙妙呢?
  以前他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总觉得身正不怕影子邪,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是微妙,是无法用一定之规去约束的。他的统治集团越来越庞大,上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明显,许多事情他已不能去亲力亲为,需要通过层层的下属官僚去执行,这个时候,他这个最高领导者的亲眷家属,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必然会被许多揣摩上意的人很自觉地把她们当作他的代言人,从而想尽办法的去执行。
  张浦、路无痕,都是清廉能干,职位很高的官员,涉及到他杨浩的事,尚且会有这许多想法,在他庞大的官僚体系中,他能保证多少人是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的黑包拯呢?吏治崩毁,其政必亡。吏治,必须治吏。治吏,公私界限必须分明。
  杨浩暗暗决定:等到打通河西走廊,返回夏州的时候,必须马上着手收回赋予冬儿、焰焰她们的权利,以前,兵微将寡,地盘有限时,贤内助们可以站出来为他分忧解难,同时也可以作为鼓励女人参政的榜样。但是时移势易,现在继续让她们在自己的“小朝廷”中任职,已是弊大于利了。
  杨浩并不是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韬武略,足智多谋的天纵奇才,但是他的优点是善于学习、长于自省。从霸州一介家丁,直到今天,成为拥兵十余万,身兼三州节度的一方节度使,除了机遇、运气,还有他自己不断地学习和进步,肃州龙女事件,本来只是一件小事,但是由此及彼,却在杨浩心中敲响了警钟,使他意识到了自己治政上存在的漏洞和不足。
  杨浩唇边慢慢绽起了一丝微笑:“这个龙翰海,此举对我,倒是大有裨益啊。”
  不知什么时候,穆羽闪进了房中,见杨浩一脸的若有所思,唇边还带着一丝微笑,不禁好奇地道:“大人,什么事这么开心?”
  杨浩醒过神来,瞪他一眼道:“开心?开心个屁!你这小子啊……”
  穆羽莫名其妙地道:“我?我怎么啦?”
  杨浩哼了一声道:“张公子送走了?”
  “是,艾将军亲自护送,绝对没有问题。”
  杨浩站起身,徐徐踱了几步,沉吟道:“好,一俟沙洲有了回音,本帅就要统兵杀往瓜州,你呢,就去甘州一趟。”
  穆羽奇道:“大人去瓜州,不带上我吗?”
  杨浩道:“你自己惹下的祸事,自己去解决。本帅兵发瓜州的时候,你就护送了龙家八女往甘州去,交给二娘。”说到这儿,杨浩眸中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就说……本帅给她找了八个使女。”
  焰焰那个醋坛子,一见了子渝,就像针尖碰上麦芒,总要斗个你死我活,这八个美人儿送到她那里去,女人对付女人,她一定会有办法把她们打发开去的吧?龙灵儿……,那么‘胸狠’的女人,惯会利用女人的本钱,大概……也只有焰焰才能对付她们了……
  ……
  这一晚,府州百花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赤忠趁折二太爷大寿之期,领着一队精心挑选出来的心腹死士,扮作残兵败将直趋府谷,诡称草城川守军哗变,杀官造反,急急赶回府州搬取救兵,一路诳开府寨要隘,先行夺取关隘,再使大军通过,他本折御勋极为信任的将领,竟然顺利赶到了府谷。
  到了府谷,赤忠率死士直扑百花坞,由于杨浩的秘谍如今大部调往西域,而折家的眼线耳目也都放在了外线,对内部这种异动,居然一直没有察觉。
  赤忠诳开百花坞的城门,立即挥军杀入,同时蹑踪而来的大军也突然杀将出来。府谷有两城,隔河对峙,互为犄角。北城建在山梁上,百花坞就在此处,北城南侧,有一道深涧南逼黄河北枕群山,名为营盘岭,此处驻扎有一营重兵。北城北的石嘴驿,也是府谷一处军事要塞,两处兵营要塞,将百花坞紧紧拱卫在中间。
  倚仗险要的地势,如果外敌来侵,是很难攻入百花坞的。百花坞作为折家日常办公、家族驻居之地,坞城内本身却并没有多少人马,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赤忠自东而来,以自家人身份直扑百花坞,又迅速占据桥头,截断了与黄河对面的南城之间的联系,本来固若金汤的百花坞,竟就此陷落在他的手中。
  赤忠站在白虎节堂上,惨白的脸色还没有恢复正常,虽然他已决意与旧主决裂,可是多年来俯首听命,折御勋在他心中的威严已牢不可摧,攻入旧主府邸,他不免有些心虚情怯。
  士兵们已控制了整座百花坞,白虎节堂上也经过了一场厮杀,旗牌、兵器架倒了一地,士兵们正搬出尸体,扶起旗牌,打扫着节堂。
  这里……以后就属于我了么?我将取代折帅,成为保德节度使?
  望着巨幅的白虎下山图,赤忠还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
  “大人,大人。”
  萧晨赶到了他身边,小声唤道。
  “哦?”赤忠一个机灵,连忙转身,问道:“怎么样,折家上下,可全抓到了?”
  萧晨得意笑道:“嘿嘿,他们今儿白天折二太爷庆寿,已经喝了一遭,晚上是折家族人的聚会,喝的更多,一个个酩酊大醉,哪晓得咱们从天而降,所以也没费多少周折,折家上下一个不少,全都抓到了,现在都已投入囚车,大人可要见见他们。”
  “不不不,本官……本官不见他们了。”赤忠脸上掠过一片不太引人注意的惭色,仔细想想,他又不放心地道:“你确定?折帅和折御卿、以及折家上下重要人物尽皆抓到了?”
  萧晨道:“末将亲自一一核对的,绝不会错。”
  赤忠颔首道:“唔,那就好,那……本官就放心了。”
  萧晨道:“大人,那……末将马上押运他们上路?”
  赤忠皱了皱眉头道:“王大人为什么这么急,夜色深沉,万一有个什么差池,岂不坏了大事,要不然……等到天亮如何?”
  萧晨急道:“那怎么成?咱们动手虽快,折家还是放出了烽火,现在营盘岭、石嘴驿的守军正向这里驰援,住在南城的那些高官显要、权贵名流也在集结家将侍卫,试图杀过河来,任谁也想不到大人您刚一得了百花坞,马上就把折家上下全部转移了的,此时把他们运走,最是安全不过,何况还有末将亲自押运呢。”
  赤忠还是犹豫不决,萧晨又道:“大人,忠于折家的军队为了把折家满门救出去,必会不遗余力攻打百花坞,虽说此处粮草充足,易守难攻,足以支撑到朝廷的援军赶到,可是那样一来,咱们的死伤必重。如果把折家的人全都运走,交给王继恩大人,各路援军一旦知道折家已牢牢控制在朝廷手中,必然军心涣散,再无斗志,有他们为人质,大人才能更好的控制府州,咱们也能少一些伤亡啊。”
  “这个……,好吧,你马上把人运走,一定要亲手把他们交给王继恩大人。”
  萧晨挺胸道:“大人放心,属下但有一口气在,决不辱使命。”
  “好,本官给你三千……不,给你五千人,务必要押着折家上下,决不可出现半点差池。”赤忠犹豫了一下,目中闪过一丝狠色,低声道:“如果真的被人截住,且无法突出重围,你就……”
  萧晨会意,重重一点头,狞声道:“末将明白,如果事有不济,折家上下百十口人,不会有一个活着!”
  “好,你去吧……”
  赤忠看着萧晨急步离去,略一思忖,忽也唤过几名亲兵,急急走了出去。
  赤忠隐在城门一侧,混在士卒们中间,眼见灯笼火把打起,一排早已备好的囚车将折家满门一一押运出去,像折御勋、折御卿这样的重要人物,都是单独一辆囚车,赤忠亲眼看见他们被五花大绑在捆在囚车里,这才放心。
  囚车驶出百花坞,只见唯一的一座桥梁上刚刚经过一场厮杀,对岸的人摞下了许多尸体,已退回南岸。萧晨沉声吩咐道:“熄了灯笼火把,加紧赶路。”
  一支大军护着二三十辆囚车,藉着夜色的掩护,急匆匆沿河而下,行出里许,就见远处山岭上一条火把长龙正急急奔向百花坞,那是营盘岭的守军看到了百花坞上燃起的烽火,急急赶来驰援,萧晨见了,不禁冷冷一笑。
  折家四太爷、五太爷、和老七、老九,还有折惟昌和折惟忠两个小辈困在同一辆囚车上,五太爷醉意未去,神色却已清醒,他藉着月色环顾四周,喃喃自语道:“赤忠这个叛贼在搞什么鬼,这是要把咱们运到哪儿去?”
  沉吟有顷,摸不着头脑,五太爷回过头来,怒视九太爷道:“老九,以前,咱们的‘随风’一直是由你负责的,虽说如今交给了惟正,可他还年轻,许多事仍然是由你掌舵,你可倒好,你是怎么管的,咱们折家被人家一窝端了,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九爷苦笑道:“老五啊,咱们的‘随风’,耳目眼线都排布在外面,难道是用来监视自家人的么?谁想得到他赤忠吃了熊心豹胆,居然会窝里反?”
  老五怒不可遏地道:“他们困住聚会堂,喝令我折家的家将们放弃抵抗时,不是说过么,朝廷已调安利军、隆德军控制了广原的程世雄,王继恩亲率宁化军、晋宁军、平定军、威胜军进入府州,绥州刺使李丕寿秘密北上,设伏截击麟州杨继业的援军,叫咱们不要妄想,速速弃械投降么?那些不是外面,还有那里是外面?怎不见一点消息传回?”
  老四这时也黯然道:“不错,凭他一个赤忠,就算反了,哪能镇得住整个府州。正因如此,才不虑他反。如今他真的反了,那话决非恫吓,赤忠背后,一定有朝廷撑腰,所以他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老九啊,咱们折家这次算是彻底栽了,如果‘随风’能事先发现点什么风吹草动,咱们何至于如此不济?”
  老四、老五都这么说,一向淡定沉着的九爷急得脸色赤红如猪血,他气急败坏地道:“我们折家的眼线虽不能打入宋国高层,但是宋军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军调动间,声息岂能小了?那样的话,就绝不可能瞒过我的耳目!”
  老四沉声道:“事实是,他们已经瞒过了你的耳目,难道你想说,朝廷兵马根本没有接应赤忠,赤忠是发了失心疯,才想凭他草城川倾巢而出也不过一万八千的兵马,就想来个改朝换代,占据府州?”
  九爷登时语塞,他失魂落魄地望向茫茫夜色中的层层山峦,听着滚滚不息的黄河滔声,百思不得其解地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安利军、隆德军、宁化军、晋宁军、平定军、威胜军,但有一处调动兵马,我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难不成……我的‘随风’也尽被收买叛变了不成?”
  骑在马上,横枪行于囚车旁的萧晨把他们的对话都听在耳中,萧晨抿了抿嘴唇,回头望了眼已看不到一丝灯火的百花坞方向,脸上又露出了得意而阴险的笑容……
  以君伐臣,且无正当名义,实在不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情,因此即便大宋朝廷的高级官员们,对赵光义取府州的计划也大多不曾与闻,只有一个在外带兵,且与皇帝曾同谋过弑君大事的王继恩,是这桩阴谋的全程参与者。因此从朝廷方面,即便他们的密探成功地在朝廷的要害部门潜伏下来,这一次事先也休想打听到一点什么消息。
  杨浩的“飞羽”秘探,除了一些固定的消息站之外,已全部调往西域搜集战争情报,但是折家的根基就在此处,“随风”的密探虽也时刻关注着河西走廊的战事,但是他们的重点监察对象,仍然放在府州外围。
  正如折九爷所说,“随风”秘谍虽不能打入朝廷的要害部门,但是府州周边的朝廷驻军乃是重点监控对象,他们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根本无法瞒过折家训练有素的密探们的耳目,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对这次内外勾结的兵变,折家事先的确一点异动都没有发觉。其中缘由何在呢?
  烽火台烈焰冲宵,在夜色中异常的醒目,当百花坞的烽火台上燃起冲宵的烈焰时,一座座山头的烽火便相继燃起,迅速向远方传去。
  以建在高山上的麟州城为中心,长城绵延而去,探向四面八方,乌沉沉的夜色中,它们就像一条条沉睡的古蟒巨龙,一动不动,突然,其中自北方延伸过来的一条长城烽火台上,突然相继燃起了烽火,本已睡下的杨继业闻讯匆匆披衣起身,登上箭楼向远方眺望一阵,确认警讯来自府州,不由瞿然一惊。
  今天是折二太爷的大寿之期,他还着人送了一份厚礼去的,杨继业实在难以想像府州这一晚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难道是折二太爷喝的兴起,要玩一出“烽火诸侯”?
  杨继业当然不会以为折二太爷会有这个雅兴,眼下敌情未明,但兵贵神速,援军是绝不能等到真相大白之后才派遣的,杨继业立即披挂整齐,击鼓聚将,点齐一路人马,先使数百探马先行上路,察探消息,又遣长子杨延朗、次子杨延浦领兵八千,杀奔府州。
  大军连夜上路,铁骑驰骋,次日中午便抵达了府州与麟州之间最大的关隘大堡津,稍事休息之后,又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沿途根本未曾遇见绥州刺史李丕寿的一兵一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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