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旧情难忘
作者:普祥真人|发布时间:2024-06-28 23:51:40|字数:46751
从坊间传说到朝堂诸公,大多数人都认为范进与张舜卿的结合属于入赘,不能算作娶亲。但是对当事双方而言,两方的看法都认为这是一桩再正常不过的婚姻,张舜卿到范家依旧是出嫁。
按照京师风俗,女方亲眷被称为“低头亲家”,象征着婚姻中男女双方的地位差距。世人传统的思想中就认为女性低于男性,在婚姻关系中,也认为妻子处于弱势,即使是名门之后或是千金娇女,嫁到别人家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要受婆家管束。古代的传说故事里,醉打金枝可以衍生出一段君臣相得,不哑不聋不为阿翁的佳话,醉打驸马就从没有这个机会。
从大明的民间风气再到男女地位看,这段婚姻里的两方,应该是作为妻子的张舜卿需要伏低做小,但是从实际情形上,反倒是作为夫家的范家更为小心翼翼。固然张舜卿本人在范家的表现尚算温和,并未摆出相府千金的势派压人,于范家人来说,却已经感受到门第阶层差异所带来的巨大压力。
范母作为名义上的一家之主,日子也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在准儿媳面前说错话激怒这个美丽而又富贵的少女,至于乡下那种恶婆婆刁难媳妇的行事手段更是半点都不敢放出来。
眼看大婚就在眼前,一如罪犯到了秋决之期,早早换上诰命袍服头面的范母对着镜中自己,情绪既是欢喜又是忐忑。她的视力已经严重衰退,加上天色太晚灯光昏暗,看东西有些模糊,只好问在身边伺候的胡大姐以及范进。
“你们看,我这个样子行不行啊?我怎么总觉得不对劲。进仔不曾发达的时候,我特意做过一套新衣,就为了有朝一日喝媳妇茶的时候穿,那时候进仔还是八岁吧?莫看我们那时候穷,但是衣服料子和手工都不差。布是自己织的,衣服是你六婶做的,她的手艺在村子里人人都夸,衣服自然好的不得了。后来赶上灾荒,家里过不下去,就把衣服托胡二送去了当铺,再后来当票找不到,想赎也赎不得……如果那件衣服在就好了,正好明天来穿。我这个庄稼人天生就没有穿官衣的命,这衣服怎么看怎么丑啊。”
范进在旁笑道:“娘,您怎么会丑?这衣服又合身又气派,等明天花轿过了门,堂堂首辅千金要跪下来给您行礼,您穿这衣服正合适。”
“合适?”
范母不自信地看了一眼镜子,又看了一眼范进。“我这乡下婆子穿这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儿子费了这么大力气走出来,就是为了这辈子不回去。娘如今是天子特旨加贲三品诰命,若是回了家乡,咱们南海的父母官也要对您毕恭毕敬,有事拜见得先上名刺,还得看您耐烦不耐烦见他。这身衣裳头面,是您应有的体面。虽然张家千金身份非同寻常,但总归是您的儿媳,该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自古都是儿媳怕阿姑,没有颠倒的道理。再说这段日子舜卿总来家里走动,对您不是很恭敬么?怕她作甚?”
范母叹了口气,手刚一伸出去,胡大姐已经利落地把水烟递过去。“要说恭敬,大小姐对我这个乡下老婆子倒是恭敬得很,就差直接叫阿姑了。比着两家身份,人家对我可以说是天高地厚,我若是再说出她得不好,那便是没有良心。可娘跟你说句实话,从她来的第一天开始,娘心里就怕。”
房间里一片寂静,过了好一阵,范母才继续道:“她没什么毛病,人漂亮,家室又好,自己又能经营家业,娘看得出来,自打她到了家里,咱家才有几分模样。有这么个内助,家里才会兴旺。可越是如此娘越害怕,怕我儿受她的气,又怕我儿吃了她的连累。咱们庄户人家不懂大道理,只知道这花开得再艳,也有谢的那天。站得越高,摔得越狠。娘就怕有朝一日这大房子好衣裳,还有那么多下人、牲口全都没了,就像做梦似的,一睁眼就又回了乡下种地过苦日子。不怕你们笑我,娘如今已经回不去了,再让我过土里刨食的日子已经过不得。”
范进道:“娘尽管放心,儿子同样回不去,过那种日子还不如杀了我。所以我肯定不会让咱家再受穷受罪,这辈子我们绝不会再回去受苦!”
范母点点头,又笑了两声,“人老了,就是糊涂了,大喜的日子怎么说起这些了。既然你们说我这衣裳好看,那我就穿着。大姐,扶我去佛堂,我得给进仔的爹烧炷香,明天大家都吃酒席,他也不能受委屈。等过些日子,我找个大小姐高兴的当子跟她提一句,家里做几个菜,给你个名分。这些年你在家里不容易,不能让你受屈。”
“阿姑……我不委屈的。”胡大姐低着头,小心地搀扶起范母,鼻子酸酸的,眼泪似乎要流出来。她的样子已经与范庄时大为不同,曾经的烂红眼角以及腿上的疮,都在名医妙手之下得到治疗,营养跟得上,发如墨染肤色红润,加上妇人的丰腴,如今的胡大姐在范庄那种地方,足以称得上女神,但是在京师里就不出色。
不要说比张舜卿,就是张舜卿身边带的丫头也多有不及。而且她始终学不会打扮,依旧是范庄时的样子,生活的改变对她而言没有多少影响,每月的月规钱都偷偷存起来。听老人们讲过太多大户人家突然败落衣食无着的故事,如果有这么一笔钱在,就能救命。
听着范母说话,胡大姐不停地提醒着自己不能哭,大喜的日子自己一哭,会败了进哥兴致,他会生气的。从进哥考中功名的时候,自己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屠户的女儿怎么可以嫁给大老爷,这是办不到的事。只要进哥好,自己就该高兴才对。何况张大小姐对自己恩重如山,帮自己治好了病,还给家乡写了书信,让广东官府照顾一下自己的爹爹。那么美丽的女子,美到让自己不敢直视的地步,和进哥正是天生一对,自己应该为他们高兴才对,为什么想哭……实在是自己太坏了。
在乡下生活的一幕幕情景,不停地闪现在脑海里。至今为止不会耕田的乡下书生,能看懂书信,知道如何断句的文曲星,有些木讷不敢与人争斗的书呆子,斗倒了洪家的铁头娃……若干形象在脑海里出现,却重合不在一起。
胡大姐总觉得,自己的进哥不是一个人,现在这个春风得意做了大老爷的进哥,与自己愿意为他付出一些的男孩不一样。身体还是那个身体,但是灵魂里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同。
当然,这话她只能放在心里不会说出来。自己已经把一切都给了他,只要他好自己就开心。将来不管过什么样的日子,自己都认了。有或者没有名分,她都不在乎。回头偷着去看了一眼范进,后者朝她点点头,胡大姐的心里便觉得异常满足。哪怕明知这个男人稍后就要去拥抱另一个女子,但只要肯看她一眼,就足够了。
等到母亲离开房间,范进才跟着离开房屋,举头望天。明月当空,月光如洗,明月之下,一道人影出现在范家屋顶之上,抱膝而坐,手中还拿着什么东西,不时往嘴边送。范进摇摇头,低声叹了口气,随即后退几步,将衣服下摆撩起,加速前冲跳起,两年来从未间断习武,加上有凤鸣岐这种当世大高手指点,如今的范进若入江湖亦可算做一流高手,上房这种事倒是难不住他。
夜风送来浓浓酒香,一身素衣的佳人对月而饮,口内轻轻哼唱着腔调古怪的小曲,仔细听来,正是“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因为范进喜欢京剧的缘故,家里的女人为了讨他欢喜或是受他影响,或多或少也都在学习京剧演唱。薛五资质最好,唱青衣已经有模有样;胡大姐害羞,杀了她也不敢在人前开口,敢唱却又带着浓重广东口音还有些荒腔走板的就只有梁盼弟了。
范进笑道:“这是哪来的小娘子?这么晚不回家,是不是寂寞需要人陪啊?”
一只早就喝光的空酒壶丢过来,被范进随手接住,梁盼弟虎着脸道:“衰仔,都做官的人了,说话还是这么口无遮拦,让别人听到以为你是个轻浮浪子对你名声不好。别以为要做宰相女婿我就不敢打你,敢胡闹当心挨揍。”
范进笑着坐在梁盼弟身边,伸手搭在她的肩上,“过去没有功名不敢乱来,如今已经有了官身,若是还不敢调息个民女,这官就白当了。三姐想揍我就揍啊,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三姐,我都是你的进仔。”
“莫乱讲,成了亲你就是别人的,我可不敢和大小姐抢男人。她若是生气,非要我的命不可。”她将头靠在范进肩上,嘴对嘴灌了半壶酒,又把酒壶递给范进,见他寻着自己方才嘴唇接触的地方嘴对嘴将剩下的酒灌下去,才道:“进仔……京师一点都不好,我想家了。在这里看不到家乡,我心里不踏实。让我走吧,看一眼天王山,看看海,如果你想我了,就去广东找我……”
“做梦!你是我的人,去哪我说了算。”一向在梁盼弟面前言听计从的范进,少见的变了脸色。“是不是张舜卿欺负你了?逼得你要走?听说你下午的时候喝薛五过招来着,先讲手后是比武,现在又闹着要走,发什么癫!”
“没什么,薛五的功夫比我好,人也比我漂亮,而且比我年轻,由她在你身边保护你足够了,我已经没用了。张舜卿没有欺负我,她也不需要欺负我,有的是人为她效力,犯不上脏自己的手。那女人比我厉害多了。从一年前她就在悄悄收购房产,这里房子贵得吓人,好多老百姓没地方住,只能露宿街头。即便是做官的,也大多租房。在京师有套房子,相当于有只下金蛋的母鸡,没几个人肯出手。若不是相府千金运筹,另有相府关系出面,也不可能把这条街的房子全部买下来。我原本以为她是为了收租,没想到是为了放陪嫁,整整一条街的陪嫁……就冲这一条,谁敢在她眼前说个不字。”
“我会跟她谈,她如果敢欺负你我不会答应……”
“你敢!”梁盼弟却也瞪起了眼睛,一如长姐训斥幼弟:“你的事业刚有点起色,大婶刚过几天好日子,不许你为了我这个老女人自毁前程!你敢和张小姐闹家务,就是逼我去死!再说她又没对我怎么样,你凭什么对人家发火?我自己小心眼行不行?我自己不想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和其他女人拜堂成亲行不行?我玩你这个小白脸玩腻了行不行?大家本来就没有名分,老娘老牛吃嫩草,想玩个读书人而已,如今我玩腻了。张家那么多陪嫁婆子,从管家到丫鬟应有尽有,就连护卫都有个薛五,你还非拉着我干什么?大家江湖儿女,不要搞那么婆婆妈妈,老娘是不会对你负责的,告辞!”
梁盼弟站起身,可是随即就被范进紧紧拽住。她不耐烦道:“放手啊!你明天就要成亲了,今天和其他女人拉拉扯扯算怎么一回事,何况我还是个管家婆子,让人知道的话,你还要不要名声了。”
男子的手并没有松开,反倒是攥得更紧了一些,语气低沉但有力。“三姐,你说的很对。张舜卿貌若天仙,薛五武功高强,就算是管家理财,张家也有精通术算善于操持产业的女子,足以担当此任。若是我求美人,求拳棒,求管家,皆可有替代品。”
“那你还不放手?”女子声音哽咽。
“因为我若是放手,就会失去独一无二的三姐,失去我心头最重要的一部分。我要你只因我爱你,与你的才干无关,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可以了。我这个人很讲道理,我身边的女人如果想走,我不会勉强她,但是你是例外,你已经是我的人,想走也走不掉。”
范进陡然用力,易筋经的巨大力量即使是梁盼弟也难以颉颃,足下一滑,已经倒在范进怀中。她低声叫道:“衰仔,做咩?”
“我刚才说过了,要强抢民女来着,自然是说到做到!再说家主人搞自己的管家婆叫做自家鸡吃自家米,天经地义!今晚上你跑不掉了。”
月光之下,女子在男子怀中剧烈挣扎连踢带打,却敌不过男子神力挣脱不开。两人从房顶一路打到卧室,直到身上衣衫落地,滚成一团,女子依旧不依不饶,那枚刻有男子姓名的银戒指在灯下烁烁放光,记录着属于两人的恩爱点滴。当反抗变成迎合,挣扎变成最原始的搏斗,梁盼弟忽然反客为主,紧紧抱着范进道:“不要松手,这辈子不要松手……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不许你忘了我。”
第五百零一章 娶亲(上)
“张舜卿是个厉害角色,她对大姐那么好,因为大姐样子丑,不讨你喜欢,永远不会成为她的威胁。偏又和你一起吃过苦,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不能亏待大姐。所以她只要对大姐好就能落个贤惠名号,又不会有人跟她争宠。至于我这种老女人,就没那么好命了。她知道你和我的事,只拿我当管家婆,又让我开个酒楼,其实就是打发我走人的意思。如果我拿腿就走,那酒楼就是了断你我之间关系的补偿。她有手段有心机,又有那么厉害的娘家,我哪里斗得过。让我走了就一了百了,你这衰仔偏又要缠着我,何必呢?”
梁盼弟将头靠在范进怀中,将男子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过几年我就老了,到时候不用人赶,你自己就不喜欢,到那个时候我便真的只能做个管家婆。其实让我现在走了才对。”
“别做梦了!我绝对不会放你离开,你去哪我都会把你带回来,说到做到。”范进说得坚决,不自觉地拿出上元县正堂威风。“舜卿那边我来想办法,姐想要名分,我就给你名分,与大姐的事一起办,都给你们一个偏房。不过姐年岁大了,生孩子有些冒险,眼下的接生条件,生孩子和玩命没什么区别,我不会让你冒这个风险。”
“其实两个人过日子,归根到底总要过成亲情,才能维持长久。即使是舜卿这种倾城佳丽,也不可能永葆青春。说到底,大家过得是情分而已。当然,漂亮的女孩子谁都喜欢,不过那就是另一回事,不是每个和我睡在一起的女人,都能走进我的心里。我承认我的心不可能都给三姐,但我发誓最大的一片位置,永远属于你。”
“进仔,我很感谢你跟我说实话,我也知道你是想对我好,但是名分的事不必再提了。我们的关系尴尬,若是做了妾室,反倒给你惹麻烦。只要你的心里有我,就足够了。”
自从范进回府就和梁盼弟风雨多次,每次都是干柴烈火,非把梁盼弟折腾到求饶才完。她可以感受到范进对自己的迷恋,但是吃不准这种迷恋究竟只是身体的需求,还是依旧喜欢她。
她不是个放当的女子,如果单纯只是身体上的需要,这段孽缘她也就不想再维持。昔日她还要伏低做小,以满足少年人的需求,如今范进功成名就,如果想要找女人不菲力气,她也可以退出。可此时范进直抒胸臆,她终于相信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脱身体的层面直达精神灵魂,于她而言,这才是最珍视也最看重的部分。
心结一去,梁盼弟又开始担心范进会在一时冲动下做出蠢事,连忙安抚道:“其实今天的事主要怪我。外面那些人忙着扎彩棚预备酒席,我忙了一阵子却是越忙越烦,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我们在广州私订终身的情景。你找女人是一回事,和宰相千金拜堂成亲是另一回事,我不是个圣人,一想到那个女人我心里就不痛快。和薛五比武还输了,她嘴里安慰我说我的功夫比她出色,不过是吃亏在拳怕少壮上,实际就是嘲笑我是个老女人。我听得懂却又不能骂回去,越想越烦,多喝了些酒,说了几句醉话,看把你吓的,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堂堂个大老爷,要对个管家婆子硬上弓,怕不是让人笑死。”
“因为我怕啊。对其他人,我可以用手段,但是对三姐我真的没办法。我不可能一直留在家里,万一我不在家三姐真的离开,回家来找不到你我怕我会疯掉。所以只好用这种方法证明,不管怎么样,我不会放弃三姐的。答应我,永远别离开我,不管生活有多艰难,都一起走下去,天大的难处咱们一起扛。我也知道舜卿是个厉害角色,三姐可能会受委屈。我会尽力让大家都过得去,即使我做的真不够好,也请三姐陪着我一起……走下去。”
范进紧拉着她,像是孩子似的哀求这梁盼弟,在市井摸爬滚打磨练出一副硬心肠的女人,也无法抵挡文曲星君国朝进士的软语哀告。混杂着幸福与怜悯的眼泪,滴在范进胸膛。
“衰仔……简直笨死了,我这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的,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我答应,这辈子不会离开你,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永远在留在你身边伺候你一辈子,总该放心了吧。好了,别抱那么紧,小心明天成亲的时候不能交账,新娘子可不答应。”
“三姐,我还想……”
“想也没得商量!你既然要我留下,就得听我的话,乖乖起来,我伺候你穿衣服,你明天要做新郎官,不能没精神。张大小姐是你的贵人,也是咱家的贵人。你对她好一些,别惹她不欢喜。至于我么,其实没关系了,张舜卿是个体面人,再怎么样,她也不会打我骂我,比当初范通那个混蛋强多了。连范庄那种苦日子都能过,何况是现在,不管怎么艰难,咬牙都可以撑住。”
梁盼弟点燃灯烛,开始伺候范进穿戴衣冠,预备着天亮之后的迎娶。为方才还在自己身上驰骋的男人打扮,帮助他去迎娶另一个女子,这种感觉让梁盼弟感到很古怪,乃至有一丝屈辱。但是想到范进对自己的温柔,这份屈辱便可以忍受,甚至为了安范进的心,她脸上还挤出一丝笑容,在范进耳边道:
“首辅千金又怎么样,成亲之前还不是被我把她相公睡了。等她过了门,我也照样要偷她相公,活活气死她!一会不要想我,好好当你的好相公好夫君,姐给你收拾得漂漂亮亮,让那些人看看,我的进仔足以配得上那什么张大小姐,别以为张家闺女嫁了你受多大委屈似的!不就是脸蛋好看么,等到生了儿子,一准变成个水桶腰的丑婆娘!”
即使在这场联姻中处于绝对优势地位的张家,对于即将到来的婚礼也不会掉以轻心。尤其是作为主角的张舜卿,从江宁的主动现身到这段时间照顾范母,其实她已经把自己当作了范家的媳妇。天明之后的婚礼,则是名正言顺的确认,从此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和心上人朝夕相伴。菱花镜前张舜卿望着镜中自己,回想着从长沙初会到修成正果的种种艰难,其中两人各自承担的压力都不小,如果不是彼此心志坚定加上自己在江宁的大胆,恐怕未必能有这般好结果。
好在,一切的付出都很值得,幸福的家庭生活就在眼前,等到过了门,就一切都好了。
“小姐,别人家的女子出阁都是要哭哭啼啼的,你却在笑,这样子让别人知道,会不会笑你?”伺候张舜卿穿戴的阿古丽在旁打趣着,张舜卿并不动怒也不害羞,大方一笑道:
“婚姻是终身大事,一旦嫁错了人就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这么重要的事,却是由媒人和父母决定的,事关自己终身幸福却不能由自己做主,这是最大的弊病。那些女人眼看要嫁人生子,却不知道自己丈夫相貌丑俊,脾气如何,一切都是未知数,怎么可能不怕?她们害怕,自然就要哭,与其说是不舍娘家,不如说是希望留在一个熟悉的地方看着熟悉的人,至少心里还能安稳一些。我和退思情形与她们不同,我相信退思会好好待我,我也想要与他白头偕老,出嫁就是实打实的喜事,为什么要哭。”
“可是范家也有一些女子……这件事老爷没说什么,说小姐自己能应付,可是我还是替你担心。”
“一群乡下农妇庸脂俗粉,有什么可在意的?”张舜卿自信地一笑,她原本生得就极美,面临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更是要精心打扮,姿色更胜平时,真如天女下凡光彩照人。
“退思未成亲时的事我不管,成了亲家里就是我做主。那些女子若是守本分,我也不会为难谁。如果她们自己不知死活,妄想些不该拿的好处,那就别怪我不客气!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事我说了算,退思也不会干涉。”
“可是范家还有位老太太,小姐还是该多听听她的。”
“阿姑是个好人……但也只是个好人。如今退思偌大家业,一个好人是料理不来的,我这个做媳妇的,既然要管事就得拿权,阿姑是个讲道理,也容易相处的人,应该能谅解我的苦衷,不会跟我为难的。”
张舜卿想着这段时间范母在自己面前提心吊胆又努力装出仕宦人家老夫人体统的模样,嘴角微微上翘,笑容一闪而逝。毕竟是个晚辈,私下笑话阿姑不大好。
她侧头看看,在她身旁,新娘凤冠上四颗东珠在灯光下烁烁放光。这种产自辽东的珍珠不同于市面上普通的南珠,腹里地区没有出产,都靠辽东女直部落的贡献。即使是在那白山黑水之间,这种珠子也极为难得,据说往往要牺牲几个采珠女性命,才能得到这么一颗东珠。正因为东珠难得,即便是皇宫大内,东珠也寥寥无几,向来为御用之物人臣不得用。
这次李太后一口气赏下四颗东珠,一向不参与朝堂争斗,如神仙中人的李夫人又送来全副头面,天子赏赐全副銮驾,又打发冯保带了尚膳监的内庖来张家备办酒席。为了让婚礼体面,甚至特意下旨罢朝一天,就为了让文武百官可以来喝喜酒,即便是公主出阁,也没有这么大的威风排场。这些安排足以证明,张家圣眷优隆如日中天,自己虽然不是金枝玉叶但比起正牌公主还要尊贵几分,范母这个乡下老妇人又哪来的胆子对自己说三道四?
婚姻是家族的结合,不是单纯两个人的事。张舜卿过去对这种说法还颇为质疑,这段时间在范家亲眼所见,让她对这个说法已经无比认同。范家跟自己家相比,差距是在是太大了。不考虑财富和地位,就是眼界见识到知识底蕴,也相差悬殊。乃至范母为了讨好自己,特意预备的文房四宝以及瑶琴围棋,也艳俗不堪,根本入不了眼。如果不是为了退思,自己怎么可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和那些村姑去打交道?自己为他做了那么多,他也该为自己做点什么,把家里权柄交出来,这只能算是最起码的要求而已。
除了东珠,皇太后还将自己名下的两处田庄赐给张舜卿做嫁妆,皇帝也下旨赐京畿良田千亩,加上李夫人的馈赠,张舜卿这次出嫁光是收到的嫁妆田就将近八千亩,而大明公主的岁禄也就是两千石,两下对比,她怕是比公主的待遇更好一些。范家那些人,又哪来的胆子敢违抗她这个无冕公主?
这么算起来,退思倒是成了驸马……张舜卿忽然想到明天过门之后可以拿这个玩个花样,那坏人到时候肯定欣喜若狂的样子,又不禁一阵微笑。
阿古丽道:“自从回京之后,小姐笑得时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看,跟当初完全变了个人。范进与小姐,大概就是你们常说的天作之合,本来就该在一起的。这个世界上只怕再没有一对夫妻能比你们更甜蜜恩爱。”
张舜卿微微一笑,“这也要多亏你帮忙,你对我的好处我也都记得,我那首饰匣里的东西你喜欢哪个就拿哪个吧,算是个纪念。”
阿古丽摇头道:“在这里吃喝不愁,财富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只要看到小姐和老爷高兴,我就高兴,只要小姐能把我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就是最好的礼物,比任何珠宝都珍贵。”
张舜卿知道阿古丽的心事,她到现在也就是个奴婢,在这家里地位很尴尬。之前张居正痔疮发作生病数日,她说话就没多少人听,还得自己出头为她撑腰,这胡姬大概是有些担心。张居正对阿古丽也只有需要没有太多感情,加上又是个胡人奴隶,不愿意给她名分,这也是让阿古丽苦恼之处。
即将出阁的女儿,没办法干涉父亲的私生活,这件事不好解决。张舜卿只能考虑找个机会建议,给阿古丽多一些权力,但是成为家人的要求,多半无从解决。看着这胡姬,又不由想到范进家里的女人,那些人的情形与阿古丽其实也差不多,心态大抵也接近,由己推人,她的心里瞬间也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这股情绪就荡然无存。悲天悯人的情怀只能适用于他人,不能用于自己,等自己过了门,那些狐狸精,谁也别想好过!
第五百零二章 大婚(下)
张居正素来就有举办宴会招待同僚的爱好,相府宴会动辄通宵达旦,这次相府嫁女天子赏假一天,宴会歌舞就更不能少,满朝文武也自然抓紧这个机会向张家靠拢。尤其是那些与范进一样,来京师铨叙或是等缺的,这个时候更要尽力报效,向相爷表达忠诚,与相府紧密靠拢。
其实大部分官员根本没机会见到张居正本人,能见到游七、姚八其中之一,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如果张嗣修出来跟他们点个头,这些人就能兴奋得整晚睡不着。有些低品官吏为了表现自己的才干以及与百姓打成一片,放下身段的决心,主动来到彩棚下,切菜抱薪,挑水烧火,挥汗如雨笑容满面,尽显朝廷命官亲民本色。
在书房内,如今内阁的三驾马车以及礼部侍郎余有丁四人就坐,房间里没有下人,只有即将参加春闱的张家三公子张懋修在一旁伺候。他刚刚拜在申时行、余有丁两人门下,做了他们的弟子,眼下便执弟子礼侍奉恩师。
申时行、余有丁是同科进士,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余有丁是探花,榜眼就是拜了亲生女儿为师学习道法,一心期待飞升的王锡爵。
三人的座师是当时的阁臣袁炜,其人虽然号称青词宰相,但实际上写青词的能力并不十分出色,在嘉靖对于文章水平要求越来越高之后,已经陷入江郎才尽的危机。正好这一科三鼎甲都在翰林院,袁炜就将这三位弟子叫到家中,替自己草拟青词,自己最后誊抄上交。
袁学士虽然在青词领域的能力不足,但是在其他领域显然是个跨时代的天才。在思路上已经和某些带着学生做项目的导师高度重合,不但剥夺弟子的署名权,连基本的人身权力也不尊重。在外面光鲜亮丽的三位翰林学士,在袁炜面前和黑心工厂的工人没什么区别。布置完题目,三人就被锁进小屋里,写不完或是文章质量不满意不许离开房间,也得不到食物和饮水。很多时候要在小房间里写上一整天,三位宰相根苗被饿得眼冒金星口干舌燥,等到好不容易完成任务,也得不到酒饭招待,只能饿着肚子出去自己想办法。
不但如此,袁炜对三人态度极为恶劣,动辄得咎。余有丁与袁炜是大同乡,却没有半点关照,乃至有几次被恩师当面把写好的青词撕扯稀烂,指着鼻子骂余有丁应该叫余白丁才对,自己瞎了眼才录了他的卷子。态度比训斥自己家的家奴还要恶劣几分。
三人被这么一位恩师压榨几年,第一没去自杀,第二没变成阴暗孤僻性格反倒是乐观依旧,甚至因为这段经历三人成为莫逆之交,见面就要互相揶揄取笑,不鞥不让人佩服心理素质以及天生的柔顺性情。三人如今虽然都算是功成名就,成为朝廷要人,但是脾性未变,待人处事永远是一团和气,对于上位者的要求也绝对不会拒绝。
作为主考官,这一科的举子原则上都是他们的门生弟子,张居正安排儿子提前拜师,又让两人多指点儿子的文章,用意不言自明。那又怎么样呢?这两人的想法基本一致,反正考题是你张居正出的,张懋修的才学又放在那,选为前十名优卷是题中应有之义,至于第几个读卷,最后能否成为鼎甲那是张相爷和皇帝之间勾兑的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管那些闲事干什么。
会试主考对于文官来说,意义非同一般,一科进士都是你的门人,在朝堂上说话就占地方。让谁做这个工作,就是要提拔任用的前兆。申时行自己就是阁臣不必多说,余有丁做了主考也有很大几率入阁,不管是伴食宰相,还是架子阁老,总归都是文臣官位的极限。不管性情如何谦和恬淡,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前程,也难免心情激动,脸上满是笑意。
张居正的目光在余有丁脸上略停留了片刻,心中颇为满意:这是知道好歹的,明白自己把他安排到主考位置上是要栽培他,也愿意报效,算是个明事理的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和申时行一样,都是棉花脾气,不会想着跟自己争论,更不会想要夺权,虽然和申时行是同榜至交,绝不会连成一线掣自己的肘,范进那狗头举荐人的本事倒是不差。
眼睛在申时行身上一扫而过,这是个好人,是个自己都要佩服的好人。身为阁臣却没有半点阁臣架子,对所有人都笑脸相迎包括门下仆役都不怕他,自身的才具也不差,天生就是个太平宰相的胚子。将来退思如果能入阁,跟他搭班子肯定不会被欺负。现在就剩了张四维。
对于自己这位同榜,张居正原本看法不错。张四维有才干知进退,更有着商人家庭特有的精明。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不需要人嘱咐,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在驱逐吕调阳的行动里,两人配合天衣无缝,自己回乡办丧事时,张四维更是明确自己的身份定位。
小事不需要惊动张居正保证办妥,一旦涉及到大事,不管自己能不能办,全都由首辅决定,自己绝不发表意见。乃至自己女儿与范进的婚姻也是一样,该做媒人时绝对不含糊,京师里有些风言风语,也被他一力承担下来。
这样的好搭档不多见啊,又是范进的座师,按说两下应该很融洽才对。但是范进私下里向自己提过,要提防张四维。这个女婿也不会无的放矢,莫非凤磐真藏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心思?
张居正看过去时,却见张四维正对余有丁道:“丙仲,你可知这一科为何点你做主考?”
“这……下官不清楚。”
“因为你的名字不好啊,什么不好叫偏要叫有丁,我大明旧制,按丁派役,你既然有丁,这主考役自然逃不脱了。”
余有丁这才知道是开玩笑,笑道:“所以下官才要感谢元翁推行新法,按田派役,否则这朝廷的役派起来没完,下官就要从有丁变成逃丁了。”
“对啊,所以做人一定要有良心,首辅让你不做逃丁,投桃报李,丙仲可要用心栽培懋修才是,否则的话就算相公行新法,我照样还是要拉你的丁。”
房间几人一阵大笑,张居正看着张四维活跃气氛,与几人说笑的样子,心知这是帮自己暖场。毕竟是办喜事,气氛越愉快越好,自己身为首辅不好放下身段去说笑,就由张四维代劳。眼色和手段都这么出色的副手,可是不好找。心中暗道:这混小子这回多半是看错了,凤磐又能有什么问题。
几人的话题此时已经从打趣转到正事上,虽然余有丁不是阁臣,但是身为礼部侍郎,也拥有参与机务的资格。如今更是做了张三公子的老师,阁臣之位可期,所以不需要避讳。几人交谈的话题从会试到学校,最后又回到新法。上元县已经成为新法推行的样本县,其他各地新法的推广,都要以上元为榜样,不求快只求稳,以不影响民生为首要。
这个政策与新法一开始推行时的雷厉风行有明显区别,在场几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有本账:范进对于张居正的影响,只怕比自己只强不弱,外间那些京官拿他当成张家赘婿,幸进小人,是在是有些愚蠢可笑。
新法既然有了成功范例,接下来就是推广。从哪一省推广,如何推广,约定多少时间,规定什么目标,这些都是要阁臣考虑的内容。虽然皇帝下旨赏假,实际谁也休息不了。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依旧得想着工作,作为一个庞大帝国的掌舵人,休息往往只是一件奢求。
张居正在这种时候反倒不怎么发言,只听几个人的意见。他需要的是能够按自己意愿行事,不掣肘的部下,而不是无用草包。如果几个阁臣除了会附和自己其他什么都不会做,他一样不会用。
张四维在这种时候的表现,就很符合他的要求,有才敢能理事,又不揽权,这就是张居正心目中完美部下的典范。与之相比,申时行固然听话,可是在才干上还是欠了几分火候。退思年纪太轻,即便开了外臣入阁的口子,也起码是二十年后才能入阁办事。自己的身体虽然健壮,但是人有旦夕祸福,那一场痔疮的突然发作,已经让他认识到,不能过分自信。
急着让爱女出阁,乃至把排场办的如此遮奢,未尝不是有着这方面的考量。一旦自己真有不测,接手之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自身才干足够;第二能够萧规曹随按着自己定的法度执行,不能改弦更张,现在看来还是张四维最为合适。
他的目光从几人面上扫过,落在房间里点的蜡烛上。蜡已经烧掉四分之三,过一会便要更换。可是从光芒上看,丝毫不见减弱。人生在世与这蜡烛又有什么区别?自以为春秋正盛,却不知已经油尽灯枯,但愿老天能多给自己一些时间,让自己给这些后辈开出条坦途,让所有人都走得舒坦。
管家游七走进来,在张居正耳边嘀咕两句,张居正吩咐儿子在这里应酬,自己随游七离去。张四维的眼光只在张居正那一转,立即转开,申时行张口想问些什么,但最终是没出音。
张四维心中有数,能把张居正从极几位阁臣身边叫走的,非冯保莫属。这个时候冯保过来叫人……应该是出事了。
出事又怎么样呢?不管出什么事,都是首辅的责任,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帝国的次辅果断选择了装傻,继续方才的话题,至于首辅的去向以及发生了什么,全不在意。
乌黑的烟柱冲天而起,风中送来阵阵焦臭气息,熏得人胸口烦闷欲呕。曾经的笑村庄,在烈火中化为白地,村中居民尽成冤魂。边塞之地兵凶战危,百姓很难生存,不管是自己人还是蒙古人,都可能成为索命煞星。
俺答封贡以来,边塞多开榷场,塞上牧民可以通过交易获得物资,战争的规模和烈度就下降了许多。再加上总有人在内地活不下去,抱着搏一线生机的想法,到边塞谋求一线生机。明知道是在生与死的钢丝上表演,还是期待这老天爷能看在自己可怜的份上网开一面,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幸运儿。
能在边塞立足的村子,其实多少都有些武力,有些自己也会客串强盗。但是当遇到真正的强人,他们又成为肥羊。原本百十人的村庄,如今已经没了活口,男子的尸体大多被火烧焦了,十几个年轻女人的尸体在井里,一丝不挂。
村中那个虽然不算美丽,但是活泼爱笑,和男人对着说荤话也不脸红的年轻姑娘,被砍得血肉模糊,嘴里还死死咬着某个强盗身上的器官,或许她是整个屠村事件里,给袭击者造成最大杀伤的一个。
粗大的手掌抚过女子的脸,将她的眼皮合上,手掌的主人,一个络腮胡子的昂藏大汉,豁然站起,望着远方破口大骂道:“鞑子,老子萧长策发誓,不灭了你们的部落就随你姓!”
如同雷鸣的吼声,在原野上传出好远。他的伙伴陆续围上来,他们身上都裹着肮脏的布衣,辨认不出颜色,脸上被烟尘覆盖,除了一口牙齿之外,基本找不到白的地方。惟有执旗人手上的大明战旗依旧字迹清晰颜色鲜明!只可惜,这面鲜艳的战旗并没能保护国民的生命,类似这样的暴行,也不是第一次发生。
离络腮胡最近的一个男子,低头计算着道:“这个月已经是第六个村子被屠了。俺答想干什么,打仗?”
络腮胡看着身边男子道:“秀才,我是个大老粗,不懂得你说的那些事,我就知道,这女人跟我睡过,现在她被鞑子睡了,杀了,这口气我咽不下!你本事大,是咱们的军师,能不能算算,蒙古人下一次要去哪?”
“千户,你要干什么?”
“这还用问?他们干了我的女人,我就要干他们!怎么,怕了?”
那被问的男子也吐了口唾沫,“怕个球!我是说咱们一共还不到百人,能不能打。”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人少,鞑子人也不多。若真是千军万马,三边总制早就集结队伍准备守城了。我刚才看了马蹄印,估摸着两下人数差不多,怎么样,敢干不敢干?”
“草!干就干,谁怕谁?不过你可得小心点,别让我妹妹将来守寡。”
“行了,我保证你这个舅舅有外甥带总行了吧?赶紧的,算算,鞑子下面要去哪?”
一群骑兵都聚在一起,几个人按着简易地图,看着名为秀才的男子拿手指在地图上比戳着。“这不是算,是兵法,我家没被抄的时候,那也是管好几千人的,自然要讲韬略。你们看,蒙古人袭击村子的规律是这样的……”
男子在地图上画了一阵,很快标定了一个村子的位置,“如果我没算错,鞑子下面多半是奔这。”
他看看名为萧长策的男子,“千户,咱们的职责是探访虏情,不是打仗。我们可以死,但是差事不能耽搁,万一俺答真想打一仗,朝廷不能没有戒备。”
“放心吧秀才,你写的文书俺早就让飞腿送去固原了。就算咱们都死了,朝廷也能给咱们报仇。娘的,太岳相公当朝,他们还敢惹事,不给他们点教训还行?儿郎们,上马抄家伙,干鞑子去。活着回去的,我一人请他一碗酒喝。”
那被称为秀才的男子,终于长出口气,心中默念道:“把小妹赎出坊司之前,我绝不能死!一个北虏骑首级五十两,一百个虏兵,如果运气好,能得到十几个完整的首级,孝敬长官打点关节去一半,分到自己手上怎么也有半个脑袋。那份边报如果发挥作用,也能得赏,快攒够了,就快攒够了……”
轰鸣的三眼铳响起时,京师里正回响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两支骑兵高速冲锋、相撞,刀锋割开战衣,斩出道道血线,傧相的手牵引着红绸,引导着夫妻对拜;狂风卷着黄沙盖住了战死者的脸面,战马无情地踏过尸体,将死尸踩得皮开肉绽,闺房之中,女子端坐于拔步床上,等着心上人摘下盖头。
这份边报虽然送的及时,但是时机不对,正值范、张两家办喜事的大好日子,又是边塞上几百人死伤的小场面,并未翻起多大浪花。
乃至从东厂体系得到报告的冯保,也只是认定有穷疯了的部落出来抢劫,左右几百条人命,在九边那种地方这点人命实际也算不上多大的事。随手把边报扔在一边,捧着天子手书“佳偶天成”的匾额前去送礼,顺带要和张居正商量一件真正大事:扬州罢盐风波越闹越大,几个大盐商大有拒绝支盐的趋势。如果盐引销不出去,今年的盐税收入就要成问题,这件事关系到岁入,才是一等要紧,不容耽搁!
第五百零三章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上)
新媳妇总是娇羞的,即使是平日高傲清冷的相府千金也不例外。虽然与范进早已经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但是当她以新娘身份端坐在拔步床上,等待丈夫掀动盖头时,内心依旧紧张万分。昔日的暗通款曲与如今的明媒正娶终究不同,此时的她已经时范家名正言顺的夫人,与范进的合卺之礼,也带有了某种神圣意味。她下意识地并进了双腿,保持自己坐姿端正,做妻子与爱人不同,过去是要范进爱她,现在更多是需要他敬自己,必须时刻保持大妇风范,否则就没办法管家。
即使早就受过当大妇的训练,可一想到未来的婚姻生活,她于欣喜之中还是有些紧张。仿佛有一只无形大手抓着她的心脏,用力攥紧,舒张随即又紧紧攥住,就连呼吸都有些凌乱。
即使夫妻双方都出自文臣之家的婚姻,也不都是郎才女貌夫妻相得,张舜卿知道不少大家闺秀婚后并不如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果,就是往往考虑门第财势的相配,不考虑当事人的意愿。个人的脾性,才学乃至容貌这些东西被考虑的不多,男人若是不满意还可以去清楼或是讨小,女人就只有干熬。
文官子弟也有草包饭桶,或是动辄就对老婆挥拳头的废物。娘家在这种事上能发挥的力量有限,真遇到这样的丈夫,就只能自己认倒霉。有几个曾经也算是女才子的闺中密友,嫁人之后抑郁而终,或是被丈夫打骂,整天以泪洗面。
相比她们,自己算得上被上天眷顾的鸿运之人。不论才学相貌,自己的丈夫都是上上之选,虽然其门第寒微,但这不算什么。越是这样越好,正因为他的家室寒微,将来才能被自己管得稳牢。
更重要的是两人性情相投,正是自己心中的理想状态:枕上夫妻,床下知己。如果自己是男儿身,一定可以和他成为好友,即便是女儿身,也不妨碍两人在爱情之外,多了一层友情。能与自己如朋友般交往,又能时刻伏低做小的才子,放眼国朝,怕是也找不出几个。而各方面条件能如范进者,就仅此一家再无分号。
固然本朝有从不惧内戚南塘这么个典范,但是大多数男人因为体力优势以及传统观念的影响,在家里还是要摆一家之主的威风,希望压过妻子一头。在这里面读书人的情况更严重,圣人门徒急了连皇帝都不怕,怎么能怕老婆?像范进这样自身的才学能力都足以独当一面,却还愿意任妻子支使,想方设法讨女子欢喜的男人,实在是不多了。
暹罗猫叫了一声,门扉启动,张舜卿的心复又一提,她知道,自己的爱人终于来了。对于范进的脚步乃至呼吸,她都极为熟悉。两人之间早已经建立起堪比亲情的熟悉程度,不需要看到相貌,就能辨别彼此。只听脚步声就知道范进没喝醉,步履平稳如常,她的心里更为满意,新婚之夜的她绝不想要一个满身酒气的丈夫。
终于还是修成正果了。
当盖头被挑起,张舜卿抬起头,与那朝思暮想的男子目光相对刹那,她的心头的第一感想便是如此。若干波折,几次险些被棒打鸳鸯,总算是坚持下来,等到了这幸福一刻。
“相公!”
“娘子!”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喊出对彼此的称呼,这种心有灵犀的默契,在两人交往的过程中已经是家常便饭,彼此都习以为常。张舜卿微微一笑,柔声道:“那些人没有灌你的酒?”
“有老泰山的面子在谁敢啊。再说有人专门挡酒,就是怕我喝多,在大喜日子冷落了娘子。你饿坏了吧,我拿点心给你吃。那些丫鬟也是的,太没用了,也不说陪你说说话,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幸亏我回来的早。”
“跟那些蠢物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等着相公来与我说话,其他人我可不稀罕。今天来的客人多,不需要应酬?”
“与娘子这么长时间未见,又因为成亲,连私下相见都不行了,我哪还顾得上敷衍那些人?恨不得一步跑回房里看你,这一刻价值千金,那些人……随他去吧。”
两人拉着手坐在拔步床上,彼此相看,谁也不忍错开目光。分别有年的两人此时都恨不得把对方的模样烙在自己心中,永远记住,天地间一片寂静,即便山崩海啸,也难以影响二人的情爱。
过了许久,张舜卿才道:“相公不在京师时,我便看相公所写的话本,上面所写的诸般生死苦恋,刻骨铭心惊天动地。说实话,在过去其实我是不信的,总觉得儿女私情不过小道,男子为了功名事业,不会把男女之情看得太重。女子又敌不过家里的安排,不管多深的感情也没有用。可如今再看那些文章,却觉得字字珠玑,如果为了对的人,确实会有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也会有这种惊天动地的情份。姻缘本是天注定,上天安排了我与相公的婚事,哪怕关山万里,也会把你送到我面前。”
“这就是缘分了。”范进起身想去拿点心给张舜卿吃,不想被后者紧紧抱住不让动。也只有在夫妻两人独处时,这位相府娇女才会放下身段,露出小儿女态。
那只暹罗猫与范进是极熟的,加上被张舜卿虐了这么久,一见了他就见了亲人,熟门熟路的跑过来想要钻进范进怀里。不想张舜卿却毫不留情地抬脚踢过去,猫被她打得多早有防范,见风色不对叫了一声一溜烟跑出房间。
“哪也不许去……一走就是这么久,除了书信与画,再无其他。你可知那段时间,我是何等煎熬?如今你我终于成了夫妻,我恨不得你一刻也不离开我,那只臭猫跟它的主子一样,都是不要廉耻的。看我们亲热就眼红,居然还想往你怀里钻,看我怎么收拾它。”
“娘子大人大量,别跟个畜生一般见识了,失体面的。你不养猫我支持,毕竟将来我们是要生孩子的,猫啊狗啊的,离孕妇越远越好……这种常识现在人知道的不多,将来是要广而告之一下才好。”
张舜卿脸微微一红,靠在范进怀里道:“过去你我……那样的时候,我总怕怀上孩子,丢了脸面。后来又恨不得怀上,让爹爹无路可退。如今你我终成正果,我自然要为相公开枝散叶,多生几个子嗣,好让范家兴旺发达。”
范进笑道:“人说相府千金,乃天仙化身,不食人间烟火,要是知道仙子也会思念情郎看,也愿意替丈夫开枝散叶,一准觉得你是个假的。”
“若是未遇到有缘人,自然就不食人间烟火,遇到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就算是真正的神仙也会下凡,何况我只是个肉体凡胎。”张舜卿展颜一笑,“刚回京的时候,那位西大乘教的李夫人教过我念经,说是可以保佑家业兴旺家人平安,若是长年诵念就可以成仙得道。我不求升仙,只求相公平安无恙,所以每天都会念几十次。后来想着,如果苍天无眼,我不能嫁给退思,而是嫁给其他男子,我多半就会念经度日,不理俗务,做一个真正的仙子。一心求道只因人间无情,若是在人间有了牵挂,便只能做人不能成仙。”
她拉着范进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我的心在相公这里,相公的心在我这,没有心的人做不了神仙,我们两个就做一对恩爱夫妻就好。我的脾气不好,从小被爹爹娇惯坏了,身上又很多毛病,哪里做的不对,相公只管吩咐,我一定会改。但是相公的心,必须在我这里,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许变!相公也知道,我能嫁进范家,是付出了多少心血,承担了多少压力。摆这么大场面做面子,就是因为之前京师里关于我们的闲言碎语太多,爹爹才特意把场面办隆重一些,给你我争脸面。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着嫁妆衣,我相信相公自己可以做一番事业,不会比爹爹逊色。何况爹爹春秋日高,相公风华正茂,他日多半要靠相公关照家中一干手足。到那个时候,就算相公欺负我,也没人能为我做主出头,那个时候你还会不会对我像当初那么好?”
“我的心都在你这里了,又怎么变得了?”范进微微一笑,“娘子放心,终此一生绝不负卿,不管何时何地,我都会对你好,此生不变。”
“不是此生……是世世代代,哪一代都不许变。”
烛光摇曳,幔帐低垂,锦帐之内两条人影渐渐重合,上用的红木床坚固异常,虽然上面的人动作很大,也不至于发出什么声音。在外间侍奉的几个俊俏丫鬟全都聚精会神递听着,揣测着里面发生的情形,粉面绯红。
随着张舜卿一起过门的丫鬟仆妇几十人,除去贴身侍奉的几个,余者都是粗使下人,承担各色杂役工作,还有几个是管家婆子,自身精通账目田亩,还有些是懂经营的。
她们与范家的女眷并不接触,而是自己聚在一起,满怀警惕地看着范家的女眷,范家的女子也感受到这种无声的敌意。薛五、梁盼弟这两个面和心不和的女子,这回也坐在了一起。两个身怀武技又同样跑过江湖的女人,如同两位绿林大豪对面坐定,你敬我我敬你的喝酒,却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梁盼弟才一拍桌子:
“我可以让,我身边的人不能被人随便踩来踩去。这个家是姓范的,须不姓张!她们太过分了,人刚过门,就带了下人准备夺权,这件事我忍不了!”
“现在姓范,将来难说。”行院出身的薛五喝酒的姿势都很优雅,充满吸引力。说话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你想和我合作,倒不是不行。我也不会跟你要什么财权,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等我怀上老爷骨肉的时候,由你亲自保护我,别让我中了暗算。”
“她敢?”
“你没进过大宅门,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做小老婆没那么容易,何况是能讨丈夫欢喜的小老婆就更难。她未必那么歹毒,但是下面的婆子难说。咱们跑江湖的,下毒的手段可以防范,落胎药你让我怎么防?”
“谁敢加害范家子孙,我把她斩成十八段!”
“一言为定,成交。”
两个女人互击一掌,几乎同时道:“娇滴滴的大小姐,哪里禁得起风雨,明天看她起不起得了床?”
幔帐里的躁动停止,张舜卿喘息着道:“本以为偷偷习练易筋经,足以把相公侍奉好,不想……最后还是不能让相公满意。你嘴上不说我也知道,其实你一直怜惜我的身体,不敢尽情施为,要不然……我让丫鬟进来?”
“今日你我大婚,哪有她们的份。你是大家闺秀,修炼易筋经强身健体是好的,但是也不能勉强自己去做做不到的事。其实你做的已经很优秀了……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已经很好了,你好好歇着,我去给你擦擦身子。”
“别去。”张舜卿没让范进动弹,闭着眼睛靠在丈夫怀里,脸上一副陶醉表情。“我们终于做了夫妻,可以正大光明在一起,不要像过去那样偷偷摸摸,总怕人看到,每次都急着穿衣离开,我就要这样抱着相公,一直睡到天亮再去拜见阿姑。至于擦身子穿衣服这种粗活,让丫鬟们做就好了,你是她们的主人,不该干这种粗使活计。”
范进一笑,“那么个小丫鬟来擦,你不吃醋的?”
“带来的嫁妆而已,我哪里会吃她的醋,真吃醋的也不是她们……不说她们了,说说我们。虽然有爹爹关照,相公也要有自己的打算才行。等销假之后,便要到衙门上任,六部五寺,相公想要去哪里?”
“六部……我现在去哪一部,只怕哪一部都要头疼。京师里适合我的衙门不多,总不能让我去大宛两县吧?顺天府丞……未来可以考虑,眼下还是算了。”
“不许你外放!”张舜卿霸道地抱紧了范进,“去个江宁,就出来个不要脸的宋氏,连孩子都有了。若是再外放,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风波。再说人家外官千方百计送礼打点,就求着当京官,你倒好,总想着向外跑,这可不行。京官才是好前程,往外面跑会误了你的前途。你也知道,爹爹要给你入阁铺路,你去外面怎么也要是放督抚的时候,现在可不是时候。”
“娘子和泰山对我的好处,我心里明白的,不过这事不能这么办。外官入阁办事这是个好事,但是这条路不是为我开的,我不想入阁也不能入阁,否则对岳父乃至张家是祸非福。这条路是为岳父开的,或者说是为新法开的,也是为张家开的。如今你我已经成为正式夫妻,有些话就敢说出来,我的字叫做退思,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现在老泰山也需要……退思。”
第五百零四章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下)
“你是说爹爹要补过?”张舜卿在范进腰上轻轻一掐,“小心眼。爹爹当初对你是严格了些,对我们的事也反对过,那也是爱女心切,谁让你这登徒子在江宁就坏了人家的清白,爹爹当然不欢喜了。再说天下父母都是一般心思,把勾搭自己女儿的男子看作坏小子,这不是人之常情?现在老人家对咱们天高地厚,还大力栽培你,你怎么还让老人家补过?”
“如果是我,倒不是什么问题……”范进的手在妻子身上来回游移,享受着这堪称完美的身体带来的享受。“有妻如此,被老丈人收拾几次,或是受些教训都是值得的,也是理所当然。好事多磨,能娶到你这样的娘子,吃多少苦都不亏,我怎么会生气?但是其他人娶不到你,又被老岳父收拾得很惨,心里自然不会欢喜,日久天长,心里就会有怨气。一般人的怨气今天有明天散,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即使不散也妨害不到什么。下面的人努力一些,总能把这股怨气消弭于无形。可如果这股怨气在上而不在下,那就非常麻烦,普通人难以化解,有能力化解的人,又化解的不得法。天长日久积累堆积,就会让怨气越积越多,一旦发作起来,便是野火燎原……”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过了好一阵,张舜卿低声道:“把丫鬟们都赶开吧。”
“夫妻枕边密语,不传六耳,不必担心走漏风声。”
“这话可不能乱说,连冯叔叔都没传出来这种消息,你如何得知?”
“这话自然是靠猜的。前些时被召去给那位画像,前后没用多少光景,最主要的还是回话。地方上的事问了不少,最关心的还是学校。尤其听说那里培训的为私人之后,就动了心思,不但上谕明发要快办,连杨四知都被嘉奖提拔。虽然名义上是老岳父的面子不会驳,实际上还是为着那私人二字。他有这种念头从一开始我就想到了,否则也不会上这么一道本。但是咱们自己心里要有个数,起了这样心思的,就不再是小孩子,不能再当小孩子对待。知徒莫如师,岳父看着这位徒弟从小长到大,对这位的性子应该有个了解。那不是个胸襟宽宏的主,而岳父对他又过于严厉,最要命的还是去年那道罪己诏,写的不好。”
“那是太后的旨意。”
“是啊,可是那位又不能去恨自己的生母,只好找个人来恨,你说他找谁?虽然他没跟我说,但是我旁敲侧击,差不多能断定,这事他没忘。”
张舜卿沉默片刻,“这话你跟爹说过没有?”
“说过,没什么用。老泰山的为人你最了解,这种没凭据的事不会往心里去,如果不是看你的面子,说不定还要把我收拾一顿,说我离间。毕竟说到底就是一堆鸡毛蒜皮,没什么大事。老师与他有师徒名分,那位又不是寻常人,在他那个位置上,一切都得按规矩来,天地君亲师,弟子对老师是要讲个规矩的。泰山这个想法没问题,但前提是对方是正常人。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在你我看来不算什么,在另外一些人眼里,或许就能记一辈子。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泰西人信星座的说法么?他们就认为有一种星座的人非常记仇睚眦必报,而且会把事情记在心里,等你自己都记不得时,他依旧念念不忘,会拿这事找你麻烦。”
张舜卿并没与范进争辩,反倒陷入沉思之中。她和张居正不同,也和几个兄弟不一样。基于女性的敏感,她是整个张家危机意识最强的一个,就在所有人都认定张家稳如泰山,家业蒸蒸日上时,她已经想到一旦圣眷不在,或是出现其他意外,自己家得想好退路这一条。
乃至在找丈夫标准之一,也是不能觊觎她的家室门第,一旦张家败落,不能对她另眼看待,甚至还要帮她支持娘家。之所以选范进,这也是原因之一。
她跟深宫里的交集不多,从父亲只言片语中也能感觉到,父亲对于这位陛下并不十分满意。这种不满主要是出于才学能力的评估,跟人品关系不大。以父亲的为人,这种不满意不会闷在心里不说,肯定会表达出来,这也是帝师的职责所在。正常情况下,师长训斥弟子,也是人伦纲常所赋予的权力,皇帝不会记恨。可假设天子真是个心胸狭隘之人,这种正常的职业行为,很可能就是他日大祸临头的根源所在。
“退思担心的确实有道理,可是我想事情不至于如此险恶。宫中有慈圣,还有冯叔叔,足以护持。再说朝廷也离不开爹爹,那人就算不讲纲常,也总得要顾全大局。”
“这话不错,不管那位心里怎么想,只要老泰山在一天,他也不会太过分。毕竟纲常就在那里,我送他的封神演义里,开头就写了,君坏臣纲,有败五常。这种人跟他讲大道理未必明白,讲故事一定记得住。再怎么混,也不会带头破坏纲常。可是岳父的年纪终究比他大那么多,我们这些人才是要陪皇帝过一辈子的。当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可是现在就得做准备。”
“所以相公才请凤鸣岐编了一路健体培力的拳法,又把易筋经口诀写给爹爹,还让姚八到湖广去请什么李东壁做家里的郎中?你是担心老人家的身体?是不是你看出什么……还是宫里有什么消息?”
张舜卿原本觉得范进做这些事很荒唐但是没有恶意,所以不以为忤,只是一笑置之。此时才知范进用心如此深远,竟是觉得周身阵阵发凉,不自觉地抱紧了范进。只有在他的怀里,自己才能感觉到温暖。
范进自然不能告诉张舜卿,根据自己的历史常识,你爹没两年蹦跶头就该一命呜呼,只好笑着安慰道:“卿卿想到哪里去了,如果泰山身体真有什么病症,宫里的太医早就要据实回奏,泰山如何不知?我不过是从常理出发,岳父公务繁忙不得休息,严冬不戴貂帽,这在医家里也未必是好事。所以想着固本培元,为岳父补养身体,相府之中不缺补药,只能从其他方面入手。老泰山再忙,每天抽点时间练拳锻炼身体总是可以做到。至于气功……我只能建议,不可强求。李东壁的名声我也是听说,据说有回春妙手,岳父的痔疮若是得他妙手,或许可以痊愈。据说此人淡泊名利,能否请的来就两说了。”
“那由不得他!”张舜卿低声道:“我回门的时候就叮嘱爹爹必须练拳练功,不管多忙也不能放下。李东壁这人必须找到,我会给湖广巡抚写封信,要他务必把人送到相府。”
身为张居正爱女,她比其他人更了解父亲的毛病,一方面是口腹之欲难以遏制,另一方面在内闱上也缺乏自制。原本就是阿古丽一个,不久前又有一个名为布丽雅的波斯美女送来,亦是个身段妖娆姿色绝美的女子。父亲的年纪足以当她的爷爷,要想对付这样的美女并非易事,只能服用各类补物阳药来弥补。
每天睡不了多久,就要处理公事,又要应酬那些美人,纵然参天大树也禁不起如此砍伐。原本对这一层想的不多,只以为父亲年不过花甲,以首辅身份以及张家财势来看,这个年龄还处在黄金时期很多事不用担心。可现在经过范进提醒,她才意识到,局面已经不容乐观。
张家如今的局面可以算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是仔细算来,都是张居正自己支撑局面,一旦张居正自己有个好歹,下面的人实际没一个能支撑起局面。江陵党人里与张居正交情最厚,被张居正戏称为李三壶的李幼滋去年又已经病故。其他江陵党人跟张家是合作关系,而不是依附关系,张居正如果不在,这些关系还能用多少谁也没把握。是以张居正的身体从某种意义上也决定着张氏家族的兴衰,他那不健康的作息方式就必须引起注意。
“现在是一进一退两手方案,于进就是借着官学名号,让一批我们的人读书进学,然后放到地方上当官。不但可以推进新法,更是我们不可或缺的羽翼臂助。至于退……不算卿卿你的嫁妆,我手上还有一些钱,咱们委托个得力的人到江陵去买些田地,但不要寄在泰山名下,全部买成祭田。”
“祭田?”张舜卿在范进怀中忍不住一阵轻微颤抖,“不……不至于到那一步吧?祭田最大的好处,就是抄家的时候不会动,能给子孙留一条安身立命之路。可我张家忠心耿耿,怎么可能……”
“只不过是有备无患而已,不要太紧张。其实张家族产增加万把亩田地,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就当是我这个毛脚女婿,为了讨老泰山欢喜,去给张家列祖列宗送点孝敬就好了。”
族里的祭田从当下意义上说,就是为了维护祠堂以及坟茔所需经费的来源,但是数目并没有特别严格的限制。由于祭田属于全族共有性质,买祭田视为捐献,所以只要当事人不犯灭族大罪,朝廷不会抄没祭田。但一般人都想要土地传给自己的儿孙,于购买祭田的愿望不高。范进自己在家乡的祭田也就是百来亩,这次给张家添置的祭田百倍于自己家族。即便是他在江宁做清官发了横财,这种慷慨也是不多见。更何况把妻族的利益放在自己家族利益之上的男人,可着大明怕也找不到第二个。
张舜卿在范进耳边道:“相公……如今妾身相信,即便日后张家真有什么风波,你都不会辜负我。上天待我恩厚,送了这么个良人给我,明天拜过阿姑,要特意谢过老天。”
等到天光放亮,夏荷带着几个丫鬟进来给新人道喜讨赏,随即伺候着两人穿戴衣服,去范母房里问安。路上范进小声道:“我娘没那么多礼数,另外年纪大的人贪睡,你大早晨去问安,她老天不亮就得起来忙和,反倒是给她招罪。今后这媳妇问安的事就免了吧,到吃早饭的时候去问一声就好了。”
“嗯,一切都听相公吩咐。”张舜卿应了一声,等到范母房里时,见胡大姐正伺候着范母抽烟袋,看那模样就知道一晚没睡好。不过见了夫妻两人给自己行礼的样子,范母也是满面笑容拉着两人的手说个没完。不管怎么样,儿子得中功名于先,成为宰相门婿于后,在当今天下的标准判断,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范母不但替儿子高兴,心中也自欢喜。
一个寡妇拉扯儿子不易,当日含辛茹苦操持家业,宁可自己忍饥挨饿也要让儿子读书,求的无非是有朝一日可以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如今却已经是使奴唤婢,穿金戴银,当日金沙乡最富的洪家现在自己眼里连破落户都不算,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成为真实,这种喜悦与激动自不待言。
范母颤抖着把张舜卿扶起来,请她赶紧坐下,张舜卿却摇着头,站在范母身后。并没有任何眼神或是身体动作,胡大姐就下意识地远远避开,不敢挡路。张舜卿也就顺理成章地站在范母身后,接替大姐的工作给范母装烟袋。又吩咐夏荷道:
“把府里来的丫鬟婆子全都叫来,参拜太夫人。今后太夫人就是她们的主人,谁要是惹了太夫人生气,绝不轻饶!”
随同张舜卿陪嫁而来的丫鬟仆妇,很快便来到院外,按着身份级别,轮番到房间里拜见老爷夫人,这种称呼也能看出张舜卿的安排,让他们自认范家人而不是张家人。她们的差事从管家、管账一直到范家几处店面的管理都有,日常的粗使杂役也包括在内。这些人有的是成了亲的,她们的丈夫子女也随着过来,连同身契都作为礼物送了过来。
范母看着这些丫鬟婆子的行动举止很有些大家风范,再想想家乡带来那些婆子,不得不承认,两下差距是在是有点大。但是总归是乡亲,不能撒手不管,范母试探着问道:“媳妇,你带来的人,娘自然是信得过的。可是她们把事情都做了,原来那些人呢?总不能让她们没事做,光吃闲饭吧?”
“阿姑放心,媳妇既然过了门,咱们就是一家人,她们与原本的仆人一样,都是咱家的使唤人,媳妇定然一样看待,不会让谁抢了谁的饭碗。只不过家大业大,人少了照应不过来,让她们来帮忙就是。媳妇这里只认家规不认人,也不管是新人老人,家规面前一视同仁,保证不会厚此薄彼。她们还得跟家里老人多学呢。”
她又看看一边如同受气包一样的胡大姐,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一起来到范母面前道:“媳妇这里还有个想法,要请阿姑点头。媳妇想过一个月,就把胡家妹子接过门来,给个名分。相公不知几时就要授官,到时候再办就来不及,只能越快越好。就是这样有些委屈了胡家妹妹,不知道阿姑这里答应不答应。”
第五百零五章 裱糊匠出手
胡大姐的婚礼办得自然不能与张舜卿相比,既没有凤冠霞帔也没有贺客满门,只不过是一家人一起吃了顿饭,给张舜卿敬了杯茶,仪式就宣告完成。胡大姐对于仪式之类的场面并不在意,只要能陪在范进身边,她就心满意足。
张舜卿与范进完婚,已经过了一月有余,接下来就该销假,然后等着吏部安排位置。傻子都知道,范进不可能再回上元去当县令,就算他自己想回去,应天府也不会同意。好不容易送走的瘟神,谁也不愿意再接回来。但不管怎么说,朝廷承认的婚姻就只有正室,纳妾是不给假的,张舜卿趁着范进还没销假,就把纳妾的事完成,也算是对相公以及胡大姐的关照。
今天是胡大姐,转过天来就是薛五,刚过门一个月,还在蜜里调油的阶段就一口气给丈夫讨两个小妾,这种行为足以称为夫人典范,贤妻良母的标杆。不过范进心里有数,张舜卿这一手玩的还是分化瓦解。薛五跟她有些渊源,两人之间练习易筋经的时候,还有些亲密接触,虽然还没到磨镜的地步,但是也就差一步之遥。再张舜卿看来,薛五可以算作半个自己人,至少可以羁縻。
胡大姐则是自己的青梅竹马,给她一个名分,就足以堵住悠悠之口,让谁都无法指责张舜卿善妒。梁盼弟、郑蝉这些,则是想都不用想,肯定不会给她们名分。偏生又有胡大姐、薛五两人在前,又不能说张舜卿嫉妒。最终目的,还是希望在几个女人之间制造矛盾,保证张舜卿自己大权独揽。
范进倒不是不能说话,但是他这个时候显然闭嘴比较好。毕竟这个家里他不能待一辈子,这个时候过分维护郑蝉与梁盼弟,对两人来说,反倒不一定是好事。好在郑蝉因为那段黑暗的过去,很有些自惭形秽,自己就觉得不配得名分,范进许了带她宦游,就把她欢喜的不得了,于名分的事并没去争。她的底牌还是压在孩子上,只要有了骨肉,张舜卿就没资格挡路,没有孩子,做了妾侍也不硬气,随时可能被顶掉。
梁盼弟这里由于之前已经有觉悟,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处,如果张舜卿一反常态给她个名分,梁盼弟才真要害怕。虽然今晚应该是陪大姐,范进却还是先钻到梁盼弟的房间里抱着她安抚,梁盼弟靠在他怀里任他亲热,却不许他真的剑及履至。
“今晚是大姐的日子,我跟她那么个老实人抢不作兴。等轮到张舜卿的时候再说。她跟我谈过了,讲得是道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我如果跟你有了名分,对你不是好事。若是有了孩子,就更是一条罪状,万一有了也得寄到别人名下。她多半以为我听了这些,就会自己离开你,省了她好大手脚,笑话!我抢钱梁什么人,会被她三几句话就骗到?我就是要留下,跟她抢相公,争男人!”
“不过一码归一码,我虽然看她不爽,但是对她的本事和做人是很佩服的。张家那个管家婆子,想让自己那瘸腿儿子娶阿巧,阿巧不肯她就找了个由头骂人,欺负阿巧是个瞎子,安排她干重活,就是想要挤兑她屈服。我把那管家婆一顿好打,本以为张舜卿会袒护着自家人,没想到她问清楚原因之后,直接就把管家婆一家全赶出府了,连身契都还了他们,不算张家人,任一家三口说破了嘴皮子也没用。就凭这一手,我就佩服她。处事公平,是个能服众的,管理账目操持家业的本事,也不是我们这些女人能比的。范家由她的人管,确实比我们的人管更好。进仔找了个好娘子,是你的福气,不管她对我们怎样,你都要对她好知道么。”
范进点着头,并没开口。张舜卿管家有方这是不用说的,但是她这种一视同仁的态度,其实也是自己努力换回来的。那些张家人在相府横行惯了,骨子里没拿范家当成主家,连范进在内,很多人也都是当他是入赘到自己家的人。这种态度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一些细节的地方还是可以感应到。
张舜卿并不支持丫头们把自己当成赘婿看,不过对她们的一些嚣张态度未必反对,尤其是对自己家人的欺压,原本可能得到了张舜卿的默许。一朝天子一朝臣,张舜卿想要在家里立威,肯定会对上一批家人做出调整,最早祭刀的多半就是范家旧人。之所以演变成拿自家人开刀,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张居正对于气功以及凤四编练的培力养身拳没什么兴趣,可是张舜卿回门时,几乎是按着脖子逼老爹点头,那模样快赶上当初宁死也要嫁给范进一样。张居正拗不过女儿,也就只好答应下来,至于能否兑现,就只好由阿古丽监督。
回门那天搞得很隆重,江陵门下给范进道贺,给相爷贺喜,场面很热闹。但是从相府回来之后,张舜卿的情绪就一直不高,倒是侍奉范进时更为用心,迫切地想要怀上个孩子。
同样的事用不同的视角看,就有不同结果。得到范进的提醒之后,张舜卿重新审视自家,就能发现在浮华表面确实存在着巨大的危机。她特意问了游七以及家里几个负责熬药的下人,得到的答案显然让她心惊肉跳。父亲为了维护精力以及某些方面的尊严,对于药物的滥用让人心惊肉跳。是药三分毒,按他这么个吃药吃补品的方法,肯定会有后患。再者江陵门下这种骄纵,也让张舜卿很有些觉得不对头。
由于上元新法的顺利推行,加上京畿丈量土地工作阻力减小,江陵门下已经开始纷纷表态请功,保证两三年内就能让新法遍行全国。为了在人前露脸,甚至出现彼此竞争的现象,你说三年可以推行新法我就说两年半,另一个人就说两年。至于地方舆情如何,乡绅的力量多大,民风怎样全都不考虑。
这种激进的作风如果是在战争时期,或许可以算作有效率。但是眼下太平盛世,这帮人的心态更是为了在相爷面前表现才能而不是保证民生。这种情绪和态度到了下面,不出问题才怪。
虽然内宅里,女眷逢迎夸奖她,外面一堆人视范进为新贵,但是夫妻两人的情绪都不高,心情都颇为沉重。这帮人太顺了,以至于有些忘乎所以,王安石新法之败,有很大程度上,就是下面用了这么一群办事人员,总想自己这一任必须出成绩,从没考虑过事缓则圆自己为下任打好基础,以保证民生不出乱子为第一目标。
范进在张居正那已经踩了几次刹车,提醒老岳父变法不能急于求成,否则必然遗害。现在变法能推进这么顺利,是因为自己这边肯放下身段和一些人谈交易,借力打力的结果。换了这么一群疯子下去,跟谁也谈不拢,结果只能是一团糟。张居正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是在他那个位置上说话不方便,他固然担心新法推行的过于激进更怕下面的人阳奉阴违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彻底停摆。毕竟他是亲眼见过大明官吏的怠惰程度,只想着用鞭子抽他们前进,不想给他们松一松劲。
“我的前面是聪明的敌人,后面是无能的同伴,我必须同时与这两者搏斗。而且我自己也不是众望所归的目标。”范进当晚在妻子身上驰骋时,低声念叨出这句前世某部优秀小说的台词,张舜卿虽然不知所以,但也能明白丈夫心情,她所能做的就只是以更为温驯的态度进行服侍,尽量消弭丈夫的怨气。
范进当初在船上,许下当粉刷匠的诺言,本以为自己两世为人,对于这个时代有着相当于先知的了解,又有跨时代的认知。自己动手改变什么或许做不到,指手画脚做个裱糊匠总没问题。可到此时才发现,这裱糊的工作原来一点也不轻松。
不怕神对手,只怕猪队友,有这么一群急功近利的同门,不出事才叫有鬼。杨四知因为代上建立学校的奏章有功,被恩赏做巡盐御史。眼下扬州盐商闹罢支,朝堂上虽然没有大规模发作,但是也有人暗戳戳询问,如果真罢支了今年的收入怎么办。这事说到底是范进引出来的,大家不说话看张居正,自然是要他拿个交代。杨四知这个时候请命巡盐,也算是临危受命,动机是好的,可是具体方略上就是另一回事。
在酒席间范进询问他到了扬州何以应对盐商的诘难时,杨四知的回答却是只需给自己调兵权力,扬州盐税保证一文不缺。
先不说扬州的兵到底听不听调遣,只说他考虑的手段,就是最为简单直接不费劲,自己不用走脑子就能完成任务,但同时也是贻害无穷很可能激起民变的方式。这不是杨四知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江陵党的普遍问题。大明大部分地方官是得过且过,当和尚撞钟,地方上只要不出事自己就可以混日子。跟他们比,江陵党算是极难得的人才,个个都肯干活,想要做出事业。但他们走上的另一个极端就是片面追求事功,想要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对于维护稳定局面,保证不出乱子根本不在意。
不懂得维持平衡,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主,在范进看来,比那些混日子的强不到哪里去。自己没办法约束岳父的部下,就只好给他们定枷锁,加限制。这段时间趁着没有地方接收,他在家里就只做写条陈的事,连纳两妾之余,对于范进没事偷吃梁盼弟以及郑蝉都当看不见,就是张舜卿对丈夫的酬劳。
条陈的内容说起来可以算作业绩考核标准,参考的是后世现代公司管理方面的东西,结合了眼下官场实际以及吏部铨叙标准。之前张居正搞考成法,在范进看来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相信数据。官员的升降全由钱谷数据决定,变成谁能完成课税赋役谁就是好官的奇葩标准,对于民生治安全都不考虑。这样时间一长,必然导致官员漠视百姓诉求,官民相仇的现象发生。
是以范进这次写的条陈,就是针对这种现象做的补充。考核官员钱谷只是一方面,其他方面也要考虑。尤其大家的管地不同,江南富庶钱谷上确实要在意,陕西那种穷地方也要当完粮模范,即使逼不出李自成,也能培养出撞破天、紫金梁之流。对这些地方考核的就不是钱谷,而是治安以及民生。
除此以外,文教、社会秩序都纳入考量范围内,由朝廷的监察机构进行考核。文教不兴,百姓遇事只想挥拳头动刀子,地方上有活力的社会组织比衙门还受欢迎,不管你能搞到多少钱粮,都别想升迁,如果地方官搞到百姓切齿就要准备丢纱帽。
这种综合性的考评手段对于眼下的官僚来说,并不算难懂,主要就是麻烦。明朝的官吏不是脑子想不到这些,只是单纯的懒惰而已。即使是那些勇于任事的,骨子里也是想着要在人生几十年里得个功名富贵顺带还要名标青史。踏下心去做琐碎而不会在后世留下名声的工作,就没什么兴趣。
之前范进不拿出这个,也是知道这种事没人乐意干,自己拿出来也没人听,万一被张居正误会是恶毒攻击伟大宰辅张江陵,自己就连女婿都没得做。现在左右是老婆都娶完了,大家成了一家人,有什么就敢说什么,才敢拿出这个遭人恨的建议。靠张居正的强权铁腕,把这些推行下去,官员们不管怎么不满也得执行。至于谁在背后骂自己,就只当是多打几个喷嚏的事。
除此以外,范进另外上的三个条陈,则是针对整个国家。
一是改变旧有规矩,对越衙上告的管理制度重新规划。在大明原有的司法体系里,固然给百姓留了府控省控乃至到刑部告状的门路,但是在实际操作时,这种越衙上告的处理意见基本都是:发回重审。范进这次提出的就是实行交叉审讯,上控回访制度。所有上控的人,发回重审同时,必须有衙门派专人回访,保证上控之人不被打击保护,如果连续上控三次,就要启动交叉审讯预案,由邻县以及上一级衙门加上御史组成会审,确保公正。
二是开放藩王禁令,允许宗室参加文科并授官,同时建立藩学,专门教导宗室子弟研读经义。同时严禁宗室典兵也不准读兵法,凡宗室被人检举私下练兵并且坐实的,一律入凤阳圈禁终身,检举人则可得到被检举人一半家私,彻底堵死宗室带兵之路。在开放宗室科举、经商禁令之后,宗室俸禄将实行七钞三米制,百分之七十俸禄将以宝钞……没错,就是大明朝眼下文字意义上的法定货币宝钞发放。
至于第三条,则比之前两条加起来更为惊人:简而言之就是大明减税计划。
这三条计划将以张居正的名义上陈,其影响深远与新法以及百姓都利益相关,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旦推行开来,张居正的功劳就不容抹杀。未来天子看在这些功劳上,对于张家的怨念总归会小一些。
范进殚精竭虑思考方略,自己却不居功,张舜卿自然也要对丈夫有所弥补,于偷香之事能抬一手就抬一手。就在范进与梁盼弟调笑的当口,房门推开,胡大姐怯生生站在门口。
梁盼弟神色有些尴尬地推着范进,“大姐……不是你想得那样,进仔找我来是说事情,现在说完了,他也该回去了,今晚是你正式得名分的日子,他肯定要在你那里阿。”
胡大姐本已经治好的眼睛又有些红,但她很快就在脸上堆出个笑容,低声道:“我……我房间里的床很大,三姐要是不嫌弃……就一起来吧。”
第五百零六章 锦囊三策
乾清宫内。
天色已经晚了,宫里点起了灯火,天子大婚之后虽然不曾掌权,但是衣食用度上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苛刻,加上这两年朝廷岁入大增,经济形势较当初已经有极大改善,如今的乾清宫远比当日奢华。
皇后相貌不合意,太后又管束着,不许皇帝过早的开始宠幸宫人,加上万历的审美有点高,感觉那些宫女还不如画上的美女好看,对她们兴趣不高。虽然还不至于割以永治,但是在这方面没有需求,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查看奏章。
太后不许天子亲政,内阁拟票之后的奏章,司礼监照例披红,一般不会驳回。不过该走的程序总是要走,这些奏章还是要在皇帝面前走一圈才行。普通的奏章已经按着程序分发下去,留在皇帝手里的,却是由当今首辅张居正上的密章,性质上算是首辅向皇帝汇报下一阶段的工作重点,这种事只能两个人商量,其他人根本无从插手。
考虑到天子眼下没掌权,这种汇报工作其实更像是走过场。首辅把自己要干什么说一声,是为人臣之礼,随后就该怎么干怎么干。皇帝肯定不会反对,就算失心疯了站出来唱反调也没用,所以在大多数时候,皇帝对这种密章随便看一下就丢在旁边,还不如看普通奏章来的有精神,尤其到了晚上更是如此。
万历眼下的兴趣基本是一分为二,一半精力用来追番看更新,另一半用来看奏章。终究是少年天性,大多数时候还是小说和漫画的吸引力更高,尤其到了晚上,基本都去找纸片人妃嫔为伴,或是偷着看范进送来的几个女性形象雕塑,如此认真地看首辅密章的时候还是第一遭。或者说在皇帝成年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恩师送来的文字。
张诚送上一碗茶,轻声道:“陛下,时候不早,也是该歇着了,灯光昏暗于龙目有损,不如等到明天白天再看不迟。”
“白天太闹了,心静不下来,张师傅这篇奏章还是需要静下心,才能看出妙处的。”万历把密章朝张诚面前一推,后者连忙跪倒在地,“奴婢不敢看!”
“朕让你看的,怕什么?让你看就看,不必推辞。张师傅啊,不愧是天下有数的聪明人物,这三条都说在了妙处。大明柱石,朕之舟楫……已经这把年纪了,还是为朕的江山操劳,朕的心里很是不落忍。你回头去问问,辽东今年的人参进来没有?让他们拣上好辽参五支送到张师傅府上,给朕的恩师补养身体。”
“奴婢遵旨。”
张诚应承着,心里却在犯疑。这两年时间天子对张居正的恩赐从未中断,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皇太后的意思,天子只是执行人,像是这次这么主动的提出赏赐,态度又是如此诚恳的时候却是极为罕见。
答案显然只能在奏章上寻找,张诚的目光在密章上迅速扫过,对于天子的态度也就渐渐理解,这三条建议归根到底最得利的人还是皇帝。
万历此时已经忍不住说道:“范爱卿上次进宫时跟朕说过,他在上元做的事最为在意的就是一条,平民愤。要让百姓感觉衙门时站在他们这一边的,这样即便他们被人欺负了,也只会恨某个人,不会恨朝廷,更不会怪朕。按照范卿家的说法,一定要让百姓相信官府,相信衙门,换句话说,就是要争人心。”
当日范进进宫画像时的说法属于建议性质,现在万历对张诚,就有些教训的意味。毕竟眼下的他在宫里能教训的也就是一帮太监宫女,这些人除了唯唯诺诺别的反应也没有。初时或许会感觉暗爽,时间一长,也就乏味无趣,提不起什么兴头。在这些人里,张诚算是比较有脑子,也在内书房读过书的,属于太监里的知识分子,教训起来也就格外有成就感。
“朕看前朝旧事,武庙时刘家兄弟造反,最后要惊动边军才能解决。究其根本,不过些养马的再加上农夫,差点就成了气候。皇祖父时,李福达在民间传教,连武定侯都被牵扯进去。那些人没有显赫功名,才学上也不及地方官吏,怎么就能让那些无知小民信服?心甘情愿跟着他们送死?这个话朕也问过张师傅,师傅说这就是地方官颟顸无用,朝廷里有奸党误国。按范卿家的说法,则是朝廷忘记了与下面的人争民心,几下比较朕觉得还是范卿的话更有道理。”
“你们受了委屈,晓得找朕来告状。百姓受了委屈,就要到衙门里去打官司。衙门里不能为百姓做主,老百姓就要找能给他们做主的人,人心就这么散掉了。”
回想这范进的话,万历指手画脚地说着:“衙门复审不一定真能查清真相,有些时候告状的也未必冤枉。但是朝廷的态度一定要让百姓认定官府站在自己一边,自己受了冤枉,就一定有人为自己做主。不管能不能做到,都要这么说,也要这么要求那些官吏。那帮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个字:懒。个个怕麻烦,他们怕麻烦,老百姓就要埋怨朕。衙门让百姓欢喜,那些妖人就没法愚弄百姓妖言惑众,更重要的是要让老百姓觉得自己的赋税交道实处,对自己有好处,这样他们才不至于心生怨恨。只要能坚持住,不管是白莲教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别想再鼓动百姓谋反,以就连锦衣卫都可以省了许多气力。这是好事!大好事!上苍待朕恩厚,派了张师傅翁婿前来辅佐,有这样的贤臣,朕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只因圣君在位,才有这些贤臣辅佐,归根到底都是陛下洪福齐天。”张诚适当的拍了句马屁,心里却恨清楚,自家君上的话不能全信,三条建议中,第一条对于万历的吸引力远没有后两条大。
明朝藩王宗室的厚养体制问题,其实在当下已经非常明显,宗室如同一个巨大包袱,一直在吸大明朝的血。万历对于这帮亲戚没什么感情,也不想维护他们什么,但问题是,基于亲亲相厚原则,他也不能对这帮人怎么样。
范进提出的方案,其实就是历史上万历中期推行的宗藩条例改进版,把一些内容做了改动,把它提前出台。其中禁止宗室接触军队一条,着实搔到万历痒处。当初洪武设立藩王典兵制度,希望朱家子孙带兵保卫朱家天下的想法在靖难之后就已经行不通,尤其是在宁王之乱以后,明朝皇帝对于自家人的防范远比防范蒙古人更用心。禁止藩王接触部队,就杜绝了某个惊才绝艳的宗室效法成祖更替天下的可能,这种主意皇帝自然欢喜。
再说这种开放四民的策略,表面看是给了宗室读书科举或是经商的出路,其实就是变相的削减宗室禄米,把原本的禄米换成了一钱不值的宝钞。接下来自然就是要核实宗室实有藩田,没收超额田产。
原本宗室因为自己的超然地位,地方官不敢招惹,吏员衙役更是打死白打,衙门绝对不敢去清丈王府的田。现在给了宗室读书名额,就让远枝弱宗去查那些长房嫡出,以宗室制宗室,这部分坚冰就能逐渐瓦解。于皇帝而言,自己的叔伯兄弟财力被削弱,财富归自己所有,自然是欢喜。
至于第三条减税,张诚大约能看懂一部分。这份减税建议中建议一次性豁免苏松全部欠税,把自洪武以来苏松累计拖欠朝廷的几百万石粮税一次性免除。这部分税收从国初一直积累到现在,想想也知道未来多半收不上来,只是没人敢开这个口子免掉。毕竟苏松欠税的原因,可以一路援引到大明坑爹的税制以及苏州的惩罚性税收上,即使收不上来大家也都装鸵鸟当看不见,没人提起。
现在让万历下旨免掉这部分钱粮,户部可能会跳脚,但是苏松这边的普通百姓以及士绅,却是要感谢皇恩浩荡。乃至整个东南,都会传颂天子圣明的美名。万历自大婚以来,还没有特别露脸的事迹供自己吹嘘,用肯定收不上来的粮税在东南得个圣君名声,他自然会考虑。
不过张诚不明白的是自己家之位主子绝不是个宽厚的人,严党大将赵文华被坐实亏空公款十万两,全家充军做苦役追赔,父而子子而孙,清流文士世代充军。到了万历朝就有人看不过去,向万历提议祸不及子孙,赵文华死的骨头都可以打鼓,不该再追赔后代。结果万历查账之后发现十万两银子还没还完,立刻下旨批复,赵文华子孙继续充军,直到把钱还清再放回!
就这么个视财如命的主,怎么会这么大方,一次性免掉苏松几百万石的粮税?这下饶是张诚,都有些看不懂了。
“苏松的税,注定是收不齐的,不管谁去做苏松巡抚,都不敢一次性补弃欠税,否则就是逼着苏松百姓造反或是逃跑。前些年催收欠税甚急,结果怎么样呢?苏州百姓大举逃亡,导致在水上生活的‘船户’大增,大片良田被抛荒。不但欠税收不到,就连当年的上供白粮都耽误了。如今又不是洪武年,路引早就没人查,老百姓要跑根本拦不住,这种时候再追欠税其实就是嘴上狠,实际办不到。”
司礼监内,冯保的心腹爱将张大受在冯保面前分析着张居正这份密章的用心。
这份密章瞒不过冯保耳目,以他的才干对奏章里面大部分内容是明白的,此时拿来考校几个门下,既是消遣,也是为下一步的安排选拔人才。
江宁的黄恩厚死后,镇守太监空悬,他推荐个人过去,李太后不会阻止。但是这个人不是去发财的,而是替天子当好耳目,监督东南官场以及新法推进情况,随时向皇帝上报。这种人既要忠诚,又要有足够才干,不至于拖了新法的后腿,今天这次考校,就是为了选人做的准备工作。
前两条密章内容不难猜测,真正的难处在第三条,而且东南施政与第三条密章密切相关,冯保看着张大受问道:“即便真是如此,这欠税收不上是一回事,免不免是另一回事,师出应该有名,只要欠税一日不免,朝廷一日就能追缴,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百年,这次一遭豁免,就没了追讨的可能,何以天子就会同意免掉欠税?”
“因为这免欠税实际就是个饵,吞下这个饵,后面的钩子就逃不掉了。”张大受道:“这份奏章厉害在下面,重定优免。当今天下优免之法沿用世庙爷爷留下来的成法,如今要重新定优免,定立优免新例,先把民田官田废除,天下官田皆改为民田,尽毁前账永不更易。其次于生员、贡举、官员优免皆较世庙朝有赠无减,这看上去还是万岁做了菩萨,给让万民享福,可实际上,这便是要借着重定优免的机会,勘察地亩、丁口。干爹您看最后一句,概因此法,往年所造黄册皆不堪用。着请户部、后湖、工部、兵部共筹银三十万两,重立黄册,以此为本,永无更易。也就是说这次定完的黄册,将来就永远都不变了。一次花钱是多,可是将来都不花了,细算起来,还是个一劳永逸的合算买卖,而这里面藏的好处,可是比苏松的几百万石粮食大多了。太岳先生不愧是国之柱石,这个法子一出,各地的民变起码能减少一半。”
“不变了……那新开的田地,新增丁口怎么办?”
“自然是全免!”张大受道:“这个办法是真正为老百姓减担子的,人们可以放心的开荒,放心的生孩子,绝不会谁家的丁多,谁就要多派役,谁家田多,谁就要多交粮了。过去的税是活的,这法子一出,税就是死的。以前老百姓吃不上饭怪官府,未来多半就要怪邻居。如果说前一条条陈,就是要宗室之间互不信任,这一条实际就是分化民力,让百姓因为田土而互相提防,彼此之间再拧不成一股绳,也就不至于闹出威胁官府的大乱。初看上去,朝廷是减了税,细算起来,岁入只会多,不会少。”
冯保看看张大受,“小子,你身边有高人啊,原本你是没这份见识的,这是谁指点你的?莫非府里来了有本事的幕僚?”
“纵然有,也不能让他看这些机密。这是儿子新收的义子,之前也是个读书人,与范进一样都是广东人。”
“哦?又是个广东蛮子?”冯保有了些兴趣,“回头让他来跟我见一面,能有这份见识的读书人不是个简单货色,不能埋没了人才,咱家跟他聊聊,若是他可堪早就,咱家就送他份富贵!”
第五百零七章 来自后世的延寿方
“于一个国家而言,户口版籍的重要性,丝毫不逊色于甲兵。一些蠢材脑子里装满了肌肉,认为只有军伍为天下第一要紧,这种人最适合到北虏,跟那些逐水草而居一言不合就动刀杀人的家伙混在一起,不要说管理天下,就连一府一县都管理不了,既不懂得治国也不懂在盛世生存。养兵需要钱粮,连自己的户口版籍都搞不懂,又哪来的钱粮?又去哪抽丁派役?”
张府书房内,张居正望着范进,也在反复推敲着他的建议。虽然条陈已经递了上去,多半也会批复,但是张居正的心情始终不能平静。从以开始看到条陈种的第三条,他就有些吃不准,自己最终向女儿妥协,允许其嫁入范家的举动到底是对是错。
原本在他看来,范进属于自己门下最出色的头马,最锋利的快刀,可是现在看来就觉得有些像震天雷,自己都有些吃不准能不能保证他不出纰漏。这不能怪张居正胆小,而是范进的安排让胆大如张居正者,都不由得心生迟疑。
事实上所谓穿越者远超时代的见识所能发挥的作用,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作为一个疆域万里的帝国,大明朝的行政体系规则制度未必完美,但都是立足于大明当下的实际情况所制定。
这些制度的设立既参考了大明当下的社会实际,也考量了目前科技水平限制以及工作人员的实际能力。很多时候人们看上去的笨办法,只是当下这个时代所能采取的方略里最不坏的那个,或是最有利于维护国家安定皇帝统治的那个,更好的办法不是想不到而是实施不下去。
以明朝户口制度为例。在当下而言,统计户口的意义就在于收税以及派役,其他的因素压根不考虑,所以朝廷对户口田亩不是不重视,而是制度摆在那,跟时代脱节太大。
朱元璋立国之初,将江宁玄武湖包围起来,设立黄册库,以重兵看守。为保证黄册真实有效,更是下达圣旨:我这大军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县里下着,绕地里去点户比勘合。比着的便是好百姓,比不着的,便拿来作军。比到其间,有司官吏隐瞒了的,将那有司官吏处斩。百姓每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过,拿来作军。
如此可知,当初大明对于户口的重要性非常清楚,也特别在意。对于后湖的重要性以及战略意义,心里也有数的很,按照官员说发为:后湖藏天下黄册,载户籍事产,实国家重务,亿万载无疆之根本也。
黄册每十年一造,地方调查更新后送交后湖,由江宁国子监监生负责驳查,防止疏漏篡改。在洪武、永乐时代,这种方法却是保证了国家对于基层的把握,也确保了朝廷的正常运转,起到了亿万载根本的作用。但是到了万历时代,这样的手段就行不通。
先是人员上,国子监生不再像过去一样容易得到官职,江宁国子监里读书的人屈指可数,完成不了驳查要求,只能从外面雇人。每此驳查光是支付给这些人的工资以及伙食费,就是一笔惊人数字。像是范进任职的上元县,每到驳查之年,就要摊派超过两万两的特别税,用来支付驳查费用。这笔钱不在正税之内,都是老百姓的额外负担,一个县的纳税人口承担这么大一笔数字,自然没人欢喜。
再者地方也越来越怠惰,有的地方官为了省事,上任之后就编造黄册,一口气编出几十年去,就为了省心。其数据自然不足取信,完全没法当收税依据。到了万历时期户口版籍大多不足为信,曾经被皇帝百官看作万载之基的黄册沦为门面工程。真正收税全靠吏员书办自己家传的账目,朝廷无从掌握。
范进的办法,就是从这一条入手,既然黄册失效,干脆就把这制度废了。眼下的国家形势怎么也比洪武年好,张居正的铁腕手段,也不见得就比洪武年的执行力差。豁出一笔经费加上人力,再搞一次全国普查,编造黄册,认真驳查一次。在这之后,就不再编纂黄册,所有户口田地,就以这次普查的数据为准。
这种方法当然存在着弊病。比如人不是不死之身,这个时候一家五口,到了一百年后,谁知道变成什么样子。拿着这个户籍去收人头税或是派役,根本执行不下去。张居正当然不认为范进愚蠢到这种地步,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看不出。以他对范进的了解,以及字里行间的意思,范进提出这种主张惟一的可能就是:范进要在未来彻底取消明朝的人头税。
减税的真正要点,不在于苏松那几百万石积欠,而是运行了百多年的人头税要彻底废除。未来国家的税收将建立在田亩这个基础上,所有地区全按着这份黄册上的田亩数据计算税收和徭役。换句话说,人丁赋税全摊派到了土地税收之中。
一直以来奉行的人头税依据就是人多力量大,家里丁口多,就由力量服役纳税。范进的思想则是根据眼下大明的生产实际出发,国家不可能维持洪武时代的土地政策,人多的不一定土地多,按照土地收税,对于赤贫阶层来说简直就是福音。
这群已经失去了活命土地,被迫个人当佃农的失产者,名下没有一分田地,一下子就能摆脱赋税服役的命运。随后,又可以作为朝廷的用工备选,拿着朝廷给的工钱去应承徭役。这种税收改革方案对于贫民阶层有利,但是对于田地持有者则有害,推行下去绝对不会容易。
范进也知这种制度想要推广开阻力非同小可,田骨田皮两分,按谁来统计?如果统计的不准确,势必造成税收不公。再者,优免制度提高后,地方上的经济压力也会加大,像是江西、浙江那种文风兴盛之地,一下子出一群举人进士,他们名下的土地又该如何,这些也是问题所在。
是以范进打出的补丁就是,黄册一经编定永不更易,也就是说,在黄册编好之后,不管开出多少新田,都属于自己,其产出跟朝廷无关,只要有能力开田,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增加自己的财富。
在此之前,大明地方官府的一大功绩就是开发新田,开出若干田地,就是给国家增加了足够的收入。范进这个主张其实也非独创,而是参考了日后清朝的方略,想出来的裱糊手段。
清朝的赋税负担并不比明朝轻,所谓的用不加赋的依据,是建立在明末那种变态的特别税收摊派以及赋役基础上。之所以能挺那么多年,最重要的法宝既不是摊丁入亩火耗归公,更不是可笑的士绅一体纳粮,而是新田开发一概不算业绩。国家的田地数字恒定不变,不管土地变更河流改道,还是开发多少新田,都不计入国家户口数据。
这种方法看上去呆板僵硬,对于部分地区有欠公平,但整体而言,还是起到了一个减压阀的作用。虽然赋税高的吓人,但是有完全免税的新田作为调剂,两下分摊,税收也就不是不可容忍。换句话说,这种策略给了老百姓一个收入来源,认为开辟出灰色地带,让普通百姓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也就不想着逃跑或是造反。
对于地主以及地方的豪强来说,这也是个好事。毕竟他们对新田的开发能力强,老百姓开一亩他们就能开百十亩,开了这个口子,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开垦新田扩充家业,对这项政策不会反对。
苏松钱粮的豁免以及优免的提高,则是包裹于毒药之外的蜜糖。优免这种事大家都很欢迎,苏松籍的官员在朝堂上也很有些分量,这些人不管是出于个人目的还是爱护桑梓,都不可能出来唱反调。
吞下这个香饵,后面的钩子就甩不脱。总不能说只要优免,不许重定黄册,这种话在朝堂上立不住脚。苏松欠税抹平之后,重新厘定赋税,苏松籍官员当然欢迎,既然如此,重新勘定黄册也是必然之事,他们也没法阻止。
范进的这个建议,既是个革新,但也是和士绅的一个妥协。他从没想过与天下士绅乡宦为敌,这种想法本身也不符合明朝实际。地方上清查田地,总归离不开士绅宗族配合,彻底得罪他们,地方没法行政。重新定黄册的政策留了个后门:过去的黄册不看,未来的账目不改,这次你报多少就是多少。
以往一些隐没吞并见不得光的田地,都可以借助这个机会洗白,对于士绅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优免田地数字提高后,还能少报一部分田,有这些妥协的空间在,愿意配合工作的人总归是多数。
至于少数顽固的死硬派,当然也会存在。对这种人范进的态度也很简单,杀鸡儆猴。张居正不是活菩萨,为推行新法杀几颗人头或是搞垮几个家族,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真正让张居正考虑的,还是改变了大明已经推行多年的赋税方法,把丁税改为亩税之后的后续影响。
“老泰山,我大明的法已经到了非变不可的时候。丁税之害老人家心知肚明,是以才推行一条鞭法以虎头鼠尾册派役,就是为了取消按丁派役这种不合时宜的规矩,让老百姓可以安心留在家里种田。从虎头鼠尾册的方法看,您还是想要把丁税摊到亩税里。这样做未必公平,但起码可以给最下面的人留一口饭吃,给他们一个出路。只要他们都安心在田里耕作,朝廷就不用担心没有粮食收成,更不必担心这些人会放下锄头拿起刀,谋反叛逆。这样的做法必然会割一些人的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割一些肉,让最下面的人有饭吃,我们自己才能继续吃肉。否则的话,就连锅都会被砸烂。咱们要想自己吃好住好过好日子,首先要做的,就是护住这个锅,别让人把锅砸烂,也要保证锅里始终有米。”
“我们既要取信于士绅,让他们相信我们不会真的不给他们活路,更要取信于百姓,让黎民百姓相信,朝廷是为了他们好,要给他们一条活路。过程里少不了谈判,妥协,退让。制度永远只是制度,到了落实的时候,一定会变化、走样甚至阳奉阴违。但是有老人家在,其他人总会有个顾虑,这些新法至少可以在几十年内不至于走样。只要它们能推进几十年,就能为大明造福几百年。虽然不能保证老百姓安居乐业,但起码可以保证内无大盗,仓有积粟。”
“至于过程里一些不公平之处,日后也可以设法改进,只要能推行下去,将来就有机会精益求精。小婿以前就说过,变法不是朝夕之功,甚至不是一代人的事。我们把黄册重新整理好,给大明留一份勉强可以作为依托的户口版籍,未来的话,时移事易,可以再行调整。但是不论如何,保证丁口繁衍,不将百姓视为税源的思路不能变。只有保证这一点,才能让官吏不再视百姓为财源,百姓的心里也舒坦一些,心里不再怨恨官府。没有田的就没有税,给人当佃户或是当帮工都可以,朝廷也有的是地方用人。他们有了活路,就不想着谋反,我们这口锅,也就不怕被人砸坏。”
张居正长叹一声,“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大明朝那么多聪明人,也不是都看不懂。但是看得懂不等于就愿意割肉,毕竟这口锅是大家在吃,割自己的肉总觉得不甘心。大家都这么想,最后没人做事,该糜烂的还是糜烂下去。历代先贤变法多败,不是因为身边的人笨,看不出危机,但是一想到要割自己的肉,心里就不欢喜。这么多人一起反对的事,最终又怎么可能不出毛病?老夫以亩产代替丁口,距离你想的摊丁入亩确实只有一步之遥,但是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就倒在这一步之上,壮志未酬前功尽弃。老夫看得出来,你这个方略既是要为大明延寿,也是要给天子释疑,证明老夫无意营私,也不想培植党羽。君臣之间,要用这种手段来争取信任,退思对于陛下是不是有些误解?从设立学校到现在的条陈,退思既是在为国出力,同时也是在和天子斗智,君臣之间到了这一步,总不是社稷之福。”
范进道:“老人家心中,天子是何等样人?”
“中人之姿,所以才更要严加管教。年纪尚轻,于是非善恶并不分明,才要身体力行,让天子明白何为世间正道。但不管如何,君臣名分在此,臣侍君总归要以忠为主。即使为了大局,不得不用些心机,但心中依旧要牢记自己的身份,不可在心中对君王不忠,想着欺君舞弊,以小聪明愚弄君上,那便不是个忠臣所为。”
“小婿明白。但愿是小婿误解了陛下。”
“不管是不是误解,你都要记牢,我张家的女婿,必须永远忠于陛下,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生出异心,否则老夫第一个就不饶你!”
第五百零八章 帝王心思
“异心?恩师是绝对不会有异心的,这一点朕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个文官,不是武人,讲的是忠孝仁义。他的脾气坏一些,但绝不会欺君,只不过是依旧把朕当小孩子罢了。本朝废除宰相设立阁臣,就是防备宰相权重难治,皇帝被架空。你这混账东西虽然忠心,但是用的地方不对,把事情想偏了。张师傅是百官之首,一言一行为万众表率,他若是敢不忠于朕,百官就第一个放他不过。这就是文臣身上的枷锁,约束着他们的一言一行。如果现在朝堂上是个武夫,那朕就得小心些,因为他们行事肆无忌惮,不受任何约束。文臣就不一样,他们这些人是要讲个规矩的,谁坏了规矩,谁自己就先成了士林公敌,到时候朕弹指一挥,就能让他灰飞烟灭。”
乾清宫内,万历天子刚刚结束了与张居正的交谈,由太监把恩师送走,自己则惬意地靠在椅子上,看着身边的张诚。
自从罪己诏事件之后,万历与张居正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这种君臣密谈了。他方才表现的如同读书时紧张的学生面对严厉的老师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对答不如意,惹来雷霆之怒。当然,张居正如今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当面指出皇帝的错误,丝毫不留面子。因此君臣两人的这次谈话气氛融洽,仿佛又回到了君臣关系最为融洽亲切的少年时光。
张诚当初就因为对张居正不满而得到万历信任,假借贬谪为名,实际让张诚去练内操。眼下万历手上虽然已经有了一支堪称忠诚的内操军,但他却已经对这支不对失去了兴趣。随着年龄的增长,学问的增加,他发现用刀来维持地位,实在有失帝王尊严,笔比剑更有力量,尤其实在朝堂之上更是如此。
在万历面前,张诚没有什么话不敢说,既然要做孤臣,就要做到底。所以张居正一走,他就冒着触怒皇帝的危险,提醒皇帝提防这位首辅。尤其是接下来要给首辅更多的权力,还要加上少师荣衔,恩赏荣誉日重,恐有尾大不掉之虞。
这种级别的烂药,当然放不倒张居正,无非是张诚的一种态度。不管满朝文武多少人依附张居正,我张诚永远忠于天子,不会是他的人。对于他这种态度,万历也很满意,并没有训斥他,反倒是笑着为张居正辩驳。
“满朝文武不是他的私人,而是他的同僚。之所以逢迎他,是因为张居正有权力夺去他们的富贵、前程。而这种权力,是朕给的。能给就能收回,所以这些人的富贵前程,实际是掌握在朕的手中,张师傅不过是朕的管家罢了。仆人之所以会怕管家,是因为他们的心里畏惧主人。如果百官可以不畏宰辅,那朕这个皇帝,又有几个人会怕呢?没脑子!朕不怕张师傅跋扈,反倒是怕张师傅太谦和,跋扈的人你不喜欢,其他人也不会喜欢,区别无非就是有的肯说出来,有的不肯说罢了。若是张师傅太讨人喜欢,朕晚上就该睡不安稳了。再说张师傅上了这样的密章,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其忠心?善谋国,不善谋身,张师傅教朕的只是治国方,没有安身立命之策,原本朕以为是不需要,现在看来多半是张师傅自己也不精此道。”
张诚道:“陛下……奴婢不是很明白。他如今位极人臣,还需要自保?”
“位极人臣也是虚的,身边没有人,再位极人臣有什么用?当初张师傅关闭天下书院,不许人讲学,就已经得罪了很多人。这回重定黄册,要一次理清天下户口田亩,得罪的人怎么也不会少。大家惧他、怕他,却也会恨他。一个被同僚恨之入骨的首辅,如何不需要自保?你想想,他要做的事情,是在和谁作对就该明白,他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得罪多少人。有朝一日张师傅不在人世,他的家族子弟又该如何自处?”
张诚愣了一下,这些问题他其实想到过,只是没说出来。本以为皇帝不会想到这一层,不料这位陛下显然对于民间乃至官场并非一无所知,亦有足够的认识。可是回想方才师徒交谈,天子话说的很多,也表现出对老师充分的信任与依赖,就是没有一句提醒,到底是不需要,还是他压根就不想?
“那份密章字字珠玑,都是对大明江山社稷有莫大好处之事,朕不会拒绝。所以朕放权给他,让张师傅全权处置,只要是张师傅要参的人,不管是谁,都要一查到底。只要是拦了张师傅施政的,朕就重重办他!往后的几年,朕就安心在皇宫里什么也不管不问,张师傅怎么说,朕就怎么做。就算是皇亲国戚宗室亲藩,只要是张师傅开口,朕一个也不会放过。张师傅要什么,朕就给什么。最多给他们说几句好话,但是最后还是要以师傅的意见为主。”
这话听上去似乎皇帝成了傀儡,可是眼下张诚听来,却觉得毛骨悚然。要知道就在君臣奏对开始,万历就以明发上谕的方式,把豁免苏松欠税以及重定优免优待士人两条政策颁布下去,也就是说是以皇帝的名义示好于苏松士绅文官以及天下文人士子。有了这两条福利政策,后面一切以张师傅为主,实际说的都是真正损害到他人利益的制度,注定会引来物议、反弹。
本来这种反弹肯定会涉及到皇帝,可是万历这种安排,等于就是把张居正推出去顶雷,所有的坏事都是张居正做的,恶人也是张居正当。皇帝是被首辅架空的傀儡,说话不算。有心救人也办不到,只能努力推行一些善政,还可能被首辅否决,俨然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受害人的位置。而在新政实行过程中,死掉的或是遭殃的,这些人的怨恨都将由张居正一人承担,与天子无涉。而在几年之后,又该如何?
“恩师对朝廷有功,朝廷对师傅也要有所酬劳,这样才算是对得起师傅的一片忠心。你说,真要是把这一科的状元给了师兄怎么样?母后是不是一准欢喜?”
“陛下,会试为抡才大典,私相授受……”
“怕什么?谁是人才谁不是人才,总归还是得张师傅裁夺。你难道忘了朕刚才说过什么?如今的朝堂上,要以张师傅的决定为主。区区一个状元,又能如何?谁要是不满,就随他们说去,朕意已决绝无更易之理。”
张诚心内明白,皇帝给张懋修一个状元并不是什么善意,而是要借这个状元让张居正成为天下儒士之敌。张家父子把持朝纲,把抡才大典视为安插子弟的工具,天下的读书人都指望着科举来改变命运,张家既出榜眼又出状元,必然成为大批文士仇恨目标。这一手软刀子递出去,张家父子的名声大毁,张家兄弟虽然在翰林院,却多半失去了入阁的机会,父子宰相之路注定走不通了。
万历吩咐张诚道:“如今朕该做的都做完了,剩下就是张师傅该做的事。师傅做事少不了厂卫的人作为羽翼,你去冯大伴那里传个话,让他要紧把冯邦宁调回来帮恩师办差。大伴既与师傅相善,这么大的事,他不帮忙可不行!”
带着万历意见回府的张居正,看上去神采飞扬,当得知天子的态度之后,张家的一干门下幕僚也个个眉飞色舞。天子全面放权给相爷,这是多大的信任与恩宠,君臣之间如此信任,变法怎会不成?在众人面前一条金光大道正在缓慢延伸,在道路的终端,是功成名就,是飞黄腾达,也是名标青史万古流芳。
但是从游七口中得到消息的张舜卿,却第一时间皱起了眉头,轻声道:“这不是把爹爹放到火上烤?不明真相之人,定要说爹爹乃是操莽之臣,胁迫君上,其罪当不赦!”
范进点头道:“就是这么个话了。老泰山的才学,陛下连一成都没学到,却学会了肚子帝王心术,权谋手段。我写这条陈,其实就是告诉皇帝,张家不会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想安心做个辅臣,帮着皇帝看住家业。以岳父和陛下的师生关系,加上这个姿态,不管曾经有什么不睦,都该一笔勾销。再者说到底,老泰山不过就是管教弟子严格了些,又能有什么深仇大恨?陛下不会不知老人家的为人和用心,却还这么做,这已经不是什么旧怨的问题,惟一的解释就是不能容人!他离不开岳父主持朝政,又恨岳父大权在手,让他无法亲政。是以就用帝王心术加以羁縻,既要岳父做事,又要设法败坏老人家的名声,给了老人家权力便要败坏他老名声,归根到底还是对我们心存不善。”
张舜卿点头道:“相公所说,正式我所想的,陛下用的是钝刀子杀人的办法。由此印证,相公当初的担心正中要害,爹爹在日尚且如此,若是有朝一日……只怕我张家便有不测之祸。”
她的峨眉微蹙,凝神静思,其容颜之美更胜平日,颇有西子捧心之感。范进的目光在她脸上经久不动,张舜卿初时不觉,等到发觉之后不免泛起一丝红晕,“相公看些什么?”
“自然是看美人了。娘子方才的模样当真是绝色无双,不行,我得把它画下来。”
张舜卿并不推辞,先是预备宣纸,后又去磨墨。范进握住她那洁白如玉的手腕道:“这等粗使活计交给丫头就行了,岂能劳动夫人大驾。”
“夫妻之乐,岂容外人插足?”张舜卿微微一笑,抽出手自去磨墨,边磨边道:“其实我还以为成亲之后,相公就不会再为我画像,没想到相公还肯动笔。在江宁的时候还有来京师的船上,也是我来研磨,相公挥毫。今日不过是往事重演,自不能假手他人。”
范进问道:“为什么成亲之后就不能作画了?”
“因为相公说过啊,猎人得到了猎物,就不会再放诱饵。”张舜卿嫣然一笑,范进走上前,从后环住佳人纤腰道:“若是这猎物举世无双,猎人又怎么会吝惜诱饵?”
“快……快画,一胡闹就白费了这份兴致。”张舜卿轻轻挣脱范进,将笔递到他手中,柔声道:“我现在想想真是有些后怕,若是不曾嫁给相公,而随便嫁了个男子,今日固然没有这份画眉之乐,他日一旦家逢变故,还不知是如何下场。即使有一口茶饭,怕也是要谨小慎微,生怕一句话说的不对,就惹来舅姑责骂。到那时候,连个可以作为靠山的人都没有了。如今是爹爹关照着我们,将来,就要退思来关照我的兄弟手足,族人亲眷了。”
虽然眼下范进只是个小角色,连官职还没有任命,但是张舜卿已经有了个预感,未来张家的依靠恐怕不是自己那日渐衰老的父亲,而是自己的丈夫。如果没有他的护持设计,一旦老父身体有变,只怕今日车马盈门的显赫门庭,眨眼就要变成断壁残垣一片废墟。
“不说今后,只说当下,万岁就给老泰山出了个难题。名义上是让岳父全权负责,实际上就等于什么都不管。重新厘定黄册是需要钱的,三十万两是个粗算的数字,真要落实下去,用款数字肯定要加。这部分钱原本想是太仓出一部分,天子的内帑也要出一部分,可是以天子眼下的做法,内帑的钱不用想。这笔款就得着落在岳父身上,倒不是说这点数目筹不出,而是说将来用多少,谁都没个定数,我想总数不会少于五十万,毕竟办事人中间经手的好处我们也得算进去。这么大一笔钱,就得从别的地方挪借。被挪借的地方如果因为钱不够用出了什么毛病,也是要岳父解决。全权就是全责,这份差并不好当。”
张舜卿趴在范进肩头,看他已经把自己那蹙眉的样子画出八分,抬手在相公肩头轻轻一捶。
“相公又在使诈,千方百计说这些,就是为了骗我发愁你好看那样子是不是?我才不上你当。你这么说,肯定有办法解决,快些把法子拿出来,要不然……今晚上你就一个人睡。”
范进笑道:“还是娘子了解我,看来这计谋独骗不过夫人。解决的办法自然是有的,在你我称婚前,广东就上了一份奏章,大员岛土司林某请求招安,只要这事做成,这笔款子就有着落了。”
张舜卿嘀咕着,“林氏……广东……”,忽然眉头一皱,“这位林土司是不是就是和姓宋的贱人做丝绸生意的那位?我也是久仰大名了,这回可是林土司亲自进京?如果是的话,妾身可要安排人去看看,这位林土司是何方神圣,能让相公如此出力!”
第五百零九章 海珊朝贡(上)
林海珊的队伍,是在天津登录靠岸。
由于事先已经由广东上了奏章,京师也得了消息,因此当林氏那高大的舰船在码头停泊时,并未引起不必要的骚乱。为了防范不测,地方上也做出了必要的安排,天津左卫指挥丘虎臣亲自带了上千官兵在码头附近布防,水师营也安排了战船负责警备。
一般而言,海外贡使是不被允许在天津登陆的。原因也很简单,距离京师太近,一旦朝贡者心存不善,于京畿安全大有关碍。不过这支船队携带了极为重要的贡品,又得到了张相特别关照,特别下命令放行,便没人再敢作梗。
这支贡使船队身上担负的意义,远不止朝贡拜见那么简单,对于皇帝以及整个国家来说,都可以算是非同小可。原本明朝在京师修有会同馆,其中南馆专门为接待来自海上的朝贡使者而设计,包括渤泥国国王及其兄弟姐妹,满剌加国王及其妻子陪臣,都曾作为会同馆的座上宾,享受过大明的国宴招待。
万国仰宗周,沐冠拜冕旒,对于中原王朝来说,确定宗藩体系中宗主国地位,维持自己天朝上国的中心位置,远比经济利益重要。对于皇帝和国家来说,朝拜的人越多,也越能说明国力强盛,国势蒸蒸日上,正是强国盛世的好兆头。
但是这种好兆头,在近年来却实在是太少了。吐鲁番国的崛起,导致丝绸之路基本断绝,只有俺答部落以及辽东野女直诸部包括建州三卫、毛怜卫以及努尔干都司这种羁縻州前来朝拜,主要目的也是为了通商贸易。
再有就是侍奉大明最为恭敬的高丽,也是北馆座上宾。比起北馆全盛时期,前来朝拜贸易的国家、部落少了将近一半,声势上也差了一大截。饶是如此,比起南馆来,北馆已经算是人丁兴旺。
自葡萄牙人灭马六甲、苏门答腊,西班牙人占据菲律宾之后,自海路而来南洋的朝贡基本断绝。当然,扶桑是可以从海上过来朝贡,可是从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事件发生后,明朝就取消了日本朝贡资格。再说现在大明也知道,扶桑连个说了算的领导都没有,没法与他们交涉,所以就算扶桑想来朝拜也没机会。
也就是暹罗、安南这些陆上小国能来充充场面。这支来自大员的舰队,是自隆庆之后,第一支来自海上的朝贡使团,其象征意义非同小可,在外交上可以看作破冰旅程。
除此以外,这支船队带来的贡物,也确实不凡。其中既有白鹿这样的祥瑞,也有上等龙涎香这样的奢侈品,最主要的贡物还是白银。
虽然在高层往来中,白银这种礼物被视为粗鄙之物,上不了大雅之堂。如果有人直接拿银子送礼,肯定会被人笑话是土包子。可是对于朝廷来说,越是简单粗暴的东西越好用,眼下大明缺的就是银子,肯送白银来的就是好人。就张居正来说,白鹿或是龙涎香再好,也不如白花花的银两好用。
整整八万两白银,对于大明一个国家来说,数字倒不至于惊人,可是对于一个朝贡使团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大手笔。要知道朝贡是朝贡,打点是打点,别光看朝贡是厚往薄来,如果不把沿途关节打点得当,结果就不是厚往薄来而是有来无回。
大明朝的地方官可是有过把外交使团当壮丁送上战场,导致外国友人为保卫大明国家安全战死沙场的光辉记录。拿出八万两银子朝贡的使团加上关节使费,这一趟朝贡之旅,光是花在大明朝身上就不会少于十万两银子。
大员只是个海外孤岛,十万两白银,这不知道是多少年的积累才能有的数字。乃至一些官员认为,这位林土司多半是面临巨大危机,不得不孤注一掷拿出全部身家向大明寻求帮助,至于结果……没人看好。
码头上,负责接待这支贡使团队,把他们带入京师准备朝贡的太监张大受正眉飞色舞地讲解着前朝旧事。
“当年三宝爷爷下西洋的时候,就曾于旧港(今苏门答腊)招安当地华商施氏,封其为宣慰,设立旧港宣慰司衙门。后来施家的家主死了,把基业传给自己的女儿却不传儿子,闹得姐弟反目,两下都不惜重金向朝廷进贡,希望朝廷庇护。钱花的不少,结果什么用都没有。万岁的眼里,所有的土司都一样,全是大明藩属,谁打谁都跟咱没关系。只要他们肯进贡,承认自己是大明的臣子,其他就随便他们怎么折腾。旧港施家银钱花了无数,结果怎么样?还是被个叫什么满者伯夷的国家给吞了,满者伯夷愿意继续进贡,朝廷也就懒得管那么多闲事。这姓林的土司,也是一样下场,银子照收,想让朝廷为他们出头,那是做梦!这就是个一锤子买卖,大家到时候别手软,该收什么收什么,只要不闹出乱子来,怎么都好。”
他这次出京接待使臣,说到底就是冯保给他找的发财机会,只要他能拿出足够的钱款报效冯督公,其他的都无所谓。反正这土司也来不了几回,怎么薅羊毛都没关系。能拿出十万两银子的肥羊,不狠砍几刀又怎么对得起这大好机会?
几个随同张大受出京的小太监都是他的亲信,此时自然是不住地逢迎着张大受,称赞他博学多才,居然连这旧事都清楚。张大受笑道:
“三宝公是咱们这一行出色的人物,他老人家的事,咱们哪能不清楚?再说,文官看不起咱们可以,咱们自己可不能也把自己看轻贱了。告诉你们,发财是发财,书一定要多读,不读书将来怎么在司礼监办公,为万岁爷爷干活啊?你们看看人家张鲸,平日里书不离手,多跟他学学。诶我说小子,你这脸色怎么不好看啊,莫不是闹病?你是广东人,又会说闽话,林土司据说也是闽人出身,到时候办交涉的时候少不了你张口,这时候可不许出毛病!”
张鲸平素的话就不多,但此时他脸色苍白的样子,透着几分不寻常。他入宫时间虽然不长,却已经是张大受得力臂膀,毕竟张大受文墨功夫一般,要想在司礼监站住脚,就全靠张鲸这支笔。因此对他的情况格外关心。再说眼下要和外使办交涉,张鲸也是主力。
改名张鲸的洪大安摇摇头,“义父……孩儿的心口恶心的厉害,怕是发了急病,没法办差。不过没关系,到时候有义父与他们交涉就是,想来一群化外野人,只有听咱们摆布的份,没他们乱张口的地方。有什么话说,我教给其他几个弟兄也是一样。”
其他太监见洪大安在这个时候出毛病,心里欢喜的不得了,立刻道:“是啊干爹,这事有我们办就足够了,那野人说什么,让张鲸兄弟给我们做个通译就是。再说,要让儿子们想,也得是他们来说官话,不能让咱们学他们的话。”
张大受摇着头,“话不是那么说,他们私下里说什么,咱们听不懂也不是事,怎么单这个时候闹病啊……可真是。”
他还待说些什么的档口,码头上一阵连珠炮已经响起,众人知道这是对方的船只来了。张大受顾不上训斥洪大安,一抖身上蟒袍道:“走,到外面瞧瞧这帮子化外野人是什么模样。听说这土司是个娘们,就不知道是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夜叉鬼,还是个罗刹妖!”
众人走出歇脚的茶棚,本地指挥使丘虎臣已经知趣地上来磕头行参,随后把一具千里望递过去,请张大受观看大员来船。张大受漫不经心道:
“这大员岛听说就是个弹丸之地,想来也没什么能入眼的船只。要说大船,还得是咱们朝廷的封舟,那船咱家也是上去过的,任你风吹浪打,那船四平八稳,就仿佛你在旱岸上一样,保证什么都觉不出来。水面上起大风,你在船舱里喝酒歌舞都没事,这样的大船才能叫船,剩下的所谓海船,顶天也就是舢……”
就像是突然被人点了穴,张大受的话突然停止,笑容也凝固在脸上,人呆呆地看着码头。丘虎臣等人感觉不对的当口,却听一声轻响,那具千里望已经掉落在地,张大受两眼发直地望着码头方向,勉强吐出一句:“日他娘!”
高大如山的舰船,如同横空出世的魔神,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不提张大受这种胡吹大气的,在场的军兵将领里见过大海船的人确实不少。像是丘虎臣这种,也是在海船上能与人撕杀的水上健儿。两桅大船看了不知多少,张大受所说的封舟他也是见过且随同行人司的人一起出过海。
从体积大小看,大明朝的封舟比眼前林氏舰队的船只大不小,可问题是,大明朝的封舟一共就那么两条。而眼下出现在视野里的林氏巨舰足有五条之多,每一条都是三桅大舟。比起天津卫水师的战船,便是成年人与孩童的差距。
除去船体巨大之外,船身上密密麻麻的火炮,才是最让人觉得恐怖的物件。虽然大炮都蒙有炮衣,表示没有恶意。但是看着那数量众多的炮口,就像看着野兽那锋利獠牙,即使其表现出友善态度,作为当事人依旧感觉胆战心惊。
张大受没当过兵,但是他可以猜的出来,那些大炮如果现在朝港口倾泻火力,自己肯定会化为一摊血肉。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接了这个任务,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见个蛮夷酋长,于敲竹杠的念头已经弱了许多。
还是多年老军伍出身的丘虎臣比较稳当,低声道:“这船有点像红毛人的路数?当年标下在水上见过红毛人的蜈蚣舟,不过没这么大。这么大的船笨的很,真打起来用小船群攻,蚂蚁吃大象,啃也啃死它。”
“少废话!让你的人准别搬贡物!”张大受呵斥了一句,从这种对下级武官的训斥中,他多少还能找到些胆气与尊严,能渐渐找回天朝上国的面子。
大船已经完成了停靠,随后船上人开始陆续登岸。张大受身后的小太监方才就被那些大炮吓得魂飞魄散,此时更是低声嘀咕道:“妖怪!这些是妖怪!”
“妖你娘的腿!那是红毛夷人!”张大受训斥着这几个没见过世面的随从,可是自己的心里也敲开了小鼓,这个大员土司似乎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好对付……
从船上最先下来的,是瑞恩斯坦和他的雇佣兵部下。这些高大健壮的西洋雇佣兵虽然不曾着甲持剑,但是高大魁梧的身躯,以及特意编练多日的仪仗阵型,依旧起到了足够的震慑效果。伴随着他们整齐的队伍以及有力的脚步,岸上明军看他们的眼神已经多了几分戒备。
丘虎臣心中暗自揣摩着,放眼大明,只有镇守蓟镇的戚家军有这样的军容,化外蛮夷如何也有这等强兵?
在这些高大强壮的泰西战士身后,乃是十六名身手矫健的女子,手上持着红绒毯,一路铺展开来,直将毯子铺到张大受附近,直到此时船上才有两个女子搀扶着一个妇人从船上下来。
两个搀扶女子眉眼娇俏,被搀扶的女子身着一身织锦袄裙,头戴攒珠宝冠,重重面纱遮住头面,让人看不清五官。就这么不疾不徐,步履从容地从船上走下来,只看走路的姿态仪容,俨然就是个诰命夫人,根本看不出半点化外蛮夷的味道。
张大受心中越发没底,原本以为来的是个没见识的土鳖,现在看来,却是个熟知中原礼数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身后,是否会站着某个不好招惹的人物就很难说。没搞清情形之前怕是不好轻举妄动。
摸不清对方的根基,加上那些大炮的威胁,让张大受的举止变得谨慎起来,靠着宫中练就的一手敷衍本事,与对方寒暄交涉。而这位林酋显然也是见过世面之人,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平和,一看可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物,张大受就越发不敢小看。
一番寒暄之后,林酋就表示沿途风高浪急,自己甚是疲惫想要休息。张大受是个乖觉人物,自然明白对方是不想和自己再聊下去,立刻吩咐准备马车。
林氏在两个侍女搀扶下进入马车,一干泰西佣兵组成人墙围在四周,船上有人招呼着官兵来搬运贡物。官兵开始行动,一辆辆大车排成长龙,等着装运白银,码头变得喧嚣起来。
进入车内的林酋将车帘放好,随后摘下珠冠帷幔向旁一丢,露出林海珊那张俊俏面孔,一口唾沫吐到车顶,低声骂道:“干他娘!不能大步走,不能说脏话,不能大声!活活憋死个人。好不容易学的几句好话,都说光了,再说就要穿帮!干!还是在大员爽,没有真么多规矩。早知道见这个衰人这么麻烦,还不如直接绑了他娶大员见仔!”
一旁的盘琼微笑道:“阿獠想想少主,一切就都值得了,谁让他是少主的爹呢?走吧,到了城里一见到人,保证阿獠什么脾气都没了。说不定这次回大员,就又能生一个。”
“你们去生吧!生一个就那么难过,哪个才要多生,有我儿子一个就够了,多的仔才不要。”林海珊嘟囔着,将后背靠在车壁,低声道:“这里邪门的很,一上岸就感觉有人盯着我,却又找不到人在哪里,干!这种感觉最不舒服了,让我找到这个人,看不剥了他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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