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心怀异志
作者:普祥真人|发布时间:2024-06-28 23:51:40|字数:45027
次日清晨,阳光照进寝室,郑婵大胆的笑声,在房间内响起。
“当家的,你心情又好了?”
“是啊,有你这小妖精,我的心情还能不好?”
过了好一阵,范进的声音重又响起。
“不管心情怎么样,日子该过还得过。我是这一县的父母官,知道什么叫父母官么,就是得有为人父母的心肠。一个家里,子女是可以犯愁的,小孩子,遇到麻烦解决不了,发愁是很正常的事。但是父母是不能愁的,父母一愁,孩子们就彻底没了主张,必然要阵脚大乱。所以不管我心里有多少愁事,在治下面前总要装出无事的样子,否则的话,就什么都别干了。一大堆的事刚刚有了眉目,哪能就这么半途而废。这两天是个关键,士绅们肯不肯过来,就看这几天的布局了。所以啊,我这个时候就得精神饱满,否则下面的人又怎么稳得住?”
“是啊……当家的最有精神了,妾身最清楚。”
走出内宅来到大堂的范进,已经看不出丝毫郁闷,春风满面,神采飞扬。捕快们耳目最是灵通,于范进昨天打了冯邦宁的事,此时都已经知晓。有人心里存了恐惧,有人佩服,还有人有着自己的心思,种种想法不一而足。但是在大多数人心中实际都做好了迎接报复,挨一顿揍,或是被人赶得四散奔逃都不是稀罕事。像尚怀忠一家几个,包括不当差的儿子也带了铁尺前来,准备着与对方打群架。
可是等到天光大亮,也不见对方的打手上门,让一些人不由暗自纳闷。莫非冯邦宁也是个虚火,不敢招惹范老爷?范进出手打了冯邦宁,本是为了给士绅们做个样子,让他们看到衙门维持纪律的信心,却没想到最先收获的反倒是衙役的崇拜。
他的表现和平日一样,点卯之后立刻安排衙役巡逻,张铁臂上前一步,小声道:“太爷,您把人都派出去,衙门里不留些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衙门?衙门留人手做什么?”范进看看张铁臂,一脸不解,随即又一拍惊堂。“不要啰嗦偷懒,速去当差,否则仔细着狗腿!”
见他这个态度,张铁臂心知范进必是有所凭仗,显然是吃定了冯邦宁。心内诧异之余又觉佩服。毕竟一样是当差,自己的上司强势,做下役的也硬气一些。当即不再发问,径自领了人照常巡逻去了。
今天不是放告日,升堂点卯后,就各自到自己衙署里办公。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陈有方、刘鹏两人忽然走进范进的签押房,一起施礼道:“堂尊,下官有下情要回禀。”
范进吃亏在来江宁上任时手上没有文案,只靠自己一人之力在支撑。于很多琐碎公务上,就只能依赖本地官员。不管夏粮征收还是下一步衙门放贷之事,都是要这两人用心,因此对两人也很是客气。落座之后问起原由,心内想着若是对方也提冯邦宁的事,就得给他们透点底,增加一些他们的信心。
陈有方似乎对昨天那场冲突一无所知,只道:“堂尊,这放贷之事,首在用款。如果百姓向官府借贷,我们无钱可放,便有失信用。眼下库中几百两银子,还要应付衙门内的开支,能贷多少能留多少,还望堂尊明确示下以便小人处置。再者,百姓借贷以田为抵,其田产价值多少,田籍归属,亦是件极为复杂之事。卑职只怕才能不济差事有差,有负堂尊信任。”
刘鹏也道:“是啊,卑职也有类似顾虑。卑职一向是在衙门里负责刑名之事,于钱谷之事所知有限。贸然参与只怕有负堂尊重托,万一耽误了公事,这责任实在负担不起。”
范进看看两人,心内明白,这便是打了冯邦宁的后果之一。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尚怀忠一家那么有勇气,官、吏、役三者身份不同,思考问题的方式也不同。自己的这两个属官,显然有了自己的打算,有些想退缩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这也导致了每个人在遭遇同样的问题时,会做出不一样的回答。从一开始自己严肃打击民间高利贷,推行官贷,就已经想到会面临内部的压力。整顿衙役,就是未雨绸缪,先把最基层的力量控制住,保证这些人为自己所用再想其他。至于胥吏和属官,暂时还来不及整顿,尤其是陈、刘两人级别虽低却是朝廷命官,他们的人事关系在吏部,自己作为上司只能参劾或是在考绩上给他们难看,并不能直接任免,是以要控制起来难度更大。这两人的反水,其实也在范进考虑范围内,只是无法确定是以什么形式。现在看来,他们采用的方式还是相对简单粗暴的:摔纱帽。
对抗上司并不一定非要硬抗,拖延懒惰或是把上司命令扭曲进行,都可以算是一种手段。只是上元衙门太小,范进的多重监督加鼓励检举制度,让这种手段没有施展空间,就只能选择相对简单直接一点的方式。以柔性罢工表达自己对上司的不满,这也是老公们惯用的方式。反正这种官方贷款无先例可寻,该把工作派给谁,都是看上官的安排,打起官司来两人也有自己的道理不一定就吃亏。明朝之所以行使很多制度习惯参照古法,而不是自己想一个新办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此。用新办法无成例可寻,安排谁做工作是很麻烦的事。
这两人的态度当然是对上官不敬,即使从制度上找不出瑕疵,也不会讨范进喜欢。他们的前程在范进手里,按说是该属于范进这条船上的。从关系上看,范进有着进士科甲底子,又有张居正的关系,这两人也该抱紧他的大腿才对。但问题是,事情不是这么个算法,惹的人也不对。
这两人首先就是地方上的老官吏,与江宁地面士绅关系盘根错节,自身虽然级别不高,但是论起关系,说不定能到府一层或是江宁六部一层,不是那么好惹的。其代表的也是这部分人利益,官方放贷政策,对于这些人的利益有损。这两人肯定不会支持,找到机会破坏一下制度,也是情理中事。何况眼下又有冯邦宁这个契机,他们也不得不出来站队。
冯保如今在朝廷里的权势声望,并不见得比张居正逊色到哪里去,范进与张居正的准翁婿关系对陈、刘这一层的官员来说,却未必能了解。在他们看来,范进恶了冯邦宁,将来肯定是要吃苦头,自己如果跟着范进跑,就可能会被迁怒。自家又没有范进那么硬的腰把子,就是被扫一下风尾,也是个粉身碎骨的局面。何况范进可以走,自己多半要在这个上元任上干到死,冯邦宁想收拾自己简直不要太容易。所以及时与范进切割,就是一个表示态度的方式,你们怎么折腾都好,我不站范进这边。
再者,冯邦宁与黄恩厚父子混在一起。黄家做镇守太监有年,地方上的官场也肯定有所渗透。说不定这两人便是黄家那条线上的,与范进未必贴心。
范进从没有文官太监势不两立这种缺心眼的想法,事实上大明的文官和太监,从来就没缺少过勾兑。能做司礼监掌印、秉笔的太监无不是内书房出身,而内书房教习文墨的,都是翰林。两者之间,怎么可能没有交情?
于地方上,这些小官员更不具备跟太监较劲的资格,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个进士打了镇守太监这边的友人。将来斗起法来,自己还是跟镇守太监更有前途。
范进看看两人,点头道:“二位说的有道理,官方放贷本来就是多年未有之事,硬派给你们做差使,也没有道理。本来本官说了,这份差使另发一份钱粮以做嘉奖用。可是二位不想做,那就不必做,本官自己来就好。不过今年夏粮的事,希望二位能负起责任来,不要搞出什么差错。”
两人见范进如此好说话,心内也自松了口气,于夏粮征收自是一诺无辞。但是在心里怎么想,便只有天知道。又叙了几句闲话,就在两人想要回自己的房间办公时,一名衙役在外面喊了一声回示,随即举了拜匣进来道:“张员外还有一位姓凌的员外前来拜见太爷。”
范进点头道:“有请!”又示意两名属官道:“二位不必急着走,正好也听一听,或许你们所担心的银钱问题,有望解决了。”
张员外是本地经营丝绸生意的大户,于上元县而言,亦是数得着的富翁。除去丝绸生意,他的另一个主营项目就是放贷。范进推行的政策,在很大程度上与他算是对手。于他的来意,陈、刘两人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在看。这张百龄的关系,可是能通到江宁户部,他放贷的银子,有很大一部分是户部库银。如果他铁了心跟范进做对,也足够范进为难。
不多时,两位富商已经走进来,一个是张百龄,另一个三十几岁精明干练的模样,却是陈、刘两人都不认识的陌生人。那人对范进却很是熟悉见面行礼之后就笑道:“退思,叔父要我来江宁投奔于你,今后就全仰仗你照顾了。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被叔父说是败家子,除了吃喝玩乐一无所长。这次带了几千两银子来江宁玩玩,也不贪图赚钱回去,就是不要赔光就好。”
张百龄则笑道:“老父母,小人与景华贤弟弟可是有十年交情了。当初小人到太仓收丝,就与景华贤弟一见如故,若是早知你们两下的交情,早就该来拜望了。这下倒是失礼得很。”
那男子道:“百龄老兄,你也不必说客气话了,就说一句,咱这交情怎样?我叔父与范大老爷乃是忘年交,看在这交情份上,你把你的那点银两全存到县衙门,交给县衙来做,这事你答应不答应?”
“景华贤弟发话了,愚兄哪里敢不应,自是要答应的。”
陈、刘两人看得云里雾里,不知张百龄何以对这个男子言听计从,直到范进代为引见才知,这男子是太仓人名叫凌春华,乃是现任两广总督凌云翼的侄子,亦是张百龄的好友,或是可以叫做:靠山。
凌云翼的书信带来的倒也不是单纯的坏消息,好消息同样存在。在得知张居正将范家迁往京师的消息后,凌云翼已经修书一封,让他在家乡的侄子到上元来料理些生意,请范进多多照应。
世界上没有无缘故的爱,一如没有无缘故的恨。恩仇两字,都代表着一种渊源因果,有索取,也必然要有付出。范进能有今天,凌云翼出力甚巨,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作为回报,关照凌云翼的子侄,乃至就是他书信里提到的人,都要在力所能及范围内给予关照,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意。这就是人际交往的起码准则,谁也违反不了。
但是对范进来说,这消息并不是坏事。凌家在太仓也算是个殷实人家,凌云翼先做广东巡抚后做两广总督,再加上之前在林凤事件里发了一笔横财,阔气的很。这些钱财他肯定有一部分要运往家乡,之前范进在罗山战役中帮凌云翼调度私财,也帮助过他借助军用名义做财产转运的事。
现在凌春荣到上元来,固然是要通过自己的势力,达到发财的目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对方肯定会带资金来。而范进眼下最需要的,其实就是资金。
不管是衙门放贷,还是给江宁找到一条致富之路,最重要的一项,还是资金二字。凌云翼的子弟要是带了资来,就算是帮了自己大忙。何况凌春荣在江宁也有自己的关系,张百龄这位放贷大户,全靠他的关系拉到户部的款子给自己的生意做周转。眼下凌春荣发话,他自无不应之理。
先是答应将一千两银子投资给衙门,作为放贷的本金用,等到秋粮时再归还利息即可,本金不急着要,又道:“老父母昨天在杨宅所言,按交税额度划分甲乙丙丁户之说,不知从几时开始?小人此来,便是来交税的。虽然小人不算什么富贵人家,但是还是有把握做个甲字户。实不相瞒,小人膝下二女,年以及笄,活泼好动。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不能上街,在家中烦闷,几以成病,还请老父母为小人想个章程。”
第四百零一章 争向纳税
陈、刘两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张百龄主动上门纳税?这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人虽然有钱,但是整个江宁都出了名的悭吝。他在户部有关系,并不太在意县衙门的权威,自己又有把铁算盘,把账目算得精到。
不管是商税正课,还是丁役根本派不到他头上。早早捐了个内阁中书头衔,就是为了不交税。自己大概有五年没有见过他给衙门交过一文钱的税,现在主动上门纳税,这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范进摇着头,表示着自己收税不是要钱,不能随便乱收。交也要交个道理,收也要收个明白,不能被人误会。张百龄连忙道:“老父母您放心吧,草民在家里不知算过几次了。草民名下五个绸缎庄,还有那些织机,都应该按上户纳税。这些银子加一起,怎么也够了甲等。银两已经让下人运来的,请您安排人点收就是。只是小女那边……”
“好说,本官最近准备开一个女塾,教授县内闺秀刺绣女红,诗词文章。两位千金若是在家中烦闷,可来女塾读书,一群年龄相仿的女子在一起,可以谈天解闷,想来就可以开解胸怀。再者,魏国公府六小姐也会到女塾中就读,两位小姐若是与六小姐交上朋友,还可以到大功坊那边去玩。不但上元县内保她们平安无事,就是到了江宁县,也很安全了。”
“六小姐?这可是好事,不知女塾一月要多少束修,小人愿意先交一年。”
“这女塾是本官为县里百姓谋的福利,不会收一文钱。就是现在还在找地方。”
“小人在城里有几处产业,地方够大,也够安静。只要老父母认为合适,三天之内就能腾空。老父母高风亮节,小人也要有些表示,这产业县衙门随便用,小人保证分文不收。”
冯邦宁之前在江宁横行霸道,已经是闹得地方不安。好在他之前还懂得搜罗情报,不对体面人家女子动手。这些士绅们虽然讨厌其行为,但是倒不至于太过害怕。但是从昨天他对杨家的女眷动手的事来看,其侵害目标已经开始转向商人,这就让城里商贾不能不担心。
这些人虽然头上往往也有个官衔,或是捐了个监生,但只是为了逃避税收用的手段,在体制里根本就不能被算做官员。冯邦宁可以给他们面子,也可以不给,都没毛病。如果铁了心对这些人家女眷下手,他们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是以范进的及时出现,算是天降甘霖,救了这些人的命。像张百龄这种家有爱女的,自然要花钱买个平安。
即使没有女儿的,也有儿媳妇。这同样要考虑个安全问题,冯邦宁行事生冷不忌,成了亲的妇人也被他坏了好几个,并不安全。张百龄还不曾走,就又有几个城内商贾、大户纷纷上门,要做的事都是一样:交税。
后世人谈起明朝这个时代的税收,往往指责商贾逃税,却忽略了另一个问题,就是商人交税后,是否能获得对等的服务。明朝本来实行的是低税重赋役制度,把服役视为人的义务。而随着时代发展,原有的服役制度已经推行不下去,渐渐改为折银,但是思路上并没有跟进。认为商人交的税银都是活该,只想着索取,没想着为商人服务,依旧把对方视为肥羊,也就导致两下的关系渐渐成为敌对。
明朝当下的奢靡之风,很大程度上就是由商人带动起来。而商人之所以一方面逃避税款,一方面又挥金似土,大肆挥霍的原因,也与朝廷对商贾近似掠夺的处置方式有关。
弘治年间,珠宝商人冯谦,王通,李祥,王智,夏线儿以莫须有罪名下狱籍没家产,而在另一条时空线里,万历年间的富翁姚辇因为没有子嗣,死后诸侄争产诉于官,最后朝廷下了命令将姚家全部家产充公……天启年间吴金薄借款两百万于朝廷,朝廷不但不归还欠款反把吴下监。
最惨的则是天启年间盐商吴养春,以五十万白银助军饷,结果因为出钱太多,被朝廷认为是肥猪,不但不嘉奖,反把其父子三人关押在监牢里迫害致死,其妻妾亲族皆被追缴产业,以至于家破人亡。
正因为有这些例子,商人们才变得不爱存钱,反正钱存下来,也不能保证儿孙靠着父祖积蓄安渡一生,还不如在自己这辈就花掉,总好过便宜朝廷。由这些人带动的奢靡风,反过来又影响了天下,导致明朝奢靡之风越来越严重。
固然万历朝眼下还没到这么丧心病狂的地步,但是对于商人的态度也是不保护不鼓励,尤其没有保护私人财产概念。商人们交了税不但得不到官方的保护或鼓励,反倒有可能因为纳税而被当成肥羊,成为胥吏衙役盘剥的对象。是以纳税积极性不高,对于朝廷也缺乏信任及认同感,也就是情理中事。
范进提出的按纳税额度进行不同程度保护的政策,对于这些商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善政。他们未必相信官府的节操,但是大多愿意相信范进。毕竟之前牛痘的事,这些人都算是受益人,打冯邦宁的事,也是他们亲身经历。这样的人,总归是比普通官僚可信一些。
这也是范进放上元县的一个优势,有深厚群众基础,尤其是在士绅这个阶层里,他有着足够好的人缘。如果是像邹元标那样放到贵州某个汉夷杂居之地,他纵然有通天手段,也难以发挥出多少作用。
一上午的光景,商贾来来往往,上元境内数得着的大户,来了七成有余。大家不但主动完税,而且全都抢着去当甲等户。这不光是一个官府保护力度问题,还有一个商业信誉问题。纳税多,证明自己经济实力强,以后和外来商贾做贸易时,提出自己是官府甲等纳税户,这本身就是个实力的证明。反过来,两家店面抢一宗生意,一个是甲等,一个是丙等,客户选择和谁合作就是明摆着的事。
再者,经商也好生活也罢,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争讼到官府也是难以避免之事。范进都已经明确表示,要根据纳税多少制定不同级别的保护措施。那一个甲等商户和一个乙等商户打官司,输赢不问可知。
即使有一些人不怎么想纳税,也得想着要保全生意,或是考虑以后自己不被人打压以及自己怎么去打压别人,是以交税的,就基本都是以甲等纳税户为目标。
除去交税,另一件要谈的事便是合作。这些商人原本对与衙门合作放贷的事不感兴趣,关键是利息太低。可是现在范进表现出来的强势作风,让他们不得不考虑,如果不和官府合作,以后这放贷生意能否做的下去都还在两论。
再者这是个连冯邦宁都敢打的人,怕不是海瑞第二,自己再执行过去的利率,多半也难逃官府的追究,从这一点上考虑,也只能认怂。是以一些商人交了税,便向范进商讨着,自己能不能成为官府指定合作商。
“这件事本官也很为难啊。其实昨天那些话,就是本官酒后吐真言,说早了。本来按本官想,甲等纳税户只设三十家,剩下的即使交够了钱,也只能归入乙等,最多称为乙上。各位员外也知道,衙门的力量是有限的,就那么些人手,不可能对所有人都全天候保护,以当下衙门的力量怕是只能保护二三十家安全。可是谁让本官一时失口了,现在已经无从逆转,只好自认倒霉。但是放贷的事,就不能一错再错了,各行皆有行头,这利行也该有个行头才是。”
眼下的大明商品经济受行会影响很大,各行业都有行头。想要从事这个行业经营,首先就得得到行头允许,否则是不允许入市的。像是江宁丝织业,行头就是张百龄。典当行的行头,则是杨宝财。
可是眼下这么多商人来,杨家却不见动静,范进心里也颇有些纳闷。按说自己昨天帮了他家那么大的忙,杨家不至于愚蠢到不派人来的地步。即使从人情上,这也是万难交代之事。如果不是宋氏……自己早就和别人合作了。他心里如是想着,嘴上则用着另一套说辞。
“上元县乃至整个江宁城,解库的行头都是杨家,万事做生不如做熟。不管是估价也好,还是收债也好,杨家都比较熟悉。本官看来,这放贷的事还是应该找杨员外合作比较妥当吧?”
同样经营典当行的徽人汪子敬昨天也是在杨家吃寿酒的,他在典当业的声势仅次于杨家,算是保二争一。他摇头道:“县尊如此说,莫非不知杨家出事了?”
“出事?什么事?本官怎么一点耳闻也没有。”
“也难怪了,今天早晨出的事,许是县尊还未得到消息。还不是昨天那场事闹的,明明是个喜事,差点变成了丧事。那位表小姐虽然未曾真的被辱,但是于名节上总是有伤损,加上年纪小心路又窄,昨天夜里竟是偷偷投缳。”
范进一愣,他原本还想把这个小丫头嫁给继荫,难不成就这么死了?连忙问道:“现在情形如何?”
“还好,杨家那位宋娘子厉害着,早防着这一招,有几个婆子专门盯这事,人还没吊上去就被救下来。可是一哭一闹,总归是闹到前面。杨兄年事已高身体多病,听到这事本就窝了一心的火,再听到自家女眷要上吊的事,急怒攻心,竟是中风了。请了城中几位名医前往诊治,虽然可以保住性命,却注定终身瘫痪,神智也不大清楚。以杨老爷如今的情形,自然不能再做行头,他该让贤了。”
“有这等事?本官倒是不曾听说。可即便如此,杨老爷总有子肆。”
汪子敬摇头道:“各行行头由同业公推而出,首重资望,次看窝本。这行头本来就是一行里的翘楚,要为本行定规矩谋福利的,不是朝廷官职,哪能搞父死子继?杨世达年纪太轻,资望不足以服众,他爹一倒,这行头轮不到他坐了。”
张百龄这当也道:“是啊,杨家这几年运势不好,不是生意失利,就是仓房着火。前年光一场火,就烧了上千匹绸缎。后来听说就是杨世达染指手下机户的娘子,为本夫所知,与他争斗不过,放火自尽,结果引了一场回禄。这样的人,怕是很难支撑起家业,至于做行头,那就更谈不到了。”
几个商贾七言八语说着,所指的都是杨世达平日行止不端或是任意妄为之处。光听言语让人很难想象,这些人昨天还在杨家吃酒,与杨家人称兄道弟。
看来官府合作这个前景,还是很能吸引人的。当然,杨宝财一倒,那空出来的行头位置,也让不少人心生觊觎。衙门放贷条例一出,于民间放贷的打击很大,但是当铺属于法外之地,不受这方面影响。
虽然眼下解库是高利贷的主要经营模式,但是由于这种事算是愿打愿挨,官府不会对当铺的月息进行追究,一本一利原则也不适用于典当行。所以范进如果真能把民间各种随意借贷打掉,当铺的生意反倒好做,也就难怪一帮人盯着这个行头位置。
行头是公推不假,可官府支持谁,谁就能在角逐中获取优势,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何况范进这么个强势的县令,他说一句话,更是有着巨大影响。有了这个因素在,这些商人也就更加努力地讨好范进,税金加上大家自愿入股的银两,只一上午光景,县衙库房里筹到的银子就超过八千两。时下开个当铺也用不了这么多窝本,用来做放贷款的资金已经足够。
等到吃午饭时,几位士绅谁都没走,尤其凌春荣还要和范进叙交情,更是要小酌几杯。这人是个社交场上健将,天生自来熟,几杯酒下肚就与范进称兄道弟,连范家搬到京师的事,也顺着酒说了出来。
陈、刘两人本来作为陪席就坐,一起应酬说笑。当凌春荣说完这件事,范进发现两人神色都是一变,心内暗笑:你们固然惹不起冯保,但也同样惹不起张居正。现在才知道害怕,有点晚了。这凌景华是个妙人啊,有他在就省了自己口舌。有这个消息,上元的士绅,就不怕不和自己合作。
第四百零二章 杨家遭难
午饭时凌春荣看样子喝了不少,似乎酒已经多了,说话时手舞足蹈的,看上去一副酩酊大醉模样。可是等到客人一走,范进将他请到二堂待茶时,他双目清澈如水,竟是半点没了醉态,可见方才那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叔父书信里吩咐了,从家里带出来八百两金叶子,眼下这边金价行情还好,先出了三百两,兑了不到一千五百两银子。剩下的五百两……等着江陵相公到江宁时,请范兄牵个线,送与老夫人。具体怎么个送法,范兄拿主意,我只管送东西就好。除了这些金子,还有二十颗南珠,不算何等名贵,但胜在个大,都是真正的走盘珠,大如龙眼,成色足有九成新,这些东西……范兄是见过的。”
范进当然知道,这些金子和珠子,都来自南澳,当初是自己设法给运到太仓凌家老家的,自己如何不清楚。他问道:“怎么,相国回程时要走江宁?”
“退思就别明知故问了。江陵相公把退思的家眷都接到京师,老夫人如何能不看看你这孙女婿?家叔有话,退思初到上元诸事不谐,让小弟来此给你做个帮手。另外,接待上若是钱钞不凑手,我在张百龄那存了两千两银子,随时可以调度使用。不过看现在的模样,多半是用不上了。”
凌春荣笑了笑,“叔父在书信里就说过,退思是他老人家所见的年轻人里,脑子最灵活,手腕也最高明的一个。上元是个好地方,把退思这样的人,放到这样的地方,肯定能够有一番大作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若是退思在此做上两任县令,上元多半就是江南第一县。”
“问题我做不到两任啊。估计最多坐一任,就要升转。所以景华兄带了银子来投资,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怎么保你的利,我可是没把握。时间太短,回本都是万幸,至于利就彻底没办法保证。”
“退思说笑了。这几百两金叶子我带了来,就没想过带回去。原本想着连存在张百龄那的银子,都砸进去也不算什么。现在只要不需要追加,于我而言便是大赚特赚,这怎么不是利了?”
范进看着他,心中暗自挑了个大指。和这人以前没打过交道,于其为人品性一概不知,但是看凌云翼身边没有亲族,拿自己当子侄培养就估计到他家人多不成器难堪大用。
不过不成器的也分几种,有的知道自己不成器,全靠着长辈荫庇,外加手上有银子,吃喝玩乐无心正事即便被长辈派来公干也是敷衍差事,想的只是从中克扣几成。这种人虽然可恶,但不至于坏事。真正可怕的是那种既无才干,偏又想抓权的。总觉得自身才具过人,长辈又有恩于范进,拿自己当太上皇看,处处指手画脚,那就难以相处。
现在看来凌春荣属于最好的那一种,他从家里带出多少金叶子范进不想问,也没打算查清楚。但是这人表现出来的爽利样子,很有点世家高门里诞生的败家子派头,天生与钱是仇家,千金散尽面不改色,做事也痛快。跟徐维志倒像是能混到一起的。
这个人能给自己帮多少忙,现在还说不好,带来的资金和对于资金大撒把的态度,就已经让范进很是欢喜。他知道这钱不会是白给,肯定是有所求,索性开门见山的问,凌春荣答的也很痛快。
“叔父和殷石汀不一样,在梧州住的很欢喜,高兴了打打海盗,或是找找土人麻烦。没事时吃吃荔枝,在山里打打猎,日子过得像神仙一样。想要在那边多待几年,不想太早升转。眼下罗定州刚有个雏形,就有人急着想要来摘桃子,叔父的意思是,这片地方他打下来,起码也要看着它成了规模,才能放心交印。再者说来,有叔父在,一帮子人心里才安宁。就像退思你的莲香楼,若是换个生人来做督抚,只怕生意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好。叔父留在那,对大家都有好处,其中深意不用我多说。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也就不多客气,该打点的地方只管开口,事情则要请退思多费心。”
范进心知,这话连一半都不能信。凌云翼素来使费散漫,虽然有了那些南澳金银入手,却也终究是有数之财。两广虽然在大明的正直版图上属于烟瘴地,但是却是个很适合发财的地方。自己搞的晒盐法,石禄铁矿,都是现成的进钱门路。还有林海珊搞的舰队要向凌云翼交的保护费,也是一笔巨大数字。
这些收入都是朝廷眼下还没注意到的,正是凌云翼的一大财源。如果从总督转到部堂,每年就不知要损失多少银两。是以他宁可多在总督位子上发挥几年余热,也不想动地方。
但是这话里有一处是极对范进心思的,那就是凌云翼在两广一天,自己家的产业就总有个上层任务关照。以自己族人的德行,莲香楼是不指望他们能经营好,靠着官府的关照,勉强维持个不赔不赚就烧高香。要是换了个总督来,恐怕自己的这点心血就打了水漂。
再者林海珊舰队眼下还远没有成型,有一个自己人在总督位置上,才能保证她这海盗当的舒服不至于被官军围剿。他点头道:“小弟心里有数,这事我来想办法。至于黄金么,我听张大小姐说过,张家老夫人是信佛的。依我之见,就用这金子铸两尊佛像,一定要一般大小。一尊是包金的,另一尊是纯金的。送一尊包金佛像给张老夫人,不怕落人口实,至于那些南珠,留十八颗串个念珠串子,另外两颗去换红玛瑙,自己搭些银子也没关系,给那佛像配上。”
“退思高见,这事我就听你的了。”凌春荣点着头,脸上满是笑容。“以前只闻退思之名,未曾共事,还怕你是那海笔架一流的人物,咱们就没话可说。现在看来,你果然是个妙人,叔父这合作伙伴没选错,将来咱们两下还有的是机会合作。至于现在,愚兄可要告辞了。”
“凌兄不住在衙门里?”
凌春荣一笑,“叔父确实是要我给退思帮办文案,可是我这人的性子生平就受不得束缚。当初叔父以家法来打,我也只肯读到秀才,之所以不去考举人,就是担心中了举,就有可能被派去任教官。这辈子我最怕的就是穿官服,讲礼法了。所以退思你便行行好,于我叔父的书信里说些谎话,就说我在你手下当差就是了。至于我的去处么……”他拉了个长声,“听张百龄说,当年与我相好的小娘子如今还未从良,我得去看看她,做人总不能薄幸不是?说起来,这五百两打的金佛像和四百两打的金佛像,也看不出什么差别吧?”
送走凌春荣,范进也离开了衙门,直奔了杨府。说起来,他跟杨世达那所谓的交情,其实也没有多深。杨家这个合作伙伴,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对象。但是范进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自己只要一放手,杨家只怕就要迅速衰败。固然杨家怎么样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是一想到宋氏……范进决定,还是去拉一把,至于能否拉的上来,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到了杨府时,杨家还在一片忙乱之中,几个郎中被请进来,其中既有大药铺的坐堂先生或是太医院的太医(注),也有拿着虎撑的江湖郎中,可见杨家现在是在病急乱投医了。还有一些,则是前来探病的亲友,其中既有一些商铺的掌柜,也有些是杨家的老朋友或是老客户。固然杨宝财在几年前就已经不大过问家里生意,可是他毕竟是杨家家主。这一病倒,动静怎么也不会小。
杨宝财的几个兄弟多以下世,还有的在老家守着祖产。倒是有几个侄子在这边,自己膝下五子两女,两女远嫁,长子早死,其他几个都已经成家立室,儿女亲家来探望的就有一大群。
管家自然不能把范进和那些人安排在一起,但是又不能把先来的客人赶走给县令腾地方,急切间不好调度,只好将他请到一间较为偏僻的小书房落座。
这小书房收拾的倒是干净,但是看的出许久没人来过,桌椅物件都是旧物。管家诚惶诚恐地道歉上茶,又介绍着,这是杨宝财自己的一间小书房,放的书都是佛经。后来年纪大了,神衰力倦,也就不怎么看,这书房也就荒废了。眼下家里几位主人都在应酬客人,请县太爷休息一会再有人招呼,随即便也告退。
向窗外看看,没什么人路过。当初杨宝财为了读经安静,特意修了这么间房子,周围没有建筑,也不让人随意走动,竟是杨家一处小小禁地,眼下这么乱,更没人到这里来看佛经了。
过了一阵,就在范进准备找本书解闷的当口,忽然听到一阵说话声传过来,出于好奇把身子隐在书架后,向外听去,初时听不清,渐渐声音越来越近了。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这里说话安不安全,莫让人听了去,那可了不得?”
“放心吧,这里是老爷子读佛经的地方,如今早就没人用了。除了每天打扫,不会有人,咱们到里面去说。”这是个女人的声音。
“不了,里面都是佛经,说这个不好,万一惹了神佛发怒,仔细跟杨家一个下场。”
“胆小鬼!好歹是个男人,还没我们女人家胆量大。我可告诉你,眼下不是心软的时候,若是一耽搁,仔细血本无归!”
“不……不会吧?杨家家大业大,没这么容易垮吧?当初还是我求着老爷看在我给杨家出力多年份上,许我把银子存在柜上的,否则根本不肯收。这个时候讨债,会被人戳脊梁骨。再说我那三百多两银子,杨家总不至于还不起吧?”
“你知道什么?老爷子躺下的消息刚传出去,户部刘侍郎家的那位二管家,就打发小厮来说自己与人斗鸡输了钱,要把存在柜上的二百两银子提走还账。一共才二百两银子,你猜怎么着?宋娘子一边请那小厮吃点心,一边打发丫头去把她的一对珠花外加两对镯子当了,换了大锭丝银付给人家。”
“二百两现银都没有?这不可能吧?”
“有碎银子,有铜钱,还有些金子。可是宋氏说的好,要是拿不出上好的锞子,人家就不会相信家里有大笔的现银,到时候都来提款就麻烦了。再说老太爷这请医抓药,处处用钱,还要办一场法事祈禳,使费也大。宋氏发话了,要大大方方地办,扯开来花,为的就是糊弄人。也就是我心好,还能想着你的钱。赶紧提走,否则可就血本无归了。”
男子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在犹豫,又听他道:“老爷对我有恩……”
那女人反倒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恩?到时候成了穷光蛋,就别想再跟我说一句话。再说管他什么恩,杨世达糟蹋我的时候,也都还清了。当初他明知道咱两个要好,还硬要了我的姑娘身子你怎么不说?以后这个家归他管了,一准是要败家的,这个时候还不跑,莫不是傻瓜?”
男子似乎被说动了,低声嘀咕着什么,女子道:“你怕什么,只管跟他要,他不给你就大闹!这个时候,杨家最怕人闹,你一闹他们就慌……”
话没说完,女子忽然闭了嘴,过了片刻,就听那女子很是怯懦地叫了声,“二……二少奶奶?”
范进熟悉的声音响起,“李掌柜,冬雪,你们两个在这干什么啊?冬雪你真是的,李掌柜来看老太爷,就该安排个地方坐,奉茶吃点心。难不成这么大个家,还找不到个坐的地方了?有话非要到外面来说。让外人看见,还当你们有什么私弊呢?这小书房现在是范大老爷在坐,你们不能进去,我记得西首有个花厅空着呢,你们去那边坐吧。李掌柜你好象在柜头上还存了钱吧?是多少我可记不得了,回头你把数字告诉我,全都取走。眼下家里太乱,存钱的人太多,我实在是管不过来。自己家的伙计,还得体谅体谅东家,先把钱取走免得乱。等这阵子忙过去,再存回来。我得去见太爷,可就不和你说话了。”
过不多时,房门开启,但见如同一朵怒放牡丹般的宋氏带着扣儿,从外面走进来,朝着范进行了礼,随即让扣儿带上房门。自嘲般地一笑,“方才那两个孽障的言语,大老爷都听到了吧?让您看笑话了,实在是丢人现眼。”
第四百零三章 红杏
产自无锡的紫砂壶,斟出两杯浓浓茶汤,热气掩映间,对坐男女都在打量着对方。宋氏的脸色依旧红润,一如她的眼眶,看的出她不久前哭过。可是这个妇人在范进面前,依旧保持着贵妇人的骄傲与矜持,与昨天相比背挺的更直。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看不出伪装的痕迹,与范进说话时还打了个哈哈。
“这话可怎么说的,家大业大难免人多嘴杂,一群人吃饱了没事干,不让他们传个闲话,她们还不知道要作出什么妖呢。鸡一嘴鸭一嘴,有个芝麻大的事就能说成个西瓜,倒让大老爷看笑话了。我这还说着,过了端午就是中秋,给全家的伙计下人,一人做一身新衣服,等入了冬,再一人添一身新棉袄棉裤。现在可不敢说了,万一到时候说成我要给一人做个皮筒子,可怎么得了?”
她说到此,又是掩口一笑。范进摇头道:“下人们说些闲哈,没什么可见笑的。宋夫人你辛苦支撑局面,倒是辛苦了。世达兄有妻如此,是天大造化。”
“扣儿,你听到了吧,这家里的人说什么都有,倒是外人肯说句公道话。要是家里人能说一句我辛苦了,我这累也就不白受了。大老爷,您可千万别信那些人的混话。也不瞒您,家里突然出了这个事,肯定是要乱几天。我这不是还说着,让世达去衙门,向大老爷当面道谢。昨天要没有您老出面,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结果。谁知道人不等动身,就接连出了这两个逆事,小的刚救下来,老太爷又这样了。大伯子死的早,世达就是支撑场面的。说一句不瞒您老的话,老太爷这回怕是不大好,今后都不能管事,整个家业就得世达支撑起来。光是看帐盘帐就够他忙的,实在是分不开身,便只好耽误下来了。您可千万别见怪啊。”
“夫人言重了。贵府逢此逆事,本官哪里还会如今斤斤计较?在本官心里,可是将夫人当做了自己人看的。若非如此,又怎会出手教训那冯邦宁?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彼此知心,繁文缛节的俗礼,就那么回事,不必讲究。”
宋氏朝扣儿一笑,“我跟你说了吧?范大老爷是咱们自己人,你看连大老爷亲口都认了,跟咱是一家人。有父母官给咱撑腰,咱家还有什么可怕的?可笑那些个小人,听风就是雨,家里刚刚有点变动就要跳出来兴风作浪。跳的好!让他们现了原形,将来看他还有什么脸再在我面前晃荡。说来惭愧,平日里都是千好万好,乃至是骨肉至亲,可是真出了事,家里人反倒不如外人靠得住。有大老爷你这句话啊,小妇人可是什么都不怕了。”
她说到这里又朝范进道:“大老爷既然不跟咱见外,咱也就不和大老爷客气。昨天我家那小表妹可是差点寻了短见,可怜的丫头,好端端的遭此横祸。虽然未曾真的被那畜生不如的东西祸害了,可是名声却是大坏。人言可畏,你一句我一句,不知把这事说成什么样子?表妹是个要强的性子,平素里连一句小话都受不得,又哪里能忍这腌臜气?虽然昨天被救下来了,可是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日久天长一不留神,可还是个死。再说她身子骨本来就弱,就算是这口气顺不过来,人也怕闹病。小妇人在这里斗个胆,得跟您讨个长久的章程。”
宋氏的意思还是提亲,旧事重提,希望将表妹许给范进做妾。比起昨天,她今天的态度更诚恳,将那表小姐自是一顿夸奖,于成亲门槛上则是一降到底。只要范进点头,尽快就将人抬到府上,一切手续都可以简化。
这既是绝了冯邦宁的心思,也是为杨宝财冲喜。于当下的医学里,这种治疗手段被医家所接受,可以冠冕堂皇的说出来。有着为老太爷冲喜这个大帽子在,表小姐也无从拒绝。
范进心知,除了以上这两点,宋氏最大的盘算,还是和自己这个县令沾上亲。杨家最大的弱点,就是在官府层面缺乏援手,而这年月官员与商贾的关系又是互相帮衬,互为表里。巨商固然可以无视一般小官吏,但是发展到一定层次,没有官员帮衬的商贾,就注定要被人当肥羊斩。
杨家之前是靠着黄恩厚,但是太监明显不如官员可靠。再者因为冯邦宁的事,两下关系很可能已经产生裂痕,现在是需要靠新码头的时候。至于表小姐,就是被牺牲掉的棋子,她的幸福与否,宋氏压根不在意。
虽然和这女孩没什么接触,但范进大概可以想象的到。这种从小娇生惯养又骄傲的女孩,是不怎么容易伺候的。倒不是说她打死不会做妾,而是说她即使给做了小,怕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而张舜卿固然不是刁妇,但也不会对一个商贾之家的女子处处相容,长期相处必然有无数的问题。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自己的问题,对这么个小姑娘压根提不起兴趣,只当是个孩子,说到纳小……还是算了吧。
索性不等宋氏说完,范进就提出了自己的主张,给继荫提亲。从身份上看,花继荫这个官宦之后,足以匹配一个商贾人家的千金。而且是做正室,不是偏房,更不至于委屈她。从年龄上两人相若,从身份上,一个国子监在读监生加忠臣之后,更有范进承诺他的前途,保证日后他可以做官,也满足杨家找一个官员做靠山的需求,从哪方面看,都是很完美的婚姻。
宋氏听着范进的说辞点着头,“大老爷有此心思,小妇人就不好再勉强了。此事容小妇人与老夫人那里商议一二,再给您个回话。可是……我就是不大明白,我家表妹那么好的人才,大老爷就看不入眼?只肯为义子提亲,您这个做义父的就不想纳了她?”
范进一笑,“夫人你莫非记性不好,忘了范某昨天说的话。我不喜青梅,惟好红杏。”
他的目光朝宋氏脸上看过去,后者本来谈笑自若的,可此时被范进一看,脸陡然一红,将头低下去,“家里一下子出那么多事,谁还记得大老爷说过什么啊。什么梅啊杏的,若是喜欢吃杏子,小妇人让下人去预备就是了。”
“是啊,本官久闻贵府有位善于做吴中点心的厨师,手艺好得不得了。不知扣儿姑娘能否跑一趟,帮本官要一些点心来。肚子有些饿了。”
扣儿看看宋氏,宋氏的脸越发的红,过了片刻才似是嗔怪似地数落着,“你这丫头越来越笨了,太爷的吩咐你还不去做?快去……快回。”
扣儿应了一声,转身而出,出门时又很细心地关上了门。那房门关闭的声音,就像是一鞭子抽在宋氏身上,让她身体轻微地一阵抖动。本来她与男子谈生意的事做得多了,不介意与男子交谈。可此时她的表现却异样羞涩,紧低着头不敢看范进,急促地呼吸声隐约可闻,额头上汗出个不停,只能用手帕反复地擦拭。
范进道:“我打发走了丫头,就是要和夫人说几句私密话,夫人总不是不想谈吧?”
“私……私密话?”宋氏的状态似乎还有点迷离,半晌才反应过来。“大老爷要说什么啊,小妇人实在是不知道。”
“你这么聪明的女人,不该听不明白的。如今杨家的处境,想必是很为难吧。你别再说那些场面话糊弄我,那样本官可是要生气了。你卖了几样首饰凑银子,未必是手头拿不出那么多现银,而是用现银的地方多,捉襟见肘对不对?本来杨老爷在也不管事,你们也认为有没有这么个当家人没关系。反正生意也是你们夫妻在做,他老人家就是挂名的。可是老人家一旦倒下了,你们才发现,原来这位老人是如此有用。一旦他倒了,很多能拖欠的债务欠不下去,很多可以借的钱借不到,很多人立刻就要求提款是不是?”
宋氏脸色一变,先是猛烈摇头,可是在范进目光下,很快又败下阵来。手帕从擦汗,改为擦眼睛,语声哽咽道:“那些还是亲戚……谁知道怎么……怎么比外人还不如。过去死乞白赖地求着把钱存到柜上,所图的就是高利息。可是现在,提款又不容时辰,生意上的钱,哪里那么容易周转?还有那该死的黄太监,活该下辈子也做阉人!”
范进问道:“此事与黄太监也有干系?”
“老爷子犯病,就是被他气的。是他派儿子来到家里要钱,他在我家存了六千多两银子,算是我们最大的一个储户。每年得利钱时欢喜,却无半点心肝。本来这么大笔的款子,任谁也知道得提前支会才能取。可是黄继恩来了就大吵大闹地要立刻提走,还说去年送到宫里的绸缎掉色严重,要我家赔三千多两银子,合计就是一万两。老太爷就是听了这个消息,加上表小姐的事,一下子就病倒了。”
“所以夫人要大办祈攘,又要为下人做新衣服,就是为了把场面撑住,让人相信杨家仍然有实力。这方法并不算错,但是自己人泄底,这把戏就不好变了。其实当下倒是有个办法,就是你们和官府合作,我指定杨家为官府合作对象,一起放贷。终于于外界而言,便会相信杨家依旧固若金汤,不会一起来提款,说不定还有人把款子存在杨家,这样银根上就能周转。而杨家也能从官府那借一些银两周转,渡过眼下难关。至于黄太监那里,你们有本县的面子,他也不好对你们逼迫过甚。这是个急就章,先过了眼前这关,至于未来杨家的家业,本官还有办法。”
“大老爷此言当真?”宋氏由悲转喜,再也顾不上矜持,抬头看着范进。“若果真如此,您就是杨家一家的大恩人,日后杨家若能重振家业,必会全力报效,以谢大老爷恩典。”
她说话间起身便要下拜,范进连忙做了个虚扶的手势,宋氏正待顺势而起,不想范进向前迈出一步,变虚扶为实扶,她这一双藕臂正好送到范进手上。被他这双有力的手一抓,宋氏只觉得心头一荡,一股暖流自臂膀直入心田。这向来多智且泼辣的妇人,在生意中也曾遇到过孟浪子弟,讨些手上便宜。但她每次都能从容化解,轻嗔薄怒间便将问题消弭于无形。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她无法掌握,也无从控制的。不管于谋略还是城府上,都不是宋氏所能颉颃。何况眼下突逢大变内外交困的处境,她已经濒临极限,于惟一的救命稻草,她只能紧紧抓住,竟是不敢挣脱。
两人保持着这种姿势,足有十几吸的时间,宋氏才轻轻摆动着胳膊,压低声音道:“放……放手……您……您这是做什么啊,让人看见,我哪还有脸见人啊。”
范进并未松手,反倒是笑道:“哈哈……这里如此僻静,又哪会有人看见?再说夫人何等样人,既然敢来,难道还怕闲话么?”随即扶着宋氏坐回座位上。
宋氏将头紧紧低着,只看着眼前那双男子的官靴,心内砰砰乱跳。她是久经场面的女子,自然知道眼下局势不妙,四下无人,孤男寡女,他的力气又那么大……罗武可不在这边。再说就算他不阻拦,自己也绝对不敢喊叫,后宅里不知道多少人想看她的笑话,她哪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此时自己最该做的事就是不顾一切逃出去,或是敞开来大闹一场,让对方不敢生出其他念头。
可是一家的希望全寄托在范进身上,她又哪里敢闹出声来?一想到神智不清的公公,一夜间仿佛衰老了十年的婆母,自己那看似能干,但实际上也是纨绔子弟的相公。一家子几个叔子不是耽于声色,就是沉迷赌博,没一个支撑得起家业。
本来的靠山,如今已经反目。如果这个男人再翻脸成仇,便是个死局。她只好低声道:“妹夫……你……你快坐回去。你是读书人,比我懂道理,咱两这样子让人看见不好。你肯帮忙,小妇人很是感激。家里的生意其实都还好,就是缺银子周转,只要过了关,依旧是场大富贵。到时候你要多少钱,我都给……”
范进哼了一声,“夫人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如果本官贪图金银,趁现在把杨家吞下去不是更好?别以为我做不到,以你杨家现在的情形,只要本官把你们的窟窿说出去,三天之内,债主就能把这宅子拆个精光。以官府的权力,本官稍微用点手段,从中赚几万两银子轻而易举,杨家能给的回报有这么多么?别说重振家业遥遥无期,就是商贾之家的信誉,我也不敢相信,升米恩斗米仇,到时候说不定杨家还拿我当仇人来看。再者,杨家有什么值得我救的?他们做的坏事有多少,你我心里有数。光是这几日,本官接到的状子,就足够把杨世达砍头好几次的。这样的人家家破人亡倾家荡产,上元县老百姓只会说一句大快人心,报应不爽!”
宋氏知道范进说的都是事实,想要辩驳几句,却无从开口,只好问道:“既然如此,那大老爷何以还要帮杨家渡过难关?”
“我不是帮杨家,而是在帮夫人。夫人的艰难,本官看在眼里,心中有些许不忍。不忍心让你辛苦维持的家业,就这么败了。更不忍看着夫人受窘。尽自己所能,帮你一把。但是本官的援助,也是有条件的。井中救人那种事,我不会做,最多是给你们一张梯子,让你们自己爬上来。如果给了梯子还不肯爬的,那就活该淹死。而且这种帮助,是要回报的。”
“不知……大老爷要什么回报?”宋氏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已经猜出了答案,却不敢说出来。
范进微笑道:“夫人这么聪明的人儿难道猜不出么?”
房间里一片寂静。
两个人都不在言语,只那么沉默着。范进就站在那里,不动如松,以上视下看着宋氏,仿佛是征服者在审视着自己的战利品。
宋氏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鼻翼轻轻抽动,呼吸短而急促,目光越过范进,飘向了书架。
那一卷卷佛教经文,大德梵音从她眼前一一掠过,但是满天神佛显然救不了人间危局。风不摇,蝉不叫,去拿点心的丫鬟也没能及时赶回撞破僵局,时间仿佛凝固了,偏僻的书房此时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过了不知多久,宋氏的手动了。
初时缓慢如挂千钧,随后动作便异常流畅轻快。
她先是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随后拿起桌上的茶碗,一口气喝了半杯下去,随后将剩下的半杯茶递到范进面前。“妹夫,这么热的天,你想必口渴得很了,若不嫌弃,就喝了这半杯残茶。”
第四百零四章 浪子回头
终于有风吹进这偏僻的书房,房间里终于有了些许清凉。
范进终于回到了坐位上,两人面对而坐,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此时不管是谁一步冲进来,都只会觉得这是个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社交。当然,就在方才,范进将那半杯残茶就着宋氏嘴上的胭脂一起喝下去的情景,自是无人得知,或许只有这满房经卷可以做个见证。
虽然只是唇舌接触,并未剑及履至,但是两人的关系既已踏出去,便不可能回到从前。宋氏的神态间并没有太多羞涩,反倒是多了几分坦然。或许当她敬茶时,就已经有了破釜沉舟的觉悟。能在少时就出来操持生意又能在杨家做当家儿媳妇的女人,本就不缺乏决断,既然已经决定做出交易,也就没了反悔的余地。
她的脸上重又现出笑意,目光里则多了几分媚态。“本以为妹夫乃是个正人君子,谁想到也是个不老实的。这事要是让郑婵妹妹知道,我今后还怎么去衙门?”
“听夫人的意思,就是说以后会经常去衙门了?那敢情好,婵儿是个很豁达的性子,不会介意的。”
宋氏呸了一声:“妹夫好无道理。我也是良家妇人,非是那闲花野草,任你耍笑。休想让我和她一起陪你胡闹。何况我是有夫之妇,妹夫乃是朝廷命官,一县父母,闹出些事来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你是个读书人最讲涵养,总不会学那村夫野汉,猴急的不得了吧?来日方长,早晚我们有机会,该是你的早晚都是你的……我可是把自己的性命交与了你,你若是骗我,我便死给你看。”
范进也知,此时此地绝对不是做襄王一会的场合,再说也不能尽兴。他点头道:“夫人的话我明白的,我也不是个急性子,不会急在一时,再说我相信夫人是个聪明人,不会做出尔反尔的蠢事。”
宋氏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奴家单名一个瑾字,这名字除了杨世达那死鬼,就只有妹夫你一个人知道了。以后只有你我二人时,便唤我的名字就好了。你可把这名字记牢了,不许忘掉。你们男人的把戏我清楚着,到时候要是只心肝宝贝的乱叫,我可不会答应。”
看似正襟危坐,实则说着情话,这等媚态任是脂粉班头也不禁一阵心神摇曳。范进道:“瑾儿放心,你的名字我是不会忘的。那你以后也不必叫我妹夫或是大老爷,叫我退思就好了。”
“才不呢。你们男人那点骨头我还不知道?恨不得人家叫你们老爷啊,好哥哥的才舒服,说不定我叫你妹夫,你倒是更欢喜些呢?”宋瑾飞了记媚眼过去,又掩口一笑,“我也是不明白了,放着那么个比我美也比我年轻的大闺女不要,非要缠着我这个妇人,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糊涂。”
“我的心意昨天说的很明白了,瑾儿何必疑心?要知道,今天有多少士绅商贾上赶着要和本官合作,只要我点点头,金银美人唾手可得。若不是念着瑾儿,我哪会到这来坐冷板凳。倒是瑾儿的心思,我可是猜不透。你究竟是自愿的,还是迫不得已?”
范进的目光灼灼,如同两团火,烧得宋瑾身上阵阵发热。她整个人几乎要燃烧起来,心里的面诸般念头纷起,抓起茶碗想喝水,却想起方才这茶以被自己口口相渡喂了给对面的男子。只好一把抓起范进的杯子,把茶喝了下去。
“你这冤家好无良心,难不成方才那事还能是假的?你也不想想,家里来了那么多客人,我去招呼谁不好,为何单来这偏僻地方招呼你?再说了,我若真是对妹夫无心,又何必把扣儿打发走?我一个妇道人家,这种事……又怎么好先开口?”
看她那似乎受了无限委屈,随时要哭出来的模样,范进哈哈笑着,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如此说来,倒是我冤枉瑾儿了。来来,擦擦眼睛。”
“哼!”宋氏一把夺过手帕,却塞到荷包里,“这帕子我留下了,将来你若是负了我,我便拿帕子找婵儿妹子说理去。这些年我操持生意,与外人交涉,不知有多少男人围着我的裙子转,我几时给过人好脸色?便是杨世达在我面前,亦是得伏低做小才许上我的床。也只有你这狠心的冤家,才能欺负我。在句容这么好的机会不肯把握,偏要在人家相公眼皮子下面来偷,你才满意是不是?”
尤物,果然是尤物。
范进心里暗自盘算着,自己的眼光没错。宋瑾这种女人中的女人,既不同于清楼中的女子,亦不同于那些大家闺秀。她知道如何撩拨男人,如何让男子心动,偏又有着良家妇女的矜持与羞涩,不会让男人轻易得手。这种得失之间的尺寸拿捏,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这几句话看似埋怨,实则是在挑情,此等风光,自是那位青涩稚嫩的表小姐所不曾有。
固然其中几分真几分假一言难尽,但是这种感觉却让人觉得很舒服。找这么个女人做青妇的话,倒是个很好的享受。这个过程不会太容易,即便是现在,她恐怕也不会随便就让自己解开罗带为所欲为,但是这种征服与追逐的过程,会让果实变得更加美味可口。
范进道:“如此说来,瑾儿在句容时便想着来偷我了?”
“是啊,若非如此我又怎会一心帮你?就花家那点小生意,我压根就看不上眼,还不是为了你的面子,才去和他们合作一下。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当初的随意手,反倒成了条退路。那是我用自己名义做的生意,和杨家关联不大。如果杨家真倒了,人家也总算有一点小生意,可以糊口。可是杨家人就惨了,男女老少百十来人,又都是吃惯用惯的,到时候难道去做花子?”
范进知她话里有话,“瑾儿不必盘马弯弓,我说过了,看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落井下石杀肥鹅。能帮,我一定会帮,但是我总要知道具体情形,井下救人的事,自不能做。”
“真实情形……冤家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出?昨天你便看出这家的底细了,情形便是你看到这个样子。”宋氏用哀怨的目光看了一眼范进。
“杨家即使家大业大,又哪有那么多富裕银两作为周转流水使用。何况杨家从老太爷那辈,便没出什么太出色的人才。大家只是守成,勉强维持着局面,到了这一代上,几个兄弟又都手头散漫,个个都与钱财有仇。一座金山也架不住这般使费,如今的杨家又哪里拿万把两银子来赔?何况还有这么多人要提走存银,一旦舆论风起形成挤兑,便是神仙难救。若是前两年你来做知县,我保你每天睡在温柔乡,钱谷赋税分文不愁。可是现在,便得是你这冤家来救我了。”
“那你说说看,我怎么救你?”
“就是方才那话了。”宋氏妩媚地一笑,“只要衙门与我们合作,我再让人拉几车银子到衙门里去,告诉他们我手头有的是钱,那些人对我们就会有信心,不急着提款,说不定还能存一些进来。至于黄太监那里,万把两银子,咬咬牙,怎么也能拿出来。”
“这只是开始,过了五月节,就是中秋,到时候又是一笔利息。光是这么寅吃卯粮,可不是个长事。”
宋氏道:“这我也知道,可是没办法,不如此,连眼前这关都过不去,就提不到其他。妹夫不是说,有办法帮我们么?我这可就等着你救命了。”
范进一笑,“办法我自然是有的,但是现在……不能说。要么你来衙门,要么你说个地方,我们平心静气,仔仔细细地说给你听。”
宋瑾的脸一红,嗔道:“没个正经话,拿这事当由头只想着欺负人。眼下你看看是什么时候?我这时候要是……要是去见你,怎么对的起阿翁阿姑。”
“瑾儿自己权衡,我不多言,我说过,我不喜欢勉强谁。但是想要听我的消息,就得按我的规矩办。与衙门合作的事,你或者世达兄谁来都行,全都可以办。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来,世达兄这么忙,还是不要劳动他的大驾。”
房间重又陷入沉默,两人相对无语,宋氏自成年以来,与不少男人周旋过,包括黄继恩、冯邦宁这等人物,亦能从魔爪下逃脱得保清白。因为丈夫的不忠,在与男子的交往中,也曾动过报复丈夫,寻一面首的打算。但每次真到要迈出实质性步子时,却又及时退回来,始终未曾逾越雷池。在丈夫面前始终趾高气扬的底气之一,也是在此。
那几次经历里,包括在句容差点和自家小叔有些手尾,都是在她控制之内。进固然能进,退也能退的干净,不给对方抓住什么把柄,也无从要挟她。那些男人飞不出她的掌握,尽在控制之中。
可是对于范进,她知道自己是控制不住的。这个男人的权力才智都非自己能及,如果两人的关系真的逾越了那条线,将来的后果如何,却是自己所不能控制的。她可以感觉得到,这个男人有野心,但是他的野心有多大,却是看不出来。自己赔上身子,到底能不能填满他的胃口还在两可之间,如果这只是个开始,未来对方以此为跳板登堂入室,将比黄继恩和冯邦宁加起来都难对付。
心内无数念头转来转去,一方面确信范进有着令自己家转危为安的能力,另一方面却又在考虑着,为了这个能力自己付出的牺牲是否过大。就在她百转千回,不能决断的当口,扣儿终于回来了。
仿佛什么都没看出来的丫鬟,将点心摆在桌上请范进享用,范进却没吃,而是问着老太爷的身体,得知依旧不见好转,亲戚们都不能探望后,摇头道:“看来今天是没机会探望杨老爷了,改日本官再来。替我向世达兄表示慰问,如果有什么困难,记得到衙门来找我。”
见他起身要走,宋氏连忙道:“大老爷别急着走,小妇人吩咐厨房为大老爷准备酒菜,用过饭或许就有时间了。”
“府上有此逆事,范某哪还能如此不知进退?只请夫人记得和老夫人那里讨个章程,这门亲事看看能否做成。当然,这也要问表小姐的意思,不能勉强。还有,这一两日间,还请府上派人到衙门里,把合作的事定下。事情很急,不能再拖了。”
宋氏将人送走,回内宅时,人便显得有些魂不守舍,到了晚上吃饭时,人也没什么精神。反倒是杨世达得知范进的合作意向后及是兴奋,他今天陪黄继恩磨了半天牙,又送了他几样古董,终于谈好了条件,六千两银子只提一千两,其余五千两多付三个月利息,就可以宽限一段时间再提。
由于县太爷来了这一趟,又承诺和杨家合作,这些亲戚大半放弃了提款,准备再观望一段时间。这一来银根的压力大为缓解,总算可以长出口气。等到熄灯时,杨世达看着妻子那光滑的脊背,柔声道:
“瑾儿,前几年为夫很是荒唐,你受委屈了……这回上用缎掉色的根子也在于我。那时候我正恋着张狗儿的浑家,嫌他碍眼,将他打发去采办染料,自己好去偷他老婆。不想他买回来的染料都是次货,闹了这么一场意外。现在想想,他那浑家又哪里比得上你?”
“如今家里这等模样,自是老天对我的惩罚。爹的身体已经注定好不了,以后这个家,就地诶靠你我支撑。我发誓,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不去做这些混账事,咱们……重新开始。等我治好了病,就生几个孩子,好好过日子。娘子,我今后一定改好,你肯原谅我么?”
宋瑾只将背对着他,沉默不语,杨世达只当妻子还在生气不敢再说。可就在杨世达即将睡去的当口,宋瑾忽然转身抱住杨世达道:“相公,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将来肯学好,为妻……永远等你。”
两人成婚以来,这还是宋瑾第一次如此温柔,杨世达既喜且愧,抱着妻子道:“娘子……我……我肯定学好,我发誓……再不做对不起你的事。”
次日清晨,两眼红肿的宋氏叮嘱着杨世达到衙门里去找范进谈合作订立契约,随即又将扣儿叫到面前道:“扣儿,我待你好是不好?”
“小姐待奴婢天高地厚,叫奴婢粉身碎骨奴婢也无二话。”
“不用那么麻烦,我现在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就行。去衙门,找范大老爷……谈合作。”
扣儿愣了愣,随即面色一红,“小姐……您……您为何让奴婢……”
“我想过了,相公不仁我不能不义,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杨家的媳妇,总要对的起阿姑阿翁。何况世达已经浪子回头,我更不能负了他。原本是想着豁出去不要脸皮,保下全家生计,如今看来不赔上身子,也可以有救,我就不能再去做那没廉耻的事。可是范大老爷那里的过门一定要打,如今就只有你才能救我。你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第四百零五章 祭品
扣儿坐到梳妆台前,机械地涂抹脂粉装点自己,又将那些平日精心收藏舍不得戴的首饰插在头上时,大脑一片空白。小姐许诺了什么,自己又说了什么,已经全不记得。只记得小姐在哭,自己跪下来磕头,最终便是如此了。
做丫鬟的女人,都是苦命的。相比而言,自己还算是比较有运气的一个,从小跟了这个强势的小姐,在家里很是霸道,她的东西不许别人碰,否则就要大吵大闹。也正因为这一点,自己被保护的很好,即使出落得清秀可人,也没人敢来染指自己。
等到过门之后,作为陪嫁丫鬟她已经有了被姑爷弄到床上去收房的觉悟,尤其自家姑爷本身也不是个省油灯。可是因为小姐的霸道,两夫妻因为男人拈花惹草的事常打饥荒,姑爷也就不敢碰自己。最多偶尔讨些手口便宜,其他不敢做。几次借酒盖脸想要占有自己的行为,也被小姐破坏,因此得保完璧。
扣儿不是个爱做梦的女孩,见的多了,心智早已经成熟,没存着什么幻想。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属于自己只属于小姐,之所以保全着,无非是小姐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自己献祭出去,换取最大利益,如是而已。
是以她早早的就认命了,没想过能嫁一个爱自己或是自己爱的男人,只求将来做妾之后不要被小姐嫉妒。自家小姐的手段自己清楚,得罪她一准没好下场。如今,就是到了自己该献祭的时候了。
她承认,范大老爷是个比杨世达优秀的男人。可是对她而言,没有意义。因为不管是杨世达还是范大老爷,眼里都只有小姐,没有自己这个丫鬟。在他们看来,自己只能算是一个物件,而不是一个人。
他们会来占有自己,但不会真的爱上自己,更谈不到什么恩爱。即使怀上孩子,也不可能像小姐说的那样进范家门做姨娘,最多就是个通房丫头的命。
可是要说这个安排有多糟糕,她也不觉得。昨天晚上听说了,老太太身边的掌钥大丫鬟胭脂,被指给了罗武做老婆。过几天就要成亲,说是借此给老太太冲喜。胭脂喜欢罗武么?大概从不曾喜欢过吧,胭脂姐私下说过,她要丫角终生一辈子不嫁。一些要好的姐妹私下里说,胭脂姐喜欢过家里一个西席先生,当初总是偷着给他送好吃的。
可是那先生科举中试之后便去做官了,压根不记得这么个丫头。从那以后胭脂姐就认命了,只是想着不嫁人,自己过一辈子。可是给人当丫鬟的,嫁不嫁人又哪是自己说了算的事。为了老太爷冲喜,这个由头哪容得她不嫁?罗武黑黑丑丑的,还是个武夫,比起范大老爷差远了,由此可见小姐还是向着自己的。再比比那些被几位男主人硬拉进房里,过几天投缳跳井的,或是被主母痛打一顿卖到清楼卖到府外的,自己应该算幸运儿。比起胭脂姐,自己算是聪明的,至少没傻到喜欢上谁,当丫鬟的喜欢上谁,最后只能是自己吃亏,这是小姐很小时候就教自己的话,自己从没忘过。
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发现,这两种情绪她都没有。或许跟小姐时间太久了,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笑,都要看小姐眼色行事。当只剩下自己时,就不敢自作主张。
就连今天这种日子,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都是小姐安排好的,自己不能错一步。这是关系到杨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如果搞砸了,小姐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她有所担心,但担心的不是怎么从女孩变成女人的过程,而是担心自己表现不够好,不能完成小姐交代的任务。如果惹恼了大老爷,就不是好玩的。望着镜中的自己,算漂亮么?
跟小姐比,肯定是比不上了,但是想想平日家中那几个没事总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小厮,还有那节省了几个月工钱,给自己买礼物的长工……或许自己还算好看吧?或许大老爷会喜欢自己,然后帮家里渡过难关,自己就依旧是小姐最得力的帮手,这就足够了。
在首饰匣底部,一颗早已经没了光泽的珠子滚出来,这是……娘的遗物。她那美丽而又苦命的母亲,惟一留给她的,便是这颗早已经不值钱的珠子。既没有光泽,个子又小,在当铺里也换不出钱,但这依旧是扣儿最珍贵的财富,没有之一。
拿着珠子,扣儿小声嘀咕道:“娘……女儿今天要出阁了,嫁给一个做大官的,而且那人年纪很轻,也很英俊,是个好夫君呢。您在天之灵,不用为女儿担心了,女儿吃好住好,一切都好得很呢。”
她喃喃自语着,如同在和母亲说话,或许只有这个时刻,她才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人。
“扣儿,记得带上帐薄!”门外响起小姐的声音,扣儿知道,这不是提醒而是催促,告诉自己该动身了。她将珠子放回首饰盒子,小声说了句,“娘,女儿要上轿了。”随即在脸上自动升出个笑容,应了一声,便去收拾帐薄,起身上轿。
今天给她做面子,是一乘二人抬小轿,从院里就上轿,要一路抬到县衙门去。轻轻掀起轿帘向外看着,有些丫鬟在指着轿子议论着什么,还有些人好奇的在看。这大宅院里没有秘密,用不了半天,自己去伺候知县的事就都能知道。可是知道又怎么样呢?你们羡慕去吧!
轿子来到街上,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扣儿发现自己脑子里想的居然是这些人有多少人穿的是杨家卖的绸缎布匹,有多少人借了自己家的钱。于一会将要做的事,自己竟然没有一点恐惧或是期待。
“扣儿姐!你停一下,我有话说!”远处似乎有人在喊她,她顺着声音看过去,见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没命地追着轿子,可是不等他追上来,就被几个杨家的家丁抓住手脚拖了回去。那是姑爷身边一个颇得力的伴当,因为人机灵能干,自己跟他说过几次话,还给他买过果子吃。他也送了自己几样小礼物,但是是什么东西已经记不得了。这傻小子,这时候喊自己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等回家再说?没规矩。
她摇摇头,轻轻放下了轿帘,并着双腿将帐本摊在腿上,开始盘算着这家里还有哪里有亏空,自己若是把大老爷伺候舒服了,该让他为家里谋些什么福利。
轿子是从后角门进的衙门,郑婵见了扣儿并未流露出敌意,反倒是把她拉到房里上下打量,啧啧赞叹道:“好俊的丫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水灵啊。以后我跟姐姐说手,让你跟我怎么样啊?”
蠢材!一个做饭的厨娘,还要我当丫鬟,也不看看自己身份?我可是小姐的贴身丫头,哪里能去给粗使丫头当下人。扣儿心里嘀咕着,脸上则带着笑容道:“一切都听小姐做主,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郑姨娘啊,大老爷呢?小姐打发我来给大老爷看帐,还要问些……”
“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来我心里有数的。”郑婵一份看透了的态度,小声嘀咕道:“当家的在前面办公呢,你家那姑爷刚走,给老爷气的够戗。他虽然和官府联手,但只肯出三百两本金,另外倒是愿意给五百两孝敬当家的。这话说的真不好,当家的岂是贪图那点蝇头小利的人?你家那姑爷,也实在太不会做人了。不过没关系,有你这小美人,多大的气也消了。今后你就听我的,别人的话谁也别听,尤其是那两个贱货的!”
郑婵嘴里的贱货,一个是桂姐,一个是三声慢蕊珠。范进也不曾想到,这两个女人居然昨天晚上会到衙门里,来投奔自己。
桂姐的相公始终没回江宁,生死不知。她的家产又都被杨世达夺了,生存都成问题。之前全靠薛五照应,在镖局做些洗衣做饭的活,这次薛五去保护张居正家眷,她不可能随行。镖局里倒是有些女镖师,但是那几个女人基本都属于女汉子,嫁了人的一嘴荤话比男人还溜,跟桂姐这种女人合不来。再者就是薛五这次回来肯定要进范家门,所以她被凤鸣歧打发来做下人,也是替薛五打前站。
至于三声慢,她来县衙门的原因更简单一点,躲避骚扰。
她原本是属于那种不靠才艺,只靠技巧吃饭的女子,结交的恩客里,文人学子不多,素质相对低一些。最早她赎身上岸,是打着张懋修爱宠的名号,倒是没人敢主动撩她。她自己又闭门谢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俨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样子,倒也是相安无事。
可过了这么久张懋修并没有接她去京师的举动,于她和张懋修的关系,就有人大起疑心,觉得是三声慢自己一相情愿罢了。又有人怀念她那身高明的本领,想要重温旧梦,便要撺掇着再与她相好。
三声慢本来不是什么卖艺不卖申路线的清纯女子,于这种事的态度也很大路。可是自从决定嫁进张府,她竟然一改往日作风,对这些旧好破口大骂,不给人丝毫可乘之机。
江宁是有王法的地方,那些到是不敢用强,可是其中有几个人与江宁的喇虎泼皮是有往来的。勾结了泼皮去她门上寻衅闹事,日子过的很不消停。现在更是听说,冯邦宁放出话来,要会会她三声慢的本事,她思来想去惟一能投奔的就只有范进这里了。
对这两个女人,郑婵是充满警惕的,即便是三声慢,她也认为这女人不保险。尤其是她一副我见犹怜的憔悴样子,据说是思念三公子成疾,竟至成病……这话骗鬼呢。这一行的女人哪里会有真情实感,肯定是使的狐媚手段要来跟自己抢男人的。
因此她对于扣儿的到来并不抵触,反倒是认为自己好姐妹够意思,来了援兵。再说在扣儿之前,宋氏已经打发了一个从娘家带来的婆子来这里送了话,告诉郑婵扣儿将来生的孩子,也都算是郑婵名下,不会让母子见面,扣儿将来是要留在杨家不会来范家争宠,她自然更无意见。
扣儿不知这里面的情形,与郑婵交谈中,还在尽职尽责地套着话,问着前面的情形。
“细节的事我也不知道,不曾细问,只是听说了,有个姓汪的徽州人,跟你们杨家是乡亲来着,总来县衙门,说要和衙门一起放贷的事。他的手面可比你家大多了,愿意拿两千两来给衙门做本,还可以再调动一千两追加。其他的还有几个商人……没关系了,我跟你说,当家的对女孩子最好了,你只要好好求求他,他肯定会照顾你家生意的。”
“他现在在干嘛……没什么,他今天去抓几个徐家的人,正等着回话呢。”
“哪个徐家?还有哪个,魏国公徐家啊。这大户人家有好多房的,小公爷住在大功坊,但有几房子弟就住在上元。他们坏得很呢,驴打滚、印子钱,花样好多,总是变着法的害人。目的就是夺人家的祖产、房子,还有妻女。最关键的手上还有人命。本来这种勋贵人家是不好对付的,好在出来放债的都是家里管家,那些人是下人,总好对付。当家的已经发下签票,把这几个作恶多端的管家和仆人抓来,法办!”
扣儿实际也是放债的老手,自然知道本行业的竞争者。她皱眉道:“徐千岁家的人那是老虎,范大老爷如何敢捉?”
“有什么不敢的?跟小公爷那边都说好了,只管去捉,魏国公府不但不会干涉,还会派人帮着抓。小公爷和当家的是好朋友,那六小姐……算了不说了,你就看好吧。”
扣儿对于范进的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个书生,读书很好,画画很出色,其他的就不知道。于徐家却知道是惹不起的庞然大物,即使自己家最兴旺的时候,也不敢与徐家争斗,这范大老爷哪来这么大胆子,怎么谁都敢惹?还有,自家姑爷不是说预备了两千两银子谈合作的事么,为什么这钱数对不上?这很疑,是不是应该先回家告诉小姐?
天色渐晚,随着郑婵热情的招呼声,扣儿知道范进回了后宅,到了自己走上祭坛取悦神明的时刻了。
第四百零六章 奉献
扣儿作为宋氏的贴身丫鬟,跟着主人四处去谈生意应酬局面,官员也见过一些,尤其江宁这地方,仕宦门庭最多,高品官员她也见过不少。那些官员对宋氏要么摆出高高在上的官家态度,要么就亲切的过分,乃至不屑于隐藏自身的企图,于她这个俏丫鬟也是如此。一把白胡子的老人捏她的手,也曾经遇到过好几次,乃至若不是宋氏应酬得当,自己也险些坏在黄继恩手里。
在她想来,范进遇到自己,多半会和那些人一样,讨些手口便宜之后,就会把自己抱进房里享用。两人身份地位差的比较悬殊,也就没什么话好说,自己只要完成任务就好。但最担心的还不是范进会怎么对待自己,而是压根不给自己亲近的机会就把自己赶走,那就彻底失败。好在有郑姨娘的面子,料来应该不会。
不想范进用过晚饭,并没像自己想的那样拉自己去做那些事,反倒是在书房里摊开自己带的帐簿来看。仿佛自己对他的吸引力还不如帐簿上那些苏州码子,这让扣儿很有些沮丧。
“杨家的问题,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一些,这些帐簿秘不告人也是有道理的,如果公布出去,怕是真要死人。别的不说,就是杨世达,就非被那些存钱的人撕碎了不可。现在的杨家,是在花别人的钱,供自己一家人开销。这几年里生意上赚的钱,莫名其妙的就不见了,里面怕是很有一部分,成了你家小姐的私房吧?”
油灯下,范进翻动着帐簿,手上拨打着算盘,扣儿安静地坐在一旁一语不发。作为一个仆人,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适合坐在这里,应该跑来跑去伺候茶点,再站在身旁打扇才是。可是范进硬要她坐,她就没办法。
追随宋氏这些年,看帐早就学会了,自然也知道范进说的是事实。但是照实回答,就等于出卖主家,这又与她的自我要求相背,索性一语不发。反正男人的问题不一定真的需要自己回答,这个道理,她在很早以前就明白。自己今天的主要任务不是回答问题,而是取悦于眼前这个男人,只要能令他欢喜,就足够了。
在灯光下打量着这个男人,她也承认这男人是挺讨人喜欢,至少不讨厌。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大老爷,一般来说做县官的都会有胡子,有些人年纪比她爷爷还大。但只要是小姐命令,去侍奉这样的老头子,她也只能服从。
事实上以往家里用丫鬟款待过黄继恩那个混蛋,也款待过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又或是些大腹便便的员外、商贾之流。总之这些卖断身契甚至是抵债来的丫头身子不由自己,只能听天由命,与她们相比,自己大概还算幸运。第一晚是陪这么个年轻才子。
范进见她不说话,就知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话锋一转问道:“你家小姐自己为什么不来?”
“小姐她……她感染了风寒,实在下不了床。就只好由奴婢代替小姐,来……向大老爷请罪,把真帐簿送来给老爷过目,这便是小姐的诚意。再说小姐身份不同奴婢,若是太久不回去,会引人疑心,那样只怕对大老爷也不好。”
范进见她肯开口,笑了笑,问道:“那你代替小姐来,不会感到委屈么?你在家里有没有相好的小厮或是仆人?你回去怎么跟你的情郎交代?再说将来若是杨世达把你收房,发现你不是完身,又该怎么办?我这个人很好说话,如果你说不愿意,我就只看帐……不看其他。”
“没……没有的。奴婢在内宅里,不曾有什么相好。”扣儿连忙辩驳着,又道:“大老爷想看什么,奴婢就让大老爷看什么,都是……自愿的。”
“像你这样的仆人很难得的,上次我来江宁时,同船也有个丫鬟,她就不像你这么听话了。坐过来些,我给你讲个故事。”
范进讲着春梅的故事,以及自己与张舜卿交往的一些经历。他的态度很平和,语气也放的很舒缓,在这种不知不觉间,扣儿的紧张心理,也随着故事的讲述而渐渐消失。等到故事讲完时,她已经主动坐到了范进怀里。
虽然一早已经做好了奉献的准备,也被男子讨过手上便宜,可是当真如此亲近时,她依旧难免紧张。好在范进的态度让她对于接下来的命运并不怎么抵触,乃至于男子的手终于伸进她衣服里时,她的感觉既不是恐惧更不是恶心,而是一种顺理成章。
心内觉得小姐对自己天高地厚,连让自己服侍的男人都这么好,肯对自己一个丫鬟如此和气,如果换了是小姐亲自送帐本来,他们此时又该如何?
年龄上早到了该成亲的岁数,各方面的发育都已经很合适,只是一直以来跟随着小姐,而忽略了自己的存在。在遇到范进这么个花字决堪称大师级别的男子的手段时,扣儿很快便投降了。
范进看着怀中的女子,知道她已经动了情,可以随意采摘。他对扣儿谈不到有感情,就像她对自己也不会有感情一样。甚至于连结果都不会有。但是他不想因为这点,就矫情的把人放掉,或是做个君子什么的。毕竟这是个长得很俊俏的丫鬟,有这一条就足够支持自己行动了。
杨家那种环境下,一个漂亮丫鬟想保持女儿身不是易事,自己放过不吃,过段时间被其他人拿了,那实在是太愚蠢。范进并不认为感情是支持自己做这种事的基础,李夫人那两个丫头同样和自己没感情,照样被自己剥成白羊滚做一团,何况是她?
之所以用出这么多手段,就是为了让这女孩的第一个夜晚尽量美妙一些,不要搞得像受罪。通过她的嘴,把这些告诉宋氏,让那女人睡觉都别想安稳。连手帕都拿了,还想靠个丫鬟了断一切接着做贤妻良母,做梦!
他并没有急着吞掉这个丫鬟,反倒是一边撩拨着她一边问道:“扣儿几岁进的宋府?是不是卖断的?如今杨家有多少卖断的奴仆?”
这些不是什么秘密,扣儿说着也没压力。“奴婢八岁进府,自然是卖断的。家里卖断的男女仆人有几百个,还有些是抵债来的,其实跟卖断也没差别。”
“杨家对仆人怎么样?开支又大不大?”
“家里对仆人很好啊,当然打啊骂啊的是难免的,每年也会死几个人。可是这不是很寻常么,做下人的不听主人的话,不好好干活,被罚都是应该的。至于开支……要供他们吃喝穿戴,还有给下人娶老婆,开支倒是不小。”
“那你们家没想过把这部分开支削减掉?”
“想过啊,但是不行的。小姐说过,场面支起来就不能收,一收就会被人看出是要败家,那家就真要败了。”
“如果家败了,你们这些仆人又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呢?要么去别人家,要么就去乞讨。一般主人家真要败落时,会把仆人身契卖掉,有些仆人年纪大了,或是其他原因不中用,就不肯买。那些人就很惨啊,只好去流浪乞讨,再不就是回乡下去。可是天下间哪里又能比的上江宁?再说很多人也没什么谋生的本事,让他自谋生路跟杀了他没区别。就只好要饭。”
范进又问道:“那你听没听过乌龙会?”
“摇会么,奴婢自然知道。做奴仆的,哪里能不知道乌龙会。奴婢自己也在会里,每月交会钱摇会都有一份。摇会可好玩呢……”扣儿此时已经对范进的畏惧之意大去,觉得至少在今晚,两人可以像夫妻一样对话。
在扣儿心里,将这种对话当做了谈情说爱,介绍的很是详细,也让范进通过这种对话,对杨家的仆役情形多了些了解。虽然扣儿说起来,这种情况非常正常,并没什么不对,但是于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有哪里似乎有问题。
“罗武跟冯邦宁的人对打受了伤,后来怎么样?”
“不知道啊。他是护院,受伤是很平常的事,大概就是让小厮去上药了。他的运气真好,居然娶到了胭脂姐,那可是一直伺候老夫人的掌钥大丫鬟,号称大美女。就算我家小姐对她,偶尔也要让几分。却不曾想,落到这么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手里。”
“那你落到我手里,又欢喜不欢喜呢?”
“嗯。小姐对奴婢好,让奴婢伺候大老爷,奴婢自然是欢喜。现在奴婢只怕大老爷不欢喜,若是伺候的不好,大老爷只管打骂,千万不要不帮忙啊。这次杨家真的要靠您了。”
“我说过会帮你家,但是也要你们自己愿意。杨世达今天只肯入股几百两银子,还不如汪家资金的一半,让我很难做啊。我之所以让你们小姐来,就是很多事,只有跟她才说的清楚。”
“小姐能给的,扣儿都能。求求大老爷,你就放过小姐吧……你是个好人,对我们做下人的这么好,一定很善良。你就发发慈悲,饶了小姐这次吧。小姐其实从没……从没做过对不起姑爷的事,大老爷就把奴婢当成小姐,想怎么样……都可以。”
范进冷笑一声,“扣儿姑娘,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是有一些事,跟你说了你未必明白。只有你们小姐在此,我慢慢与她分说,她才能懂。这些事不能立文字,只能口口相传,我说给你听的东西,你能记住多少,理解多少,这种转述又有多少效力,我可不敢保证。如果你这次回去没起到作用,宋夫人怀疑我只收礼不办事,不是不大好?”
“不会……不会的。”扣儿连忙道:“奴婢很聪明的,大老爷说什么,奴婢都记得住。保证有用。”
“真的?”范进笑着将她打横抱起,“那就让我看看,你有多有用吧。”
“轻点,疼!”一声痛苦身银响起,当事人望着自己胸前的淤青,对给自己上跌打酒的男人依旧有些怒气。
“大家都是阿鼻,不用这么狠吧?罗鼻头就算要做干女婿了,也不该对自己人这样。”说话的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厮,算得上俊俏人物。平日追随杨世达,是个极受宠信的伴当,可是今天却实在吃了苦头。
给他上药的罗武面无表情,只将药酒在那淤处用力地揉。“二奶奶是个什么人你心里有数,我这一拳如果打轻了,等着你的便是鞭子。你自己想想哪样舒服?扣儿今天要去服侍大老爷的,你去追她,活该打断你的腿!”
“罗鼻头,你知道的,我喜欢扣儿,喜欢她很久了。如果不是为了她,我犯不上到罗家为奴的。”俊俏小厮提起扣儿,脸上的神色更加痛苦。“我进杨家,就是为了接近扣儿姐,你知道的,我可是大名鼎鼎……”
“大名鼎鼎的贼么!”罗武哼了一声,“你的底我很清楚,但是大家都是做阿鼻的,我不会揭穿你。既然卖到杨家做奴仆,就给我记着做仆人的本分。主家给的你才能要,不要自己胡思乱想,你和扣儿姑娘……不合适。她已经是县太爷的人了,你就别再动歪脑筋,否则我打断你手脚。”
小厮被罗武的目光看的有些害怕,只好点头道:“我怕了你好吧?你说什么是什么,我不搞她就是了。不用这么凶,你就是功夫好点,又不是江洋大盗,连人都不曾杀过,少吓我了。”
他看看窗外,想象着此时扣儿多半正被男人摆出各种姿势,于是伤口疼的更厉害,小声喊叫着扣儿的名字,直到罗武的目光瞪过来,才住了口。嘀咕着:“真邪门,老子连强盗都见过,怎么会怕你一个护院的……”
罗武不理他,只是瞪了他几眼,“我要巡夜了,你给我老实点,再乱喊打断你的手!”等走到门口,罗武又回头道:“等胭脂过了门,我让她替你在老夫人面前求情,赏一个丫头给你。做下人的一定要懂得本分,做阿鼻的则要守望相助,都给我记牢了。”
第四百零七章 无心合作
次日天不到未时,一乘小轿从官府后脚门出发,一路来到杨府。已经得了信的宋氏站在了自己房间的外头,竟是出门迎接自己的丫鬟。轿子被破例允许进入杨府内宅,两个丫鬟左右搀扶着扣儿,等走到门口时,宋氏已经抢步上来抓过了扣儿的手叫了一声好妹妹。
扣儿的眼眶红了,鼻子酸酸的。即便是昨天晚上从女孩变成女人的时候,她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想哭。为了小姐,就算牺牲性命也值得,区区清白又算什么?何况昨天晚上的回忆是那样美好,根本就算不上牺牲。
房间里早预备好了扣儿平素最爱吃的点心和果脯,杨世达照例不在家,宋氏让扣儿躺到床上,将装了点心果脯的盘子放到她手边,自己也躺下来,两人如同姐妹般躺在一起,小声道:
“咱这内宅里瞒不住事,你的事啊,家里都知道了。说什么的都有,你别理他们,这帮子长舌妇,只晓得嫉妒别人,从她们的鸟嘴里就从未说出过好话。女人早晚都得找个男人,能伺候这么个男人是造化。再说你和我不一样,是个姑娘身子给了他,他就得对你负责任!他要是敢提起裤子不认账,我去跟他拼命。若是有了孩子,我一定要他拿轿子把你抬过去做偏房,到那时候就是我见了你啊,都得要行礼呢。”
“小姐别这么说,奴婢永远是奴婢,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是。奴婢可不敢自居什么姨娘,这就去干活……”扣儿诚惶诚恐地说着。宋氏对她的忠诚和畏惧很是满意,笑着说道。“你今儿个不方便,哪也别动,就给我在房里待着。想要什么就说,我安排人伺候你。他对你怎么样?跟我说说,他疼你不疼你?”
扣儿红着脸,说着昨天晚上的情景,宋氏在旁听着,脸上带着笑,时而还抱着扣儿耳语几句,搂着她一阵大笑,俨然是个姐妹情深模样。直到扣儿讲完了秘事,宋氏才看似无意地问起正事,扣儿先是说了杨世达只肯投三百两,愿意送五百两打点的事,接着又说道:
“范大老爷是个厉害角色,非是寻常官吏可比。昨天奴婢去的时候,他抓了国公府十几个管家仆人,全都关在牢里。按他说,这些人里要杀一半,另一半也要判充军,不许赎刑。”
宋氏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县衙门只去了两个差人,魏国公府去了管家去办交涉,结果就是那几府自己把人捆好了交出来的。徐家是真正的大户,从洪武爷爷那辈到现在,是几百年富贵。家中子弟分了十几房,各过各的日子,彼此之间也不怎么和睦。锦衣卫西园,现在还被徐天赐那支子弟占着,不肯归还国公府。对这些旁枝子弟,其实魏国公也未见得有好看法。这次能落落他们的面子,说不定他还乐不得呢。这范大老爷是要杀鸡给猴看,把那些放债讨钱的人办掉几个当头的,其他人就不敢干了。”
扣儿点着头,“小姐说的对,大老爷对奴婢也是这么说的。说是城里放债为生人太多,官府不可能挨个办过来。就只找出挑的打几个,其他人自然就知道怕了。奴婢还问了,那些出家人放债的怎么办?”
“他怎么说?这江宁城里出家人可是大多放债,难不成他还要抓他们来杀?”
“范大老爷说,那些人不好管,也不必管。只要把其他放债的气焰打下去,把官府的平利借贷搞起来,谁也不会去借高利了。如果有强行放债的,那僧录司也保不住,到时候照样得按律来办。他这几天还会去拜会一些寺庙主持,希望和他们合作,把他们也拉到官府这边。”
“徐家那几房虽然没袭爵,可自身要么是有军职,要么是世袭锦衣,区区捕快衙役不在他们眼里,打了也白打。范进发了签票,那些衙役捕快还真就敢去?”
扣儿点着头,“那些衙役很听范大老爷的话,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按大老爷说的,这叫恩威并行。既要让他们畏惧你,又要让他们感激你。好处一定要给,法度也一定要跟上。大老爷还给这些衙役定制度,立规矩,有什么考核,什么划分责任区什么的,好多事从来没听过,很有意思。那些衙役平素个个油滑若水,现在可都是被大老爷支的团团转。”
宋氏皱皱眉头,心知自己的看法没错,这个县令果然是个极难应付的角色。既有胆识,却又不缺乏弹性,这种人说起来,却是比海瑞那等君子难对付的多。即便是斗智不斗力,自己也未必是他对手。
这放债的生意,暂时不能做了。按这样发展,未来江宁县那边的市场,怕也不好做。自己得提醒世达,资金的重点还是放回商铺经营上,收收心做点实打实的产业,别总想着放债赚快钱。
这时扣儿已经陷入回忆之中,回想着范进昨晚在她身上享受时说的那些话,尽可能复述给自家小姐。
“范大老爷说,咱家要想好,第一步就是得减少奴仆。把奴仆变成雇工,除非是不愿意恢复自由身的,否则该允许他们赎回身契。食宿自理,去哪工作随意,但是在杨家工作可以优先。”
“这算什么主意?仆人的身契本来就许可赎买,但是他们有钱么?老娘又不是开善堂的,没钱就给我好好当仆人,这有什么不对?我又不是不给他们饭吃,哪里用得到他来操心,莫名其妙。还有呢?”
“还有就是范大老爷要我们和官府合作开发地皮。上元县里说是有不少地还荒着,还有些地方是棚户,范大老爷说把那些地都买下来盖房子,还要盖商铺……”
宋氏表面上依旧在听,心里却已经对和范进的合作没抱太大希望。看来范进这人是抱定了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心思,得不到自己,就不肯真帮忙。开发地皮?上元是有很多地方荒着,可是那是什么地方,要么是农田,要么是没人要的荒地,周围有些流浪汉在住,这种地方卖房子,怎么卖的掉?把钱用在那些地方,才是打水漂。
从他对扣儿说的话判断,这人不是个无用之人,于商业上也并非一无所知,捕快公人都能掌握住,于上元情形自然也有了解。这么不靠谱的建议不是他的真实水平,多半就是在敷衍自己,或者说是表明个态度。得不到自己的身子,就不会和自己家合作。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之前两人差点就越了雷池,而他为了自己,可是连表妹那么个小美人都放弃了。人家出了这么大本钱,肯定是要回报的,自己既要对的起丈夫,就不能和他真有私情。再说这男人的情形,只怕也未必只肯做露水夫妻,到时候长相厮守自己就真没脸见丈夫了。要想趁着这件事没彻底恶化就了断干净,怎么可能不付代价?区区一个扣儿,已经算是很便宜了。
只要他吃掉了扣儿之后,不再穷追不舍,也不踢爆自家那些黑帐,自己这次的生意就不算赔本。
至于扣儿……她看了看这个丫头,虽然她在努力装出很冷静的模样,但终究是自己的贴身丫鬟,那点小心机还想瞒住自己?她那模样,分明是在回忆昨天晚上两人纠缠一处的情景,看来这妮子不止身子被人占了,连心都要被人占了去。这也难怪,毕竟是她第一个男人,又是那般出色,这丫头动心也正常。
扣儿是自己的得力臂膀,自然不会放她去当姨娘。将来不能让她随便见范进的面,否则万一丫头跟男人打得火热,把自己这个主家卖了,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在两人一共只有一晚,还不至于到彼此难以割舍的地步,只要把他们分开不见面就好。等到世达的身子好了,就把她收房吧……宋氏如是想着。
这时扣儿忽然将自己随身带的包裹打开,将里面的画拿出来给宋氏道:“这是范大老爷画的……”。
宋氏展开画卷,随即面上一红,用手呵着扣儿的痒道,“你这丫头要死了,居然这种画也敢拿回来。让你们姑爷看到,怕不打死你。你昨天和他做那事,怎么不画你这小蹄子?”
那画上画的正是宋氏微笑而坐的模样,眉眼神情与真人几无二致。尤其那眉目间所含风青,春意盎然,这若让杨世达看到,怕是怎么也说不清楚了。扣儿笑着求饶道:“这是大老爷要我必须给夫人看的,奴婢哪敢不听啊。您若是不喜欢,就把它烧了便是。至于奴婢的画……都在衙门里,不能给人看。”
是啊,那画上画的情景以及配的诗文,扣儿现在想起来都面红过耳,若是让她拿回家,她非先去厨房把它烧了不可。宋氏想了想,也知这画应该毁了。可是画中自己如此美艳,自己所有肖像画里,实无一张能与之相比,怎么也舍不得,最后还是卷起来,准备藏在箱子底下,没人时再看。
她又对儿扣儿道:“这事跟谁也不许说,知道了么?你今天好生歇息,等明个你替我办件事,到当铺里把我那箱子赎出来。”
“小姐,你不留退路了?”
“不了。你家姑爷要学好,我就得帮着他点。我跟你说个好事……”她咬着扣儿的耳朵道:“老太太的钥匙,现在归我了。”
“啊?这敢情好,小姐这下发财了。”
“也没你想的那么多了,老太太存了不少珠子,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存那玩意干什么,年头多,都走气了。金子的成色也不十分好,不过做好做歹,总能值个三万多两银子。有了这笔钱,处处都能周转开,哪里都能应付。这几天你家姑爷就得偷偷把金子都换出去,趁着行市好,换个三万三四不成问题。”
“那老太太要是问……”
“问什么?胭脂眼看要嫁人,她把权都给了我,哪里还会再问。再说等到赚了钱,再给老太太买好的就是了,不必担心没事的。再加上我那口箱笼,五六万银子唾手可得,咱杨家依旧是城里有数的大户,将来我们两夫妻好好干,还怕生意不成?”
扣儿见小姐如此说,就知她暂时是不会去和范进有染,心里不知是欢喜,还是遗憾。毕竟她不去偷范大老爷,自己怕是也很难再见到他。她又问道:“那表小姐那边?”
“老夫人点头了,过几天请那位花少爷过府一趟,让表小姐看看。总归是为了老太爷冲喜,只要模样过的去,这门亲事就定下了。”
两个女子说过正事,便又在一起说着闲话,扣儿享受着这种与主人俨然姐妹的甜蜜,只觉这几日真是自己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即便是万金之赏,也不值这美妙光阴。
等到天到了下午,杨世达自外面回来,一问之下得知当下金价虽然高,但是肯接盘的人不多。上元这边的县衙门把现金吸引走了大半,市面上没几个人出银子换黄金。好在今天跟黄继恩泡了半天澡堂子,许他半成的水,总算让他点头同意以黄金代替白银,按时价收金子顶帐,于这桩事可算得圆满解决。
杨世达的兴致极高,眉飞色舞道:“咱家的霉运总算要过去,黄继恩跟我交了底,他那干爹待不久了,过不久就要进京大用。咱们得罪他,得罪的倒是时候,正因为得罪了他,换个新镇守来反倒要看咱们顺眼,更容易结交。只要打点好了,咱们依旧可以过好日子。”
宋氏皱了皱眉:“这事于他极为不利,他与你说这个做什么?”
“黄继恩在江宁有家有业离不开,不能跟着黄太监上京,黄太监一走,他没了靠山,就得指望我关照他了。”杨世达得意地说道:“这几年他在江宁开罪了多少人自己也清楚,黄太监前脚走,后脚那些人能活吃了他。所以他现在得求着咱照应,所以不敢不对我吐实。这孙子,当初还对你动手动脚的,等到这回看我怎么收拾他!他这几年帮黄太监打点私财,手上很有几文积蓄,以这小子的为人,至少要吞下一半。可是这钱他不敢留在自己手里,交给别人不放心,只能寄存在咱家。我想好了,到时候最少斩他七成,反正这钱都是黑钱,他也没地方喊冤,咱家平白得笔大财,否极泰来有好日子了!”
宋氏道:“你先别说这个,和官府一起放债的事怎么搞的,怎么你不冷不热的,把范大老爷都得罪了?”
杨世达摇摇头,“范大老爷跟黄太监是一个情形,虽然遮奢却不长久,万岁记住名字的人,又怎会在江宁做个县令?最多干一任,就要进京。我都听说了,张居正把范大老爷的老娘都从广东接去京师,这一准就是为了将来让女儿不离开自己眼皮以下。那大小姐难道等他十年八年?所以他在江宁待不久,巴结他没有用,不得罪他就是了。反正咱的扣儿都给他受用了,又把表妹许给他干儿子,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他也不能跟咱翻脸不是?合作的事没必要,等到他一走,该怎么放债还怎么放债,跟官府合作反为不美。再说现在跟他走太近也不合适,冯邦宁今天就要找他麻烦,两下里龙虎相争,咱们小生意人,不去凑这个热闹。”
第四百零八章 冯邦宁的报复
宋氏对于丈夫这种做人态度并不支持,范进得罪冯邦宁可是为了杨家,受了恩惠反倒要保持距离,这实在是太让人齿冷。但是丈夫好不容易学了好,为这种事吵架又不值得,她只好问道:“冯邦宁找范大老爷麻烦,你怎么知道的?”
“在澡堂子黄继恩泡舒坦了,一时失口跟我说的。今儿个晚上冯邦宁去幽兰馆,寻马湘兰晦气……那婆娘虽然上了年岁,却不知怎的和范进相好,两人有一腿。今个冯大少去砸了幽兰馆,就是给范进上眼药。冯大少这等人不比黄恩厚,他要是愿意,能在江宁待十年二十年,咱小门小户哪里招惹得起?这等魔王敬而远之为上,好在他现在主要恨的是范进,把表妹的事给忘了。咱要是和范进走太近,那可是要遭殃的……”
说到这里,杨世达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妻子,忽然想起,自己老婆的岁数比马湘兰还要小几岁,论相貌不输于马,论气质尚有胜之。这段时间……她似乎和范进见面次数有点多,眼下自己这情形不同以往,可得加强戒备,今后与衙门打交道的事还是自己出头比较好,别再让她与那边接触。
宋瑾于丈夫的言语已经听不太清,只是觉得一股无力感袭来将她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空。自己的丈夫这等明哲保身的想法原本不能算错,可范进终究是为了自己家才得罪冯邦宁,再想想寿宴那天范进将冯邦宁扔到水里的情景,再比比眼前这个男人,她忽然有些后悔,或许前天在书房,应该再大胆一些才对。
镇守太监衙门内。黄恩厚手中的念珠在快速转动,让人眼花缭乱。“杨家得到消息了?不会让杨世达起疑心吧,那也不是个草包,你别把他看的太过无用。”
“老人家放心吧,儿子那边做的很稳当,他只当是儿子说走了嘴,绝不会生疑。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消息告诉范进,范进知道消息又肯不肯露面。毕竟只是个表子,他会为她出多少力?”
黄恩厚一笑,“表子?薛五不是表子?他照样敢为她跟冯邦宁对上,马湘兰这女人虽然年纪大,但是一如这陈年的绍酒,味道最香。少年戒之在色,范进这个年纪,就是该为了女人打架的岁数,按我看来,他肯定会出头。至于杨世达……这人做人总不能这般混账吧?反正他通不通关节,都无碍我们的布局,无非就是他们两下早斗晚斗的问题,只要斗起来,这巡按就顾不上咱们了。利用这段时间,赶紧把亏空填上,少不得要杨家倒霉了。”
黄继恩献媚地笑道:“那是他自己活该!居然想要投奔范退思那边,就该让他们倾家荡产一文不名。老人家这次亲自出手,还怕他们不死?拿他家的钱财补上咱的亏空,顺带也给这城里的士绅提个醒,范进再本事也是流水,只有咱家才是石头。”
黄恩厚道:“你也别太肆无忌惮了,朝廷派的巡按是朱琏,这人张居正门下一条疯狗,有名的行事乖张肆无忌惮,你不比冯邦宁,身上没有那身锦衣皮护着,真被他逮到,很容易死的。这段日子别给我惹事好生忙杨家的事,你不是惦记那宋氏么?这回把杨家折腾垮了,让她给你暖脚。”
“谢干爹的赏。”
江宁的傍晚与京师相比,热闹程度尤有过之。作为一座经济高度发达的城市,大量有钱有闲的人,带动了整个城市消费水平。尤其眼下正值盛夏,闷热的天气让人在家里待不住,最不济也要出门找个通风的地方纳凉闲谈。
兜里有闲钱的,便借这个机会到十里秦淮上去消遣纳凉,顺带也享受一下家庭给予不了的快乐。水面上,一艘艘游船画舫顺着水势缓慢行动,丝竹管弦声透过水面,在整个城市上空飘荡。
人们坐在游船上吹风纳凉,饮酒观景,再与相熟的清楼女子调笑一番,又或是看着这些年轻美貌的女子歌舞表演,便是眼下这个时代最大的乐趣。
这里是属于男人的天堂,良家妇女这个时候基本不会出现在这里,除非是成群结队提了棍棒来打狐狸精教训丈夫的娘子军。是以当华灯初上,一乘二人抬小轿飞也似在秦淮河边狂奔时,便有些人在船上指点笑道:“这是哪家娘子去捉夫君?真是的,天光还早,现在能捉到什么?总不能和姐儿们喝杯酒摸摸手就犯了天条,那这娘子岂不是河东狮转世?”
有人眼尖认出来道:“你们看,这轿子是杨百万家里的。”
“当真?”
“这还能有错,那前面跑的,可不是他们家的护院头目罗武?这人是江宁乌龙会的鼻头,不会认错。听说了么,这厮胆子极大,居然敢和冯邦宁那魔王动武。不知道哪天就被人乱刀斩在胡同里了,居然还敢出门。”
“那这轿子是去捉谁的?杨世达的老婆听说是个场面上的人,不会做这事?再说杨百万卧病,杨世达这个时候不能来喝花酒吧?”
“那谁知道?来啊,把船摇上去,跟着他们去看看。”
幽兰馆坐落的玩月桥,也是在秦淮河附近,这乘轿子赶到时,马湘兰正无聊的在门口摇着团扇,口内轻声哼哼着:“甜言蜜语真好听,原来都是假恩情”。
自从薛五离开后,幽兰馆的生意就不大好。一来是黄继恩发了话,让士绅们都有些忌惮,即使不怕黄恩厚,也犯不上为这点破事得罪他儿子。秦淮河能玩的地方很多,又何必非在这里混。
二来就是薛五是假麻子这事渐渐传开,不少恩客对于马湘兰产生了严重的不满情绪。认为自己平素里与马湘兰也算有交情,她居然不跟自己说实话,反倒帮着手下姑娘糊弄人。让这么个大美人就此脱籍从良,未让自己喝到头汤,实在不够意思。
近几个月幽兰馆一直是亏本状态,马湘兰饶是人缘好,有些老关系肯关照她,但也最多是摆摆席面,留宿的不多,赚的不够开支。范进的提议于她而言,其实是个很现实的退路,但是每每想要这么做,她却又下不了决心。
幽兰馆是王稚登帮自己设计的,可以看做两人爱情的一个见证,就这么离开,她放不下。再者,范进做出的规划确实好,从商业角度上看大有可为。可是两人的关系,可不是商业往来那么简单。
作为当日红遍秦淮的名伎,她和很多男人有过肉体上的关系,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生意,真正能在她心里留下位置的不多,也就是王稚登令她难以忘情直愿托付终身。其他人即便见了面,也可以谈笑无忌,至少于她内心而言,只把那种关系当成交易不会往心里去。
可范进是例外,她怕他。她可以对其他人撒谎,却骗不了自己,她很清楚,自己怕这个男人。自己担心离这个男人太近,早晚有一天会变心,会背叛自己和王稚登的爱情而投奔这个小男人的怀抱。这不但对不起稚登,更对不起这段堪称奇迹的纯洁感情,她必须躲着他,不能离他太近。
这位久闯江湖的大姐头本以为早修炼到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地步,可是自从那晚之后,她竟是陷入了患得患失的情绪之中。既想离范进越远越好,却又在百无聊赖时暗自埋怨范进为什么不打发人来接自己。还是说他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就不拿自己当回事?
玩月桥这地方虽然属于江宁县地盘,但是离上元线咫尺之谣,两县捕快可以在此互相投掷砖石对垒。是以上元那边的消息,她了如指掌。也知道范进到任之后大刀阔斧,俨然一派能吏气派,与过去的官吏大不相同。心中既为其欢喜,也为其担忧,尤其是在得知范进英雄救美打了冯邦宁之后,她更是心急如火,几次恨不得跑到衙门里去看望他,再想个什么主意保这小男人周全。
自己疯了,一定是疯了!那么个男人比你小那么多,哪里会看上你,只不过是玩玩你罢了,对你不会认真的。她无数次这么告诫自己,可是不管怎么发狠发誓,要把范进从脑海里赶出去,却依旧控制不住,千方百计打听的他的消息。
是以当这乘小轿里走下来的姑娘向她通报,冯邦宁要通过报复她来报复范进时,马湘兰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恐惧,反倒是羞涩。这个兔崽子倒是有有点见识,居然知道老娘是范进的人?
她看着眼前那年纪也不算小的女子,一身丫鬟打扮,但是穿戴得比起普通的小家碧玉要强的多。就知是一家里的当家大丫鬟之流,问过姓名后才得知这是杨家老太太身边掌钥丫头胭脂,连忙请进房中准备了茶水道:“胭脂姑娘,谁谁让你来的?难道是范大老爷?”
“不……范大老爷那里是否得到消息我也不清楚。是我的一个相熟姐妹托付我设法向四娘通个消息。”胭脂在家里掌钥,自身很有些气场,并不因为幽兰馆的环境或是其自身的性质而害羞,反倒是饶有兴趣地四下打量着建筑布局。
“范大老爷那里,也安排了人,可是他是上元县这里是江宁县,指望不上。我本来也想派个小厮来送信,但又想着与四娘不曾见过,派小厮来不易取信怕是误事,干脆自己跑了一趟。冯邦宁的为人,大家心知肚明不必多谈,跟这种人犯不上硬顶,还是权且躲避为上。”
马湘兰是老江湖,倒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乱了方寸,她先自从抽屉里拿了个首饰匣出来,在胭脂面前打开道:“姑娘跑这一趟,还来这种下贱地方,实在是见你的情。我这点财势不敢和杨家相比,只不过是有点不值钱的小物件,胭脂姑娘看什么好,就自己选一样留着玩吧。”
胭脂一笑,“四娘说笑了,我这是替朋友办事,哪能收你的钱。你赶快收拾些细软先躲避躲避再说。”
马湘兰摇摇头,“胭脂姑娘的情我是承了,可是走怕是不能。我自己走倒是容易,幽兰馆这么多丫头她们一时不易走避,若是冯邦宁迁怒于她们,可又该如何是好?倒不如舍了我自己,保下她们,至于他想怎么样……就随他去吧。”
胭脂看看马湘兰,对这个女人的观感似乎有了点变化。点头道:“人说四娘豪爽是巾帼孟尝,今日一见果不虚传。不过您糊涂了,冯邦宁不是和四娘有仇,而是和范大老爷有嫌隙。想对您不利,也不过是向范大老爷泄愤。满园的姑娘除了您,还有谁跟范大老爷有关系?只要您且走避了,他对其他人不利,又有何用?”
马湘兰用手一拍额头,敛衽一礼道:“姑娘说的好,倒是四娘糊涂了。这份交情我记下了,有情后补。”
她说完话也不避讳胭脂,自己在房间里翻了些细软带在身上,胭脂对她这种豪爽也颇为赞许,目光里流露出几许钦佩之意。
这时一个小厮模样人走进来,在罗武耳边嘀咕几句,罗武脸色一变,“怎么这般快?不是说要拖他半个时辰么?叫一些人去拦一拦轿子,务必争取些时光。”
胭脂问道:“武哥,怎么了?”
“这是前面群玉坊的伙计,他来送信说冯邦宁带着几十个人已经过来了。后门那里也有一队锦衣卫里的军余,那都是帮泼皮喇虎,四娘从后门怕也不好走。”
马四娘倒是处变不惊,脸上神色不变,朝胭脂一笑,“看来冯邦宁是数兔子的,腿是够快。二位的情马四娘心领了,待会这边可能要热闹,您是上等人家的女子,看不得这个,且先躲避一时。妾身在这里看着,他们到底能做什么?”
胭脂摇头道:“四娘,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那畜生干的什么勾当我们女儿家说不出口,但是四娘不能受害,那样我们杨家可没脸见范大老爷。这样吧,您坐我的轿子从后门走。那些泼皮不能见轿子就拦,他们没那个胆。”
“那你呢?”
胭脂看了看罗武,嫣然一笑,“有武哥护着我,没事的。”
第四百零九章 救场
抬轿子的依旧是来时的两名轿夫,身强力壮腿脚过人,轿子跑得又快又稳。堵后门的是江宁锦衣卫的一群军余,自身都是些市井泼皮,固然有着为非作歹的勇气,可是对于士绅阶层还是有着畏惧之心。再者混街面的人,于官府或许可以不怕,但是对于那些遍布各个阶层的仆役阿鼻却要忌惮几分。
这些仆役一来人多,二来分布极广,三来说不定其中某人在某个大宅门里就能说上话,得罪了他们,不知几时报复一下,说不定在整个江宁都没法立足。因此几个同行的杨家下人一报出罗鼻头的名字,这些喇虎便立刻让条道出来放轿子离开。
这些人的表现,也让马湘兰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乌龙会在江宁还是很有些势力的,至少这些泼皮不敢与他们作对,罗武是整个乌龙会的首领,也就算个人物字号。背后有这么一支强大人马做靠山,他就不是个等闲武人。
固然这种身份在官府面前不算什么,可是冯邦宁不是与杨家作对,犯不上跟这么一大群人死磕。再说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乌龙会必然有自己的自保之术,罗武本领高强,又有这么一支势力,有他做保镖,看来那位胭脂姑娘也不会有什么闪失。
马湘兰是个豪侠性子,如果为了自己逃走让胭脂受害,她然是不会答应。对于这个很有些豪气的杨家丫鬟,马湘兰极有好感,如果不是身份有差,倒是想和对方做个朋友。是以想到她能脱险,马湘兰的心也就安稳了不少。
心里感念杨家恩德之余,不免又想到了范进,于是情绪又有了几分低落。一种已经许久不曾有的小女人情绪浮上心头:杨家人都能来给自己送信,他又在干什么?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在乎?
这种情绪于她而言,已经有多年未有。初入封尘时年轻识浅,也曾被一些男子的言语迷得神魂颠倒,有这种情绪很正常。乃至因为男子另寻新欢而动过自尽的念头也不是稀罕事。
可是随着年龄越大,在清楼里见过的男人越多,好人坏人,各色的都见识过,于男人的薄幸,也就彻底了解。那种事前哀求像条狗,完事之后嫌人丑的也不是没有。看透了这些,她便很少有这种情绪,除了王稚登以外,与其他男子说的再多,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绝不会因为对方的行为而难过。大家不过是一场游戏,谁也别认真。
范进这么个小男人加上他的身份,按说不过是一晚的欢情,醒来之后大家各过各的日子都当没发生过。马湘兰心底也承认,这是对彼此而言都好的结果,可是此时她发现,自己那种少年时的情绪又来了,竟是想要和范进闹闹别扭。就算这回到了上元县,也绝不会主动找他,倒要看看这个男人有无良心。
就在这种情绪起伏之间,忽然轿子一阵颠簸,她的身子一晃,刚一坐定,就听到喧哗声起。身旁护送自己的几个杨家仆人道:“不好,后面有人追上来了,好多火把。”
这些仆人没什么阅历,做不到处变不惊。马湘兰掀起轿帘向后看着,果然一条火龙蔓延而来,一团团火光在黑夜里跳跃着,如同精灵的舞蹈。叫骂声已经顺风飘过来,大概是自己的位置暴露了,有人在喊着停下轿子饶你们不死之类的威胁语言。看人数,追击者起码也有几十人,如果追上的话,不但是自己,这些仆人怕是也要吃亏。
她心里有些惊慌,脸上却很从容,笑道:“几位兄长不必担心,走快些他们追不上,等到明天我请大家到幽兰馆吃点心。”
几个仆人本来有些慌乱,也未必没人动过放下轿子的打算。可是马湘兰的这种镇定又给了他们勇气,一些人想着能到幽兰馆这种高级场子坐一坐,或是让马湘兰安排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子与自己享用,终于一咬牙道:“马四娘说的对,快走!”
轿子跑的飞快,平稳已经讲究不上。马湘兰就像是坐在一条随时可能颠覆的小船上,人前仰后合不住晃荡,头有些晕,心里阵阵翻腾。
好久不曾这么狼狈过了,在清楼这么多年倒是一直平安,没想到如今上了岸反倒是落得如此凶险。他们捉到自己会怎么办?脱光衣服游街,拿刀割伤自己的脸,还是……一群人轮着来再丢到上元县衙门门口?
幽兰馆在江湖的靠山是凤鸣歧,听他说过不少江湖里的事,知道这些人报复手段之酷烈。冯邦宁这种人,只怕犹有过之。不管怎么样,这些都是为范进挨的,等他知道之后,会不会为自己难过呢?她有点没把握。
轿子忽然停住,马湘兰差点摔到轿子外头,就听到一阵喧闹声,和杨家仆人的惊叫声以及陌生的大笑声。
“我家公子熟悉兵法,早知道留一路伏兵,这回看你们向哪逃?轿子里的女人出来,让我们看看是谁?”
京师口音,这应该是冯邦宁带的人了。
出来时为了不露破绽,马湘兰没带幽兰馆护卫,杨家仆人没有替自己打架的义务,她也不能让他们为自己受害。眼看到了绝境,她反倒冷静下来,本着大不了一条烂命的心态在轿里喝了一声:
“大喊大叫的做什么,把老娘的好梦都扰了。没见过女人就回家看你娘去,还敢当街拦轿了,这眼里真没了王法么?不就是要看人么,我出来就是,不要为难这些苦哈哈。”
她将随身带的细软悄悄放在轿子里,就当是给杨家这些下人的补偿吧。自己怎么也是逃脱不了厄运,没必要把钱也让他们抢去。
外面灯笼火把照的极亮,这一路拦截的人马少说也有二十几人,都是凶神恶煞般的彪形大汉,有人身上还穿着锦衣卫的罩甲。身后那支追兵也渐渐进了,叫喊声狞笑声已经传过来,从他们的话语里,马湘兰大抵已经猜到自己的命运。这帮混账东西,当年在秦淮河你们连看我一眼的资格都没有,这回就当被狗咬了!
“马湘兰……好漂亮啊。”一个为首的男子抓住马湘兰的脸举着火把看过去,马湘兰毫不客气地吐了口唾沫。男子不怒反笑,叫了一声好香。随后将火把往她面前一凑,“马湘兰,我听说过你的大名,但是你说,我要是把火现在这么一凑,你还能迷住男人么?”
“来啊!老娘这几天生病,正想找个火烤一烤,难得有孝子上门伺候,我求之不得!”
“嘴巴倒很硬,不知道功夫硬不硬啊?我们这么多人,你受不受得住……”
这时追逐者也已经赶到,数十人的队伍把马湘兰围在里面,有人叫嚣着现在就剥光她的衣服,还有人喊着带回府去慢慢受用。马湘兰道:“你们和我的恩怨,与其他人没关系,放这几个人走,老娘陪你们。”
“这婆娘倒是有点意思,泥菩萨过江的时候,还知道关心别人。既然你这么关心他们,干脆让他们第一个来用用你。”那为首的男子说话间就向马湘兰的衣服上抓过去,马湘兰又是骂又是踢着,但是效果并不明显。
她的心已经渐渐沉到谷底,她知道,自己这回完了。她不是什么被人碰了就要死要活的女人,但是被这么一群下贱的泼皮锦衣卫污了,她却活不下去。即使他们不弄死自己,自己也没脸活,就是不知道范进知道这一切后,到底是什么反应。过年过节时,会不会顺带送自己几炷香。
“尔等一群男子,围着个女子想要做什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还不放手?”
一个声音却在此时响起,压过了一干男子的嬉笑声和口哨声,如同黄钟大吕异常有力。
是他……他居然亲自来了!这小冤家倒不是全无良心。马湘兰心头狂喜,但随即大叫道:“快走!退思你快走!这里没你的事!”
这些男人此时也看过去,但见火把照耀下,一身官服的范进昂首而来,在他身边一个虬髯男子手提宝剑,另一个满面怒容的长髯老人,二目精光四射,如同一头猛狮正待扑杀目标。而在他们身后,则是数十名上元公人,手中提着官灯、火把气势十足。
那为首男子道:“这位官爷,这小娘们收了我们弟兄的银子,答应和我们好好玩玩,结果转过头来不认账,我们没办法就得自己来了。这是脂粉债,官府没关系的。”
“是么?如此说来……本官多事了?”
范进说着话脚步不停向着那男子走来,他穿着宽大的官服,按说走不了多快,可是随着他步伐迈动衣袂生风,几个临近男子手上火把被风吹得火苗一阵晃动,人竟然已经距离那为首男子近在咫尺。
这是冯邦宁从家里带来的家将,一身武艺不错,自身还有锦衣军职,如果不考虑身份因素,他是不怕书生的。可是不知怎的,他一看到范进的眼睛,就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仿佛来的不是个书生,而是头猛兽。他下意识地举起胳膊:“我是冯府的……”
范进脚步不停已经来到其面前,随即伸出了手。
“家……”
轰!
男子的话没有说完,范进的拳头已经砸在他的胸膛上。这男子武艺倒是不弱,可是面对五品命官总是有所顾虑,毕竟冯邦宁不大可能替自己背打伤命官的锅。可是范进毫无顾忌的一拳速度和力量都远超他的想象,他的“将”字还没出口,就被这一拳轰的吞了回去,一声闷哼中,身形不住倒退,一口血已经喷出来。范进却已经进步跟身而上,接二连三几拳轰出。
“冯府了不起啊!家了不起啊!你们已经进了上元县,进了本官的地盘,还敢为非作歹,找死啊!”
一拳砸出。
男子高大的身影重重倒在街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是砸夯。范进朝身后挥手道:“这些人夤夜之际私自聚会,恐有谋反之事,把他们都抓起来带回衙门好生审问,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说着话他已经来到马湘兰面前,望着这有些狼狈的女子。本来马湘兰在范进面前总是摆出个姐姐模样,拿他开开玩笑,或是数落几句。可此时看到范进的模样,她竟是有些害怕,腿莫名有些软,身子向后缩去。范进却一把抓住她将她拉到身前,斥责道:
“你个蠢婆娘!本官说过多少次了,让你搬到上元来你就是不听,这回满意了!跟我回衙门,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话间他一指那小轿,“来人,把马姑娘抬回衙门仔细分说。”借着这当口,却在马湘兰耳边小声道:“湘兰,你受惊了,我带你回家。”
公人们与这些打手们的冲突已经开始,这些人自然不会乖乖伏法,再说一些人本身是锦衣卫,也不肯让衙役捉。凤鸣歧一言不发走上去,举手投足间,几个泼皮的骨环就已经被摘了,胳膊抬不起来,就无法反抗。东南武林第一人,在单打独斗的前提下,这些人基本没人是他一招之敌。
一个爽朗的笑声响起,“哈哈,今天上元县倒是热闹啊,居然有这么多人聚会,难道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儿郎们听令,把这些人都抓起来,交范大老爷发落。”
马湘兰听的出,这是徐维志的声音。却见一身官服的徐维志在簇拥下从黑影里走出,在他身后,则是一队身着号衣的官兵。徐维志来到马湘兰面前一笑,“我是该喊你四娘啊,还是该喊你马姨娘?退思跟我可是好朋友,我是兄他是弟,你今后可不能没事再想些鬼点子消遣我这个大伯。”
他向后面看了看,忽然眉头一皱,“那边哪来的火光?好啊,这帮孙子放火了!来人,把他们全给我抓了,放火是大罪,谁敢跑就给我拿枪打。”
凤鸣歧沉声道:“不必动火器,有老朽在,我倒要看看谁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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