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困境(上)
作者:普祥真人|发布时间:2024-06-28 23:51:40|字数:48862
在徐家别院外,数顶轿子停在那。除了一些公人捕快,并没有其他官员。
由于并没有官员到场,人来的也并不多,外人看过去,大多以为是一次正常的聚会,没人想到是官府强行带走天花病人。算是在最大范围内,维护了张家的脸面。
由于担心张氏情绪激动下自伤,她喝的药里加入了镇定安神的药剂,这时正好药效发生作用,大脑不似平日灵光。人被抬上了轿子,都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只喃喃问道:“是谁来接我了?刘兄,还是……”
一个婆子在旁道:“是刑部刘公子,不是什么万进万公子。”心内对于这位相府千金,着实些鄙夷。一个大户人家的闺秀,居然和两个男子纠缠不清,比起乡间妇人还多有不如。不过总归是赚钱的生意,犯不上指责主家的品行。
这几个妇人本来就是被雇来临时伺候张氏的,现在也要随同一起进庄,春香是贴身丫鬟同样没得选,张家其他仆从倒是不用跟进去。
张嗣修站在门口,看着妹妹被七手八脚送上轿子。这还是张氏被怀疑得了天花之后,兄妹两人第一次见面。虽然是女儿身,可是张氏平素行事做风酷肖男儿,身边的人都在潜意识里将其当做个强者,少女自己也素来喜好与男子争胜负。即使在家人心中,对于少女的定位也是家中女公子,不少家仆对其的畏惧甚至超过张家几个男丁。
可在此时看来,张嗣修发现自己的妹妹是那么单薄,那么瘦弱……那么需要兄长保护。
“小妹!”他喊了一声,人就待冲出去,但是一旁的何应凯紧紧拉住他的胳膊。“二公子冷静!你这样出去有什么用啊?魏国公何等遮奢的人物,女儿该出城还是要出城。现在刘公子如此安排,已经给足了我们面子,要是闹到六部府县各衙门来这里哭门,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总不能让大家都知道大小姐出了天花,那样连二公子的处境都很危险。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刘公子这也是好意。”
“刘堪之……刘堪之……”张嗣修喃喃地念叨着这个名字,似乎要把这个名字在嘴里生吞活剥。过了好一阵,他忽然对一旁的家将张忠道:
“你马上出去,给我去找范进。不管他在哪里都好,告诉他大小姐被送进花庄的事,要快!还有向他赔礼道歉,随便你怎么说都好,总之就是要让他顺气。最后告诉他,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进京赶考,如果他可以跟着来,我会在船上留个最好的位置。”
何应凯不解道:“二公子,您这是?”
“我的眼光不行,但或许小妹的眼光好些,现在我要做一些事弥补错误。即使我不能保住我妹妹安全,也要尽我所能,给她一个最好的归宿。三弟呢?他人在哪?”
何应凯笑道:“银珠姑娘陪着他呢,刚才银珠姑娘死命拉住三公子,才没让他阻止刘公子带人,自己却被三公子好一顿打。但这行院里出来的女子就是能忍,被打的那么狠,依旧还陪着笑脸哄着三公子呢,放心吧,保证明天误不了事。”
张家的下人已经在几个相熟才子的指挥下,悄悄打点行装,以免走的时候太匆忙,遗落了什么重要东西。鼻青脸肿的三声慢顶着浑身的伤痛,小心地烫了酒,伺候着张懋修喝下去,听着他一声声的骂着自己,一语不发。
往日行院里出名的女光棍,竟成了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眼看着张懋修声音越来越小,人趴在桌上不动,三声慢才长出口气。走到他身边,举起巴掌想要扇下去,最终却只是在张懋修脸上轻轻的一捏。
“真俊……这细皮嫩肉的书生,打起人来可真狠。老娘上辈子一准是被你救过的狐狸,这辈子要报恩。不管你打我骂我,我就是恨不起来。你将来再怎么恨我,我都不能看着你留下。连大小姐都得了天花,你要是也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怎么活。快走吧,我的小冤家,等到你将来中了进士,就知道姐姐的好处了。”
隆冬的夜晚,风寒如刀,街上漆黑一片。在街道两侧,一团团篝火在燃烧,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灾民,你争我抢地向火边靠拢,哪怕被火烫伤或是火星点着了衣服,依旧向前凑。
出去天花之外,饥饿与寒冷同样致命。今年江宁的雪来的早,也格外的大。虽然说瑞雪兆丰年,实际上这样大雪已经可以称为灾害。于城中富人而言,可以三五知己饮酒赏景,于贫民而言便是灭顶之灾。老人孩子抵抗不住寒冷天气死掉,已经是常有的事,一些不甘心就死的人,逃进城里乞求活路。官府固然可以给一些粥饭或是招工,但居住地很难解决。这些生命之火,就是大多数难民撑过寒冬的屏障。
火焰带来的温暖,对抗不了天地之威,大多数人虽然靠近了火,依旧瑟瑟发抖。身体强壮的人,天然获得了靠近火最近的位置,老人、妇人、孩子则被挤得远远的。人们用空洞麻木地眼神看着街道,看着那一顶顶从眼前走过的轿子以及轿子两旁配刀提棍的公人,下意识地喊道:“好心的老爷太太,行行好吧!”
回应他们的,只是无情地脚步与飞雪。
刘勘之押队,走在最后,全程没和张氏说一句话。直到轿子出了城门,他才转身往回走。一个仆人要来个生鸡蛋,给刘堪之在脸上滚动着。看到自家公子挨打,两个仆人的心里肯定是不满意的,但是基于身份的悬殊,纵然两人精通技击,也无法对这个级别的打斗进行干预。另一名仆人有些难以理解地问道:“公子……为何要吃这个亏?”
“不挨这一拳怎么办?难道真要像对待徐家那样,江宁大小衙门一起到张家这里逼他们交人?那就连张江陵的面子都丢光了。他毕竟是当朝首辅,文臣首领,与徐家这种世袭勋臣不同,总要留些体面的。要想保留面子,这个亏就必然要有人吃。张嗣修的脾性我最了解,不让他打这一拳,这个台他怎么下?整个江宁,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够资格挨这一拳?大家朋友一场,即使将来绝交,也要帮他最后一次。让他下了这个台,才好把小妹交给我,他也好走路啊。现在江宁多危险,他继续留在这,如果染上天花怎么办?”
“可……可是公子和张小姐……”
刘堪之看看两人微笑道:“你们两个不要多想,这件事我自己有分寸,你们不要多开口。”
风中有哭声传过来。这样的声音在江宁,几乎每晚都会有。至亲离世,惟一的伴侣遇害,男人辛苦一天积累的口粮转而被人夺走,有的妇人受了辱却得不到许诺的干粮或是烤火位置,还有的发现孩子已经睡过去,不论怎么拍也叫不醒……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发出这种声音。
“你们听。”刘堪之对两个仆人道:“过去你们跟着我,只能听到诗书声,丝竹声,歌声,却听不到这些声音。我也是到了江宁后,才学会听这些声音。跟以往那些声音比,我觉得这些声音更有用,也更值得我们注意。读书人最先要懂的就是道理,上报天子下安黎庶就是最大的道理。比起做大官或是娶一个美丽可人的妻子,让这种声音少一些,让这样的人少一些,才是书生真正该做的事。走了,跟我去看看,那些人到底为什么哭,能帮一个是一个。”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江宁上空时,码头上,一行人已经等在那里。城里从闹天花开始,有办法有条件逃跑的人就想着跑路。像是张家这种大型客船,就是逃难者的首选,少不了有许多人想要找关系搭船。可是于张家而言,带这么多人上船,也会让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自是万不可行。是以只能以这种近似偷跑的方式,悄悄离开。
这船上的乘客除了家人仆役外,除了名冠一省的才子,就是达官贵人之后,平日都是极有身份的角色,迟到于他们而言都是极寻常的事。能半夜在这里等待上船,简直就是破天荒。
张嗣修踮着脚望了望花庄的方向,由于那里距离码头比较远,在这里其实也看不到什么。看着那里,无非是求个良心上的安稳罢了。何应凯在旁道:
“二公子,上船吧。大小姐在江宁也不是没朋友,有魏国公府的面子在,怎么也不会让大小姐吃亏。等公子到了京里,面禀元翁,再请老人家做定夺就是。请上船吧。”
张懋修药力未过,由几个仆人抬着上了船。张嗣修在仆人搀扶下,小心地登船,回头看看,并没有人跟上来。他看着身边的人问道:“你跟范进说清楚了?”
“回二公子的话,都说清楚了,范公子只说了一句他知道了,其他的没多说什么。”
“他人在天界寺,离这里不算远,如果要过来这个时候怎么也该来了啊……”张嗣修思考了一阵,最终摇头道:“大概这都是命吧。就算出了天花,也不该落到这等人手里……冤孽,就是冤孽,便宜他了。将来敢对小妹不好,我要他的命!”
在水手的吆喝声中,大船解了缆,离开码头前行。几名同行者,如蒙恩赦一般,兴高采烈地返回自己的船舱,继续做自己的道德文章。张嗣修心内如焚,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拳头在桌上用力敲打,反复念叨着:“妹妹……只要你过了这一关,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二哥都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一定要过关……一定要挺过去……”
天花庄内,张氏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她所居住的是一处单独院落,一座前后几进的庄园里,只住了她及春香等仆人,再没他人。
这院落最早属于这片庄园的庄头,居住环境仅次于徐鹏举自己留的房间。这处院落里本来住的也是几个官家女眷,可是她们的家人谁也不是首辅,张氏一来自然就要搬出去,把整个庄园留给张氏。
张嗣修临走时,给妹妹留下的细软首饰很多,还有些上好衣物。即使都是天花病人,到了张氏这个身份的女人,也不会睡其他女人睡过的被褥,所有铺盖等物全都要更换。原有的东西全都要烧掉,一些带进来的东西要搬进来,原有的家具摆设,也要重新规划。
这种房间由于是专门划给有来头的女子居住的,房间里是有些摆件以及字画古玩之类的物件,在这些婆子看来已经比自己的家不知好到哪里去。可是春香只一看,就能找出无数毛病,不是书架的位置不对,就是家具摆的不成体统,小姐若是看见了一准不高兴,就得连夜挪动。一通折腾下来,天也快亮了。
这几个仆妇都是雇佣来的,于主家的忠诚度并不高。被支派着干这干那,心里大多窝了口气。活没干完,就已经有人抱怨着不想再干。春香在张氏兄弟面前表现的很乖巧,在这些妇人面前却异常强势,话不投机,当场就把几个婆子全都开革了去。
由于张家没有人在这,张氏又不能视事,春香就可以代替张家行使权力。几个婆子拿到了一个月的薪水,也没法赖着不走,心情却都不怎么好。天尚未明,人也不好走,就都聚在柴房里小声地抱怨着,说着主家刻薄,以及春香的狗仗人势之类的闲话。
一个婆子忽然道:“你们看到没有,张家小姐上轿子时,随身还带了个小匣子,你们说,那里是什么?若说是金银细软,那些东西都在春香手里,再说那小匣子一共没多少分量,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看,多半是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另一个婆子哼了一声,“这两天外院有人向张氏的院子里扔纸团,这事还想瞒过人么?你们说,谁没见过那些纸团?要不是看她可怜,我早就把这事说出去,闹它个满城风雨了。结果她却一点也不领情,半文赏金不曾发下来,这等悭吝之人,跟着她也没什么意思。”
其他几个婆子也都点着头,表示自己也经历过这件事,这话不是虚妄。随即又开始鄙夷着张家小姐的品行,认为其行止不端,得天花是报应之类的话。一个婆子一直没开口,找了个上茅厕的借口离开,却只找了个背风地方,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了张纸出来。
搬家的时候,她侥幸接近了锦匣,大着胆子打开了匣盖,从里面抓了点东西就放到怀里。直到没事的时候伸手去摸,才发现是一张纸。
她并不会因此就感到失望,在江宁城里混的,眼界哪能那么短浅?能被张家小姐当宝贝似地随身携带的纸,想必价值连城,说不定就是什么官宦子弟来往的要紧书信,拿到手里就是一场天大富贵。
江宁文教兴旺,即使是妇人,也认识几个字。怀着忐忑地心情,妇人颤抖着打开了纸张,此时天色将明,借着微弱的光,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字。
妇人的神色从激动、期待变为迷惘,最终变为失落,将纸团随手一丢,骂了一句,“这种东西也要当宝贝似地放着,真是个小贱人!不让老娘做,老娘还不想做呢,仿佛谁喜欢伺候她似的,眼看就要过年了,抛家舍业的伺候她却赚不到钱,谁干?身边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活该得天花!”
北风吹动,吹起那张纸团,在风中将纸展开。晨起的阳光,找到那纸团上,显出上面潇洒飘逸的大字。
“张兄不修。今日江宁天气大好,像这样的好天气,你应该多看看窗外,看看阳光蓝天,心情亦会变好。不修兄聪慧,所谓道理比愚兄所知更多,自不必我多费口舌。不论身处何等境地,都不要放弃希望,惟心中有希望,才能有机会转祸为福。风雨过后,总是彩虹。上次提到的石头记,已经在写了,现将第一回送上,请兄上腕……”
第二百零一章 困境(下)
张氏住进来的消息,在花庄里是瞒不住的,天一亮,大半住在庄里的病人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大家稍一联想,就会想到,她是因为到花庄才会被感染。自己能脱离苦海全靠张大小姐出力,这么一想,张氏实际是因为自己这些人而染了天花,对于大多数病人来讲,良心大觉不安。
于病情上她们当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还是想做些什么。有几个有些钱财的就拿出身上不多的私房出来交给仆役,请她们去帮自己买些香烛回来,当被问起用途时,这些人异口同声答道:“为张小姐设坛祝祷,期望大小姐早日康复。那么好的人,因为我们得了天花,我们总要为大小姐做点什么。”
有的女人想去看一眼张氏,或是帮一些忙伺候,却被那宅院外的护卫婆子挡了驾。八名持棍棒的婆子站在门首,阻挡着去路,将所有人拦在外面。
“行了。这事用不着你们,设坛也好,上香也好,会有人操办的。你们有良心的,到时候就来烧炷香就好了,这种事全靠自愿不会强迫。不过谁真来上香,晚上吃饭的时候有个蛋吃。还有啊,春香姑娘说了,大小姐需要清净,大家不要来这里围着,打扰大小姐休息就不好了。”
庄子里负责熬药的仆妇,照样在春香那没得到好脸色,只留下了药,人却没让进去。乃至于想要派些仆人来帮忙的请求,也被春香拒绝了。她的态度很明确,自己身上银子太多,如果丢了东西谁负责?
就连原本伺候张氏进来的仆妇都被开除,大家就能想到,想必是首辅千金身上有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就不好再去讨人厌。偌大的庭院,只剩了张家主仆两人,从人手的角度看,自然是不够用。可是当事人自己都提出这样的要求,外人就不好说什么。
张氏这时已经醒了,人坐在床上,手里举着菱花镜子。镜中女子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美貌。苍白的脸色,随处可见的红色斑痕,这真的是自己?如果范兄在此……他还会像曾经那样,对自己伏低做小么?
这房间的保温工作不错,为了保暖,甚至还安装了最新式的煤炉和烟囱。饶是如此,少女依旧觉得周身冰冷一如她的内心,如坠冰窖。
她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比起身边大多数官宦人家千金小姐,少女的见识谋略都不止强出一筹。
自幼年时,就被家人称为神童,不管读书写字,还是处理庶务,早已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高明手腕以及独到见解。几句话就帮经营不善的族人把生意做好,也笑言片语之间,就把一宗乡间争斗分析的清楚,连解决途径都找了出来。乃至在湖广捉拿曾光一伙时,其定的计谋也发挥了巨大作用,最终曾光等人一败涂地,与她的谋划密不可分。
嘴上即使不说,少女心里也认定自己足智多谋,认定自己生来,就该和其他人不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成亲,相夫教子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她要嫁的是一个她喜欢也喜欢她的男人,志同道合心意相通,枕下知己枕上夫妻,这样才能相守一生。
老天是眷顾她的,让她遇到刘勘之。从幼时同在一起玩耍,到稍长一些时,各自读书。每次见面,自己都会向他请教学问,他也会耐心地施以指导。那段时间两人之间的关系亦师亦友亦兄妹。
再到年长一些时,本就应有男女之防,但是两小无猜的二人,还是照样会见面。只是那时,自己看他的目光已经不再是看兄长,而是多了些其他味道。
男子英俊潇洒,女子美若天仙,即使易钗而弁也无损颜色。家中老人还是相熟之人,都认定他们是天作之合,自己心中亦不做他想,认定其是自己应该托付一生的良人。
虽然有争吵有分歧。但是自己的心里依旧认定元定兄才是自己相守一生之人,即使当范进出现,让少女的心弦有了丝丝波动,也依旧及时挥剑斩情,决心与范进只做兄妹,把心里最重要的位置留给刘勘之。
直到几次相负,甚至触及到少女的底线,刘勘之与范进在少女心中的比重依旧是各自五五,不分上下。
这其实很正常,毕竟相处的时间不一样,家室背景不同,少女对待两人的想法也就不尽相同。只是一个女人心里装两个男人,是很累的,尤其少女这种家室出身,决定了她必须选一个人来做决定,不能把两人都装在心里。本以为这次可以杀掉其中的一个,可是现在……被杀掉的人里,可能会加入自己。
喝的药里居然被人加入了安神散,导致自己一睡不醒,在最关键的时候来不及说话,清醒过来,就沦落到了现在这种地步!
从定下计划之初,少女就已经想过可能存在的变数,以及可能存在的最严重后果。可是当这后果真的降临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危险性还是估计不足。
望着手上那几个如同珍珠般刺眼的突起,少女的心就莫名地揪成一团。这症状……怎么和薛五说的不一样。按她说,是没有那么难受的,斑痕不会这么多,也不该真的起泡,为什么会这样?她的腰很疼,手脚无力,头昏昏的,思路也不如平日清晰。脑海里不由回响起范进的那句话:
“发烧会严重影响人的思维,如果持续发热,就有可能烧坏脑子。所以一旦发烧,要想办法降温,不能放任自流,尤其是高烧,更是要想办法解决……”
退思兄……你若是在此,肯定有办法的。刘兄当然也有,但是他的心里,却只有他的天下……
天花庄……一视同仁……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自己早该想到的,刘兄不止一次跟自己说过这些话,自己为什么这么笨,还认为他对自己会有不同?
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英俊男子的面孔,和他那句:“帮亲不帮理……”。范兄,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还会帮我么?
春香这时推门而入,少女沉着脸问道:“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问我,就把仆人都赶走了?也不让外面人进来,这是怎么回事?你一个人如何忙的过来?”
“小姐,奴婢也是为了小姐好。这庄里的仆人,天天和天花病人打交道,怎知道谁身上带着豆毒?若是她们一来,把豆毒也带了来,不是引狼入室?”
“那些本来的仆人呢?她们身上也有毒?”
“那些人是雇来的,于咱们一无交情二无渊源,身份来历也说不好,奴婢怕她们只会偷东西不会做事。小姐那贴身的匣子,都被人摸过,里面少了东西!”
该死!
少女心头一惊,她在上轿时手里只抓着那锦匣,未曾提防过里面的东西会遗失。这时春香提起,才发现上面的锁已经没了。匆忙打开匣盖,里面满满的全是一张张打开的宣纸。少女拿起纸快速翻动着,随即长出了口气。总算最重要的都在最下面,没被拿走,否则就……
她的脸色微微一红,看着春香道:“你跟外面的人说了没有?”
“没有。小姐,你听奴婢一句,现在说也没用。您现在这样子,哪个郎中会说您不是天花?到时候再说您伤心欲绝,神智不清,将来说什么也没人信了,您觉得这样可好?”
“你……你这张嘴也跟我学厉害了,这不好。做奴婢要有做奴婢的样子,不能处处先想着犟嘴,更不能擅做主张。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也要跟主人商议后,最终的主意也是主人拿。还有,这几天我病着,你总偷偷出去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念着咱们这么多年的主仆情分不想罚你,你自己也要好自为之。去,把花庄的女管事叫来,再把六妹叫来。女管事是国公府的,我说话她肯定会听,还有六妹也会。只要她们说我没得天花,我就可以出去了。”
春香未动地方,小声回道:“小姐,二公子三公子他们……已经走了。”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了。”
“奴婢是说,二位公子已经走了,您在江宁,没有亲人了。奴婢出于民家,若说见识本事,自是不如小姐,可要说人情冷暖事态炎凉,可是看得多了。几位公子不在身边,您说话怕是未必有平时的效力。”
“胡说!”少女的脸一沉,虽然人在病里,却依旧威风不坠。“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这些人听不听我的话,我自有分寸,你不要自作主张。我们在这里待的越久,越容易出事。还不快去!”
“小姐,奴婢还要伺候您服药用饭,您虽然没得天花,可是身子总是有恙,等到服过药,再找人吧。奴婢知道小姐心里烦,您就好生歇着,奴婢去给您熬药了。”
因为发烧的原因,少女的食欲并不好,早饭和午饭吃的都很少,春香熬好的药,她却没再吃。自从喝了安神药导致自己睡过头之后,张氏对于药汤就很有些谨慎,让丫鬟熬药无非是个惩罚手段,告诉她自己不喜欢其擅做主张。
春香也意识到了这点,却没说什么,大户人家做下人的被主人刁难,其实是常有的事,只是看能否应付得下来罢了。出去请了两次人,可不管是管事还是徐六小姐都没有露面。就在这种往返奔波中,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春香第三次出了门,院外侍卫的婆子迎上来拜见,她在张氏面前很是听话,在一干婆子面前便极有派头。冷着脸道:“站远一些。得了天花本就心烦,你们站这么近,若是扰了小姐休息,谁吃罪的起?”
“春香姑娘训教的是。只是这院子这么大,只有贵主仆两个,怕是大小姐害怕……”
“多谢了,临来时我已经买好了丫头,一会就过来。我这就是去领她进庄的。”
望着如铅的云层,几个妇人缩缩脖子,小声嘀咕道:“又黑又冷的,丫鬟自己找来,胆子可真大……”
江宁城天界寺门外,一辆马车已经停好。一身女装的范进,正准备进入车厢。范志高一把拉住范进的胳膊道:“九叔,你真要去?那是天花庄啊……张家小姐生的是天花啊……不管再怎么好,也犯不上赌上性命。再说她脾气也不好,其实成了亲,也未必能伺候好九叔……九叔你这么英俊又有才华,怎么可能找不到大家闺秀成亲。脑筋不要太死板,换人吧。为了个麻子拼命,不值得啊。万一她没挺过去,就这么死了,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记拳头擂在头上,终止了范志高的话。范进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多管,好生在庙里不要乱跑就算帮忙了。少给我惹麻烦,没事的时候多去拜拜佛,求佛祖保佑我顺利混进庄里,把张大小姐接出来。早知道前两天就不在庙里吃狗肉,不知道现在求他还好不好用。”
担任车夫的关清道:“东家,要不要联络徐小公爷?那里是他的地头,或许他说话更管用一些。”
“不必了,小公爷与我虽然有些往来,但是这件事他肯不肯帮忙,又肯出多少力,很难说。最要紧的是,他这边走公事,一来一往,不知要耽误多少时间,早一天把人带出来,人就少受一天罪……自己的事自己做,自己的妞自己管!”
关清挥着胳膊,甩出一记响鞭,马车冒着凛冽寒风向目的地前进。天色渐渐黑下来,从头到脚裹得严实的女子,在春香带领下,顺利通过封锁线,来到张氏居住的宅院后门。风中传来时断时续的言语。
“过了今晚……保你与她平起平坐……”
第二百零二章 夜茫茫
寂寞,是一把杀人的刀。
寂寞这种情绪,张氏以往是感觉不到的。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身边最不缺的就是人。亲戚、下人、世交故旧,即便是女儿之身,应酬比男子要少许多,身边的人其实也从没断过。乃至于人生某个阶段,看什么都不顺眼时,很为自己生在这么个大家族,随时都要应酬一堆长辈同辈,与她们聊一些没营养的话题苦恼。
一度想过落发为尼,或是到深山里去做隐士,当然她素来理智,这种中二期很快就过去,没有付之行动。
她认为自己是个能忍受孤独,喜欢一个人待着思索问题的人。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怕寂寞,如此怕黑……
喊了几声春香,也没有人答应。这该死的丫头,越来越不听话了。原本得力的贴身丫鬟,现在感觉颇不得用,可是眼下却又离不了她。头疼的厉害,四肢也没力气,挣扎着拿起茶杯,发现茶早已经凉了……这春香,等回到京里,非要把她配给个小厮不可!简直太没用了。
张小姐自然不可能会去煮茶,再说现在也没这气力,但也不可能喝冷水。饥饿与干渴加上病痛交迭而至,折磨得她苦不堪言。本以为前两种感觉注定与自己无缘,直到真的感受到时,才知道那滋味是那般难受。现在如果有一碗米汁放在眼前,少女都会狼吞虎咽地喝进去,即使在昨天她对这种食物不会多看一眼。
她确实是太难受了。
比之身体的痛苦,内心里的不安全感,对她影响更大。不该是这样的……根据薛五描述,这种药只是让自己的症状很像天花,但不会真的一病不起,只要用药,很快就可以痊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难过。
身体的折磨,疾病的困扰,让她后悔自己所做出的冒失决定。或许自己该接受命运的安排嫁给刘勘之,或是遵从内心选择范进。不管做哪种选择,都比现在的处境要好的多。
手忙脚乱地打开锦匣,将里面那些纸张拿出来,紧紧贴在胸前。这些单薄的白纸,就像是一道道被天师神仙施了法术的火符,在这寂寞而又痛苦的夜里,只有它们能带给她温暖和力量。
纸上的文字她早已经背熟的,不用看,就能念出里面的文字。“不修我兄,天界寺你想必是去熟了的,不用我多介绍里面景象。想来随着你的病倒,张兄驱逐我离开只是个时间问题。为了避免到时候抓瞎,我决定事先先找个地方落脚,天界寺是个不错的选择,寺院里环境不错,和尚也比较和气。尤其是在我拿出魏国公府的关系以及身上的刀子后,他们都同意了我借宿的请求。可见与人打交道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找对方式方法,沟通起来并没有难度。我在夫子庙去买了些小点心,想要偷偷带给你,但是实在没有机会,只好自己吃了。”
“在我搬走之前,每天都会来看望你,即使人进不来,我也会把想说的东西扔进来。我弹弓很厉害,他们阻止不了我的。”
“在我生平所见之人中,不论容貌心智,皆无人能与你相提并论。我相信,区区一点风寒,根本奈何不了你。于你的疾病,我其实是无法理解的,亦不愿意用吉人天相这样的鬼话来敷衍。身边一定要安排最可靠的人,食物药汤,都要有人检查过才能用,以免中了暗算。”
“今天问了个老郎中,他说这种很像是心病,我当时给了他一两银子,事后感觉上当了想要回来,未果。我不相信,睿智如你,会为区区心魔所困扰,这不该是你这样的女子该有的困苦。不管你心里有多少愁苦,说出来,就没事了。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会有人愿意听你的倾诉,也愿意有人伴随你闯过各道难关。比起大明朝大多数女子,你都是幸运的那个。多想想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比你惨,你的心情就会好多了,我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走过来,才能如此玉树临风高大威猛乐观向上……看到之后是不是很想打人?那就快点好起来,才能打我。”
眼前,那个年轻的书生仿佛正在自己身边,给自己讲大道理,或是说笑话逗自己开心。除了文字,还有图画。画的是江宁城的店面、人群、市井百态,也有花草林木。每一张画的内容虽然不同,但是主题都一样,盎然生机。除此以外,还有那石头记的开篇,以及故意勾人胃口的未完待续。
少女当然明白,范进是希望通过这些画以及没写完的故事点燃自己的生命之火,点燃自己的求生意志,靠自身去战胜疾病。
在最后扔进来的几张纸里,亦有些让她脸红心跳的文字,像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之类,让她芳心乱跳,面红耳赤的热情言语。当然,要是结合不修我兄的前缀,就难免让人怀疑范进是翰林风的追随者。
虽然理智告诉她应该把这些有可能影响闺誉的纸条烧掉,但是她舍不得。在短短时间里,既要在偌大的江宁为自己求医找药,又要写这些东西逗自己开心,更要把书信扔进来,其所费的心思和精力,不言自明,这份情意,万金不因。即便将来不能与范进有白首之盟,也想把这几封书信留下来,当做一段美好的记忆,永远藏在心底。
眼下,蜜语犹在,斯人无踪,在住进天花庄的那一刻,心里的刘勘之已经被自己杀掉了。可是范进呢……本想要杀掉一个,难道结局是全军覆没?
她自己也知,不能对范进要求过苛。毕竟兄长把人家赶出了家门,再说这里是花庄,还是女子花庄。她看过那份花庄条陈,防范的可说是滴水不漏,即便是范进想混进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原本是为了保护庄内女性不再受侵害的条款,现在反倒成了防范自己的障碍,这有点让人哭笑不得,颇有商君之憾。他不出现不是抛弃,而是办不到,更何况还有功名大事在,放弃儿女私情求取功名,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是冠冕堂皇的事,无从指责。
连兄长都去进京赶考了,要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承诺的书生放弃举业来照顾自己,这是没道理的事。何况天花这种病……一个大好前途的书生,凭什么要为一个得了天花的女人放弃前途?这个要求对范兄……不公平。
虽然这场不下场,下科也可以考。但是少女知道,范进这种广东亚魁在科举大军里,实际是并不怎么显眼的存在。这一科仗着才名还有关系,多少还有一搏的可能。如果真错过这科,三年之后时移事易,多半就很难得中。他如果放弃这科下场的机会,损失的可能就是进士前途。为了一个生死未卜的女人,做这样的牺牲,这是强人所难。
这些道理她当然都明白,利害关系也能辨析清楚。不过明白是一回事,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人的理智并不能约束情感的想法,即便明知道范进不该来也来不了,少女还是蛮不讲理地希望着,范进像神仙一样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如果此时他在,自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投进他的怀抱里,任谁说什么,她都不在乎了。
可是……这只能是做梦。
原本美丽而高傲的少女,家室显赫,自身又有倾国之貌,完全可以公主自居。事实上,即便是大明真正的公主,也未必有少女这般惬意。可现在,她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爱人,没有父兄护持,没有仰慕者讨好,就连贴身丫头也久喊不应。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这么一间黑屋子里又冷又饿,比之乞丐其实也未见得好到哪去。
自己是不是就要死了?就在这种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死去。直到几天之后,人们才会发现自己的尸体,然后把自己拖到乱葬岗埋掉?
少女如是想着。
在大宅门里,听说过某些人家不受待见的侧室偏房,忽然发疯的消息。当时想来,多半是大妇虐待导致,现在看看,却未必如此。说不定就是在一间这样的房间里,自己一个人待着待来待去,就成了疯子。
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马上又放下来,该死,忘了自己手上有泡。万一那是豆毒,万一那毒真落在脸上怎么办?自己不该……不该冒充天花病人的。
……
她想到了自己脸上的斑痕,手上的泡,这个房间里以前住过天花病人,即使换了被褥,那些豆毒说不定就在空气中,已经被自己吸入体内,说不定自己此时就已经得了天花……
孤独与黑暗,就像是放大镜,把这种悲伤绝望的情绪无限放大,腰部的疼痛,四肢的无力,以及大脑地眩晕,仿佛是一个个面目可憎的判官,宣布少女的死刑。想到自己本来活得好好的,却因为这个测试而真的让自己面临死亡或终身残疾的下场,少女的矜持与高傲被现实的压力所击溃,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
“我错了……我不该这样的……二哥……三弟……范兄……你们谁来都好,带我离开这,我……我再也不这样了。来人,快来人啊!”
少女连喊了几声,却发现自己的嗓音都是哑的,喊也喊不出声音来。用力地敲打着桌子,并没有人答应,春香按说早就应该出现伺候着,却不知怎的,没有声音传出。房间里越来越黑,丫鬟不在,少女就不知道蜡烛放在哪,也没法点灯。
她忽然发觉,自己不像想象中那么强大且无所不能,以往认为自己可以呼风唤雨,实际是地位使然,有足够的资源供自己调度。现在孤身一人,就连点灯这种事,也做不到。自己不会做饭,不会洗衣,不会煮茶……如果春香死了或是跑了,自己很快就会饿死。
女子第一次发觉,其实自己居然无用,心头既惊且惧。慌乱地把那些纸叠好,放到胸前,这是她目前最珍贵的财产。
勉强挣扎着站起,想要摸索着寻找蜡烛,没走几步,却不知撞上了哪里,人一下跌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乡下的地方,难免有老鼠之类的东西在,即便是好房间,其实也避免不了。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有什么老鼠之类的东西跑过去,少女吓得尖叫起来,没命地叫道:“春香,春香!你死到哪里去了!快来,我房间里有老鼠!”
连喊了几声,依旧没有人回答。一向智珠在握的女子,这时却真的害怕了。她可以谈笑间布局捉拿反贼,平素自诩胸藏百万甲兵。可是这尺寸之地,一间黑房间,外加几只老鼠,却足以让她束手无策,魂飞魄散。
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女子放声大哭起来,高声喊着救命。骄傲的公主,在这个夜晚成了落难的草鸡。勉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刚要起身又不知碰到哪里,额头被撞得生疼。
少女怕弄伤自己不敢再乱动,想在地上爬,却又怕摸到老鼠,那怕不是要当场吓死。蜷曲着身体,尽量把自己缩成一个团,向着角落一点点挪移过去。
也就在此时,脚步声响起。
少女喜悦地叫了一声:“春香!快来!”可随即却又闭上了嘴,放下的心,再次揪在了一处,在这一瞬间,周身的寒毛全都炸起来,血液几乎凝结。因为就在她发出这声喊之后,才意识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那脚步声不是春香的。
它太笨重了,也太用力。大户人家侍奉人的奴仆,都要经过基本的训练,像是走路轻快不出声音,以保证不惊动主家,不打扰主家思考,这是最基本的素质。连这都做不到,早就卷铺盖走人,不可能来伺候小姐。所以这脚步声不会是春香,甚至不会是徐府的下人,因为这种技能,这些下人也掌握。来的到底是谁?
窗外的冷风,似乎透过墙壁吹进屋里,将少女的四肢及心都冻得成了冰块。四肢僵硬周身无力,仿佛被魇住了,根本动不了。
手四下摸索着,这一刻已经顾不上老鼠,只想摸点什么东西抓在手里,但最后摸到的,只有头上的簪子。她不顾一切地拔下金簪紧握在手里,也就在与此同时,灯光出现在眼前。
光芒驱散了房中黑暗,一身女子的衣服出现在少女面前。那是一种江宁极普通的元色棉布袄裙,但是裙下露出的并不是女子的绣花鞋,而是男子的布靴。随着目光上移动,灯光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一张男人的脸。
“魏永年?你……你到这里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
第二百零三章 狰狞
张氏的声音刚开始有些颤抖,但持续时间不长,在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走调之后,少女及时轻咳一声,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恢复了宰相千金名门嫡女应有的威严。
腔调一如冰冷地面和室外那如刀的寒风,不带丝毫感情。态度傲慢中带有浓浓的鄙视,仿佛眼前的男人只是一堆人形废物,连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
魏永年露出了一丝笑容,继续向少女走来,边走边道:“张小姐,正是小生。你不用担心,我是来帮你的。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多狼狈,不过不用怕,有我在,很快就能医好你。我听说张小姐得了天花,就不顾一切地来见你,帮你。你知道么,我其实最擅长的不是猜谜语,也不是做文章,而是草药。你的病或许别人没办法,但是我可以医好。这剂药最麻烦的地方在于需要用人肉做药引,还必须是新鲜的,为了给你治病,割了自己的肉,不信你看。”
灯光下移,少女发现,魏永年走路有些费力,大概就是割了腿肉,导致行动不便,在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瓦罐,那里多半就是救命药汤。
灯光又照回其脸上,原本魏永年尚算英俊的脸,在昏暗的灯光和黑暗的氛围里,变得有些像鬼怪又有些像妖魔。不知是否是错觉,少女总觉得,在几个恍惚间,这书生的五官有些扭曲。
从初次相见时,张氏对魏永年的看法就不好。认定其是个书呆子,脑子不够清醒,除了读书以外一无所用,学固然无所成,即使真有了功名,也没法为国家出力。除此以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气质。如果不是有徐六小姐的面子,少女是懒得对这样人多看一眼的。
虽然范进也出身贫苦,但是身上是带有一种贵介气质的,在初次见面时,少女就觉得他和自己是一种人。魏永年与范进出身类似,细究起来,可能受教育程度还更好一些,但是他表现出来的东西,明显还没脱离自己所处的寒门阶层,与仕宦门庭巨室豪门之间的氛围差的比较远,两下根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即便是魏永年将来学有所成,金榜题名,又或者发了横财富甲天下,少女对他的看法也不会有改变。她讨厌的是魏永年骨子里的一些东西,不管后天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
女子看不起他。即使碍于徐六小姐的面子不把这种鄙视表现出来,内心的定位里也没把他当成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来看待,更别说是男人。在正常情况下,不管是何等情况下与之遭遇,也不会产生这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可是此时此地,魏永年的眼神以及他割下自己的肉来入药的举动,让少女觉得这个书生发生了某种变化。仿佛被恶鬼或是妖魔附了体,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一头饥饿的凶兽。人面对兽,厌恶之余,自然难免恐惧,恨不得将其赶的越远越好。
魏永年的眼睛直瞪着少女,显然希望从张氏这里得到表扬或是感激。为了拉近两下的距离,他还露出了一个笑容,白森森的牙齿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张氏向后蜷曲了身子,手轻轻拉了拉裙子下摆,挡住了自己的脚。脸依旧阴沉寒冷如万年不化之冰,声音冷漠而低沉:“你搞错了,我没得天花,得天花的是六妹。你的药应该给她吃不是给我,她才是值得你割肉以救的女子。如果你的方子确实有效,我会上报朝廷,为你请功。”
“不……我没来错地方,我就是想要把药给你的。”瓦罐放在了桌上,油灯也放在那。魏永年的双手得到释放,张着手向少女一点点靠近。
“我知道你病了,虽然你不承认,但依旧是天花。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一点不像个天花病人。你的兄长离开了,刘勘之不理你,那个范进也不在你身边了,你很孤独也很害怕对不对?没关系,我跟他们不一样,不会离你而去,有我陪着你,你就不用怕了。你看,我为了你自入死地,你难道不感动?”
“你……别过来!就站在那!你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靠那么近干什么?”
魏永年笑道:“张小姐,不要开玩笑了。你和范进同出同进,把臂同游,哪讲过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还有刘堪之刘公子,你们两个不也是在一起同行么?那天在秦淮同游时,小姐与我们同坐而饮,哪里又曾在意过男女大防?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良,小姐现在该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一心一意值得你相托终生的人了吧?他们平日里只会花言巧语,跟你吃喝玩乐,真到了难处时,他们都跑的没影子了,只有我会陪在你身边。来,我先扶你起来,咱们喝了药,有话慢慢说。”
少女神色一厉,“住口!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是六妹的相公,却对我说这些疯话,你可对的起六妹?”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担心被人说闲话对不对?不过不用怕,六小姐不会是我们之间的障碍,很快……这个障碍就不见了。我们两个的姻缘是上天造就的,谁也不能阻挠我们在一起,任何障碍,都会消失。徐六如是,范进、刘勘之也如是。咱们是天作之合,是老天把你派到我身边,亦是老天让你我二人相识。自秦淮初见,小生就对小姐一见钟情,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小姐。我对你的真心,天日可鉴,将来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发誓一辈子只爱你一人,绝不变心。我知道我过去有些错事,但我会改的。我保证不再去清楼了,也不会嫌弃你脸上留下什么印。其实……其实你对我也有情是不是?”
或是紧张或是激动,他的声音也有些变调,两只眼睛危险的火焰的在燃烧。
“在船上你不忍见我受窘,主动以竹枝词为题,为我找回颜面,向我暗示对不对?你其实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你和徐六一样,身边围绕的都是那些纨绔膏粱,无形浪子,你们自然看的出他们是什么货色,自不会垂青那些人。你们喜欢的,是我们这样的安心读书,努力上进的寒门学子对不对?六妹是这样,你也是,你有貌我有才,我们天生就该是一对。”
“疯子!你对六妹做了什么!”张氏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发现自己手脚无力,竟连站这个动作都做不到,心里越发地慌乱起来。
魏永年并不怕她的动作,自顾说道:“女孩都是腼腆的,就算心里怎么肯,嘴巴上也不肯说,要面子么,这个道理我懂的。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你肯定欣赏我的。否则不会在秦淮河上拼命为我找场子,也不会在幽兰馆发那么大脾气。你其实是在吃醋。我知道的,我虽然没有钱,但是我有才华肯努力,比徐维志那些纨绔子弟强的多了。他们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一切都是靠继承家业而来。而我不一样,我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上进得来的,所以比他们都更值得人喜欢,我会用功读书,用我这双手,靠自己的本事给你挣个诰命身份回来。妻凭夫贵,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这样的人,才是你理想伴侣,比那些公子王孙更值得你珍惜。”
少女道:“慢!做夫妻?这种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我做主,你既然是读书人,如何不知道婚姻大事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是对我有意,自该到京城提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逾墙而入。我只要喊一声,你立刻就要吃官司!什么功名前程,都没指望了。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离开这,找人去京城提亲。如果你我当真有缘,自可缔白首之盟,如此私会,成何体统。”
灯花摇动间,魏永年笑意更盛,因为笑容的关系,他的脸显得更加扭曲,在此时看来,竟是那般丑陋。
“果然!果然是这样,我就说么,你一定喜欢我的,你看现在就想谈婚论嫁了是不是?父母之命是没错的,可是你也知道,我出身贫寒,身无长物,除了努力之外,我一无所有。你爹是宰相,认识的人非富即贵,眼里怎么会有我这么个穷小子,我去提亲也没有用的。但只要张小姐你心里有我,事情就好做了,你先喝了药,然后再说。”
他说着话,来到桌前,将瓦罐里的药汤倒入瓷碗之内。捧着碗来到少女面前,蹲下身子道:“你看,我对你多好,亲自喂药给你吃啊。我爹说过,男儿一生宁死不低头,尤其是不能向女人低头。可是我为了你破例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把药喝了,这里有我的血我的肉,喝了它,我们两个就融为一体,谁也休想把我们分……”
话音未落,少女的右臂猛地挥起来,一点寒芒在黑暗里炸开。这一下来的很突然,魏永年几乎没有防备,只下意识地想旁偏头,锋利的金属尖端,在他脸上划开了一道血口。
鲜血喷溅而出,药碗落在地上摔的粉碎,药汤在地面上流动着。少女这一击虽然蓄谋已久,可是手上没什么力气,发挥出的威力远不如想象中强大。本想一下将魏永年插死,结果却只是划破了一点油皮,手上的金簪反倒被魏永年打落在地。少女一击不中,猛地在抓地上一抓,将一块瓷片对准了自己的脖子,对着魏永年怒斥道:“滚!滚开!你再过来,我便死在你面前!来人!快来人!春香!”
她扯开喉咙用力叫喊着,魏永年却没有畏惧或是惊慌的意思,两眼只盯着地上那些药汤和碎片,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代之以肌肉的颤抖。他用手在脸上摸了一下,又将手指放到眼前,看着上面的血迹,声音也变得颤抖。这种颤抖并非恐惧,而是愤怒。
“你……你想杀我!贱人!我割了自己的肉给你做药引,你居然想杀我!你敢对我动手,我是你的相公,你居然想杀我!我对你那么好,知道你困在这里没人陪,冒死进来陪你,你知道么,我没得过天花啊!我是用自己的命在拼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割了自己的肉来救你,你却想杀我!”
已经抓破了脸,少女索性也就不在伪装,冷笑道:“笑话,你的肉很了不起么?就算这药真的能治好我的病,我也不稀罕你这种人的肉!滚出去!滚出我的房间!我这辈子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你这种人!”
“这由不得你!”魏永年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所有的护卫婆子都外面,你就算喊破喉咙她们也听不到。你怎么闹,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春香……她跟你是一伙的?”因为紧张与恐惧,大脑转的比之前略快一些,少女已经想出了一些问题的关键。但也因此而感到绝望。“她和你勾结好了,放你进来?”
魏永年的脸继续抽搐着,那一记金簪显然刺出了他的真火,他已经动手解着衣服,“没错!不过比你想象的更早一些,连你这病,也是她帮忙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喝的药没有问题,但是你的衣服是她洗吧?你们这些大家闺秀,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么冷的天气,手摸冷水会冻伤关节,等到老年就会落病。你们当然不会自己做这种粗活,把这些事都交给下人,反正她们的命不算命是吧?这个世界上是有报应的,你让她做粗活,她就有机会在你的衣服里撒药粉,而那药粉,就是用天花病人的痘痂再加上其他药草混成的,谁碰上都会出花!”
“你……你怎么会有天花病人的痘痂?六妹的天花!”
“没错,就是我做的。那次聚会之后,我送了她一盒香粉,同样混入了药,所以她才得了天花。但是我对她不会像对你一样好,她的香粉里药草很少,毒性抑制不住,所以她发作的比你严重,虽然不会死,但将来会成为麻子。”
张氏怒道:“为什么?你疯了?居然要对爱你的女人下毒手!”
“我疯了?恰恰相反,我就是清醒,才知道该这么做!别做出这副清高的样子,害她变成麻子的不是我,是你们,是你们这些公子小姐!那天在秦淮河……你们一个个玩的很开心啊,有谁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没有时间学你们这些东西,为什么要用你们会的东西让我加入,这分明就是故意刁难我魏某!徐柔她不但不安慰我,不为我出头,反过来怪我丢了她的脸。我是个男人,为什么要受女人的气!就因为我穷,我没有好出身,你们这些有钱人就看不起我!”
“你们只看到了她的付出,谁看到了我的?我原本的名字叫魏镇邦,结果就因为当代魏国公叫徐邦瑞,我的名字犯他的讳,舅父就要我改成现在的名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为了她改了名字,难道我的付出就少么?那个贱人,她居然怪我?一个女人,敢训她的男人,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相公!我当时就明白了,如果不做点什么,等到成了亲,她就会骑到我头上去作威作福,而不会伺候夫君,操持家业。只有让她变成麻子,我们两个才能扯平……她才不敢对我摆脸色。不过现在没关系了,她很快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老天把你送到我面前,等我做了张江陵的门婿,谁还敢看不起我!”
“卑鄙!”
“我卑鄙?哈哈,你居然说我卑鄙?”魏永年怒极反笑,竟是大笑起来。“你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说我卑鄙?你们一生下来就要什么有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们可曾下过田?可曾挨过饿?你们手上可有半分老茧,你们天生便欠我们的,有什么资格说我卑鄙!你可会操持家务,可会洗衣煮饭?除了诗词歌赋这些东西,你还会什么?我们村子里随便一个女子,做主妇都比你合格!不过没关系,等我们成了亲,我会把这些教会你的。”
“可笑!也不找面镜子照照,你是什么东西!你又有什么资格娶我?以你的出身就算给我家执鞭驾车,也要看我答应不答应,又凭什么做我家的女婿?就为了你那可笑的自尊,就要下毒手害对你痴心一片的女子,你连男人都不是,还想要跟我成亲,简直笑话!”说到这里,张氏冷笑了几声,非但不怒,反倒是带了几分鄙夷的模样看着魏永年。
魏永年此时已经脱去外衣,虽然门窗严密,但他还是冻得有些发抖。因为寒冷,他的脸扭曲的更严重,颤抖着声音道:“你说我不是男人?好,我就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男人!”
人随风至,桌上的油灯因风而熄灭,房间内陷入一片漆黑,少女在他扑过来时,已经将瓷片用力地一划,这一下只划开了一道血口,并未起到想象中的作用。而魏永年却已经如狼一般猛扑上来。无边黑暗瞬间淹没了无助的少女。
门外,春香紧紧捂住了自己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声音。往日骑在自己头上的女人,即将遭遇于女子而言最为可怕的遭遇,她心里应该是感到高兴才对。可一想到即将做完这一切的男子,是自己的心上人,她的心里就莫名酸痛。即使他承诺过,成亲后会给自己一个妾侍身份,会对自己比对张氏更好,可是他真能做到么?
房间里已经传出衣衫撕裂的声音和男子的笑声,春香想笑,却更想哭。两种情绪交织而来,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哪种情绪才是自己的真实态度。就在春香期待着,听到张氏的尖叫声,看着她痛不欲生的表情时,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响起,那声音……是属于男人的。
第二百零四章 救星(上)
于魏永年的某些怪癖,春香是有所了解的。他喜欢给女人制造痛苦,却不擅长给女人带来快乐。两人之间的第一次,春香痛苦的喊叫低声的哀求,让魏永年获得极大满足。
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春香并不喜欢那种经历。但是一想到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也会被魏永年用同样方式对待,她的心里便觉得快意。
其与魏永年合作的原因之一,便在于此。连张氏自己都不知道,她的高贵她的美貌与她的骄傲一样,都成了这个贴身丫鬟的心魔,为了破坏这一切,看着往日高高在上的神女坠落凡间,春香不惜和魔鬼合作。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相府千金被一个穷书生暴力占有,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乃至后半生都得在这种生活里度过的样子。可是当她举着蜡烛,走进房间时,呈现在她眼前的一幕却并非如此。
张氏的衣衫确实凌乱,上衣和裙摆都有被撕破的地方,一只绣鞋也已经脱落下来。但是魏永年的情形却更糟糕,脸上满是鲜血,左眼已经被血封住不知道瞎了没有。耳朵位置上,则是一片血肉模糊,不知道伤到什么地步,手捂着小腹,人蜷曲在一边,仿佛是个煮熟的虾。
这还是在张氏饿了一天外加疾病缠身的前提下,如果她现在一切安好,那多半就是魏永年被打翻在地,女子安然无恙才对……这个废物。春香心里暗自鄙夷着,嘲讽着书生的没用。
“贱人……你咬我……还敢踢我……”魏永年的脸色在灯光中,显得越发可怖。
张氏冷冷地看着他,“我早说过了,你是没用的废物。就算想做什么,也要做的成才行。”
从秦淮相见时,就想着能将少女占为己有的书生,说起来对于张氏未尝没有爱慕这一成分。毕竟一个绝代佳人,正常的男子大多会产生这种情绪。想着以并不算太过正大光明的开端,只要能获得好的结果也不算错的离谱。可是少女的反抗,却激起了他的怒火及骨子里暴力的一面。
正如他在其他女性身上制造痛苦一样,现在他也想看着女子在自己身下尖叫地喊救命,再哀告求饶的样子。比起脸上的伤,真正要命的是那狠毒的一腿,如果女子的力气再大些,他大概就可以到江宁守备中官那里报名,争取做个火者。
魏永年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更不能容忍一个女子对自己的殴打。长久以来所受的教育都告诉他,男子要骑在女子头上,被女人打,是生平不可接受之耻……不可饶恕。
他愤怒地朝春香吼道:“别像个木头似地站着,按住她的手。我要让她知道,男人是什么样子。”
张氏看向春香,自己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仆人,贴身丫鬟,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可以与自己分享部分秘密,甚至婚后有机会分享丈夫的女人,正向自己走过来。她忽然叫道:
“慢。魏永年,你这样即使得到我,又有用么?我告诉你,我会趁你睡着时刺死你。会用我家的势力,让你全族死绝。你不是有个舅父么,先从他开始好了。还有你的村子,所有你的乡亲,一个都不会剩下来。还有你父母的坟茔,我会把他们的骨骸挖出来,撒的倒处都是。”
“不许提我的父母!”
魏永年暴跳而起,甚至顾不得处理脸上的伤口,挥起手对着张氏的脸猛扇下去。
一记耳光抽下去,随即便是第二、第三记……张氏手足无力,自然没办法对打,几记耳光下去,那原本吹弹得破的脸,已经肿起了好大一块。
但是少女并没有叫苦或是求饶的意思,反倒是笑了起来。“你害怕了对么?你害怕了。听着,你如果还不放手,我保证这一切都会发生。”
“住口!贱人!我……我看看你一会嘴巴还硬不硬!”
“哈哈,男人……这就是男人说过的话么?方才还说会对我好一辈子,现在就开始动手了。春香,这就是你找的男人,看来你找男人的眼光和你的品位一样差劲。他连我都打,难道就不会打你?”
魏永年一边用力撕扯着少女的衣服,一边怒道:“这是你逼我的,你逼的!我本来想和你叙周公之礼,对你礼敬有加,把你当成贵妇对待,哪知你竟如此不识好歹。我最恨别人拿我父母威胁我,是你先犯了我的忌讳的,就别怪我对动粗。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女子,不好好打一顿,是没办法做人娘子的。等到成亲之后,你得给我学着怎么当人媳妇,如果再敢想现在这么放肆,就别怪我对你动手!”
她冷冷看着男子,“我有天花,你下的药,难道你不怕死?”
“我不在乎!”魏永年咆哮道:“这药分量很轻,最多也就是变成麻子。反正做了张江陵的女婿,就算是麻子,他也要给我安排前程!”
“家父只会把你碎尸万段!你这种卑鄙小人,不配居官,更不配做我张家女婿!”
啪!
又是一记耳光抽下来。魏永年怒睁二目,低声咆哮道:“你给我听好了,男人说话,女人只要听就行了,跟自己相公犟嘴,就得挨打!夫为妻纲,女人就得听男人的。女子从一而终,不管你爹多厉害,只要我们有了夫妻之实,他也得承认我这个女婿,就算我每天打你,他也只能说你做的不够好。你们有钱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过的好,我们累死累活却过的那么惨,这不公平!今天这一切都是你们欠我的,你得还债!”
说话之间,女子的外衣基本都已经脱掉,春香按住了她的手,她也没有再反抗。可就在此时,她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格外甜。
“呵呵……有意思。你的道理果然有很多么,不过我只说一句,你凭什么认为和我有了肌肤之亲,我就是你的人?按你这种想法,随便去街上找一头牲口来做,那头牲口就是你的?你何不靠这法子开个骡马行?夫妻两人同床共枕,你还要我为你做饭对吧?你凭什么认定我不会在饭菜里下毒,不会在你熟睡时一刀砍下你的脑袋,凭什么认定我不会掐死你留下的孽种反而是为你生儿育女?”
魏永年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男性机能,却在这比冰更冷的态度里,又软了下去。他指着张氏道:“贱人!你是不是没挨够打!”
“蠢驴!只会打有用么?你想让我安心做你的娘子,为什么不和我谈一谈,说说话,答应我的条件?”
春香急道:“魏公子别听她的,她是在拖延时间。你快点占了她的身子,看看她能怎么样?宰相之女,岂能视清白如等闲?”
张氏哼了一声,“正因为我是宰相之女,是否有清白,都有的是男人愿意迎娶,何以认定得到我的清白,就能让我甘心侍奉?魏永年!你嘴巴里说的爱我,心里爱的还是我的家世对吧?是想要我让你飞黄腾达做人上人对吧?当然,能与我举案齐眉做夫妻,让我在你面前伏低做小,也是你的心愿,没错吧?其实要做到这一切并不难,甚至我还可以与你白头到老,做一对恩爱夫妻,对天发誓,心中只有你一个相公,再不多看他人一眼,不与其他男子多说一句话。”
魏永年沉默了,春香道急:“别听她的,她在骗你!”
“住口!我难道会被女人骗么?”魏永年擦了擦额头上的血,张氏那一抓,只差一点,就让他成了瞎子。对这个女人,他心里是有些怕的。那种面临侵犯时的冷静,精准的算计,以及出手的狠辣果决,都让他心里有些发毛。如果这样的女人时刻想杀自己……他觉得如果可以的话,能谈妥条件或许更好一些。
“你到底想怎么样,才肯从我?”
张氏露出一个极有魅力的笑容,虽然眼下她的模样并不好看,但这个笑容依旧动人。“很简单,替我杀了春香,我就任你摆布。过了今晚,我就是你的妻子,白头到老。”
“魏公子,别听她胡说!”
“你在说什么?贱人!我又不糊涂,怎么可能杀了她?”
张氏冷哼一声,“你既然想要娶我,那我便是家中主母。春香不过是个奴婢,即便为你生育子嗣亦不过是妾侍。我堂堂主母,难道不能发落妾侍?即便是你现在不杀她,将来我也会把她乱棍打死,或是发卖掉,你又能阻止么?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想要她死,有问题么?你不是说对我一心一意么,那你就杀了她。要不然,你就做你想做的事,但是我保证,你除了我的身体,其他什么都得不到!还有付出你永生难忘的代价!”
魏永年不动了。
春香怒道:“你这人,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窝囊?人都成了砧板上的肉,却不晓得怎么动刀?那天晚上对我的本事哪里去了?打她,骂她,掐她,让她叫啊!我按着她的手呢,她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魏永年摇摇头,因为天气凉,脸上的血基本已经凝固,样子就更有些吓人。“不对……不该是这样的。我知道,她在骗我,她想骗我杀掉你。”
“对啊,她在骗你,你还犹豫什么,去做你个男人该做的事情,这种事难道也要我帮你?”
魏永年摇着头,想要继续扑上去,却又犹豫起来,伸手摸向自己扔在地上的衣服。春香急道:“你在想什么?快点啊。一会她有了力气,还是会咬你踢你的。”
张氏一言不发,只笑着看着魏永年,等待着他做决定。魏永年反复念叨着:“她是在骗我,一定上在骗我。我是书生,我这么聪明,不会上当的。”已经从衣服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把匕首。
那匕首长约八寸,锋利异常,寒光如同野兽獠牙,在灯光中分外显眼。春香见他抽出刀子,尖叫道:“魏永年,你要干什么?你拔刀做什么?”
“不许喊我的名字!你只是个妾侍,有什么资格喊我的名字,记得叫老爷!”魏永年边说,边举着刀,向着春香走来。
春香已经松开手,眼睛四下看着,但是这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可以自卫的武器。她带着哭腔道:“魏永年,你这个畜生!我把什么都给你了,帮你送毒药给徐六小姐,还帮你搞她,你现在反过来要杀我?你都知道她在骗你了,你还要杀我?你是不是疯了?”
“她……她是在骗我……或许不是。这是个机会……你听我说春香,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你说过为了我什么都可以的对吧?你送我回家,把你给了我,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你就成全我最后一次好不好?她是宰相之女,说话要算数的,我做了官,会给你修一座最好的坟墓埋葬你,然后做一个好官,清正廉明,造福天下,你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到时候大明的百姓都会感激你的牺牲的。”
“疯子!你个疯子别过来啊!”春香面色煞白地胡乱朝魏永年丢着东西,绕着桌子转着圈,已经绕到向着房门方向。
“春香,你听我说,不疼的,保证不疼的。只一下就好……我就算现在不杀你,将来她也会杀你的。我还要做大事,我还要为国出力,我还要光宗耀祖。全家人……不,全村人的希望都在我身上,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的。春香,求你了,再帮我最后一次!”
说话之间,踉跄的魏永年已经向春香扑去,但是他的腿因为割了肉,速度并不快,春香是跑上房的丫鬟,腿脚亦极灵便,并不容易追上。她忽然不顾一切地转身向外逃,边逃边用尽力气叫道:“来人啊!有贼!小姐房里有贼!”
深宅大院,这种声音能传多远是个问题,何况她有意让值哨的女仆站远一些,也导致现在她的喊声传不出去……
她没命地向外冲出,刚刚走出房门,迎面就有个身影向着她走来,她急切间看不清面目,只朝后指着:“强盗……强盗!”
“知道了。”
一个春香极其熟悉的声音响起,随即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已失去了知觉。
魏永年此时已经蹒跚着追到门首,却见春香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而在她身前,一个身着一身蓝色褙子的高挑女子站在那。其身影看上去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正在狐疑间,女子说话了。
“很遗憾,打断了你们的表演,让这场白痴间的伦理剧提前结束,深表遗憾。顺带说一句,你女装的样子太恶心了,既然要女装,请用心一些,不要影响他人食欲。”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
魏永年惊恐地后退半步,举着刀问道:“你……你是?”
回答他的,是一根竖起的中指。接着便是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在下范进范退思!来带我喜欢的女人离开,顺带为她出气!”
“退思!”躺在地上的少女发出了这声娇吟,便再不做一语,只这两字之内便包含了百般相思,万般柔情。却也如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点燃了魏永年全部的怒火。
一声怒吼中,人已合身扑上,手中匕首挥舞着,向着范进席卷而至。
第二百零五章 救星(下)
挥舞着匕首的魏永年冲向范进时,心态并非是如普通人想象的那般穷凶极恶或是杀人灭口,反倒是抱着守护自己的家宅,保护自己的女人,以一家之主对抗强盗的心态,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
恶人!他是恶人!要抢自己的机会,要抢自己女人的都是恶人!
不公平!这不公平!自己为了张氏可以割肉,为了她可以杀掉喜欢自己的女人,可以为了她拼命,她凭什么不喜欢自己,而喜欢那个范进。
范进与自己出身类似,相貌也未见得比自己强出多少,自己努力读书,心无旁骛,却功名蹉跎,于秀才也只有四等。范进不好好读书,和一干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做生意写话本吟诗做赋,不务正业,却可以中举人。这种不知上进的书生,为什么能爬到自己头上。张氏这样的大家闺秀,应该是属于自己这种寒门学子的,为什么最终她还是喜欢那种浮浪子弟?这不公平,这是错的。
范进是错的。
徐维志是错的。
徐六是错的。
张氏是错的。
这个世界……都是错的。
手中的匕首,满含着魏永年对世界的不满,向着他眼前无边的黑暗,奋力劈刺!
一身女装的范进,身手并未受衣服的影响,依旧矫健,其相貌本就英俊,换了女装之后便亦算的上佳人。此时以女子形态格斗,便俨然有几分女侠风范。即使以张氏这种外行的角度也看的出来,范进在这次格斗中占据绝对上风,即使不用武器,也依旧将魏永年打的狼狈不堪,连匕首都很快夺了过去。
她轻轻拉上了衣服,让自己的样子尽量不至于太狼狈,心里的恐惧都已经没了。魏永年的存在,方才险遭狼吻的危机以及眼下自身的疾病,她都不再在意,脑海中反复萦绕的只有一句话:“他来了,范兄来救我了,他可以为我牺牲功名,也可以为我冒得天花的危险。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在打斗的间歇,范进甚至还有余裕高声朗诵着:“善恶终与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一声利物戳刺身体的声音响起,伴随的就是惨叫声,随着一方的倒地,宣布着这场短暂而激烈的打斗终局。
一身女装的范进站在那,衣服有些凌乱。而魏永年已经倒在地上起不来,他的匕首已经刺入其左腿直没至柄,这种痛苦即使是硬汉也很难承受,何况是个书生。他疼的在地上用力翻滚惨叫,鲜血不停地喷涌而出。
范进的靴子从魏永年的脸上踩过去,来到张氏面前,伸出手道:“贤妹,我来晚了,害你受苦了。”
张氏的衣裙被撕烂多处,脸挨了几记耳光,已经有些肿。加上面上的斑痕,不管多美的人,其实现在的样子也是狼狈不堪的。不过在范进的眼神里,丝毫感觉不到这种狼狈,仿佛面前的女子,依旧是那颠倒众生的仙女一般。
少女很满意于这种目光,她并不需要人可怜,亦不需要人同情。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男子,不管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他对自己的欣赏永远不变,惟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做她的相公。她大方地对范进道:“替我穿上鞋子,有些事要做。”
十指紧扣,早有默契的男女虽然没有海誓山盟,甚至没给对方什么承诺,但彼此眼神的交汇中,互相已经明白对方心意。他们的关系在这一刻,已经逾越了朋友的界线,向着更深一层的关系前进。
少女大方的地把手交给男子,范进也毫不客气地回握,先扶着她来到床边坐下,找来那只被夺去的绣鞋,弯下腰帮女子穿起。张氏也大方地伸出莲足,任男子为自己的手轻轻碰过自己的纤足。
看着地上依旧打滚的魏永年,少女对范进道:“这个贼子要对六妹下毒手!”
“放心吧,六小姐身边始终有魏国公府最优秀的女卫扈从,不管是下药还是什么手段,都不会奏效的。”
“那我就放心了,退思,你扶我过去,有些事要做。”
语气自然从容,仿佛一对老夫老妻之间,说着理所当然的事情。范进听话地扶起张氏小心地走到桌前,只见少女用力地抓起了那个瓦罐,随后把剩下的半罐药汤劈头盖脸地向着依旧在地上打滚痛呼的魏永年泼去。
药汤已经温了,泼在身上倒不至于太难过,但是魏永年的两只手在方才的搏斗中都已经被范进卸了骨环,原本预备用来杀死春香的匕首,现在正插在他的腿上。人在这种状态下,怎么都不会舒服,药汤泼下来,就只好拼命地躲,口内大叫道:
“贱人……我为你割了肉……你这样对我……”
“你为我割了肉!你就算为我割了头,我也只送你两个字活该!贱人!”张氏咬着牙,冷声呵斥着,顺手将瓦罐朝着魏永年丢下去。她手软脚软没什么力气,这下砸的其实不算重。但紧接着,她就试图去推桌子,发现自己的力气没法把桌子放倒时,便举起了油灯,对着魏永年的脸,把油灯砸了下去。
火光冒起。
烈火烧灼皮肤的焦臭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伴随的则是魏永年那惨叫声。少女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冷哼道:
“即使今天退思不来,我也早晚会这么做的,你即使杀了春香,也依旧逃脱不了这个下场。我发的誓只是用来骗你的,明知道我骗你还会上当,真是蠢的没药医!想要得到我?你也配!”说话之间,少女用起最后的力气,朝着魏永年腿上那匕首柄用力踩下去。
一声声惨叫响起,顺着夜风飘出,如同鬼号。
范进轻轻拉住张氏的手笑道:
“好了……跟这种人犯不上这样的,没的失了你的体面,再说我们还是要留他一口气。徐维志也有仇要报,咱们把他的活都干了,他会不开心的。”
张氏转身之间神色间的狠厉,已经消失,属于大家闺秀的端庄与文静,重又出现。朝着范进微微一笑道:“小妹阴险狠毒,退思可会害怕?”
“我倒是觉得贤妹这是真性情,我双手支持。如果是我遭遇了类似的事情,做的选择和你一样。不过这种脏活累活交给男人干,女人只负责发号施令就好了。你刚才说句话,我就下手了。”
少女一笑,“我这样狼狈,倒是让范兄见笑了。”
“不然,谈笑间令强敌内讧,这份手段,便是男儿也多有不及,红颜之中,当以贤妹手段第一。我赶到的时候,正好听到你让魏永年杀了春香,这手计谋用的漂亮。不过如果他不做,又该如何?”
少女摇头道:“还能如何?就是找个机会,拿刀刺死他了。现在总算用不上了。”她的手微微一松,一块不知何时捏在手中的瓷片落地,掌心处却已经被割的血肉模糊。
范进连忙撕下一裙角帮着少女包扎,张氏问道:“小妹可能得了天花,范兄就不怕感染?”
“这还用说?如果我怕的话就不来了,进庄子和给你包扎,危险其实差不多的。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子……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会搞成这样么?我又不是很喜欢女装的那种人……”
两人离得近,少女才发现,范进不但穿了一身女子装束,脸上还擦了粉,用了胭脂,戏做足了全套。她长叹一声道:
“听说出了天花的人会变成麻子,如果是那样,将来我怕是还不如退思漂亮,这下你吃亏了。范兄记住,张不修那名字是骗人的,小妹名叫张舜卿,尧舜之舜,公卿之卿,这是小妹的名字,除了兄长和刘兄外,你是唯一知道这个名字的男人,也是最后一个。”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忽然,她整个身子向下一滑,朝着范进的怀中倒去。双目紧闭,人已经失去意识。今天一天她经历的事情太多,眼下把自己交到了足以信任的人手上,她便可以放心休息了。
张舜卿醒来时,依旧还是在花庄内自己那张床上,四周已经多了十几个婆子使女伺候。放眼放去,都是些生面孔全都不认识。在一片问候声中,她的目光四顾,却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人,心再次焦急起来。
如恶魔般的魏永年,女侠风采的范进,以及那近似于告白的一握,两人到了这一步,彼此都应该明白对方的心意。可是现在人却不见了踪迹,仿佛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场梦。
人挣扎着想要坐起,一旁一名中年妇人连忙来搀扶道:“大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奴婢们去办,千万不要乱动。您受了伤,伤口虽然不深,但是也要防着它迸开。”
“不要你管!”少女低声呵斥了一句,将那妇人吓得连忙着赔罪,她四下看了看,犹豫着问道:“你们谁看到……我的丫头了?春香。”
“回大小姐的话,那贱人已经送去管事那里了,现在正由范公子和这庄上几位大娘审着。等审出口供来,就交国公府。真没想到,那贱人胆子真大,还敢勾了个女贼进来偷东西,简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多亏范公子在庄外把人拿住,送进来处置,要不然我们国公爷可是不会答应。”
女贼?张舜卿想了想,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范兄果然想的周全,为了自己的名誉着想,故意把魏永年说成是女贼。反正他确实穿的是女装,这说法也可以糊弄人。虽然这事瞒不了知道内情的,但是骗骗普通人足够用了,总好过满城风雨。
和范兄这样的聪明人在一起,万事果然省心。少女心内一松,点头道:“麻烦你给范公子送个信,让他先不要忙着交人,等到有了口供拿来给我看看,我好歹也要知道,哪里对不住这个丫头,让她这么对我。我再睡会,等天一亮,麻烦您把我叫起来。”
“大小姐放心,奴婢记下了。”
另一间房间里,火盆、烙铁、铁镣、皮鞭等物件一字摆开,杀气腾腾。满面麻子的中年妇人揉着睡眼,把桌子拍的山响,平日里本就面目可憎的妇人,此时简直成了恶鬼罗刹。
这也不能怪这妇人,任谁睡得好好的被人叫醒,然后告诉他就在睡觉时,已经在森罗殿转了一圈,心情都不会比这个妇人好到哪里去。她虽然是魏国公妇的管家婆,亦是沐夫人从老家带来的亲信,但若是管辖下出了这么大纰漏,导致张江陵女儿在自己治下受辱,那便是有十条命都不够死。
春香被范进打晕,受的伤并不重,一盆冷水,就已经醒过来。看着面前那些充满恶意的刑具,她的脸色苍白,显然心中甚为恐惧。
那妇人阴森森道:“春香姑娘,平日看你很老实的,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大家这么熟了,很多骗人的话没必要对你说,你也是大宅门的人,知道这样的事是个什么下场。多余的话我不说,就只一句,你是愿意只受一刀之苦,还是愿意让我的人费些力气,让你受点零碎罪过再死。”
范进摆手道:“大娘,让我问她几句可好?”
“自然是好的,范公子想怎么问,就怎么问。老奴不敢多口。”
这婆子其实对范进摸进花庄而且直接潜入女庄的行为也颇为不满,但是这件事是对方揭露的,没有范进,现在还不知道要恶化到什么地步,自然要给足他面子。再说接下来不管是追究责任还是论功推过,都少不了与张氏以及与己主家交涉,自己的性命其实就捏在范进手里,哪里得罪的起,万事都由他做主。
范进迈着步子走到春香面前,伸手端起了她的下巴,打量几眼道:“春香,平时看你挺聪明的,没想到比猪都笨。把自己的清白给了个穷秀才,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家伙穷也就算了,转过头来还想杀你。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触?是不是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啊?说说看,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幽兰馆的那次。你们在里面等人,让我自己回家,我害怕不敢回去,却遇到出来吐酒的魏公子。我扶他回住处,其实他住的地方离幽兰馆很近,到了那里他就抱住我……就是那样了。”
范进点头道:“怪不得呢。这魏永年我倒小看他了,以为是个书呆子,不想倒是精通勾引小姐先睡丫鬟的套路,倒是小看他了。”
春香冷笑道:“我本以为我们之间……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互相怜惜,不想却痴心错付。不过你也不必幸灾乐祸,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你在船上送我花露时,难道不曾趁机摸我的手?”
范进笑了笑,没做答复,心里却暗自嘀咕:如果不是怕舜卿那里吃醋,我早把你推了,也就轮不到魏永年下手。这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这次却是自己被别人抢了先机。
“我是个丫鬟没错,但我也是个人!可从张舜卿到你,你们谁把我当过人看!”春香情知必死,索性豁了出去,声音反倒高了起来。
“你们都只把我当成一件会走路会说话的家具,不曾把我当个人。小姐出阁,我就要做陪嫁,她心情好就让我陪姑爷,心情不好就把我指给小厮奴仆,也不管我是否喜欢,总之没得选。你们都只把我当成是小姐的一件附属品,谁曾考虑过我到底喜欢不喜欢?”
“橘子洲,张舜卿自己留下与你谈情说爱,却让我李代桃僵去冒充她,可知害我被二公子骂了多久,事后你们谁来安慰过我?谁不是觉得做丫鬟的替小姐挨骂是极寻常的事?你们去花庄要带着我,去幽兰馆也要带着我,凭什么?我也是人,我也怕死啊。她张舜卿与徐六有交情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陪着她进去,看那个天花病人,她有天花的!我的命是我自己的,凭什么由你们做决定啊!什么主仆如姐妹,这种话我不会信,堂堂相府千金,几时把我当成过姐妹,无非是把我当一只漂亮的鸟,或是一件好看的衣服,会很爱惜,但不会真的为我出头。她给我吃穿,可那是我拼死拼活换来的。她可以夏赏百花冬日观雪,我就要从早做到晚,忙个不停。从一日三餐到她身上的衣服,哪一样少了我来操持?除了这些,我还要听她说笑话讲故事,听她讲那些她有兴趣的事,然后装出自己也很感兴趣的样子奉承她。我们穷人关心的事,和她是不同的,她凭什么要我喜欢她喜欢的东西啊!”
“人说陪嫁丫鬟,仿佛丫头随着小姐嫁就是天经地义,如果我就乖乖做个好丫鬟,小姐嫁人我跟着嫁掉,然后等着她身体不方便时,让我去侍奉姑爷,生的孩子只能喊我姨娘,却要喊小姐做亲娘。这样一辈子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无非高兴了赏一块饼,不高兴了就打一顿,连名字都可以随便换掉,这样的生活我不想要,也不喜欢!我要选一个自己看中的男子,让他做张氏的丈夫,将来与张氏平起平坐才行。所以,刘公子是最早出局的一个,我根本不想小姐嫁给他。以刘堪之的性子,小姐嫁过去,他多半连我的名字都不会记住,更别说好日子。我曾经以为范公子你是最理想的一个。你相貌好,有钱,有才情,如果嫁给你,也许会很快乐,所以我为你制造机会,想要你和小姐做成一对。可是后来发现,你虽然会偷偷摸我的手,却也和那些人一样,只把我当做接近张舜卿的通道而已。你们成了亲,我依旧是个下人,你们夫唱妇随神仙眷属,我呢?不还是个下人!所以我决定了,要找一个她最看不起的男子做她相公,让她挨打受骂,每天郁郁寡欢,最好是以泪洗面,那样我才欢喜……”
范进咳嗽了几声,那婆子也拍着桌子骂道:“贱婢!你简直是反了!这样的人不好好管教,就没了王法!”
“先别说王法,先说她吧。所以你后来,选了魏永年。我猜猜看,因为你们……都是苦出身?”
春香点头道:“没错!我们都是苦出身,所以他不会看不起我。但最重要的是,张舜卿不喜欢他,嫁给他一定会难过,即便我可能过的也不好,但只要能看着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被人踩在脚下,每天要挨打受骂,给丈夫煮饭洗衣,也去做下人的活计,我就心满意足。看她痛不欲生的模样,我就欢喜的不得了!”
她骄傲地抬起头看着范进与那婆子,“遇人不淑,是老天不保佑,我认命了。魏公子答应过要给我一个名分,让我也做主人,让张氏见了我要称妹妹,再不能支使我做什么。虽然现在知道是假话,但是就算想想这个情景,我也心满意足。只要能看着那女人亲事劳作,我就心满意足。现在既然事败,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随你们发落好了。”
范进冷笑道:“你看起来聪明,实际却糊涂。其实你应该想到,如果他真的是看中你,就会和你带着金银逃之夭夭,到乡下买一块田,也能过好日子。可是他的心太高了,想要做人上之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意你一个小丫鬟?他所给的承诺,无非是镜中月水中花,永远不会兑现。为了这个虚假承诺就做这种事,你蠢的无可救药!”
说着话,范进的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皮肤真好,可惜了,你的发落我不管,让大小姐发落你吧。把人先押下去,不要为难她。至于将来怎么处置,请大小姐做主。六小姐那里……”
婆子道:“六小姐那里还不知道那混蛋给她送毒药的事。多亏范公子之前跟少爵主说过防范身边人的事,在小姐身边安排了高手,那毒药已经截下了。小姐现在身子不好,如果这消息被她知道,奴婢怕……”
“我知道的。这事你们自己保密就好。至于这边的口供,事涉相府……”
婆子点头道:“范公子放心,奴婢好歹也是做了十几年管家婆,什么时候该明白,什么时候该糊涂,自己心里有数。”
“有数就好。现在请派个人走一趟刑部,把这事跟他们说一句。这里毕竟是有王法的地方,不支会他们一声,也说不过去。还有请把大小姐移到个干静的地方,她得的不是天花,那房子,不适合她。”
第二百零六章 慧剑断前缘(上)
清晨,天花庄内。
一碗上好的精米粥,一碟春卷,构成了张舜卿早餐的全部。她本来就不是贪食之人,何况人在病里食欲不振,这里的点心做得也远不如家中精致,即使身体好的时候,她也吃不下这许多食物。
可是在范进“早餐吃好,午餐吃饱,晚餐又吃好又吃饱”的“范氏养生诀窍”督促下,她还是勉强吃了大半碗粥,又吃掉了一半的春卷,若是有家中老仆在,一定要惊诧小姐的胃口好得出奇了。
男子的目光如同监工似地看着她进食,这种感觉并未让少女觉得丝毫不适,反倒是有一丝难以言表的幸福。之前的她颇为孤傲,并不喜欢有个人这么约束自己,可是经过昨晚剧变之后,她才发觉有个人这么关心自己,是一件幸福的事,她决定惜福。
“虽然这里的厨师已经是尽力在做,不过比起相府手艺肯定是差远了,再说这里是花庄,厨师也是找的出过花那种,所以人选就窄了,手艺马马虎虎,看春卷做的这个样子,如果是我下厨房,做的比他强几倍。回头我下厨给你做,保证你吃的停不了口。”
“退思兄,如果将来小妹成了个满脸麻子的大胖子,就一定是你害的。而且还要加上一条,是个任性刁蛮的大胖子。因为有个宠我的兄长,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会支持,然后帮我做好,还要帮我善后。有这样一个好兄长在,你说我怎么可能不刁蛮,怎么可能不任性么?”
“是啊是啊,刁蛮任性怎么了?咱们的张大小姐就是有资格刁蛮任性一下,别人羡慕呢也羡慕不来。你现在生病么食欲不好,等你病好了,我做早饭给你吃。我跟你讲,我们广东人讲究喝早茶的,我的一品香啊,在广州经营早茶很有名气,我做的早饭,保证让你吃了就停不了口。”
少女道:“那我若真成大胖子,每天挑剔着吃喝,范兄也愿意为我下厨房?”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哦?范兄你就这么恨小妹,总想我变成个胖子?”
范进一笑,“贤妹看来身体是好多了,已经学会为难人了。”
张舜卿一笑,“亦只是遇到了知己,精神才会好些。范兄你看外面,这太阳真好,你扶我走走吧。”
她的身体其实还很难受,手因为握瓷片握的太紧,割伤了自己,连同脖子上的伤口全都裹着纱布,烧还没退,昨天惊吓之余,与魏永年斗智斗勇,精力耗损过巨,头还是阵阵发晕。但是基于心情而振奋的精神,还是支撑着少女走出房间。并没有叫上婆子侍奉,只范进一人扶着张舜卿走出房间,在冬日的清晨于小院内缓步而行。
身体终究还在重病之中,不敢走的太快。没什么力气,整个人几乎都靠在范进身上,感受着男子有力的肩膀,仿佛是一座巍峨山峰,有他在,就能给自己提供无穷无尽的支持,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怕。
“春香怎么处置,退思可有高见?”
“这是你的丫头,外人不好多开口的。你们主仆一场,想怎么发落她,还是你拿主意。”
“怎么?退思不想怜香惜玉,让她做你的私宠?”
“有毒牙的蛇,是不能养来当宠物的,何况连心都黑了,就更不能养,留在身边,早晚给自己惹麻烦,还是趁早了结了吧。”
少女点点头,“我与范兄想的一样,看在她跟我一场份上,赐她个全尸吧。”她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觉得对她不薄,在家中一干下人里,我对她最好。除了月例银子,还会赏她些小玩意穿剩下的衣服,前两年她爹死了,我还赏了她一副上好棺材。没想到……她心里居然这么恨我。人说升米恩,斗米仇,是不是就是这样?”
“也不完全是,人与人是不同的,同样一件事,作用于不同的人身上,观感反应,乃至处置手段就都有可能不同了。就像春香,你待她可说天高地厚,在大户人家里当丫鬟的,被小姐打,被少爷欺负都是常有的事,怀了身孕最后被逼死的也不是没有。跟那些人比,她就得算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可是遇到个人心不足的,算你倒霉了,总是拿自己去当大小姐,你怎么做都不可能让她满意。万事不要求全,这事你想想,又不怪你,不必自责了。”
张舜卿摇头道:“我不是自责,而是觉得害怕。自己身边有这么一条毒蛇,我却一无所知,以往总认为自己聪明,现在看来,却是笨得可以。昨晚若无范兄,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赶到之时,正好听到舜卿用计离间二人,让两个狗男女自相残杀。我看舜卿已经控制了局面,自己足以应付。”
“退思就别夸我了。当时不过是死棋肚里谋仙招而已,不得已而为之,又哪里算的上控制局面。若是……昨晚范兄未到,或计谋不售,我不过是和贼人同归于尽罢了。就算是当下,如果我真的成了个麻子,又怎么……怎么能误了别人终身。”
“何出此言?昨晚如果我不能及时赶到,那责任也在我不在你。而你昨天晚上那些话,我是很赞赏的,这才像是相府千金,宰相之女的气魄。比起被男人占了便宜,或是看了一眼,就要非他不嫁的,不知强出多少。要保持这种态度,我很看好你的。还有,你的身体一定会起来,我发誓,可以治好你的病。你想想看,真的天花都可以治好,何况魏永年只是想要你中毒,始终在控制药量,一定有得医的。”
“即使医好了也有可能落下麻子。其实我现在的样子就很丑怪了,性情也不算好,即使将来嫁了,也改不掉自己脾气。有人前程似锦,他日必有如花美眷相伴,若是娶力了个麻妇……不说将来,就说现在,为了这种怪物耽误功名,肯定会被人笑话是傻瓜……”
“你什么意思啊?昨晚上连闺名都告诉我了,现在还说不想拖累我,岂不是拿我消遣。我跟你讲,我这个人很厉害的,你如果想反悔呢,我是不会答应的。大不了就到京里去告御状……总之是赖上你了。”
张舜卿低头一笑,“不……是小妹赖上了退思兄才对。如果我真成了一个满脸麻子的泼妇,就要赖上退思兄,一辈子给我做早餐吃,不满意我就掀桌子耍脾气,看你到时候烦不烦我。”
两人双手紧扣一处,过了片刻,张舜卿看了一眼范进,试探着问道:“范兄,有关我和刘兄的事……”
话刚说到这里,一个婆子脚步匆忙地跑过来报道:“刘堪之刘公子,带着一队捕快来了,说是想提走人犯。”
张氏听到刘堪之的名字粉面一寒,“刑部提人犯?好大的脸!我要去看看,谁能把人带走!范兄,你陪我过去。”
刘堪之带着两名仆人就在公房里,与花庄的管事喝着茶,反复地打着太极。他并没有带刑部正式的官员过来,或者说那些官员也并不喜欢和魏国公府打交道。何况这花庄眼下成了江宁一个慈善机构,背后站了不知多少勋贵以及商人乃至官员的势力。
眼下的明朝,正是市民阶层意识觉醒的阶段,商人逐渐成为社会上不可轻忽的一股力量,他们与官员互为表里,联成一气,力量并不可轻视。如果处理不当搞成集体事件,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再说刑部也有人的子女在这座花庄里,或是自己亦是慈善团体的一员,更不愿意得罪他们,就只好装聋作哑,只由刘勘之出面沟通。
花庄的管事很客气,但是态度也很坚决,并不肯把人犯交出来,两下的沟通,自然不会顺遂。范进与少女走进时,刘堪之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解着:
“人犯交给刑部和贵府自己审,其实是没差别的。魏永年本身还是个秀才功名,家中也有亲族。如果贵府以私刑处置,他日学政追查下来,于贵府上其实也有很大关碍。不如交给衙门,由衙门……”
“衙门怎么样呢?小妹觉得,这件事交给魏国公府更好一些!”
张舜卿轻咳一声,在门首说了话,随即拉着范进走进房中。这时候虽然已经兴起反礼教风潮,但是大家闺秀在外面,还是要讲个男女之防。当初刘堪之与张舜卿相善时,在人前也要保持距离,绝不会也不敢像现在这样拉着手在人前秀恩爱。
见少女进来,刘堪之连忙起身道:“范兄,世妹……你的脖子还有手上怎么搞得?大胆狂徒居然敢伤世妹,简直岂有此理!你不用怕,到了衙门里,亦有的是手段让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张舜卿松开范进的手,朝刘堪之行了个极标准的仕女万福礼,轻声道:“劳刘世兄挂念,小妹的身体尚可,这点小伤亦不劳世兄挂怀。倒是刘世兄怎么这么有空,想起到花庄来了?”
“范兄昨晚上让人到刑部送了信,我听到消息立刻就干了过来,听说有匪人夜闯世妹居处,却不曾想连世妹都被弄伤了。鲁豹一行头目虽然就擒,但是几个余党还在四处为害,他们想要绑架人质,救出头目,手段很是凶残,抓人也极是随意,不管是谁遇到就抓,百姓颇受其害。小兄忙着抓捕他们,所有人都调了出去,结果忽略了花庄这里,这是我的过失,还望世妹见谅。”
“刘兄客气了,世兄心怀社稷百姓,是国家之福,小妹怎么敢见怪?刘兄要保护整个江宁的父老,哪里顾的上我,这个苦衷小妹明白的。好在有范兄保护我,就不劳刘兄费心了。”少女边说,边再次抓住范进的手。“退思,你这人也真是的,些许小事,何以惊动刘兄?他要办的都是大案,这些小案子分他的神可不好。”
“我也是好意么。出在江宁的案子,怎么能不知会刑部,这不大好吧?不过贤妹既然有此吩咐,小兄自当遵从就是,以后什么案该报,什么案不该报,都听你的。”
两人相视一笑,少女又转过头看着刘堪之。“刘兄,这案我算是苦主,另一个苦主则是魏国公府。我们都不想把案子交到刑部,你又何必枉做小人?再说徐维志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觉得能把人带走么?”
刘堪之摇摇头,“世妹,你别和小公爷学,他有时人糊涂,你得明白着。这事交给官府办,才是个正理。勋臣滥用私刑,目无法纪,绝非江山社稷之福!”
“刘兄,你说的是公理,小妹说的却是人情。或许在衙门里,他们也会受到惩罚,可是苦主是看不到的,最多看到他们押上刑场吃一刀之苦。这对于苦主来说,却远远不够,至少小妹胸中这口怨气难以抒发。何况这一案牵连甚多,内中涉及不少私密之事,衙门审理也多有不便,还不如把人交给我们自行处置。”
少女说着话,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只是那笑容就仿佛是一块冰,让人一见就觉得心里冷。
“刘世兄若是执意带人走,不如请一道公事来,大家公事公办,有个交接手续比较好。否则万一人犯中途有了闪失,大家都难说话。”
刘堪之看看少女,又看看范进,忽然道:“范兄,请借一步说话。”
范进一点头道:“正有此意。刘兄请!”
两个书生一前一后出门而去,徐家的管事心头暗自掠过一丝不祥的阴云:这情况傻子都看的出来,两个男人分明是情敌关系。现在刘公子叫范进出去,该不会是要单挑吧?不管谁弄伤了谁,似乎都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再看看张氏,不管曾经的张舜卿多漂亮,她现在满脸斑痕的样子,绝对算不上美,即使比之普通人也多有不及,心内更觉不值:两个前程似锦的书生,为这么个将来落麻子的女人玩命,这可犯不上。
正思忖间,却见院落里,一道白光闪过,不等他叫出声来,就见院落里一棵古树粗大的树枝轰然落地,砸起无数积雪。管事心头一凉:果然打起来了。紧接着就见刘勘之缓缓收剑还鞘,随后与范进一起,向庄外走去。
第二百零七章 慧剑断前缘(下)
“小弟的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家父让我学剑,其实最早是希望我强壮身体少生病患,而非让我与人争胜负。可是小弟这个人生来是个不喜欢服输的性子,既然学剑,就想学出个样子来。曾经一度痴迷剑道不可自拔,乃至于因为练武过勤反倒伤了身体,直到家父动用家法,才让小弟不得不中断了修炼。”
自院落出庄的路上,两书生并肩而行,刘勘之方才那一剑之威虽然厉害,但自己却也付出了不小代价,连续咳嗽了好几阵,才能继续交谈。
“小弟习武时急于求成,用力呼吸的方法不对,虽然出剑时很威风,但是对自己的身体却是有害的。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这剑我轻易是不能出的。抓贼的时候有那么多衙役官兵,自然轮不到我临阵。平日也是有那两个仆人代劳,我这剑更像个装饰品,是以亲近如张二哥,也都以为我不会武功。”
范进点头道:“其实我也以为刘兄不会武功来着,直到你方才出剑……我必须说一句,你吓着我了。”
刘勘之一笑,“范兄当然谈笑擒贼,却不曾想也有怕的时候。你就不怕,小弟因妒而出手,把范兄给杀了?”
“刘兄既然处处维护刑名,自然不会随意杀人,那与律令相违,我相信刘兄,不是那样的人。”
刘勘之看看范进,“你这张利口,倒是与小妹很相配,其实方才小妹说出气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两个越来越像了。这大概就是缘分,小妹不喜欢居于人下,便有你这么个出色的书生出现,又肯在她面前俯低做小,这才是老天帮忙。”
“刘兄,与其说是老天帮我,不如说是你帮我。小弟与舜卿相识未久,比不上你们青梅竹马之情。但是你屡屡犯她所忌,又在关键的时候不出现,我其实觉得,是你想要放手的。”
两人离开花庄已经有一段距离,几个徐家的人远远跟在后面,距离拉的很开,想来这边说什么话,那里都不会听见。刘勘之长出了一口气。
“我和小妹两小无猜,所有长辈都认为,将来我们会成为一对,说句实话,小弟曾经也是如此认为。若说我的心思,自然是欢喜,毕竟小妹才貌双全可称良配,但若说十分欢喜也谈不到。我说过,我这个人不喜欢居于人下,人称我有三绝,我自己却恨自己不能成为十绝百绝。那日比箫不敌范兄后,我特意让人买了管纸箫给我,想要找时间便寻名家学艺,一定要在纸箫上赢过范兄才甘心。我不喜欢有人强过我自己,尤其是女人!”
他直言不讳,“小妹的性子范兄也知道了,她或许会为我做改变,或许不会,而小弟的性子,也不会向女人低头。两个人针锋相对,我肯定是这个样子不会变了,如果她也不肯做出改变,那我们将来的生活,就会很艰难。”
范进点头道:“我明白,两夫妻过生活,不管多恩爱总要吵架的,如果都不肯服输,肯定会有的难过。不过你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难道就为这么点小事,就分开?”
“并非如此。我其实想过,可以一点点教导,让小妹明白道理。她自己也是大家闺秀,自知出嫁从夫之理,不会一直刁蛮下去。可是直到这次进了江宁,才从老父处得知一个消息,家父已经正式决定,和张江陵绝交。”
刘勘之看看范进,“范兄是知道轻重的人,自然明白,这样的事,不能乱讲。”
“这个小弟心中有数,只是不曾想到,事情会演变如此。不知舜卿以及张二兄那里,是否得到消息?”
刘一儒与张居正私交甚笃,乃至于公事上发生分歧后,亦不曾恶了交情。从刘一儒听到断交的消息,范进着实是吃了一惊的。这种级别的人物,结交或断交,并不能单纯看个人好恶,背后牵扯到的东西,往往是若干团体的利益所在。
刘一儒虽然被赶到了江宁,但自身在官场上仍然有不小的号召力,尤其是在刑部这个体系内,颇有些影响。他与张居正断交,无疑是在释放着某种信号,于张居正未来的工作,肯定会产生影响。
刘勘之摇头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那封绝交信除了张世伯,大概其他人是看不到的。等到二兄他们到了京城,或许就会知道。另外,家父为我选了门亲事,乃是贵州巡抚严公直的孙女,人虽然不算绝色,但亦是佳人。严翁家教甚严,严小姐自幼学习闺训,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执掌中馈侍奉相公,都是极出色的人选。”
决裂,彻底的决裂。连儿女亲事都要否决,便是不留余地的切割。范进看着刘勘之问道:“刘兄,你自己的意见是?”
“我的意见……重要么?”刘勘之苦笑一声,“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时需要问过我们自己。这是两家人的事,不是两个人的事。算我坚持娶小妹,等到过门之后,一家人也没法相处,小妹也不会欢喜。”
长叹了一声的刘勘之看着范进道:“我和小妹从小一起长大,如果说我们之间没有感情,是骗人的话。从小到大,凡是她想要做的事,我都会支持,即便口头上反对教导,私下里我也会帮她达成心愿,甚至出手为她抹平手尾。她与范兄相交,小弟心中不乐,但不加阻挠,就是为了让她开心。到了现在,我也同样她可以快乐的接受另一个男人。不瞒范兄,小弟其实想过,不顾一切与小妹成亲。可是家父带着小弟在城里走了一圈,看了看那些饥民,又看了天花庄的卷宗,爹让我做个选择,是要儿女私情,还是要为国出力。如果我娶了小妹,爹会向朝廷请求,让我荫补做尚宝司少卿。我们官宦子弟想要荫补那样的官职很容易,可是到了那个位置上,基本就注定无法升迁,就是个寄禄之地,一生再无作为。如果我想要为这些百姓做事,改变他们的生活,尽自己的所能让他们过的更好一些,就必须挥慧剑,断情丝。当时我看到那些奄奄一息的百姓,那些随时可能饿死冻死的孩子、老人,便明白自己该怎么选,让我为了个女子而放弃自己的前途,小弟也做不到。”
“再说小妹的性子,是需要男子哄她敬她,拿她当神来拜的。我想要为这个天下做些什么,这个目标很大,也很难做到。我由于小弟所在的位置,可以接触到一些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东西,看的或许更清楚一些。我们大明江山,不像看上去那么太平,于光鲜表面下,藏着太多隐患,一旦发作起来,可能是要命的!要想改变那些东西,便是一天十二个时辰片刻不停,时间也未必够用,我又哪来的时间精力,去陪她吟风弄月,哄她欢喜?”
“范兄你的出现,或许当真是上天安排,你的性子好可以容忍她,也有大把的时间陪她花前月下哄她欢喜。这次花庄的事,说实话,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但是你肯,所以终于可以放心的把她交到你的手上,就像是一个兄长把妹妹交给另一个男人,心里不好过,很想打那个男人一顿,但还是会把人交出去。”
范进看看刘勘之,行了个礼道:“倒是小弟有些误会刘兄了,千万见谅。”
“不必多礼。你回去以后不要对小妹说实话,免得她心里还有放不下的地方。范兄是个豁达之人,不以我们过去相交为芥蒂,这是好事。但夫妻就是夫妻,两人之间不该有第三人存在,即便是一个好兄长,于你们夫妻之间也是多余之人,不必出现。你只告诉小妹,刘勘之目高于顶,不会中意于一麻面女子,让她认定我是个坏人就好了。这样,对你们两个都是好事。你看今天她对我的样子,虽然和善却不亲近,那种距离你也感受的到。这样对你们夫妻的感情最好不过,让她误会我,总比让她难过好。”
“这对刘兄不公平。”
刘勘之一笑,“或许对范兄也不公平,小妹有多刁蛮你是知道的,等你们两个在一起之后,你怕是一辈子都要被她欺负了。而且我虽然做不成她的相公,一样是她的兄长,你如果敢欺负她,我不会答应的。刚才那一剑你也看到了,我虽然身体孱弱,但总是能挥五六剑,把范兄打的落花流水自问不成问题。”
范进苦笑道:“这么说,我是注定被你们两兄妹欺负了。你刚才挥剑,就是示威来着?”
“一半一半,另一半原因是要给别人看,不能让他们觉得刘勘之是个无能之辈,即便是自己看不上的女人,被其他男人夺了去,也不能无动于衷。做做样子,证明我很生气,然后把你吓住,这就够了。人生在世,总是要顾几分颜面,这点虚妄,我是看不破的。另外就是和你说说春香的事,我其实知道,我带不走人。之所以带人过来,就是想看看小妹到底怎么样,魏永年这个琴兽!”
刘勘之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我会留两个人给你们,表面上看,是我不甘心退让留的耳目,监督你们不许乱来。其实那两人是刑部大牢里心肠最狠,也最善于用刑的衙役。他们知道如何让人受尽痛苦却又保持清醒还死不了,有他们在,足够魏永年消受。他竟然敢对小妹下手,若是在我面前,我便一剑先把他变成阉人!”
冷风吹起,看着刘勘之的态度,范进也下意识地把腿并了并,心道:这刘勘之看起来温文尔雅,狠起来竟是这么吓人。从他的语气里,可以感受到,其对张舜卿心里依旧有情。只是把这种感情用理智压抑住。
范进问道:“既然刘兄如此想,何不把话说在明处?”
“让她想着我的坏处,比让她想着我的好处要好,我在江宁故意冷落她让她生气,就是为了让她恨我怨我,这总好过思我念我。我身为兄长,昨天晚上小妹遇险却不能相救,实在太过失职,所以今天让小妹落我的面子,也是对我最大的惩罚。毕竟这是我少数几次输面子给女人。”
“刘兄,其实我不介意和你公平竞争。”
刘勘之笑了笑,“范兄真乃趣人,说的东西我很多听不是很明白,但觉得有道理。将来与小妹在一起,她一定很欢喜。男女之间的事,哪来那么多公平,谁得到就是谁的,公平竞争这种话就不必说了。我把你叫出来,一是跟你说清楚,让你放心。二是要向你解释,我和小妹之间虽为青梅竹马,却素丝未染,恪守礼法。我爹那个人很古板,如果我有丝毫逾矩之处,早就被打断了腿,所以范兄请放心,我今后也不会介入你们的生活。三是告诉范兄,我通过刑部的关系找了条船,可以载范兄与小妹进京。我会把船主的消息给你,你只对小妹说是你自己联络到的就好。你还是要进京考功名的,毕竟小妹不能加个举人,这一科中个进士回来,才有美好姻缘。”
范进一一点头,朝刘勘之一拱手,“刘兄高义,小弟铭记五内。”
“兄长送小妹出嫁,总要做点什么,这点事亦是举手之劳。你回去好生陪着小妹,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的脸上真落下什么瑕疵,你也必须娶她。否则的话……”
“我知道,我躲不开你刘兄六剑夺魂的。”
“知道就好。”
刘勘之说着话,解下腰间配剑递到范进面前,“这口松纹古剑,虽然不是什么上古神兵,却也是当初刑部从一个大盗身上缴获而来。那大盗是绿林中有点名号的角色,围杀他很费了番手脚。这兵器既是他的爱物,自然锋利非常,小弟那一剑之威,有一半也要借它的锋利。”
范进低头看去,见这剑身长有三尺,形制古朴,看上去倒像是有些年头的东西。剑鞘上装饰有七颗宝石,剑柄处既有金丝亦有宝石镶嵌,不算锋利只说价值也非同小可。他犹豫道:
“这……不大好吧。君子不夺人之爱。”
“我说过,我带不带剑纯粹就是装饰,没什么用处。而范兄手上有一件利器,才能更好地保护小妹,今后就让这柄剑代替我,陪伴你们保护小妹安全。我与范兄义气相投,今后依旧当范兄是知己。如果有机会,也许我们的后辈可以结亲,大家可以做个亲家。”
“这机会一定有的,咱们一言为定。”
刘勘之笑道:“我看范兄的信,才知小妹得的不是真天花,但是进过庄的人想出去,总是费些力气。手续我已经弄好了,你只说是你的功劳就好。不过要范兄受点委屈,先要向范兄赔个不是。”
“委屈?什么委屈?”
“我说过了,一个兄长把妹妹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即使明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心里也会不痛快,想要揍那个男人一顿么。所以……留神!”
刘勘之话音甫落,脚下忽然一动,人直欺向范进面前,不容范进反应过来,一记重拳,便已经砸在了脸上。
第二百零八章 相依为命
“我以前一直以为这刘勘之熟读诗书必是斯文中人,真没想到,他居然如此野蛮,居然动手打人!这太不像话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今后我想还是不要与这等粗鲁之人来往为好!”
房间内,张舜卿望着范进那熊猫眼,既气愤又心疼。如果说在过去,这两个男人斗殴,她表面上可能会生气,其实心里多少都会有些窃喜。刘勘之肯为自己打架这件事,足够她高兴好几天。不管表面上做和表态,内心里肯定倾向于刘勘之多一点。
可是经过昨晚几番变故,她此时心态大变,心中已经默认眼前的男子是自己未来的良人,至于刘勘之,原本只想当个兄长看。可是现在看到范进的狼狈样子,自然是连兄长都当不成。
范进倒是安慰着:“刘兄大概也是一时气愤吧,反正他已经道过歉了,又送了张古琴给你宝剑给我算做赔礼,原谅他吧。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兄长……嘶……这孙子力气真大。算了,他最珍贵的宝贝被我抢了,心里不高兴,打我一拳已经很给面子了。他的本事你也看到了,一剑就把树枝斩断了,如果拿剑斩我,我现在已经变成十八段了。”
“他敢?”少女柳眉一挑,“我什么时候成他的宝贝了?我是我自己的,我选相公,也用他多事?就拿一口宝剑一张古琴就当赔礼了?难道我缺这些?真是的,那琴我不要看,退思回头将它随便送谁都好,反正我不会要。”
人的心态一发生变化,就什么都不一样,以往样样都好的刘勘之,现在少女的眼里,评价就大幅度下调。范进摇头道:“别这么说,刘兄……是个好人啊。”
“好人?也只有你这烂好人会这样说,被人家打了一拳,还要说他是好人。”
“能让你出庄当然是好人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都回了城,不用再在那花庄里住,这也是要念他点好处的。好了,你赶快休息,我就是挨一拳,没什么要紧。好好躺着,我去给你做饭。这两天我让志高、关清他们收拾厨房,先喝些粥饭将就,等到厨房改造好,我会给你做些真正拿手好菜,保你满意。”
刘勘之打了范进一拳之后,便离开了,随着他的离去,张舜卿离庄也就没了阻力。花庄在经过魏永年袭击事件后,对张舜卿实际也是看做烫手馒头,其愿意离开,自然再好不过。至于她是否真有天花,回去之后又是否会传染,这些人根本就不在乎。
基于张居正的身份权柄,张舜卿在江宁不愁找不到房子住,何况昨天晚上的事,也帮了徐家大忙,找到了暗算徐六小姐的凶手,乃至于魏永年下毒失败,究其根本,也是范进事先警告,让徐家加强戒备的结果。
不管是为了交情还是报恩,徐家都不会对张舜卿吝啬,原本张氏兄妹居住的那处别院,依旧给了张舜卿来住。只是她虽然说自己不是天花,可是表现出的症状和天花一样,下人并不敢再派,派了也未必敢留。整个别院便只有范进主仆加上张舜卿四人,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张范两人倒是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
现在范进所处的,正是张舜卿当初的那间闺房,布置与她离开时相去无几,由于一共也只离开一天,房间也不会脏乱。这里的布置与湖广张府或是京城纱帽胡同张宅都不能相比,原本是入不了张舜卿法眼的,只不过是个临时住地,处处将就而已。
可此时看来,这里的一草一木是那般珍贵,都让她不忍错开眼睛,失去之后,方知爱惜,而最值得其爱惜者,莫过于眼前之人。
曾经热闹喧嚣的别院,如今只剩下眼前的范进。经历过凤凰变麻雀的那番打击之后,范进于张舜卿而言,已经成了自己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使眼前男子功名不第,一事无成,但只要能在身边相知相守伴随一生,就足够了。
她摇摇头道:“我还不累,想和范兄多说一会的话,若说休息,昨天在花庄里便已经休息够了。”说话之间,少女拿出那个锦匣,将那一张张珍藏的画作文字都摊开来,放到桌上道:
“我住进庄子里时,所有的金银珠宝都归春香携带,我只留了这个。因为这个盒子对我而言,比起所有的珠宝首饰,或是金银细软都来得珍贵。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一个男子肯为小妹做到这一步,变着法子哄我开心,让我鼓起勇气。即便是亲兄长,也做不到。在庄子里,我最想见的就是范兄,可是等了一天也不见人,我还以为……范兄也跟着兄长他们离开,进京去考科举了。”
范进借着看画的当口,坐到了少女附近,发现她没有避开的意思,就大着胆子又离她近了些。
“我怎么可能离开呢?你还在病里,我又怎么可能有心去考试。当时我就想过了,如果你真是天花,我就把你偷出天花庄,找个乡下地方一待,伺候你直到病好,否则就陪你一起染上病,结局如何随他去了。不过你也是知道的,天花庄我自己设立的防范律令,戒备森严。我又没有内应,想进去就比较难,只好找个空子装成女人混进去,又不敢问人,还要躲开巡逻队,结果到了地方时,就略微晚了一点,害你受了惊吓。说到底都怪我!”
张舜卿摇摇头,“小妹虽然刁蛮些,却不是不讲道理之人。这件事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怪范兄。事实上若不是范兄来的及时,小妹也可能与魏贼同归于尽了,范兄可称小妹救命恩人。”
“恩,知道是救命之恩就好。做人要恩怨分明,欠别人恩情一定要报答的对不对?报答救命之恩,最好的办法就是那个以身相许了……病人不许打人!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报答,都要先好了才行。那也要休息,人在病里,不可劳神。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做粥。”
张舜卿却大胆地拉住范进的手,轻咬着下唇道:“范兄,我的病……虽然咱们自己说不是天花,可是到底这痘毒到底威力几许,谁又说的清楚。万一……万一真是天花……又该如何?”
“天花啊……那就治好它好了,六小姐的病情虽然有反复,但主要心情郁结,除去这一层,其他都好办。你就算是天花,也一样能好,没什么了不起。”
少女却摇头道:“女子闺名秘不示人,既将闺名相告,既有托付终身之心。小妹于范兄之心,天日可鉴,此生无改。但若不幸真的染上了天花,我却不能害范兄娶一个麻面妇人。如果真是那样,小妹会竭尽所能,为范兄寻一良配,至于自己便落发出家,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就是。”
“舜卿,你对我的心一如我对你的心一样,不管任何事都不会更易,你这个娘子我娶定了,就算你有天花我也不在乎!你如果出家做尼姑,我就出家做和尚!我跟你讲,这两天我就住在天界寺的,和那里的主持熟的很,要想剃度只一句话的事。到时候我们比邻而居……”
少女被逗的噗嗤一笑,“范兄你真缺德。你这话让天界寺的人知道,怕不是要跟你拼命。”
“随他去了,我还偷着在寺里烧狗肉吃呢,怕他们何来?反正呢我说过的,我已经缠上了你,休想把我甩掉。等到你的病好了,我们就进京,去向相国提亲,如果相国不答应呢,我就死缠烂打,每天去一次,直到他答应为止。”
“无赖。”张舜卿哼了一声,却主动将头靠在范进肩上。与刘勘之相处时,两人都顾及着身份,彼此的接触始终注意保持在一个度上,虽然亲近,但都在心里划出一道鸿沟,谁也不会逾越。
可是与范进交往中,少女却感受不到这道鸿沟存在。或许是因为他很随性,或许是因为他没什么架子,于少女而言,与范进相处,就是想怎样就怎样,没有太多讲究,这种大胆地举动,自然而然就做了出来。
范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又不是刘勘之那种道德君子,不会放过上门便宜。少女眼下正在大病之中,身边又无亲人,不管平素多坚强多睿智的女子,现在这种时候都会变得脆弱。一个男子只要条件不是太差,用的手段不是太糙,就大有可能把人拿下。
细说起来,这种当然有趁人之危之嫌,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走正常路线,以范家的家室,根本攀不上张家这种高门。之前用文火煎鱼的策略徐徐图之,缓慢挖墙,眼下墙已经塌了,若是还不趁机摘花,便成了白痴。因此范进毫不客气地揽住少女的纤腰,柔声道:
“无赖?你是说姓魏的啊,他现在正享受着徐家护卫家丁的特别招待呢,我是君子不是无赖。”
“君子可不会这样对待女孩子。”张舜卿道:“范兄既不是君子也不是无赖,而是我的知己……小妹说过,生平最理想的良人,便是枕下知己,枕上夫妻。原本以为这只是闺中女子做梦,万难办到。可是从昨天晚上范兄出现之时,我就知道,老天还是有眼的,给了我一个好兄长,好知己,好夫君。就算将来发现范兄真是个无赖,我也认了。不过……万一……真是天花,我该怎么办?即便范兄不嫌弃我,其他人也要说闲话的。还有我会不会把天花传染给你……我宁可死在天花庄,也不能让你出花。”
“出花就一起出花好了,我不怕。其实我倒是觉得,你不用怕出花,我虽然不是郎中,但也知道,自穆庙时,东南就有种痘的法子。魏永年下的这种毒,其实原理和种痘差不多,让你得轻微的天花,然后终身免疫,也不会落下什么印记。按说这是因祸得福,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的情况会这么严重。感觉像是……你身上其他的药助长了毒性,让反应比较大,这不应该啊。”
张舜卿的脸色微微一变,于范进所说的不应该,她已经想到了理由。以往困扰自己的种种不解,这一下子想的清楚,但随即,心也就变的冰凉。望着手上那些水泡,她抬起头,盯着范进问道:“那会不会假天花变真天花?即便不是天花,会不会真的变成麻子?是不是真要变丑了?”
“不一定……我意思是说不会的,就是受点罪。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别多想,好好睡一觉,也许什么都好了。”
“范兄,你信不信这世上有报应二字?”
“怎么说?”
“如果一如范兄所说,魏永年下的毒,不足以让我变成这样,那惟一的解释,就是小妹作法自毙。用了不该用的药,把自己变成这样子。这其实是一个秘密,我不想说出来的。可是现在想想,或许正是因为我的小心思,才害我变成这样,我如果再瞒你,便是我不对。你听我说……”
以天花为手段测试两个男人对自己的感情,甚至在结局见分晓前,自己的内心都没有就两人做出取舍。这种纠结与取舍间的艰难,一度如同巨石,压在女子心头,让她心头郁结难消。乃至一开始的大病,实际也是因为这种抑郁的心境而引发。
在大户人家里,也有些女子有类似疾病,越是漂亮或有才的女子,越是容易害上这种心里抑郁,这个时代没有心理医生,郎中是查不出来的。心情郁结,身体逐渐变差,大多难逃红颜薄命的结局。
现在把这些说出来,于张舜卿而言,在身体上自然有莫大好处。可是于她与范进的关系上,却是祸福难料。毕竟这种行为有玩弄人心嫌疑,难免让范进觉得受到伤害。而且正是因为这种测试,不但让两人都落入有可能感染天花的危险境地,更是肯可能害范进失去这一科下场的机会,于功名、前途都有着莫大影响。这一切的根本,都是来自于自己的摇摆不定。
原本张舜卿思考这个计划时,想的未必有这么多,直到她说出这一切时,才意识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近而觉得无地自容。手心里满是汗水,心内的小鼓砰砰敲响,原本制定计划时未曾想到的后遗症,这时却一起爆发起来。
一向聪慧的少女,并不缺乏城府,如果她咬住牙不说,肯定有办法把这一切瞒住。但是她自问做不到这点,自己可以骗所有人,却惟独不忍心欺骗面前的男子。就算说出真相会让自己失去这一切,自己也不能骗他。
两人的交往里,张舜卿一向是强势方,范进向来由她心意行事。可是这事涉及到男人的底线,一个女人承认自己的心里曾经有两个男人,分量不分轻重,对于男子来讲,肯定是有些伤人,也太过大胆,他一定会生气的……一定会。张舜卿只觉得头晕的更厉害,耳朵嗡嗡做响,心跳得越发快。
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一切都是自找的。少女如是想着,心内忐忑不安。
现在变成这样,一定是薛五那种伪装成天花的毒药和魏永年下的毒药发生了某种关联作用,让自己成了这幅样子,未来走向如何谁也说不好。他或许可以接受因为天花而毁容的自己,但能接受因为不能选择相公而用计测试,最终导致毁容的自己么?
向来目高于顶,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中的张舜卿,在与范进的关系中,不自觉地进入了弱势方的角色。这种转变,目前少女还感受不到,或者认为错在自己,弱势也是正常,并不曾注意到这种错在自己的想法,在两人的交往中第一次出现。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主客强弱位置,已经发生了变更。
第二百零九章 白门凤四
一二出色女子,或是特殊情况,不能逆转整个时代的风气。不管张舜卿本人如何优秀,又如何骄傲,依旧无法改变大明是个男权社会的事实。她一个女人心里装了两个男子,并要做测试择夫一事,在当下实在是太过离经叛道,如果是在一些闭塞落后的乡亲,因此受到村规陋习的处罚也在所难免。
是以范进本人的出身家室,虽然不能和张家相比,但是因为这件事翻脸,依旧要算张舜卿理亏。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范进的表态。固然,她不至于说离开范进就无法生存,以宰相之女的身份,怎么也能找到办法安置。但是如果这个男人也离开自己,她无法保证,自己当下还能否撑的下去。
过了许久,预想中的咆哮或是愤怒并没有出现,出现的只是范进那诡异的神情。
“你是说……薛五跟你串通演一场戏,来测试我和刘兄谁会为你不顾一切,赌上性命?我不明白,我都没看出薛五是假麻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那个麻子是自己点的,两次见面时,麻子的位置有变动。虽然不是很明显,可是小妹天生记性好,下盲棋时连棋子落点都记得,又怎么记不住那些麻子的位置。我在第二次见她时用心端详,便发现她那麻子是假的。再一想,就知道她的天花肯定也有问题。我最早是想问问她,是不是有治天花的药,不想问出来她居然有一种药,可以让自己的症状跟天花一样,连郎中都看不出破绽。就想着将计就计,装成天花病人,试你和刘勘之。知道这样很傻,但是……”
“没有什么可但是的,你这样不是很傻……而是特别傻!傻在你为什么非要用这么危险的疾病,而不是找两个妞看我们会不会见异思迁,或者说自己有祖传疾病,需要人肉治疗什么的……算了,那个我们不提。你知不知道,得这种病是要送进花庄的,我们两个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万一我们想要见你,却进不了庄怎么办?你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啊?以后用计之前,能不能先想想后果啊我的大小姐,我们用计的目的是坑人,不是把自己坑进去啊!”
“我……我知道的,本来以为上轿时我解释一下就好了,可是没想到我喝的药里,被他们下了安神汤,结果睡着被抬上了轿子送进庄去。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够好,可是我可以发誓,从昨天晚上开始,我的心里真的只有范兄……不信的话……”
范进指了指床,“想要我相信你的话,就证明给我看,现在到床上去。”
“范兄,小妹是说……你说什么?”
“我说你现在到床上去躺好!”
“不……不行……我们还没有禀明父母,何况小妹现在还有病,怎么能?”张舜卿的脸瞬间涨红了,她没想到对方居然是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证明已经把心给了他。
纵然是男女之间早晚都要走到这一步,自己也好歹是首辅千金,哪能就这么随便的把自己交出去?那也太让人看轻了。再说眼下自己的身体虚弱,如果他非要那样,不是要自己的命?
昨天晚上面对魏永年时,她的态度是冷漠甚至还有些嘲讽,即使对方最后真的占有她,也不过是得到躯壳,于心灵而言,她依旧还是会鄙视对方,不把其当人看。但是面对范进……这些事情她都做不出来。
张舜卿的聪明才干在应付魏永年的暴力时可以发挥自如,可是遇到范进却没有办法。仿佛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不对,用什么办法也应付不了,在潜意识里已经认定,自己斗不过他。
伤心,难过又或者是愤怒,在少女还不清楚自己的具体情绪到底是什么时,范进已经走到她面前,在惊叫声中,将张舜卿以公主抱的方式抱起,三几步走到床边轻轻丢了上去。
无声。
不同于面对魏永年,呵斥或是威胁都没出现,骄傲的少女选择了闭上眼睛,最终竟是打算以听从摆布的方式来应对这一切。就在她咬着银牙,准备承受着男子接下来的粗鲁或温柔时,身上莫名一暖,床上那新买的棉被兜头罩下,将她裹在里面。
范进一脸严肃道:“不要胡思乱想,想法不要太复杂,咱们是文人,要注意身份,注意影响。关键是,我有可能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么?真是的,乱担心。你既然说心里只有我,那就听我的话,好好睡觉休息,我现在去叫人把薛五找来。”
“叫……叫她干什么?”
“这药是她给的,药性药理她最熟悉,我得搞清楚你现在的所本,才好对症下药。不叫她怎么行?”
“那范兄你……不生气?”
“不生气才怪!我跟你讲,我现在快要被一个笨蛋气死了。尤其这个笨蛋一向很聪明的,这次却用这么笨的方法来做测试,差点把自己赔进去,我怎么可能不气?我决定了,等你好了以后,我会写个宰相千金是白痴的故事来挖苦你,不过那是你病好以后的事,现在,你洗心革面的最好方式就是把病养好,早点恢复健康!”
“我……我是说,你不怪我心里同时有你和刘兄?”
“这有什么可怪的,大不了从你心里把他打跑就是了。虽然打架我打不过他,做学问也没他厉害,但是在争夺女人心这方面,我有信心的。我对自己和你都有信心,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我的能力,所以不会为这种事动肝火。你不要多想,好好养病,将来你可能觉得我不合适,再去找自己认为合适的男人,我会像无赖一样纠缠下去,直到彻底失败。这都不是问题,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恢复健康。我派人请薛五来给你治病。你以后想要淘气也好,想要整人也好,总要把身体养好再……喂,讲道理啊,你这就哭了,我还没怎么骂你呢,你怎么就哭了。我错了好不好,我再也不骂你了,你别哭了啊……”
张舜卿的眼泪却如决堤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哭了好长一阵,范进递过来手帕,她却不顾形象地抓过范进的袖子在脸上擦着泪水。直到范进哄了好一阵,她才闭上眼睛,带着一丝甜美笑容进入梦乡。
这一觉,张舜卿睡的格外香甜安心,睡梦里一丝美丽的笑容浮现在脸上。虽然眼下脸上斑痕尤在,但是美人熟睡微笑的模样,依旧让范进看得心神俱醉。他心里有数,这位天之骄女虽然还没拿下本垒,但是基本已经逃不出自己掌握。剩下的,就只是老天给不给面子的问题。
薛五到来时,天已经过了午,随同她一起来的,一是马湘兰,另一个则是一个五十出头,赤面长髯的高大老人。起一身打扮一看便知是江湖武人,以马湘兰和薛五的财力,身边配个保镖护卫不是难事,但是老人精神矍铄,顾盼自雄,身上流露出的气息渊停岳峙,任谁看过去,也知他绝对不会是保镖护卫。乃至于看两个女子对他的态度,分明他才是这一行三人之首。
范进年纪虽然轻,可是在广东乃是凌云翼的幕僚,后又与张家兄妹、何心隐等人见过。督抚疆臣,文豪宗师都见过了,一个江湖人再这么了得,于气势上其实是压不住他的。如果换个普通的书生,在这样的老者面前很可能气势先被压过去,连话都未必说的利索。
在凌云翼身边的历练,锻炼了范进的眼力,一望之下就看的出来,这个老人绝非是普通江湖武师,绿林中人可比。
在总督衙门里,也见过一些武艺高强的护卫,军中的高手就更多一些。与他们的交往过程中范进也了解到,对普通武人而言,自然是拳怕少壮,二三十岁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正是身体最健壮的时候,一力降十会,对于武人来说算是黄金年龄。但是到了真正所谓高手这一层次,就并非如此。
由于武术的锻炼,他们的身体机能衰老速度比普通人要慢,随着于武艺上的修炼,二三十岁时,只能算是窥到了门径,还不能登堂入室。人的心性也不算稳定,于武学一道上,只能算是刚起步。直到了五十左右的时候,技艺已经淬炼纯熟,身体的机能也未至于衰弱,真动起手来反倒可能比年轻人更可怕。
当然这样的高手也极有限,也是可遇不可求。两广算是荒蛮之地,即使有这样的高手也多在绿林之中,或为大盗或为豪强,官府很难见到,在沙场上出现也没什么用,兵山将海直接就淹没了,范进也就无缘得会。像陈璘这种人,就是他遇到的人中,个人武艺最为出色的一个。可是根据他看来,眼前老人于个人武道上的修为比之陈璘恐怕尤有胜之。
没动过手,这种比较自然不会太准确,但是从气势上和给人的感觉上,范进依然认定,自己的推论是正确的。
这老人走动的步伐并不快,但是每一步踏出,都给人以坚定有力之感,其身上呈现出来的活力与气息,与其年龄并不相符。面前的老者,仿佛一轮红日正当午时,处于最为颠峰的状态,整个人就像是一口连鞘宝刀,年深月久锋芒不减,一旦出鞘亦少有能当其锋芒者。
江宁这种升平之地,出现这样的高手倒不是没可能,但是两个女人带这么个高手过来就有点奇怪。范进连忙拱手一礼,那老人也立刻还礼,不等马湘兰开口,便主动自我介绍道:“老朽白门凤四,见过范公子。”
范进听到白门凤四这个名字先是一愣,随后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近而再次仔细端详起这位老人来。
凤鸣歧?原来他就是东大名鼎鼎的东南名侠凤四爹?
在儒林外史原文中就有出场的凤鸣歧,除去是个武艺高强的老人,也是江湖名侠,智勇双全武艺绝伦。在这个时空里,范进主要交际的对象都是文人士子,名宦大贾,与江湖人的来往不多。林海珊吃海上饭的,与东南武林也没什么来往,按说两下里其实没什么交集,也接触不到一起。
可是在这些士绅文士尤其是徐维志嘴里,范进也不止一次听过此老的名字。据说其武艺高强,号称东南第一,在江宁开馆教拳,门下弟子众多,黑白两道的生意也都会插手,属于郭解朱安世一流的人物。
混到他这种地步,普通的商贾也要给他几分面子,希图获取其武力上的保障。毕竟行商是一件危险的事,有这么个强人护卫,安全系数能增加不少。凤鸣歧也不是范进前世看武侠小说里那种前辈高人不问世事的性子,相反属于社会活动家那种人。号称今世孟尝,交游极是广阔。
最喜欢结交的就是名士、官员、富翁。这些人都是社会名流,作为他们的朋友,凤鸣歧对于地方官府已经有了几分影响力。乃至最基层的衙役,对他也是恭敬为主,不敢像对待普通江湖中人那样轻视。
当然,再怎么遮奢的大侠也是大侠,跟举人还是没得比。何况范进这种已经结交上层的举人,更不是凤四这种人可以比拟的。因此见面之后,凤鸣歧表现得很是谦卑,丝毫没有那种传说中武林高手的气度架子。
这样的态度让范进满意,他本人也从没放弃过武术学习,对于这种打遍东南无敌手的高手,也颇为尊敬。
马湘兰这时笑着介绍道:“四爹可不是外人,五儿是四爹的义女,这几年有赖凤老护持,才没人敢欺负五儿。五儿那身武艺,也大半是四爹教授的。听说大小姐身染小恙,凤老特意过来,帮大小姐诊脉。”
凤鸣歧摇头道:“四娘,你就别遮掩了。范公子,老朽也不瞒你,是我的干女儿闯了祸,把不该给别人的药乱发,现在惹出了麻烦,我这个做干爹的来替她抹平手尾,咱们先看病人,有话再说。她送给大小姐的药,是我配的,现在出了事,就得我来解决。”
医武多有互通之处,武功修为到了凤鸣歧这个境界,自身即使不懂医理,于人体结构气血运行之类的东西,掌握程度并不逊色于名医。先是看了面向,又摸了脉,他脸上神色不喜不怒,让人看不出吉凶来。薛素芳看着张舜卿的面向,当看到她那一脸斑痕时,忍不住啊了一声,叫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凤鸣歧瞪了她一眼道:“大惊小怪什么,些许小事,不要闹的仿佛很严重似的,吓坏了病人怎么办?”他又看向范进道:“范公子,我们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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