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5章 武家兄弟


  人类和别的动物一样,都有很强烈的领地意识,陌生的人或动物进入别的动物划好的领地内,会遭到强烈的近乎疯狂的反击,甚至不惜以命相搏,也要维系自己在领地内的唯一性统治。
  人类其实也一样,任何陌生人踏进自己的家里,首先心里便有一种强烈的警觉和敌意,直到确认陌生人不存敌意,才会渐渐放下防备。
  李素就是这样,不同的是,他把整个太平村当成了自己的领地,所以李素在村里和村外完全是两种态度,比如在长安城的李素,对人往往比较和善亲切,见了谁都会老老实实行礼,性格非常随和大方,也因此赢得了不少名将前辈和纨绔子弟的友情。
  但是在太平村内,李素的性格却比较暴戾,任何陌生人进入太平村的范围,只要确认他未存善意,李素通常都是痛下杀手,毫不留情,从当初李承乾派刺客杀李道正,到叛军在窑洞外意图害他满门,李素的处理从来都是一个不留,赶尽杀绝。
  今日又在村里碰上这么一桩事,虽然人家的恶意是冲着武氏去的,但李素却很不爽。武氏是李家的人,尽管只是暂时的,尽管她只是个丫鬟,但李家的任何人都不允许被外人欺负。
  两名年轻男子被揍得很惨,李家部曲明白李素的意思,也知道李素护短的心思,所以下手根本没留余地,揍人专往肋下,关节,脸部等等最痛的地方招呼,没过片刻,两人已躺在地上抱头,杀猪般嚎叫求饶。
  武氏向李素行礼过后,见李素神色不善,便很老实地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挨揍,过了很久,李素转头看着她。
  “这俩货干啥的?”
  武氏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是奴婢的兄长,武元庆,武元爽。”
  李素眼睛微微一眯:“原来是应国公之子……”
  应国公武士彟,武氏的生父,同时也是武元庆武元爽的父亲,兄弟二人与武氏其实是同父异母,武家兄弟的母亲是相里氏,相里氏逝世后,武士彟续弦,这才娶了关陇贵族杨家之女杨氏。
  武士彟是开国功臣,早在李渊还是太原留守时,武士彟便劝过李渊起兵反隋,为了佐证起兵的正确性,武士彟哄骗功夫出神入化,说什么恍惚中听到半空有人高呼“有称唐公为天子者”,还梦到李渊骑马而登天,“以手扪日月”,反正瞎话张嘴就来,哄得李渊一愣一愣的,高兴坏了。
  后来李渊果然起兵,武士彟更是不遗余力,倾尽家财相助,所以才得了李渊的器重,大唐立国后被封为应国公。作为一个木材商人出身的武士彟,不得不说,他做了生平最具眼光的一笔投资。
  然而投资是有时效性的,也就是俗称的过期作废。
  武士彟死后,应国公的爵位传给了他的长子武元庆,说来也是国公权贵之家,一家自然富贵之极,可是富归富,贵却不然,武士彟死后,武家渐渐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毕竟武家的底蕴太单薄,武士彟本身只是一个商人,他的祖上也并不是什么显赫门阀世家,全家的富贵前程全只系于武士彟一人,更何况武士彟此人在李渊和李世民眼里也只是一介商人,起兵艰难时需要倚重武家的财力相助,一旦得了天下,整个江山都成了李家的,武家那点财力自然可有可无,种种原因之下,武家渐渐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被当权者遗忘。
  人走茶凉,世情如此。
  所以继承应国公爵位的武元庆,其实混得并不如意,在长安城真正的权贵眼里,也只是个顶着国公头衔的落魄贵族而已,武家兄弟这几年在长安城上蹿下跳,欲结识权贵,谋取真正有实权的官职,一混许多年,却仍无任何收获。
  当然,兄弟二人对武氏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态度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武士彟死后尸骨未寒,他的续弦夫人,武氏的生母杨氏以及一家母女便被翻脸无情的武家兄弟赶出了家门,流落于长安城寒居陋宅之中艰难度日,这也是武氏不得不进宫选秀以求腾达的原因之一。
  论血缘都是一家人,可是论亲疏,武家兄弟和武氏的关系可谓降到了冰点,今日无缘无故寻来太平村,兄弟二人还对武氏动手,实在令李素难解。
  “你欠这俩货钱了?还是说……令尊逝故后遗产问题没解决清楚?”李素只好从最世俗也是最符合逻辑的方向猜测。
  武氏嘴角一勾,随即垂头轻声道:“都不是,两位兄长他们……”
  听着武家兄弟越来越凄厉的惨叫,武氏忍不住道:“侯爷,此二人虽不争气,武元庆也是当朝国公,侯爷还是先饶了他们吧。”
  李素笑道:“彼虽不仁,你却有义,便如你所请。”
  摆了摆手,李素吩咐方老五等人停手,将武家兄弟扔到一旁。
  武氏摇头道:“奴婢非有义,他们在我眼里,与陌生人无异,侯爷打他们杀他们奴婢绝无半分怜悯,只是侯爷是钦封之爵,自当爱惜羽毛,若将此二人打出好歹,传出去不大不小是桩罪过,惹陛下训斥,长安城还会有人说侯爷恃宠而骄,无端招来闲话,侯爷若为奴婢而污了声名,却是奴婢的罪过了。”
  李素冷冷道:“国公也好,王爷也罢,太平村终归不是他们随心所欲撒野的地方,我连太子都惹过,也不差一个国公了……武姑娘,他们今日来太平村寻你作甚?”
  武氏瞥了武家兄弟一眼,冷笑道:“两位兄长谋求官职,求告无门,听说博陵崔氏正房老三素好渔色,于是便想起了我这个被赶出家门的妹妹,欲将奴婢许给崔氏老三,以求富贵。”
  李素愣了一下,然后迈步便朝武家兄弟走去。
  刚走两步,方老五拦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侯爷,这俩货被揍得血肉糊拉的,不成人形了,还是莫污了侯爷的眼吧……”
  李素笑道:“无妨,我就想亲眼见见所谓人渣是什么模样,大唐民风纯朴,人人要脸,遇到这么两位卖妹求荣的人渣实在不容易。”
  武家兄弟躺在地上低声哀嚎,刚才李家部曲一通揍下来,显然把这兄弟俩揍得不轻,二人的脸肿得像猪头,鼻孔和嘴角流血不止,眼圈被揍成了熊猫,武元爽的一只手臂呈一个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被揍脱臼了,看他们痛苦的模样,不知道身上还有多少伤,估摸连内伤都少不了。
  很好,大快人心,至少李素觉得很爽。
  走到二人跟前,李素蹲下身,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原来是开国功臣之后,李某有礼了,刚才不知究竟,不小心误伤,二位受委屈了。”
  武元庆年纪稍长,一身白色长衫已然又脏又乱,活脱刚被一群山贼劫了色似的,两眼肿得睁都睁不开了,仍然非常努力地睁开眼,看着眼前模糊的李素。
  “泾阳县侯李素,是你吧?”武元庆声音嘶哑地道。
  李素颇觉意外,笑道:“你认识我?”
  武元庆冷笑,嘴角刚一扯动,便疼得哀哀直叫。
  李素诚恳地劝道:“脸上有伤的时候就不要做冷笑这种高难度表情了,做出来又疼又难看,而且对敌人也丝毫不能产生威慑作用,反而看起来更可笑,咱们可以表情正常的说说话,武公爷觉得如何?”
  武元庆一滞,浑身的怨毒和愤怒气势顿时破功。
  “早听说李县侯年少封爵,恃功骄宠,横行长安人皆所惧,今日武某领教了。”
  李素正色道:“没一句好话,简直是胡说,明明是长安城里人见人爱……说说吧,武公爷不在你的国公府里骄奢淫逸,却跑到我这小小的太平村里作威作福,看来是觉得国公能压县侯一头,故意来逞威风了?”
  二人一来一往,各自朝对方头上硬扣帽子,非常的没节操。
  武元庆艰难地抬头,瞥了不远处的武氏一眼,道:“听闻舍妹屈居于贵府,而且委身为奴为婢,武家好歹也是堂堂功勋之后,怎能受此凌辱?今日武某特来接舍妹回家,没想到刚进村便被李县侯盛情款待了。”
  李素眨眨眼,指着武氏道:“你说的‘舍妹’,难道是这位武姑娘?”
  “正是。”
  “那就奇了……”李素露出大惑不解之色,道:“我听说令尊仙逝后,武姑娘和母亲便被你们兄弟赶出家门,恩断义绝了,这些年武家母女在长安城寒舍陋宅,食不裹腹,日子过得凄苦,也不见你们兄弟过问一下,怎的今日却突然大发善心,觉得武姑娘屈尊我家便受了凌辱?”
  武元庆怒道:“此为家事,与你外人何干?李县侯,今日你指使部曲殴打当朝国公,这事没完!明日朝会武某必向陛下求个公道!”
  李素白眼一翻:“当朝国公未投名帖,未着朝服,鬼鬼祟祟跑来太平村,我家部曲怎知道你们是来探望妹妹还是来盗墓的?当然先打了再说,嗯……明日陛下面前我就这么说。”


第七百零一章 强势威压
  不到万不得已,李素不愿得罪人,上到权贵下到平民,哪怕是路边的乞丐,他也愿意心平气和,尽量忍让。
  千年以前,圣贤便教给世人一句话,“礼之用,和为贵”。
  人有别与禽兽的地方,在于文明,在于“礼”这个字,虽然很多时候人类做出的事情比禽兽更可怕,更发指,但李素始终觉得活在世上还是尽量不要给自己树敌,所以自从来到这个年代后,李素交到的朋友不胜枚举,但敌人却寥寥无几,打个很简单的例子,李素不带一文钱,就这么孑然一身走进长安城,他可以无忧无虑靠刷脸在长安城非常滋润地过好几年,每天大鱼大肉美女不断,因为他的朋友多,而李素也是个有趣的人,任何人都不会嫌弃一个有趣的人。
  反过来说,如果敌人比朋友多的话,那么李素到任何地方,李家的部曲都不能离身,而且一次又一次的刺杀下,部曲只会一年比一年少,无论住在哪里,吃什么,做什么,都时刻担心会不会有人行刺下毒敲闷棍,整天活在提心吊胆里。
  这么一比较,怎么做人自然一目了然,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朋友多一点,敌人少一点。李素也是如此,每天遇到的每一个人,看到的笑脸比怒容多,心情也会更阳光一些,何乐而不为?
  所以从这一点来说,面对武家兄弟仇恨的目光,李素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他不在乎揍一个两个国公,连太子都敢得罪,得罪个国公委实算不得什么,他只是觉得很无奈,在冷静理智的情况下,不得不选择多树一个敌人,实在是人生最烦恼的事情。
  武元庆气坏了。
  虽然是落魄失意贵族,但贵族终归是贵族,这几年混迹长安城,虽然看过不少白眼,受过不少慢待,但人家至少也能保持表面上的礼节,迎来送往皆是客客气气,从来没人似李素这般,照了面二话不说便是一通往死里揍,揍完了还死不认错,一句“误会”便轻飘飘把此事揭过去了。
  此若能忍,孰不能忍?
  “你这是以下犯上!”武元庆怒道。
  李素慢吞吞地道:“武公爷若不服气,明日咱们尽管去陛下阶前争个是非曲直,别拿爵位压我,我脾气不好,惹得火起,我今日便在这里把你们弄死,回头我蹲大理寺也就那么大点事,反正大理寺我去过很多次了,里里外外都熟。”
  武家兄弟语滞。
  前面的话其实没说错,李素确实在长安城名声不小,他的名声不仅仅是曾经立过的功劳,而且还有干过的混账事,揍过东宫属官,得罪过前任太子,甚至还敢写下一篇名垂青史的长赋,当殿讽刺李世民,说得好听,李素这种人叫有胆有识,说得难听,简直就是个混账愣头青,想得罪人的时候从来不管什么身份,更不考虑有什么后果,连当今陛下都敢当面讽刺,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这样一想,弄死一个国公似乎真的算不得什么大事,顶多蹲狱削爵,流放千里的下场,但他武元庆的命可是实实在在的没了啊,相比之下,谁吃的亏更大?
  再论各自身份,武元庆是国公,李素是县侯,论爵位确实比人家大两级,可是爵位不仅仅只看表面的大小,还得看各自的地位和能量,武家自武士彟死后便一直不甚如意,当初武士彟身兼的荆州都督,工部尚书等官职,死后全数被朝廷收回,另委他人,留给武家的,只有应国公的空衔。
  而李素,虽然只是个县侯,可人家干过的事情却至今被长安城的臣民津津乐道,听说当今陛下对此人尤为赏识,几乎待之以子侄,当初不到二十岁便被封了县侯,大唐立国以来鲜闻,由此便看出李素得圣眷之隆,那是武元庆这个没落国公拍马都追不上的,官司若真打到陛下面前,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准,就算打赢了,以李素的能力和如今二十多岁的年纪,将来必然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若因此事被李素记恨,无端给武家树下一位强敌,对武家绝非好事。
  武家兄弟不蠢,自是识得利害,闻言浑身一凛,终于想起眼前这位面白英俊的少年郎其实是个怎样的狠角色,不由深深后悔今日来得孟浪了,然而此刻自己是鱼肉,人家是刀俎,几乎一瞬间,武元庆便决定怎么做了。
  深深吸口气,武元庆居然露出了笑脸,嘴角刚一扯,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李素再次露出诚恳的表情:“刚才不是说过吗?脸上有伤就不要勉强自己笑了,不管是冷笑还是真诚的笑,看在我眼里都不领情,何必呢?好好说话,把你要说的意思清楚的表达出来就可以了。”
  武元庆气得一哆嗦,被揍得淤肿的脸上瞬间更多了几分青色。
  都当到县侯了,咋还不会聊天呢?
  “李县侯,咱们好好讲道理,贵府丫鬟武氏确是我的血亲妹妹,当初她进宫当了才人,因事发落掖庭,我们武家一直记挂她,后来多番打听才知,舍妹竟出宫当了道姑,武某心中愈发不忍,当道姑是陛下的旨意,武某无法为她还俗,如今听说东阳公主殿下已将她送给贵府当了一个丫鬟,李县侯,武家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先父曾是高祖皇帝陛下的从龙功臣,功臣之女怎么也不该沦落到别人家当丫鬟吧?还请李县侯看在武家体面上,放舍妹一条活路,也为武家留几分薄面,此情来日必报。”
  李素笑了,不得不说,从见到武元庆到现在,只有这番话说得最像人话,最顺耳。
  李素喜欢讲道理的人,世上不管任何事情,但凡能用“道理”二字解决的,都比用暴力好得多,如果刚才揍武元庆之前他能匍匐在地上双手拜神状大喊一声“拒绝暴力,讲道理”之类的口号……李家部曲得省下多少体力啊,每一分体力都是一个白面馒头呢。
  “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妹妹送还给武家?”李素眨眼朝武元庆笑道。
  武元庆急忙点头:“对对,李县侯果然深明大义……”
  旁边的武氏闻言神情渐渐紧张起来,惶恐地盯着李素,生怕他真的把自己送回给武家。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转头朝武氏瞥了一眼,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中忍不住浮起一些恶趣味般的想法,如果这个时候把武氏还给武元庆,等于彻底改变了历史原有的轨迹,若干年后,还会不会有二圣临朝的武后,和登基称帝的女皇?
  这样一想,感觉历史的大马车正驾驭在自己手里,往左还是往右,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哎呀,爽很。
  李素此刻沉浸在自己满脑子的恶趣味里,一旁的武氏却已心惊肉跳,见李素不发一语,还以为他在犹豫衡量得失,武氏急了,若今日真被武家兄弟带走,自己便不得不委从他们的安排,把自己许给崔家的某个世家子弟,那么自己从此永无出头之日,只能在高门大户的府宅里终老一生了。
  想到这里,武氏扑通跪了下来,焦急凄苦地道:“侯爷开恩,奴婢与武家早已恩断义绝,宁死不愿跟他们回去!”
  武家兄弟闻言大怒,却不便出声,怨毒地瞪了她一眼。
  李素回过神,见武氏满面惶急地跪在面前,不由一愣,然后笑了。
  转头望向武家兄弟,李素无奈地摊开手,道:“你们看到了,令妹不肯跟你们走,我也不好相强……”
  武元庆急道:“李县侯,此事哪里由得妇人做主?长兄如父,她的将来自有武某为她打算……”
  李素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非要听你的才行?包括我在内?”
  武元庆深吸一口气,使劲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李县侯,大家都是体面人,咱们讲讲道理……”
  李素大手一挥:“懒得讲道理了,令妹是我李家的丫鬟,她若不肯走,那便不走,武家若不服气只管来找我,李家接下此事了,文的武的,黑的白的,李某全数奉陪,五叔,走,回家!”
  “李素!你这个农户出身的破落田舍奴……”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武元庆的话头,方老五若无其事的收回手,面无表情地退回李素身后。
  李素回过头,冷冷瞥着他,道:“武元庆,你虽是国公,在我眼里却算不得人物,武姑娘这个人,李某保定了!别说县侯欺负国公,我这个田舍奴便等着看你应国公的威风!”
  ……
  ……
  出了这桩事,东阳的道观自然去不成了,李素领着部曲和武氏回了家。
  抬脚刚准备进后院,武氏忽然拦在他身前,满面感激之色,盈盈朝他下拜。
  “奴婢谢侯爷相救。”
  李素笑了笑:“没必要谢我,好好过日子,你如今对外的身份虽说是丫鬟,但在我心里,你其实是李家的客卿,只是自古鲜有妇人当客卿,于是假以丫鬟之名,自家客卿有难,我自然义不容辞。”
  武氏不由愈发感激,泣道:“侯爷予奴婢多次再造之恩,恩似海深,无以为报,唯以此生为侯爷鞠躬尽瘁,赴汤蹈火。”
  李素失笑:“没那么严重,大多数时候咱们都是过的平静日子,没有汤让你赴,也没有火让你蹈,安享太平便是,武姑娘,我知你非池中之物,我这个小小的李家迟早也容不下你,将来若有机会,我当为你寻得一个好去处,你若能记得曾经在李家的这段香火情分,自是欢喜,你若腾达之后便忘了,也是情理之中,那时咱们好聚好散,相忘于江湖。”
  武氏神情惶急,连称不敢。
  李素笑得很淡然。
  不管如今说得多动听,腾达之后的武氏只怕此生最不愿回忆的便是如今在李家当丫鬟的日子,那时的她为了抹除这段记忆,暗中记恨他李素也不一定,人心难测,升米恩,斗米仇,恩惠给予太多,未来恩将仇报的几率便越大,李素从来不敢把人性估测得太伟大,丑恶黑暗的一面终归比光明的一面多太多了。


第七百零二章 文成公主
  功利心重的人,遇事首先想到的是利益和价值,自古皆然。
  不仅是自己的利益和价值,同时也要证明自己对别人是否有利益和价值,这是个很重要的前提,它能决定自己事业的前程和地位。
  武氏的功利心很重,所以便陷入了一种纠结和惶恐之中,她在惶恐中自省自查,努力找到自己的存在对李素是否有价值。
  这个问题很严重,如果她在李素心中的价值已然降低,或者渐渐不像以前那么重要,那么武氏以后也许只能在李家安安分分当一辈子的丫鬟了。对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时刻反省自己的价值是非常有必要的日常行为。
  武氏原本不必这么担心的,如果她跟的是一个智商普通,心思一眼能看透的权贵,她完全可以把他玩弄于手掌之中,她甚至有信心不出一年,自己便能把这个人的所有价值榨干,并将他作为跳板,攀上更高的枝头。
  但李素不同,他太聪明了,武氏根本猜不透他,有时候她甚至发觉李素反过来能一眼看穿她的所有心思,而且绝大多数时候李素遇到事根本没必要跟她请教计策,独自一人便能漂亮地解决,所以这就导致了武氏察觉自己在李素眼里的存在感越来越低,无端莫名地感到危机越来越近。
  “危机”永远是人类上进的动力,像一条鞭子,不停地强迫着人死撑着往前跑,一刻不准停。
  原本已有了危机感,而今日李素在武家兄弟面前短暂的犹豫,这个细节令武氏心中愈发不踏实了,她很确定自己需要怎样的人帮她往上爬,不是武家兄弟,不是世家门阀,他们给自己的帮助并不大,只有李素,他才是跟皇帝陛下最接近的人,也是一架能让自己最快上天与太阳肩并肩的天梯,武氏必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向李素证明自己的价值,让李素把自己当成一颗重要的无法舍弃的棋子,总而言之,一个对别人有利用价值的人,才有充足的筹码实现自己的野心。
  ……
  武氏在侯府辗转反侧之时,李素此时却正在东阳的道观门口。
  意料之中的是,长安城风平浪静,李县侯揍国公的消息并未传出去,长安城根本无人知情,李素很清楚武家兄弟不会把挨揍的事到处乱说,一则这并不是什么露脸的事,怀着卖妹求荣的打算去太平村,结果被爵位比他低的县侯揍了,人都要脸面,权贵更是如此,这事说出去脸算是丢尽了,传遍全城后不一定能给李素带来什么损害,但武家却铁定会成为长安城权贵眼里的笑话,给原本破落的武家雪上加霜。
  二则李素虽然爵位低,但他的分量摆在这里,事情传出去李素或许会受责罚,但李素可是皇帝陛下眼里的红人,前程无比远大,手握重权是迟早的事,但凡思维正常识得利害的人,除非杀父夺妻之仇,否则断然不会干出得罪李素这种人的蠢事,所以这口恶气武家兄弟只能含着苦水自己默默吞下,对外还得三缄其口,不敢多一句嘴,因为他们惹不起李素。
  昨日被武家兄弟扫了兴致,今日李素不屈不挠地再次来了道观,算算日子,从李承乾谋反被平定后,李素好些天没见过东阳了,心中着实想她。
  走到道观门口,远远便瞧见道观内青烟袅袅,扶摇而上,淡淡的檀香伴随着秋风扑鼻而来,令人精神倍爽,观内传来若隐若无的诵经声,显然众道姑们正在做早课。
  李素很识趣地在门口静静等候,没有贸然进去打扰道姑们的清修,直到诵经声渐渐消失,李素情知早课已毕,这才拂了拂衣摆,迈步往里走去。
  还没跨进门槛,道观里面盈盈走来两位丽人,东阳穿着朴素的道袍,与另一位衣着素丽的女子并肩正往外走,女子姿色中上,脸型微微有些福相,看起来颇为顺眼,只是此刻面容清减,愁眉不展,东阳牵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低声劝慰着什么,而女子却半垂着头一声不吭,偶尔微微摇头,不知二女在说着什么。
  东阳也是满脸无奈之色,抬眼正好见到李素在门外含笑看着她,东阳脸上顿时露出欢愉之色,随即看了旁边的女子一眼,欢愉之色马上消逝,悄悄朝李素使了个眼色。
  李素会意,很识趣地主动退出门外,静静避让一旁。
  二女走出道观门外,陌生女子不经意扭头一瞥,恰好看到静立门外的李素,脚下莲步不由一顿,转头好奇地打量了李素一番。
  东阳笑道:“妹妹,这位是泾阳县侯李素。”
  转头看着李素,东阳介绍道:“李县侯,这位是江夏王叔长女,新近被父皇册封文成公主。”
  李素恍然,若有深意地朝这位名垂千古的公主看了一眼,然后躬身行礼。
  “臣,泾阳县侯李素,拜见文成公主殿下。”
  文成公主显然有些局促不安,急忙微微侧身一让,道:“久违李县侯大名,今日相见,李屏幸甚。”
  李素眨眨眼,原来文成公主名叫李屏。
  拱了拱手,李素笑道:“臣的封地就在太平村,与东阳公主殿下毗邻,是故常有来往,今日来得孟浪,扰了两位公主殿下叙情,实在罪过。”
  饶是文成公主满腹愁绪,也被李素的话逗得展颜一笑,深深地看了东阳一眼,掩嘴笑道:“我早知你二位常有来往了,嗯,来往很勤密呢。”
  东阳大羞,狠狠瞪了李素一眼,红着脸嗔道:“妹妹说什么胡话!再这么嘴没遮拦,以后我这道观你可别来了。”
  文成公主笑着摇了摇她的手,道:“行啦,你与李县侯的事多年前便天下皆知,近年陛下已有玉成之心,对你和李县侯来往常常睁只眼闭只眼,朝野亦早有传闻,恭喜姐姐守得云开见月明,再过些日子,姐姐不如索性还俗吧,堂堂金枝玉叶难道正想当一辈子道姑么?”
  东阳摇摇头:“既已将此身托许道君,便不可再易,今生侍奉道君当始终如一,才能修得功成圆满。”
  文成公主一愣,接着幽幽叹了口气:“我们姐妹的命实在是……”
  言未尽,文成公主转头看着李素,叹道:“李县侯,罢了,其实该叫你一声姐夫,姐姐一生命苦,姐夫不可负了她,也莫让她受了委屈,她……太不容易了。”
  李素点点头,沉声道:“今生定不负她。”
  文成公主朝他笑了笑,朝李素和东阳告辞,然后转身上了一辆马车,在禁卫的护侍下渐渐走远。
  李素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原来她就是文成公主……啧!松赞干布还没娶她呢,头上已隐隐可见绿光闪现,实在是可喜可贺……”
  胳膊一阵剧痛,李素龇牙扭头,却见东阳一脸薄怒瞪着他。
  “人都走远了,眼睛还拔不出来,多少天没见了,好不容易来了却盯着别人的马车看个不停。”
  李素揉着胳膊苦笑道:“你得注意形象,当初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公主多好,怎么现在变醋坛子了?”
  东阳噗嗤一笑,上前温柔地为他揉胳膊,边揉边道:“房夫人吃醋的事都过了好些年了,你还拿这事编排房家,如今你可还在尚书省当差呢,小心传出去让房相脸上挂不住,没你好果子吃。”
  李素叹道:“房相真是太低估这个故事了,岂止是我编排,这个事恐怕得编排一千多年呢,房相还得有一颗强大的不骂娘的心才好。”
  东阳嫣然一笑,小心地环视四周,见左右无人,于是红着脸悄悄牵住他的手,将他领到道观后院的水榭中。
  宫女绿柳见李素来了,很识趣地端上茶水点心,然后摒退水榭四周的宫女,水榭池塘中心的凉亭内只剩了李素和东阳二人。
  闲人都了以后,东阳如乳燕投林般飞进李素的怀里,轻轻捶了他的胸膛几下,嗔道:“多忙的官儿,整天不见人,同住一个庄子里也不见你来看看我!”
  李素笑道:“最近确实有点忙,你知道的,太子谋反被平以后,长安城诸多长辈我都得去拜望问安,再加上我爹和王桩,郑小楼他们受了伤,我也得在府里照顾。”
  东阳露出关心之色:“李阿翁身子好些了么?我……其实也想多去几次,在他跟前侍奉汤药,可……身份终究不合适,去得多了,难免堕了你家夫人的面子,所以这几日只遣绿柳去你家送了几回补药,都是各地进贡宫里的珍品。”
  李素将她搂进怀里,笑道:“你的心意我明白的,我爹也明白的,明珠是通情理之人,你常去我家里她也不会介意,心思别那么重,人生在世,行事当放开心怀。”
  东阳叹道:“说得容易,世事人情如何能真的随心所欲,该顾忌的地方还是要顾忌的……”
  抬头看着李素,东阳道:“太子长兄谋反之后甚少见你,我也没与你深聊,今日终于有了机会,我且问你,太子谋反一事,你在里面参与多深?”
  李素眨眨眼:“我只是个看热闹的。”
  东阳气道:“假话!当真以为我不知么?李阿翁和王桩他们怎么受的伤?都是被叛军追杀的,听说那晚你在长安城里没回家,想必平定谋反一事你在其中参与了不少,我还听说侯君集阵前反戈,恐怕也与你有关吧?仅只这一着便彻底断了太子的生路,你却还来瞒我。”
  李素笑道:“我只是动了动嘴皮子,真的,总的来说,真的只是看热闹,那一晚我也吓坏了呢,躲在王直的宅子里不敢出来……”
  东阳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从你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不管怎样,此事已过去了,以后你万万不可再犯险,尤其是宫闱之事,水深且浊,卷进去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父皇如今虽说待你甚厚,可是有些事情他也是万万不能容得的,谁触犯了都是砍头的下场,你可记住了。”
  李素点点头:“放心,我是有家有室的,肩上扛着担子呢,以后绝不会拿家小的性命玩笑。”
  摸了摸东阳精致的小脸,脸上的皮肤甚为光滑白嫩,触感特别好,李素摸着摸着,一只手便不受控制似的渐渐往下,再往下,触着一片柔软,握在手心里揉弄,把玩……
  东阳俏脸红得不行,欲迎还拒地推了几次,却并无效果,只好两眼一闭,掩耳盗铃般由着李素上下摸索胡来,呼吸却有些急促了。
  “你……别闹了,大白天的,别太过分……”见李素的贼手竟不知羞耻地继续往下三路探索,东阳终于急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李素叹了口气,突袭失败,下次继续。
  收回了手,李素仍将她搂在怀里,二人低声说着话。
  “今日文成公主来做什么?”
  东阳脸上的羞色褪去,叹道:“她……也是苦命人,自从父皇将她册封为公主,并下旨赐婚吐蕃松赞干布后,她便愁眉不展,茶饭不思,这几个月三省和户部忙着调拨和打造入吐蕃的嫁妆,听说工部的工匠日夜不休,光是佛像便打造了一千多座呢,前些天房相上奏,说是文成公主的嫁妆已准备妥当,送亲入吐蕃即在眼前,今日她是来向我辞行的……”
  李素疑惑地道:“文成公主真去吐蕃?上次听你说,她在长安有个老相好……”
  啪!
  东阳重重捶了他一记,薄怒道:“什么‘老相好’,真难听!人家那是两情相悦!”
  “好吧,两情相悦,如今眼看文成公主要嫁给别人了,那位两情相悦的男主角……呃,依稀记得是个什么王子吧?哪国的王子来着?”
  “真腊国的王子,幼时便被国王送来长安,学我大唐的文字和礼仪。”
  “哦,心爱的女人要嫁给别人了,那位王子殿下没半点表示?”
  东阳幽幽一叹:“真腊毕竟是小国,位处极南荒蛮之地,国力战力哪里比得吐蕃?若因王子一人之情而强与吐蕃争夺文成公主,恐怕将会遭受灭国之灾,大义与私情如何取舍,倒也为难了那位王子了。”


第七百零三章 大相登门
  男人是理性动物,大多数时候都能克制自己的冲动,衡量了全局利益和自身实力之后再决定是冲动还是隐忍,当然,衡量之后大多数选择了隐忍,因为不合利益,或是自身并无冲动的实力,承担不起冲动之后的后果。
  李素很理解那位真腊王子,如若易地而处,自己是那位王子的话,面对心爱的女人和阖国臣民的性命,两者如何取舍,委实是个艰难的选择。
  揉了揉鼻头,李素苦笑道:“其实……我见过那位真腊国王子。”
  东阳吃惊地睁大了眼:“你见过他?”
  李素点点头:“不仅见过,而且还救过他,前些日那位王子殿下为了文成公主,去与吐蕃大相禄东赞理论,那禄东赞显然不是吃素的,二话不说便命人当街殴打他,那时我恰好适逢其会,于是便出手相救了。”
  东阳黛眉轻蹙,道:“吐蕃人的气焰太嚣张了,在我大唐国都也敢如此肆意妄为。”
  李素笑道:“吐蕃毕竟是强国,国力或许不如大唐,但军队战力却与大唐不相上下,而且他们拥有高原天险,其国天生易守难攻,大唐奈何不得,所以他们有张狂的本钱。”
  东阳眉宇露出愁色,幽幽叹道:“可惜了文成公主……”
  李素眨眨眼:“以前见你不常与人来往,你和那文成公主几时认识的?什么时候交情那么好了?”
  东阳轻叹道:“我这几年一直在道观清修,也不喜与外人来往,数月前,江夏王叔派人递了名帖,说他的长女要来我道观许愿祈福,请我照拂一二,一来长辈有所请,不敢不从,二来我与她同为李家宗室,算是亲人,于是我便应了。屏儿来到道观后便跪在道君像前不言不动,只是垂头流泪,我听人禀报后担心她有闪失,于是进殿相劝,她向我吐露了心思后,我怜其长情,忧其处境,一来二去的,便与她交情深厚了……”
  李素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已下旨赐婚,欲改变此事,很不容易,几乎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东阳黯然点头:“我明白的,只是我从她身上依稀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那时我也被父皇强行赐婚,我当时几乎欲一死全节,幸好有你不惧父皇天威,施谋断了父皇赐婚的心思,我此生有幸,能遇到有勇有谋的郎君助我度过此厄,却不知屏儿有没有这份运气……”
  李素叹道:“此事谈何容易,大唐与吐蕃的和亲,是着眼于大唐全局,可以说是百年谋略,赐婚的意义很重要,其实我也并不赞成和亲,甚至对拿女人换和平的做法很不耻,可是我始终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代替和亲,换来大唐数十年和平,所谓文化,宗教,以及商贾来往,只不过是非常脆弱的桥梁,顷刻即覆,远远没有一个皇室公主更直接,分量更重。”
  东阳凄然一笑:“生于帝王家的公主,总归有她们不得不遵从的宿命,我能安然出家为道,与心爱的郎君长相厮守,已然算是命好了,你不知道那些未嫁的公主们有多羡慕我,她们每天活在惶恐之中,生怕哪国的使节来长安朝贺,父皇一高兴便下一道赐婚圣旨,她们便不得不穿上嫁衣,远出关山,孤身去往一个陌生的荒蛮之地,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国王或王子成亲,一生永无再回长安故土的机会,从此在异乡终老……”
  李素垂头沉默,心中莫名有一种淡淡的屈辱,身为一个大唐男人的屈辱。
  煌煌盛世,有着无敌于天下的王师,可仍然需要靠女人来换取短暂的和平。大唐从君臣到百姓,没人觉得有任何不对,“和亲”是自古以来的传统,送出一个女人似乎无关紧要,哪怕是皇帝的女儿,说给便给了,要的是别人的感恩戴德,以及若干年内的臣服,还有一声声或真或假的“天可汗”的高呼。
  没人觉得不对,女人与天下安危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可李素却觉得很不对,看在君臣眼里,公主是皇帝以高姿态赐出去的,可是在李素眼里,却是拿女人来换和平,作为一个大唐的男人,活在由女人换来的和平生活里,心里真的那么安逸舒服吗?
  搂紧了怀里的东阳,李素沉声道:“有生之年,我必废除大唐和亲之策,脸面和尊严,是靠男人的刀剑和鲜血赢来的,纵然是和亲,也应该是邻国的公主来嫁我大唐的皇子。”
  怀里的东阳柔软的身子忽然一僵,然后飞快抬起头,面带惶恐地看着他:“我只是心生感慨,与你说说闲话罢了,和亲吐蕃之事父皇已下了旨,你可千万莫做傻事!”
  李素笑了:“放心,我很珍惜性命的,不会乱来。”
  ……
  李素确实不想参与此事,不仅仅因为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是历史上著名的大事,对未来大唐和吐蕃都有着深远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李素不想为一个尚算陌生的女人冒险,不能说他自私,只是世间每天发生的悲喜实在太多了,李素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侯,他能做到的事情非常有限。
  有家有室的男人,说话行事难免多了许多顾忌,拜岁月所赐,成熟和理性渐渐压下了当初的热血和冲动,每踏出一步总要思前想后,总要深思熟虑,害怕给家小带来麻烦,害怕死后家人无依无靠,不缺乏死的勇气,可是,不敢死,因为责任在肩。
  天气渐渐冷了,李素发呆养神的地点从自家院子搬进了屋子。
  屋子里生着炭火,一根铁皮烟囱从角落伸出屋外,炭火上方挂着一壶热水,李素坐在炭火旁,手边一张矮桌,桌上泡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还有几样金黄或奶白的点心。
  李道正也在屋里,正兴致勃勃地打量着那根黑乎乎的铁皮烟囱,不时曲起手指弹几下,嘴里啧啧有声。
  “就这根玩意,以后咱家烧火再也不怕中炭毒了?”
  李素叹道:“炭毒这个说法,其实是木炭燃烧后产生的一氧化碳气体,结合空气里的……”
  解释到一半,看到老爹一脸懵然的表情,李素发现自己正在干一件蠢事,于是马上改口。
  “……没错,以后不怕中炭毒了。”
  李道正啧啧两声,然后赞许的看着他:“怂娃确实有本事,听说长安城每年中炭毒而亡的人不知多少,尤其是那些烧得起炭的权贵人家,谁能想到,只是一根简单的东西便把这个要命的事解决了?好!怂娃记得做人要周全,有好东西莫独享,给城里的你那些叔叔伯伯们都送去,莫再添人命了。”
  李素笑道:“早就派人把秘方送去了,程伯伯家,还有牛伯伯,药王伯伯,长孙伯伯……连宫里的陛下我也叫李治把秘方送去了。”
  李道正点点头:“好,你虽年纪不大,毕竟也是混迹朝堂,朝堂里讲究的是人脉,做人做得面面俱到,教人挑不出错处,将来哪怕惹了祸,多少总有几个人出来帮你担待一二,人家的一点点担待说不定便能救你一命,以你常常惹祸的性子,平日里做人尤需周全谨慎,明白吗?”
  李素不满意了:“爹,啥叫我常常惹祸?应该是我常常被祸惹好不好?孩儿的性子一向本分,只是生来运气不好,命里注定坎坷倒霉犯小人……”
  李道正猛地一瞪眼:“说你惹祸你还不服气咋?这些年你自己算算惹了多少祸!而且惹的祸越来越大,连太子都惹了,好意思说你本分?老天都会降雷劈你。”
  “莫闹了,爹,老天爷很忙的,没空乱劈人,不孝顺才劈,惹祸一般不劈……”
  李道正怒了:“敢顶撞老子就是不孝,当了侯爷老子就不敢抽你了么?”
  李素马上乖巧状服软:“爹,孩儿错了。”
  李道正脸色稍缓,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从桌上自顾斟了一杯热茶饮尽,皱了皱眉,显然茶水不合口味,不由鄙夷地看了李素一眼。
  实在很费解啊,儿子也是贫苦的农户出身,从小到大没少挨过饿,能吃饱饭便谢天谢地了,这些骄奢淫逸的东西他是怎么琢磨出来的?而且越来越会享受了,根本没人教他,他便学会了一切,而且比所有人都做得更好,每次看他那副安享太平好逸恶劳的模样便忍不住想抽他……
  李素不知老爹的心理活动,见李道正脸色转晴,似乎今日心情不错,李素急忙趁热打铁道:“爹,您再给说说,孩儿知道您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而且故事一定很沧桑,您当年到底啥来头?哪怕干过顶天的事,总不至于连亲儿子都瞒着……对了,是亲儿子吧?不是您当年半路心血来潮顺手捡的吧?”
  李道正一呆,接着大怒,酝酿已久的想抽他的想法终于付诸于行动,抡起大手便朝李素抽去,李素脑后生风,顿觉警兆,下意识地一偏头,躲过去了。
  “爹,孩儿又错了!”李素马上再次服软。
  “错哪儿了?”李道正怒冲冲地喝问。
  “嘴贱。”
  “对,以后管好你的嘴!不然我真抽死你。”
  李素急忙点头,李道正见儿子进入乖巧模式,只好偃旗息鼓,暂且收了神通。
  “爹,说正经的,您多少透露一下,不管您以前什么出身,干过什么,也没必要瞒着孩儿,对吧?哪怕您曾经杀过人放过火造过反,孩儿也与您一同担当。”
  李道正摇摇头:“都是陈年旧事,说出来对你并无好处,有些事是上辈的恩怨,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运气好的话,这个秘密我想一直带进棺材里,而你,好好做人,好好当官,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官场上的事只能靠你自己。”
  李素抿了抿唇,然后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说了。
  不愿提的往事,如同结了痂的伤口,撕开来终归还是会血淋淋的,那么,不提也罢。
  伸手探进怀里,李素摸到了一块丝巾,那是一块很老旧的白色丝巾,说是白色,其实底色已发黄,上面绣着两只喜鹊并栖枝头。
  这块丝巾是当初李素从老爹衣箱里翻出来的,李素个人推测,很可能是那位早逝的娘的遗物,说不定还是爹娘的定情信物,这块丝巾已是老爹往事唯一的线索了,李素今日趁老爹不注意,从衣箱里翻了出来,藏在身上。
  李素并非喜欢寻根究底的人,活得明白的人懂得在有限的人生里糊涂一些,世事繁杂如棋,有时候混一混,笑一笑,马马虎虎便过去了,深究出来的真相往往会让人更不快乐。
  可是他实在好奇老爹当年的往事,很想知道老爹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才会有以一敌十的勇武,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会令一位横扫千军的英雄人物甘心隐姓埋名数十年,自愿蒙上尘埃,遮掩自己的光华。
  ……
  父子无聊地坐在屋内闲话,从明年地里种啥,到大棚绿菜的收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父子二人非常有默契地同时犯了困,坐在炭火边脑袋一点一点的。
  薛管家迈着轻悄的脚步进了屋,小心翼翼地轻唤李素。
  “侯爷,侯爷……”
  李素醒了,抬头不满地瞪着他。
  薛管家陪笑了两声,轻轻地道:“侯爷恕罪,外面来了客人……”
  “轰走,不见。”李素非常干脆利落地道。
  “啊?可是……”薛管家顿时面露迟疑之色。
  “什么客人?”
  “吐蕃大相,禄东赞。”
  “带礼物了吗?”李素关心地问道。
  “……随从从马车上卸了几个箱子。”
  李素态度立变,重重一挥手:“远客如此礼貌周到,我怎能失礼?见!”
  “……是。”


第七百零四章 大相辞行
  招待外宾对李素来说并不愉快,事实上李素不喜欢招待任何人,尤其是他正躺在屋子里舒服地喝着热茶,烤着炭火,陷入神游物外,思考人与宇宙关系的状态的时候。
  所以禄东赞选择这个时候来访,对李素来说属于“不速之客”,以李素的性格脾气,让那位吐蕃大相吃个闭门羹是很正常的,当然,看在礼物的面子上,李素决定见他,不仅见他,而且还要让外宾感受到大唐礼仪之邦的风采。
  有时候李素都非常痛恨自己见钱眼开的毛病,当初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时,见钱眼开自然是为了生存糊口,可如今位高爵显,还是如此爱钱,只能说是穷怕了以后落下的心理疾病,世上雁过拔毛的人应该都有一段辛酸沧桑的往事。
  同样看在礼物的面子上,李素亲自迎出门,禄东赞穿着吐蕃长袍毛帽等在门外,李府侧门打开的那一刹,李素从门内走出来,禄东赞高兴坏了,以前也来过李家,但李素可从来没有亲自迎出门过,大唐果然是礼仪之邦,千年圣贤教化足以令顽石点头,枯木发新枝,流氓变君子……
  禄东赞顿时大笑着迎上前去,二人相隔数步时,禄东赞正要见礼,却赫然发觉李素迈出门后的第一眼目光并未放在自己身上,而是他身后的大箱子,禄东赞伸出的双臂顿时僵在半空,笑脸也僵住了。
  李素出门第一眼便落在禄东赞身后的箱子上,见门外果然放着几个大樟木箱子,看起来沉甸甸的,显然这份礼不轻,虽然不知里面的内容,但李素相信吐蕃大相必然很有诚意的。
  确定人家是真带了礼物之后,李素第二眼才看向禄东赞,同时脸上露出了如沐春风般的笑容,非常的宾至如归。
  “啊呀,原来是禄兄来了,愚弟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
  禄东赞此时大抵明白李素的德性了,不由强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
  “愚兄来得冒昧,未依唐礼,贤弟万莫怪罪。”
  “哈哈,禄兄言重了,有了这几个大箱子,禄兄选择用任何方式任何姿势来访,愚弟都欢迎得很。”
  禄东赞:“……”
  “开个玩笑,禄兄莫当真,愚弟贵为县侯,眼里岂有这些阿堵俗物?”
  禄东赞嘴角的笑容更勉强了。
  在长安的这些日子,也见过无数唐国重臣名将,最不要脸的就数眼前这位了,偏偏年纪还这么轻,再等二三十年,还不知道这货不要脸的境界高到哪个层次去。
  李素非常热情地将禄东赞请进府中,前堂设宴置酒,酒宴很丰盛,唯一的瑕疵是没有歌舞伎助兴,宴席气氛颇为寡淡,宾主酒过三巡,禄东赞遗憾地咂摸咂摸嘴,李素浑若未见。
  吾爱外宾,但更爱干净健康的生活,外宾的感受懒得理会,送了礼的外宾也一样。
  闲聊寒暄一阵后,禄东赞终于说了来意。
  “昨日贵国皇帝陛下已下旨,再过数日,愚兄便要护送文成公主殿下出长安,远赴吐蕃与赞普成亲了,今日愚兄特来向子正贤弟辞行。”
  李素露出依依不舍之色,道:“这就走啦?不多留几天?”
  禄东赞笑脸又僵住,这话……怎么有一股子浓郁的假惺惺的味道?
  “与君相见,此生之幸,今日别后,你我兄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想到即将与贤弟分别,愚兄心中离愁萦怀,伤感万分……”禄东赞黯然叹息。
  李素面露羞惭之色,叹道:“愚弟这几月俗事缠身,一直无暇陪禄兄游览长安名胜,实在是怠慢了贵客,还望禄兄莫怪罪,日后若有缘再聚,愚弟定当陪禄兄游遍大唐河山。”
  禄东赞嘴角一勾,身子忽然往前倾,低声道:“愚兄或许来得不是时候,恰逢贵国太子殿下谋反,虽然谋反被平定,但愚兄听说贵国皇帝陛下正忙着清洗朝堂,削除太子余党,贵国如今朝野上下怕是一团乱吧?”
  李素似笑非笑地瞥过去:“禄兄对我大唐朝堂之事很感兴趣?”
  禄东赞笑道:“愚兄日夜住在四方馆中,左右闲来无事,便当了一回看客,别无他意,贤弟莫误会。”
  李素眨眨眼:“只是看客?”
  禄东赞一滞,接着表情迅速变化,忽然露出极其愤恨之色,怒道:“贵国太子谋反那夜,也不知哪个混账杂碎朝四方馆放了把火,愚兄好好在四方馆里看热闹,忽然间祸从天降,烧得愚兄头发胡子都焦了,禽兽行径简直令人发指……”
  李素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天气冷了,可能支气管炎犯了……
  幸好禄东赞没注意到李素的表情变化,仍沉浸在无尽的愤怒中无法自拔,说着说着连眼眶都气红了,也不知会不会哭出来。
  “事后愚兄翻了一夜的《贞观律》,里面从头到尾都没说过看热闹犯法啊,看热闹犯法吗?不犯啊!贵国谋反也好,平定谋反也好,这些事与我何干?凭什么放火烧我?就算在我们吐蕃,贵国臣民眼中的蛮夷化外之地,这等不分青红皂白放火的行径也是丧心病狂的!莫教我查出是谁放的火,查出来必与他不死不休!”
  李素继续咳嗽,脸越来越红了。
  真尴尬啊,早知道今日不见客了,在屋子里喝茶烤火多舒服……
  怒诉半天,禄东赞终于爽了,端杯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扭过头以期待的眼神看着李素。
  “贤弟,愚兄离开长安后,帮我查查此事可好?”
  “啊,啊?”李素目光呆滞。
  “查查,帮愚兄查一下放火的杂碎究竟是何人,可好?”禄东赞眼中满含无限期待。
  “啊!好,好!”李素神色一整,看着禄东赞正色道:“禄兄放心,愚弟定帮禄兄一查到底,查出幕后真凶后顺手帮禄兄报仇雪恨,让他生不如死!”
  禄东赞感动地拱拱手:“一切皆仰仗子正贤弟了。”
  “禄兄客气,义不容辞,天不容奸。”李素满脸正气地道。
  禄东赞心满意足地走了,挥挥衣袖,带走满腹忽悠。
  李素送客后回到前堂,喝了一口残酒,咂摸咂摸嘴,忽然噗嗤笑出了声。
  大唐对外宾很不友好啊,当然,最不友好的人是自己,真相对禄兄的心脏和精神刺激一定很大,所以这件事就当成永远的悬案吧。
  正想得出神,身后传来轻悄的脚步声。
  李素回头,却见武氏若有深意地盯着自己,眼神很古怪,盯得李素很不自在。
  “你看什么?”李素龇牙。
  武氏忽然一笑,垂头道:“奴婢在看侯爷……”
  “我有什么好看……不对,我很好看。”
  武氏掩嘴笑道:“是,侯爷很好看,奴婢只是在想,那位吐蕃大相着实可怜,看个热闹也能突遭横祸,更可怜的是,居然请侯爷帮他查真凶……”
  李素瞥了瞥她,道:“你都听到了?”
  武氏垂头道:“侯爷恕罪,奴婢方才一直在屏风后面,本来……本来正在打扫后院的,不小心……”
  李素淡淡地道:“行了,听就听了,在我面前用不着绞尽脑汁编瞎话,我若真的那么容易被糊弄,如今你早在我家白日飞天了……”
  武氏脸一红,讷讷地道:“侯爷恕罪……”
  “不必说什么恕罪,你在我家的身份是客卿,我有犹疑不决之事也需要你帮我出出主意,所以一般不会限制你打听什么,我不会怪罪的。”
  武氏心中一定,迟疑片刻,索性放开了,道:“奴婢听侯爷与吐蕃大相说话,觉得侯爷似乎对那位吐蕃大相……不满?”
  李素冷笑:“非我族类,其心必殊,大唐与吐蕃若干年后终有一战,如今只是各自积蓄力量罢了,而这个禄东赞,是吐蕃百年难得的贤相,颇有枭雄之姿,未来大唐与吐蕃若有战,此人必为大唐之大敌,对这样的人,你难道指望我和他共奏高山流水?”
  武氏想了想,垂头道:“奴婢失言了,奴婢只是妇道人家,眼里只有一隅,而不见全局,侯爷的眼里却是整个天下,奴婢不如甚也。”
  李素叹道:“别只顾着说奉承话,武姑娘,眼光放长远一些,所思所虑也要深远一些,你的眼里不应该只是这些家长里短,或是小阴谋小算计,这些终非正道。”
  武氏恭谨地道:“是,奴婢受教了。”
  二人忽然陷入沉默。
  良久,李素伸了个懒腰,正打算回后院厢房眯个午觉,武氏却忽然开口了。
  “侯爷,奴婢大胆猜测一下,太子谋反那夜,吐蕃大相所居四方馆的那把火……只怕跟侯爷有关吧?”
  李素懒腰伸到一半,然后动作忽然凝固了。
  武氏见李素呆滞的模样,不由噗嗤一笑,似喃喃自语般轻声道:“太子谋反被平定后,长安城朝野诸多传闻,被传得最多的,便是四方馆的那把无名火,没人知道那把火到底是谁放的,但放火的时机却恰到好处,李安俨所部叛军刚进城,四方馆便燃起了冲天大火,分明是在向全城的守军示警,事实上守军能够迅速平定叛乱,那把火的作用委实不小……”
  “……太子谋反,无论谋划还是兵马皆处于劣势,唯一的优势便是令长安守军猝不及防的突袭,太子所倚仗的,也只有这一个优势,然而那把莫名其妙的大火却将太子的盘算彻底击碎,似乎冥冥中已有注定,太子欲图之事注定只是黄粱一梦,梦醒无痕……”


第七百零五章 英雄羽翼
  武氏在李素面前侃侃而谈,李素则饶有兴致地看着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滔滔不绝的她。
  认识她也有小半年了,论对武氏的印象,李素其实并不太喜欢,包括现在,他也不喜欢武氏的性格为人。
  这个女人太会耍弄心计了,而且很多时候耍弄的心计并不成熟,李素几乎一眼便能看出来,或许因为年龄的关系,武氏如今毕竟才二十出头,还远没有达到历史上与世家门阀和满朝文武掰腕子决生死的境界,如今武氏的智谋确实对李素有所帮助,但很多时候仍嫌稚嫩青涩。
  李素喜欢简单一点的女人,相处一起不太累的,不用费尽心思去猜测她在想什么,她又想干什么,说这句话背后隐含了什么深意等等,他不喜欢这样的相处,而武氏,却偏偏就是这么一个让人觉得相处起来很累的女人。
  所以李素与武氏认识这小半年以来,与她通常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相处状态很奇怪。有些关乎身家性命甚至国家谋划的大事,连与他最亲近的许明珠都瞒着,却偏偏能拿出来坦然与武氏讨论,与她讨论过后,大多数时候李素都能得到一些收获,从这个角度来说,武氏可以说是李素同一个战壕的战友袍泽,遇到大事脑海里第一时间便想到她。
  然而除此之外,李素和武氏在生活里便没什么交集了,真正遇到事情,彼此可以聚在一起商量讨论,若是无事闲聊,两人根本聊不到一块去。
  武氏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来到李家这些日子与李素相处久了之后,她也渐渐察觉出李素的心思,于是非常识趣地遵从,不做任何令李素反感的事,遇到事情时自动出现,无事时永远消失,绝不在李素面前晃悠。
  长久下来,这也渐渐成了李素和武氏二人的相处模式,二人非常有默契地遵循着这个模式,从来不破坏它。
  今日禄东赞走后,武氏从堂后转出来,与李素看似无意的说着闲话,但李素很清楚,这些话只是开场白,今日武氏多半是有正事要说。
  只不过,开场白归开场白,什么话题都可以说,为何非要把四方馆放火这种事抖落出来?李素顿觉有点恼羞成怒。
  聪明了不起吗?聪明就可以到处显摆了吧?我比你更聪明,我骄傲了吗?
  敲了敲矮桌,李素表情有点不爽了:“会聊天吗?会吗?说天气,说收成,说晚饭吃什么,都可以,实在没话说你还可以夸我英俊,让我有个好心情,妇道人家的,非说这些杀人放火的闲话,有意思吗?”
  武氏噗嗤一笑,掩嘴道:“是奴婢不对,不过看侯爷的脸色,难不成奴婢猜对了?四方馆那把火真是你放的?”
  “呵呵,不是,没看见我和那位禄兄的交情吗?就差共奏高山流水了,那叫相见恨晚的八拜之交,我怎么可能干放火烧他的缺德事?别把我想得太没下限了……”李素果断矢口否认。
  武氏也不较真,闻言笑道:“那便是奴婢失言了……”
  眼眸水波流转,武氏悄悄瞥了他一眼,道:“不过那位放火的人,时机委实拿捏得极妙,太子谋反之所以事败,这把莫名其妙的火少说也占了一半原因,江湖太大,藏龙卧虎之辈何其多,太子实在太小觑天下英雄了。”
  李素揉了揉鼻子,道:“你出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武氏笑道:“当然不是。”
  “所以,刚才这些杀人放火的话全是开场白,毫无意义的那种?”
  “是开场白,但绝非毫无意义,奴婢顺嘴说了,当然也想表示一下敬仰……”
  “对纵火犯的敬仰?”
  “都说时势造英雄,奴婢却以为,能造出时势者方为真英雄,侯爷觉得呢?”
  李素笑了笑:“世上哪里有什么真英雄,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父母妻儿不饿肚子,然后有钱有闲之余顺手干几件善事惠泽乡邻,聊积阴德,临终闭眼前回想一生,没干过亏心事,也没留下遗憾事,这样的人,我觉得便能算是英雄,这样的英雄比那些斩将夺旗,挥斥方遒的所谓英雄要实在得多。”
  武氏闻言沉默下来,蹙眉不知在想什么,李素的这番话显然令她颇受震撼,良久,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幽幽叹道:“侯爷与奴婢年龄相当,却仿佛活了两辈子似的,这般说法,奴婢怎么都不相信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说的……”
  李素眨眨眼:“说不定我真活了两辈子呢,奈何桥边喝孟婆汤,我偷奸耍滑没喝,孟婆也没瞧见,便放我过桥投胎了……”
  武氏嫣然一笑:“奴婢真信,也像是侯爷的为人。”
  李素半阖着眼,有点困意了,敲了敲桌子,道:“有什么话便说吧,再不说我便睡着了……”
  武氏神情一整,道:“侯爷,奴婢觉得侯爷该有自己的谋士亲信了。”
  李素困意顿消,猛地睁眼看着她:“何出此言?”
  武氏平静地道:“有些话,自太子谋反后,奴婢便想与侯爷分说了,只是侯爷这些日子忙,奴婢不便打扰,今日才算得了机会……侯爷,您难道不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单薄了吗?”
  “力量单薄?我一个县侯,力量太雄厚不是作死吗?”
  武氏叹道:“县侯已是权贵,而且侯爷如今才二十出头,未来必然前程无量,封王列公亦不在话下,将来位高爵显,大权在握,侯爷,难道你还是像现在这般单打独斗么?”
  李素笑了笑,道:“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广纳贤才,入我侯门做我谋士?”
  武氏正色道:“不能说‘广’纳贤才,这个‘广’字不妥,太招摇终是取祸之道,但贤才一定要纳的,侯爷,奴婢以为,您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凡事只靠一己之力支撑,世事难料,终有不逮之时,与其将来悔恨懊恼,不如未雨绸缪……”
  李素笑道:“有这个必要么?我只想当一辈子的闲散侯爷,运气好的话,若干年后能混个国公也不错,总之,都是闲散爵位,只需在家安享太平日子,平淡度过此生,招纳一些谋士来我府上,只怕半辈子都遇不着什么大事,最后终沦为我家账房掌柜之流,满腹治国平天下的韬略,最后化作一肚子的鸡毛蒜皮,岂不是毁人前程?”
  武氏轻笑道:“侯爷何必妄自菲薄?以陛下如今对您的宠信来看,您想当一辈子闲散侯爷只怕不太可能,陛下当初将您调任尚书省任职,其实便已将您的前程划定了一个圈子,侯爷不可能走出这个圈子,未来一两年内,陛下必然对侯爷有所重用,说句犯忌的话,将来陛下若龙御归天,新皇登基之后,侯爷便是陛下留给新皇的肱股辅臣,助新皇治国平天下,侯爷,您想过闲散日子的愿望,怕是要落空啦。”
  李素认真地道:“你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偷懒耍滑,消极怠工,怠到陛下和下一任陛下对我绝望,然后放我回家过闲散日子。”
  武氏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叹道:“侯爷,您莫闹了,认真一点行吗?”
  武氏接着叹道:“闲散固为避祸之道,但世事难料,安坐家中照样也有祸从天降,无权无势便只能任人宰割,侯爷,只有自身强大,天下人皆敬畏的前提下,您想过的闲散日子才真正有可能实现,否则,一切皆是空中楼阁,一触即塌。”
  看着李素渐渐正经的神色,武氏适时道:“侯爷还记得太子谋反那晚,叛军追兵竟然追到咱们避身的窑洞外吗?那场血战,侯爷的兄弟和部曲死伤惨重,连老爷都亲自上阵,才堪堪保得性命,奴婢大胆猜测,这个结果恐怕是因为侯爷料敌不足,没想到敌人竟丧心病狂至此,事过之后,侯爷心里也是暗暗悔恨后怕吧?究其原因,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侯爷再怎样聪慧绝顶,一个人的思虑终归是有限的,总有自己思虑不周的地方,有时候一点点小疏忽便会造成终生后悔的后果,如果那时府上有谋士若干,侯爷想到的地方他们去执行,侯爷没想到的地方,谋士为您补遗,奴婢觉得,窑洞外那一战根本不会发生。”
  见李素神情越来越凝重,武氏轻声道:“侯爷,现在您还觉得纳贤招士没有必要吗?”
  李素沉默,抿唇不语,眉头却深深拧了起来。
  武氏加重了语气,沉声道:“侯爷,英雄不可无羽翼!”
  ……
  ……
  武氏向往权力,喜欢权力,所以说话行事往往也带着很浓的功利味道,包括她向李素建议的纳贤招士,最终的目的也是助李素往上攀爬,在她眼里,李素是一棵大树,而且前程无量,而她是一根柔软若绵的青藤,无声无息地缠绕着这棵树,只有树长得越高,活得越壮,青藤才会更踏实,不会担心失去养分。
  跟以往一样,李素仍然一眼看出了她的目的,只不过这一次李素没有急着否认拒绝。
  抛开功利的部分不说,武氏这番话也有一定的道理。
  “英雄不可无羽翼”,李素可以不当英雄,但他一定要有意识地培植羽翼了。这些年无论遇到任何事,都是李素独自一人默默承担,默默支撑,说实话,他确实感到有些累了,身边的王家兄弟,郑小楼,方老五这些人,李素相信他们能在任何时候义无反顾地为自己挡刀挡箭,为自己赴汤蹈火。
  可是若论智谋庙算,这几个人委实帮不到忙,动脑筋的事一直只有李素一人承担,随着年岁渐长,错综复杂的关系也越来越多,将来的敌人也会越来越多,李素渐渐发觉,一个人独力支撑已经越来越累了,这次被敌人追击到窑洞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自己的智谋终归有漏洞的,独自一人已经无法护住家小了,确实需要培植自己的亲信羽翼,壮大自己的力量,补上自己的不足。
  今日武氏的提醒,李素暗暗留了心,提醒很及时,而且从法理来说也不过分,如今大唐的权贵人家里,谁家不养一批谋士门客?程咬金李绩那种武将府里都有门客近百,李素这个县侯养几个谋士并不算犯忌,只要把数量控制住,不要缺心眼似的越招越多,若是待到府中门客数量差不多可以组织起一支军队的时候,那就是真正的作死了。


第七百零六章 蹊跷之礼
  武氏的存在目前对李素而言还是很有作用的,很多时候她的想法能补充李素的不足之处,一个经历了深宫勾心斗角淬炼的女人,虽然以失败黯然退出宫闱收场,但她身上的很多长处都值得李素学习。
  比如大局观,比如前瞻性,李素因为性格懒散,每天思考的事情大多数都只止于明天,比如明天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以及晚上吃什么等等,明天之后的事情,等到明天再思考。
  因为没有野心,所以活得单纯,李素想做的便是闲散侯爷,一辈子平安无事活到老,最后活活懒死,寿终正寝。而武氏却不一样,她对未来有着明确的目标,她渴望出人头地,她在李素面前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并且身体力行地为实现野心而努力着。
  如果在千年后的现代,武氏这种人一定是某五百强企业的女强人类型,典型的工作狂人,为了爬上企业最高位置,掌握最大限度的话语权而把企业折腾得鸡飞狗跳,人人敬畏的那种。
  李素不一样,李素活在前世便是一个市井小民,吃饱了便躺下,缺钱了再想想办法,娶妻生子油盐酱醋,日子紧紧巴巴,一生跌跌撞撞,活得庸碌,死得平凡。
  两个性格截然不一样的人,偏偏那个胸无大志的市井小民坐了高位,女强人却只能自称“奴婢”,可以想象武氏心里该是多么的……憋屈?看着李侯爷一副混吃等死毫无进取的样子,心里或许也曾怒其不争,说不定偶尔还会冒出一股强烈的活活掐死他的冲动……
  李素无所谓,他就喜欢别人看他不争气却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思量再三之后,李素决定将侯府招纳谋士门客提上日程,武氏的提醒很正确,不论是安享太平,还是进击政敌,家里养一群缺德没底线的谋士很重要,进可攻退可守,思虑不周之处有人补遗,不至于造成像上次窑洞血战的恶果。
  只不过招纳谋士的事情不能交给武氏,李素对她仍存有一定的戒备心理,谋士是他未来人生的智囊团和参谋部,他不能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一个将来或许会成为敌人的女人身上。
  只能靠王直平日在长安城多留意,当然,也需要动用那些长辈的人脉。
  ……
  李治好些天没来太平村了,自从上次李素劝他争夺太子之位后,李治说回去考虑,这一考虑便是近十天,关中已入了冬,天都快下雪了,李治仍杳无音讯,看来李素的提议对他的刺激不轻,小屁孩还在消化自己未来居然有可能当皇帝这个事实。
  李素不着急,由他慢慢考虑,有些事情一定要无比坚定心性之后再付诸行动,但凡有一丝犹豫迟疑,事必败,李素情愿他多考虑些日子,也不愿看到将来付出努力后忽然决定退出。
  对安逸懒散的人来说,四季有四季的过法,夏天饮冰打扇,冬天围炉暖酒,李素任何时候都不会亏待自己,活了两辈子已是天降异数,如此奇葩的命格岂能慢待,那些重生穿越后搞东搞西忙个不停的人,到底图啥?
  天越来越冷,李素索性向房玄龄告了病,懒得去尚书省应差了,大唐英才嘛,通常都是遭天妒的,英年早逝的太多了,经常生病已然算得上蒙天庇佑,非常符合“英才”形象,没理由不病怏怏躺在家里忧国忧民。
  房玄龄大抵对李素请假的理由已然麻木了,尚书省内经常看不到人,各种奇葩的请假理由应接不暇,连钓鱼被鱼钩划破了手走不了路这种扯淡的理由也敢拿出来挑战房相的智商,生个病什么的实在太正常了,假条递上去,房玄龄很痛快就批了,反正尚书省少一个送快递的不至于瘫痪,或许没有那张讨厌的脸在眼前百无聊赖的晃悠,房相的工作效率反而更高。
  厢房内围炉而坐,炉上一个大铜盆,盆里的水咕噜翻滚沸腾,水中搁着一个小锡壶,壶内的米酒已温热,伸手便可取而酌之。
  身旁的矮脚桌上,搁着几样小菜,李素的手上还拿着一卷书,喝一口酒,吃一口菜,端起书本马虎扫几眼,至于这本书究竟是《老子》还是某本先秦孤本,李素自己都没太在意,里面的文字佶屈聱牙,晦涩难明,端本书在手完全是为了图个意境。
  许明珠也坐在旁边,不时帮李素斟酒,布菜,手里忙个不停,嘴也没歇着,轻声地跟夫君唠叨着家长里短,今年年景尚可,冬天的大棚绿菜已结瓜抽叶,预测收成不差,许明珠打算在长安城开几家冬天卖绿菜的店铺,当然,李家不可能出面,所以让李素的老丈人来做这件事,未来两家分成的话,与老丈人九一分润。
  还有家里的土地,如今李家良田已近千亩,几乎半个太平村都成了李家名下,有些土地是朝廷赏赐的,有的是封爵赐的,还有几百亩则是缘于李道正对土地疯狂变态般的热爱,从各个渠道买来的,估计泾阳县令已把李道正当成了超级大客户,人傻钱多的那种。
  土地多了不是坏事,许明珠对阿翁的做法表示赞同,土地是最实在的东西,它能传给子孙世世代代,李家花钱买再多的土地也不心疼,若不是担心做得太高调了逾制,李素会被御史参劾,只怕整个太平村的土地都姓李了。
  然而土地多了,麻烦也来了,明年春播便是个大麻烦,千亩土地,上哪里找那么多劳力翻恳播种去?所以入冬后李道正和许明珠都发了愁,如今劳力可不好找,朝廷封爵时赐李家三百户实食邑,劳力汉子大约三四百人,三四百人无论如何也播不完千亩土地的,劳力成了李家如今的大问题……
  许明珠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李素却忽然噗嗤笑了。
  许明珠不高兴地瞪着他:“夫君笑甚?”
  “没什么,过日子嘛,大麻烦接着小麻烦,哪里有风平浪静的,劳力问题容易解决,只不过夫人啊……”李素顿了顿,叹道:“以后别买地了,你看,上千亩地,一眼望不到头,春种秋收就发愁,以后土地越买越多,劳力问题会越来越麻烦,除非你夫君我再给陛下立个旷世奇功,陛下一高兴晋我的爵位,再赐我千户食邑,不然买地的事必须停下了,土地多了,会被朝中御史盯上,那时参我一个逾制,夫君我还得在朝中受窝囊气,你觉得呢?”
  许明珠认真地点头:“不买地了,妾身也会劝阿翁不买了,再买会给夫君带来麻烦的……夫君刚刚说劳力能解决?”
  李素笑道:“可以请人嘛,咱们村的乡亲,还附近邻村的青壮,春播时把消息放出去,帮咱家播种,用劳力换咱家的绿菜,烈酒,甚至香水,啥都能换,反正这些东西外面卖得金贵,但成本却并不高,无非左手换到右手而已,消息放出去,估摸召来几百人不难,再加上咱家原有的几百号劳力,春播有了千来人,差不多也该够了。”
  许明珠想了想,然后高兴地笑了:“好办法,就按夫君说的办,咱家的东西外面卖得金贵,他们用劳力换可占了大便宜,咱家做善事归做善事,也不能太吃亏了,绿菜和烈酒能换,香水不行,现在作坊日夜开工都供不应求呢,城里好多长辈家的女眷都把话递到妾身这里了,明里暗里想让妾身给她们优先卖点香水,就算用劳力换绿菜烈酒,也得把分寸拿稳妥了,折成长安市价再稍微便宜一丝丝,让乡亲们明白占了便宜就足够。”
  久萦于怀的劳力问题,到了李素这里几句话就解决了,许明珠的心情顿时阳光灿烂起来,笑吟吟地给李素斟了杯温酒,笑道:“还是夫君厉害,所以说,家里就不能缺顶梁的男人,不然妾身可苦了。”
  李素笑道:“回头你仔细算一算,家里的买卖不少,烈酒和香水是跟程家和长孙家合伙的,没法再插手,其余的不妨全交给老丈人家打理,比如茶叶,大棚绿菜等等,上次丈人开茶叶店铺无端遭了横祸,那是有人冲我来的,如今风头已过,丈人的店铺可以重新开张了,如何分润,你与丈人商量着办,多分点出去也无妨,我虽爱钱,对自家人还是慷慨的。”
  许明珠非常认同地点头道:“咱家是权贵,正经的体面大户人家,确实不该沾商贾之事,说出去连累夫君被陛下和同僚看不起,夫君且放心,妾身明日便派人请爹过来一趟,家里的买卖都分出去让爹打理,分润之事也好说,妾身嫁了李家便姓了李,断不会让咱家吃亏的。”
  夫妻二人正说着闲话,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薛管家忐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侯爷,门外又有客人来了……”
  李素叹了口气:“管家都快成迎宾小姐了,每次听到他的脚步声我便知肯定来了客人……这次又是谁来了?大冷天的不消停。”
  薛管家苦笑道:“侯爷,老汉说不好,斗胆请您亲自出来看看吧。”
  李素一愣:“难道客人没带礼物?好办,就说我不在。”
  屋外薛管家沉默片刻,吃吃地道:“带了礼物,而且礼物还不少,非常贵重……”
  李素精神一振,顿时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宾至如归的热情。
  “哪位客人如此礼貌,快快请进来,奉茶,设宴款待!”
  薛管家叹道:“礼物贵重,但……客人却不见了。”


第七百零七章 意外来客
  李家大门外的空地上。
  十只樟木大箱一字排开,箱盖已被李家下人打开了,箱子里的内容非常丰富。
  六只箱子里面装满了钱,不是普通常见的“开元通宝”,而是东市库所铸的银饼,每饼二十两,满满装了六只大箱子,具体价值多少钱,李素没敢细算。
  剩下的四只大箱里面,其中两箱装满了宝石,珍珠,玛瑙和猫眼,另外两箱装着贵重的金块和整只的象牙犀角以及许多名贵珍奇补药。
  十只大箱一字摆在李素面前,金光闪闪,亮瞎狗眼。
  李素的心跳徒然加快,很正常的反应。任何人看到这十只大箱子都会心跳加快的,更何况李素比任何人都贪财,这十只箱子对他而言无疑是个绝大的诱惑。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十只箱子是别人自觉自发主动送上门的,当然算是“有道”了,不偷不抢不骗,一笔横财从天而降,粗略估计一下,仅这十只箱子,大约相当于李家三年的GDP总值了。
  然而,此刻李素心跳加快的原因却绝非收获横财,而是脑海中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他强烈地感觉到……麻烦来了。
  钱财向来是李素喜爱的东西,铜钱也好,银饼也好,宝石也好,各种形式的钱财他都喜欢,并且为了它做过许多没节操的事,然而无主的钱财李素却不敢喜欢,有时候天降横财跟天降横祸的性质是差不多的,当有一笔横财莫名其妙砸到自己头上,那么这个人多半离倒霉不远了。
  所以李素看到眼前这笔横财的时候,心中的感觉并非欣喜,而是警铃大作。
  来历不明的东西,他吞不下去,不敢吞,怕被噎死。
  “送礼的人呢?”李素扭头看着薛管家。
  薛管家肥肥的老脸布满了疑惑,摇头道:“门口的部曲说,总共二十来人骑着马,还赶着一辆马车,马车停到咱家门口便把箱子卸了,只交代了一句‘奉主上之命送礼’,门前值守的部曲追上去问,人家也推说不便相告,说是侯爷日后便知,他们把箱子留在门口便走了,连马车都没要,部曲不死心,一路追下去,追到村口便追丢了,人家骑马跑得飞快,眨眼便没了影儿……”
  李素拧眉,朝门口不远处的马车瞥了一眼,道:“箱子和马车都查验过了吗?上面可有留下能看出身份的标记钤印?”
  薛管家摇头道:“方老五仔细看了很久,任何标记都没发现,就是寻常人家的物件……侯爷,这送礼送得颇为蹊跷啊,世上哪有送礼送得鬼鬼祟祟的,没个规矩。”
  李素点点头,道:“先把东西搬进库房吧,估摸着过不了多久,自然会有人出来的。”
  薛管家叹了口气,大声呼喝着下人搬箱子。
  李素揉了揉僵冷的脸颊,也叹了口气。
  老天注定不让他太安逸,麻烦一桩接一桩,眼看马上又有麻烦找上门了。
  ……
  生平第一次收礼收得如此不开心,李素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明明是价值颇巨的一笔横财,心里却有种被人寄了刀片似的忐忑不安。
  箱子被送进了库房,原封不动。接下来四天,那位神秘的送礼人仍然杳无音讯,没有半点露面的意思,连李素都差点以为是快递投错了地址,让自己白占了便宜。
  嘱托王直在长安城里打听了一番,仍无半点有价值的线索,毕竟送礼这种事,无论哪家高门大户都不会敲锣打鼓四处宣扬,打听起来很费劲。
  没有结果还可以猜测。李素首先便怀疑魏王李泰,李承乾被废黜之后,李世民绝口不提再立新太子的事,朝臣如长孙无忌,房玄龄,孔颖达等,估摸着李世民确实被伤透了心,于是也非常有默契地没有上疏劝谏,然而太子虽未立,但魏王李泰愈发得宠却是眼睁睁的事实,朝野上下内外,几乎全都已达成了一致的看法,大唐下一任的太子非魏王莫属,如今差的仅仅只是一个正式的册封诏书而已。
  朝野如此看法,魏王李泰自己自然更是当仁不让,他也觉得太子非自己莫属,于是魏王府自太子谋反平定后,迎来了访客高峰期,不论以前站在哪个阵营里,不论以前是怎样的政治立场,如今太子已倒,魏王又几乎是唯一不二的太子人选,王府自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只差换块牌匾便能称之为东宫了。
  逢迎也好,重新站队也好,无数朝臣毫不犹豫地投向魏王李泰宽广肥硕的怀抱的同时,李素却无动于衷,离平定谋反已过了一个多月,李素现在怀疑是不是魏王等得不耐烦了,于是甩出了一份厚礼,接下来便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他纳入彀中,逼他站队?
  以魏王如今意气风发的状态,这份厚礼很有可能是他送的,其用意自然不言而明,他需要李素这个帮手,帮他出谋划策,彻底坐实东宫太子这个位置。
  左思右想,李素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甚至犹豫该不该亲自登门拜访,试探着问一下箱子是不是他送的,转念一想,这事不应该自己主动开口,任何事情一旦主动开了口,难免便落了下风,等他主动找来更合适。
  ……
  长安城里闲逛了一天后,李素回到家里,心里踏实许多。
  第二天,李家来了客人,这位出乎意料的客人把李素所有的猜测全部推翻,令李素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是否该缴费充值了。
  来的客人不是魏王李泰,而是一位见过面但从无深交的长辈,江夏王李道宗。
  听到管家禀报后,李素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马上望向旁边的老爹,然而老爹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旧一副木讷憨厚的模样,李素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
  李承乾谋反被平定后,李素私下里曾无数次猜测老爹当年的身份,最明显的线索便是老爹的名字,恰好如今朝中的权贵里面,江夏王李道宗与老爹的名字仅只一字之差,自然被李素列入高度怀疑的名单,他总以为老爹也许跟江夏王有什么关系,可是今日见老爹面不改色的表情,李素便知道自己猜错了,二者之间应该没有任何交集。
  江夏王当然是王爷,他是李世民的堂弟,比李世民小四岁,可谓是同宗同族,手足之亲。李唐皇室的作风向来剽悍,一旦涉及皇位之争,往往父子兄弟相残,杀得惊天动地,彼此互相猜忌防备,把无情帝王家的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
  唯独这位江夏王李道宗却是个例外,无论李渊还是李世民,都对这个同宗子弟异常信任,大唐武德贞观两朝,李道宗都得到了两代帝王的重用,从无怀疑。
  能做到让三观尽碎内心阴暗的两代帝王同时信任重用,从这一点上来说,可以肯定李道宗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也可以说,他是活得最明白的人。
  李素混迹长安朝堂这些年,对江夏王自然不陌生,彼此也曾多次在某家权贵的酒宴上碰过面,聊过天,敬过酒,还谈论过长安城的美女,留给彼此的印象都不错,算不上深交,但也算是互相欣赏。
  平淡如水的交情,今日却以长辈的身份折节登门造访,李素满腹惊疑,却也不敢怠慢,急忙亲自将李道宗迎进家中。
  李道宗来得很低调,仅只带了十来个随从,轻车简从而来,跨进李家前堂后,李道宗首先便朝站在堂外迎客的李道正笑了笑,李道正则略显拘谨地回以一笑,二人目光对视……木有任何火花,也木有任何基情。
  李素失望地摇摇头。
  看来二人果真没有关系,不是亲兄弟也不是故人,李素不得不把李道宗从高度怀疑的名单上删去。


第七百零八章 王爷所请(上)
  招待王爷很平常,李家招待李世民都不知多少次了,而李世民也从不跟李素见外,事实上这货去谁家都不会见外,“朕即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不是随便乱说的,他真把全天下任何臣民的家都当成了他自己家,而且在家里极不讲卫生,大家根本不太熟就往人家浴池里跳,也不管别人多嫌弃他。
  李道宗的习惯显然不错,至少比李世民好多了。从进李家大门开始,李道宗一直表现得很儒雅,从谈吐到举止,与他的身份大为不同。
  李道宗是王爷,同时也是大唐的名将之一,这个年代很邪门,尤其是大唐初年,名将多如狗,也不知大家小时候吃了什么搞得如此剽悍,而李道宗以王爷的身份还能跻身名将之流,论军中地位仅在李靖之下,与李绩,程咬金等人齐名,这可是实打实的本事,与出身高低无关,说明这位王爷打仗委实是很厉害的。
  早在李渊晋阳起兵之后,李道宗便一直跟随李家父子打天下,二十多年来,参与了破刘武周,破王世充,灭东突厥和吐谷浑等等重大战役,而且皆是大胜而还,论军中资历和威望确实非常深厚。
  李素原本和李道宗是没什么交集的,以往也只是在一些长辈家的酒宴上见过,说到和他的关系,只能用“不咸不淡”来形容,人与人之间的来往,终究还得看眼缘,李道宗这种出身皇室的人,李素首先心理上便有了一种淡淡的排斥感,毕竟李世民全家都不是什么善茬儿,能少交一个就少交一个。
  前堂坐定,宾主各落其位,李素吩咐设宴,不多时便有美酒佳肴端出来。李道宗看着桌案上的菜色,神情饶有兴致,不停地打量,显然菜色颇为合意。
  “长安皆云李县侯是个讲究人,衣食住行所出者精巧雅致,看来传闻不虚,单只看这菜色,便知定然是人间美味珍馐,老夫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李素陪笑道:“寒舍陋食而已,王爷见笑了。”
  李道宗瞥了他一眼,道:“程老匹夫,懋功跟前都是伯伯长叔叔短的,老夫这里便得了‘王爷’二字,嗯?”
  李素只好改口:“李伯伯。”
  李道宗满意地点点头,端杯满饮,龇牙咧嘴一阵后长长呼出口气,笑道:“你家这酒却是个宝贝,长安城里早有酒肆店家卖了,不过你小子跟谁合伙不好,非跟程老匹夫搅和在一起,老夫原本对此酒喜爱得紧,可他们程家店铺卖个酒趾高气昂的,老夫受不得闲气,后来喝得便少了,娃子,要不你把程家一脚踹开,这酒索性跟老夫合伙算了?老夫不亏待你,你六我四,买卖公道,程老匹夫跟你讨说法只管朝老夫身上推,如何?”
  李素脸有点发黑了。
  他突然发现眼前这老货明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刚进家门便挖程家的墙角,而且挖得大明大亮,毫无顾忌,由此可见程咬金的人缘烂到什么地步,长安城里那些长辈李素没见过一个说他好话的,不是挖墙角就是破口大骂,仅是李素亲眼亲耳所见所闻,这几年里那些长辈就不知在嘴上跟程家历代女性先人发生过多少次超友谊关系,实在是家门不幸,祖坟不安。
  “啊,这个……李伯伯,小子那啥,程伯伯那人您比小子清楚,踹开程家怕不是钱财那么简单,小子会没命的……”李素露出可怜兮兮求放过的表情。
  李道宗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他对程咬金的为人品性认识比较深刻,摇了摇头,低声咕哝了几句,显然不是什么好话,程家女性先人再次受辱。
  “你就是个怂货,指望不上你。”李道宗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端杯又喝了一口。
  李素陪笑:“伯伯喜欢喝这个酒,是小子的荣幸,往后每月小子都差人送十坛给您,还请伯伯笑纳,拂了您的美意,这也算是小子给您赔罪了。”
  李道宗大笑,指了指他:“果然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说话做事圆滑世故,比程咬金那老货高明到哪里去了,老匹夫真该给你当几天学生,让他自省一下为何这么多年全活狗肚子里去了。”
  李素连道不敢,心里却爽极了,说实话,李道宗对程咬金的评价很客观,想想自己曾经被程咬金打劫无数次的血泪经历,李素就觉得心酸。
  宾主寒暄半晌,李素的思路渐渐清晰了许多。
  平日甚少来往的王爷突然登门,跟他七拉八扯的说一堆不着边际的闲话,很显然,这货不是吃饱了撑的来消遣的,必然有正事,联系数日前那十只神秘的大箱子,两件事一串连起来,李素明白,那些重礼十有八九便是这位江夏王送的了。
  一位王爷给一位县侯送重礼,可以想象李素的麻烦有多大,可以肯定虽然不至于要他造反,至少也会请他上天。
  李素心中顿时无比苦涩,却仍耐着性子陪李道宗闲聊。
  李道宗果真不见外,又吃又喝非常开心,烈酒喝了小半斤还未见醉意,桌案上的菜频频往嘴里塞,显然很合口味,又是吃又是喝的,偏偏动作风度很儒雅,甚至还能腾出空来与李素谈笑风生,不显山不露水,一桌子菜竟被他消灭了大半,顺便把该说的闲话都聊完了。
  李素目瞪口呆,这份功力……绝对是个狠角色。
  端杯满饮之后,李道宗呼出一口气,身子不知不觉坐直了,李素也跟着挺直了腰,他知道,如果按套路出牌的话,现在该说正事了。
  “子正啊,老夫今日来得冒昧,实在是有事相求……”李道宗缓缓地道。
  李素忽然道:“伯伯稍等,小子先问个事……前几日有人送了一份非常厚重的大礼,不知是否李伯伯所为?”
  李道宗淡淡一笑:“如果你说的是十只大箱子,没错,是老夫送的。”
  李素赶紧露出惶恐状:“伯伯如此重赐,小子担当不起,受之有愧,这几日小子托人在长安城四处打听,就是想打听出送礼之人,然后原封不动把这份重礼退回去,今日李伯伯来得正好,还请……”
  话没说完,李道宗忽然笑了:“老夫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你如此急着退礼,是想拿话堵老夫的嘴么?这点小心思可莫在老夫面前耍弄。”
  李素干笑两声,道:“伯伯言重了,小子确实只想把重礼退回去,没别的意思,伯伯若有难处,小子尽全力帮忙,绝不敢受此重礼。”
  “哈哈,好个‘尽全力’,你小子果然滑得跟泥鳅一般,处处留了后手,如此人才,倒也不愧陛下称赞,确是‘少年英杰’。”
  李素脸又黑了。
  跟这种不会聊天的人聊天,简直是天大的折磨,大家彼此把话说得含蓄点,互相留点面子不好吗?非要把窗户纸捅破不说,连窗户都要拆掉。
  “莫在意那十只箱子,你先听老夫说,如果老夫所求之事你做不到,那十只箱子也送你,就算是长辈给晚辈的见面礼。”
  李素苦笑:“李伯伯尽管说,小子洗耳恭听。”
  李道宗沉吟不已,似乎在脑中组织措辞,良久,放低了声音缓缓道:“老夫的长女名叫李屏,数月前被陛下册封文成公主……”
  李素眼中闪过一抹讶色,脑中飞快运转起来。
  李道宗叹道:“儿女事,从来不让当爹的省心,百姓家如是,皇室宗亲家亦如是。贞观八年,吐蕃松赞干布来我大唐求娶公主,当时陛下拒绝了,后来松赞干布兵发吐谷浑,又占我松州,再后来大唐收复了松州,大唐与吐蕃重归于好,贞观十六年,松赞干布再次求娶公主,这回陛下不得不答应了……”
  李素陪笑应着,心中微觉不耐,这铺垫太长了。
  谁知李道宗说到这里忽然变了脸,沉静如水的表情猛地一变,变得愤怒扭曲,双手紧紧握成拳,使劲在桌上砸了一下。
  “……和亲便和亲,自汉以来便有之,却不知哪个混账在陛下面前进谗言,说什么陛下若舍不得公主远嫁,不妨在皇室宗亲中选取一女,册为公主,代天家和亲蛮夷,这阴损主意着实害苦了老夫,也不知什么人如此缺德,老夫咒他生儿子没……”
  “咳咳咳……”李素忽然剧烈咳嗽了,咳得面红耳赤,撕心裂肺。
  李道宗的话被打断,不满地扭头瞪了他一眼:“二十来岁的娃子,正是身强力健之时,你虚成这样,该练练了。”
  李素忙不迭点头:“是是,伯伯教训得是,小子记下了,您接着说……跳过这段,接着说。”
  干了坏事终有报应,就算没报应,挨几句骂是免不了的,从放火烧禄东赞,到选宗室女代公主和亲,李素发现最近自己的恶报不少,以后做人一定要善良一点,少出点缺德主意。
  李道宗哼了一声,道:“拜那个缺德混账所赐,陛下将老夫的长女李屏册为文成公主,不日即将送去吐蕃,与那吐蕃蛮夷头子成亲,老夫对屏儿甚为疼爱,只是圣旨难违,只好忍痛遵从,可谁知……屏儿数日前竟悬梁自尽,幸好下人发现得及时,这才救回了一命,后来在老夫的逼问下,屏儿哭着吐露了一切,原来她早与别的男子私订终生……”
  说着李道宗的脸色又愤怒了,赤红着双眼,低声咆哮道:“那个‘别的男子’,居然又是个蛮夷国的王子!难道我家女儿只有配蛮夷的命吗?简直岂有此理!”
  李素心虚地陪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福个屁!左边一个蛮夷,右边一个蛮夷,嫁谁都是蛮夷,你觉得这像是有福的样子吗?”


第七百零九章 王爷所请(下)
  没事跑到李素家里,说一些关于文成公主的话题,严格说来,李素和李道宗交情并不深,而文成公主的话题几乎可以算是李道宗的家丑了,李素隐隐明白李道宗所求者何事,但仍不动声色,静静地听李道宗诉说。
  不管眼前的李道宗表现得多么愤怒,咒骂起来多么难听,可眼里的无奈之色清楚地告诉李素,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父亲在求援,无关身份爵位,无关家国社稷,只是很单纯的父亲救女儿。
  哪怕是位高权重的王爷,李世民的和亲圣旨仍如五指山将他死死压在地底,李道宗改变不了那道圣旨,又想成全女儿的心愿,除了求救,还能怎样?
  “老实说,陛下赐屏儿和亲,还有和屏儿私订终生的那个蛮夷男子,两样我都不满意,我家屏儿很小便惹人怜爱,别的公主郡主自小便仗着身份跋扈张扬,我家屏儿生来却老实文静,从不在父母面前哭,也从不开口跟老夫要什么,受了委屈自己躲在房里悄悄抹泪,打开房门又是一脸灿烂的笑,苦自己咽,笑给别人看,害怕给别人添一丝麻烦……就连她悬梁自尽都是无声无息,救醒过来也不哭,一迭声的给老夫道歉,说是给我添麻烦了。”
  李道宗说着说着,眼眶越来越红,狠狠灌了一口酒,脸颊很快涌起两团酡红,长长叹道:“这样的女儿,如何不教老夫疼到骨子里?纵然做下令家门蒙羞之事,可……毕竟是老夫的女儿呀,救得了她一次,怎救得了她一生?老夫不能眼睁睁看她死去,当是前世欠下的孽债也罢,她在受苦,老夫帮她偿还。”
  “陛下旨意已下,与吐蕃和亲是大唐的国策,国策不可轻易更改,更何况老夫也不能以一己之私而误了国事,可是,老夫实不愿女儿远嫁他乡,尤其是嫁给一个她并不喜欢的域外蛮夷,屏儿看着柔弱文静,可她的心思很重,老夫可以断定,此去吐蕃,不消两年,她必积忧早逝,这个女儿……是老夫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宝,老夫怎忍见她离世?”
  李道宗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李素抿唇,心中五味杂陈。
  不愿因私误国,又不愿看女儿远嫁而早逝,这种矛盾的心理,对一位父亲来说,想必是生不如死的挣扎吧。
  事情似乎走进了一个死局,既不想误国,又想成全女儿,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终究只能有取有舍,更何况,李世民圣旨已下,举国皆知,此时若再违旨,李道宗全家离倒霉便不远了,以李世民刚强独断的性格,敢挑战他的权威者,通常是没有好下场的,自家兄弟也一样,对自家亲兄弟痛下杀手的事,李世民早已干得熟门熟路了,何惜一个堂兄弟?
  有那么一刻,李素心中也感到了一阵痛楚,还有深深的自责。
  多年前,在村口的河滩边,是他亲口对东阳说,陛下若不舍嫁女,何妨从宗亲中挑选一位女子,册封为公主,与吐蕃和亲。
  一语成谶!
  当时的他没想到,只因自己的一句话,却带了如此恶劣的后果,影响了一对有情人的命运,还有一个家庭的悲喜。
  这些时隔数年的连锁反应,是李素始料未及的。
  溯其源头,一切皆因他而起。
  公主们松了口气,可以不必远嫁和亲了,然而,宗室女子便该死么?这份关乎社稷安稳的责任,究竟该由谁来担当?
  深深的自责袭上心头,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李道宗,李素只觉得自己很恶劣,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
  一向自诩过得踏实,活得明白,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超然物外,与世无争,所以能站在局外笑看世人蝇营狗苟,争名夺利,总以为自己算不得好人,也不能算坏人,总在自省时反复告诉自己,自己至少是个无害的人,没有害人的心思,当然,也有防备被人害的准备。
  直到今日,此刻,李素忽然发觉,人在尘世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超然物外,庙里的和尚都在斤斤计较哪位施主给的香油钱太少,敬佛不诚,佛祖必不佑,自己一个彻头彻尾的尘俗世人,有什么资格站在局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终究在无意间影响了别人,伤害了别人。
  “无害”?有什么资格如此评论自己?
  李道宗不知此刻李素心中的自责,犹自抹着泪道:“儿女债即父母债,老夫一生不求人,想要什么径自拿刀剑去取,女儿这般模样,老夫恨不得以身代之,可是,老夫能怎么办?圣旨已下,木已成舟,不敢逆旨又不愿遵旨,老夫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使劲吸了吸鼻子,李道宗望向李素,眼中充满了乞求。
  “子正贤侄,老夫多年前已知你声名,你是个有本事有办法的人,从我知道你的那天起,你所遇到的任何事,陛下交给你的任何事,你都能办得漂亮利落,从献策薛延陀推恩,到收复松州之战所创震天雷,到数千壮士死守西州不失,再到晋阳平定民乱,这些事老夫皆有所闻,虽比你痴长年岁,但老夫不得不说,你是老夫生平仅见的英杰人物,当得起老夫一句‘钦佩’,老夫走投无路之下,第一个念头便想到了你,所以……子正贤侄,老夫请求你出手助我一把,帮老夫的女儿度此厄难,可否?”
  李素垂头沉默,李道宗也不急,期待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脸。
  时间缓缓流过,不知过了多久,李素忽然抬起头,直视李道宗,道:“李伯伯,小子还想问一句,为何您第一个想到的是我?”
  “老夫刚才说过……”
  李素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恕小子无礼,那不是理由,小子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李道宗脸色一滞,犹豫片刻,终于叹道:“好吧,其实,老夫当初听得最多的关于你的事,是你和东阳公主的那段情事,当初陛下一意孤行,不同意将东阳公主许配给你,而是痛下决心,将她许予高家,还飞快下旨将泾阳县许家的闺女赐婚给你,将你二人生生拆散……按说你和东阳公主的情事只能到此为止了,可是后来,高家和东阳公主莫名闹鬼,朝野到处传闻所谓‘阴兵过境’,说高家当年种下恶因,即将报应临头,后面的事你自然更清楚,高家上疏请求退婚,陛下顺势收回成命,东阳公主为全名节,遂出家为道,终生不嫁,誓愿为大唐和皇帝陛下祈福修身……”
  若有深意地瞥了李素一眼,李道宗道:“从陛下反对你和东阳的婚事开始,倒霉事,离奇事,一桩接一桩发生,每件事有因有果,毫无破绽,任何人都没往深处追究,可是老夫当时却多留了个心眼,‘恶因恶果’,‘阴兵过境’,穿透这些离奇的表象,老夫仅只看事情最后的结果,结果是什么呢?呵呵,结果就是,东阳公主换了个身份,仍住在太平村里,与你李县侯相隔仅只一两里,可谓日夜厮守,而陛下和高家终于有了台阶可下,朝臣和百姓无人再关注,除了不能明媒正娶,你和东阳事实上已成了不公开的夫妻,往前一追溯,这不正是当初你和东阳公主想要的吗?”
  李素眼皮跳了跳,仍保持微笑,不言不语。
  李道宗看着他,眼里却多了几分钦佩:“子正,明人不说暗话,既然点穿了,无谓再遮掩,若说布下这个连环局与你毫无干系,打死老夫都不信,而这,也是老夫今日求你的原因,放眼天下,老夫若欲玉成屏儿,保她性命,天下只有你能帮这个忙。”
  李素脸色有些难看,话点穿了无所谓,可李素现在担心的是,连李道宗这个局外人都看穿了,那么李世民……
  李道宗似乎看出了李素的担忧,不由笑了:“子正是在担心陛下也看出了当年你布下的局?”
  李素瞥他一眼,嘴唇嗫嚅几下,仍未出声。
  李道宗笑道:“可以实话告诉你,连老夫都看出来了,你以为陛下比老夫更容易糊弄?当年事过之后,陛下便回过神了,其实咱们这些坐上了高位,手握天下权柄之人,当着臣民的面敬天敬地敬鬼神,神神叨叨什么都信,可是我告诉你,我们这些人其实最不信的就是鬼神!权力是自己打来的,抢来的,一刀一剑夺来的,与鬼神何干?只是对外必须有个姿态,有个说法,不能给人一种不信鬼神的狂傲姿态,所以你那些所谓恶因恶果,阴兵过境,初时被吓到是真的,过后便觉得荒谬了,一旦不相信这些,想从中找出疑点实在太简单。”
  “子正贤侄,你啊,小看了陛下的睿智,也低估了陛下的胸怀,‘天可汗’三个字,可不是随便乱叫的,没有海一样的胸襟气度,怎有资格被万邦敬颂‘天可汗’?当时事过之后,陛下若要较真的话,你多半以欺君之罪一刀被砍了,可你现在活得好好的,陛下也从未再提起此事,对你的宠信也依然如故。说明陛下早已不跟你计较,那时你才不到二十岁,陛下情当是一个小孩子的恶作剧,过了也就过了,所以子正你不必担心陛下找你算账,该算的账,多年前已算完了。”
  李素苦笑道:“可是现在,李伯伯您又让小子再干一次欺君的事,您觉得小子还敢干么?”
  李道宗望着他道:“老夫何时说过要你欺君了?老夫只希望你堂堂正正劝说陛下收回成命,如若不能收回,亦当想个君臣都愿意下的台阶,好好把这件事转圜周全,救我女儿于苦海之中,子正,老夫知道解决此事很难,可老夫只能求你了。”
  李素脸色愈发苦涩,使劲揉了揉脸,叹道:“那十只大箱子……果真不便宜啊!”
  李道宗笑了笑,道:“老夫这几年与你并无深交,只好四处打听,投你所好,长安城里那些老杀才们都说你最喜欢钱财,老夫便索性直接一点,用钱财来敲开你家的门,你……应该不会见怪吧?”
  李素笑容更苦涩了:“不见怪,当然不见怪,如果只是白送,送完别无所求,那就更妙了,可以吗?”
  李道宗笑容依旧灿烂:“不可以。”
  李素失神地喃喃叹道:“世上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收的箱子……”
  李道宗恳切地看着他,道:“不说钱财俗物,子正贤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给自己积下来世福报,这个理由行不行?不管怎么说,还请子正贤侄助我一次,屏儿正是芳华之年,老夫实不忍心见她玉陨长辞。”
  李素看着他,道:“若是此事结果已改变,未来她可能要嫁给那个蛮夷小国的王子,你也愿意?”
  “当然不愿意!不过那已是后事了,老夫只想把眼前的事解决,吐蕃和亲之事无可违逆,但老夫希望送去吐蕃的女子不是我的女儿。”
  李素叹道:“圣旨已下,公主已封,再过两天禄东赞他们就要护送公主上路了,这个时候再让陛下追回圣旨谈何容易?若是处置不当,引发两国战争都有可能,李伯伯,您这个题目太大了,小子实在做不来,也担不起后果。”
  李道宗期待的神情顿时变得很失望,失神地看着他:“连你也不愿帮老夫?”
  李素叹道:“不是不愿,李伯伯,我很想帮您,这不是虚伪客套,是真话,但凡不太难的事,我竭尽全力都愿帮忙,毕竟当年我和东阳也曾为情所苦,我和她也曾受尽苦痛折磨,以心易心,我也愿天下有情人能成眷属,可是……难度太大了,两天时间,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完全扭转过来,此事……我真的做不到,别人都说我聪明,可我自己清楚,我充其量只有一点小聪明罢了,上不得台面的,此事若贸然应承却没做好,坏的是社稷国运,小子实不敢为之。”
  李道宗无力地佝偻着腰,目光无神地注视着桌案,良久,端杯狠狠灌了一口,喝得太急呛到了,面红耳赤剧咳一阵,忽然伏在桌上失声大哭。
  “我那可怜的女儿……”
  ……
  李道宗醉了,离开了。
  临走前李素欲将那十只箱子还给他,李道宗坚持不受,醉了的他心神已乱,哪里在乎这些身外物?
  李素扶着踉踉跄跄的李道宗上了马车,马车走远,李素仍站在门口痴痴不动,不知想着什么。
  李道正从身后走了出来,眯眼看了看马车离去的方向,笑道:“头一次看到王爷也没个讲究,别人家做客都醉成那样,有意思,哈哈。”
  李素扭头看了老爹一眼,若有所思地道:“爹,如果有一天,孩儿身陷危难,您救不救我?”
  李道正警惕地眯起了眼睛:“咋了?你又惹祸咧?嗯……等着,老子找家法抽不死你!”
  李素急忙拉住他,笑道:“孩儿最近都没怎么出门,能惹什么祸,只是闲聊嘛,咱们父子没事就不能闲聊几句吗?”
  李道正狐疑地看着他:“只是闲聊,真没惹祸?”
  “真没惹祸,爹,你把孩儿当啥了,以为我是惹祸精吗?”李素不满地道。
  说起这个便算翻开了老帐,李道正勃然大怒:“你以为你不是惹祸精吗?拍着胸口问问,说良心话,这几年你在外面惹了多少祸!老子大义灭亲的心都有了!”
  李素挠头一想,还真是……
  面带赧然,李素赶紧转移话题:“爹您说说,孩儿若身陷危难,您会不顾一切救我吗?”
  李道正哼了声,道:“自己的儿子,自己的种,当然要救。”
  李素眨眨眼:“若是这个危难很巨大呢?大到人力无法解决,再怎么救也注定是徒劳,您还救吗?”
  李道正叹道:“再难也要救啊,哪怕没结果,甚至多赔上自己的命,还是要救啊,自己的儿子,看着他落地,看着他长大,从小到大,每长那么一小寸都得乐上半天,一想到他骨子里血肉里流的是自己的血,看着他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另一条命似的,遇到再大的危难,都要救啊,救不救得了是另一回事,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另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李素抿了抿唇,眼眶却莫名红了。
  “娃子,别看你现在比谁都灵醒,可是人世间许多事情不是靠灵醒便能领悟的,比如爹娘的心,你没当爹便无法理解,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孩子蹭破一点皮,爹娘都觉得挖了自己的心一样痛,因为孩子本就是他们的第二条命啊,甚至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怔怔看着李道正的侧脸,李素渐渐发觉,这个老男人木讷憨厚的表象下,其实藏着如火山般激烈壮怀的情感,只是经过岁月锋刀的消磨之后,火山已然沉寂,那滚烫炽烈的岩浆仍在山腹中拍打翻滚着,然而,除了他自己,旁人已无法再见到了。
  血仍未冷,胸口仍发烫,它只是藏在了最深处。
  多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认真地看过老爹的眉眼了?此刻看着李道正脸上的皱纹,李素忽然觉得奇怪,几年以前,那些皱纹似乎并不存在,它们是什么时候爬到了老爹的脸上?
  “爹,您有白发了。”李素发现新大陆般盯着李道正鬓边几丝雪白。
  李道正一怔,抚了抚鬓边,笑道:“怂娃,几年前就有了。”
  “爹,我帮你拔了它。”
  “滚一边去,白发越拔越多,你懂个啥。老子这把年纪了,多几根白发咋咧?”李道正笑骂。
  李素笑着垂了下头,声音变得有点怪:“爹,您别再长白头发了,不好看。”
  李道正大笑:“又说蠢话,长不长白头发,由得我么?”
  李素仍垂着头,也在笑:“是啊,确实是蠢话。”
  ……
  半躺在屋子里,许明珠一边给炉上铜壶里添着水,一边频频看着李素。
  李素今天有点奇怪,上午跟阿翁在自家大门外聊了几句后,回到后院便变得很沉默,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眶还有些红。
  许明珠很少看到李素这个样子,以往的日子不管是太平还是危难,李素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仿佛任何事情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事,出手便能轻松解决似的,可是今日……
  屋子里夫妻二人难得的沉默,李素怔怔看着炉上通红的火舌出神,许明珠静静坐在一旁,担忧的眼神不时瞥向他。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珠终于忍不住道:“夫君,您……有心事?”
  李素回神,扭头看着她笑了笑,道:“说不上心事,只是有些感慨。”
  “感慨什么?”
  “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呀……”李素长叹,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黯然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许明珠杏眼一亮,笑道:“夫君不愧是才子,出口便成章,这句话说得好,天下父母心,便只有‘可怜’二字方能道尽。”
  李素仰头望着房梁,叹道:“岂止是自己的父母,别人家的父母也一样,为了儿女可以不顾面子,不在乎身份,更不在乎尊严……”
  许明珠小心地道:“夫君说的可是今日来咱们家的……江夏王?”
  李素不答,扭过头看着她:“明珠,有一件事,这件事很危险,我做起来并无把握,原本我可以不做的,因为一旦做了,很有可能会遭大祸,咱们整个家都遭大祸,可是……这件事说到源头,是我当初种下的恶因,数年前的无心之语,却不料事到如今害了别人,我心中无比愧疚,明珠,你说我该怎么办?”
  许明珠有些吃惊:“夫君您这是……跟妾身商量?”
  “当然在跟你商量,这个家,有你一半。”
  许明珠垂头思量半晌,轻声道:“夫君,若不做此事,会有怎样的恶果?”
  李素叹道:“没有任何后果,咱们成功避开了灾祸而已,只是……我从此以后心魔难消,再也无法坦然做人了。”


贼眉鼠眼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