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长安多事


  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也没有天衣无缝的阴谋。
  任何阴谋终归都有破绽和漏洞,有些阴谋成功了,是因为它相对而言比较完美,存在的漏洞微小到没人发现,所以它成功了。
  晋阳的情势也是如此。
  李素清楚这里的水很深很浑,里面不知隐藏多么大的黑幕,但是他也坚信,自己总会找出这个阴谋的漏洞,只要足够细心。
  名叫卫从礼的地主被李素下令半请半强迫地带进了晋阳县衙住下,嘴上说得客气,实际等于将他软禁。
  接下来李素仍忙着指挥禁卫搭建棚帐,而小屁孩李治仍旧跟在他身后,像一块粘稠得甩都甩不掉的鼻涕,不时提出一些幼稚的麻烦的问题用来刷存在感,脸上永远只有两种表情,要么蠢萌,要么写满了“该页无法显示”的无知,李素被烦得不要不要的。
  “子正兄,你猜那个姓卫的地主到底知道些什么?难不成晋阳百姓不见跟他有关?”
  “……”
  “子正兄,我们为何不下令对卫从礼严刑拷问?这样不是更直接吗?”
  “……”
  “子正兄,我们为何不把所有禁卫派出去寻找逃难的乡亲?或许他们躲起来了呢……”
  “……”
  “子正兄,你作为名满天下的名士,有没有感到很大的压力?”
  “……”
  “子正兄,你搭理一下我啊,我一个人滔滔不绝的说话,感觉自己很啰嗦……”
  “……”
  李素想叹气,这位是他的队友啊,可是表现得这么白痴,早早有了猪队友的一切潜质,他该怎么办?
  情不自禁地开始犹豫要不要给长安送道奏疏请求换队友……
  ……
  长安城。
  四道雪灾,数以十万计的难民从四面八方涌向长安城,很自觉地在长安城外的平地或乡村安扎下来。难民们很平静,也很有素质,不吵不闹,只是静静地聚集在一处,抬着迷茫无神的眼睛,看着长安城巍峨高耸的城墙轮廓。
  繁华国都,熙熙攘攘,看似与都城毫无关联的雪灾,如今长安城的每个人都察觉到,原来雪灾已与自己切身相关了。
  长安九城增派了守城门的府兵,左右武卫和羽林禁卫纷纷执戈上街巡弋,就连城外南北两大营操练的府兵也紧急调动起来。
  君臣聚集甘露殿,接连三天没合眼,商议安置难民之事。
  最后得出了结论,一则以“抚”,二则以“疏”,三则以“防”。
  “抚”的意思自然是赈济,安顿,调动官府,动员富庶商贾开粥棚,并在城外搭建棚区安置难民,不使一人饿死冻死。
  “疏”的意思是疏导,不使难民太过集中,动员并将他们安置到长安周边的邻县,并允周边邻县开官仓放粮赈济。
  “防”,自然是戒备提防,不管怎么说,城外聚集着十万计的难民,对长安城造成了一定的威胁,所以拱卫长安的各卫全都调集起来,分别驻扎在难民聚集地带周围严命以待。
  李世民一声令下,城外很快开始搭建棚帐,有意思的是,和晋州一样,难民区的棚帐也分好了区,早在李素奉旨赈济晋州时,小屁孩李治便将棚帐分区之法报于长安,并在奏疏里详细述说了分区的好处,可以避免多少弊端等等,李世民与众臣商议过后,众人皆赞叹不已,于是李世民二话不说,全数纳谏。
  调动官府和各卫府兵属于圣旨,不遵也得遵,然而户部的余粮却已尽数调往四道赈灾,国库所余极少,于是官府不得已发动长安城东西两市商贾,并连夜召集城内有名的大粮商。
  就在难民三三两两聚集时,长安城迅速做出了反应,粮商开仓出粮,一车车的粮食运出城外,有的粮食是以官府名义暂借,有的则直接打出了商号的旗幡,冠以商人姓氏白送,于是城外棚帐的用餐区内,除了固定的官府赈灾点以外,随处还可见“XX商号善棚”“X记善粥”等等旗号,一时间旗幡遮天蔽日,漫天飞扬。
  就连一些家境尚只能温饱的百姓人家,这时也主动从家里分出一部分粮食,篮子里揣几个烙好的面饼,搁几个自家人都舍不得吃的鸡蛋,蹒蹒跚跚一脸不舍,动作却十分坚决地递给官府的赈粮处,然后掉头便走……
  排队领粮的难民们满含热泪,但见衣着粗陋的百姓送来粮食便跪地一拜,百姓匆忙回礼,再给一个共勉的微笑,算是尽过绵薄。
  大灾之时的关中长安,这里成了一处暖意融融的风景线。世道人心,岂尽如寒冬凛雪?终究也有几分春意暖风,徐徐吹送人间。
  ……
  满朝君臣忙着抗灾赈济,长安城里同样也有人在忙,不过他忙的不是赈灾,而是个人的前程。
  长孙无忌府。
  今日长孙府上来了一位熟客,同时也是贵客。
  一大早,贵客便登门了,长孙家的管家急忙大开中门摆出仪仗准备迎客,却被贵客阻止。
  “孤此来拜访舅父,自家人何必虚礼?免了,便从侧门入吧。”
  贵客却是太子李承乾,长孙无忌的亲外甥。
  按礼应是先论君臣,再论亲伦,太子登门,长孙家是必须大开中门迎客的,不仅如此,还要摆香案,出仪仗,从前门到中堂都要铺上红地毯。
  只是长孙无忌身份不同,他不但是李承乾的亲舅舅,同时也是李世民最为信任的辅国宰相,不客气的说,长孙无忌在李世民面前的发言权可比李承乾这些皇子大多了,所以礼制是礼制,任何皇子登长孙家的门都不敢托大,更不敢摆王爷的架子,全以晚辈礼相见,包括李承乾。
  长孙家的管家自然也是作势摆个样子,他相信没有哪个皇子真敢以礼制要求长孙家开中门,见李承乾果然阻止,管家也从容一笑,将李承乾引入前堂。
  刚坐下,李承乾顺势便问起了舅舅长孙无忌,管家恭敬回答他,长孙无忌两日前奉旨出巡蓝田县,领了两万难民将他们转到蓝田县安置,算算日子,估摸也快回长安复命了。
  李承乾点头,笑容不变。
  今日李承乾来得很低调,只带了数十名侍卫,而他也只穿着很寻常的玄色绸衫,从仪仗到服色再到身上的配饰,丝毫看不出太子的模样,显得非常的谦逊有礼。
  听管家说长孙无忌外出,李承乾神情微露失望。
  这次登门,自然是有事而来。
  自从李素指使游侠儿在东宫前杀人后,李承乾便陷入被动之中,朝臣上疏指责失德是小事,但父皇对他的冷淡却一日比一日更甚,连装好孩子乖孩子都没法令父皇的态度从酷男转为暖男,以往李承乾还经常拿着群臣的奏疏向父皇请教治国之道,如今却经常被父皇挡驾,十次求见往往要被拒绝七八次,就算见到父皇,父皇的态度也是很冷淡,不咸不淡哼哼几句,说点没营养的话,然后便匆匆将他打发走。
  不仅如此,父皇对魏王李泰却一天比一天恩宠,仪仗规格一加再加,几乎与他这个太子并肩,赏赐的钱粮金银还有珍稀物件也越来越频繁,还允许他在弘文馆讲学,编书立传,这些日子李泰混得风生水起,常与无数博学大儒商讨学问,据说在长安儒家士子的圈子里,李泰的名声已然如日中天,大红大紫。
  要命的是,父皇似乎对李泰越来越满意了,这个事实令李承乾愈发惶恐不安。
  近日长安城外聚集难民无数,满朝上下为安抚难民而到处忙碌,从三省到六部,甚至连长安周边的地方官府都忙得脚不沾地,每个朝臣都被派了职司,一切以安抚难民为中心,令李承乾惶然的是,父皇竟没给他派任何一件差事,就连他主动求见都被拒之门外。
  太子啊,大唐未来的储君啊,如此重大的灾难关头,满朝君臣忙个不停,而他这个未来的储君却无所事事,历朝历代的大灾,皇帝都会派太子亲自出面,代表皇帝安抚难民,这几乎已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因为这是个揽人心的机会,不仅揽百姓之心,也能以仁德的形象赢得士子之心,皇帝九五极贵之尊,他不方便做的事情,太子是代替他做的不二人选,可是……父皇却偏偏一件差事都没给他派,这个举动如今已闹得满朝风雨,令无数朝臣愈发猜测不已,东宫左右庶子于志宁等人纷纷劝谏,请李承乾速速面见陛下,不管怎样都要讨一件差事出来,以堵天下悠悠众口,维护东宫的威望。
  所以,这便是李承乾今日登长孙家门的原因。
  求见父皇而不果,只好走迂回路线了,李承乾于是找到了亲舅舅。
  独自在长孙家的前堂坐了一阵,李承乾愈发坐立不安,说到底他今年也才二十出头,论养气镇定的功夫,自然比那些老狐狸差了老远,一听说舅舅不在长安,李承乾便有些坐不住了。
  然而,老天终究不负太子,坐了大约半个时辰,李承乾正打算离开另想办法时,却听前面庭院里传来“老爷回来了”的声音,李承乾一呆,接着大喜过望,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出堂,飞快迎上前去。
  长孙无忌满面风尘,一脸疲惫,回家刚迈入前庭,便听到李承乾飞快迎来。
  “甥承乾拜见舅父大人。”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不自觉地抬手捋了一下青须,两眼闪过一道明悟之色,然后躬身行礼道:“原来太子殿下莅临寒舍,老臣拜见……”
  “舅父大人万莫如此,折煞外甥也。”李承乾急忙两手托住了长孙无忌的胳膊,不让他拜下去。
  “君臣为先,亲伦为后,殿下,礼不可废。”长孙无忌坚持道。
  “外甥今日微服而来,是以晚辈之礼而登门,自家人何必论君臣。”
  以往倒也罢了,虽说李承乾不敢在长孙无忌面前造次,可长孙无忌若坚持行礼,李承乾通常也是半推半就,大家走个过场便完事,可今日李承乾打定主意低调谦逊恭让,舅甥俩在庭院一个坚持一个推让,长孙无忌这个礼愣是没拜下去,最后长孙无忌可能也烦腻了,顺势便作了罢,将李承乾请入了前堂。


第六百零一章 不定取舍
  地位受威胁是大事,位置越高,摔下来越狠,皇位不像面饼,被人抢了顶多也只是自己少吃一点,皇位若被抢,摔下来的人往往连活着都成了奢望,取而代之的那个人肯定不愿看到失败者在他眼前活蹦乱跳晃来晃去刷存在感……
  所以,太子之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其实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旦剑落下,死无葬身之地,当太子的人每天都过着破釜沉舟的日子,无风无浪当下去,将来总有吃香喝辣的时候,一朝被人推下位,性命堪忧。
  李承乾如今就有这样的危机感,近两年来,他察觉到父皇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反而对魏王李泰却越来越恩宠,因为父皇的厚此薄彼,朝中大臣暗里议论纷纷,支持魏王即储君位的阵营越来越强大,而东宫阵营却被削弱了许多,两大阵营在朝中形成了一种很微妙的平衡,东宫的威望受损严重,对父皇来说,朝堂势力形成制衡或许正合他意,但对东宫来说,委实是个致命的情势。
  李承乾越来越慌张了,因为太子之位如今已不仅涉及到未来的极权皇位,更涉及到他的性命,他的一生无法避免地行走在两个极端之上,要么风风光光继承皇位,一统天下,要么被人取而代之,然后含恨被新皇赐死。
  坐在长孙家的前堂,李承乾颇有些局促,虽然对面坐着的是他的亲舅舅,可是人在朝堂,心思莫辨,纵然是一直支持他的亲舅舅,谁知道他心中的天平如今是否已悄然倾斜到另外一个方向了呢?
  长孙无忌仍旧往常般慈祥和蔼的模样,捋着青须笑吟吟地看着李承乾,先聊了一阵子家常,从东宫几位老师最近教的什么书,到东宫的饮食起居,中间还以长辈的姿态告诫李承乾亲贤臣,远小人之类的大道理,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李承乾与他聊了半晌,紧张忐忑的心情稍有放松,终于找回了娘舅家的感觉,神情也渐渐松弛下来了。
  长孙无忌何等的人精,七拉八扯的,还不就是为了让李承乾放松,见此刻已达到了目的,这才捋须缓缓问起李承乾的来意。
  李承乾脸色微变,沉默半晌,忽然起身面朝长孙无忌,然后扑通一声跪下,放声泣道:“承乾已失父皇宠爱,储君之位岌岌可危,求舅父大人救我!”
  长孙无忌眉梢一挑,急忙上前扶起他,沉声道:“怎么回事?殿下细细道来。”
  李承乾一边哭泣,一边哽咽着将最近父皇对他冷淡,以及偏宠魏王,赏赐多逾皇子仪制等事一一道来。
  长孙无忌面沉如水,捋须静静听李承乾哭诉,眼中不时闪过一道复杂莫测的光芒。
  抽噎着断断续续把事情说完,李承乾泣道:“舅父大人,承乾这几年确实做过几件失德之事,有悖储君之仪德,朝中诸多大臣亦多有指斥,如今承乾已知错,愿从今往后端正行止,敏行讷言,凡事不违君子之道,不负太子之名,舅父大人……承乾是文德母后所出,是我大唐天家的嫡长子呀!嫡长子不可轻废,否则违于礼制,天下门阀士子怎能服气?更何况当年父皇本以次子而夺太子之位,生玄武门之变,至今天下人仍有议论,更不能轻言废储……”
  话说至此,长孙无忌忽然脸色大变,起身暴喝道:“闭嘴!李承乾,尔欲招惹大祸乎!”
  李承乾吓得浑身一激灵,呆愣过后顿知失言,急忙垂首请罪:“承乾口不择言,请舅父大人恕罪……”
  长孙无忌抬眼朝堂外廊下一扫,见堂外空荡荡的并无一人,这才放了心,随即恶狠狠瞪了李承乾一眼,压低了声音怒道:“当年的事情也是你区区小辈敢随便说的?不知这是你父皇的大忌吗?太子殿下,你差点惹了大祸!”
  李承乾被长孙无忌的厉色吓到,一脸悔恨地点头认错不已。
  阖眼捋须,长孙无忌沉吟不语,不知过了多久才睁开眼,缓缓地道:“眼下来看,殿下所言所行确实让陛下失望了,或许动过易储的心思,然而欲易一国储君,又是嫡长子,干系太大了,纵是陛下也无法掩天下悠悠众口,所以太子殿下尽可放心,不到忍无可忍,陛下绝计不会真的易储的,虽说眼下对你很冷淡,也只是一时失望气愤,殿下这段时日只需凡事小心,言不可多,行不可讷,遵人子之孝道,行贤德之仪行,所谓‘水滴石穿’,陛下终会恢复对太子的恩宠。”
  李承乾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显然对长孙无忌的回答不太满意,说了一大通话看似句句在理,可细细思量后,一句都没用。
  他李承乾今日是来拉同盟求助攻的,这样的回答岂能打发他?
  “舅父大人说的极是,承乾谨记于心,只不过父皇如今对魏王泰极度偏宠,仪仗和赏赐一度与东宫并肩,逾制若斯,惹满朝议论,东宫威望扫地,这……还请舅父大人指点。”
  长孙无忌笑了笑,道:“平常心即是,殿下眼里何必看重这些俗物?魏王仪仗就算逾制与东宫并肩,就算他的王府修得比东宫还漂亮,那又如何?殿下须知,如今你最重要的东西还是属于你的,旁人轻易夺不走,包括魏王泰,那就是‘太子’的位置,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陛下对魏王再恩宠,你仍然是太子,将来大唐的皇帝仍然是你,只要殿下从今往后不再做令陛下失望的事,陛下就绝不可能真的把你废黜了,老臣的意思,殿下明白了么?”
  李承乾再次皱了皱眉,显然长孙无忌的回答还是令他不满意。
  长孙无忌接着道:“殿下,你与魏王,晋王皆是老臣的外甥,皆是吾妹文德皇后所出,所以,你和他们一样,都是老臣的亲人,兄弟阋墙之事,老臣也不愿见,殿下是长子,亦是长兄,弟弟们有什么忘形跋扈之处,站在太子的位置或是兄长的位置,你都应该稍作忍让才是,万不可伤了兄弟和气,换句话说,纵然魏王泰近来独得帝宠,以至咄咄逼人,殿下也该一退再退,做些符合兄长的姿态出来让朝臣们看见,殿下多忍让几次,朝臣们便知殿下的胸襟气度,便会满朝赞颂殿下的仁厚,这些话你还怕传不到你父皇耳中?听得多了,你父皇自会对你融冰化雪,恢复如初,此即‘以不变应万变’,善也。”
  李承乾神情微动,这番话终于令李承乾比较满意了。
  其实长孙无忌的说法并不新鲜,类似的话,东宫左右庶子那些属官不知对他说过多少次,只不过长孙无忌说出来,分量自然与东宫那些属官不一样,更何况,长孙无忌愿意推心置腹与他说这些话,便试探出了长孙无忌的态度,显然,这位亲舅舅也是不愿父皇妄动易储之念的。
  试探态度,其实比请求指点更重要,态度有了,确定他是站在东宫这个阵营的,有些麻烦便不需要说透,长孙无忌自然知道如何在父皇面前保他这个太子。
  李承乾终于满意了,神情也渐渐轻松下来,脸上甚至挤出了几分笑意。
  长孙无忌也很轻松,正事说完,话题扯到别的方面,长孙无忌慈祥和蔼地对李承乾谆谆教诲,态度如同当年一般,既维持着君臣之仪,也不失长辈威严和爱护,瞧不出任何不同之处。
  闲话半晌,李承乾适时告辞,行礼过后满意而归。
  前堂内,长孙无忌慈祥的笑容渐渐僵冷,最后面无表情,捋须阖目,不知在想什么。
  身后传来轻悄的脚步声,长子长孙冲脚着足衣,如猫潜行,轻轻走到长孙无忌的身后。
  “父亲大人,看来如今太子有些惶恐,怕是着急了。”长孙冲轻声道。
  “嗯。”长孙无忌仍阖着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看了看堂外空荡荡的庭院,长孙冲的声音更低了,凑在长孙无忌的耳边轻声道:“孩儿适才在后面静听了许久,听父亲大人的意思,似乎……继续保太子?”
  长孙无忌嘴角一勾,缓缓地道:“你从哪句话里听出老夫要继续保太子了?”
  长孙冲一惊,也不顾父子礼仪,立马跪坐在父亲身旁,轻声道:“父亲大人的意思……难道舍太子而就魏王?”
  长孙无忌终于睁开了眼,淡淡瞥了儿子一眼,道:“世上之事,不是非东即西,非黑即白,未到乾坤鼎定见分晓之时,千万莫随便定出取与舍,胜败五五之数终究还是太过行险,我长孙家已是大唐门阀权贵,多年经营方有今日之盛况,所以万不可踏错一步,陷家族于万劫不复之境。因文德皇后之故,长孙家与天家已是休戚相关,无可分隔了,所以,我们的选择必须要与陛下的选择保持一致,否则,长孙家必危。”
  一席话听得长孙冲满头雾水,细细咀嚼半天之后,长孙冲满脸羞惭道:“孩儿愚钝,实不知父亲大人言中深意。”
  长孙无忌笑了,摇头道:“储君之位非同小可,易储则动摇社稷根本,万不得已而不可轻言废黜,而老夫观陛下近年亲魏王而远太子,一半实因太子所为令陛下失望,另一半,怕也是为了平衡朝局,为防东宫势大而不可收拾,故亲魏王以制衡。毕竟陛下当年还是秦王时,同样的情势也曾在武德年间出现过,陛下心生忌惮,不得不防,但自从去岁中秋,太子无故杖责东宫左右庶子后,老夫看出来,陛下对太子已失望透顶,怕是真动了易储之心……”
  长孙冲神情微动,试探着道:“陛下若真有了易储之心,父亲大人方才何必对太子说那些……呃,父亲大人想必自有您的道理。”
  长孙无忌叹道:“老夫刚才说过,长孙家已是门阀,不可随便决定取舍,更不可随便表态,冲儿,明白老夫的意思么?”
  长孙冲脸上露出明悟之色,点头道:“孩儿似乎……明白了。”
  长孙无忌欣慰一笑,不再往下说了,沉吟片刻,淡淡地道:“明日老夫便向陛下进谏,请陛下委派太子代天巡视安抚难民,毕竟是太子啊,如此大灾关头,怎可不见太子身影?陛下防心甚重矣……”
  长孙冲道:“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长孙无忌摇摇头,接着道:“魏王泰如今奉旨编撰《括地志》,怕是快成书了吧?”
  “是,听说年中便可告成,此书包罗大唐山川河流各处地理,兼每州每城每地之民俗风情,可谓古今一绝,魏王纵与太子之位无缘,仅凭此书便可名垂千古矣。”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地道:“老夫书房里有两本书,分别是《禹贡》和《水经注》,书上皆有魏时郦善长先生的亲笔批注,可谓绝世孤本,对魏王泰编书必有大用,冲儿,你代老夫去一趟魏王府,将这两本书送去,就说是老夫的一点心意。”
  长孙冲两眼一亮,情不自禁躬身道:“父亲大人高明,孩儿领教了。孩儿这就去办。”


第六百零二章 晋阳生变(上)
  朝局随着圣眷的变化而变化,这是一座耀眼的金字塔,下面的人总是眼巴巴地盯着顶层的脸色,以顶层的喜恶为喜恶,整个金字塔的风向也随着顶层的转变而转变。
  名垂青史的名相长孙无忌也不能免俗,他永远不会随便站队,更不会轻率地做任何决定,他做任何决定之前首先要看的便是李世民的脸色,长孙家必须与天家保持高度的一致,才能真正做到家国利益休戚相关,才能保得长孙家这条大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天家所猜忌而翻掉。
  今日也是如此。
  李承乾低姿态的登门拜访,语气和态度甚至已到了低三下四的程度,再加上毫无争议的嫡长子身份,以及与长孙家的舅甥关系,如此亲密的关系,从利益到血缘都无可挑剔的紧密联系在一起,然而长孙无忌还是没有轻易表态。
  因为李世民的态度不明朗,所以长孙无忌的态度不可能明朗。
  这种夺嫡争位的重大关头,每迈出一步都有可能决定家族的兴衰,长孙无忌冒不起这个险,哪怕冒险的对象是自己的亲外甥也不行,他不能为了李承乾把整个长孙家族的命运全押到赌桌上,这显然是非常不划算的,利益和生死面前,再亲密的血缘关系算得什么?退一万步说,就算李承乾这个太子被废黜,接替他太子之位的人也必然是长孙皇后亲生的嫡子,与长孙家也是嫡亲的血缘亲人,那么,谁上去谁下去,对长孙家来说有区别吗?
  所以长孙无忌选择了两头烧灶,一头烧太子的热灶,另一头烧魏王的冷灶,两边都不得罪,左右逢源。
  至于排名第三的嫡子,那位才十二岁的晋王李治,这个名字在长孙无忌的脑海里只是浮光一闪,然后马上摇头否定了。
  前面两个快打破头了,不是甲就是乙,怎么轮也不可能轮到老三来坐这个位置。
  一则年岁太幼,十二岁,冠礼都没行,还是个啥事都不懂的小屁孩。二则朝中没有人脉,没有阵营,唯一的倚仗便是皇帝的宠爱,三则一无所长,这个年纪看不出他的人品,看不出他的学问,看不出他的为人处世,可以说毫无特长,平凡得根本不入眼,这样的小屁孩何德何能可以被选中当上太子?
  长孙无忌对李治完全无感,而且也笃定李治没有任何希望参与到这么复杂的东宫之争的战役里来,所以,嗯,无视了。
  ……
  晋阳县。
  “子正兄,你说我是不是经常被人无视啊?”
  李治睁着蠢萌的眼睛,一脸失落地看着李素。
  “殿下何出此言?”
  李治叹了口气,用一种假装成年人的语气幽幽地道:“你看啊,来晋阳不少时日了,对吧?这些日子你们都在忙着赈济百姓,对吧?孙县令忙个不停,你也忙个不停,就连我身边的付善言他们都忙个不停,好像你们总能找到事情做,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可我呢,我这个堂堂的皇子每天却只能坐在城外的棚帐边,蹲在城外的棚帐边,或是累了躺在棚帐边,看着你们忙来忙去……每个经过我身边的人都会看我一眼,然后当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扭头走过……”
  李素愣了一下,然后笑抚李治的狗头,道:“殿下万金之躯,不必做什么事情的,只要你站在城外,让百姓接受官府赈济时能顺便看到你站在那里,你的作用就完全达到了,就像,嗯,就像城门口的吊桥一样,看着没什么用,但实际上……摆在那里还是很好看的。”
  这番安慰话显然令李治情绪愈发低落了,抬头横了他一眼,然后垂头失落地叹气。
  李素笑了笑,没打算继续安慰。
  小屁孩有颗脆弱的玻璃心自然要安慰一下的,但也不能太惯着了,毕竟李素顶多算是他的便宜姐夫,又不是他爹……
  ……
  孙辅仁的确很忙,自从李素一行来到晋阳后似乎更忙了,只不过跟以前不同的是,他忙并快乐着。
  知道李素此次带了不少粮食来,晋阳的百姓至少不会被饿死了,李素带来的粮食极大地缓解了他的压力,作为晋阳县令,如今他要做的事情便是上山下乡动员百姓聚集城外接领官府赈粮。
  只是动员工作做得并不好,因为雪灾的缘故,许多村庄的百姓早早走光了,这也是李素至今觉得奇怪的事,晋阳周边的村庄几乎都成了鬼村鬼庄,里面不见一个人,城外领赈济粮食的不到一万,很多人就这样无缘无故不见了。
  等了三四天,孙辅仁从城外村庄回来,顺便还带回来了两三千人,这些人算是他这几日的劳动成果了。
  一个人口二十万的大县,居然逃难只剩了不到一万人,实在令人费解。
  孙辅仁回来时脸色不太好,这几日行走奔忙于各村之间,渐渐的,他也觉得不对劲了,百姓逃难不可能逃走那么多,毕竟这个年代里,“故土难离”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不到马上饿死的地步,谁都不肯轻易离开土生土长的家乡,可是晋阳各村的百姓却一口气全跑了,好像神仙变了个戏法似的,手一挥就把人变没了,实在是反常得很。
  ……
  “敢问李侯爷,这个名叫卫从礼的地主……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让他住在县衙里?”孙辅仁不解地问道。
  连日的奔波,而且收效甚微,孙辅仁的精神很不好,脸色也很差,脸上布满了憔悴和疲累,眼珠子满是通红的血丝,连官员最基本的衣冠仪态看起来都一塌糊涂。
  李素叹了口气,道:“孙县令辛苦了,这些日子看你先后奔波,晋王殿下和我非常钦佩,只不过,你毕竟是晋阳一县父母,在这大灾关头,身子尤其重要啊,万民生计系于一身,你要好好保重才是。”
  孙辅仁叹道:“职命所在,不得不为尔,但求无愧陛下,无愧黎民便是……李侯爷,这几日多亏您和殿下坐镇城外善棚赈济百姓,为下官分担了许多事,下官感激不尽……”
  语气一顿,孙辅仁指了指正在县衙后院园子里闲逛打呵欠的卫从礼,疑惑地道:“只不过……此乃何人,为何侯爷要将他接进县衙里住下?”
  李素扭头看了卫从礼一眼,嘴角噙着几分轻笑,道:“他……算是一个客人吧,嗯,烦请孙县令叫府中下人好生招待,有吃有喝就行,或许……”
  “或许什么?”
  李素笑道:“或许,晋阳百姓失踪之谜,此人知晓几分端倪,这几日忙着赈灾,待城外乡亲们安定下来后,我再好好跟他聊聊,敬酒或者罚酒,终归要吃一样的。”
  孙辅仁一惊,扭头看了眼卫从礼,随即点点头:“既是侯爷所命,下官自当遵从,晋阳县大牢里也有刑具,侯爷若欲刑讯,只管取来用便是。”
  李素失笑:“用刑具反倒落了下乘,放心,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他老老实实开口,或者……让他后悔为何生到这个世上。”
  ……
  天气终于放晴了。
  一大早醒来,李素看到一丝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格,倾洒在地上,李素一惊,翻身而起,顾不得整理衣冠,匆忙跑出门外,抬头看着天空那一轮火红刺眼的艳阳,呆愣过后,不由放声哈哈笑了起来。
  “来人,快来人!都起来,出太阳了!”李素扬声在院子里嚷嚷开了。
  很快,晋阳县衙后院热闹起来,李治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一脸迷糊地走出门,李素上前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李治惨叫一声,马上清醒了。
  “殿下,出太阳了,阴雨天气已过,快随我出城!”李素高兴地笑道。
  李治一脸迷茫道:“出太阳又怎样?”
  “有了太阳,万物便有了生机,或者说,雪灾已到了尾声……”李素耐心解释道:“尽管春播时分已过,但至少还可以人为的挽回一点什么,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组织乡亲各回其乡,马上挖渠引水播种,或许今年收成不算太好,但至少也有一些微薄的收获,总比颗粒无收强多了。”
  李治明白了,惺忪的神情也渐渐放出了光亮,像雪后初晴的阳光,神采奕奕起来。
  转过头,李素吩咐叫孙县令,却听部曲禀报,说孙县令天没亮就出城下乡了。
  李素沉默片刻,摇头苦笑,这个县令……当得实在太称职了,相比之下,自己这个侯爷反倒像一片懒惰的绿叶,衬托着孙县令这朵红花。
  斜眼瞥了一眼旁边一脸蠢萌无知的李治,李素嫌弃地撇了撇嘴。
  嗯,这家伙是另一片绿叶……
  ……
  出城的路上,禁卫前方开道,李素和李治步行,二人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商议亡羊补牢的春播事宜。
  “可是,百姓们都逃难了啊,整个晋阳只剩城外棚帐的不到万名百姓,晋阳这么大的地方,谁去播种?”李治不解地问道。
  李素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跟老天抢春时,一刻都不能耽误,所以城外这些百姓要让他们马上回家,并告诉他们,官府不会断了赈济,必有专人将粮食送到各村各寨,那些因逃难而致家中田地无人播种的,我们动员一切力量先把种子播下去,比如发动百姓有偿播种,甚至动用咱们的禁卫和并州的府兵帮百姓播种,只要种子播下去就不急了,那些逃离了家乡故土的百姓,不管他们是真的逃难去了也好,或是躲藏起来了也好,把他们找回来是我们下一步要做的事,分清主次便是。”
  李治点点头,随即叹道:“也不知那些百姓都跑哪去了,难道他们都以为跑去长安便一定有活路吗?都是携家拖口的,一家子好几张嘴,每天都要吃要喝,多少存粮够他们吃到长安的?”
  李素沉默片刻,道:“不一定都逃往长安了,晋阳二十万人口,若全部都逃往长安,你想想,长安城下仅晋阳百姓就有近二十万人,陛下和朝臣还不得急眼?长安早该有旨意来了,如今长安那边并无消息,说明逃出去的百姓其实并不多,至少逃往长安的百姓不多……”
  “子正兄,那个卫从礼果真知道些什么内情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我只觉得可疑,如今我们在晋阳就像无头苍蝇,诸事毫无头绪,但凡有可疑的东西,对我们来说都是打开突破的一个希望,宁抓错不可放过。”
  李治苦着脸道:“我总觉得晋阳这地方邪气得很,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李素叹道:“八旬老妇为何惨死街头,百头母猪为何半夜惨叫,禁卫宿营为何屡闻呻吟,殿下贴身的犊裤为何频频失窃,这一切的背后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李治越听越震惊,两眼惊恐地睁大,双手不自觉地朝下身一捂,脸色苍白颤声道:“晋阳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还,还偷了我的……犊裤……?”
  李素淡淡朝他一瞥:“……并没有,你紧张什么,我只是比方一下可能会发生的怪事而已。”
  李治:“……”
  二人说着话,脚步却不慢,离城门尚距百余丈时,忽闻城外传来一阵反常的喧嚣吵闹声。
  李素脚步一顿,顺手拉住了李治,凝目望向城门外,神情忽然凝重起来。
  吵闹声越来越大,紧接着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二人前方的禁卫神情一肃,反应飞快组成一个圆阵,将李素和李治紧紧围在中间,纷纷抽刀指向城门。
  李素神情阴沉,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
  城门外面正是当地官府和禁卫为百姓难民们搭的棚帐区,这些日子一直按李素的分区法隔离开来,百姓们吃饭住宿皆在此,原本已渐渐安抚下来的人心若再发生什么意外,很可能会导致近万百姓难民的集体哗变,小风波都会变成惊涛骇浪,一发而不可收拾。
  “来人,马上彻查!”李素冷冷地下令。
  方老五领着几名部曲匆匆奔向城门。
  没过多久,方老五一脸凝重地跑了回来,沉声道:“侯爷,城外有难民行刺官府差役,不知何故刺死了三人,百姓吓坏了,害怕官府追究株连,两三千人翻过棚帐的栅栏跑了,剩下的几千人正在骚动,似乎酝酿哗变!此地危险,不宜久留,请侯爷和殿下速速离城暂避!”


第六百零三章 晋阳生变(下)
  刺死官差是很严重的事件,几可与造反大罪并列。
  城外的百姓人群仍在骚动,熙攘攒动的人潮中带着一股浓浓的无法遏制的恐慌气氛,恐慌气氛在不断地蔓延,加深,由一个点变成几个点,最后渐渐变成了一个面,随着恐慌的蔓延,人群渐渐如洪流拍岸般狠狠地朝棚帐区边缘的栅栏边蜂拥而去。
  晋阳县的差役和李治带来的禁卫把臂列于人流前,仿佛一道抗洪的防线,拼命做着最后的努力,试图抵挡人群冲破栅栏四散而逃。
  李素脸色愈发阴沉,抿着唇久久不发一语。
  李治已慌得没了主张,求助般望向李素,身边的禁卫见他没反应,也顾不得失仪放肆,强行架着李治的双臂朝相反方向的城门而去。
  “方五叔!”李素忽然道。
  “在!”方老五抱拳。
  “传我令,差役和禁卫人等全部放开栅栏,任由百姓离去,不可强行阻拦,更不可呵斥打骂!”李素冷冷道。
  方老五愣了一下,接着马上明白过来,领命匆匆而去。
  紧紧护侍李治身边的都尉付善言也露出赞赏之色。
  稍有见识的人都明白,李素此刻的命令是正确的。刚才有心人暗里点了一把火,森严国法摆在面前,百姓又都是一群没有安全感的难民,出了这桩事,人群的惶恐骚动是正常的,都怕被官府株连追究,所以不管这桩事是谁干的,大部分人都下意识地选择了逃跑,此时若差役们强行拦阻或打骂,便等于是在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添了一把火,百姓不爆都不行了,这一爆炸,事件可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堵不如疏,大禹治水的理念,可不仅仅只是治水,治民亦当如是。
  扭过头看着付善言,李素道:“你们保护好殿下,我去城外看看。”
  付善言刚抱拳,却见李治死命挣扎起来,涨红了小脸道:“我是嫡皇子,父皇命我赴晋阳正是安抚赈济百姓,此刻怎可避之?子正兄,我随你一起去!”
  奋力一甩臂膀,李治扭头瞪着付善言怒道:“你们这些狗才,欲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义乎?”
  李素犹豫了一下,深深看了李治一眼,展颜笑道:“如此,殿下便跟来吧,付将军,好生保护殿下便可。”
  见付善言仍不肯放手,李素加重了语气,道:“付将军,晋阳情势危殆,陛下遣我等来此不是游山玩水的,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便该有举身赴难的准备和担当!皇子亦当如是。”
  李治急忙点头:“子正兄所言正合我意,付善言,你个狗才再不放手,就给我滚回长安享福去!本王不需要你保护!”
  付善言脸色变幻不定,犹豫了片刻,恶狠狠瞪了李素一眼,终于不情不愿放开了李治。
  李素与李治相视一笑,然后并肩抬步,坚定地朝城门外走去。
  二人的身边,数十名禁卫拔刀紧紧围着,一边走一边如临大敌地注视着城外的骚动。
  李素神色坦然,仿若闲庭信步,扭头看了一眼李治,淡淡地道:“那些难民,或许很快会变成乱民,甚至反民,我等走出城外无异羊入虎口,殿下,你怕吗?”
  李治神情紧张,吞了口口水,努力地挺直了胸膛,道:“子正兄不怕,我也不怕!”
  李素噗嗤一笑,道:“谁说我不怕?我其实怕得要死,此刻恨不得掉头就跑,跑得越远越好,哪怕逃回长安被陛下治罪,也好过被一群乱民乱拳打死,殿下,我可是越走越心虚了,你呢?”
  李治愣住了,这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啊!按理说不是应该一脸无畏无惧兼一脸正义凛然神圣不可侵犯地给自己熬一锅香喷喷的心灵鸡汤吗?比如“虽千万人,吾往矣”之类的,看着乱感动乱激荡燃起自己一腔热血然后傻乎乎出城受死,留给世人一抹夕阳下孤独而悲壮赴难的伟岸背影……
  可是……李素这家伙居然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这是不按牌理出牌啊,套路呢?啊?我需要的套路呢?
  李治忽然之间仿佛被扎了洞的轮胎似的,嗤地一声泄了气,此刻不用李素再说,他已经有了一种掉头就跑的冲动。
  瞥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李治,李素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开心,像一只白捡了一百只鸡的狐狸,眼中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此时此刻,自己为何跟疯了似的,居然笑得如此开心,回长安后应该找个大夫看看了,或许,跟孙思邈道长聊聊如何炼丹成仙的话题也不错,大家疯魔的症状比较相似……
  ……
  事实证明,城外并非龙潭虎穴,付善言等数十名禁卫紧紧护侍着李治二人走到棚帐区栅栏边缘,百姓们都处于恐慌逃跑的情绪里,乱哄哄的一团糟,谁都没注意到李治这一行人的存在。
  李素站在栅栏外,皱眉看着不远处惊慌逃离的百姓,婆娘叫,小孩哭,一派兵荒马乱景象。偌大的平地上,人群惊慌失措狼奔豕突,中间却露出一块谁都不敢靠近的空地,空地上,三名晋阳县衙差役模样的人倒在血泊中,鲜血将黄色的土地浸染了一大片,伴随着周围慌乱的脚步,显得那么悲凉。
  李素抿了抿唇,扬手指着远处道:“来人,把所有的栅栏全部搬开,让百姓自定去留,官府绝不留难。”
  禁卫和差役领命,纷纷上前搬走栅栏,然后离得远远的,一脸漠然地看着百姓离开。
  奇怪的是,原本惊慌逃离的百姓看到官府差役搬开了栅栏以后,却纷纷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差役们,乱哄哄的景象顿时为之一静。
  李素适时大声道:“乡亲父老们,我乃陛下钦封泾阳县侯,奉旨巡视晋阳,今日城外突生事端,但本侯绝不留难,更不会对各位父老株连牵扯,实话说,晋阳官府差役被刺,查是肯定要查的,此事断不可姑息!但本侯可以发誓绝不冤枉无辜,与此案无关的人,本侯绝不会教他身陷莫白之冤,冤有头,债有主,天公地道,恩怨分明,现在,若各位父老还想离开,本侯绝不留难,各位尽可放心离去,若有人愿意留下,像往日一样每日能吃两顿饱饭,本侯更是欢迎,官府的善棚仍然每日发放赈粮,咱们一切照旧!各位父老,是走是留,任由各位自己选吧。”
  这番话令惊疑不定的百姓心中愈定,沉默中面面相觑,有人犹豫想离开,又怕差役们忽然翻脸拿人,有人犹豫想留下,又担心官府说话不算数,一时之间人群竟陷入胶着僵持状态,久久没人敢妄动。
  李素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已上午,艳阳高照,于是嘴角一勾,转身朝远处的伙夫重重一挥手,扬声喝道:“今日提早一个时辰,马上开饭!”
  伙夫们急忙快速地搅动大铁锅里的米粥,很快平地上弥漫着一股诱人的粥香,不少百姓喉头蠕动不已,目光贪婪地注视着那十几口冒着袅袅白雾的铁锅。
  然后,一位老妇人终于忍不住,悄然向前跨出了一步,有了第一个马上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几乎所有的百姓全都仿佛被控制了灵魂似的,不由自主地迈步朝铁锅走去。
  还剩下十几个站在棚帐区边缘的人,这些人原地不动,神情犹豫,最后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
  李素神色自若地看着这些人离开,方老五飞快朝李素瞥了一眼,李素不易察觉地摇摇头。
  他明白方老五的意思,但他觉得此举并无意义,按常理揣度,事发之后,真凶应是第一时间选择和那些百姓们一同离开了,没有留下来看热闹的道理,毕竟暴露的风险很大,凶手没有理由留下来挑战自己的生存极限。
  就算凶手果真是这十几个离开的人之一,拿住了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收获,还是那句话,亲自动手的人往往都是边缘的炮灰角色,幕后之人不会傻到让他知道什么内情给自己留下祸患的。
  跑了两三千个百姓,万幸的是,留下的近七千百姓已被李素一番话安抚下来了,此刻大家都捧着碗,非常有秩序地排队领粥,情绪比较稳定。
  李素舒了一口气,查凶手的事不急,该冒出来的,终归会冒出来,迟早而已,最重要的是稳住了人心,没有闹出更大的乱子,这就足够了。
  看着李素三言两语把这一切摆平,李治崇拜两眼冒光,不住地在旁边“哇”“哇”的赞叹个不停。
  李素照例笑抚他的狗头,道:“夸我的话留到回长安后再说,添油加醋也无妨,辞藻越华丽越好,现在,殿下觉得咱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李治想了想,道:“把三名差役的尸首抬回县衙验尸,派人明察暗访,仔细询问事因,抽丝剥茧查缉凶手!”
  李素笑了笑,赞道:“殿下有长进了,不错。”
  李治喜道:“如此说来,我蒙……不,我说对了?”
  李素望向方老五,沉声道:“派几个人回县衙,把卫从礼拿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该从他嘴里掏点东西出来了!”
  方老五抱拳匆匆而去。
  李治不解地道:“子正兄,刚才不是说查缉凶手吗?找卫从礼做甚?”
  李素笑道:“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要查缉凶手……”
  “可你不是夸我长进了吗?”
  李素翻了翻白眼,没搭理他。
  孩子嘛,哄哄就好,真不真心的,昧着良心夸几句,但不能老哄,还是那句话,毕竟李素不是他爹,没义务时刻照顾小屁孩的情绪……
  ……
  相比追查刺杀三名差役的凶手,提审卫从礼更重要。
  凶手只是炮灰,抓不抓住对目前的晋阳乱局并无影响,但卫从礼知道的东西,或许能为破局带来一线曙光。
  “本”与“末”,李素一直判断得很清楚,舍本逐末的事大概只有李治这种小屁孩才会经常干。原本李素打算派人明察暗访,将晋阳百姓无故大规模消失的事情查个大概的脉络出来后再提审卫从礼,方便两相对证,解开疑团,可是今日城外刺杀差役之事明显是幕后有人指使,抢先出手欲闹出大乱,李素不得不更改策略,先提审卫从礼再说。
  这是无奈的做法,因为上辈子追狗血悬疑剧的经验告诉李素,但凡一个人知道太多秘密,总是活不长久的,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再狗血一点的话,说不定死之前还留一口气,断断续续抖抖索索,说半句“凶手是……”然后果断咽气,或者用颤抖的血手写下两笔似是而非令人薅秃头发的笔划,写到一半同样果断咽气,非得留个悬念让人分分钟想把他分尸一万片……
  李素不希望自己莫名其妙成为这种狗血剧的主角,所以,他必须赶在卫从礼被人弄死之前掏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来。
  虽说卫从礼是“本”,但李治和李素二人的禁卫部曲众矣,二人在迈进县衙之前,下面已有人将刺杀差役的事由查问清楚了。
  起因很简单,差役们巡弋棚帐区,两名百姓模样的人早起后嘻嘻哈哈在居住区解开裤子便尿,差役发现后果断阻止,并厉声命二人去如厕区解决,二人不听,很快双方起了争执,然后二人同时掏出短刀,将不曾防备的三名差役捅死,围观的百姓见杀了人,而且杀的是差役,于是吓坏了,两名凶手趁势大喊道“我们杀了官差,官府追究起来你们也跑不了,杀官差等同于造反的大罪,此时不逃更待何时?”。话说完,周围的百姓瞬间全乱了套,两名凶手则趁着百姓逃离时将自己隐藏在人群里跟着一块离开,杳杳不知所踪。
  李素听了部曲禀报后,皱眉沉吟不语。
  李治眨眼道:“这只是寻常的因争执而起的凶杀案呀,似乎……没那么复杂吧?”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道:“制造恐怖气氛,煽动百姓闹事且先不说,寻常的百姓会随身携带短刀,并且出手狠辣果决吗?”
  李治摸了摸鼻子,讪笑几声,没话说了。
  ……
  二人迈进县衙,方老五当先迎了上来,李素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见方老五神色正常无异,李素终于放了心。
  还好,没那么狗血,看来卫从礼没被人干掉,也没机会有出气没进气的给大家制造悬念。
  事实上卫从礼活得很滋润,这几日被李素强行留在县衙包吃包住,说是留客实则软禁,卫从礼似乎比以往更圆润白胖了几分,在这个大灾之年的晋阳县,卫从礼的变化委实有点脱离群众,在错误的体重上越走越远。
  李素见到卫从礼的模样后不由叹了口气,心中暗恨那个把他喂得白白胖胖的……饲养员?说是包吃包住吧,你也不能太实诚了呀,饱一顿饿一顿,差不多有个意思就好,何必糟践粮食。
  此刻卫从礼的表情很惶恐,刚才方老五等人破门而入,脸上清楚写着“来者不善”四个字,众人把他架出房门,令他老实蹲在庭院内,卫从礼马上明白,白白胖胖的好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见李素满脸笑意走到他面前,卫从礼二话不说,扑通跪倒,神情愈发惶恐不安。
  “侯爷饶命,小人实不知犯了何罪,请侯爷明训。”
  李素笑吟吟地蹲下,眼睛直视着他,道:“卫员外,我们做个游戏如何?”
  卫从礼一呆:“什……什么游戏?”
  “一个新游戏,名叫‘真心话大冒险’,就是互相问对方一个问题,对方可以选择说真心话,也可以选择大冒险,‘大冒险’的意思是,如果回答不了问题,那么就必须做一件匪夷所思难度很高的事情,比如脱光了裸奔,抽孙县令耳光等等,否则就选择如实回答问题,嗯,很刺激很好玩的。”
  卫从礼吓得面如土色,抖若筛糠,一旁毫无相干的小屁孩李治却两眼忽然放出光亮,兴致勃勃地道:“这个游戏好有意思,子正兄,我也参加好不好?”
  李素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李治脑袋一缩,瘪着嘴没吱声了。
  回过头,李素又恢复了一脸如沐春风的笑容,笑道:“这里是县衙,我是官,你是民,我是主,你是客,无论官还是主,都应该有点风度的,所以,卫员外先提问题,不管是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若做到了,便换过来由我提问,卫员外,你先请。”
  游戏很新鲜,这个时代的人显然闻所未闻,李治一脸跃跃欲试,卫从礼的脸色却越来越白,此时此刻,他大概明白李素的意思了,跟软禁的形式一样,这根本就是另一种温婉的提审手段。
  期期艾艾半晌,卫从礼始终没说话。
  李素没有半分不耐烦之色,一直保持着风度翩翩的笑容,等着卫从礼开口,只是眼里的寒光却越来越盛。
  终于,卫从礼实在受不了李素森然的目光和活阎王收命似的笑容,抖颤着打破了沉默。
  “如此,小人……小人无礼了,先问侯爷一个问题……”卫从礼抬起头,可怜巴巴地问道:“敢问侯爷……您早上吃了吗?”
  李素笑了:“没吃,还饿着呢,好,该我问了,请问卫员外……”
  话音一顿,李素的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寒森起来:“请问卫员外……晋阳二十万百姓离乡背井,他们……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第六百零四章 惊天秘密
  提审的手段颇具创新意识,而且气氛非常融洽,用游戏来审犯人,李素算是开了古往今来的先河了,尽量减少被审者的心理压力,大家都用和风细雨吹面不寒的方式把问题解决,挺好。
  两人中间如果再摆几瓶冰啤酒,不时再划个拳,猜个骰子,旁边再放一段嗨到飞起的音乐,那就更好了,反正李素挺怀念这个气氛的。
  当然,这得看被审者的态度,所谓先礼后兵,又所谓先敬酒再罚酒,卫从礼选择喝敬酒还是选择喝罚酒,全看他的意思了,李素两者都不介意,两者都愿意配合。
  游戏很有新意,至少这个时代的人没玩过。
  只是玩游戏要看心情,心情好自然兴致勃勃,比如李治,因为不能参与而在旁边抓耳挠腮,急得不行,但卫从礼这个游戏参与者显然此刻心情不太好,对他来说,这个游戏很要命。
  李素很直接,大家都挺忙的,没必要绕圈子,第一个问题便直奔主题。
  卫从礼脸色很难看,苍白里透着几分青紫,一副法场上即将被刽子手砍头的表情。
  “二十万百姓不是小数目,官府差役累得跟狗似的在晋阳辖内村庄四处搜寻,几乎全部十室九空,虽说家里没了存粮要找活路,可官府没说不赈济吧?走几步到晋阳城,香喷喷的米粥等着大家,每天躺在棚帐里吃饱了就睡,多美好的日子,可是晋阳城外只有区区不到一万人等着官府赈济,而各个村庄也空荡荡连只耗子都看不到,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晋王殿下和本侯初来贵宝地,晋阳地面上发生的这些怪事,还望卫员外不吝指教。”
  李素含着笑,慢条斯理地说出这番话,说话时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卫从礼,卫从礼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都没逃过他的目光。
  卫从礼目光闪烁,迟疑半晌,吃吃地道:“侯爷,小人……小人可以选……呃,选大冒险吗?”
  李素笑了,欣然道:“当然可以,这是游戏规则之内的选择,你既不愿回答这个问题,那就大冒险吧,我说一件事,你若做到了,这个问题揭过,咱们继续下一轮。”
  卫从礼苦着脸拱手道:“还请侯爷示下。”
  李素抬手指着旁边的李治,道:“看见我身边的晋王殿下了吧?”
  “看见了。”
  “好,抽他,抽完了咱们继续。”李素坏笑道。
  李治愕然,一脸无辜躺枪的懵然。
  旁边付善言等人面色不善,以半圆之势缓缓围上来,眼里乱飙杀气,也不知这杀气是冲着卫从礼还是冲着李素,估计冲李素的多一点。
  卫从礼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下,终于哭出声来:“侯爷,小人只是晋阳县小小的升斗小民,请侯爷放过小人吧。”
  李素叹了口气,道:“真心话不愿说,大冒险又不愿干,卫员外,你玩游戏不讲究啊,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卫从礼垂着头,讷讷而无言,似乎想硬扛到底的样子。
  李素笑吟吟的看着他,眼中终于冒出了杀气。
  之所以决定先礼后兵,不是心怀仁慈,而是李素本身有严重的洁癖,看不得用刑后血肉模糊的样子,太倒胃口了,可是此刻卫从礼看来似乎更喜欢喝罚酒,李素便不得不更改一下方式,既然和风细雨达不到目的,腥风血雨也不错。
  就在李素眼中杀气愈盛,打算下令用刑时,卫从礼忽然开了口,打破了要他老命的沉默。
  “侯爷,小人有难处……”卫从礼艰难地道。
  李素笑道:“活在这世上,大家都有难处,比如我和晋王殿下,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县侯,算是权贵了吧?可陛下交代的差事还是得办好,办不好的话,回到长安,晋王殿下难免被训斥,让陛下失望,而我,也免不了被治罪,甚至被流放,你看,不论地位和权势,过日子谁没点难处呢?”
  顿了顿,李素又笑道:“当然,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不能免俗,所以相比之下,为了解决我的难处,难免就无法顾及你的难处了,这是人之常情,还请卫员外见谅,我敢肯定,你必然知道一些我想知道的东西,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接下来的事你就不必担心了,官府自会保你周全,大唐境内的任何地方都是皇帝陛下的王土,没人敢动你。”
  说着李素朝李治一瞥,多日相处,二人之间早已有了默契,李治挺起胸膛,一脸稚嫩的威严状沉声道:“本王乃皇帝陛下嫡子,我可对天发誓,只要你说出来,定保你周全,一根汗毛都不少你的。”
  卫从礼仍是满面愁苦,显然李素二人的保证并未给他太大的信心。
  犹豫挣扎半晌,卫从礼情知今日这道坎应该是过不去了,不老老实实招认的话,眼前这两位看起来和善亲切的权贵一定不介意微笑着把他大卸八块。
  所以,他只能选择先过了眼前这道坎再说,至于以后的麻烦……眼前的坎都过不去,谈什么以后?
  见卫从礼咬牙,李素明白他已做了决定,不由温言笑道:“那么,卫员外,咱们重新开始游戏?我提问,你回答……”
  卫从礼苦笑道:“侯爷,话说到这份上,您没必要绕圈子了,小人其实清楚您想问什么,不劳您动问,小人这就原原本本说出来,还请晋王殿下和侯爷记得刚才的话,定保小人和家眷的周全。”
  李素笑道:“好,你说,我等洗耳恭听。”
  卫从礼垂头沉默,似乎在组织措辞,良久,抬起头道:“侯爷,其实自去岁隆冬开始,晋阳县的百姓已开始迁移了……”
  李素眉头皱了起来:“去岁隆冬……那时就有人看出开春的雪灾了么?”
  卫从礼摇摇头:“小人只是晋阳的草民,充其量薄有家资,勉强算是富户,但论起人脉,其实并不广博,殿下和侯爷是顶尖的权贵,或许并不知道下作人的心思,人脉不是那么好攀扯的,小人没什么出息,眼睛整天盯了自家的几亩田地里,对外面的事反倒并不是太在意,所以有没有看出雪灾,小人真的不知情,只知道去年隆冬,大雪下得邪性,然后,就有百姓三三两两地离家了……”
  李素皱眉道:“都是同村同庄的乡亲,离家总有个说法吧?怎么跟人解释?离开家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以何为生,家里的田地还要不要了,等等,这些都是问题,难道那些离家的人对外没个说法吗?”
  卫从礼摇头:“没说法,就这么离开了家,都是趁着半夜无人走的,一走就是一整个家子,从老人到婆姨再到孩子,一夜过去,整个家便全空了,连看门的狗都被带走了……”
  李素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肃声道:“你确定是去岁隆冬的事?”
  “确定,那时元旦还没到,小人自家的庄户都悄无声息的走了十几户,当时小人急得嘴角冒泡,不停跟家人说,今年这元旦怕是过不下去了,因为跑掉的庄户还欠了半年租子没交……”
  李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事情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如果说是雪灾来临后,百姓们三三两两离家,那是被老天逼得出去讨活路,被人收留也好,被别有用心利用干些见不得光的事也好,终究是因天灾而引起的人祸,可若是在雪灾来临前百姓便三三两两离家失踪,这可不是小事了,说明背后有人谋划,有人策动,揭开来便是一桩天大的阴谋。
  飞快扫了李治一眼,小屁孩仍一脸懵懂,看不出多沉重的样子,显然没领会到卫从礼话里意思,嗯,不怪他,以他的年纪和蠢萌的属性,想不通也是正常。
  “卫员外,你接着说。”按下心中的烦躁,李素含笑道。
  “后来过了元旦,大雪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已快开春了,马上就是春播,连绵不休的大雪覆盖田地,有经验的老农渐渐看出了不对,每天愁眉苦脸蹲在田边叹气,举家离开村庄的百姓越来越多,人多了,终于也有了说法,被人拦下问了,一说就是今年定是灾年,家里存粮不够,出去讨个活路……侯爷,‘存粮’这个东西,家家户户都必须有的,每年庄户要上缴租子,除去交给地主和官府的租子,剩下的全是自家的口食,年景好的时候多存点,年景差的时候少吃点,尽量存下来,留待明年再图个好念想,有的存麦米,大多数存糜子,米比较金贵,糜子这东西就贱了,牲口也吃,人也吃,农户家里大多都是糜子掺了一点点米搅和在锅里,煮熟就算是全家人的一顿饭了……”
  “小人家里往上三代都是地主,算不上出息,但对农事还是很清楚的,家里庄户每年能存下多少余粮,大抵心里也有个数,若说刚过了元旦,春播还没开始就吃完了家里的存粮,打死小人也不信,关中年年闹灾,哪年也没见农户们凄惨成这光景,往往都是自家人少吃点,地主接济点,官府再赈济点,灾年马马虎虎就这么对付过去,待到秋收后,又能存下粮食,当时小人心里就犯了嘀咕,估算了一下觉得不对劲,于是找村里的里正,里正也急,于是把事情报上晋阳官府,可惜的是,当时晋阳县上下都忙着对抗雪灾,忙着调拨赈粮,这点小事县衙里没人在意,小人该做的都做了,只好看着乡亲们一个个离乡……”
  “后来,大概是上月,小人见春播无望,又听说邻村闹匪,几家富户连续被盗匪灭了家,可谓鸡犬不留,小人心里不踏实了,因为小人也害怕,怕有一天坐在家里招了杀身之祸,没来由的被贼人盗匪一刀砍了,实在死得冤枉,所以便将家眷送往山南道的远亲家,小人则藏好家财和存粮,也离开了家,打算进山里躲一阵,进了山,发现山里居然也有不少人,大部分是各村的灾民,小人甚至看到了几个自家的庄户,他们聚集在山坳里,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在山里挖了一些窑洞,人就住在窑洞里……”
  卫从礼说着,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看了李素一眼,缓缓道:“进山不失为度灾年的方法,每年闹灾的时候都有乡亲进山,因为山里树林茂密,长着很多蘑菇和野菜,这东西吃不尽的,挖完以后没几天,一场新雨过后,又长出一茬儿来,更何况山里野兽和猎物也不少,运气好的话,打一两头狼,一两只兔子山鸡什么的,足够一家人对付好几天,有荤有素,遇到灾年一般都能对付过去……小人见山里灾民不少,原也打算进去和大家一起过些日子的,毕竟山下不安全,人多倒踏实了……可是小人刚准备出去与大家招呼时,却发现有人给山坳里的乡亲们送饭来了,百来个大汉,抬着二十几口大锅,锅一揭开,里面香喷喷的米饭和面饼……”
  李素眼皮一跳,道:“等等,卫员外,你刚才说,有人给山坳里的乡亲送饭?而且送的是米饭和面饼?”
  卫从礼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叹道:“侯爷也发现不对劲了么?是的,小人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看错,那些人抬来的就是米饭和面饼!小人若有半字虚言,教我生生世世沦入畜道不得超生!”
  直到这个时候,李治也终于听出不对劲了,茫然地道:“大灾之年,进山度灾的百姓居然吃得到米饭和面饼?而且有专人给他们送去,谁这么大的手笔?”
  李素看了他一眼,扭头朝卫从礼强笑道:“卫员外你继续说。”
  卫从礼脸颊一抽,叹道:“小人的家境其实不坏,老实说,这些年家里多少也存了一些粮食,哪怕连续十年颗粒无收,小人也自信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小人之所以送走家眷,自己也离开了家,是因为躲盗匪,免遭无妄之灾,并非为口食所奔波,所以小人和那些山坳里的灾民不一样,当时小人躲在树林里,看到那百来名大汉给乡亲们派发米饭和面饼,小人觉得心跳得厉害,那块山坳从里到外透着邪性,不知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小人本想上前与大家凑个伙的,想想还是打消了主意,然后马上下了山……”
  李素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卫员外,不是我不相信你,你上山的时节正是大雪刚停,万物萧瑟之时,树林也算不得茂密,人藏在里面,一眼可见分明,那些藏在山坳里的乡亲为何没被官府或路过的人发现呢?”
  卫从礼叹道:“侯爷到底是精明人,这话问到点子上了,那一片山坳地势很低,恰好在两座山交界的最低处,说是山坳,实则是一片山谷,仅有一个羊肠出口,那唯一的出口有一片崎岖的山石和矮丛,将出口遮得严严实实,就算有人走到出口前,看到满眼的山石和矮丛,也定以为前无去路,折身而返,人群聚集的山坳上方,则是一片参天大树遮盖,上不见天日,大白天的都要点着火把,若非熟路之人,永远也不可能想到里面居然住着那么多人……”
  李素沉声问道:“那么,你所见的那片山坳内,到底住着多少人?”
  卫从礼想了想,道:“少说也有四五千人,那片山坳很大,光是挖出来的窑洞都有上百个……”
  见李素面色凝重,沉吟不语,卫从礼苦笑道:“侯爷,小人是个本分人,往上数三代都本分,除了收租存粮,对朝廷对官府从来没生过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小人今年活到四十二了,也算是有了一些见识,这片山坳里不声不响住着那么多人,又非官府赈济,每到饭时还有专人送饭,瞎子都看得出此事不寻常了,小人天生胆小,哪里敢掺和这么大的事,侯爷,您可要明鉴呀!”
  李治忍不住插言道:“可是我们逮到你时,你为何不主动点,痛快的把这事说出来?你在躲避什么?”
  卫从礼老脸拧成一团,叫屈道:“殿下您开眼呀!那山坳里有专人白养着几千号人,不知道养这些人做什么,有这么大手笔的人,自然不是无名小辈,若被他们知道是小人泄露了他们的秘密,要弄死我这个小小的地主还不是易如反掌?小人只是一介草民,能得罪得起谁?敢得罪谁?若不是侯爷今日逼到这般境地,小人怎敢泄露此事?”
  李素不停揉着眉心,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自己的直觉果然没错,第一眼看到卫从礼就觉得这人有问题,今日果然从他嘴里掏出了东西,掏出的东西很有可能是一桩惊天巨案。
  李素相信卫从礼嘴里的山坳可能不止一处,毕竟晋阳二十万百姓消失了大半,而卫从礼恰好遇到的那片山坳只有四五千人,可以肯定,类似隐蔽的地方还有很多,而且……这些消失了的百姓全由人家每天白养着,由此推论下去,结果令人不寒而栗。
  谁有那么多粮食,能够养活十来万人,把这些人全聚集起来,幕后之人到底想干什么?


第六百零五章 烽烟突起
  养活一个人并不容易,特别是在一个农业生产相对落后的年代里,就更不容易了。
  一石粮食大约一百斤出头,五千人吃一顿饭大概需要多少粮食?以每人二两来算,那么五千人的一顿饭大概需要十石以上的粮食,供养十万人一顿饭大约需要二百石,这还只是一顿饭,如果每天供两顿,连续供养两个月,那么十万人需要两万四千石粮食……
  帐很容易算,李素片刻间便算出了大概,那么,问题来了……
  晋阳地面上,谁有那么大的手笔,眼都不眨便拿出两万多石粮食供养百姓?一不跟官府打招呼,二不敢光明正大,赈济灾民都偷偷摸摸如同做贼似的,他图什么?
  李素心情越来越沉重。
  他相信世上有好人,好得纯粹,好得令人发指像个傻子,可是,随手拿出两万多石粮食不求名不求利无私赈济灾民的好人,实在是亘古未闻,大奸大恶的表象往往是大善大义,赈济灾民本身没错,但偷偷摸摸养在不见天日的山坳里,显然里面就有问题了。
  不仅有问题,而且有麻烦,这个麻烦很大,是一个价值两万多石粮食的大麻烦。
  仔细端详卫从礼的表情,李素又问了几个问题,有的问题卫从礼答了,有的答不上来,直到李素确定卫从礼肚里的东西已被掏干净后,这才挥了挥手,命人将他带下去,当然,待遇不变,还是管吃管喝管住,甚至允许他离开县衙,前提是他有这个胆子离开。
  “殿下,咱们怕是遇到大麻烦了。”李素苦笑着朝李治道。
  “因为有人藏匿灾民?”
  “对,管吃管住,每顿还都吃米饭和面饼,晋阳地面上的灾民被他们照料了一大半,殿下,你相信他们纯粹出于好心么?”
  李治飞快摇头:“好心没有这般鬼鬼祟祟的道理,赈济灾民本是行善,大灾之年,朝廷燃眉之际,有人愿意挺身而出,官府求之不得,绝不会怪罪,好好的一件善事搞得如此神秘鬼祟,这里面怕是有事。”
  李素笑了,连后知后觉蠢萌蠢萌的小屁孩都看出了不对,看来今日果然挖出了一桩惊天大案。
  “接下来怎么办?咱们要不要调动兵马,先把那山坳端了?”李治肃然问道。
  李素摇头:“千万别端,一切还没明朗之前,切记不可打草惊蛇,就当不知此事,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扭过头望向王桩,李素道:“王桩,你马上派人把孙县令召回来,晋阳这般境地,下乡搜寻难民已无用处,让他马上回来主持晋阳大小事务,今日寒意已减,艳阳高照,怕是雪灾过去了,叫他发动灾民回家春播,虽然春播农时已过,也可种点豆子绿菜油菜等各种耐活的作物,总之不能让好好的田地空着,这些事孙县令比我懂,让他去办,抓紧时间办!”
  王桩领命而去。
  再看向方老五,李素道:“方五叔,烦你从殿下的禁卫和咱家部曲里挑一些灵醒又会说本地话的弟兄,乔扮成灾民出城,四散于晋阳各个村庄周围,扮作逃荒的样子,记住不要主动寻找那些藏人的山坳角落,如果有人接近,鼓吹某个地方有吃有喝,就跟他去,混入那些地方,细心记下所见所闻,想办法把消息递出来。”
  方老五领命。
  回头又望向李治,李素叹了口气,神情凝重地道:“殿下,咱们恐怕必须调动并州兵马了。”
  李治缩了一下脖子,讷讷道:“真有这么严重了吗?只是几千个藏在山坳里的灾民而已……子正兄,调动兵马非同小可,一旦调动却又未能成事,或是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回到长安咱们可都要向父皇领罪的,就算父皇不追究,朝堂那些言官令官也不会放过我们……”
  “想象,殿下,你必须发挥想象……”李素沉声道:“几千个灾民只是表象,晋阳有十万以上的百姓莫名其妙不见了,他们应该都藏在类似于山坳那种地方,最重要的是,有个神秘的人物或势力每日给他们提供饭食,晋阳县流言肆虐,有人频频煽动灾民闹事,甚至有胆子殴打县令,刺杀差役,各村庄匪患严重,打家劫舍,甚至灭人满门,把这些乱象捏合起来,殿下,你还觉得晋阳无大事吗?”
  李治愕然呆滞。
  良久,李治似乎也想明白了,脸色时白时青,挣扎犹豫半晌后,终于狠狠一咬牙:“成!我听子正兄的,这就向并州大都督府调动兵马!”
  很快,两骑快马从晋阳县出城,一骑向北,一骑向南,两封红翎军报分别发往长安和并州,李治在发往并州的调兵文书里附上了半块鱼符,还有李治和李素的联名大印。
  晋阳离并州很近,它本就是归属于并州辖下所治,并州大都督府的兵马主要为了防备北方的突厥和薛延陀,当然,也兼治晋地民乱,毕竟是高祖龙兴之地,又与北方敌国接壤,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大都督府自大唐立国后便存在,哪怕李世民已经灭了突厥和薛延陀,大都督府也一直未曾裁撤。
  两日后,并州大都督府收到了李治的鱼符和调兵文书,大都督府沙场点兵,两万府兵整装披挂南下,直奔晋阳。
  第三日,晋阳北面石窟村的偏僻山谷里忽然杀出两千灾民,两千余灾民摇身成了乱民,乱民当场击杀石窟村里正,并将村里仅剩的十余位老弱妇孺屠杀殆尽,李素和孙县令等人闻讯大惊,匆忙调集禁卫兵马围剿平叛,乱民却已不知所踪。
  第四日,晋阳城外的村庄又杀出三支人马,挥舞着长棍横刀,将巡弋的差役击杀后迅速撤退,不见踪影。
  接连数日,晋阳处处烽火,突然间陷入了兵荒马乱之中。
  李素和李治心中焦急,然而李素还是冷静地下令撤回追缉的禁卫兵马,收缩防御,仅以守卫晋阳县城为目的,任由城外烽烟四起,李素自岿然不动。
  当日晚间,一名神情鬼祟的年轻男子来到晋阳县衙正堂外,向值守的禁卫递上了一封书信。
  禁卫将书信递进内院,李素展开书信后神情一凛,马上召见此人。
  年轻人穿着很朴素,或许不应该叫朴素,叫破烂才贴切。
  一身粗布衣裳,脚下蹬着一双露出了脚趾的草鞋,肤色黝黑,年纪轻轻却满脸皱纹,走在乡道上与寻常的逃荒灾民并无任何区别,长相也普通得很,是那种让人看过一眼后能够迅速把他忘记的类型。
  县衙内院的厢房内,方老五亲自领着李家部曲四处把守,李素和李治很低调地接见了此人。
  一见面就分出了等级高低,年轻人见到李素和李治后马上抱拳躬身行礼,道:“常顺拜见晋王殿下,拜见李侯爷。”
  “常顺?你隶属哪个官衙?是什么身份?”李素皱着眉,扬了扬刚才递进来的书信,道:“为何你有陛下亲笔御书的书信?”
  常顺笑了笑,露出一嘴的白牙,跟他黝黑的皮肤搭配起来非常亮眼,像黑夜里的星星。
  “隶属哪个官衙请恕小人不能说,不过……”常顺笑着朝李治看了一眼,道:“晋王殿下想必是见过小人的。”
  李治一脸迷茫,垂头思索许久,方才一拍大腿,道:“你是常伴伴身边的人!我去年曾在甘露殿见过你。”
  常顺笑道:“殿下好记性,时隔一年还能记得小人模样,小人倍感荣幸。”
  李素不解地道:“常伴伴是谁?”
  李治道:“常伴伴名叫常涂,是父皇的贴身内侍,在太极宫的地位很特殊,除了父皇,谁的命令都不听,而且他曾在父皇面前发下重誓,将来父皇若龙御归天,他必殉陵以随。”
  经李治确认,又有李世民的亲笔书信,李素终于解了疑惑,对常顺的身份再无怀疑。
  同时李素心里也暗自一凛。
  那个随侍李世民身边的“常伴伴”恐怕不是简单人物,他的职责绝非每天给李世民端茶递水那么清闲,眼前这个常顺是常涂的身边人,在晋阳如此危急紧张的关头,带着李世民的亲笔书信来到这里,他的身份显然也绝非送快递的那么简单……
  由此推断,就像李素暗自掌握着长安城一股隐藏于地下的势力一样,李世民的手里也掌握着一股任何人也无法探知究竟的势力,这股势力的首领,恐怕就是他身边的内侍太监常涂了,眼前这个常顺,就是常涂手下的一员干将。
  想到这里,李素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心中不由有些发虚。
  皇帝果然都是精明之辈,越英明的皇帝秘密越多,李素曾为自己在长安城拥有一股地下势力而暗暗窃喜,现在看来,恐怕自己高兴得太早了,以李世民的精明,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发现李素的这股势力,或者,他早已发现了,只是默不出声,就像农户养猪一样,等到养肥了再一刀宰了……
  想到这里,李素眼皮直跳,一股危机感骤然袭上心头。
  常顺自不知这短短的片刻,李素竟想到那么深远,见李素抿唇不语,常顺主动打破了沉默,道:“殿下和侯爷出长安赴晋的同一天,小人便奉陛下旨意同时出了长安城,只不过二位贵人是仪仗出行,而小人则是乔装百姓,二位在明,小人在暗,其实这些日子,小人已暗中跟着二位贵人好些天了,只不过二位一直不曾察觉罢了……”
  说着常顺露出钦佩之色,望向李素道:“倒是侯爷手下有一位老兵很厉害,在晋州时小人差点被他怀疑,多亏小人急中生智装傻卖乖,这才打消了他的怀疑……”


第六百零六章 并州兵至
  李素听懂了,常顺说的“老兵”是指方老五。
  嘴角扯了扯,李素失笑摇摇头,还是看低了方老五的本事,除了厮杀搏击本事外,骑术也不错,难得的是心思单纯且忠肝义胆,今日才知道,反侦察的本事居然也不错。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李素顿时觉得身边有了方老五,用起来真的很顺手。
  至于常顺的存在,李素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从李世民派他出长安时他便想清楚了,要处理晋阳之乱,李世民绝不会只派他和李治这一路人马,必然留有暗手,这跟信不信任无关,对帝王来说,再信任一个人也不可能毫无保留地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总归要留一步暗棋,用来查遗补缺也好,用来制衡也好,总之必须要保留一个从容进退的空间。
  常顺的存在,就是李世民落下的一步暗棋。常顺,常涂,都姓常,常涂的身份又是李世民贴身的内侍,掌握着一股神秘的势力,那么眼前这个常顺的身份想必不低,应该是被常涂引为心腹的那一种。
  想清楚这个关节,李素的目光闪过一抹莫测的光芒,深深看了常顺一眼。
  常顺似有所觉,扭头与李素的目光相触,随即很谦逊地朝他笑了笑,有种不言而明的默契。
  很好,都是为帝王服务,职业不分贵贱也不分明暗,皇帝怎么说就怎么做。
  没搭理一脸他乡遇故知惊喜的李治,李素悠悠地道:“既然不知你隶属哪个官衙,本侯就直呼名字了,常顺,陛下遣你为暗路,与我们同赴晋阳,你的职命是什么?这个问题你方便说吗?不方便就当我没问。”
  常顺笑了,露出一嘴白牙,道:“这个可以说,侯爷多虑了,小人离开长安前陛下有过嘱咐,小人领了一批人暗中跟随二位贵人,是为了暗中将晋阳之乱弄清楚,二位贵人在明,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您二位,有些事情必然无法查,也查不到,小人不一样,小人本是灾民打扮,可谓滴水入海,隐于市野……”
  李素沉声道:“晋阳这几日的乱象你也见到了,常顺,你查出什么了吗?”
  “正因为晋阳最近乱象频生,处处有乱民屠掠良善,对抗官府,小人今晚才不得不亮出身份,面见二位贵人……”机警地扭头朝门外看了看,常顺压低了声音,道:“小人这些日子带领手下在晋阳察访,发现颇有蹊跷,原是二十万左右的人口,因灾而纷纷迁移,往往举村倾巢而出,按说灾民逃荒,不论去哪个方向,首先应该向晋阳周边城池迁移,有木活工活手艺的,遇到哪些地方招工便顺势留下,挣口饭吃,没有合适活计的则举家继续前行,可奇怪的是,小人仔细算过出晋阳的各条大道小路的人数,发现路上经过的人数合计起来,竟远远达不到晋阳逃荒百姓的人数,也就是说,有的灾民还没走出晋阳地界便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了!”
  说着常顺斜眼一瞥,不经意似的从李素二人脸上飞快扫过,却愕然发现李素和李治一脸平静,并无任何意外或吃惊的表情,就连一向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晋王李治也是一副面若平湖的模样,稚嫩的小脸蛋上写满了“我早知道”几个字,并且隐隐还带着几分含蓄的得色。
  这下轮到常顺吃惊了,只是常顺常年跟随常涂生活在太极宫中,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涵养,见二人似乎并不意外,常顺表情平静地继续道:“……小人当时颇觉意外,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于是马上遣手下查访,惭愧的是,小人手下无能,接连十多日的查访并无收获,百姓失踪之谜仍未解开,直到今日早间,石窟村南面山中忽然杀出两千灾民,将石窟村屠掠一空,当时也是运气好,小人的一个手下恰好在石窟村拜访里正,见灾民杀至,手下急忙躲在一个水缸中,亲眼目睹了两千灾民烧杀掳掠后扬长而去,我那手下也是个灵醒人,趁着灾民们离开石窟村时不声不响跟了上去,混在灾民人群中,由于人数多杂,倒也没被人认出来……”
  “那群灾民出村后没回山上,反而一路向北行进,一直走了四十多里路,进了一座无名山,到山腰时,顺势拐进了一条似乎是新铺成的山道,沿着山道往里走,竟是一番新景象,山道里面树连树,石连石,天然一层屏障遮蔽四周,中间一块崎岖嶙峋的空地,上方巨树参天,枝节遮天蔽日,里面足可容纳五六千人,手下当时便明白近日晋阳百姓神秘消失的原因了……”
  说到这里,李素和李治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二人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常顺这时明白了,原来自己查到的东西,二位贵人怕是早有察觉。
  “手下当时便觉得事关重大,不敢久留,趁势落到队伍最末,然后不着痕迹地退出了山道,快马回城向小人禀报,小人亦觉得事非寻常,急忙将所有手下全部召集,并将他们遣往晋阳附近的所有山川树林等能够隐蔽藏身的地方,接连寻找五日,终于小有收获,手下百余人不分日夜寻找,找到了十处可疑的地方,由于害怕败露行迹,手下不敢近前查看,但守在外面多日,估摸八九不离十了……小人深觉事关重大,不敢推延,只好现身面见二位贵人,将此事告之。”
  说完常顺从怀里掏出一份羊皮地图,在李素二人面前徐徐展开,地图画得很粗陋,但上面画的十个小红圈却分外醒目。
  李素顿时露出喜悦之色,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今晚见到常顺很有收获。
  捧起地图,李素眯着眼仔细端详很久,道:“可曾打探出谁是幕后指使?”
  常顺摇摇头:“小人惭愧,不曾探得,或许……若能多些时日,小人有把握将幕后之人揪出来。”
  李素淡淡一笑:“能怀疑的人不多,晋阳地面上谁最有权势,谁最有名望,谁家产最丰,谁对天家不满等等,掰着手指算,数来数去不超过十个,常顺,你照这个思路去查,必然事半功倍。”
  常顺笑了笑,道:“多谢侯爷提醒,小人明白。”
  说完又向二人行了礼,常顺身形一闪,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人走了很久,李素仍看着常顺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发一语。
  自从吩咐王直驻扎长安东市,收买结交市井城狐社鼠和游侠儿,李素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踏错一步,陷自己和家人于万劫不复,所以李素甚少动用这股属于自己的势力,哪怕王直这两年已将这股势力发展得愈发壮大,李素仍不敢轻易动用,甚至还嘱咐王直将大权交给信任的心腹手下,令他也逐渐退居于幕后。
  李素一直对自己的谨慎很满意,他觉得自己做得虽然不算天衣无缝,但也应该没落入过有心人的眼中,直到今日见到常顺,察觉到李世民手中也掌握着一股强大的神秘的势力后,李素这才悚然惊觉,原来自己还是小瞧了天下英雄,特别是小瞧了那位简直已将“英雄”二字刻在脸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的皇帝陛下。
  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这股势力,到底有没有被李世民发现?若是发现了,自己当如何应对?把话说重了,在大唐国都长安城里,你鬼鬼祟祟搞出这么一股势力到底是何居心?安个“欲图不轨”的帽子不为过吧?若将来有一天李世民突然发难,自己如何度过这道劫波?
  想到这里,李素不由眼皮直跳。
  原本对自己的未来有着充足的信心,也有着几乎完美无缺的谋划,可是今日看来,这些对未来的谋划有漏洞有缺陷,回到长安后愈发要小心行事了。
  ……
  三日后,并州两万大军到达晋阳,在晋阳城外五十里安营扎寨。
  军报入城,李治和李素整理衣冠,出城迎军。
  刚走到西城门外,便见远处飞驰而来百余骑,为首一人头戴翅盔,身着铠甲,年约四十多,一把黑亮的长须随着马背的颠簸而迎风飘展。
  李素和李治二人在城门外站定,含笑看着远处百余骑驰近。
  离城门百丈处,为首一人忽然扬手握拳,百骑如一骑,动作整齐划一地一齐勒马,马儿纷纷长嘶停步,然后百骑同时一偏腿,翻身落马,朝李素二人步行而来。
  饶是李素见识过大唐骑兵的风采,此刻也忍不住暗暗赞叹一声。
  由细微而见真著,单看这整齐统一的动作,百人如一人的严整军容,便知并州兵马是何等的骁勇剽悍,将领治军是何等严谨扎实。
  治军不但严谨,而且对君臣之礼也分外讲究,将领在百丈开外便勒马步行,显然正是对李治这位皇子的尊敬,上下尊卑分得很清楚。
  直到为首的将领越走越近,李素的眼睛也越睁越大,眼中的惊喜之色也越来越浓。
  将领目不斜视,走到李治面前后摘下头盔,朝李治躬身一礼,道:“臣,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绩,拜见晋王殿下。”


第六百零七章 自乱阵脚
  十足的惊喜,他乡遇故知的感慨,特别在这个没有安全感的地方,一位长辈率领千军万马从烟尘中出现,满身披挂佛挡杀佛的剽悍架势,李素感动得快哭了。
  李绩仍是长安时的老样子,没见多少变化,表情有些严肃,身躯也不是程咬金那种标准的魁梧悍将身材,无论面貌还是身材,看起来倒像是一位学富五车风度翩翩的中年读书人,戴上翅盔,身披铠甲以后,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儒雅意味,颇有几分三国周郎的儒将神韵。
  依礼拜过李治后,李绩这才转过身,看着李素笑了笑,然后说了一句令李素感动得飙泪的贴心话。
  “李家的臭小子,眼里只有你家程伯伯是吧?烈酒香水绿菜一车车的往程家送,给老夫的却只有零星半点,多半还是程老匹夫挑剩下的,厚此薄彼至斯,当老夫死了么?嗯,见你就想抽你!”
  到底是武将,说话办事雷厉风行,李绩说完抬脚便朝李素踹去。
  李素大惊,急忙往旁边一闪,迟了,反应太慢,没闪过,屁股仍被扎扎实实踹了一脚。
  “李伯伯您息怒,息怒……”李素使劲瞪了一眼旁边幸灾乐祸窃笑的李治一眼,陪笑道:“李伯伯您真误会小子了,每逢年节小子都依足了礼数给各位功勋长辈送了心意,每家都是一样的,真是一样的……哎呀,李伯伯,您不能再殴打朝廷县侯了……”
  当着小屁孩的面被踹了两次,李素此刻只觉得面上无光,心中怨念顿生,小屁孩那么崇拜自己,在这个年代好不容易圈了个粉丝,而且是傻白甜型的粉丝,被这两脚一踹,估摸粉转路人了,损失惨重。
  李绩踹过瘾了还冷笑:“可算是出息了,还县侯呢,啥猴儿来着?不管啥侯,在老夫面前有资格摆名号吗?还说没有厚此薄彼,程老匹夫隔三岔五几大车烈酒绿菜的往家里搬,轮到老夫了,还得每逢年节才见着孝敬,过分的是老匹夫还经常抱一坛酒来老夫家里炫耀,喝酒就喝酒,非要在老夫家里喝,喝完了在老夫家耍酒疯,打打砸砸的,老夫家里的前堂这两年都重修过五六次了,李家小娃子,这笔账是不是该算你头上?”
  “啊?”李素愕然,然后飞快眨着眼,心中暗自揣摩李绩这番话里的逻辑……
  老流氓爱炫耀,老流氓耍酒疯……这笔账弯弯拐拐的怎么就算到自己头上了?费解啊,这位长辈的逻辑到底怎么个路数?
  “李伯伯实在冤枉小子了,小子对各位长辈都满怀敬意,尤其对李伯伯您,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只恨不能日日登门恭聆伯伯教诲,怎会做出这等厚此薄彼之事?程伯伯确实经常往家里搬酒啊绿菜啊什么的,可是那些东西……不是小子送的啊,您老与程伯伯相识多年,程伯伯的性子想必您老……啊,呵呵。”
  李素毫不犹豫地把程咬金卖了。
  李绩神情稍缓,点了点头道:“看来倒确是误会你小子了,程老匹夫是个匪类,做事不讲究,那些东西多半是从你家抢去的。”
  “您老英明。”
  李绩对李素的态度很满意,点了点头,顺嘴又骂了几句程咬金,温文儒雅的名将,骂起老流氓来嘴毒得很,看来平日里积怨不小。
  以前就看出来了,大唐的几位开国名将一个个都是剽悍的狠角色,这些年跟着李渊李世民南征北战杀人屠城,说他们是老杀才一点没夸张。
  虽说都是老杀才,论战功论杀人的数量,拎谁出来都不相上下,可将军们私底下却不是那么和睦,凑一起就是天大的灾难,骂娘打架互吐口水猴子偷桃,什么下作招数使出来都面不改色,至于程咬金和李绩的恩怨,大抵应该从当初平灭东突厥开始说起,所以二人的真人PK次数不少,至少李素就亲眼见过三次以上,属于老冤家了。
  说是冤家,但其实还是抱团的,平日里争来吵去,抄兵器互砍也有过,反正大家都清楚,李世民也不太喜欢武将之间关系太亲密,于是又吵又打的,既能顺了圣心,又过足了打架的瘾,然而一旦朝堂里文官叫嚣了,要搞事了,武将们便非常默契地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文斗武斗轮番上场,还有一个完全把脸皮藏裆里的程咬金上蹿下跳,顺着队伍指着那些年迈体衰的文官要跟他们单挑,言称必取项上人头云云,常引得文官武将们集体鄙夷。
  名将们的恩怨,却苦了李素,见了面逢人就得叔叔伯伯的一通叫,这个叔叔那个伯伯的,横竖都互相看不顺眼,都觉得李素慢待了自己,偏心了别人,李素在夹缝中生存,这边陪笑那头行礼,苦不堪言,出了长安城都免不了被这些老杀才们挤兑。
  调动并州兵马来晋阳,说来还真只能由李绩率领。因为这是李绩职责范围内的事。
  众所周知,并州大都督府的大都督是李治,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当然没能力统领千军万马,所以这位大都督至今为止都是“遥领”,说穿了其实是个名分而已,并无直接的统兵权。并州真正统兵的是李绩,他是并州大都督府的长史,职位看着不大,但实权不小,权力几乎等于大都督了,当然,权力再大,兵马是绝对不能随意调动的,这次李治调动兵马是因为李世民事先便给了调兵的旨意,李绩是依旨行事。
  ……
  见了面,闲话也寒暄过了,李素指天发誓回长安后给李伯伯送两大车烈酒,而且当着程家人的面送,李绩顿觉有了面子,于是平息了怨气,心满意足地被李素迎进了县衙。
  坐进县衙后院,李绩的脸色严肃起来,这个时候要说正事了。
  “说说吧,怎么个章程,老夫刚领兵至此,两眼一抹黑,晋阳到底出了多大的事,值得调动并州两万兵马?”
  李绩捋须扭头望向李素,神情严肃道:“李家娃子,兵马调动非同小可,你若小题大做,回到长安怕是罪责难逃,你可要拿出个充分的理由让老夫信服,老夫才好说话,若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理由动了干戈……”
  李绩说着阴恻恻一笑:“……不等朝堂令官发难,老夫今就把你吊城楼上抽废了。”
  李素急忙道:“小子自有理由的,李伯伯您懂小子,小子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李绩大马金刀地一挥手:“细细道来!”
  李素当即从晋州到晋阳这一路所见所闻详细说了出来,由始至末,事无巨细,包括个人对晋阳局势的预测和担忧,都说得非常中肯客观。
  说了整整一个时辰,李素这才把整件事交代清楚,李绩的脸色却越听越凝重,待李素说完后,李绩捋须点了点头,道:“照你这么说,晋阳如今已在一触即发的边缘,前两日山上忽然冒出乱民屠掠村庄便是预兆,嗯,情势危急,确实该调兵了……”
  李素叹了口气,道:“如今晋阳全乱了,小子从晋州调来了粮草,要安抚百姓,粮草自是不缺的,至少对付三四个月不成问题,但小子这些日在晋阳,却渐渐发觉有些东西比粮草更重要,幕后那人必然也囤积了大量的粮草,所以灾民不一定非得靠官府赈济才能活下去,官府能给他们的东西,幕后之人也给得起,甚至比官府给的更好,至少官府就不可能拿香喷喷的米饭和面饼来赈灾……”
  李绩哼了一声,道:“幕后之人那是赈灾么?分明是用这些粮食换灾民给他们卖命!几顿米饭便动摇了我大唐的社稷,欲图窃取江山,呵呵,倒是打的一肚子好主意。”
  扭头瞪着李素,李绩道:“小娃子,你有什么头绪没?”
  李素苦笑道:“若说头绪,小子自然有些想法的,只不过……此事重大,只消踏错一步便可能酿成大祸,小子如今竟有些缩手缩脚,不敢施为了。”
  李绩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难得这个年纪,居然有老成谋国之心,小娃子当初在西州闯下的偌大名头,看来不是虚妄所得。小心谨慎是对的,晋阳之乱,其祸首不在乱民,而在那幕后之人,欲平其乱,杀乱民不仅无济于事,还会惹出更大的祸端……小娃子,老夫是领兵之人,陛下的旨意上说以晋王殿下和你为主,眼下情势紧急,你可拿得出章程?”
  李素想了想,道:“首先,并州兵马虽至,但不可随意平乱,尤其不能拿乱民开刀,免得落人口实,引人诟病,但是兵马既至,便须做出黑云压城的姿态,否则不足以震慑宵小,所以,小子想请李伯伯下令,并州兵马向晋阳城方向继续推进二十里,然后驻扎,并且摆出整军备战的态势……”
  李绩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然后呢?”
  李素笑道:“然后,我们就不必急了,等着对方先乱阵脚,并州这两万兵马是我们的重要砝码,两万府兵对对方来说是个巨大的心理压力,必然打乱了他们的某些部署,或许他们以前的谋划是天衣无缝的,但因为并州的两万兵马压境,他们或许因为慌乱,或许因为恐惧,那些天衣无缝的部署难免出现漏洞,小子等的就是这个漏洞。”
  李绩点头道:“是个法子,只不过,就算他们出了纰漏,你怎么就能看出来呢?”
  李素笑道:“眼下晋阳是这个样子,虽说有点乱,但也不至于太乱,官府与乱民之间其实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短暂的平衡局面,如果今日之后,突然发生了某件不同寻常的事,这件事的性质足以打破这个平衡,那么,这件事就是他们的漏洞,顺着这件事往里面挖,挖到谁就是谁,更何况,李伯伯领兵到来之前,小子心中多少已有了一点模糊的猜测,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数日之内,这些模糊和大致的东西,大约会慢慢清晰的。”
  李绩大笑:“好个狡猾的小娃子,原来存了守株待兔的心思,这法子确实不错,不杀乱民也好,免得朝中那些碎嘴子的令官啰嗦,小子倒是顾得周全。”
  李素笑道:“兵法云:‘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乱动’,就是这个道理,小子也是拾前人牙慧罢了。”
  李绩笑声顿敛,皱眉道:“‘敌若动,我乱动’是哪本兵法书上写的?简直狗屁不通,小子你胡说八道便罢,莫扯什么兵法,小心老夫抽你。”
  李素眨眼:“或许是《孙子兵法番外篇》?小子也记不太清了。”
  ……
  当日晚间,并州两万兵马忽然拔营,向晋阳方向推进,推进二十里后,大军扎下营盘,营盘扎于开阔平原地带,同时,一支约莫五千人的兵马奉命离营,在深沉的夜色中飞驰而去,这支兵马去往何方,执行什么命令,连营中将领都不清楚。
  第二天,晋阳城四周仿佛一个被点爆的火药桶,乱象愈演愈烈。四个方向皆有乱民从山上忽然冒出来,对山下的某个村庄屠掠一番,不同的是,这次屠掠过后,好几支乱民似乎很有默契地在某个地方汇合,两支,三支,四支乱民队伍合为一支,然后飞快窜入山林内不知所踪。
  很有意思的变化,李素越来越肯定自己的猜测了,果然,两万并州兵马对幕后之人形成了一定的震慑和干扰,他们已渐渐没了安全感,于是主动调整了策略,化零为整,将小支的乱民整合起来,拧结成一股大的势力,用以应对并州兵马。
  策略是没错的,及时的,换了李素是那幕后之人,或许他也会选择这么干,可惜的是,他们猜错了李素调兵的目的。
  李素调兵不是为了剿灭乱民,说实话,尽管明知平乱是自己的职责,可李素终究是草根出身,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选择对乱民动刀,乱民其实都是愚民,他们的命运是身不由己的,在这人人自危的大灾之年,谁给一口吃食他们就跟谁走,盲从的人总归是愚昧的,可愚昧并不是一个人该死的理由,该死的是那些愚昧他们的人。
  调兵是为了震慑,为了让对方自乱阵脚,并州兵马到来的第二天,就出现了各小支乱民合为一大支的现象,对李素来说,这是对方自乱阵脚的先兆,是个不错的兆头。
  ……
  “子正兄,自从并州兵马来到晋阳以后,我看你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觉得踏实了,没人敢害咱们了?”李治仍旧每天围着李素转,明明是王爷的高贵身份,却偏偏有一颗小跟班的心。
  李素叹了口气,小屁孩似乎有点悲观啊,千里迢迢跑到晋阳来出差,脑子里想的不是怎样把事情办好,而是怎样保命,难怪后来连自己的老婆都搞不定,硬生生成就了一位女皇……
  “殿下,我脸上的笑容多了些,不是因为并州兵马,而是因为……我笑起来很好看,所以应该多笑一笑,会笑的男人,运气通常不会太差的,因为丑男人是没心情笑的,所以他们又丑又倒霉……殿下,你也不丑啊,来,笑一个。”
  李治:“……”
  早已习惯了李素的风格后,李治还是很给面子的挤出一个笑脸,比哭还难看的那种。
  “子正兄,我其实知道,你对晋阳的乱象已有了计较,对不对?那该死的幕后之人你恐怕已猜得大概差不离了吧?”
  “那么容易猜到,别人还怎么跟你愉快玩下去?说实话,幕后之人是谁我真没猜到,目前我唯一的结论就是,可以肯定,那个幕后之人……”
  “怎样?”李治急不可待地问道。
  李素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可以肯定,那个幕后之人……一定是个坏人!”
  李治瞠目结舌:“……”
  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路,就是这句废话的套路……
  “殿下,你说,幕后之人是坏人吗?”
  “……是。”
  “所以,我的结论很正确,对不对?”
  “……对。”
  李素笑抚李治的狗头,露出了欣慰之色。
  这种欺负小孩子后满满的变态快感是肿么回事?
  接下来几天,李素反而清静下来了。清静下来的他却一反常态,没有像往常那样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而是钻进了晋阳县衙办公的二堂,没事翻阅起晋阳县志,更奇怪的是,李素居然表现出对晋阳县志饶有兴致的样子,厚积盈尺的县志一本一本的翻阅,每一本每一句话都看得很用心。
  李治被李素的表现吓坏了,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李素,这是被鬼上了身的李素!他认识的李素怎么可能这么勤奋。
  吓坏了的李治急忙叫来了方老五,指着书房里认真看书的李素,然后告诉他,你们家侯爷已经连看了三天书没挪窝了,方老五也吓坏了,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侯爷,侯爷不应该这么勤奋……
  看书啊,多么稀奇的事,侯爷府上内院确实有书房,书房里确实也有书,可李家人都清楚,侯爷的书房充其量就是摆个样子的,证明自己是个读书人的摆设,实际上李家书房里的书侯爷一本都没看过,连翻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任由那些书摆在架子上被虫蛀,蛀坏了再去东市买几本继续摆着。
  如今赫然看到侯爷居然在看书,而且一看就是三天没挪地方,方老五也吓到了,这是被鬼上了身的侯爷啊!
  就在李治犹豫要不要请大夫给李素瞧瞧时,李素终于搁下手里的晋阳县志,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走出了屋子。
  门口,李治而方老五一脸呆滞地看着他,李治嘴唇嚅动几下,刚准备说话,被李素打断。
  “别说,也别问,累死我了,我先睡觉,睡到自然醒,谁叫跟谁翻脸,就酱紫。”


第六百零八章 打破平衡
  县志这东西每个县都有,这是历朝历代编史的重要资料,每个县衙都有专门的书吏负责编撰,妥善保存。
  李素这几天看的也是这个东西,有关晋阳历史上发生的一切,从魏晋到当朝,每年地方上发生的大事件皆有记载,这些记载都是最真实的,可信度很高。
  一闭关就是三天,发了癔症似的昏昏噩噩,出了屋子都有点魂不守舍,典型的鬼上身症状,难怪李治和方老五等人惊慌失措。
  李素没理会众人的担忧,回房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舒爽,一睡就是一整天,中间方老五端了饭菜过来,见李素睡得熟也没敢叫醒,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就在李治和方老五拿定主意打算请大夫时,李素这才伸着懒腰,一脸神清气爽的出了房门。
  守在门外的李治和方老五高兴坏了,有种泪流满面的冲动,上前正要问候,却见李素抬头望天,一脸疑惑兼纠结。
  “怎么天黑了?醒得不是时候啊,生物钟乱了……”李素喃喃自语:“要不,回去再睡一觉?”
  说睡就睡,扔下门口两位正酝酿情绪准备煽情的家伙,李素转身又往屋里走去,显然打算继续大睡一场。
  “慢着!子正兄,再睡就死了,您先一刀剁了我再睡!”李治急坏了,一把拽住李素的衣袖。
  “谁死了?”李素神色不善的瞪着小屁孩,王爷咋了?乱说话照抽,不信你以后当了皇帝还会报复我。
  李治陪笑,拽着衣袖的手却丝毫不松。
  “我死了,您再睡我就急死了,真的……晋阳如今烈火烹油,情势迫在眉睫,您选择在这个时候关上房门看书睡觉,是不是……呃,子正兄,我知道你必有了计较,咱们一起从长安出来的,有啥计较你好歹先跟我说一声,让我心里有个底才是啊。”
  可怜巴巴的小眼神,一脸萌萌的哀求之色,眉眼间依稀跟小兕子有几分相似,可爱得不要不要的。
  李素指了指天,道:“天黑了,所谓日升而作,日落而息,此时已是‘息’的时候……”
  “你大白天已息过了,实在不行,好歹留句话再息啊!”李治急了。
  李素叹了口气,看来睡不成了。
  招手唤过李治,李素笑着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想想,如果你是那幕后之人,当朝廷已遣重兵压境,自己以前的部署谋划全部打乱,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
  李治毫不犹豫地道:“投降朝廷,不能再执迷不悟,投降才是唯一的出路!”
  李素:“……”
  愿望不错,三观也正得不能再正,而且很耳熟,典型的警察与绑匪对峙的语气,可惜代入感不强,太过理想化了,反正李素不觉得幕后之人会做这种选择,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跟朝廷已是水火不容了,断没有回头路可走,投降了也逃不过一个死字,就算失败也得硬着头皮撑到亲眼见到失败的那天,然后再悲壮切腹抹脖子。
  “殿下你这么说,咱们没法聊啊……”李素叹了口气道。
  沉吟片刻,又朝方老五招了招手,李素凑在他耳边如此如此吩咐了一番,方老五一脸疑惑之色,抬头看了看李素严肃的神情,二话不说领命而去。
  “子正兄,子正兄,你跟他说了什么?快告诉我!”李治更急了,留给他的悬念一桩接一桩,小屁孩已有被逼疯的倾向。
  “没什么,叫他出去给我买宵夜。”李素淡淡扔下一句便回房了。
  “……你骗我!子正兄快说,快说!”小屁孩一路追进了屋内。
  “哎,殿下,身上还有值钱的物事没?我继续给你说三国演义如何?嗯,写欠条也行……”
  “好啊好啊好啊……”李治立马将正事抛到九霄云外,非常开心地点头应道。
  ……
  按理说,李绩是长辈,也是领兵多年斗争经验丰富的老狐狸,他既然来了晋阳,晋阳之乱该由他来处置更妥当。
  可李绩的态度很奇怪,他只负责统领两万并州兵马,对晋阳的事从来不插嘴,哪怕被李素吊胃口憋得不行了的李治主动跑去请益求教,也被他哼哼哈哈地敷衍过去,一副我只是来打酱油的作派,气得李治每次悻悻而归,第二天又贱兮兮地跑去继续求教。
  碰钉子的次数多了,李治自己不觉得,冷眼旁观的李素却看明白了。
  他看出来李绩并不打算参与此事,或者说,他应该秘密领了什么旨意,任由李素和李治二人折腾,他却三缄其口,不发一语,李素相信,就算自己和李治面前有个大坑,李绩也会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头栽进去,他顶多站在坑外保驾护航,不让别人埋土,会不会幸灾乐祸的笑则要看他的人品了。
  李素看懂了,所以也没有自讨没趣去求教什么,每天和李绩同住在县衙内,聊天的内容基本都是吃吃喝喝还有天气,绝口不提正事。
  不得不说,跟李绩聊天的感觉很不错,李绩读过的书不少,至少比李素多,李素提起任何话题他都能非常完美地接过来,然后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搞得李素很没面子,后来李素不得不拿出后世的一些新奇话题,比如自由落体,比如圆周率,比如大唐之外有个到处都是野人土著的新大陆,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等等,这才换来李绩的目瞪口呆,一脸老蠢老萌的表情,令李素很有成就感。
  “说话又是晌午了……”县衙庭院里的李绩打了个呵欠,一脸百无聊赖地瞥了李素一眼,哼哼道:“小娃子胡说八道了一上午,什么新大陆,什么咱们站在大圆球上,老夫情当听了故事,现在故事听完了,又到了吃饭的光景,下午怎么说?咱们继续坐这里胡说八道?”
  李素笑道:“伯伯您若愿意听,小子这里还有一肚子的胡说八道等着您,您信也好,不信也好,就当打发时间了。”
  李绩哈哈一笑:“好个小混账,把老夫当孩子哄了?说说正事,晋阳这么个光景,你到底怎么打算的,老夫这两万兵马驻扎城外,每天人吃马嚼的,可不是小数目,军中司粮官昨日来报,营中粮草只够大军十日所用,你和晋王殿下耗得起,老夫可耗不起了。”
  李素眨眼:“小子一筹莫展,这不正等着李伯伯赐教吗?”
  李绩怒道:“滚远!滑不溜手的小混账,等老夫抽你呢?老夫只负责领军驰援平乱,余者一概不理,你若有章程赶紧动起来,若没有章程可别怪老夫心狠,明日便拔营回并州了。”
  李素收起了笑容,叹了口气道:“李伯伯,小子其实也在等,您领军多年,慧眼如炬,想必也看出来了,晋阳如今的情势不妙,幕后之人与朝廷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小子这几日想尽办法打破这个平衡,无奈破除不了,所以小子在等,等对方先把平衡打破,并州兵马可不能走,您这一走,晋阳的情势只能是敌进我退了……”
  李绩嗤地一声,道:“平衡那么容易打破,陛下也不会把你遣来晋阳了,单纯杀乱民谁不会?大军到处,令旗一挥,挡我铁蹄者死,最难的便是眼下敌暗我明,杀又杀不得的景况,所以陛下和三省宰相才合计把你派来处置,这事派德高望重的老臣来不合适,容易激起对方警觉,闹起更大的民乱,长安城年轻一辈里,数来数去也就你最精滑,谁都占不了你的便宜,太子得罪你你都敢指使游侠儿东宫门前杀人报复,杀了人以后还能堵得太子不敢声张,面子里子赚得足足的,晋阳这事挑你来干没错,朝廷肯定吃不了亏……”
  李素吓得冷汗直冒:“李伯伯您别乱说,什么东宫杀人,小子完全不懂……”
  李绩冷笑:“敢做不敢当吗?还真是油滑到家了,你干的那点事,长安城这些叔叔伯伯们谁心里不清楚?当我们都瞎吗?来了晋阳反倒蔫了,一肚子坏水哪里去了?你到底在谋算什么?”
  李素飞快眨眼,嗯,东宫杀人什么的,真的听不懂,但晋阳的事可以说说。
  “李伯伯耐心再等等,两日内必有分晓,眼下这等情势,幕后那个见不得人的人也该出手了,他一出手,平衡必破,晋阳乱局可解矣。”
  李绩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点头:“老夫本打算提醒你的,但你既然胸有成竹,老夫也就不说什么了,且看你如何拨正乱局吧,并州两万兵马随时可为你驱使。”
  “小子多谢李伯伯。”
  “别谢老夫,老夫也是奉旨而为,况且……”李绩说着仔细端详了他一番,道:“况且,老夫见你的模样挺投缘的,说不出原因,就拿你当了亲子侄对待,你的事,老夫不会慢待。”
  二人正说着话,县衙门外忽然踉跄跑进来一个人,此人却是李家的部曲老兵,满头冒汗神色慌张,脸色有些发白,见了李素二人顾不得行礼,急声道:“禀侯爷,大事不好了!咱们从晋州带来的五千石粮食被人放了火,此刻火势大起,无法扑灭,侯爷快去城外看看吧?”
  李素和李绩同时愣住,紧接着,李素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扭头看着李绩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李伯伯,对方果然先动手了,晋阳乱局可破矣!”


第六百零九章 鸿门烤宴
  大火冲天,城外囤粮的平地上一片忙乱,禁卫们气急败坏扑着火,夹杂着不少百姓无助的哭喊,浓浓的黑烟直冲云上,晴朗的天空渐渐被一片黑雾笼罩。
  李素李治等人匆匆赶到城外,看着眼前这一幕乱象,神情却各异。
  李治急坏了,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不停地跺着脚,身边仅有了几名侍卫都被他一脚脚地踹出去,命他们取水灭火,观察半晌,见那火势愈发不可遏止,李治嘴一瘪,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咱们从晋州带来的粮草……若被烧了,晋阳百姓的民心可就全乱了!怎么办!”
  李素抿着唇一言不发,只看着远处熊熊燃烧的大火,神情却不怎么焦急。
  “重兵把守的囤粮重地,居然说烧便烧了,呵呵,有点意思……”李素喃喃自语。
  “子正兄,这分明是有人纵火,欲乱晋阳民心,他们……连城外这区区一万人也不愿放过,存心断了他们的活路!”李治嘶声泣道。
  “好了好了,哭什么哭,多大的人了动不动就哭,能像个大丈夫一样硬气点么?”李素不满地道。
  “可是,这些粮草……”
  “粮草已经烧起来了,哭有何用?啧!”李素嫌弃地一撇嘴,扭头望向远处人仰马翻的救火现场。
  摇摇头,李素嘴角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太心急了,你若再忍个两三日动手,或许我还真着急了,可你偏偏选在今日,这个破绽可是你自己露出来的,怪不得我了……”
  “嗯?子正兄,你在说甚?”
  “没什么……哎呀,肚子饿了,想吃烧烤吗?我请客。”李素朝他眨眼。
  李治愣住。
  着火了啊!粮草没了啊!晋阳眼看就要大乱了啊!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惦记着吃烧烤?
  “子正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这把火难道……”后知后觉的李治终于露出了狐疑之色。
  “胡说!难不成这把火是我放的?”李素正色道:“我只是想吃烧烤而已,很单纯的一件事,你想那么复杂做甚?”
  李治盯着他的脸,半晌后,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展颜笑道:“好啊好啊,我要烤麂子肉,外焦里嫩哦……”
  ……
  扔下城外正在救火的无数军民,李素居然真的领着李治回了城,居然也真的命人取过烧烤用具和麂子肉,真的开始弄起了烧烤,实在是没心没肺的说话算话。
  当然,烧烤之前,李素还是下了一道很平淡的命令。
  “请孙县令过来,就说晋王殿下和我有请,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
  孙县令来得很快,一脸慌张焦急,脸上被烟熏得半红半黑,一片污浊,两眼瞪得通红,似乎刚刚哭过,进了县衙庭院,看见李素二人后,孙辅仁扑通一声跪倒,大哭道:“下官监管不力,百姓的救命粮草被贼人烧毁,下官死罪,愿自刎于前,向百姓谢罪!”
  李素抢前一步扶起了他,温声道:“孙县令辛苦,此事怪不得你,粮草是晋王殿下的禁卫所监管,寻常人等无法接近,孙县令也接近不了,今日粮食被烧是禁卫的责任,怎能怪得了你?快快起来,喝口水,咱们商议一下对策。”
  孙辅仁跺了跺脚,急道:“这个时候还商议什么对策,先救火要紧,能救回多少算多少,不然晋阳可就真乱了!”
  “不急不急,事情要从源头查起,源头堵不住,救回再多的粮草终究还是会被贼人毁了,孙县令你说呢?”李素笑着拉回了孙辅仁。
  “源头?”孙辅仁愣神的片刻,已被李素拉了回来,木然呆滞地跪坐在草席上。
  ……
  鲜红白嫩的麂子肉是前两天禁卫们上山猎来的,虽说晋阳闹灾,可下面的人怎么也不敢慢待了李治三人,所以每顿饭里总也能见着一些荤腥,李素二人自从出了长安,可真没过什么苦日子,典型的朱门酒肉臭,包括此刻。
  李素挥退院内的所有禁卫,只留下方老五和王桩站在身后侍卫。
  烧烤由李素亲自主厨,李素的口味向来精致且刁钻,除了精心教出来的自家厨子,别的地方的饭菜鲜少能入他口而不被挑剔。麂子肉被切割成极薄的一片片,然后被穿在一根根竹签上,面前架着一个小铜盆,盆内炭火烧得正旺,盆口正中横着两根铁条,竹签摆在铁条正中,被火一烤很快滋滋冒油,瞬息间可见鲜红的肉条渐渐烤成了金黄的焦色,并散发着阵阵肉香。
  李治不知是不是被传染了李素的没心没肺,此刻居然也对城外粮草被烧一事毫不关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直瞪着冒油的肉条,喉头不时咕噜一声,吞一口口水,眼中馋色毕露。
  孙辅仁的眉头却越皱越紧,魂不守舍地扭头看看天空不断窜起的黑烟,又回过头瞥着李素二人,神情欲言又止,眼中露出一丝愠色,显然对李素二人一反常态的淡定和漠然感到很不满,又碍于二人的身份,一时不敢发作罢了。
  李素的眼睛也只盯着肉条,看着肉条滋滋冒油,李素不慌不忙地三根手指拈起一些磨细了的盐粒和茴香,均匀地撒在肉条上,对孙辅仁焦急和不满的神情视而不见,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没有眼前这几串肉条重要。
  良久,李素眼睛仍盯着肉条,却打破了沉默,淡淡地道:“有句话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话粗听很有道理,可细细一琢磨,又觉得未免失之偏颇,众所周知,烹小鲜当然要用慢火熬炖,讲究的是个火候,还有一个耐性,两者都做到了,小鲜就算烹成了,跟治国的道理一样,只不过呀,治大国不能总是烹小鲜一样不温不火,该用猛火时还得用猛火,这就跟大夫看病的道理是一样的,有的病人适合用温文之药慢慢养息,有的急症却必须马上用猛药止住,否则必有性命之虞,其实咱们现在的烤肉也是这样,火太小了,肉条半生不熟,吃了闹肚子,火太大了,肉条马上就焦糊,可就吃不得了……”
  李治满头雾水,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啰嗦这一大堆话有什么目的。
  孙辅仁也是一脸迷茫状,朝李素拱了拱手,道:“侯爷高论,下官受教良多,只是城外火势……”
  “城外的火势别管,咱们只说烤肉的火势……”李素总算抬起了头,朝孙辅仁咧嘴一笑:“虽然都是火势,但此火非同彼火,孙县令,咱们好好聊天,别歪了楼啊。”
  孙辅仁叹了口气,情知今日这位李侯爷是要没心没肺到底了,只好颓然垂头道:“愿听侯爷教诲。”
  “这就对了,聊天嘛,你来我往的,话题总要说到一起才能愉快的聊下去嘛,不然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大家聊的不是同一件事,换个脾气急的坐你面前,孙县令,你这会子怕是已经挨揍了。”李素淡淡笑着,手里的动作却不停,飞快翻弄着竹签肉条。
  孙辅仁苦笑,没吱声。
  李素淡淡道:“嗯,刚才关于烤肉的话题呢,说得差不多了,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咱们换个话题吧,孙县令,你上任晋阳县令多久了?”
  孙辅仁一愣,想了想,道:“三年有余。”
  “三年了,也算是造福一方了,上任这么久,想必父母婆姨和孩子都随过来了吧?天伦之乐可是难得呀。”
  “是,前年已将父母和夫人孩子带来了晋阳,就住在县衙后院,今年闹了灾,下官每日忙碌,顾不上家小,便派人将父母孩子送回了家乡,身边只留了夫人。”
  李素点头:“倒也可怜,说是当官了,家小还是难免颠沛之苦,世人都说当官的享福,不坐到这个位置,焉知其中不为外人道的苦楚?孙县令之苦衷,我感同身受呀。”
  孙辅仁叹了口气,转过身朝长安方向遥遥拱手,道:“忠孝难两全,既然当了官,当为陛下效死命,家小便无法再顾了。”
  “说得好!”李素笑着赞了一声,随即递过两串肉条,道:“肉烤好了,尝尝我的手艺,当官我或许不如你勤奋扎实,可厨艺我却当仁不让,快,趁热吃,麂子肉是野味,凉了可就有腥膻味了……”
  李治在旁边早就等得不行了,这时也顾不得王爷的面子,朝李素一伸手:“还有我,还有我!”
  李素瞪了他一眼,叹道:“殿下,你好歹也顾及一下皇子的仪态好不好?”
  轻轻的责备,李素还是递过两串肉条,李治不客气地取过,张嘴就塞,顺便还抽冷子白了李素一眼。
  眨着眼,看着慢吞吞吃相文雅的孙辅仁,李素充满期待地笑道:“孙县令,味道如何?比别人烤的肉好吃多了吧?”
  孙辅仁这时哪里有什么心情尝野味,闻言胡乱点点头,并挤出一抹难看的笑。
  “你快乐就是我快乐,孙县令,能吃到泾阳县侯亲手烤的肉,不谦虚的说,你真是三生有幸,长安城里多少国公郡公都喜欢我家的饭菜,连陛下都派御厨来我家学艺呢,我李家的饭菜可是长安闻名的……”
  孙辅仁敷衍地赞了几句,食不知味地嚼着肉,眼神却渐渐有了一丝说不出的变化。
  李素又取过几串新鲜的肉条,放在架子上翻烤,嘴里淡淡地道:“我大唐武德年间便恢复了前隋的科考,取天下寒士而仕之,不知孙县令可曾参加过我大唐的科考?”
  孙辅仁脸颊微微一抽,放下了手中的肉条,垂头沉默片刻,语气顿时变得有些低沉。
  “下官是荐举而入仕,不曾科考过。”
  李素淡淡地道:“哦,不曾科考过,嗯,很正常,大唐说是有了科考,但如今门阀世家遍地,门阀之中名士才子众多,由世家门阀荐举而仕,也算是正途……只是孙县令,本侯有点好奇,听说你本是齐州人,荐举你的是哪一家门阀呢?”
  孙辅仁眼皮一跳,道:“是齐州陈家所荐举。”
  “齐州陈家?呵呵,这个家族似乎不是太出名呀,早年隋朝时陈家有人当过两任刺史吧?除此再无人才所出,能在晋阳龙兴之地当这一县父母,怕不是小小陈家能办到的事……”
  李素手中不停翻动着肉条,眼睛也盯着它们,可目光却多了一抹寒意,仿佛忽然拔出鞘的利剑,森森的冷芒连火红的炭火都掩饰不住。
  “孙县令,陈家的背后,是否还有世家门阀?这个门阀的根基是否就在晋阳附近?比如……太原王氏?”
  含笑的眸子抬起来,李素笑吟吟地看着孙辅仁,却见孙辅仁脸色惨白,豆大的冷汗一颗颗顺着脸颊滑落,眼中一片震惊和绝望之色。
  “……孙县令,刚才我说过,麂子肉要趁热吃,凉了可就坏了味,别愣着了,快吃呀。”李素眨着眼好心提醒道,语气很轻很温柔,仿佛怕吓坏了他似的。


贼眉鼠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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