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市井情怀
作者:贼眉鼠眼|发布时间:2024-06-28 23:45:24|字数:28531
“不,就叫明珠茶!”李素的态度很坚决,其实对他来说,茶取什么名字无所谓,重要的是,炒茶的面世或许会改变许多生活里的东西,比如他自己,可以整天端个大瓷杯躺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抽冷子灌口茶,也不必学权贵们喝茶那样正襟危坐惺惺作态,茶就是茶,是给人喝的,提精神的东西,强行赋予它任何的礼仪和文化都是矫情。
将灶里的旺火撤掉一半,火势渐渐变小,李素将大铁锅里的茶叶捞出来扔掉,重新倒了一篮进去,一边翻炒一边揉搓。
有了许明珠的提醒,这次翻炒出来的茶叶明显好了许多,直到最后烘烤出熟悉的焦黑色,出锅后带着悠悠的清香,不浓不淡,恰到好处,李素闭上眼深深闻了一阵,心情有些激动。
果真是熟悉的味道,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前世的痕迹,实在很不容易了,闻着闻着,心里便泛起一阵乡愁……
“夫君……成了么?”许明珠看着李素沉默的样子,不悲不喜地闭着眼,不由小心地问道。
“成了……”李素睁开眼,神情悲喜交加:“夫人,我以后……有茶喝了。”
许明珠不解地眨着眼,她很不明白,喝茶而已,为何夫君如此激动?
“情怀懂吗?情怀!”
……
情怀不是请客吃饭,情怀是捧着大瓷杯子蹲在人来人往的大路边,以一种市井小民迷一样豁然的笑容,笑看世人的营营碌碌。
“夫人明日叫下人去长安城跑一趟,找家窑口定制一批新瓷。”
许明珠点头,认真记下:“夫君需要怎样的新瓷?”
“呃,需要一种很大很大的瓷杯,它的口有那……么大。”李素比划了一下,又划出一个弧度:“还要配一个盖子,杯子边要一个把手,记得嘱咐窑口一定要烧得精细,敢偷工减料明我就带人砸了他的窑。”
许明珠自动忽略了他的威胁,道:“上面需要刻花吗?”
李素想了想,摇头道:“不刻花了,刻几个字吧,红色的草书,‘为人民服务’,嗯,就这样。”
……
茶叶炒好了,最后还需要摊晒,两天后,李素将茶叶收拢起来,满满装了一篮,抓一把均匀地摊在手心里,深深闻着浓浓的掺杂着几许烟火味的茶香,满意地点点头。
又过了几天,许明珠定制的一批特大号瓷杯也运到李家,李素迫不及待迎了出来,拎出一个瓷杯里里外外清洗干净,烧上一壶沸水,抓起一大把茶叶扔进杯中,沸水冲入杯里泛起一圈细细的白色泡沫,一阵淡淡的清香顿时满室萦绕。
李素吹拂着茶水,小心地浅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入腹,微微的苦涩过后满口留香。
“这才是情怀啊……”李素满足地叹了口气。
许明珠好奇地看着古古怪怪的夫君,一时捺不住好奇心,也凑上前小心地啜了一口,然后……俏丽的小脸顿时皱成了一团。
“夫君,苦的……”许明珠吐着小香舌愁眉苦脸道。
“喝的就是这味儿,懂啥。”李素瞥了她一眼。
许明珠咂咂嘴,迟疑地道:“苦过以后……确实口齿留香,这东西还是有点意思……”
“是吗?”李素如同找到了知己,马上直起身子,期许地看着她:“来,再试一口,慢慢的,你会体会到里面更多的味道。”
“呃……”许明珠看看天色:“哎呀,快晌午了,咱家地里今日收镰呢,妾身催催薛管家赶紧将秋粮入库,晚了怕潮。”
说完许明珠果断地离开,那一杯所谓“口齿留香”的茶她再没看过一眼。
“女人每天要多补水,夫人回来我再给你泡一杯,不喝完不准睡觉!”李素双手喇叭状朝她背影喊道。
端庄的诰命夫人脚步顿显踉跄。
……
中秋已过了半月,不知不觉已是深秋,天地间笼罩着浓浓的萧瑟之意。
月初的一个下午,太阳懒洋洋地爬在半空里,发出微弱的暖意,秋风带着轻轻的啸声,卷起院子里的落叶,叶子在秋风里无力地打着旋,被带到不知名的远方。
李素这几日去了一趟尚书省,将旨意和调动文书递到了房玄龄的案头,房玄龄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以长辈的姿态话里话外充分赞扬了这位少年英杰为大唐社稷做出的贡献,并且无比期许地希望李素为大唐再立新功,顺便咬牙切齿骂几句自家老二房遗爱是个怕老婆的怂货,希望子正贤侄没事多来房家走动,与我家那不争气的房老二多来往,好好教诲一下他,至少被公主老婆殴打时能够堂堂正正站着挨打,而不是跪着,丢尽了房家的脸面……
这话不好接,千古名相房玄龄说这话时怕是忘了自己被老婆殴打时是怎生的怂样了,基因遗传这个东西很强大,不是交个不怂的朋友就能改变的。
最后房玄龄非常体贴地告诉李素,不必急着来尚书省入职,若是觉得不适应,不妨在家里歇息几日再来尚书省应差。
李素笑着点头答应了。
房玄龄说的或许是客气话,但李素绝不会跟他客气的。
所以李素回到家后果然开始歇息,这一歇息便是十来天,期间再没去尚书省露过面。
房玄龄以往与李素的交道并不多,显然,这位青史留名的名相深深低估了李素的无耻程度,大唐英杰当仁不让地把别人的客气当成了福气,二话不说给自己放了个长假。
不适应嘛,当然要多休息几天调适一下心理,不会休息的人怎能干好革命工作呢?毕竟将来要在尚书省跑腿的……
……
……
这天下午,李家来了一位客人。
准确的说,这位不是客人,而是门客,齐王府的门客。
拜访依足了礼数,先递帖,随帖还送上一份冗长的礼单,李素接过礼单,从上至下仔细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凝重。
礼送得很贵重,从红珊瑚到鸽蛋大小的东海珍珠,从毫州丝绢到东汉古玉,出手阔绰得一塌糊涂。
“今过啥节?”李素抬头冷不丁朝许明珠问道。
许明珠满头雾水想了想,摇头道:“啥节都不过呀,中秋早已过了,寒食和元旦还早,前后都没挨着。”
李素垂头看着礼单,曲指弹了弹,苦笑道:“不年不节的,送这么重的礼,而且还是王爷屈尊给县侯送礼,这位王爷难道已经反省过自己人缘太差,所以不惜一掷千金到处交朋友么?”
第五百零一章 意图不明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所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千百年来,老祖宗们总结出来的一句句俗语留给后人,这些话都是血淋淋的教训积累起来的,充分表达了对于没事乱送礼的人的一种深深的戒备心。
李素现在的戒备心也很深。
虽然自己很英俊,自己很有魅力,自己很爱钱,自己恨不得给自己安上一个“从长白山到海南岛连绵八千里江山上下五千年老少皆宜男女通杀古今第一美男子”的尊号,但是……看到齐王的礼单那一刹,李素仍感到了深深的戒意。
从程处默口中,东阳口中,还有前世依稀记得的史书中,李素大致了解了齐王的为人,以齐王的为人品性,才只见过一面便恨不得与他拜把子结为异姓兄弟,并且很快派门客上门给他送了一份重礼,若李素真以为是因为自己的人格魅力所致,那他根本活不到成年授冠的那一天。
“这份礼怎么样?”李素笑着朝许明珠扬了扬手中的礼单。
许明珠接过礼单看了一眼,顿时有些吃惊。
自从嫁到李家以来,平日里逢年过节,李家收到的礼品不少,回的礼也多,无论送礼还是回礼,她都没见过如此阔绰的手笔,可以说,这份礼单上的东西如果换算成钱或银饼的话,这个数字大概可以维持李家这个新兴权贵府邸十年左右的日常开销,简单的说,这份礼对李家这样的高门大户来说都算是发财了。
“如此贵重的礼,夫君,你和齐王殿下交情很深么?”许明珠不愧是商贾出身的女子,马上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李素笑道:“只见过一面,你说深不深?”
许明珠黛眉深深蹙起,沉默片刻,叹道:“还是夫君拿主意吧,妾身没法说什么了。”
李素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陷入沉思之中。
许明珠静静地看着他,聪慧如她,此时也知道这份礼单的背后没那么简单,但是她也相信夫君会拿出一个妥善的处置办法。
“这份重礼,咱们李家得收下。”李素沉吟许久后,终于下了决定。
不能不收,中国从古至今都是一个讲究人情和脸面的社会,每个人都好面子,地位越高,越怕丢面子,被人拒绝礼物是件非常伤面子打脸的事,哪怕是好意和谦逊也不行,处在齐王和李素这个阶层圈子里,被拒绝往往便意味着结仇了。
说实话,李素不想得罪齐王这种静如变态,动如疯狗的人,不得不说,这是个狠角色,不到万不得已,李素不想与这种人交恶,因为得罪这种人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和伤害,处事圆滑一点,维持目前平淡而浅薄的交情,彼此见面仅限于友好地点头打个招呼,这是李素最希望看到的关系,不能太浅,浅了难免生怨,更不能太深,深了会把自己带进不可掌控的漩涡里。
许明珠对李素的决定从来都是无条件赞成,只是这一次,许明珠也难免心尖儿一颤。
“夫君……果真决定收下了?”
“嗯,收下了,必须得收。”李素点头,语气很坚定。
许明珠暗叹口气:“好,妾身便吩咐薛管家收下。”
“慢着,别忙着收礼,你顺便叫家里的账房先生入库房核查一下,给今日这些礼物都估个数,看看折成银钱大致值几何。”李素缓缓地道。
许明珠眨着眼:“然后呢?”
“然后……明日派薛管家亲自进长安城一趟,去齐王府,回送一份更重的礼,记住,回礼不可超过太多,其价值比今日的礼多一点点便足够,多了,也得罪人。”
许明珠眼睛一亮,笑道:“夫君果真聪明呢,这一来,既没得罪人,礼数也周全,咱家的麻烦也解决了……”
李素苦笑摇头:“麻烦解决?呵呵,你想得太简单了,夫人,咱家的麻烦才刚开始呢,若齐王真对我有所图,你以为他送了一次礼便就此罢手吗?”
顿了顿,李素肃然道:“告诉薛管家,明日回礼时,礼数一定要周到,话要说漂亮,就说你送的礼我李家已还清了,以后别来烦我,不然别怪我翻脸,想占我的便宜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如果觉得不自卑你再来占……”
许明珠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好啦好啦,逗你玩的,放松一下心情。”李素笑着把她拥入怀里。
“夫君,你吓死妾身了!”许明珠在他怀里忿忿地捶了他一记。
“说正经的,叫薛管家礼数做周到,就说齐王殿下的重礼李家承意万分,只是古人云无功不受禄,李素未对齐王殿下立过寸功,贸然受礼心里委实不安……嗯,反正就这意思,薛管家是个老人精,相信他知道怎样把这事办圆满的。”
“嗯,妾身这就吩咐下去。”许明珠犹豫了一下,道:“齐王府的门客还在咱家门外等回话,夫君要不要见见他?”
李素想了一下,摇头道:“人我就不见了,一个门客还没资格让我亲自去见,王府的门客也一样,莫教别人看轻了李家,显得李家很廉价似的,吩咐薛管家好生相待,给足他面子,走时送他一点小恩惠便是。”
……
第二天清晨,薛管家领着十来名老兵,满载两大车贵重的礼品进了长安城。
等到薛管家回来时,已是落日时分,回到家后薛管家连饭都来不及吃,先去了内院禀报。
齐王府很客气,照例,齐王也没有露面,仍是昨日来送礼的那个门客接待的薛管家,很痛快地收下了回礼,并招待薛管家好吃好喝,随后将薛管家客客气气送出门,从头到尾都是闲聊,没说过半句正题,更没透露齐王的任何用意,仿佛亲戚串门似的平常,你好我也好,大家一团和气,薛管家也是老人精,也不忙着打听齐王的想法,不动声色陪着门客聊了大半天,最后吃饱喝足,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拍拍屁股告辞了。
李素听完薛管家的禀报后不喜反忧,长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啊,没完了。
“侯爷,老汉办事没办好,进了齐王府家的门房后,左思右想,觉得实在不该先开口打听齐王的意图,老汉这一开口,难免会传到齐王耳中,那时便显得咱李家先坐不住了,弱了咱侯府的势头,反倒落了下乘,于是一直忍着没问,还请侯爷责罚。”薛管家道。
李素笑道:“薛叔没做错,事也办得好,今日情势确实不该打听,一开口咱们就被动了,回头去账房支三贯钱,算府上赏的。”
薛管家顿时眉开眼笑,急忙道谢。
接着薛管家似乎为了对得起这三贯赏钱,又道:“侯爷,老汉今日倒也不是完全没收获,今日一整天坐在齐王府的门房里,却见王府人来人往,登门者并非寻常权贵人家,反倒都是生得满脸横肉,穿着短打的粗鄙汉子,似是游侠儿一般的人物,老汉当时好奇问了一句,那门客笑言这些都是王府禁卫,说完朝后面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便出去了,然后,那些粗鄙汉子便再也没有从门前出入过,老汉觉得……这里面似乎有蹊跷呀。”
李素眼皮一跳,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齐王府竟有游侠儿出入?”
“是,说是王府禁卫,但老汉这双招子看人也看了大半辈子,权贵人家的禁卫和游侠儿还是分得清楚的,两三个时辰里,进进出出大约十来个,有的单独,有的结伴。”
李素眉头深深拧了起来,喃喃道:“齐王招揽游侠儿……他想做什么?”
造反?不大可能,齐王如今没有这个实力,而且这里是大唐的都城长安,禁卫森严如铜墙铁壁,齐王若想靠这点人马把他老爹的玄门武事件重新复制一遍,只怕死得不是一般二般的惨。
想不出原因,但李素越发觉得齐王是个危险人物了,心中打定主意,绝不能与他有半点沾染,否则大祸不远。
“今日在齐王府所见所闻,薛叔还是忘了吧。”李素盯着薛管家的脸缓缓道。
薛管家无比伶俐地躬了躬身,笑道:“老汉年纪大了,记性向来很不好的,今日老汉干了什么,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现在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了。”
李素赞赏地点点头,很识趣的老头,一把年纪没白活。
……
接下来的几天,齐王没有任何动作,李素也不急,他知道,该来总会来,早晚而已。
从来到这个世界到如今,李素自创了不少好东西,基本都被世人认同追捧,烈酒,香水,震天雷等等。
尴尬的是,这次发明的炒茶,似乎遭遇到了冷落,从许明珠到老爹李道正,对炒茶的态度都是统一的嫌弃,许明珠照顾夫君的面子,偶尔还能悲壮自尽般仰脖子喝一口,再说两句昧良心的夸赞话,老爹李道正的反应就比较真诚一点,第一次试喝时便“啊……呸!”,从此以后再也没正眼看过它。
李素的心情有点失落,明明是个好东西呀,为何不被世人接受?
于是李素拎着新炒出来的茶叶,拜访好邻居东阳道姑。
天气已有些凉意,凉亭内早早被下人生了一炉炭火,二人坐在亭内一边吹着秋风,一边烤着炭火,倒有几分论英雄的味道。
新烧制的大瓷杯子,上面刻着血红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大草书,几乎与前世某位伟人的笔迹仿佛,充分满足了李素个人的恶趣味。
东阳好奇地盯着大杯子,似乎被它新颖的式样所吸引,双手捧起来,试图把自己的脑袋伸进去量量杯口直径。
抓把茶叶扔进杯子里,沸水直接冲泡进去,一股氤氲袅绕的雾气升腾翻滚而上。
“好了,凉一会儿就能喝了。”
东阳吃惊地指了指杯子道:“就这样?”
“不然你想咋样?”
“调料呢?器具呢?蕴含的儒家精气呢?”
“知道何谓‘大繁若简’吗?”李素傲娇地俯视她,顺便抚摸她的头顶:“年轻人,你们现在所谓的茶道弱爆了,重于形却未得儒家之神韵,真正的儒道精气是什么?知道何谓‘知行合一’吗?跟道家的‘道法自然’一个道理,殊途同归,知行合一也是儒家的最高境界,喝茶搞那么多器具,又是手法,又是调料,终归都是牵强附会之举,曲高和寡,远离了百姓人间,再高深的学问和道法都落了下乘,能入世的学问,能入世的道法才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嗯嗯……”
东阳两眼一亮,忽然直起腰,身子微微前倾,急切地道:“你刚才说……‘知行合一’,是为何意?”
李素眨眨眼:“我说了‘知行合一’这几个字么?没有!你幻听了,来,茶快凉了,试一试。”
“你明明说过……”
“喝茶呢,说那些废话干啥,管我说了什么,赶紧喝一口。”李素很蛮横地打断了她。
东阳只好将香唇凑近硕大的杯口,轻轻啜了一口,还未吞进去,便见她两眼徒然睁大,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仿佛整个味蕾都麻木了似的,正待张嘴吐出来,李素一旁冷冷地道:“你若敢吐出来,信不信我把这一整杯都给你灌进去?”
东阳鼓着小嘴,委屈地瞪了他一眼,悲壮地一仰脖子,不甘不愿地将茶水吞入腹。
李素暗叹口气,连感想都懒得问了,从她的表情里已能看出一切。
凉亭内顿时有些尴尬,东阳喃喃沉吟,似在组织措辞,许久后,才吭哧地道:“这个……炒茶,其实,呃,其实还是颇具别样风味的,而且,嗯,而且……你刚才说的大繁若简也很有意思,你弄出来的都是好东西,将来肯定又会名扬长安……”
“好喝吗?”李素很直白地问道。
东阳犹豫迟疑片刻,终于冒着被道君怪罪的风险,昧着良心点头:“……好喝。”
“那你把这一整杯全喝了,快,我看着你喝。”李素期盼地盯着她。
东阳望天,显然准备拿天色编借口,然而从小到大终究很少说谎,半晌都没编出一个说得过去的好借口。
“天色不早了,该做晚课了,对吧?”李素很好心地帮她编出了瞎话儿。
东阳如释重负地点头,目露感激之色:“对。”
第五百零二章 掖庭秘辛
再怎么打破传统,喝茶这种事总无法避免跟文化掺和在一起。
任何事情只要跟“文化”俩字挨上边,简单的东西就变复杂了,端杯一仰脖子的事非要搞出许多眼花缭乱的花样,以证明文化这个东西的存在。
于是李素化繁为简的炒茶没了市场,因为没文化,哪怕顶着大唐才子的名头也推销不出去。
“不喝别喝,别糟践了好东西。”李素夺过东阳的大瓷杯,仰头灌了一大口,一股浓浓的苦味顿时在嘴里蔓延开来,苦得他打了个激灵。
东阳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心疼,仿佛眼睁睁看他灌了一口尿似的,最无奈的是那种想拦又拦不住的心情……
“其实也挺好喝的,味道虽然古怪了些,喝久了怕是也会习惯,你留点茶叶给我,我在家慢慢品。”东阳人美心也好,总归不想让李素下不来台,非常照顾他的自尊心。
“行,留给你。”李素也懒得改变大唐名士权贵阶层的自虐心理了,明明烹茶那么难喝,还好意思说炒茶的味道古怪……
“不说喝茶的事了……”李素不动声色地把大瓷杯推远了一些,今日冲泡的茶,貌似茶叶确实放多了点,苦得连他都张不开嘴了。
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石桌,李素沉吟半晌,道:“说个正事,你好好听着,能不能办你先想想。”
“什么正事?”东阳好奇地眨眼。
“如今以你的身份,还能进太极宫么?”
东阳嗔道:“跟我在一起时又是摸手又是搂腰,把出家人亵渎得够够的,道君看到了非降下九天神雷劈死你,现在倒想起我的身份了。”
“道君爷爷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以前经常劈错人……”李素笑道。
“别编排道君,当心报应!”东阳瞪了他一眼,接着道:“如今我虽已出家,但我终归还是李家的女儿,说是出家人,无论百姓还是太极宫的宦官宫女,还是拿我当公主看,连父皇也好像把我出家人的身份忘了,每月殿中省给皇子皇女派发月例,都没忘了我这份,而且我这份似乎比别的皇子皇女更多一些,每次外地有好物事上贡,父皇觉得还可以的,通常也会赏赐到我的道观里来,至于出入太极宫……那就更简单了,只是我不愿去而已。”
李素叹了口气,他大致明白李世民的心情,当初因为他和东阳的事,父女关系一度降至冰点,亲生女儿心灰意冷,出家为道,纵然帝王无情,终归是自己的血脉,后来那几年,李世民渐渐生了悔意,对李素和东阳之间的藕断丝连他睁只眼闭只眼便是明证,他还是舍不得女儿孤老一生,尽量在弥补当初的过错。
“好端端的,为何问我能不能进太极宫?”东阳狐疑地盯着他:“你又想使什么坏?”
“我哪敢在太极宫使坏,长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李素笑着眨眼:“既然能进太极宫,进掖庭也没问题吧?”
“掖庭?”东阳噗嗤笑了:“尽说胡话,掖庭谁愿去?那是犯了事或是被贬的妃子和宦官宫女去的地方,罚做浆洗打扫之类的苦活,我虽出家为道,好歹也是公主,哪里能去那种地方……”
顿了顿,东阳露出一丝畏惧之色,低声道:“掖庭是真正的冷宫,里面水深得很,当年我娘住的宫殿离掖庭仅一墙之隔,听说那里隔三岔五总有人莫名其妙毙了命,宫里又没有官府,报上殿中省,殿中省管事的宦官哼哼哈哈几句,也不下来查,把人裹在草席里往宫外一扔了事……”
“活在掖庭里的人,说是活着,其实生不如死,那是一个混乱残酷的地方,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莫名其妙得罪人,更不知道得罪人以后半夜里会不会被一杯水毒死,或是被捅了刀。”
东阳幽幽叹气,不知想起什么沉痛的往事,垂头默默神伤,过了许久才平复了情绪,抬头盯着他道:“你为何突然问起掖庭?”
李素苦笑道:“本来想请你帮忙去掖庭跑几趟的,但看样子你对那个地方甚是不喜,我倒不好开口求你了……”
“掖庭与你有何干?你要我去掖庭帮你做什么?”
李素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想在掖庭里找个人,这个人……很重要。”
“谁?”
“记得上次你说过一个姓武的女子吗?当时你把她当成趣事说给我听,但我却留了神,这位女子……我想结交她。”
“结交……”东阳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你对一个女子说‘结交’?古往今来也没这说法呀。”
“没说错,就是结交,上次听你说这个姓武的女子如何驯马,一曰铁鞭,二曰铁楇,三曰匕首,鞭之不服则击,击之不驯则杀,此女……是个人物。”李素悠悠地道,话里半真半假,总之,为何突然关注武妹妹,他也没法自圆其说,只好牵强解释几句。毕竟除了他,谁都不知道这位正在掖庭受苦受难,人生陷入低谷的女子,将来会有怎样贵不可言的前途。
东阳嗤笑:“一个被打入掖庭的女子,在宫里怕是一生难以出头了,难道你觉得她还有一飞冲天的那一日?”
李素眨眼:“说不定她将来真的嗨到飞起呢……多认识个人总是没错的吧。”
东阳叹气:“听说那姓武的女子被打入掖庭已大半年,这么久了,活没活着都说不准呢,掖庭可是个吃人的地方呀。”
“我相信她还活着,世上有那么多的小怪大怪等着她去刷呢,死了可就太可惜了……”
东阳想了想,道:“掖庭我能去,但不方便去,毕竟我的身份太多人知道,我若去掖庭找一个被贬罚的宫女,动静未免太大了,很容易给她招来杀身之祸,不过我可以让贴身宫女绿柳去,她自小便进宫服侍我,宫里的人面她都熟,你想托话还是带东西,让绿柳去最合适。”
李素笑道:“那就太好了,回头让绿柳来家里找我,我托点东西让她带进宫里。”
东阳叹气:“我总觉得你又在使坏……或者说,你看上那个姓武的小宫女了?”
李素急忙摇头:“那位姓武的女子我可没福分消受,跟她发生点什么会折寿的。”
东阳捶了他一记,嗔道:“又胡说八道,跟出家人发生点什么才会折寿,这些日子你总撩拨我,你说你都折了多少年寿了?”
李素反手握住她的手,不老实地朝她的胸前探去,笑道:“我不想活了,来,让我劫个色……”
……
三天后,李家来了一位客人。
一个意料之外又算是意料之中的客人。
客人姓阴,名弘智。姓氏有点怪,但出身名门望族,祖父是前隋名将阴寿生,父亲是前隋名臣阴世师,当然,这些前朝的出身都是浮云,也没见哪个缺心眼的顶着前朝的显赫出身满世界晃荡,只不过他还有两个身份却不容忽视,他是李世民的小舅子,如今的吏部侍郎,齐王李祐的舅父。
最后一个身份令李素的心一沉。
该来总会来,除了父母,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前几日齐王又是折节结交,又是送重礼,当时李素以为齐王和太子一样被掰弯了,对自己这么好是因为垂涎自己的美色,现在看来,李素对自己的魅力似乎太过自信了……
阴弘智登门的礼仪无可挑剔,先递名帖,再送礼单,管家进内院通禀时,他便在门外廊下静静地等着,脸上永远带着温和有礼的笑容。
李素接到名帖后长叹口气,然后整了整衣冠亲自出迎。
按说一个吏部侍郎还不至于让李素如此隆重迎接,只不过这家伙背后站着齐王,齐王这人怎么说呢,有时候是人,有时候不是人,性格充满了玄幻色彩,所谓穿新鞋不踩臭狗屎,对阴弘智还是礼貌一点比较好。
二人相见,互相行礼,李素热情地将阴弘智引入前堂,各自坐下。
李素吩咐设宴,其实此时才上午时分,上不挨天,下不挨地的时辰,不过大唐的风俗就是这样,可能主人总是担心登门的客人离饿死只有一口气了,所以不管什么时辰,只要客人登门,通常都是设宴招待。
趁着府里下人准备宴席的空档,宾主各自落座,开始没营养没意义浪费时间蹉跎光阴的寒暄废话。
一边说着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废话,李素抽空不经意似的打量着阴弘智。
阴弘智大约四十多岁年纪,肤色有点黑,脸型跟牛进达有点相似,都长着一副方方正正的板砖脸,夜里不点灯的话,迎面撞上还以为被人偷袭了。
看起来很正派,相比牛进达不苟言笑的表情,阴弘智倒是永远带着笑容,笑容和温和,说话时眼睛总是不卑不亢地直视对方,很容易让人发现眼中的真诚之意,或许这也是他能官至吏部侍郎的原因吧,天生自带正义凛然属性的家伙总不会混得太差的,比如许敬宗那样的……
混迹大唐日久,李素也深知不可貌相的道理,所以尽管阴弘智的长相非常的正派,李素仍然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心。
第五百零三章 谜团顿解
不速之客也是客,客人按规矩按礼仪登门,主人也要按规矩按礼仪接待。
所以李素也很客气,从门口迎进阴弘智,一直到前堂坐下,李素只觉得脸上的肌肉都笑得有些僵硬了,很担心当着客人的面忽然面瘫抽搐,是不是不太礼貌……
没办法,这家伙背后站着的人太恶劣了,名声比茅坑里垫脚的石头还臭,跟这种人来往,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冗长的废话过程结束,府里下人也将酒菜准备好了,李素笑着举杯敬酒,阴弘智急忙回敬,二人互视,大家都笑得很真诚,仿佛突然在自己的人生中发现了一位可以共奏高山流水的知己一般,各自开怀不已。
“早闻李县侯少年成名,为社稷立功无数,极得圣眷,如今更听说陛下将李县侯调入尚书省任都事,可参知政事,看来陛下对县侯寄予厚望,若干年后李县侯拜相封王亦是情理中事了。”
李素打着哈哈,谦虚了几句,目光充满期待地看着阴弘智,真心希望这家伙能赶紧步入正题,没营养的废话说几句就差不多了,不能没完没了,大家都挺忙的。
在李素期待的目光注视下,阴弘智捋须笑了几声,然后缓缓地道:“……中秋过后,天气渐渐转凉了,眼看冬天要来了,据说李淳风道长掐算过,说是今年入冬早,下雪也早,明年我大唐又是一个丰收年,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素垂头盯着手里的酒杯:“……”
要不……把这废话连篇的家伙赶出去算了?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杀,如此说来,自己已被这家伙捅了好几刀了……
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李素打起精神仍笑得开怀,耐住性子陪阴弘智继续废话。
阴弘智官至吏部侍郎,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很不错的,情商智商都很感人,不然也不会坐到这个位置上,发现李素的笑容已有点勉强,阴弘智敬了一杯酒后,终于说到了正题。
“听说李县侯心思敏锐,聪慧无双,放眼大唐无人可及,历数李县侯独创的东西,从活字印刷到烈酒,还有香水和震天雷,李县侯之大才,实在令阴某感佩五地。”
李素顿时坐直了身子,他有预感,这句话里终于有干货了。
见李素洗耳恭听等待下文的模样,阴弘智捋须笑道:“众所周知,齐王殿下贞观十年被陛下封爵,封地在齐州,并被陛下任为齐州都督,掌领齐州,莱州,青州,密州等诸州兵事,虽说如今齐王年幼,都督之权暂由他人代掌,齐王殿下在长安遥领,不过齐王心系齐州百姓,常思造福一方以报父恩,君恩……”
李素眼睛眨得飞快,一时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来应付这句鬼话。
贞观十年,李祐爵封齐王,遥领齐州兵事,按朝制,皇子成年后必须要离开长安去封地长居的,可是大唐的礼制被李世民折腾得乌烟瘴气,都城长安向来是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皇子们成年后谁都舍不得离开,于是今天这个王爷病了,明天那个王爷病了,仿佛李世民的强大基因生下了一堆病秧子,王爷们纷纷上奏疏,奏疏里要多惨有多惨,李世民也心软,尽管明知这些儿子们怀着撒泼耍赖的心思,仍然全部照准,允许他们继续留在长安静养,暂不必去封地。
当然,对犯了错惹了祸的皇子,李世民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比如曾经的吴王李恪,因误闯火器局一事,李世民当即下了严旨,态度坚决地把他赶出了长安,勒令他马上回封地。
现在听阴弘智说什么“心系齐州百姓”,“常思造福一方”的鬼话,李素脸颊微微抽搐了几下,命令自己不准笑,笑了未免太失礼了。
“啊,这个……齐王殿下有此孝心和忠心,实在令李某敬佩。”李素打了句哈哈。
阴弘智点点头,说起鬼话来眼都不眨,神情还很严肃,仿佛在说普世真理一般,标准的政治家嘴脸。
“是的,老夫忝为齐王舅父,也时常被齐王的孝心所感动,齐王殿下是个纯朴善良的好孩子,所以老夫这几年心甘情愿为他驱使……”
李素脸颊又抽搐了几下,越说越离谱了,再不拦着他,李素怕自己会吐出来。
“呃,李侍郎忽然说起齐王殿下,不知为了……”
阴弘智捋须叹道:“齐州位处关东道,说是离当年秦始皇求长生不老药的蓬莱仙岛不远,实则却是穷厄困顿,常有天灾,百姓苦不堪言,齐王殿下曾至封地巡视,回来后便说,若欲百姓富足,地方安定,首先则应开世人之明智,民智不开,诸事弗为也……”
李素听得连连点头,这个想法当然不可能是齐王想出来的,多半是眼前的阴弘智的想法,不得不说,想法还是很不错的。
阴弘智见李素点头,不由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道:“……欲开民智,自是要从头开始,在齐州广建学塾,遍请读书人当先生,教幼龄稚童读书识字,十来年后,齐州多了千百个读书人,这些读书人再教新的幼童,如此反复,数十年后,齐州民智开矣,此事,是惠泽千秋万代的大事,非数十年而不可毕其功……”
李素听得眉头蹙起,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可他却渐渐听出别的意思来了。
“阴侍郎的意思是……”
阴弘智朝他温和而善意地笑了笑,拱手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李县侯独创的活字印刷术名动天下,齐州位处偏远,欲行此千秋伟业,李县侯的印刷术不可少,今日阴某登门,为的是想求李县侯行个方便,将活字印刷术的秘方惠赠齐王殿下,助齐王开齐州民智之一臂,当然,齐王殿下也不可能白要,所需银钱只请李县侯说个数便是。”
李素不解地道:“可是,活字印刷术的秘方李某早已献给了陛下,陛下也下过旨意,大唐各地官府可着工匠制版刻度,凡印书者皆可用之,此事阴侍郎想必清楚,您来找我也没用啊……”
阴弘智笑了笑,叹道:“李县侯,您还是没明白齐王殿下的意思啊……”
李素眨了眨眼,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
刚才确实没明白意思,可是此时此刻,他已完全明白了。
这些天又是结交,又是送礼,原来为的是活字印刷术。
第五百零四章 巧取豪夺
早在初识齐王的那天开始,李素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心,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帝王家出来的孩子不是逢人就挖心掏肺的缺心眼,态度太热情总有一种黄鼠狼上门拜年的感觉,而李素,就是被拜年的那只鸡……
多日的疑团,直到今日终于彻底解开。
活字印刷术,嗯,确实值得齐王热情一下了,可惜齐王毕竟年岁不大,事情的前半段干得很漂亮,很有城府心计的样子,不慌不忙做着铺垫,后半段就有点操之过急了,如果他能耐住性子,以交朋友的方式接近李素,也不需要多久,半年左右李素大概会真把他当成朋友,再往后的话,一切都好说,说不定将来齐王要干什么傻事蠢事作死的事之前,李素还会伸手拉他一把,将一些作死的苗头掐死在萌芽中。
所以说,一个人的性格很重要,它能决定你这一生可以走多远,爬多高,或是……该不该死。
终究还是急了些,铺垫做完美了,但齐王缺少足够的耐心让整件事的火候升温到一个适当的地步再提出要求,所以,这件事做得可谓虎头蛇尾,搞得李素都替齐王犯上了尴尬症。
阴弘智显然也觉得有点尴尬,他是成年人,而且浸淫官场多年,算是一只老狐狸了,他当然也觉得提出这个要求的火候还没到,不过可惜的是,谁叫他摊上一个毛毛糙糙且地位又比他高得多的外甥呢?
李素终于听懂了阴弘智的意思。
活字印刷术是个宝贝,对齐王来说,是个能敛财的宝贝。至于刚才说什么“开齐州民智”,“千秋伟业”,听得连李素都情不自禁热血沸腾,撸起袖子准备为大唐扫盲事业添砖加瓦,结果现在才发现,原来只是个借口而已,齐王的根本目的,就是想要活字印刷术这门买卖。
活字印刷术到底能赚多少钱,李素其实心里也没底,李家如今在长安城里的根基渐渐深了,而且名下的买卖也有好几门,说实话,跟烈酒和香水比起来,印书的买卖委实是一笔小数目,嚼在嘴里味道与鸡肋差不多,有两笔暴利的买卖抓在手里,印书对李素来说可有可无,赚的钱大概连维持一家日常开销都略嫌不够。
奇怪的是,齐王怎么会看上这笔蝇头小利?
“蝇头小利?”阴弘智摇摇头,叹道:“李县侯太小看印刷术了,或者说,李县侯的手只在长安城这个小锅里搅动,未曾把眼光放到长安以外,你独创的活字印刷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陛下的江山终究要靠读书人治理,有了这个印刷术,大唐日后的读书人会越来越多,读书人多了,要读的书自然也多了……”
李素不解地道:“可是,关于活字印刷术,陛下已下了旨,由大唐各地官府推行,事情已经交给官府去办了,齐王所图之利在哪里?”
阴弘智叹道:“交给官府的东西,自然还可以收回来的,齐王毕竟是陛下的亲儿子,若向陛下求恳,将来独揽天下印书一事,想必陛下也会答应的,甚至还可以为印书而专门新立一个官职,由齐王掌领,如同陛下特意为李县侯而新立火器局一样,这其中之利,呵呵……”
李素恍然,心中忍不住生出一股敬佩之情。
真正的好算计啊!
阴弘智的话没说透,或者说,刻意对李素有所隐瞒,把活字印刷术抓在手里,已不仅仅是赚钱的事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抓住天下士子之心,这个目的,跟当初清河崔家图谋活字印刷术的意图不谋而合。
至于抓住天下士子之心以后,齐王还想干什么……李素嘴边泛起一抹古怪的笑。
原来,每个皇子都不简单,都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都在等着老爹蹬腿以后,那个显赫至极的位置能够轮到自己,哪怕不是嫡出的皇子也一样。
太子李承乾就不说了,他比谁都盼着老爹早登极乐仙境,还有魏王李泰,朝中已培植了不少势力,因为太子最近丧德失行的表现,倒向魏王阵营的大臣越来越多,吴王李恪三年前误闯火器局,是有意还是无意,或是怀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目的,没人知道,可以肯定跟他的野心有关,现在又认识了一个齐王李祐,倒是另辟蹊径,知道先收士子之心,从侧面迂回问鼎大宝,再想想前些日薛管家说起齐王府有不少神秘的游侠儿出入……啧啧!
李素总共认识四个皇子,四个都不简单,用的方法各异,手段令人眼花缭乱,而且都非常有创意,这种人活在千年以后,干个金牌策划不是问题。
只是,齐王露出勃勃野心,毫无避讳地跟老爹求恳独揽印书一事,以李世民和满朝文武公卿的睿智目光,会看不穿他的想法?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办这事,怎么看都充满了违和感,若换了以勤奋好学而著称的魏王李泰来请求,李世民答应的可能性更高一点。
当然,做这件事的难度也非常高,不但要保持低调不被他英明神武的老爹看穿心思,手底下还要网罗一大批甘愿为他效死的有勇有谋的文武人才,不仅如此,还需要摆出低姿态来迎合士子们,每天都要玩几出倒履相迎的把戏,见谁都要惊喜万状大惊小怪的吼两句“得公相助,如鱼得水,天下已取其半”之类的虚伪话,这些都做到了,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看老天给不给面子,赐你这份极尊贵的福分……
老实说,李素并不觉得齐王是这块料,这些所谓的野心多半是身边的谋臣撺掇的,跟阴弘智绝对脱不开干系,只不过李素很尊重别人的梦想,再夸张再异想天开的梦想都是值得尊敬的,万一哪天实现了呢?逆袭了呢?撞大运了呢?
阴弘智从进门到现在,没有半点盛气凌人的姿态,相反,他显得非常的温和亲切,面对面与李素侃侃而谈,细剖利弊,如同面对一个相交多年的知己老友般,痛快地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所以李素明知这家伙实则正在干一件巧取豪夺的事,也对他生不出恶感,反倒有些欣赏,这种欣赏类似于对许敬宗的观感,脑门上实实在在刻着“坏人”俩字,面对面很坦率地告诉你,我今天想抢你一件东西,希望你好好配合,最好不要反抗,大家都是斯文人,撕破脸就没意思了……
阴弘智的表情带着几分歉意,后来觉得光在脸上表现歉意还不够,于是站起身,郑重地向李素行了一礼,苦笑道:“说起来确是齐王殿下过分了,这事齐王做得没道理,是我们理屈了,不推搪,抛开齐王的身份不说,他比李县侯还小两三岁,情当是看着孩子胡闹,李县侯莫与他计较,活字印刷术是个好东西,若李县侯有意出让,齐王定会给李县侯一个满意的价钱,也算是齐王殿下欠下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李县侯任何时候想要都可以。”
李素苦笑:“我没往心里去,只是阴侍郎想必也知道,活字印刷术的秘方我几年前已献给了陛下,既然齐王有独揽天下印书之意,其实完全可以跟陛下求恳,没必要来找我呀。”
阴弘智摇摇头,叹了口气,缓缓道:“此物是李县侯所创,说是献上了朝廷,实则它仍然是李县侯的东西,老夫素知李县侯并无染指印书的心思,否则这几年来你的李记印书坊也不会毫无动作,只偏安于长安一城,但是说法归说法,既然要办这件事,怎么也绕不开李县侯,想必足下应该明白老夫的意思。”
李素点头,话说透了,他也明白了。
说穿了就是因为活字印刷术是他李素发明的,他若不点头,齐王还真没法拿这东西满世界发财,哪怕李世民答应让齐王独揽印书一事,答应之前也必须召李素来问一问的。
大唐总的来说是个人人讲道理的国度,从帝王到朝臣,再到寻常的民间百姓,都非常讲道理,哪怕齐王和阴弘智这种人打着巧取豪夺的心思,事前也登门跟李素承认错误,自认理亏,并且很诚恳的道歉,李素是活字印刷术的创造者,他若说半个不字,以李世民高傲的帝王性格,必然也会就此作罢,齐王的打算便落空了。
看着李素脸上渐渐明悟的表情,阴弘智满带歉意的笑:“现在想必李县侯明白齐王的意思了,事情确实做得不地道,但齐王殿下还是很有诚意的,该给的银钱一文都不会少,聊作补偿,当然,这点补偿李县侯应该也不看在眼里,所以老夫斗胆代齐王殿下答应,此事李县侯也可入一伙,足下的烈酒与程家合伙,香水与长孙家合伙,若印刷术与齐王合伙,则皆大欢喜,不知李县侯意下如何?”
第五百零五章 斯文打劫
巧取豪夺的事干得文质彬彬,也算是一种本事。
阴弘智就有这种本事,摆明车马登门,明明白白告诉李素,我想抢你的东西,你是答应呢,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但是阴弘智说的话却非常文雅,文雅得仿佛在干一件吟风弄月的雅事,被抢的人甚至都没办法对他生出恨意。
李素也对他恨不起来,他实在懒得生气,话说得再漂亮,可本质还是抢劫,不幸的是,他就是被抢的受害者,只是他站的心理高度令他无法生气,仿佛在山巅上俯视下面的人,每个人的面目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块大肥肉,以前没人发现,于是闷头吃得津津有味,后来不小心被别人发现了,于是忍不住也要来尝一口,或许不止尝一口,还想一脚把原先吃肥肉的人踹开,自己独享它。
说穿了就是这么一个本质,生气吗?确实值得生气,转念再想想,其实人性不就是这么回事?
阴弘智目光直视李素的眼睛,静静等待李素的回答。
李素没出声,脸上甚至连表情都没有,木然而平静,二人对视许久,气氛渐渐凝重。
阴弘智也不急,安静地等待着,他知道自己会等到答案,无论答案是不是他和齐王想要的答案,但,答案一定有。
良久,李素打破了沉默,认真地问道:“敢问阴侍郎,我若今日不答应此事,是不是从此以后便与齐王殿下结仇了?”
阴弘智急忙摆手,笑道:“李县侯言重了,哈哈,言重了,本就是李县侯的东西,齐王看上了想要,事情本就干得理亏,若李县侯不答应,齐王与老夫也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日后相处该怎样还是怎样,论道理,齐王原本就有巧取豪夺之嫌,哪有得不到便结仇的道理,李县侯万莫放在心里。”
李素笑了,这家伙说话真的很漂亮,一席话说出来,哪怕明知是抢劫的本质,却还是能让被抢的人心旷神怡,如饮甘霖,开启无限犯贱的隐藏属性,这种说鬼话的本事,不佩服都不行。
当然,如果李素真信了他的话,那就是脑袋被门夹了,若自己不答应,以齐王的尿性,不与他结仇才怪。
……
阴弘智终究还是没等到答案,他的话说得漂亮,但李素的答案不会那么痛快给出来。
人情世故,全在权衡利弊,一个人的一生里往往会面临许多次选择的机会,选择维护自尊,选择追逐名利,或者,选择避开麻烦,这些不仅仅是人的本能,也是所有动物的本能,看到一块骨头,狗会选择扑上去抢了再说,看到一坨屎,但凡有点智商的狗都会绕开它,当然,也有不聪明的狗会上去舔两口,这种狗属于机会主义者,万一那坨屎很好吃呢?错过岂不可惜?
阴弘智走了,留给了李素一个麻烦,而且麻烦还不小。
态度再怎么文质彬彬,话说得再怎么温和儒雅,终究还是在逼李素做选择,选择把活字印刷术交给齐王,或者,选择与齐王成为仇人。
不好选啊,李素是个懒人,懒惰的程度令人发指,懒人通常都很怕麻烦,怕的不是那件麻烦的事或是那个麻烦的人,怕的是“麻烦”这个词的本身,于是懒人做任何决定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躲开它,因为他懒得招惹麻烦,一旦招惹上了,就意味着不能继续懒下去,踩人或是被人踩,总会有人给自己找点事情干。
如果比喻成狗的话,李素属于那种遇到一坨屎会远远绕开的狗,绝对不会上去舔两口试试味道,因为他懒得试。
由此也可以反证出,懒人通常都是聪明人,因为这种人懒的只是身体,脑子却是时刻不停在转动的,转动的目的就是思考怎样的活法才能让身体尽量少动弹,减少运动量,达到心动身不动的禅境……
……
许明珠生气了。
当李素将阴弘智的来意说清楚以后,许明珠的脸色开始不对了,先是有点发白,然后渐渐通红,杏眼里泛出委屈,愤怒,甚至还带着几分煞气,非常的生动精彩,李素看呆了,自打成亲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夫人不完全是温顺乖巧逆来顺受的性子,她居然也会生气,会愤怒,李素大感惊奇,惊奇得连齐王抢他印刷术的事都抛到了脑后。
“咦,你居然会生气?生气哎,好厉害!”李素击节赞叹。
“夫君……都什么时候了,还闹!”许明珠俏脸涨得通红,显然气仍未消。
李素仍保持惊奇状态,难得平淡如水的夫妻生活里忽然泛起这么一朵小涟漪,李素现在关注的重点已不是印刷术,那东西的利益对他来说可有可无,难以取舍的只是觉得别人来抢自己就乖乖送上,有些没面子而已。
只是许明珠生气的表情,却很值回票价了,被人抢一回都值。
“齐王殿下还说了,印刷术的买卖我若不给他,他明日便带人打上门揍我,反正人家是皇子,杀了我也没关系……”李素眨着眼继续添油加醋。
砰!
李素的目的达到了。
许明珠拍案而起,脸色已红得像煮熟的螃蟹,尖着嗓子怒喝道:“欺人太甚!朗朗乾坤,还没王法了!夫君,妾身要穿上诰命服去太极宫告御状!”
大开眼界,生气的许明珠别有一番娇媚动人的味道,而且气势十足,佛挡杀佛的架势。
“后面那句是我瞎编的,就想看看你气到极点是啥样。”李素悠悠地补充道。
许明珠顿时傻眼,愤怒的表情青一阵红一阵,看得出来她想揍李素,只是在妇德和替天行道之间挣扎摇摆不定,理智的天平跷跷板似的一上一下,非常纠结。
“你可以揍我啊,来啊,揍我啊……”李素继续撩拨她,试图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贱得不要不要的语气终于令许明珠破功,瘦弱的香肩一垮,然后……开始抹泪。
李素慌了,女人的情绪太捉摸不定了,好端端的生着气,说哭就哭,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
于是李素赶紧上前安慰。
许明珠把头埋在他怀里,哭得很伤心,边哭边数落。
“夫君,连你也欺负妾身,妾身不想活了!”
第五百零六章 暂退一步
夫妻过日子,酸甜苦辣总要尝个遍,高兴时打情骂俏,吵架时掀桌子骂娘,和好后继续浓情蜜意,“床头打架床尾和”就是这么个意思。
李素总觉得和许明珠的夫妻生活太不正常了,以前觉得无所谓,因为他心里只装着东阳,甚至他刻意维持着这种相敬如宾你好我也好的关系,那时的他,心里走不进别的女人,许明珠也进不来。
西州时许明珠豁出性命,担着天大的干系千里救夫,那时开始,李素便真正愿意接纳这个女人了。
把心里的房子好好打扫一遍,把落满灰尘的地方擦拭干净,曾经被东阳满满占据的心房里,不知不觉为她腾出了一个空房间,把她请进去,永远住着,永远不要出来。
既然已住进了自己的心里,那么,当初相敬如宾,见面就行礼,温顺得跟小绵羊似的相处模式自然便要改变了,夫妻不能这样过日子,老了会后悔的,后悔年轻时没有吵过架,没有红过脸,一辈子平淡得像一杯温开水,稀里糊涂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老了躺在床榻上回忆当年,竟连一点点激情和火花都想不起来,那才是一生最大的悲哀。
夫妻过日子,该有的东西都不能少,妥协让步,打情骂俏,脸红脖子粗,以及芙蓉粉帐颠鸾倒凤……
所以李素总觉得他和许明珠的生活缺少了一大块,许明珠永远一副温顺自卑的模样,永远逆来顺受仿佛天生矮一截。
直到今日,李素才终于开发了她的新世界,虽然开发的过程有点变态。
许明珠哭个不停,她觉得被欺负了,有点委屈,可是说生气倒也不怎么生气,流泪也算是掩饰情绪的一种方法,于是躲在李素的怀里大哭,哭着哭着,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生气,只觉得夫君的怀抱很温暖,夫君软声软语哄她的语气很舒服,许明珠索性越哭越大声,但眼泪却越流越少,最后把头埋在他怀里,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
李素也在笑,她的小把戏自然早被他一眼看穿,看穿却不揭穿,夫妻嘛,就该这么过日子,有哭有笑有喜有怒,这样的日子过着才踏实。
最后许明珠在他怀里也赖不下去了,只好直起身子,掏出洁白的方巾拭干了泪痕,然后狠狠捶了他一拳。
“以后莫再欺负妾身了,不然夫君安慰我也费劲,妾身哭起来半天不消停的。”
李素噗嗤笑了:“可算见着夫人大振妻纲了,今日着实开了眼界。”
“你还笑话我!”
夫妻二人打闹片刻后,许明珠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愁容满面地幽幽一叹,道:“夫君,齐王要咱家的印刷术,可怎么办呀。”
李素笑了笑:“他要咱们就给他吧。”
许明珠委屈地瘪嘴:“……都是夫君费了老大的心思琢磨出来的好东西,凭什么人家说一声就给他了?天底下还有讲道理的地方吗?”
“有啊,可以去太极宫跟陛下讲道理,在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告齐王一状,保证齐王吃不了兜着走,说不定陛下还会狠狠抽他一顿,你看,多解气。”
许明珠眼中冒出希望的光芒,急忙道:“真的吗?咱们真的可以这样做吗?”
“当然可以,只要自己占住了道理,大唐任何地方都能讲道理……”李素的笑容渐渐敛起来,神情严肃地看着她:“……可是,告完了状,齐王被陛下责罚,以后的事呢?夫人想过没有?”
“以后……”许明珠迟疑了,虽然她不懂朝政,但最基本的为人处世和对人心的揣摩还是不缺的。
“以后咱家会不会被齐王报复?”
李素点头:“会,而且报复可能会很惨烈,因为直接撕破脸了,齐王也不必再维持虚伪的表相,文的武的,荤的素的,大明大亮冲着咱家来。”
许明珠又怒了:“他还讲不讲道理?得不到就翻脸,比丝绸之路上的盗匪还不如!这算哪门子的皇子!”
李素看着她通红的脸庞,悠悠地道:“因为别人拳头大啊,这世道有人讲道理,也有人不讲,不讲道理的人通常喜欢跟别人比拳头,拳头大就是道理,拳头小就服软,齐王就是这种人,你跟这种人讲道理,可不可笑?”
许明珠气了一阵,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道:“那么,夫君的意思是……”
李素沉思片刻,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为人处世的方法,我做人也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别人骂我,我原谅他三次,第四次直接废了他,跟别人冲突了,我也先退一步,若这人不识进退得寸进尺,我也废了他。”
许明珠愣了,因为她发现李素脸上一闪而逝的戾气,那片阴冷的杀机,尽管只有一瞬间,可她却仿佛看到了西州城头上持抢而立的年轻将军,冷酷而漠然的俯视着城下的万千生命,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夫君……”
李素笑了,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温暖,刚才那陌生的一瞬间如同幻觉,很不真实,现在他的笑,也同样不真实。
“给他。”李素重重点头,就此拍板:“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希望他不要再往前进一步了,我能做的,只能退一步。”
“可是夫君,若齐王再进了一步……该如何办?”许明珠忧心忡忡地道。
李素笑着叹气:“那么,结果肯定不会太愉快了。”
……
成年人做事看利弊,小孩子才凭喜怒。
李素很想装嫩说自己仍是少年轻狂的年纪,可是嘴边渐渐冒出头的细碎的不羁的小胡渣告诉他,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粉嫩嫩的少年郎,连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卖萌都没什么市场了,受众明显比几年前少了很多。
过完这个冬天,他就二十一岁了,一个普通的二十一岁年轻人或许遇到事了偶尔也热血沸腾一下,冲动一下,肆无忌惮地挥洒着少年时期最后的一丝余晖。
可是李素不是普通的年轻人,他已活了两辈子。
两辈子经历过的事情,比一辈子要多,因为经历得多,更懂得衡量利弊,决断取舍,说话也好,做事也好,不再凭一时的冲动,往往热血刚涌上脑子,理智便会毫不留情的拷问他,值得吗?想过后果吗?利大还是弊大?
三问之后,血压不知不觉降下来,再想鼓起余勇,却只剩了一腔时不我予的哀愁。
既然已是成年人了,说话做事就按成年人的游戏规则来,齐王不守规矩没关系,情当他是孩子,先让他一步。
没急着给阴弘智答复,李素决定先拿捏他几天,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太好欺负,否则以后真会被人得寸进尺的。
既然决定让出活字印刷术,李素打算换笔巨款,至于阴弘智说的合伙,李素敬谢不敏。
知道齐王以后会干出什么作死的事,李素脑子被门夹过才会跟他合伙,不但不能合伙,连沾都不会沾,当他是横在路中间的一坨屎,以傲骄的姿态绕开他便是,跟他多说两句话李素都怕把自己牵连进去。
……
一大早,李素打着呵欠上了马车,在老兵们的护送下往长安城而去。
安于乡村的平淡生活,偶尔也会觉得无聊,所以每隔几天总会进城一趟,当然,必须绕开尚书省,房玄龄放了他的长假,李素很不客气的歇息了十多天,而且直到目前也根本没有去尚书省应差的意思,这个长假不放一两个月不算完。
名相房玄龄估摸已在尚书省里骂街了,没关系,反正自己听不到,躲远点就行。
进城后李素直奔朱雀大街,站在大街中间,看着两边各家权贵的大门,李素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拜访程家。
没办法,只能把最难对付的排前面,因为程家的那位不但擅长耍流氓,还非常的小心眼,若被他发现自己先拜访了别人,今日势必会被他用酒放倒在程家这片深沉的土地上。
拜访各家权贵没别的原因,李素打算给各家送点新炒的茶叶。
这些年适应了大唐的生活,农业社会很注重人情味,连权贵家也是如此,互相交好的几家平日得了什么稀罕物,比如异域胡商带来的宝石,金银器皿,各州府故吏部将捎来的当地特色的吃食,还有各种造型花样颇为新奇的瓷器等等,程家牛家这些叔伯往往会顺带着给李素准备一份。
捎的东西有值钱的金银宝石,也有不值钱的小玩意,重要的是长辈对晚辈的心意。别看程咬金整天恬着老脸为老不尊总占李素的便宜,其实……大家不见面时还是互相很友善的,距离不但产生美,也产生美好的交情,相见不如怀念的相处模式比较适合李素和程咬金。
第五百零七章 魔王训子
长辈对晚辈时常送点心意,李素自然更要投桃报李,于是自己弄出来的新东西,烈酒,香水,包括自制的竹躺椅,八仙桌,还有平日烹炒炸煮的各种新菜式等等,但凡有了好东西,李素总会多准备几份,都是些不值钱却新奇的玩意,值钱的肯定不会送。
来来往往间,跟邻居互相串门似的,随便拎点东西上门,既不铺张,也表现了情意,李素很喜欢这样的相处模式,程咬金牛进达等老将也充分表达了赞赏之情,长安城年轻小辈里,能把人情来往做得如此到位如此贴心的后辈,实在不多了,程咬金就不止一次提过让李素搬到朱雀大街来,反正李家不缺钱,论身份的话,一个县侯或许还差了点,但好在极得陛下恩宠,勉强住在权贵豪门集中的朱雀大街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李素非常理智地拒绝了这个阴险的提议,大家隔得远才没有打起来,住得近了李家会被老流氓洗劫多少回?
程家大门紧闭,门口两排值守府兵雁形排开,按刀而立,阵势非常的威武,迎面扑来一股沙场征战的凶悍煞气,令路人变色绕行。
李素毫不畏惧,程家对他而言差不多算是自家的后院了,来往太多次,门口的府兵摆出的阵势再吓人他也从没当回事。
含笑朝两排府兵点头招呼,府兵们也朝他笑了笑,其中一名火长还主动迎上前,恭敬地行礼,口称“少郎君”,俨然已将他当作程家的一分子了。
抬步走上台阶,程家侧门打开,老门房也迎了出来,笑着行礼招呼过后也不引路,只等李素自己进去,爱找谁找谁,从语气到举止,完全是自家人的做派,李素如果缺钱想在程家顺点东西出来,做案过程将会十分的顺利,只是这么干有点不要脸,而且老流氓可不像牛进达那么好说话,被他发现了真会领着部将杀到太平村的。
李素独自一人绕过照壁,走进程家前院,手里拎着一包茶叶,慢悠悠走在门廊下欣赏程家园林景色时,忽然听到一道杀猪般的惨叫声。
李素脸色立即变了,声音很熟悉,是程处默。
刻意放轻了脚步,李素小心地躲在一株榆树后,慢慢探出头,然后看见一幅很震撼的画面。
程处默精赤着上身,双手被绳索捆起吊在一棵大树上,程咬金手执一根长棍骂骂咧咧,抽空边朝程处默屁股上抽上一记,程处默便惨叫一声,二人身后还站着一群人,有男有女,估摸是程家的家眷,程处默的另外五个兄弟心惊胆颤站一排,目露惊恐地看着大哥挨揍,还有几位女眷哭哭啼啼,想劝又不敢劝。
李素啧啧有声,这是姿势标准的吊打啊,难得一见,程咬金看似凶悍,一棍又一棍抽下去,但落点很准确,只打屁股不打别处,显然也是手下留了情,从这个细节来看,程处默闯的祸只是中等级别,李素很清楚程咬金的性子,若程处默闯了个地狱级别的大祸,可就不止吊打这么简单了。
既然闯的祸不大,李素就不忙着劝解了,最近程处默这家伙损自己损得厉害,老拿当日自己不肯出大理寺,强烈要求多住半年的老梗逢人就说,李素恨得牙痒痒,奈何又打不过他,今日运气不错,看到了喜闻乐见的一幕,太解恨了,至于程处默到底闯了什么祸……哈哈,无所谓,注重结果就好,过程不必细究。
津津有味欣赏了很久,李素丝毫没觉得自己变态,最后有些意兴阑珊了,犹豫了一下,决定暂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万一老流氓抽得兴起,恰好发现这里还躲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于是抖擞精神再来个第二击……
“咦?少郎君为何不进去,躲在此处作甚?”程家门房从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盯着他,笑得一脸和善加褶子。
李素立马苦下脸来,躲在此处……还“作甚”,我在作死啊。
“何方妖孽鬼鬼祟祟?见不得人么?给老夫滚出来!”程咬金暴喝。
啧!都“妖孽”了。
李素来不及瞪门房,苦着脸站了出来,朝程咬金嘿嘿干笑。
“小子拜见程伯伯……打扰程伯伯的雅兴了,呵呵,朱雀大街上各位叔叔伯伯家的大门真是长得出奇的一致啊,小子不小心又走错门了,原打算跟牛伯伯商议国事来着,呃,今日天气不错,您老继续抽,小子告辞,告辞……”
说完李素果断转身走人。
“子正兄弟救我!不可不讲义气啊……”身后的程处默凄厉大叫。
李素浑若未闻,背影决绝。
“哇哈哈哈哈,臭小子哪里跑!进了俺老程家的门还想竖着走出去?程家没这道理!给老夫……起!”
程咬金一声暴喝,李素便骇然发现自己双脚已凌空而起,后领被人拎着,没错,仍然像一块遗世而独立的……条状腊肉。
“臭小子,编个瞎话也不肯用心编,说什么找老牛商议国事,嘴上没毛的瓜怂,老牛跟你商议个屁的国事!快说,给老夫送了啥新奇物事,不说抽你。”
标准的劫道嘴脸,李素认命地被程咬金拎在手里,然后开始反省自己的记忆是不是跟鱼一样只有七秒,否则为何每次进程家的门总会后悔,没过多久再次不怕死的进去,不长记性啊……
一直被拎到院子正中,程咬金才放下李素。
“小子真打算与牛伯伯商议国事,可不敢耽误……”李素拔腿继续走,试图为逃离龙潭虎穴做最后的努力。
努力果然失败,程咬金又将他拎了回来,似笑非笑地道:“再谎报军情,老夫可就真抽了啊,看见那家伙没?你跟他一样的下场。”
说着指了指程处默,程处默很配合地耷拉下脑袋,奄奄一息,垂死弥留。
第五百零八章 火烧寺门
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李素没觉得程处默挨揍有什么不对,反正他本来就欠抽。只是老流氓顺带着把他也捎上,这就令他很不满意了。
不满意也不敢怎样,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其实,就算没在矮檐下,李素也得低头,程咬金的武力值理论上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把他揍成任何不同形状,在这个用拳头讲道理的人面前,所有的道理都会被他用拳头碾压成碎片。
程处默的目光很悲戚,可怜兮兮地看着李素。李素心中不忍,还是决定帮他一把。
“不知……程兄做错了什么事,被程伯伯如此惩处?”李素小心翼翼地问道。
程咬金哼了一声,眉眼一抬,目光不善地瞪着他:“咋地?想帮这浑小子出头?”
李素浑身一凛,好了,兄弟有今生没来世,帮你只能帮到这里了。
“不敢不敢,程伯伯继续抽,您尽兴就好。”李素很没节操的转了舵。
程咬金又哼了一声,指着程处默怒道:“你问问这混账东西干了什么事!”
“定然是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恶事,杀一千刀都不解恨。”李素很配合地当捧哏。
这下不止程处默,连程咬金都沉默了,父子二人郁闷地看着他。
“小子,你到底是来劝架的,还是来离间我父子的?”程咬金语气不善地道。
“劝架,当然是来劝架的……呃,程兄到底做了啥事?”
程咬金叹道:“这混账东西不学好,在家不愿读书你练武也行啊,他倒好,终日跟一帮子纨绔厮混,每日不着家,前几日跟房家,段家几个小子跑到城外会昌寺进香,不知言语上怎生狂妄,与寺里的和尚吵了起来,吵完还不解恨,这帮混账胆大包天,竟夜不回城,躲在会昌寺外,趁着月黑风高,在寺外放了把火……”
“啊?”这下连李素都变了脸色,望向程处默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敬意。
纨绔子弟不走寻常路,连闯祸都不闯寻常祸,在如今这个人人都崇尚道教佛教,信仰无比普及的年代,这帮纨绔居然敢烧寺庙,实在是……
这帮文盲应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
程咬金怒道:“当今陛下都对佛家无比尊崇,一年办四次祈福法事,这帮混账居然敢烧寺庙,简直无法无天,老夫今不抽死他,明日朝会陛下就得抽死我!”
“该抽!”李素马上表明立场,在程处默哀怨欲绝的目光里,李素话锋一转,道:“不过程伯伯刚刚说,他们只是在寺外放的火?”
程咬金怒哼道:“若在寺内放火,这混账此刻还能安然吊在树上被老夫抽?早被陛下一刀砍了!幸好是寺外,只烧了寺门附近的小树林,更庆幸那天夜里没起风,否则火借风势,会昌寺难保。”
李素小心地道:“既然只烧了寺外一片小树林,而且程伯伯刚也惩戒过程兄,想必程兄也认识到错误了,依小子看……莫如就此罢手如何?程伯伯抽久了手也累,您歇息一天,若明日还不解恨,您再继续吊打……”
程处默感激地看了李素一眼,大声道:“爹,孩儿知错了,求爹饶孩儿这一遭,下次不敢了。”
程咬金估摸确实也不想抽了,毕竟是程家的嫡长子,抽得他心疼,见李素打圆场,程处默又很机灵地认了错,程咬金于是就坡下驴,指了指李素道:“今也就你劝了,不然非抽死这混账不可,来人,把这混账放下来,叫他婆姨给他敷药。”
部曲急忙将绳索解下,一帮女眷哭喊着纷纷围了上去,有老有少,有长辈也有婆姨,众女眷将程处默围在中间哭天抢地,如同下葬般悲凄。
“哭啥哭!人还没死呢,要哭滚到后院哭,别当着李家娃子的面丢人现眼!都滚!”程咬金暴喝,李素也第一次见识到封建家长式的粗暴。
直到众人抬着程处默进了后院,几个兄弟也非常有眼力地闪人了,程家前院才恢复了平静。
程咬金捋须盯着李素手上的纸包,笑道:“娃子又送了啥新奇玩意给老夫?莫卖关子了,赶紧拆开让老夫尝个鲜。”
李素叹气,真是一点都不讲究啊,当着客人的面要拆礼物,活了两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耿直的人。
“小子最近新创了一种茶叶,它是炒出来的,与咱们大唐习惯的茶道大不相同,程伯伯您……”
话没说完,李素手上的纸包便被程咬金劈手夺过,哧啦几声,纸包被程咬金粗暴地撕开,嘴里不满地道:“是个啥玩意掏出来看看不就行了,挺伶俐的娃子,跟谁学的如此啰嗦……”
纸包撕开,一片一片青黑色散发着淡淡茶香和烟火气的茶叶静静地铺满在纸包上。
“咦?这是个啥么……”程咬金凑近深深闻了一下,然后乐了:“还挺香,吃的?”
“啊,正确的说,它其实是……”李素没说完,程咬金冷不丁抓起一把茶叶往嘴里一塞,使劲咀嚼几下,随即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李素目瞪口呆,怔忪片刻,才吃吃地将刚才没说完的话补全:“……喝的。”
“嗯……”程咬金嘴里嚼个不停,蒲扇般的巨灵大掌提起来又放下,看得出他在犹豫要不要抽李素,不抽不解恨,抽吧,又怕一巴掌把他抽死了……
很佩服老流氓死要面子的德行,居然强撑着把嘴里的茶叶咀嚼完,然后一仰脖子,翻个白眼,强硬地将这把茶叶生吞入腹,挤出一个吃了唐僧肉似的满足笑容。
“其实吃起来味道也不差,就是有股子糊味,下次注意火候……不挑礼了,能送来便足见小娃子的孝心,老夫笑纳了。”
第五百零九章 无私奉献
炒茶虽然带了个“炒”字,但它也不能用来生嚼强咽的,李素觉得有必要给老流氓科普一下,否则照他这么个吃法,糟践了好东西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很容易造成便秘,当朝名将装着一肚子屎满世界横行霸道,说出去也不好听。
“程伯伯,这个炒茶,宜用来冲泡,不宜生嚼……”李素小心翼翼地道。
“哈,冲泡,老夫当然知道用来冲泡,当老夫没见识吗?俺先尝尝味道不行吗?”程咬金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当然行,您开心就行。”
程咬金哼了哼,大声道:“来人,取大碗来!再来一壶沸水,赶紧的,慢了老夫扒了你们的皮!”
说完程咬金一手抓着李素的手腕,蹬蹬蹬进了前堂,李素被他带得踉踉跄跄,只觉手腕生疼,不用看都知道,定已青紫了。
报复,绝对是报复,报复自己刚才刺激了他脆弱敏感的自尊心,掩饰自己身为一只土鳖的尴尬,李素决定忍了。
程府下人的动作很快,没过多久便匆匆取来两只大海碗,还有一壶犹自冒着热气的沸水。
这次程咬金不装了,朝海碗指了指,示意李素演示怎样喝这种新玩意。
李素面露难色,炒茶呢,冲泡的方法简单粗暴,论起文化内涵自然比不得如今大唐的茶道,可是……好歹也是茶啊,用个文雅点的杯子不行吗?不求天地人三才盖碗吧,也不能拿两个能当脸盆用的大海碗充数吧?
犹豫了一下,李素索性也懒得纠正程咬金第二次的土鳖行为了,再纠正老流氓真有可能翻脸的。于是李素抓起两小撮茶叶分别扔进海碗里,动作麻利地拎壶冲泡,前堂顿时满室清幽的茶香。
程咬金情不自禁吸了吸鼻子,奇道:“咦?果真香滴很,这玩意有点意思……”
期待地看着李素,程咬金道:“然后呢?”
李素指了指升腾着雾气的海碗,笑道:“木有然后了……程伯伯若不怕烫,现在就能喝,若是嫌烫,可以凉它一会儿再喝……”
“就这样?”程咬金愕然。
“就这样。”李素点头。
“啧!毫无内涵,土鳖!粗鄙!”程咬金撇嘴,很嫌弃的表情。
李素:“……”
胸中这一股股的逆血翻腾是肿么回事?你一个连茶叶都能生吞硬嚼的家伙居然好意思骂我土鳖?要不要脸?
李素深深发觉,今日来给程家送茶是件非常错误的事,里外不落好,还被人鄙视……
“虽是粗鄙了些,不过这香味……啧,老夫便勉为其难尝尝,毕竟也是娃子的一番心意……”程咬金说完抄起大海碗,吹了吹凉气,然后浅浅地啜了一口。
“嘶——”茶水入腹,程咬金圆睁双眼,浓浓的苦味令他打了个哆嗦。
“啊!苦!比药还苦!”程咬金不满地摇头,咂摸咂摸嘴,细细品位了一番嘴里的茶香余韵,啧啧道:“不过……苦虽苦,喝过后满嘴留香,倒有些意思……”
李素眨眼:“程伯伯觉得好喝吗?”
“味道怪怪的,但……还行,而且提神,喝过后只觉灵台清明,浑身有力,哈哈,娃子,这玩意真不是药?”
“不是,是茶,炒出来的茶,虽说不比如今的茶道,但胜在方便简单,喝起来味道单一,有清香有余韵,比较符合小子的口味,觉得这东西不错,便孝敬给程伯伯尝尝,程伯伯若喜欢,小子以后常送。”
程咬金大赞:“好娃子,不枉老夫疼你一场,还知道孝敬长辈,跟你一比,看看俺老程生了六个啥东西,嗯,想想就生气,明再抽他们一顿泄泄心火。”
李素:“……”
程处默六兄弟很可能是被程咬金捡来养大的,这什么老爹啊……
茶喝了,程咬金似乎对李素独创的炒茶颇为欣赏,又连喝了好几口,每喝一口便打个哆嗦,瘾君子嗑药似的酸爽表情令李素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炒的茶里是不是不小心放了什么其他的东西。
看得出程咬金对茶的喜欢不是装佯,二人聊着天,程咬金一口口的慢慢将整整一海碗的茶都喝掉了,这是炒茶面世后第一位如此给面子的客户,李素望着程咬金的目光渐渐带了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就像毒贩盯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似的,很深情。
“茶有名字吗?”程咬金冷不丁问道。
李素急忙道:“有,此茶名曰明珠……”
话没说完,程咬金重重一拍桌案,赞道:“好名字!以后就管它叫‘一口香’!”
“啊?”李素傻眼,开始调整脑子里的波段频道,他发誓,此刻他和程咬金的脑电波一定没在同一个频道上,不然不会出现这种幻觉。
而且李素发现程咬金很懂得取名,从五步倒到一口香,通俗易懂,朗朗上口,俗不可耐,就像后世的脑白金广告一样,听得多也就记住了,后来一天不听都浑身难受。
茶喝完了,程咬金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斜眼瞥着他道:“听说,齐王这几日找你了?”
李素微惊:“程伯伯怎知道的?”
程咬金嗤笑:“长安城这块地方,但有风吹草动,老夫就算想不知道都难,总有人在老夫耳边嚼舌根子。”
李素恍然。
说来李家如今勉强也算高门大户了,侯爷府修得金碧辉煌,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审美怪异的暴发户气质,曾经李素也以为自己算是大唐权贵了,然而今日程咬金淡淡一句话,就把李家比得连渣都不剩。
何谓“权贵”?何谓“世家门阀”?不是封个高官,晋个显爵便算是人上人了,真正权贵门阀,或许门第陈旧,大门一眼望去死气沉沉,但是这扇门背后的底蕴却是谁都看不出来的,它只体现在平日细微的地方,周围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权贵门阀往往第一个知道,这,就是门阀的底蕴,不显山,不露水,不出头,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家主端坐家中甚至不必说一句话,便有无数人为他的意志而奔忙,将他想知道的东西统统呈到面前,任其裁断。
相比之下,如今的李家,顶多算是一个幸进的暴发户罢了,小门小户的,除了王直暗中网罗的一群见不得光的黑社会以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李素暗叹口气,未来的路,还很长啊……
“是,齐王殿下确实派人上门找了小子……”
程咬金嘿嘿笑道:“当年你弄出来的那个印书的法门,被他惦记上了?”
李素苦着脸道:“是,小子也没想到,区区陋技,竟入了齐王殿下的法眼,小子实在是……”
“荣幸?”程咬金挑眉。
“……命苦。”李素苦笑。
程咬金大笑:“确是命苦,小娃子也不容易,不管弄出什么新东西都被贼人盯上,连反抗都……”
话没说完,见李素目光古怪地看着他,程咬金笑声立止,跳脚道:“小混账你这么看着老夫是啥意思?当年你弄出来的烈酒是老夫惦记的吗?明明是你哭着喊着要与老夫签契书,老夫说我三你七,你还不答应,说什么不五五分你就死我家里了,是老夫惦记的吗?不是啊!是你硬塞给老夫的啊……再用这种眼神看我,刚才的处默便是你的下场!”
李素:“……”
此生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又被提起,心好痛,感觉被人在伤疤上撒了盐……
“程伯伯,齐王,咱说齐王呢,您跑题了……”李素脸更苦了。
“啊,嗯,对,齐王……”程咬金点头,道:“齐王那小子,年岁不大,心肠可不地道,长安城里诸多老臣老将的子嗣们,整日走马章台者有之,酒醉胡闹者有之,游猎毁田者有之,甚至偷家里的东西换钱私养妓娼的不肖子亦有之,小辈们玩耍胡闹,老夫与同僚们甚少管束,唯独齐王此人……呵呵,老夫曾告诫家里那六个不成器的东西,与别人胡闹也就罢了,若与齐王走得太近,当心老夫打断他们的狗腿。”
李素恍然,难怪当日与众纨绔饮宴,自打齐王出现后气氛突然变得尴尬,原来不单单是纨绔们不待见齐王,连纨绔的老爹们也不待见齐王,一个人活到长辈晚辈都不待见的境界,真正可谓是神憎鬼厌,也算是特长了。
“齐王要你的印书秘方,你给还是不给?”程咬金目光闪动,眼里的光芒李素看不太懂。
李素想了想,笑道:“给,用印刷术换一笔钱,也算皆大欢喜了。”
程咬金笑道:“小子还不说实话,你贪财的德行老夫早就知道,齐王若真拿捏住了印书,往后全天下读书人念的书全出自齐王之手,日进斗金也不算夸大,你若果真贪图钱财,齐王邀你合伙你为何拒绝?”
李素看着程咬金,无辜而呆萌的眨眼:“因为小子看到齐王时忽然觉得,人这辈子不能光图钱财,偶尔也该做做几件无私奉献的好事,陶冶洗涤一下情操,给齐王的印刷术就是第一件。”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