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再启战事
作者:贼眉鼠眼|发布时间:2024-06-28 23:45:24|字数:28126
扈司户把昨日泾阳县城许家商铺前发生的一切细细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李素。
李道正听得火冒三丈准备祭出法器时,李素很及时地嗤了一声。
“我?上青楼不给钱?我只是个农家娃子啊,而且只是个十六岁的农家娃子,娶亲我都不愿意了,还上青楼抱姑娘,大人你信吗?”
这句话很适时地熄灭了二人的怒火。
说得也是,找个黄花大闺女给他他都不乐意,怎么可能去那种污浊之地?根本说不通呀。李道正对自己的儿子更是了解,最近几个月来确实变灵醒了,但为人还是很老实的,说他上青楼,而且嫖妓不给钱,这话真的很难让人信服。
“谣言!定是有人见咱家的印书坊和酒坊买卖红火,看不过眼了,所以背后使坏,毁孩儿的名声,爹你可不能信!”李素严肃地道。
李道正想想,还真有可能,于是点头,咬牙道:“若是被老子知道谁在背后造谣,定然一刀劈了他!”
话说得霸气,有一股很陌生的凌厉杀机萦绕充斥,李素盯着老爹瞧了好半晌没出声。
……
……
冤有头债有主,该被一刀劈了的正是程家小公爷,不按套路出牌,典型的猪一样的队友。
亲事算退掉了,就算扈司户巧舌如簧跟许家解释李家娃子如何无辜,以许家对闺女重视的程度来看,应该也不敢再冒险了。
很好,一切圆满,李素的目的达到,代价是付出了自己的名声。
这个无所谓,李素对名声没太在乎,虽然嫖妓不给钱这种名声太难听了点,至少比买东西不给钱……
好吧,其实还是比买东西不给钱难听多了,想抽程处默又没那胆子,唯一能报复的方式大概只有在送往程家的烈酒坛子里撒泡尿了……童子尿大补呢。
……
毁亲之后心里轻松多了,虽然可以肯定老爹还会为他找下一个,但眼下的危机算是解决了,而且以后也有了应付的办法,继续败坏自己的名声便是,把名声臭得十里八乡的闺女人家都绕道了,到那个时候……老爹的目光或许会放眼关中以外的地区,或者直接从人牙子手里买个清白闺女。
那是以后的事,总会对付过去的,到了该娶婆姨的年纪,或者,当他与东阳之间越来越走进绝望的时候,李素也许会认命地娶一个女人回家,然后,把他和东阳曾经的这份情愫当作朽骨般深深埋进土里,永不见天日。
心情特别好,李素难得地早早来到了河滩,坐在熟悉的大石头上,怀里掏出镜子,一边顾影自怜一边等着东阳。
照镜子很容易陷入沉醉,特别是李素在自己的鼻翼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红痘后,时间就更容易过了,又挤又挠又掐,与那颗小红痘奋战了半个时辰,终于……小红痘变成了大红痘。
李素整个人都不好了,阳光明媚的心情霎时间阴云密布。
青春期啊,原来这一世的青春期也不能免俗,完美无瑕的俊脸多了那个该死的不工整不对称的红痘,这是要活活逼死强迫症患者啊。
镜子很快被塞入怀里,李素愁容满面地叹气,过了不久,又掏出来,不甘心地对着镜子继续又挤又掐,然后不忍直视地再次塞回去……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李素忙坏了。
“你到底在做甚?”东阳软软糯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掏出来塞进去的,镜子招惹你了?”
李素回过头,哭丧着脸看着她:“你没发现今天的我有点不一样吗?”
东阳凑近仔细看了看,忍着笑道:“发现了,你脸上多了一个痘……”
李素黯然长叹:“没脸见人,我这几日还是不要出门了……”
东阳又仔细看了看他,抿嘴一笑:“虽然你唉声叹气的,但我怎么觉得你今日的心情比以往好了很多?”
李素笑着摇摇头。
东阳却忽然沉下脸:“还有脸笑,今日泾阳县令来府上拜见我,与我商议封地庄户落籍的事,泾阳县令寒暄之时说起一桩闲事,某人啊,做了买卖,有了钱啊,哼,开始干缺德事了!”
李素眨眨眼:“好深奥啊,一个字都不懂……”
“还装!你昨日是不是……是不是……”
东阳说不下去了,贵为公主,“青楼”二字是耻于说出口的,可她的神情却很愤怒,俏脸涨得通红。
李素盯着她:“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件事,我只问你,你信么?”
东阳呆怔片刻,垂下头轻轻地道:“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人。”
“不信的话,你为何生气?”
“我没生气。”
“刚才你气鼓鼓的样子难道不是因为我干了缺德事,而是路上不小心踩到牛屎了?”
东阳的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俏脸愈发红润,不知是羞是怒,却仍嘴硬地道:“我没生气!”
“好吧,我只随便问问。”李素很识趣地放过了她,怕再追问下去她会羞愤得一头栽进河里。
终于避开这个尴尬的问题,东阳明显松了口气,俏脸仍红通通的,神情却恢复了镇定。
“为何会有针对你的谣言?你最近得罪人了?”
既然信任,东阳自然将此事定性为谣言,语气很愤慨,立场很分明。
李素大笑,这件事当然不是谣言,他做这件事一半是为了自己,一半也是因为她,但他不打算告诉她,决定永远瞒下去。
东阳很认真地看着他:“名声不是小事,你莫掉以轻心,日后你就知道,名声坏了,诸事难行,我已请泾阳县令好生查访,看到底是谁在坏你名声,查出来一定严办。”
李素点头:“多谢了,不过声名于我如浮云,查访就不必了,莫浪费了朝廷官府的人力。”
东阳很执拗地摇摇头。
二人面对着潺潺的河水发了一阵呆,东阳忽然道:“李素,父皇又要攻伐邻国了,上次你所献的推恩之策奏效,薛延陀果然陷入内乱,中书省的大臣们商议了很久,说这次内乱一年半载怕是缓不过来,我大唐如今终于能够腾出手来了,父皇准备攻打西边的吐蕃,这一次,满朝文武都没有反对……”
第一百零一章 唐吐恩怨
又是打仗。
大唐立国以来,战争几乎没停过,李世民对土地的狂热和执着远甚后世房地产老板,而且从来不挑食,除了土地,也不介意邻国的人口,财物,牛羊等等,打仗的目的其实就是这些,开战,掠夺,纳入版图,建都护府……是的,大唐君臣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东阳慢吞吞地说着朝中事务,原本大唐今年的形势很不利,西边吐蕃的松赞干布于贞观六年统一吐蕃后,开始露出早已蠢蠢欲动的野心……或春心?
说野心自然都懂,吐蕃也是大国,是大唐邻国里最强大的国家,大国的领导人怎能没有野心?松赞干布对土地也很狂热的。
说春心是不是有点难懂?不难懂,这正是如今大唐决心跟吐蕃开战的原因。
吐蕃的赞普(国家政治和宗教双花大首领,最高级职称)松赞干布十三岁即位,这些年左拉右打,终于在贞观六年统一了吐蕃,并把都城迁到了逻些(今拉萨),贞观八年,松赞干布派使节入长安朝贡,与大唐取得了联系,并约定两国和平友好,互不侵犯,你快乐就是我快乐云云。
一切都很正常,双方皆大欢喜,作为千年礼仪之邦,李世民自然要派使节回访逻些,把在长安时大家说过的和平友好之类的废话再说一遍。
这次回访搞出事情了。
因为李世民派使节的时候间歇性瞎了龙眼,派了一个很不靠谱的使节,名叫冯德遐。
冯德遐代表大唐皇帝回访吐蕃本来是很称职的,一切礼仪谈吐皆滴水不漏,后来回访日程结束准备启程回国了,松赞干布设宴饯行,冯德遐被粗鄙的吐蕃蛮子们灌了几大口青稞酒,顿时有点飘了,于是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张嘴就说以前东突厥和吐谷浑都被大唐尚过公主,两国皆是大唐的女婿之国。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
贞观八年,松赞干布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春心萌动,到了该交配的季节,而且松赞干布本人对大唐的文化还是非常仰慕的,东突厥和吐谷浑居然都能娶大唐公主,吐蕃为何不能?必须娶!
于是冯德遐回国时,随行的仪仗队伍里又多了几位吐蕃使者,跟随冯德遐一起回长安,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求婚。
李世民一看吐蕃怎么又派使者来了?再一看,咦,这回很不讲究啊,居然空着手……当然,这是李素以己度人的猜测。
对吐蕃的求婚,李世民感到很无语,吐蕃第一年朝贡就恬着脸要我大唐公主,当朕生的女儿很多吗?——其实真的很多,李世民生了二十几个女儿……
求婚理所当然被李世民拒绝了,大家根本不熟好不好。
吐蕃使节回国后担心求婚失败会被松赞干布治罪,于是想个借口,说是唐皇本来答应的,后来吐谷浑在中间挑拨,于是后来拒绝了。
……这事对大唐和吐蕃都是个教训,教训就是,大国之间来往,派一个人品好酒品也好的使者多么重要。
松赞干布顿时大怒,你不嫁女儿,我就开战,打……吐谷浑!把吐谷浑揍个半死,看你嫁不嫁!
没招谁没惹谁的吐谷浑可汗无辜躺枪,哭晕在茅房……
松赞干布说打就打,当即发兵,贞观九年,吐谷浑可汗被吐蕃雄兵打得狼狈逃窜,一直逃到青海湖北边,大约被吐蕃打出了战争心理阴影,青海湖边一待就是好几年没敢回去。
松赞干布这回得意了,挟大胜之余威,又派使者进长安,这回讲究了,带了许多礼品,然后……继续求婚。你看,我把吐谷浑揍趴下了,赶紧嫁个公主给我!
春心勃发的少年,其言其行真是不可以常理揣度啊……
到这个时候,大唐的君臣仍未将吐蕃放在眼里,蛮夷之国打蛮夷之国,胜了败了也就那么回事,你把吐谷浑打趴了,凭什么我大唐就得送个公主给你?关我毛事,你找吐谷浑要去啊。
李世民想都不想便拒绝了,第二次求婚又失败,松赞干布的玻璃心碎了一地……
今年是贞观十一年,五月初时,松赞干布领兵二十万,兵临大唐松州城下,放言曰:“大唐不嫁公主,我即当入寇!”
松州都督韩威冒进击敌,被吐蕃大败。狼狈回城后立马送出军报入长安,吐蕃大军压境!
若换了半年前,大唐的兵力因薛延陀牵制,腾不出手收拾吐蕃,或许真会嫁一个公主过去暂时稳住吐蕃,可是现在,李素数月前所献推恩之策已奏效,薛延陀陷入争权内乱,北边的府兵完全可以调出一半,于是收到松州都督韩威的奏报后,李世民当即决定西击吐蕃,狠狠给他一个教训。
这一次满朝文武异口同声全同意了,纷纷曰:该揍,给陛下点赞!
……
河滩边,李素听故事似的津津有味听完了大唐和吐蕃的恩怨情仇,笑得很开心。
这位松赞干布,后世史书上把他吹成吐蕃的中兴之主,多贤达多英明,谁知竟是个如此奇葩的棒槌,为了娶一个大唐公主,真的蛮拼的。
“你笑什么?”东阳没好气白他一眼:“没心没肺的,又要打仗了呢,关中子弟本就不多,这些年父皇鼓励生育,官府卯足了劲又是奖赏又是做媒,还不就是为了多生几个娃,结果一场仗下来,不知又要死多少关中子弟,你还笑,别忘了你也是关中人。”
“我是笑松赞干布……”李素仍止不住笑意,哪朝哪代都不缺奇葩,太可乐了。
东阳叹了口气,不解地道:“真不知那松赞干布怎么想的,求娶大唐公主失败,反过头却去打吐谷浑,吐蕃使节胡说八道难道他就信了,然后不惜发起两国之战?”
李素仍在笑,笑着笑着,又觉得不对劲,若说松赞干布耳根子这么软,使节几句话便煽得他发起战争,未免有点荒谬了。
大国之间绝不会因为一个简简单单的理由而发动战争。
时年吐蕃在松赞干布治下刚刚完成统一,而他又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君主,难免被包括大唐在内的周边邻国轻视,再说旁边有个大唐这样的大国虎视眈眈,发动对吐谷浑的战争大抵也有求婚失败后恼羞成怒的原因,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松赞干布这是要给邻国立威,顺便给本国扩张一下领土,让国内与他面合心不合的贵族们不得不与他同舟共济,如此才能更深刻的完成吐蕃国内贵族和平民的万众归心。
兴许是吐蕃对吐谷浑一战打得太轻松太没压力,松赞干布的心气顿时高了,发觉看似庞然大物的邻国,其军事实力也就这样,如此说来,少不得要称称大唐的斤两,于是对松州发起试探性的攻击,而松州那位名叫韩威的都督也不给大唐长脸,第一战便因轻敌而大败,这才令松赞干布的野心愈发炽热,于是导致二十万吐蕃大军兵临松州城下。
这些理由都是李素刚刚想出来的,本来他也不太喜欢想这种军国大事,然而东阳所说的什么松赞干布求婚失败于是发动战争的理由太扯淡了,李素一万个不信,脑子一转,前因后果个中内情便被他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事太复杂,懒得跟东阳明说,战争离他和她太远了,虽然大唐如今是府兵制,可府兵制召兵出征也有规矩的,独子不出征,长子不出征,李素两条都占了,所以丝毫不担心官府会征召他入伍。
李素又掏出镜子,痴迷地欣赏了半天……再说了,如此面若冠玉的英俊容颜,怎能去打仗呢?粗鲁!
“打仗啊,这一仗不容易打……”李素摇头叹息,如同前世与狐朋狗友在烧烤摊上喝啤酒撸烤串顺便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模样,反正自己不用入伍,胡说八道没关系。
嘴里说着话,眼睛仍盯着手里的镜子,真帅,叹息的模样竟然也是如此英俊,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英俊……
“怎么不容易?”
“西藏……不对,是吐蕃,吐蕃是高原啊,海拔多少多少来着,嗯,反正很高,关中子弟若没适应那里的气候,劳师跋涉,还未进入吐蕃国境内估计就得倒下一半,高原反应懂吗?就是脸红心跳,喘不过气来,那时别说跟吐蕃蛮子拼命了,能不能拿起刀剑还两说呢,这一仗首先便输在地利上了,天时嘛,现在是夏天,吐蕃牛羊壮硕,青稞即熟,后方无粮草之忧,人和嘛,大唐孤军深入吐蕃境内,遍地皆是敌国百姓,而吐蕃兵力强盛,挟大胜吐谷浑之余威,正是军心极锐之时,嗯,你看,天时地利人和,大唐一样都没占住,所以说,这一仗不容易打啊……”
李素漫不经心说着,东阳却听得两眼放光。
“若依你之见,此战该如何打呢?”
“切,照我说,根本不用打,松赞干布要娶公主,给他不就是了,大唐作为泱泱礼仪之邦,嫁公主过去总得给陪嫁吧?据说吐蕃全民信佛,是佛教密宗一支,多派点和尚过去,国内那些不生产不劳动专吃百姓供奉香火的德高望重和尚都派去,越多越好,现在有了活字印刷术,多给吐蕃劳动人民印点佛经,多派些盖房子的工匠,给吐蕃百姓们盖寺庙……若是这些都在吐蕃实施下来,不出三五年,吐蕃的国力一定会被消耗殆尽,百姓们不劳作光念佛了,将士们不吃肉改吃素了,而我们大唐呢,便专在吐蕃国境边日夜练兵,主要是适应当地的高原气候,那时此消彼长,大唐只消派出精骑一支,就能把吐蕃揍得哭爹喊娘……”
东阳原本越听越高兴,后来仔细一回味,脸色顿时有些怪异了。
“你……你什么时候想出的这些主意?太阴损了。”
李素愕然,我阴损?史书里文成公主远嫁吐蕃就是这么干的,我只不过原样照搬,真正阴损的人是你老爹好不好……
第一百零二章 再献妙策
随口议论一下国事,却被东阳跟他的人品联系起来,这让李素很不爽。
“不说了,回家吃饭去。”李素抬头看看天色,日已渐西沉,夕阳的金色余晖洒满了河滩,确实到了回家吃饭的时辰了。
东阳急道:“怎么不说完呢?”
“懒得说了,对了,我今天说的话只限于你知道,别又傻乎乎告诉你父皇,我不想出这风头,再说……”李素笑得很坏:“我刚才说的这些,前提是必须送一位公主去和亲,你若没头没脑跟你父皇献上此策,说不定你父皇顺手就把你打发到吐蕃嫁蛮子了……”
东阳吓得俏脸一白。说起和亲,大唐君臣从来只将它当作一个政治怀柔的手段,所以上下并无太大抵触,但对大唐的公主们来说,被选中和亲无疑是天降横祸,谁愿意离开繁华似锦的长安都城,远嫁到蛮夷之地,跟着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子睡帐篷,吃带血的牛羊肉,而且番邦还有许多令人无法接受的风俗,比如首领死了,儿子即位,那么首领的妻妾也顺势成了儿子的妻妾,被老爹睡完接着又被儿子睡……反正一句话,贵圈真乱。
精神稍微正常一点的大唐公主都绝不愿意成为和亲的对象远嫁番邦,东阳自然更不愿意了。
李素看着东阳被惊吓到的模样,分外楚楚可怜,不由心一软,温言笑道:“别担心,既然大唐已决定对吐蕃动武,绝不可能送公主和亲了,你就算想嫁都嫁不了。”
“若是……若是战后安抚吐蕃,父皇仍要嫁公主过去呢?”东阳语声发颤地道。
这也是实情,是李世民的一贯做法,先打,再抚,打是为了立威,抚是为了怀柔,抽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大唐公主就是甜枣,以往大唐将公主嫁予东突厥,吐谷浑,都是先打过后再和亲的。
东阳确实很害怕,大唐的公主说起来荣贵之极,实则比民间女子惨多了,得宠倒好说,像她这种下嫔所出的公主,李世民从来不甚珍惜,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鸡一样,家里来客人了,主人打开笼子,从里面随便挑一只出来宰了待客,东阳现在就待在那个笼子里,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被一道圣旨送往番邦了。
李素看着她的模样不由有些心疼,道:“陛下亲出的女儿是最高贵的,怎能远嫁千里之外,而至父女永世分离?莫如你劝陛下且行权宜之法,李家宗室旁支繁多,从里面选一位宗室女封为公主,嫁过去便是,这法子说来有点自私,但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
东阳眼睛越来越亮,听到最后却忽然噗嗤一笑,狠狠瞪他一眼:“‘死道友不死贫道’,这是哪个混账说的?”
李素大拇指一翘,指着自己笑道:“当然是我这个混账说的。”
“走吧走吧,看见你就烦!”
李素哈哈大笑着走远,东阳立在原地不动,定定看着李素远去的飘逸背影,不由痴了。
“刚才他所说的那些话若是献上父皇……或许,能免了一场大战,少死许多无辜子弟呢,即便父皇选公主和亲,他也给出了办法……”东阳贝齿紧紧咬着下唇,良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还是要将此策献于父皇!他怪我我也顾不得了,一言可救生灵涂炭,何能不为?”
……
第二天东阳进了宫。
李世民正与朝中文武商议出兵吐蕃之事,战争不是说打便打,毕竟十万大军没有整天拴在皇帝裤腰带上,关中各地调兵,粮草筹备,搜集兵械马匹,确定后勤供给,制定战略战策和行军方向,还有如何与周边的邻国外交,使自己站在大义的名分上,让战争的舆论正义化等等,这些都是必须要做在正式开战之前的,一旦真正开战,其实结果差不多已能看出端倪了。
甘露殿内今日武将居多,李绩,程咬金,侯君集,刘兰,牛进达等,人人披挂带甲,黑压压的一大片,文官却只有长孙无忌,房乔,魏徵等寥寥数人。
殿内君臣正议论得热烈,诸多名将杀气腾腾的请战声此起彼伏,掺杂着程咬金骂骂咧咧的粗话,以及与众将的对骂声,热闹得跟煮一锅粥似的。
宦官神色紧张匆匆走进殿内,在李世民耳边说了句话,李世民眉头微皱:“真会挑时候,为何每次都是箭在弦上之时进宫献策?”
说完李世民心中一动,上次即将出兵薛延陀时,东阳代李素进宫献上一策,免了一场刀兵,这次难道……
“诸将皆在,且宣她进来说说,大家有个拿捏。”
宦官应命退下,李世民笑道:“众卿对太平村李素那个小娃子想必有过耳闻,推恩薛延陀之策亦正是此子所献,今日东阳公主又说李素献上吐蕃之策,你我君臣一起听听这个小娃子的高论。”
程咬金哈哈大笑:“俺老程早看出这娃子不简单,果然老程的招子没瞎,可惜啊,老程膝下没有闺女,不然非招他为老程的女婿不可……”
诸将心中了然,大家都曾经参与过出兵薛延陀的朝会,对李素自然不陌生,于是纷纷点头,然后对程咬金笑骂几句。
东阳刚走到殿门外,便听到一众名将毫无顾忌地互飙脏话,吓得她小脸一白,脚步顿时停住,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李世民见她小鹿受惊的模样,心下也是一阵疼惜,招了招手将她叫进殿内。
东阳进了殿,名将们自然也知晓分寸,脏话痞话都住了口,换上一脸和善的长辈嘴脸,仿佛刚才大声骂娘的跟自己完全无关,纷纷捋着胡须朝东阳点头微笑。
吐蕃之策很简单,东阳亦是聪慧女子,很有条理地将李素说的话分成一二三点,说得层次分明,殿内君臣一听就懂。
东阳很快说完,垂着头惴惴不安地等待君臣的评价。
殿内君臣听呆了,张着嘴面面相觑。
良久,程咬金哇哇大叫道:“这娃子也太损了吧!这是软刀子割肉,我大唐一个公主就能让吐蕃丧尽国运,这……这还要我们武将做甚?明日老程便去太平村,我抽死他!”
东阳吓坏了,俏脸苍白讷讷道:“程……程叔叔……”
李世民哈哈大笑:“东阳莫理这老货,辅机,此策……你如何看?”
长孙无忌优雅地捋着青须,带着几分阴恻恻的笑,缓缓点头:“不战而屈人之兵,上策也。”
一旁的尚书省左仆射房乔却忽然道:“虽为上策,然则,我大唐对吐蕃仍须一战!那个小娃子所献之策,战后或可一试。”
第一百零三章 再次封官
大唐仍须一战!
这是宰相房乔的建议,房乔是文官,但不是纯粹的文官,他是最早一批跟随李世民打天下的文人,而且在李世民还是秦王的时候,房乔扮演的角色便是秦王府记室,参与军谋大事。
李素所献的是不战之策,不战而屈人之兵,从国家利益的角度来说,它实现了利益的最大化。李素献此策时是完全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的,毕竟,他对这个时代来说,确实只是个旁观者,谈不上爱,更没有恨,如同翻阅着一部活生生的史书,历史该走到哪个进程,该是怎样的结果,他只是脱口而出。
而房乔坚持认为先打再和,也是老成谋国之言,甚至比李素看得更远。
吐蕃大军压境,兵临城下,这是挑衅,是威胁,尽管暂时没有攻城屠城,但仍践踏了大唐的尊严,大军压境之时答应和亲,看在天下人眼里便是妥协,大唐是天可汗之国,尊严绝不容许被触犯,不论后面与吐蕃如何相处,至少必须打一仗再说,这一仗付出多少生命,多少财力人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打出一个结果,打给吐蕃看,也打给那些周边的邻国看。
甘露殿内的君臣皆是百战将军,文官们也都不是吃素的,房乔只说了这一句话,众人顿时明悟了。
“战!”
武将们高高举起了拳头,异口同声,杀气腾腾。
李世民点头:“好,战!”
东阳怔怔看着殿内充斥蔓延的一股戾气,吓得畏缩在一旁不敢出声。
李世民神情淡漠地下旨。
“旨令:侯君集为当弥道行营大总管,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为白兰道行军总管,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为阔水道行军总管,右领军将军刘兰为洮河道行军总管,征召关中府兵五万,出征松州,将松赞干布小儿与朕拿下!”
众将凛然抱拳领旨。
这次又没抢到出战机会的程咬金张了张嘴,然而此刻群情激奋,况且圣旨已下,断难更改,只得悻悻哼了一声,耷拉着脑袋不出声了。
李靖却是一副悠闲模样,哂然一笑,眼睛半阖半睁,似入定老僧。
贞观四年,李靖北击突厥,活擒颉利可汗,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这个功劳太大了,大得令李靖承受不起,也令一向博怀能容的李世民也产生了些许不安,四个金光大字反复在他和李靖的脑海里闪现,“功高震主”。
后来御史大夫萧瑀参奏李靖北击突厥时纵容部属抢掠,借着这个平时根本拿不上台面的理由,李世民将李靖叫进宫狠狠谈了一次人生,李靖谈完后便懂了,从此闭门谢客,深居简出,绝不主动参与朝事军务。
李世民也放心了,从此吃得下睡得着了,是皆大欢喜还是一家欢喜一家愁,各人自知。
众将领命即将散去时,李世民神情若有所思,淡淡道:“那个太平村的李素小小年纪,难得竟有如此见地,可惜此子志不在朝堂……然则我大唐百废待兴之时,朕怎能眼见英才隐于野,而不为朕所用?”
东阳闻言心中一紧,收在袖中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脸色忽地苍白起来。
李世民没注意到东阳的表情,扭头笑着望向牛进达:“进达。”
“臣在。”
“朕决定破例征召此子入府兵,嗯,还是封个官吧……”李世民沉吟片刻,笑道:“便封李素为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参预军机事。此子入军后,进达好生照拂,还是个十几岁的奶娃子,却也是难得的人才。”
“臣领旨。”
“录事参军”是从八品,算是个很微妙的职位,若在地方上相当于监察御史,若在军中则相当于随军参谋,说实权的话,似乎什么都能管,但仔细一寻味,能管却不能治,也就是只有建议权没有处理权,更像是一个闲散官职。
现在既然在录事参军前面加了一句“行军总管府”,那就是说这个职位能管事的范围仅限于军中,即大将军身边的随军参谋。
李世民给李素封的这个官却也是颇费思量,官不大,却能随时给牛进达出主意,两军交战非同儿戏,当然也不能指望一个小娃子能对这场战争起到什么惊天动地的作用,把李素扔进军中多少有点撒网捞鱼的味道,一网撒下去,能不能捞到鱼看天意。
重要的是李世民要表明的态度,作为皇帝,他绝不能容许眼皮子底下的人才安逸地隐居乡野,而不能为他所用。
原本脸色苍白的东阳听到父皇如此任命后,神情虽仍有几分惶然,却比刚才好了许多。
行军总管府的录事参军是官,不是上阵冲锋打仗的军士,而且是与总管大将军形影不离的参谋,除了从长安到松州行军辛苦一点,安全倒是无虞的,除非此战唐军大败,被敌军连帅帐都一锅端了。
牛进达是赫赫有名的百战老将,相比其他名将用兵,如李靖用兵以正,气势磅礴狮子搏兔,李绩用兵以诡,钝刀子割肉,令敌人生不如死,程咬金用兵以猛,直来直去一拳狠狠砸来,管他什么魑魅魍魉一拳全砸了,而牛进达用兵却是出了名的稳,稳扎稳打,绝不冒进,宁愿舍了军功和战果,也要先确保己方将士的安全,东阳可以肯定,以牛进达用兵之稳,战事再不利,也不至于被敌军端了中军帅帐的地步,李素跟着牛进达,性命必然无碍的。
李世民没有将李素分到侯君集或刘兰的帐下,而是直接安排给了用兵最稳的牛进达,也是费了心思的。
圣旨已下,无从更改,东阳有心想私下再劝劝,看到李世民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即将脱口的言语却卡在嗓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
李素浑然不觉自己已被当今陛下绑上了战车,是真正的战车。
他仍在为自己的产业忙碌着,每天睡觉前掰着手指细细算一会儿帐,便觉得生活无限美好,他正以无比销魂的姿势迎来了事业上升期。
赵掌柜在长安县衙受的伤差不多好了,请人做了一块大得离谱的黑底金字招牌,把李世民御笔亲题的“李记印书坊”高高挂在新店铺的门楣上。
长安城里的文人们沸腾了。
陛下亲笔题字啊,大唐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这家店的掌柜到底什么来路?
无数惊疑的目光里,李记印书坊开业了,有了当今陛下的亲笔题字,文人们仿佛受了鼓励似的纷纷走进店内,印书坊重新开业第一天便生意兴隆,至于赚了多少钱……李素左算右算之后得出一个很吃惊的结论——很多!
这年头有算筹,却是一块块的竹片,李素怎么都不会用……是不是该发明算盘了?
相比印书坊,程家和李素合伙的酒肆却是来势汹汹,程家做买卖也和程咬金领兵的风格一样,招数大开大合,一开便是十家,位置选得好,东西两市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位置最佳的店铺买了下来,然后非常高调地开张庆祝,当然,明面上与卢国公府和李素都无关,酒肆全部交给一个与程家血缘关系足有十万八千里的远房亲戚打理。
五步倒的上市,令长安城轰动了一阵,这年头的酒除了权贵喝的三勒浆外,平民百姓喝的基本都是浊酒,稻麦所酿,但发酵不够充分,比如那句有名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听起来文雅悠长,意境十足吧?其实所谓“绿蚁酒”,便是发酵不够充分的米酒,属于下等酒,嗯,穷酸文人没钱又犯了酒瘾就喝这个,喝完以后觉得自己这么清高的人喝这种下等酒实在没面子,于是憋红了脸憋出这么一首诗来,算是聊以遮羞。
五步倒上市后,长安城无论文人和贩夫都疯了,一口下去肚子里火辣辣的烧得痛快,叫酒肆伙计打个二两,足以大醉半天,而且喝得也痛快,不像别的酒,喝了大半桶都没感觉。
酒是好酒,只不过这酒的名字……
文人们暗暗鄙夷的同时,只好摇头,算了,不要在意那些细节。
……
……
酒肆比印书坊更赚,这是李素得出的结论。毕竟长安城里文人不多,肯自己掏钱印书的文人更少,但酒这个东西是消耗品,每个人都无法拒绝的,更何况程家一口气在长安城里开了十家。
现在令李素寝食难安的是……程家到底会不会分钱啊?以程咬金那流氓性子来说,还真干得出独吞的事,那时李素该爬高楼一脸走投无路状叫程家结账分红呢,还是把程处默一棍子敲晕绑票,威胁程家不给钱就撕票?
越想越觉得不安,这种独吞的事,李素前世也干过不少,只希望程咬金的人品比他自己强一点吧。
第一百零四章 圣意征召
算完了帐,心情十分美好,李素哼着小曲儿独自来到河滩,即将成为大唐富翁,如此美好的心情一定要与人分享。
东阳今天有点晚,李素等了一个多时辰仍没到,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静静看着河水发呆。
有了钱,房子是不是应该再扩建一下?挖个大池塘,上面建个水榭,内院开一块花园,园内置一条弯弯曲曲的长廊,花园旁再垒一座假山,山上建凉亭,凉亭柱子上挂一副楹联,上联曰“招财进宝”,下联曰“恭喜发财”……嗯,雅俗共赏,很有文化,而且很接地气。
土地也要再买几十亩,家里该雇一些庄户了,添三头大水牛,再给老爹续一房妻,买几个丫鬟侍侯,差不多就可以做个安静收钱的美男子,躺在钱堆里混吃等死了……
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李素想要过的就是如此平静平淡的日子,最好能过一辈子,于愿已足。
身后的脚步声有点杂乱,带着几分细细的急促的喘息。
李素回头,见东阳匆匆朝他跑来,后面跟着十来个侍卫,快到河滩边时侍卫们便很懂规矩地不跟了,静静站在远处守着。
很难见到东阳奔跑时的样子,平日里太注重礼仪,走路迈腿肩不动,显然是从小有宫女或宦官训练过的,此刻不顾礼仪跑起来的样子李素从未见过。
“李素!”东阳声音有点大。
李素挑了挑眉。
跑到李素跟前,东阳仍喘着气,白净的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身上带着些许热气,香香的。
“咋了?”
东阳深呼吸几次,神情既愧疚又惧然,调整了呼吸后,才缓缓道:“李素,我有事跟你说……”
李素看着东阳无比严肃认真的模样,心下顿时一惊,神情立时露出戒备的表情。
“借钱?我没钱!你找别人试试?”
“你……”东阳气得想笑,又想抽他,重重跺了跺脚,却忽然哭了出来:“李素,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
李素见她哭了,急忙心疼地抬手打算为她拭泪,手举到半空,不知怎地又停下。
“别哭,到底啥事?”
“父皇刚刚下旨,决意攻伐吐蕃,命侯君集,刘兰,牛进达等大将军领军出征……”
“那又怎样?”
东阳垂着头,委屈而小声地道:“我把你所献之策告诉了父皇,谁知房相说必须先打再和,父皇也是这个意思,于是仍命几位大将军出征,而且……父皇也给你封了个录事参军的官,命你入牛进达叔叔帐下效力,随军出征……”
李素仿佛忽然间被天雷劈了一记似的,整个人懵懵地站着。
东阳见李素怔怔地毫无反应,心中愈急,哭得愈发大声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向父皇献策的,当时没想到父皇会做这个决定……”
许久之后,李素回过神,急得脸都白了:“这不对啊!府兵制不是这样的,家中独子和长子不是可以不出征吗?”
东阳哽咽道:“按例是不出征的,沙场诸事难料,朝廷不会干这种让人绝后的事,但是父皇的亲旨又不一样了,况且,不出征的是兵,而你,是被父皇封了官的……”
李素懂了,官和兵不一样,当了官就得做好为国殉身的准备,况且就算不封官,李世民的圣旨亦可以决定一切,游戏怎样个玩法,他说了算,偶尔改个规矩,谁能说什么?
东阳见李素沉默不语,急忙又道:“父皇的旨意是封你为阔水道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也就是说,你只需时刻跟着牛进达叔叔便好,除非敌人打进了中军帅帐,否则你不用亲上战阵的,牛叔叔用兵稳健,断不会让吐蕃兵冲进中军,此行除了行军辛苦一点,性命却是无碍的。”
李素心中终于稍微轻松了一点,铁青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原样。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若是抄着刀戟上战阵,跟那些孔武有力的吐蕃兵拼命,活下来的几率委实不高,几乎等于那种一碰就死的炮灰角色,但若只是在中军帅帐附近转悠,时刻跟着军队的最高首长,倒是不必担心冲锋陷阵的事了。
这样一想,李素顿时轻松了。
李素只是个胸无大志的小人物,若说为国为民征战沙场,委实有点高看他了,他其实只是个市井小民,懦弱,贪财,好逸恶劳,偶尔也好个色……属于市井小民的毛病,在他身上都找得到,当然,也有决绝无畏热血沸腾的时候,比如上次以一己之力击杀结社率二人,那是为了自救,也有一小部分想救这个令人怜惜的女子,毕竟,人性这种东西,偶尔还是要发一下光的。
但若让他主动抄起刀戟上战场,这种事打死他都不会干的,然而现在皇帝下了旨,不干也得干了。
幸好李世民的良心没有完全被狗吃掉,只让他跟在大将军身边转悠,没让他冲锋陷阵,性命应该不会有危险,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赔钱!精神损失费,劳务费,营养费,各种费!赔钱!”心情放松之后,李素顿时露出了狰狞面目。
东阳本来哭哭啼啼的,被李素忽然变脸吓呆了,傻傻地看着他,半晌没出声。
“说话,傻楞着啥意思?打算赔多少?”李素不耐烦地道。
“你,你这……”东阳气得指着他,道:“这种时候你还要钱,你……我去府里搬一筐钱出来砸死你,你要不要?”
“做人要讲信用,说话算话?”
原本愧疚的东阳见李素又恢复以前那副德行,心里也好受些了,瞪了他一眼,道:“别闹了,现在几位大将军各自忙着点兵,牛叔叔估摸这时已派人将官身告书和官服送来了,府兵出征自带盔甲,你若没有,我派人去那些叔叔府里借一套,还有,出征时多带些干粮,多带几个装水的皮囊,盐巴也多带一些……”
东阳絮絮叨叨说着,说话毫无条理,想到什么说什么,李素静静看着她,心中渐渐泛起暖意。
眼下这一幕,不正是妻子送夫出征的画面么?表情那么温柔,说话那么轻细,绕指柔般将他的心缠得绵绵又紧紧的,——教他怎么再好意思开口让她赔钱?
第一百零五章 马载离愁
李素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漩涡,权力的漩涡。
这个漩涡有着无比强大的吸力,一旦陷入,身不由己,它会拉着自己使劲往下拽,无从挣扎,无力反抗,直到最后漩涡将他淹没。
一个时辰前他还在美滋滋地盘算着家产,思考着用怎样的姿势迎接未来混吃等死的美好日子,一个时辰后他莫名其妙成为了唐军府兵里的一员,而且是个从八品官,什么官来着?录事参军?
无论乱世与盛世,权力都是如此的蛮横粗暴,从来不容许别人说不。
李素也不敢说不,除非他有想法揭竿造反,拉一批同样对李世民不满的人上山落草,像梁山好汉那样一边喝酒吃肉,顺便打劫强抢良家妇女,一边优哉游哉等着被朝廷招安,然而……招安以后是不是仍旧被朝廷封官?那么,他上山落草的目的是什么?换个不同的姿势当官?
而且以目前李唐江山天下归心的大势来看,找一个和他一样志同道合土匪上山,其难度无异于找一只纯天然绿色无公害野生奥特曼……
李素叹了口气,忽然发觉前途好迷茫。
闷闷不乐与东阳告别,李素往家里走去,回到家时发现家门口围了一堆乡亲,院子里站着两名军士,官身告书和官服果然送来了。
老爹一脸茫然地看着它们,正与两名军士说着什么,见李素回来,两名军士同时朝他抱拳行礼,李道正赶紧将李素拉到一边问道:“咋回事么?咋又当官咧?”
李素叹了口气,神情满是苦涩:“当官不正好合了你的意吗?从八品呢,比上次的从九品医正高了两级……”
“无缘无故的,咋又让你当官咧?”
李素苦笑:“或许陛下见我太闲了吧……”
李道正神情有些惴惴:“我咋觉得心里寡寡的……陛下给你封了个啥官?”
李素直视老爹,道:“随军的官,爹,我马上要出征打仗了。”
李道正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抹惊慌:“不对啊,这不对啊!你一个奶娃子打甚仗?关中府兵没有让家中独子出征的道理……”
转过身看着两名军士,李道正焦急地道:“错咧,你们错咧,我娃还没成亲咧,而且是家中独子,怎么点他出征?错咧!”
两名军士面面相觑,无奈地朝李素抱拳:“参军大人,琅琊郡公牛大将军差我二人将告身和官服送来,并下军令,三日后午时一刻,大将军长安北郊校场点将,请大人务必赶到,否则军法无情。”
两名军士说完后行礼告辞,李道正怔怔盯着摆放在院子石桌上的官身告书和官服,忽然浑身失去了力气,虚脱般瘫坐在地上,嘴里一直喃喃道:“错咧,错咧,官上搞错咧,我娃是独子啊,咋出征了咧?”
李素蹲下身,将老爹搀扶起来,道:“爹,这是陛下圣旨,不能改的,孩儿从军有官职,不必冲锋陷阵,只在大将军帅帐里参知军机,此行没有性命之忧,爹你放心。”
李道正浑身颤抖得厉害,垂头沉默半晌,终于长叹口气。
“放心,只能放心了,还能咋样咧……娃啊,爹不认字,也不懂大道理,既是陛下相召,想必你一定有本事的,爹看着你长大,不知你的本事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追究了,我关中子弟报国杀敌,家家户户送儿出征,都是亲手把娃子送进鬼门关,是死是活全凭运道,我也不能拦着,娃啊,一定要保重自己,一定要活着……你是唯一一支香火了,你不能有事……”
李道正背对着李素,魁梧的身躯颤抖得厉害,说完艰难地迈腿,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屋里走去,平日如劲松般挺拔的背影,此时此刻却佝偻得像一株被蛀空了的老树。
……
松州位于蜀地,离长安大概……很多里。
没心情计算路程,想想从黄土高原走到四川盆地,李素就觉得很心塞,想当逃兵。
路途遥远,不能太亏待自己,男人要对自己好一点,那些对自己不好的男人听说后来都累死了……
所以李素决定去长安骡马市买一匹好马,如今自己不大不小也是个有钱人了,有钱人从来不靠脚走路,打仗也一样。
懒得打听军中允不允许私人买马,先买了再说,自己大小也是个官,骑马的权利总该有吧?
随便收拾了一下,正打算叫王家兄弟陪他一起进长安城,院外传来一阵马嘶。
一名很眼熟的公主府侍卫牵着一匹青鬃马站在门外,马鞍上鼓囊囊的,却是一副崭新的千叶铠甲,马鞍旁的皮袋上还挂着一柄长剑。
侍卫很客气地朝李素笑了笑,然后恭敬地把马牵进了院子,抱拳行礼后只说了一句这是东阳公主送的,然后便告辞离开。
很神骏的马儿,拴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不时打出一个响鼻,前蹄有些不耐地刨着地。
李素心中流过一阵暖意,轻轻抚摸着马儿油光发亮的鬃毛,马儿摇头晃脑将头扭过头,在他身上闻了闻,又打了个响鼻。
牵过缰绳,一脚踩进马镫,李素试图骑上去,然而马儿却不太听话,一直朝旁边闪躲,李素费了很久的劲,连马背都没跨上去。
太没面子了,李素恨恨瞪着它,马儿甩了甩头,朝他喷出一口带着口水和鼻涕的热气,似乎……在嘲笑他?
拿这畜生没办法,村里都是种田的庄户,似乎也没几个会骑马的,李素只好又找到了东阳。
因为骑马还是因为又想见她,李素自己也说不清楚。
……
“不要了,把它退掉,折现,十贯钱卖给你。”李素不满地道,离公主府不远的小树林里,马儿被拴在一棵小树上,低头啃着青草,十分的悠然自得。
东阳气得呸了一声:“我送你的东西你反过来再卖给我,要不要脸?此马是我差人从东市买的,说是大宛与陇右马种所杂,府里懂马的侍卫说它是一匹很不错的马,好好的马被你糟蹋了。”
李素脸有点黑:“说话注意点,我没事糟蹋一匹马做甚?……它是母的?”
“公的。”
“那就更不对了,我没那爱好,这匹马我骑不了,太不听话了。”
“没马你怎么行军?长安到松州上千里地,以你这懒性子,难道会靠脚走过去?”东阳白了他一眼。
李素想了想,道:“我去买头驴,骑驴行军。”
东阳噗嗤一笑:“别丢人了,数万大军旌旗飘展,杀气腾腾直奔松州,一个骑驴的夹在中间左突右窜,时隐时现,不时还听到两声驴叫唤,这种丢大唐将士脸的败类,不等到松州,牛叔叔先把你斩了……连同你的驴一起斩了。”
李素的脸越来越黑:“你这嘴越来越毒,谁把你教坏了?”
“除了你还有谁?”
东阳瞪了他一眼,走过去将马儿的缰绳解开,抓在手里,道:“看好,看我是怎么骑的。”
东阳被李素叫出府似乎预料到会做什么,穿的一身男式长衫,发髻也学着男子一般高高在头顶束挽成髻,说完后握着缰绳将脚踩进马镫里,只踩了三分之一左右,然后摸了摸马儿的鬃毛,飞快偏身上马,眨眼间便稳稳当当骑在马背上,英姿勃发地挺直了腰,挑衅似的朝他挑挑眉。
李素眼睛很亮,不是因为骑马,而是……以前这姑娘腿脚藏在裙子里看不出,今日才发现,她的腿很长啊。
“怎样?学会了么?”东阳下了马,将缰绳递到他手上。
“没学会,你再多上几次?”李素眨眨眼。
坏坏的目光令东阳顿生警觉,哼了一声道:“不上了,你自己试试。”
李素的心思更邪恶了,这难道是霸道女总裁版的“坐上来,自己动”?
“你怎么会骑马的?”李素好奇问道。
东阳淡淡地道:“宫里教的,皇祖父和父皇皆是马上得天下,无论皇子还是公主皆须习骑射,其实我也骑得不好,勉强能跑,那些皇子都不错,还有几个公主,他们经常邀约一起出城游猎,我喜静,骑马也只是随便学一学,马儿能动便够了。”
似乎不愿多谈宫里的人和事,东阳瞪着他道:“快点试试,过两日就要出征了,连马都不会骑,丢不丢人?”
学骑马很辛苦,上午学到下午,李素也只能勉强骑在马背上,抖动缰绳让马儿跑起来却很难,而且这匹马儿的脾气不算太好,好几次发了火,把李素从马背上掀下来,痛得李素想装残疾当逃兵算了。
整整学了一天,按东阳所教的,手中的缰绳放松,脚后跟轻轻踢一下马腹,马儿悻悻一哼,迈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步伐,有一步没一步地慢慢溜达起来,李素也全身放松,配合着马背上下的节奏上下起伏,一人一马围着树林边走了一圈,默契越来越足。
李素心情非常激动,这……算是学会了吧?
东阳一直耐心地教着他,见马儿终于能走了,不由露出欣喜的笑容。
“走了!看我如何斩将夺旗,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李素意气风发地朝东阳挥手告别。
催马欲行,发现马儿纹丝不动,缰绳被紧紧抓在一只白净纤细的小手里。
垂头望去,东阳站在马下,眼中露出浓浓的不舍的离愁。
“李素,后日我不送你了,行军艰苦,沙场凶险,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一定要回来,我每天都会坐在河滩边……等你。”
第一百零六章 校场聚将
东阳流着泪依依不舍松开缰绳的画面深深印在李素脑海中,那一刻他忽然很想下马狠狠抱她一下,最后还是忍住了。
终究隔着一道天堑啊。
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是此生奋发上进,一路立功封爵,不断展现自己的价值,让李世民渐渐重用,成为国之柱石,从此高官显爵,到了那时,他若求娶东阳,李世民会不会欣然赐婚?
然而,从一介草民到高官显爵,这条路要走多久?东阳已十六岁,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留给他和她的时间……还剩下多少?
想法一旦冒出来便不可遏止地疯长,曾经立志闲懒碌碌一生,然而若是闲懒,他和她今生绝无任何可能,志向与她,该向哪一方妥协?
李素陷入挣扎之中。
或许,不能这么自私了,“喜欢”这个词,不能再当它是一种情愫,而是一个目标,男人至少应该为这个目标去做点什么……
……
李素又当官的消息在太平村里掀起了风浪。
——为什么说“又”?
这次当的是军官,但村里的乡亲哪里能区别这些?反正是官,从八品,比上次治好天花后封的官足足高了两级,看在乡亲们眼里,这就是出息,就是光耀门楣。
乡亲们一窝蜂似的涌进了李家,朝李道正行礼道贺,一堆人道贺过后站得远远的,隔着好几丈小心翼翼看着躺在李家院子树下乘凉的李素,朝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李素目光扫过去,众人急忙躬身行礼,态度很恭敬,李素移开目光,又是一阵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如此周而复始……
很别扭的感觉,李素觉得自己成了野生动物园里的猴子,若再不表示点什么,乡亲们很有可能会朝他扔个桃儿过来……
于是李素打算跟乡亲们打个招呼,和善一点,亲切一点,努力克制自己想用鞋底子扇他们脸的冲动。
端着官威清咳几声,李素站起身刚露出笑容,呼啦一声,人群中仿佛被人放了一个臭屁,全跑光了。
王桩和王直两兄弟最近也很忙,自从中书省向关中各州县村镇颁布讨吐蕃檄文和征召府兵令后,王桩和王直便一直没见人影,而且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远远见了他掉头便跑。
李素很生气,别人不知道这俩憨货干什么,他能不知道?
战争啊,玩命的活儿,两个什么都不懂却心比天高的家伙上了战场,死得最快的就是这种人,王家还过不过了?还出人头地,人头落地还差不多!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找不到王家兄弟,李素找到了他们的老爹,非常痛快便把俩兄弟出卖了,王老爹吓得冷汗直冒,忙不迭向李素行礼道谢,感激得差点给他跪下了,夜里二话不说将俩兄弟扎扎实实抽了一顿,这回抽得很痛快,大半夜的整个村子都能听到兄弟俩的惨叫声,抽完后把俩兄弟关在屋里,连门板都给钉死,王家爹娘农活也不干了,日夜守在门口当门神。
李素满意了,不孝的二货,就该这么抽!
……
……
第三天,阔水道府兵北郊校场点将,李素收拾好了行礼,穿戴上东阳送他的千叶铠甲,牵着马儿,向老爹李道正叩首告别。
村里还有三十几个一同被征召的府兵,和李素一起上路,李素在人群里仔细找了半天,没发现王家两兄弟的身影,这才放了心。
每名被征召的青壮都分了一碗酒,村中宿老赵爷爷端着酒碗高高举起,中气十足地大声道:“此战诸将士当奋勇杀敌,扬我大唐兵威,莫使关中子弟蒙羞,满饮此酒,上路了!”
众人包括李素仰头饮尽碗中酒,纷纷跪下,向父母和乡亲们磕头拜别,然后义无反顾地转身上路。
人群跟着青壮们慢慢朝前挪动,不时传出几声妇孺的抽噎声,很快被当家的一巴掌抽断。
送到村口,乡亲们止了步,青壮们再转身,眼含热泪朝父母和乡亲再次跪拜,李素仰头,看着李道正挤在人群里,眼眶泛红地盯着他,李素抿了抿嘴,恭敬朝他深深跪拜。
寂然无声里,一股金铁激昂与悲壮的气息交织缠绕。
三十多人沉默上路,李素牵着马儿,与村中青壮并步而行,一边走一边不自觉地朝村子东头熟悉的河滩方向望去,忽然眼睛一亮。
河滩后的树林里,一袭绿色的身影在林隐深处若隐若现,远远看见她那只洁白如玉的皓腕慢慢举起,缓缓挥扬……
看着那道凄怨不舍的身影,李素心中顿生豪情,仰天长笑数声,激昂吼道:
“弃身锋刃端,
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
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
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
视死忽如归!”
……
长安北郊校场。
校场围起了辕门栅栏,无数新征召而来的府兵蜂拥而入,手执号牌纷纷向军中书记处集合,校场内此起彼伏一阵又一阵悠扬冗长的唱名声。
李素牵着马儿,拿出官身告书向辕门口的兵士出示了一下,兵士恭敬行礼,并告诉他帅帐所在位置,便任由他牵着马进去了。
看来当官还是有好处的,马能进军营,大抵也不会反对他骑着马行军吧?
帅帐设在校场正中心位置,周围用栅栏和拒马围得紧实,执戈按剑的府兵一队一队巡弋而过,戒备十分森严,李素看了看天色,还未到午时,于是老实躲在帅帐外等候大将军擂鼓点将。
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悠然打了一阵盹儿,很快便到了午时一刻,帅帐旁五人合抱的两面硕大牛皮鼓隆隆擂响,一声声震得校场地面上的沙粒都在微微颤抖跳动。
李素赶紧将马拴好,整了整身上笨重的铠甲,朝帅帐走去,脚步很急促。
听东阳说过,帅帐聚将只给三通鼓时间,三通鼓后若仍未进帐,是要被拖出去打板子甚至砍头的,东阳说得煞有其事,也不知是不是在吓他,李素不懂规矩,只能当真,鼓一响便立马朝帅帐走去。
第一百零七章 牛大将军
校场帅帐只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白色帐篷,周围散布着许多小帐篷,是诸将领和大将军亲卫居所,小帐篷散布得很有规律,呈梅花状四散,在中军阵内延绵,众星拱月一般将帅帐紧紧拱卫在中间。
工整而对称的布局令某李姓强迫症患者感到分外赏心悦目,如果世间一切人和物都这么摆放,这个世界该是多么的美妙……
隆隆的鼓声里,帅帐帘外两旁的将军亲卫按刀雁形而立,中间留出一条丈余宽的通道,数十位披甲戴盔的武将三五成群朝里走去。
李素很低调地跟在众将后面,左右环视,没见着一个熟人,其实他在这个年代根本没认识几个熟人,认识的权贵更少了,东阳算一个,程老恶霸以及六个小恶霸,吴王李恪算勉强认识,还有就是那两个莫名其妙且神神秘秘的工部官员。
众将走进帅帐时,三通鼓差不多也到了尾声,李素进帐后很老实地站在众将队伍末尾,低眉顺目不发一语,然而帐内的武将们大多是三四十岁,更年轻的也有二十多岁,十六岁的李素夹杂在人群里,相貌终究太过年轻,不少武将忍不住扭过头好奇地扫他一眼,李素也赶紧回以和善的笑容。
不能不小心,军队这个群体从古至今都是很剽悍的,地位只靠拳头说话,一个眼神不对都有可能造成一桩喋血惨案,李素才十六岁,未来有丰富多彩的人生等着他享受,若是在军营里稍微高调一点,下场不会太妙,比如“你瞅啥?”“瞅你咋地?”“你再瞅试试”……李素卒,终年十六岁,军营殴打致死……
……
帐内数十名武将很自觉地排好了队,站在大帐中央,三通鼓息,阔水道行军总管,琅琊郡公牛进达走进帐内,众将纷纷朝牛进达抱拳行礼。
牛进达四十多岁年纪,相貌威严,皮肤黝黑粗糙,脸型方方正正,颌下两寸青须随风飘扬,又长又粗的浓眉下生得一双精光四散的眼睛,令人不敢直视。
牛进达站在大帐正中的主位前,缓缓环视众将,李素这个年幼白净的小青年在人群里太显眼,牛进达的目光不由自主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下,短暂的疑惑后很快释然,似乎已记起了他是谁,随即目光慢慢移开。
“众将听令!”牛进达中气十足喝道。
轰!
一阵甲叶撞击声,众将人人抱拳曰:“诺!”
“本帅领阔水道行军大总管,率本部兵马二万,即日开拔松州,众将立聚部曲兵士,明言军律,开拔后骑营先行,步营其后,日行六十里,每日驻营依山靠水埋锅造饭,沿途不得袭扰百姓,不得毁坏农田,不得聚众喧哗,违令者,斩!本部兵马行至松州境再聚将论战,行了,都散了,准备拔营。”
众将轰然应诺,行礼后三三两两散去。
李素依然低眉顺目混在人群里,慢慢朝帐外挪去。
“哎,那个白白净净的娃子,你留下,瓜怂,东张西望个甚?说你呢!”
李素浑然无觉似的依然往外走,牛进达不耐烦了,迎着众将愕然的目光,三两步走到李素身后,朝李素肩头重重一拍。
“哎呀!”
李素如同被人在背后敲了一记闷棍似的,右肩膀顿时失去了知觉,一声惨叫刚出口,便听牛进达喝道:“叫个甚,瘦瘦小小个身板,一巴掌都受不住,怂货!”
李素左边肩膀高高耸起,右边肩膀软软耷拉下来,配合着一脸疼痛的表情,如同中了风的老人似的,身躯也扭曲,面孔也扭曲。
“大总管见谅,小子弱不禁风,更别提您这一掌了,刚才那一下怕是骨头断了,小子……小子想向大将军告个假,出营找大夫治一治……”
李素一脸疼痛难忍地看着牛进达,楚楚可怜的大眼里透露着一个非常强烈的讯息:开除我啊,开除我啊,快点开除我啊……
牛进达嘴角微微一扯,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慌不忙地点头:“装佯倒是装得挺像,就你这残废模样去长安街上走一圈,定能被善心人施舍几个胡饼……”
人身攻击……忍了!
牛进达接着道:“不过呢,这里是军中,军中杀才多,善心人可不多,你这模样换来的绝不是胡饼,而是军棍。”
仰头看着帅帐顶部,牛进达语气仿佛谈论天气般平淡:“再给你三个呼吸时间,三息过后若还是这般模样,本帅定让你知道真正的骨头断了是怎样个疼法。”
李素浑身一凛,额头冒出细细的冷汗,半个呼吸间,李素的残疾不药而愈,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牛进达斜眼睨着他,哼了哼,道:“滑不溜手个小娃子,在本帅面前耍这一套,你就是李素吧?”
“小子……”
“自称官名,没礼数!”
“是,下官……末将,这个,小子年幼不懂规矩,敢问大总管,小子这官儿……到底是文官还是武官?”
牛进达眼角抽了抽,道:“随军文官,参知军机事,也就是说,以后你只管跟着本帅便是。”
“是,回大总管话,下官正是李素。”
牛进达眯着眼打量他一番,咧嘴淡笑道:“倒确像个白面书生,陛下夸你有几分本事,本帅虽未见过,想必盛名之下无虚士,日后与吐蕃动手时,你可莫要藏私,有啥主意赶紧说,早说一刻便少死无数关中子弟,积德的事,且记在心上。”
李素赶紧躬身应是。
“好了,大军马上开拔,日落驻营时叫本帅亲卫给你找个小帐篷住下,便住在本帅的大帐后面吧,官身告书和腰牌随时带在身上,莫在营中乱跑,遇到巡夜将士及时亮出身份,否则怕会吃苦头,行,今就跟你认认脸,退下吧。”
牛进达说话做事很有效率,没有多余的废话,交代几句后便挥退了李素。
……
李素走出帅帐,眯着眼仰头看了看刺眼的阳光。
阳光很明媚,心情很灰暗。
他咋就不把我开除了呢?身为大将军,咋就不能敬业一点呢?自己这种小身板的废材也要,我还是个孩子啊……
有个问题李素到现在都没想通,李世民特意下旨让他随军出征,到底有怎样的目的?李素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自己这种人充其量有点小聪明,偶尔胡说八道几句勉强当作国策献上去亦可,但怎么也不可能影响到一场战争的胜负啊,战争是真刀真枪的硬拼,李素实在看不出自己这种小身板与战争的胜负有什么联系。
据说李世民在贞观后期有点昏庸,而且笃信方士,经常在宫里炼丹求长生不老之术,他把自己召入军中时不会正好嗑了药吧?
走出帅帐没多久,便听到帅帐旁的兵士吹响了冗长悠扬的牛角号,这是拔营启程的军令,营盘内顿时躁动起来,无数甲士匆忙来去,各营之下以队火为单位(一队五十人,一火十人,六队为一团),各自向自己的直属将领靠拢集结,无数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带起校场的黄尘烟土,灰灰黄黄的尘土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马嘶金鸣,一股无形的压抑的气息渐渐充斥弥漫。
相比众人的忙碌,李素很悠闲,因为他是官,而且算是比较特殊的官,理论上只归牛进达管,只要不掉队,永远没人管他在做什么。
两万大军开拔动静不小,准备工作也多,不可能做到说走就走的旅行那般潇洒,将士集合,分发兵器,各兵种归建,骑兵步兵,弓箭,长槊,横刀等,兵种各自聚集,绝对不能乱扎堆,将来在战场上,也不是像电影里那样,大将军一声令下,无论拿刀的,拿枪的,拿长矛的一窝蜂全上,然后各种飙血各种厮杀,战阵之上是绝对禁止个人英雄主义的,各兵种皆须排成严整的阵形,一动一静皆由上官发令,若是有人擅自脱队与敌人厮杀,哪怕你把敌方大将军砍了,回营还是被杀头的大罪。
说是两万大军开拔,其实并不止两万人,两万是编制内正式作战的府兵,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编制外的人员也要随军启行,比如军中医官,伙夫,负责运送粮草和大型军械的后勤民夫等等,当然,也包括李素这种不上战场只耗粮食的录事参军,随军长史,秘书郎,军器监丞等,两万大军真正启行时,实则人数差不多已有三万了。
开拔军令已下,营盘内一片忙碌,李素默默看着周围将士们来回奔忙,有条不紊地收拾着粮草军械,大致算了一下,没有半个时辰估摸上不了路。
于是李素也放心地在营盘内来回溜达,他很好奇大唐关中精锐们到底怎生模样,这可是千年来最负盛名的一支百战之军,李世民就是靠着数十万关中精锐,生生造就了一个光耀千年,令后人交口传颂的大唐盛世。
不知不觉走出中军范围,离帅帐大约两三里了,李素看了看天色,估摸差不多能动身了,于是转身朝帅帐方向走去。
转身的刹那,两道熟悉的身影从他眼睑中一闪而过。
李素愣了愣,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眨了眨眼睛后再次看去,一看不由气得火冒三丈。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俩憨货身后,李素也不客气,一人一脚狠狠踹去,踹得二人双膝一软差点打滚。
二人还没回过神,李素面色狰狞地揪着他们的衣襟,一手一个把他们揪到一旁。
“两个不孝的混账!你们怎么混进来的?”
第一百零八章 不甘平庸
俩憨货是熟人,熟得不能再熟,爱肥婆,爱偷窥,三观不正,智商堪忧,他们为自己代言。
王桩和王直无故被踹了一脚,立马开启蠢萌模式,呆呆的张大嘴看着李素,半天没反应过来。
李素看见这副样子更来气,蠢萌这么高级的表情,被他们一摆便只有蠢没有萌,越看越想抽。
又是一人一脚,终于把这俩货踹回了神。
“你们咋混进来了?你爹不是把你们锁在屋里了吗?”
王家兄弟被逮个正着,神情有些尴尬,王直咧嘴笑道:“我哥一把子傻力气,趁爹娘出门给你们送行时撞破门跑了。”
李素见二人已换上了府兵暗红色统一制服,而且每人腰上还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兵种,籍贯和姓名,心知俩货已被登记在案,这时再撵他们回去便成逃兵了,后果更严重。
重重叹着气,李素阴沉着脸道:“老二我且不说,按律家中长子不能进府兵,王桩你咋混进来的?”
王桩挠挠头,憨笑道:“什么长不长子的,我过去跟召兵的上官说我是家中老二,王直是老三,就这样混进来了。”
李素仰天无语长叹……
要不要发明照相机?然后把王桩的丑脸拍下来印成照片满大街发放,每张照片下面再加上一句话:这是王家老大,老大,老大!谁把他认成老二你瞎啊……
二人是李素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先交到的朋友,李素心底里确实把他们当朋友的,对兄弟二人的任性,李素感到很无奈,连生气都没力气了。
“松州是战场,战场什么意思你们明白吗?敌人不会站在那里傻傻伸出脖子让你们砍,你们不是我,你们上了战阵是要拼命的。”李素长长叹道。
王桩笑呵呵的点着大脑袋:“知道咧,我们就是去拼命的。”
李素怒道:“你们拼个屁的命!王桩你更混蛋,爹娘上月才把你的亲事谈妥,就差定日子下聘礼了,你若成了亲生了娃,想死我不拦着,现在你们二人都来了,万一死在战阵上,家里只剩一个老四了,你王家这一代生了四个,乡亲们都羡慕你家开枝散叶,如今倒好,闹天花死了一个老三,打吐蕃你们又来凑热闹,就不担心你爹娘在家哭瞎眼?”
一番话说得二人低下头,许久之后,王直抬头直视李素:“李素,我们兄弟知道你对我们好,只是……”
王直叹气,神色黯然:“只是,家里太穷了,太平村太小了,我们不想一代又一代过着同样的日子,大唐军功封赏最厚,我们拿命搏一搏,生死都是天意,比一辈子窝在村里强。”
李素无言以对。
两个寒门农户少年,两颗不甘平庸的心,贫寒驱使他们走出村子,用性命搏一个未来……
从古至今,有过多少这样的故事?成也好,败也好,他们得到了一段人生,而后人,得到了一段故事。
还能说什么呢?劝他们回家,用贫寒换一生的平安?李素是朋友,但不是他们的爹娘,既然他们已对人生做出了选择,他有什么理由阻止?
拍了拍王桩的肩,李素沉重地道:“不多说了,既已入了府兵,算是把脑袋拴在腰带上,你们多保重,临阵莫贪功,莫慌乱,一定要全须全尾的回来。”
王桩和王直绽开了笑容,重重点头。
垂头看了看他们腰间的木牌,王直分进了弩箭营,而王桩或许因为壮实魁梧的缘故,竟被分到了陌刀队。
陌刀是大唐军队战场上的绞肉机,一队千人的陌刀队,足可将上万敌军绞成一堆堆碎肉,不过陌刀很重,柄手加刀刃足有近丈长,重达二十来斤,临上杀阵时,一千或两千陌刀手排成整齐的方阵,在将领的指挥下将陌刀舞动起来,一边舞动一边向前推进,任何敌人碰到便是身死肉碎的下场,是真正意义上的绞肉机。
战场上不管什么兵种都是有危险的,而陌刀队作为唐军最重要的军种,战事不利时往往要发挥扭转乾坤的作用,冲杀也是第一线的,当然,也是最危险的。
王桩似乎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只是咧着嘴憨厚的笑,李素的心更沉重了,却也说不出什么,只好拍了拍他们的肩,叮嘱他们保重。
……
帅帐方向牛角号吹响,李素与二人道别后急忙往回走。
中军已拔营,大将军亲卫有条不紊地收拾好了行李,牛进达骑在马上,穿戴一身银色铠甲,一杆迎风飘扬的帅旗紧紧跟着他的坐骑。
前锋五千骑兵已出发,中军各兵种也启程了,李素也骑上马,跟帅帐几名文官走在一起,那几名文官皆是七八品左右的小官,管理一些诸如粮草登记,府兵名册,军器监管等等事宜。
官员们有几个骑了马,还有些无品无级文吏可就辛苦了,只能跟着后军驮运帐篷文书等杂物的骡马大车一起走,走一段便顺势往大车车辕上一坐,坐十几二十里又下来步行。
李素不由暗自庆幸,幸好东阳送了自己一匹马,否则只好和他们一起挤那又脏又臭的马车。现在自己骑着马,垂头看着马旁的大车上挤着几名文吏,李素顿时油然而生一股高富帅开着超跑俯视屌丝挤公交的优越感,很不厚道,但……真的很爽啊。
马儿颇有灵性,仿佛传染了主人慵懒悠然的性子,于是也踏着小碎步,懒洋洋地随着大队走,走得很慢,看着一辆辆骡马大车超过自己也不急,反而朝他们打了个很不屑的响鼻,似乎在嘲笑骡马的庸碌,展示自己悠闲的生活态度。
李素有些忧愁,这马……当初不是这德行啊,为何短短两日后变得和自己一样了?看着连骡子都超过自己了也不急,典型的不求上进。
李素不轻不重拍了一下马儿的大脑袋,怒道:“用点心!我可以懒,你不能懒,不然把你卖掉,卖到别人家,给骡子配种。”
马儿不满地嘶了一声,不情不愿加快了速度。
第一百零九章 帅帐论战
行军苦,苦不堪言。
李素是享受主义者,一辈子躺在钱堆里有吃有喝不动弹才是他的人生理想,而现在,李素骑在马背上龇牙咧嘴,脑中不止一次冒出当逃兵的想法。
行军第三天,大军离开长安才一百多里,李素便觉得火辣辣的痛,原来骑马的滋味也不好受,大腿内侧被马鞍磨脱了皮,而且两腿长时间劈叉,稍微颠簸一下便感觉快抽筋了,下马步行一段路,脚又开始痛……
行路还是小事,最难忍的是吃喝,行军时只吃干粮,干粮里没有肉,只是一块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饼子和一小团黑乎乎不知什么品种的野菜,每隔两天,晚上扎营的时候才有一碗飘着几许油星的菜汤,李素亲眼看见中军伙夫做汤时将一条沾着盐巴的布带扔进锅里,煮了一会儿后捞出来,一锅汤算是有了盐味,伙夫对自己的手艺似乎很满意,捞出布条后用嘴舔了一下,顺手塞进一个黑不溜秋的包袱里,下一顿继续用……
李素快疯了,含泪看着那碗汤,死活不敢尝一口,毕恭毕敬端进了帅帐,双手献给牛大将军,牛进达对李素这娃子的孝心很满意,三两口便喝掉了。
既没有浪费又拍了马屁,很好。
“小娃子不错,勉强算个有礼数的……”牛进达很欣慰,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看来那碗菜汤很合他的味口。
李素躬身笑道:“大总管快乐就是下官快乐,不耽误总管决断军情,下官告退。”
“回来,行军路上哪有什么决断军情,过来陪本帅说说话。”牛进达招了招手,路边大款招的士的气势,李素只好凑过去。
牛进达捋着乱糟糟的胡须,方方正正的脸型很严肃,无论从外型还是表情,李素都觉得这张脸类似某种冷兵器,比如板砖……
“小娃子,你说说看,长安到松州一千多里地,我唐军赶到松州,吐蕃那帮杀才会不会已将松州攻下了?”
李素苦笑,这种事他哪里知道?军国大事,能胡说八道吗?
“这个……回大总管,下官委实不知。吐蕃兵虽骁勇,但攻城似乎没那么厉害吧?或许松州都督韩将军能守住?”李素挠着头,话里全是“似乎”“或许”之类的字眼。
牛进达垂头看着矮脚桌上的羊皮地图,李素的目光也投注过去。
地图很潦草,简单得令人发指,仅仅只是勾勒了一个大致的地形图样,长安画个圈圈,松州再画个圈圈,两者之间一条弯弯曲曲的路,除此什么都没有,不见山不见水,很难想象这张地图居然是大将军用的军事地图。
牛进达的目光很忧虑,显然他对松州都督韩威并没有太大的信心。
“韩威是个怂货,这种人不堪大任!”牛进达摇头,继而冷笑:“二十万敌军压境,竟只带轻骑数十人去探营,被发现后慌不择路,狼狈逃回城里只剩他一人,亲卫为护他而全部战死,他以为他是霍去病吗?这样的将领守城,本帅可不觉得他能守得了多久。”
李素唯唯点头。
“此番出征,兵分三路,侯君集领一路,刘兰领一路,本帅领一路,共计五万人,小娃子你说说,五万对阵二十万吐蕃兵,胜算几何?”牛进达眯眼看着他,似乎有点考究的意思。
李素急忙道:“我大唐兵锋正锐,势不可挡,这些年征东突厥,征薛延陀,从来都是以寡击众,大胜而归,下官相信在陛下的圣明光辉照耀下,在诸位大总管的智勇兼备的号令下,此战定能一击而胜,大败吐蕃小儿,吾皇威服四海,万邦称臣……”
一边说李素一边胡乱找了个方向,就当是太极宫所在,毕恭毕敬长长一揖。
“那边……”牛进达脸黑得像块黑炭,阴沉地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
“啊?”
“太极宫……在那边。”
“哦……”
李素从善如流,急忙换了个方向,再次长揖。
牛进达眼角直抽抽,粗糙的大手掌几次抬起又放下,看来在抽他与不抽他之间激烈挣扎。
李素也察觉到牛进达的不良居心,小心地往后挪了几寸,很不解啊,都是精雕细琢想出来的好话,没一句难听的,干嘛要抽他?
“小娃子不实诚!”牛进达狠狠瞪了他一眼:“话虽听着提气,实则言中无物,你怕个甚?怕说错了挨刀吗?”
“都是下官的真心话,可不敢胡说八道……”李素随即换上一副惴惴的表情:“说错了会挨刀?还有这事?”
牛进达气笑了:“小娃子再装傻,信不信本帅亲自剁了你。刚才全废话,现在重新说,有啥想法不妨说出来,再拍马屁,十记军棍定然不饶。”
李素倒真有一些想法,刚才只是摸不准这位大将军的脾气,万一是个听不进实话的,自己巴巴的说完被推出帅帐一刀砍了,多冤啊,所以索性一通滔滔不绝的马屁拍了再说。现在看牛进达的模样,似乎是个很务实的人,刚才自己拍马屁时很有可能让他产生了一刀砍了自己的想法,为了打消大将军这个不理智的想法,李素觉得自己有必要上点干货。
“五万对二十万吐蕃兵,此战,下官以为会很艰难……”
牛进达挑了挑眉:“哦?何出此言?仔细说道说道。”
李素斟酌了一下用辞,缓缓道:“下官所言‘艰难’者,非以寡击众,而是地理和气候。吐蕃兵不过化外蛮夷,用兵无非直来直去,下官没领过兵,如何击之自有诸位大总管决断,用兵来说,吐蕃必然不敌诸位将军运筹帷幄的,唐军若只解松州之围易如反掌,攻守皆不在话下,但若诸位大总管解松州之围后欲合兵深入吐蕃境内,下官以为这才是艰难的开始……”
“何以言艰?”
“大唐以前未曾征伐过吐蕃,故而不知吐蕃底细,吐蕃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吐蕃的位置和气候,那里终年大雪,山脉连绵不绝,每深入百里,便会觉得心跳愈发加快,伴随头晕,呕吐,甚至昏迷等症状,严重者几能丧命,就算死不了,也会觉得虚弱无力,如同醉酒一般,莫说上阵与吐蕃兵厮杀,便是行军怕也没了力气,而吐蕃人早已适应了当地的气候和地理,况且吐蕃是高原,敌在高处我在低处,战略上便陷入以低敌高的被动,对敌而言,则是居高临下,处于有利的俯冲态势……”
“故下官以为,此战在大唐境内必然大获全胜,勿须忧虑,若继续击敌,深入吐蕃境内,我唐军……可能会吃大亏,以寡击众固然上善,以弱击强则大为不智了。”
李素难得说了许多话,一半算是闲聊,另一半,也许是为了王家兄弟吧,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王家兄弟冲杀在第一线,他不想看到因为大军指挥者的失虑而害死他们。
牛进达神情渐渐凝重:“此战之前,中书省曾召过几个长安城里的胡商咨问吐蕃天时地理,他们曾经在吐蕃与大唐之间贩卖过货物,胡商们的说法与你所言一般无二,但你所言却严重许多,吐蕃的气候,当真那么可怕么?”
李素肃然点头:“一旦深入,必然有这些症状,下官敢以性命担保所言无虚,关中子弟厮杀自是勇武无敌,然而,终究拼不过天威,扭转不了地势。”
牛进达点头:“人难胜天,倒是实话,中书省的官员曾与本帅详细说过吐蕃的气候地理,陛下和本帅都想过此战或许艰苦,苦在敌境的气候和地理上,但我们没想到竟如此严重……”
李素认真地道:“大总管,此时大军尚未走出关中,若是大总管不信,何妨派出军中快马斥候火速潜入吐蕃境内,不必打探敌情,单只试探其地势,越深入则地势越高,人便愈发不适,下官所说的这些症状,必然会发生。”
牛进达道:“确要派斥候,本帅不能因你一人之言而累全军,也不能昏聩糊涂到不把你这番话放在心上,只有斥候传回来的消息,本帅才能相信。”
李素长揖,由衷地道:“大总管不愧为大唐名将,下官拜服。”
“好,这样的马屁以后不妨多拍一拍,本帅喜欢听。不啰嗦了,你滚蛋吧,本帅要决断军情。”
牛进达很不客气地将李素一脚踹出帐外,随即帐内听到他的大喝声:“进来十个亲卫,快!”
一群披甲亲卫呼啦一下涌进帅帐内,然后便听到牛进达语气急促地下达军令。
李素揉着屁股,恨恨咬牙:“卸磨杀驴!”
想想这四个字对自己很不利,又恨恨改口:“过河拆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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