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3章 乱(中)


  “后退!向后退!我数三声,再不后退就砍人了!”
  焦头烂额中,蒲正不停地扯着喉咙大喊,却被淹没在周围的汹涌声浪中,转眼间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一带的城外,足有好几千的溃兵和饥民,眼睛红红的全都饿急了的样子,都在拼命往前挤,往上涌,秩序再次混乱,眼看再不采取措施就要失控,蒲正仓啷一声拔出佩刀,目露凶光来回指着四周的人群,心里却惶急不已。
  人太多了!
  如果,如果几千人从四面八方一下子扑上来,只凭他手下百十个军兵肯定挡不住,全州缺粮少钱,两三万的饥民溃兵困饿多日,就像一个浇满油的干柴火垛,只要一点点火星就会引燃冲天烈焰,万一弹压不利引发城内城外大的骚乱,哪怕蒲正身怀堵胤锡的将令,也无法承担这样的责任。
  向城内告警,请求支援!
  随着蒲正一声吩咐,一支响箭射上天空,凄厉的哨子声异常刺耳,响彻四野。
  四周的溃兵饥民略略一愣,随即却脸色大变,几千人发声喊一起疯狂地向前冲去,和蒲正的军兵厮打起来,十几个粥桶转眼就被夺去,气力哐啷的打翻在地,白花花的粥饭洒的到处都是,冲在前头的饥民溃兵围着粥桶争抢一点剩余的粥水,后面的大队饥民却没了目标,一起大声叫嚷着冲向城门,为首的几个还在高声鼓动。
  “弟兄们,杀呀!”
  “拼啦!拼啦!大家伙拼命杀进全州,全都吃香的喝辣的!”
  “全州城里什么都有,全都被那些官老爷占着,却要咱们弟兄们在阵前卖命,今天和他们拼啦……”
  溃兵们也是一伙一伙的,有一定的组织,有自己的头目,他们从前线逃下来的时候,沉重的铠甲和各种军械都扔掉了,身上却大多留着一两支刀枪,当做吃饭的家伙,所以多少还有一些战斗力,眼看城前群情汹汹,有些心思活泛的溃兵起了趁火打劫的心思,转眼间就掀起一场大乱。
  溃兵,饥民,数千人组成汹涌的人潮,朝着城门涌去。
  城楼上,城门官晁洪礼眼看势头不对,忙不迭敲锣关闭城门,沉重的千斤闸缓缓向下,士兵们使劲推动城门,但是饥民溃兵来得更快,一个个神色狰狞,冲在最前面的百十个溃兵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刀子,转眼间已经过了护城河,守门军官又急又怒,不停对士兵们大声的催促喝骂,但是笨重的城门不是那么容易关上的,虽然大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还是晃晃悠悠一点一点的往前挪,不等完全关闭,就会被无数的饥民溃兵冲进来。
  “完了!全完了!全州要完了!”蒲正挥刀乱砍,朝着城门处冲过去。
  蒲正手下的军兵已经被冲散了,身边只有二十几个人,被淹没在几千个陷入疯狂的溃兵饥民中,就好像大海上的一叶孤舟遇上了暴风雨,好在那些溃兵饥民大都盯着粥桶,没人主动和他们拼命,蒲正等人暂时还可以自保。
  但也只是自保而已,骚乱既然已经爆发,只靠他手下的这点军兵肯定无法弹压下去,溃兵饥民必然会冲进全州城,从而引发更大的骚乱,最后玉石俱焚,使得全州城化作一片焦土……全州弹丸之地,隆武帝等人虽然住在船上,城内却还住着不少官员勋贵,这一场大乱下来,肯定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总爷,快走吧,乱贼越来越多了!”
  “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城门去不得,还是从旁边杀出去吧!”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得尽快禀报堵军门……”
  二十多个君子营的士兵跟在蒲正后面,一边厮杀,一边劝他突围,大几千的溃兵饥民都朝城门处冲过来,再不走就会被踩成肉泥,难逃一死。
  “不,我不走,今日之事我愧对堵军门,唯有一死相报!”蒲正距离吊桥不过十步之遥,却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挡住,实在冲不进去,他干脆突然转过身来,举刀奋力砍杀,拦截后面跟上来的饥民溃兵。
  刀光电闪,身前的一个溃兵被他砍掉半个脑袋,尸体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蒲正身子转动,顺势再一刀砍下,一个干瘦的饥民又大声惨叫着倒在地上,胸前中刀处鲜血迸流,眼看着活不成了,却一时不死。蒲正用冷漠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伸脚踩住他的身子,把卡在肋骨中的钢刀用力拔了出来,又哈腰在他脖子上补了一刀,结束了他的痛苦嘶叫……战场上,生死都在电光石火之间,一点也耽搁不得,这个饥民已经受了致命伤,再没有任何威胁,蒲正却浪费时间给他补了一刀,其实是不忍心这个饥民如此痛苦,临死前还要受一场大罪。
  蒲正,也是穷人家出身,如果不是军令在身,绝不会对这些饥民举起刀子,但他从军数年,一向对堵胤锡惟命是从,天大地大军令最大,该杀人的时候也绝不会手软,该坚持的时候更不会突围逃走。
  既然领了军令,那就一定要完成任务,实在完不成,就死在这里吧!
  蒲正既然决心死战到底,君子营的士兵也就打消了撤退突围的念头,在他身旁站成一排,奋力与溃兵饥民厮杀,但是敌人实在太多,砍翻一个冲上来两个,砍翻两个又冲上来四个,个个还都是拼命的架势,这些饥民溃兵为了一些个粥桶就抢破了头,全州城里的粮食财物肯定更多,冲进去才能有的吃,有的活命,君子营的士兵既然挡住大家活命的路,那就和他们拼了吧!
  刀枪不停砍杀,惨叫连连,鲜血飞溅,残酷的战斗持续了不到半刻钟,却似乎无比漫长,饥民溃兵虽然死伤累累,君子营这边的伤亡也不小,就连蒲正也浑身浴血,先是右臂受伤,换成左手使刀,紧接着左臂也受了一处更重的伤,重新再换成右手使刀,虽然仍在勉强厮杀,却已经撑不下去了。
  城门处,溃兵饥民已经冲进了城门洞,城门被重新推开,守门的官兵虽然奋力抵抗,但是敌人无穷无尽的涌来,终于被冲得四散而逃,就连城门官晁洪礼也不知去向。
  “罢了!罢了!今天全州肯定完了,我只有一死而已!”蒲正突然大喝一声,奋力挥刀向前连劈几下,逼退了面前的几个溃兵,扭头对手下的士兵叫道:“我挡着他们,你们快走,走南门向堵军门报信!”
  “不,我等愿与总爷同生共死!”君子营的士兵只剩不到十个人,人人身上带伤,围在蒲正周围,在他们面前,是一层一层的溃兵,一层一层的饥民,密密麻麻。
  “这个时候想走?走不了啦!这帮湖广佬害了我们几十个弟兄,今天一个也别想走!”溃兵们也杀红了眼睛,为首的几个指挥手下,团团围住了蒲正的残兵。
  “杀了他们!给弟兄们报仇!”溃兵们乱哄哄地叫着,再次迈步向前冲过来,恨不得立刻把这十多个拦路的讨厌家伙乱刃分尸,尽快冲进城中抢吃的,抢金银,抢女人……在他们身后,是无数眼睛饿得发绿的饥民。
  蒲正咬牙关举刀,打算拼死最后一战,但是身上伤势沉重,钢刀更显得异常沉重,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力气杀敌,身子晃了两晃,颓然坐倒在地,口中气息粗重,目光死死盯着迎面而来的那个溃兵,那溃兵握在手里的钢刀。
  “倭刀啊,是把好刀,死在这么一把好刀下,也算值得,只可惜不是死在鞑子刀下。”
  那溃兵冲到近前,张开嘴巴大叫着吐气开声,眼看他肩膀牵动,高高举起刀,蒲正心里一阵空荡荡的,我,我这就要死了吗?
  闭目等死,等了又等,预料中的钢刀却并没有砍下来,耳中却听到溃兵饥民队伍里一阵大乱,蒲正茫然地睁开眼,疑惑不解地看着敌人四散逃开,那些刚才还像索命恶鬼般的溃兵此刻却惊慌失措,连连后退拼命向两边避让,紧接着,一阵高亢尖利的喇叭声响彻城下,钻进蒲正的耳朵,撕扯他的神经……
  “是楚军!楚军那些个混蛋来了!”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蒲正猛然站了起来,和同伴们互相搀扶着,伸长脖子向前张望,这个时候,无数的溃兵和饥民不停地向两边逃开,阵后闪出了一面又一面黑红色的战旗,在风中猎猎飘扬。
  “谭啸!谭啸来了!”一个眼尖的君子营士兵,已经认出了谭啸的将旗,谭啸现在虽然还是一个师长,却是楚军中资格最老的大将,这些年东征西讨,屡立奇功,在君子营的官兵中也享有鼎鼎大名,普通的士兵都把他视为高不可攀的名将。
  “谭啸?他怎么来了?”蒲正微微一皱眉头,谭啸这段日子和周国栋守在灵渠下游,抵御大西军刘文秀的兵马,前线战事正酣的时候,按理说肯定走不开,他却突然带着大队人马回到全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三零章 乱(下)
  谭啸与西军激战数日,带着一支一千多人的部队刚从前线撤下来,就赶上全州发生大规模的骚乱。
  兵变加民变,如野火燎原般,一经点燃,很快就蔓延到全州城的内外四郭。
  城里城外,总有好几万的溃兵和饥民,他们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忍冻挨饿,就仿佛几万个已被逼到墙角的亡命之徒,现在既然有人挑头闹事,无数的溃兵和饥民立刻跟着闹了进来,在全州城里打砸抢烧。
  冲突,流血,杀害……在各个地方同时上演,大多数溃兵和饥民一开始只是跟着起哄,只想浑水摸鱼蹭一口吃食,等有人抢到一些食物和金银,有人手上再沾了血,就变成了真正的乱军和暴民,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幸运的是,谭啸恰巧在这个时候回到全州。
  事出突然,谭啸不知道全州为什么发生骚乱,但对兵荒马乱中的各种风浪见的多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率队直直杀了上去,很快冲散城西这股乱军暴民,稳稳占住西门后,再派出斥候探查隆武帝行营的动静。
  全州弹丸之地,隆武帝的行营设在城北近郊的漓江江边,不过一刻钟的光景,斥候快马就打了一个来回……听说行营并没有受到冲击,谭啸的脸色稍显轻松,留下一半兵马守住西门,自带五百精骑入城平乱。
  快刀斩乱麻!
  从城门进去两条街,不断遭遇一窝窝的溃兵和乱民,他们人数虽多,在虎入羊群般的楚军面前却不堪一击,看到楚军大队人马过来就纷纷四散逃窜,不敢迎上来厮杀,谭啸也不与他们纠缠,率部直闯县衙。
  除了全州县令等当地官员,城中还驻有不少朝廷文武大员,这段日子里鸠占鹊巢,大都挤在县衙里办公,城中突然爆发骚乱,县衙受到一波波的接连冲击,守卫很快就死伤大半,正在岌岌可危的时候,楚军突然杀到,将围在周围的数百乱兵一举杀散,救下了众人性命。
  骚乱初起,一众文武官员表现还算镇定,左右被围在县衙中无处可逃,就把所有的军兵护卫和衙役组织起来坚守抵抗,等到那些索命鬼般的乱兵们被杀散之后,一口气突然卸了,个个脚软气短,强撑着出门来迎谭啸,或激动,或惶恐,或几乎虚脱在地,面色或红或白,几乎。
  楚军将旗下,大队骑兵拥出领兵大将谭啸,谭啸策马而立,不理会七嘴八舌的纷乱招呼,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一个熟悉的文官后,一连串地大声问过去:“城中因何生乱?乱兵以谁人为首?陛下可有旨意平乱……?”
  “这个,下官也是一无所知。”那文官名叫赵振芳,是堵胤锡营中的一名参赞,与楚军众将都是旧相识,听到谭啸的问询后拱手为礼,神态颇为恭谨:“我等正在县衙中坐堂,陡然间杀声四起,乱贼蜂拥而至,这大半个时辰一直在拼死厮杀,不知城内其他消息。”
  谭啸眉头一皱:“堵军门在哪里?堵正明和马进忠在哪里?”
  (堵正明,是堵胤锡的族侄,君子营的营官——在南明历史上,堵正明是年轻一代中的优秀将领,1648年牺牲于永兴的时候,才刚刚24岁,其时“媳方桥沈氏,年二十,生女仅月余”,顺治六年永兴再次陷落,陆氏纵火自尽。)
  马进忠则是堵胤锡旗下的头号大将,手下的部队都是百战老兵,比堵正明的君子营更胜一筹,他们两个如果出兵平乱,很快就能控制住局势。
  乱兵和饥民人数虽多,不过是一群没有组织的乌合之众罢了,怎是抗清精兵的对手?
  “乱兵一起,正明就奉游公之命赶往城北,拱卫江边行营,马将军这几日与西贼激战,不在城中。”赵振芳能受到堵胤锡的重用,自有他的过人之处,对军务颇为熟稔,左右看了看走上两步,低声对谭啸说道:“今天这场乱子颇有些蹊跷,最初虽然是因放粥的小事引发,却立刻引得全城滔天大乱,而且此起彼伏,各部官军都弹压不住,恐怕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说到这里,再次压低声音,几乎凑到谭啸的身上,说道:“将军还不知道吧,陛下这几日龙体欠安,卧病在床,行营中已然流言四起……”
  谭啸微微点头,面色虽然郑重,却不带一丝惊诧之色,显然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他张嘴刚要说些什么,赵振芳的身后突然响起一片惊呼,一群文武官员指着北门方向惊惶叫嚷。
  “火!北门大火!”
  “是行营方向!”
  “不,是城门,还有北门军营!”
  “这,这到底出了什么事?”
  北门临近隆武帝行营,特意屯有重兵,他们或者不敢轻离职守出营平乱,但绝没有被乱兵轻易攻占的道理……况且说,军营没有什么油水,乱兵和饥民要的却是粮食,是金银财物,对军营这块硬骨头避还来不及,怎么会拼死攻打?
  大家还没回过神,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喊声又在城中猛然响起。
  “楚贼劫驾,造反啦!”
  “楚贼不死,国难不已!”
  “杀楚贼,保皇上!”
  北门的大火,就像一道命令,其他各个方向转眼间又燃起一道又一道火光,浓烟蔽日,杀声震天。
  “哼哼,图穷匕见么?好!今日就做个了断!”谭啸的目光越发冷漠,眼神中却透出一股嗜血的兴奋,转身对部下的五百精骑叫道:“桂林陷落,陛下正在难中,有些丧心病狂的家伙却兴兵作乱,儿郎们,随我杀奔江边行营,护驾擎天!”
  “谭将军慢行!”
  赵振芳大急,冲上两步扯住谭啸的马头缰绳,叫道:“各路军马没有旨意,严禁进入行营周遭十里之内,将军麾下的楚军眼下已是众矢之的,若匆忙间赶到江边,难免瓜田李下之嫌,与其他军头火并!”
  “火并么?那就并吧!我这是去救驾,谁敢拦我,就是那暗藏祸心的乱贼,正好一刀砍了!”谭啸扭脸看看赵振芳,突然一笑:“赵先生,你们君子营也是从湖广来的,人家骂我们楚贼作乱,可把君子营也算进去了,眼下城中大乱,你最好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半渡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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