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夺旗与赠旗
作者:半渡|发布时间:2024-06-28 23:44:40|字数:35863
当清军鸣金撤退的时候,楚军全面反击,土山正面的通山营和大冶营,土山侧面的通城营和恭义营一起气势如虹地冲下山坡。
进军鼓的节奏明快而张扬,充满了胜利在望的激昂,楚军士兵冲过路障后略作整队,就随着鼓点开始快步小跑,一边跑还一边调整着彼此之间的距离,默契程度竟然不输给那些能在冲锋中调整队形的八旗骑兵。
“大牯牛!作死啊你!快点,快点,再慢一点!”在吴老兵不停的呵斥声中,大牯牛喘着粗气向前奔跑,肥胖的身体来回扭动着,像一个丰乳肥臀的妇人正在亡命狂奔,但周围没有一个人顾得上笑他。
大牯牛脸色惨白,觉得胸腔下一刻就要撕裂炸开,但仍用一只眼睛盯紧侧面的队旗,另一只眼睛盯紧前面同伴的后脑勺,吴老兵早就再三说过,只要能同时看到队旗和后脑勺,那就说明没有掉队和跑偏。
那些老兵却显得尚有余力,吴老兵跑得很轻松,还不停骂着旁边的几个新兵,这些新兵的体质太差,刚跑了百十步就累的像骡子一样,要是放在当年转战江西的时候,还不都得掉队?
无论战况如何,清军主将陈泰都面无表情,此时脸色却第一次变了。
楚军先前一直在克制的防守,没有充分显示他们的战斗力,从这个冲锋中才看出比八旗兵竟然差不了太多,所谓八旗兵以一当十的战术推演,在这样的精兵面前就是个笑话,难怪会打输这一仗!
侧面的山坡前,马进忠正在收拢被冲散的人马,每当有一支部队恢复指挥后,就立刻被派去拦截那些想要逃走的清军,他百忙中向山坡上瞟了一眼,却再也挪不开眼睛,被楚军流畅的冲锋场面惊呆了。
他和楚军接触很多,知道他们能征善战,却没想到会强悍至此,一支刚刚成立三年的新军,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土山顶上,顾宗福也在问同样的问题。
“最少得二十年了,大明就没见过这样的虎狼之师,请问军门,是如何练成这支强军的?”他加入楚军三四个月了,第一次看到恭义营等几支主力在实战中亮出看家本领,神色有些恍惚,有些激动,和楚军的这几支主力比起来,他的吉安营还差得太远,但将来提高的空间就更大,想到吉安营以后也会变成这样一支强军,心头就一阵火热。
“不,不是练出来的,是打出来的。”汪克凡摇了摇头,说道:“下棋找高手,楚军三年来征战不停,不断挑战强敌,每每以弱胜强,时间长了自然就能打一些。”
从来只有百战雄师,没有百练雄师,如果楚军一直缩在后方练兵,哪怕把队列走得再熟,到了战场上还是一群新兵,绝不会有现在的战斗力。
清军中哪怕最精锐的八旗兵,一年也只能打一次大的战役,楚军这三年来却一直处在高强度高密度的战斗中,几乎每一次刚刚休整完毕,就接着投入下一场残酷的战斗,从而培养出了一大批像吴老兵那样的基层军官和老兵骨干,而真正决定一支部队战斗力的,就是这些基层军官和老兵。
八旗劲旅遇到了真正的对手!
包抄,拦截,封堵,合围……恭义营、通山营、大冶营、通城营各行其令,西骑营和江骑营的骑兵也赶来配合,清军从山坡上撤下来后,早就没了完整的队形,根本无力抵抗楚军的进攻,只能仗着骑兵的优势尽量迂回穿插,试图突围回到后阵。
“安巴,去把龙旗接回来,要是无法脱身,就把龙旗烧掉!”陈泰也连连下令,命令最后的预备队冲上去接应,尤其要把那支巴雅喇兵救回来,两黄旗在八旗中的地位很特殊,如果镶黄旗的巴雅喇龙旗被明军缴获,将会引起朝廷的无比震怒,连孔有德都吃罪不起。
明军也明显盯上了那面巴雅喇龙旗,几支骑兵步兵一起斜插过去,把龙旗和八旗骑兵的大部队分开,汪猛带着另一股骑兵迎头拦阻,逼得龙旗绕了个圈子,向山坡正面退下来的天佑兵靠了过去。
万军瞩目,尽在那面巴雅喇织金龙旗!
清军的护旗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骑术高超,战马强壮,把汪猛的骑兵越甩越远,离着山坡下的天佑兵越来越近,眼看巴雅喇龙旗即将脱险,陈泰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虽然打了一个大败仗,但保住了龙旗,对上面就勉强有个交待。
突然,他的脸色变得狰狞,眼睛死死盯着山坡前,战场上的形势又发生了变化,随着一阵急促的鼓声,明军的火枪队向前猛冲了六七十步,然后站定一起举枪,瞄准了侧前方正在疾驰的清军护旗兵。
战马疾驰,蹄下生烟,距离大牯牛只有六十步远,他的火铳锁定了一匹黑色的战马,从望山里能清晰看到马身上发达的肌腱,直立的鬃毛随风飘动,在高速奔跑中充满了动感和活力。
“真是一匹好马呀!”随着队官的军刀挥下,大牯牛扣动了扳机,随着清脆的枪声,那匹黑马像是突然踩中了扑兽夹,猛然向上高高跃起,把马背上的清兵甩了出去,然后又向前猛跑了一段距离,正当大牯牛以为自己没有打中的时候,那黑马突然前蹄一软,摔在地上,却仍然奋力仰起头颅,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
只射马,不打人!
在王奕的命令下,所有火枪兵一律压低枪口,专打那些目标更大,没有马甲的战马,二十几个护旗兵的战马全部受伤,接二连三地摔倒在地。一股尘烟从后面急速追了上来,汪猛手起刀落,砍断了那面巴雅喇龙旗,然后顺势横握在手中,当做长枪一般奋力刺出,清军旗手正挥刀砍来,胸前却被断折的旗杆刺出了一个透明窟窿。
龙旗倒,士气丧!
八旗骑兵全面溃败,四散奔逃,清军后阵中突然传来两声巨响,陈泰炸毁了两门沉重的红衣大炮,率领残部向南逃去……
明军从后追杀,中军大纛下了土山,马进忠来到汪克凡的面前。
“我军苦战得胜,正是剿灭陈泰的良机,军门何不派一支轻骑赶往隽水河上游,堵住鞑子的逃路?”
“穷寇莫追。”汪克凡说道:“陈泰所部折损过半,这两千鞑子已经不成祸害,留下他们还能放长线钓大鱼的。”
马进忠眼睛一亮:“军门要诱敌么?是勒克德浑还是佟养和,或者是耿仲明?”
汪克凡微微一笑:“来的都是客,我一样欢迎。”
“他们要是一起来了,怎么办?”马进忠问道。
“如果客人一起来,我这个小店肯定招待不了,只好请何军门出马,让他们到湖南走一趟。”
“嘶——”马进忠倒吸了一口凉气。
……
汪猛带着江骑营一路追杀,斩获无算,收兵后到中军缴了将令,径自来到了随军的野战医院。
因为卫生条件好,死亡率低,楚军的野战医院已经成了有名的“阎王敌”,马进忠的重伤员也都送到这里救治,汪猛向看护询问,找到了那名被砍断手臂的亲兵队长。
那亲兵队长刚刚做完手术,这个年代没有断肢再植的能力,只能进行简单的止血包扎,清理创面碎骨防止感染,他的这条左臂肯定残废了。刚刚受伤的时候还不觉得太疼,被郎中折腾一番疼劲才上来,那亲兵队长满头大汗,强忍痛楚躺在床上,见到汪猛后,竟然硬撑着坐了起来。
“老哥,交个朋友吧,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一条硬汉,汪猛的心里很佩服。
“呵呵呵呵,在下马得道,见过汪猛将军。”那亲兵队长身受重伤,笑声有些神经质,但和一般人比起来,他的自制能力已经非常惊人了。
“好名字!马哥将来前途无量,以后不在上官面前,就叫我猛子吧。”汪猛一招手,亲兵把那面巴雅喇龙旗送了进来,放在马得道的床头。
“汪猛将军,这是何意?”马得道愣住了。
汪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面龙旗是你应得的,我当然要送来。”
马得道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看着龙旗的目光中充满了渴望和兴奋,斩将夺旗历来是军中大功,更何况这是一面巴雅喇龙旗,这份功劳恐怕会直达天听,由隆武帝亲自下令表彰,飞黄腾达,光宗耀祖!
“汪猛将军,你把这面龙旗给我,会不会在汪军门那里吃挂落?”
“怎么会?你也把我家军门看得太小气了!”汪猛笑道:“今天要不是你们拼命拦阻,鞑子就带着这面旗子跑掉了,军门一向赏罚分明,怎会容我抢了你们的功劳?”
马得道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这面旗子终归是你夺来的,在下不敢争功……”
“我就是一个摘桃子的,这面旗子归你。”汪猛站起来向外走去:“汪军门早就说过,是我的功劳别人不能抢,不是我的功劳就不能强占,这是军人的荣誉感!”
马进忠正好从外面走进来,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愣住了,他突然发现,楚军的甲坚兵利还在其次,更有一股别人没有的精神气。
第一零一章 牛佺变成了王双人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三月初的湘江两岸生机勃勃,夜航船顺流而下,从湖广最南端的郴州出发,过衡阳,下湘潭,这天早上已到了长沙附近。
清晨的空气像一抹怡人的茶香,沁人心脾,旅客纷纷来到甲板上,打量着两岸的风景,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兴奋地跑来跑去,咯咯咯笑个不停,却立刻被一个中年妇人捉到身边,黑着脸一通吓唬。
“安生些!把那几位官老爷吵醒了,捉你们两个去蹲黑牢!”
“官老爷为什么睡懒觉?”两个小家伙很不理解,奶声奶气的声音非常响亮。
“昨天晚上喝多了呗……嗨,小鬼头管那么多,官家的事情谁说得清。”那妇人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还好,船舱方向没有任何动静,那些官老爷应该没听到她嚼舌根。
船舱里面,莫元根在舱门前停了下来,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犹豫片刻又坐回床上,不敢出门面对那些旅客异样的目光。
他是广西南宁的士子,在刚刚结束的恩科里中了二甲进士,和其他几位同年一起外放湖广,搭乘夜航船赶往长沙。昨天晚上兴之所至,他们几个饮酒赋诗,高谈阔论,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吵得全船都睡不着觉,其他旅客怒气冲冲地前来干涉,他们却突然换上官服,把告身几乎甩到对方的脸上,吓得对方魂飞魄散,狠狠满足了一把虚荣心。
“真是少年张狂,我行事太孟浪了!”
莫元根当时觉得很过瘾,酒醒之后却非常后悔,他出身贫家寒门,还有一半的壮族血统,好不容易地金榜题名当了官,却在赴任途中惹是生非,对仕途的发展可不是一件好事。
已经到了长沙地头,湖广总督和三司衙门都在这里,高品阶的武将更是如同过江之鲫,一个还没上任的七品知县真算不了什么,这件事虽然不大,但对于一个官场新人却很严重,传出去难免落个仗势欺人,有失检点的风评。
“都怪杜平一时放纵,我也是糊涂了,怎么不劝他一劝!”莫元根有些生自己的气,转过头看着正在另一张床铺上酣睡的杜平。
杜平是这次恩科的同年,行事稳重,见识广博,又年长大家几岁,在同行的几人中颇有威信,总是像兄长一样照顾莫元根。从广州到湖广的一路上,杜平每次谈起心中志向,都是要去湖北前线抗清杀敌,救万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每每让莫元根又敬又佩,也对将来充满了向往。
没想到的是,他们在郴州停留的时候,突然接到朝廷的通知,杜平从湖北通山县令改任湖南辰溪县令,他没能去成湖北前线,心中郁闷之下,才闹出昨晚这场变故。
舱门突然啪啪响了几下,有人在外头敲门:“几位兄长,长沙府就要到了,快出来看看!”
莫元根连忙站了起来,上前推推杜平,又推推另一张床上的陈尚文:“杜兄,陈兄,起身吧,长沙已经到了!”
“噢,好的,我们洗漱一下就来。”陈尚文坐起身,笑着点了点头。他出身广州富商之家,也是这次恩科的同年,听说还有个弟弟陈尚武在湖广军中供职,他出手一向阔绰,大家一路上的花费几乎让他包了。
等到莫元根出去后,陈尚文微微一笑:“小莫性子淳朴,是真的担心你呢,是个好朋友(明代士子秀才之间往往互相称呼朋友)。”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向汪军门举荐,让他去督粮道衙门试一试。”杜平点点头。
“他性子太谨慎了些,督粮道上通下达,神神鬼鬼都要打交道,小莫能行吗?”陈尚文微微一皱眉头。
“谨慎的人往往办事周密,督粮道事务繁琐,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又不是让他去做道台,有军门撑腰,谁敢小瞧他?”杜平笑道:“傅阁老赶鸭子上架,非逼着我去督粮道,幸亏汪军门看出我不是那块材料,才把我打发到辰溪县,免得将来出丑。”
汪克凡的提督操江衙门挂牌之后,下属机构也相继成立,督粮道就是其中之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和楚军的后勤部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还是那些人干着那些活,但为了联系方便,对楚军内部就叫后勤部,对大明则称为提督操江督粮道衙门。
辰溪县则位于湖南西南部的辰州府,背后是湘西的重重大山,湖广会战的重心正在向南转移,汪克凡安排杜平去辰溪县,明显也大有深意,只是涉及军事秘密,陈尚文也没有细问,只笑着说道:“杜兄去辰溪县上任,是吏部核发的告身文书,何督辅再不愿朝廷插手湖广,也不至于公然把你拒之门外,又何必临到长沙府的时候自泼污水,害得小莫为你担心。”
杜平一向行事稳重,却突然在船上纵夜饮酒,又摆出一副我是官老爷谁也管不着的恶心嘴脸,分明是想给自己身上抹黑,有意做给何腾蛟等湖广官员看的。
“哎,惠而不费的一件小事罢了,最起码没有什么坏处,所以不妨试一试。湖广战局一日紧似一日,我仓促间赶往辰溪县,只盼尽量少些掣肘,专心办事。”杜平说道:“其实以陈兄大才,去辰溪县定然比我做的更好,只是宁州急需一为精明强干的县令,汪军门才选中了陈兄。”
杜平已经接到汪克凡的命令,由楚军提供资金,让他在辰溪县用两个月筹集粮秣,修缮城墙,并在辰州府城一带进行各种部署,一旦战事不利,楚军就会退守辰州……时间紧任务重,杜平没工夫和湖南官场周旋,所以故作莽撞张扬,以便将来放开手脚行事。
“呵呵,宁州县令是我自己求来的,我听舍弟说过,军门好容易在幕阜山打下一份基业,熊立春却把那里搅得乱七八糟的,我倒想去会会他!”陈尚文是陈尚武的同胞兄弟,有这层关系在,他就不便在湖南任职,作为广东著名的海商世家,陈尚文骨子里有一股冒险精神,听说宁州的形势非常复杂,就主动请缨去那里担任县令……
船到长沙,大家一起登岸入城,前往总督衙门和布政使衙门投帖求见,无论莫元根还是杜平和陈尚文,都是湖广的地方官员,在名义上归何腾蛟节制,所以到了湖广先要拜见上官,至于何腾蛟见不见他们,当然就是另一回事。
回到寅宾馆后不久,他们就收到了总督衙门的回帖,约在三天后集体召见,毕竟朝廷几年来都没有开科举,作为日理万机的湖广总督,何腾蛟这么做很给这些新科进士的面子了。
大家就安生在长沙府住下,静等面见何腾蛟,不料短短三天内风云突变,长沙府的空气突然变得非常紧张,各种谣言满天飞,都说鞑子大军渡过了汨罗江,已经攻进了湖南境内。
杜平等人想走却走不了,只得苦苦等到第三天,一大早赶到总督衙门求见何腾蛟,不料却吃了个闭门羹,总督衙门的一个师爷出来接待,声称何督辅军务繁忙,不能召见大家,让他们各自赴任,以后再见督辅不迟。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何腾蛟的官要大好几级,大家白等了三天却不敢发一句牢骚,只能匆匆告别,各奔东西。
莫元根打听一番,听说汪克凡的大军在湘阴以东,通城以西一带,正和鞑子的大军激战,就和陈尚文一起渡过汨罗江,赶到楚军的营中。
两天后,陈尚文离开楚军,长途跋涉翻过幕阜山,前往宁州上任……
……
楚军离开幕阜山之前,熊立春率领宁州义兵对兴国州发起了佯攻。
天佑兵不好惹,天佑兵加上乌真超哈兵更不好惹,熊立春对汪克凡的命令多多少少打了些折扣,宁州义兵的佯攻雷声大雨点小。
他率领数千人马在幕阜山外围清扫清军的小型据点,逢山开路遇水填桥,伪装成一支先头部队的样子,似乎几万大军就要从这里出山,以迷惑耿仲明,但始终坚持一个原则,屁股绝不离开幕阜山。
耿仲明用兵狡诈多疑,多疑就难免疑神疑鬼,虽然觉得熊立春在装腔作势,还是向兴国州集中兵力,以防万一。见到清军蜂拥而来,熊立春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拐向西南的九宫山一带,又攻破了清军的两座寨子,准备就此退入幕阜山,大功告成。
在九宫山的外围,宁州义兵意外抓到了一个清军的奸细,本想一刀砍了脑袋,却看他不像普通的细作,似乎来头不小的样子,就把这件事向熊立春进行了汇报,熊立春正好闲的没事,命人把那个奸细押来,亲自审讯全当解闷。
“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熊立春正在吃饭,漫不经心地瞟了那奸细一眼,此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虽然一身衣服破烂不堪,模样非常狼狈,但脸上和双手都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没有吃过苦,按道理说,鞑子不应该选这种人当细作的。
“在下王双人,黄州府人氏,为避兵灾孤身难逃,还请将军收留!”
牛佺饥肠辘辘,看着熊立春手里的饭碗,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第一零二章 孔有德和尚可喜
隆武三年的二月底,忠贞营趁着孔有德分兵黄州府的机会,组织了一场规模惊人的大撤退,超过二十万人的军民分批离开湖北荆州府一带,撤往长江南岸。孔有德和尚可喜率部追击,但苦于兵力不足,没能拦住忠贞营,只有负责断后的刘芳亮、刘体纯一部被堵在了长江以北,向西退进了三峡地区。
孔有德兵不血刃占领了荆州府和承天府,立刻派人向北京送去捷报,然后整顿兵马渡过长江。
万里长江和一般的河流不同,从雪山高原奔流到东海之滨,所以一年有两个汛期,除了七八月份的主汛期外,每年的三四月份由于上游冰雪融化,也会造成长江水量大幅增加。
随着水量的增加,长江似乎变得更加宽阔,千舟竞渡,百舸争流,清军的渡江船队往来穿梭,运送着士卒辎重,黑黝黝的大炮像要择人而噬的猛兽,如林的军旗几乎遮蔽了江面,居中的一艘楼船上面赫然插着两面王旗,王旗下面却探出两个小小的身子,一男一女都是十一二岁的模样,满脸兴奋地看着这壮观的场面。
“大哥,这条河好大呦!比辽河还大!”那个小女孩容貌俏丽,虽然年纪尚幼,但已经能看出是个美人胎子。
“笨蛋,这不是河,这是长江,江当然比河大!”那个小男孩一脸鄙视,终于找到一个胜过妹妹孔四贞的机会,显得非常得意。
“谁说江一定比河大?咱们路上见的黄河就好大,比……比好多好多江都大!比这条长江也大!”孔四贞想不出具体是哪条江,就提高嗓门大喊大叫,似乎声音越大就越有理。
“黄河没有长江大!”一奶同胞的孔廷训奋力抵抗。
“黄河大!黄河大!黄河大……”孔四贞的声音越发尖利,他和孔廷训经常斗嘴,每次都占尽了上风,像机关枪扫射一样不停地叫着,把孔廷训急得面红耳赤,却说不出话来。
楼船的上层甲板上,孔有德和尚可喜并肩站在船舷边,笑嘻嘻看着一对小孩子吵架,两个人的表情都非常慈祥,混不像平时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尚可喜在清初三藩里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他的祖父就是辽东军将,包括他父亲在内,一家人几乎都死在抗清战争中,和满清本来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尚可喜本人在皮岛总兵毛文龙手下担任鹿岛副将,毛文龙被杀之后,他仍然坚持抗清,却遭到明朝官吏的百般排挤,最后走投无路投降满清,皇太极听说悍将尚可喜来降,喜出望外之下大呼“天助我也”,把他的部队命名为天助兵。
尚可喜一生善于审时度势,以“睿智”著称,所以才得了个智顺王的封号。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后世的三藩之乱,吴三桂起兵反清,尚可喜却两头下注,他自己还当大清的王爷,摆出一副“忠贞报国”的模样,却让儿子尚之信起兵协助吴三桂,等到吴三桂兵败之后,尚之信顺利得到赦免,尚家几乎毫发无损。
就在前不久,他的儿子尚之信被选中担任宫中侍卫,所以留在了北京。对于清廷勋贵来说,能在皇帝跟前担任个“一等虾”“二等虾”什么的,就是最好的镀金经历,尚之信和顺治小皇帝搭上了关系,将来板上钉钉会继承王位,只要顺治帝不倒,尚家最少可保三代荣华富贵。
尚可喜不声不响,就把一切安排的如此妥当,让孔有德自愧不如,他就狠不下心肠把幼子留在北京受苦。不过这也难怪,尚可喜子嗣众多,他孔家却人丁不旺,当然要把孔廷训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带在身边,以安众将之心。
在“三顺王一顺公”里,耿仲明像是孔有德的部将,尚可喜的地位却更超然一些,孔有德对他早有笼络之心,笑呵呵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老尚,你是不是想起世子了?世子是天聪十年四月的生日吧,正好比小女年长半岁,这两个孩子几年没见了,若是见到肯定开心。”
虽然是闲聊的口气,孔有德却有意无意的把尚之信和孔四贞扯到一起,这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如果能结亲可是一桩美事,大家以后都要在江南就藩,通过和亲结成统一战线,成本低,效果好,就看尚可喜是否同意了。
尚可喜却装作没听懂的样子,呵呵一笑说道:“之信这孩子既然入宫,没个三五年就回不来,四贞若是闷得慌,就让之孝常来走动些。”
尚之孝,是尚可喜的次子,他也希望有个盟友,但不愿受孔有德的控制,所以委婉地拒绝了对方的试探。况且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孔四贞这小丫头被宠坏了,刻薄尖酸,连自己的长兄都不知道礼让,并非儿子的良配。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孔有德打个哈哈,很自然地岔开了话题,孔四贞是他的掌上明珠,若是嫁给尚家的嫡长子还算般配,却不能嫁给尚之孝这个次子。
闲聊几句后,孔有德突然问道:“老尚足智多谋,怎么看待眼下的湖广战局?”
尚可喜皱起了眉头:“湖广战局像一团乱麻,越解头绪越多,一只虎已经跑掉了,咱们虽然占了荆州府和承天府,也没有多大意思,若是勒克德浑一意孤行,这仗怕是不好打了……”
陈泰所部在通城遭到重创,率领两千残兵败将仓皇逃窜,半路上遭到汪晟、张家玉的阻击,被堵在湘阴一带无法脱身,勒克德浑亲率大军来救,又调集佟养和和耿仲明一起扑向湘阴。
在清军援兵赶到之前,楚军对陈泰发起总攻,一举将其击溃,陈泰率领五百多人夺路而逃,从楚军有意放开的口子突围而出,渡过汨罗江进入湖南,勒克德浑急速赶来救援,意图与楚军决一死战,汪克凡却率领部队且战且走,尾追陈泰而去,两军也先后进入湖南。
对于孔有德来说,湖南肯定要打,现在却不是最佳时机。
令出多门历来是军中大忌,清军的战线拉得太长,还隔着洞庭湖两线作战,无论后勤补给还是协同调度都有问题,除了战略上的配合之外,孔有德和勒克德浑现在是各打各的,更像两支互不统属的友军。
“是啊,一只虎贼逆实力尚在,不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咱们在湖广就站不住脚。”孔有德说道:“我准备渡江之后就赶往岳州府,请勒克德浑暂且回兵,然后与你两路并进齐攻常德,先消灭一只虎的忠贞营,然后再图谋长沙!”
张献忠死后,忠贞营在残存的抗清武装中实力最强,按照多尔衮的命令,孔有德南征湖广的首要任务就是消灭忠贞营,他准备搞一个钳形攻势,从洞庭湖两侧同时对常德发起进攻,然后再对付湖南的何腾蛟。
尚可喜击节赞道:“好!若是恭顺王坐镇岳州,大事可定矣!我军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南蛮就没有可乘之机,最多三五个月定能消灭忠贞营,平定湖广!”
常德是湖南重镇,堵胤锡和忠贞营最后的地盘,如果清军攻占了这里,他们要么退入湘西山区被困死,要么进入湖南和何腾蛟的部队争食,时间长了粮饷都会出问题。孔有德亲自去岳州府,耿仲明等部肯定要听他的指挥,勒克德浑不至于卷入湖南太深,这样一步步压缩忠贞营的生存空间,是当前形势下最稳妥的选择。
把摊开的巴掌重新收成拳头,堂堂正正地与明军作战,看那个汪克凡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
何腾蛟最近的心情别提有多坏了。
汪克凡刚刚回到湖广的时候,他及时让出岳州府地盘,是非常得意的一箭双雕之计,既解决了楚军这个不安定因素,又逼着他们去和鞑子拼命,为湖南守住大门……没想到的是,汪克凡竟然对这块地盘毫不在意,先是出兵黄州府,又突然杀回通城县,一个来回就引来好几万清军,像是捅了马蜂窝。
随着楚军的捷报不断传来,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控制,湖南不可避免的卷入了战局。
这怎么行?他原本希望坐山观虎斗,看忠贞营、楚军和鞑子拼个两败俱伤,然后来个渔翁得利,没想到汪克凡祸水南引,把勒克德浑这个大杀星带到湖南来了!
“诸位,鞑子已经占了湘阴,距离长沙不足百里,谁愿引兵迎战?”何腾蛟很想转身就跑,但又舍不得把长沙拱手让给清军。
无人回话。
十几位文武高官都紧闭嘴巴,鼻观口,口观心,看都不看何腾蛟一眼,来的可是满清的多罗贝勒勒克德浑,手下都是精锐八旗,足足四五万大军,迎战不是送死吗?
“既然这样,那就只好坚守长沙,以死报国了!”何腾蛟苦着脸,咬牙切齿地说道:“万元吉死守赣州半年有余,终于引来陛下御驾亲征,一举转危为安,我也打算坚守长沙,把鞑子挡在这里……”
傅上瑞第一个叫了起来:“万万不可!赣州城坚河深,才能坚守半年,勒克德浑远非金声桓可比,军中带有无数红衣大炮,一炮糜烂数十里,长沙怎么守得住?”
其他文武纷纷附和。
“督辅三思啊!”
“长沙决计守不住的!”
“事不可为,只能另寻良策……”
看到他们众口一词的样子,何腾蛟的勇气突然消失的干干净净:“既然如此,那,那眼下该怎么办?”
傅上瑞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当下之计,唯有暂避鞑子兵锋,让出长沙,退往衡阳!”
第一零三章 趁早下注
傅上瑞建议放弃长沙,何腾蛟脸色铁青,一时犹豫不定。
壮士断腕,不失为明智之举,但放弃长沙不是砍掉一只手的问题,而是丢胳膊卸大腿,甚至可以算高位截瘫……长沙府是湖广的省城,湖南的经济政治中心,何腾蛟在这里经营了两年多,各种衙门机构勉强都能正常运转,一旦放弃长沙南逃,所有的心血打了水漂不说,他对各个州府的控制力也会大幅降低,变成一个有名无实的湖广总督。
千怪万怪,都怪那汪克凡引狼入室,把鞑子领进了湖南,何腾蛟的心中充满了恨意,正在这个时候,手下的文武官员却吵成了一团。
曹志建是湖南军阀之一,却一向以儒将自居,一开口就是之乎者也:“傅军门此言差矣,长沙为三湘之首,岂能轻易与敌,自当分守要津,与鞑子决一死战……”
傅上瑞冷冷一笑,打断了他的高谈阔论:“分守要津?好啊,你愿守哪里?浏阳河还是岳麓山?又或者与长沙城共存亡?”
曹志建一时语塞,另一个湖南军阀刘承胤却痞气地笑道:“嘿嘿,督辅麾下兵强马壮,哪轮得到老曹出头?鞑子大军已经进了湖南,我们也要守卫自己的汛地!”
“你既然不愿出兵,还装什么大瓣蒜?不是老子在前面顶着,咱们还能在这里说话吗?”王进才向着何腾蛟一拱手:“我在汨罗江顶了三天,手下就伤亡了好几千儿郎,恐怕再坚持不了多长时间,请督辅早作决断,尽快离开长沙!”
郝摇旗冷冷插话道:“是啊,有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光想让别人顶在前面送死,也不想想我们打光以后,鞑子会放过你吗?”
在何腾蛟的嫡系部队中,以王进才和郝摇旗的实力最强,他两个既然表态了,卢鼎、董英、王允才等文武将领一起出言附和,和湖南的地方军阀们吵得不可开交。
湖南军阀还有一名大军头,就是盘踞在攸县燕子窝的黄朝宣,见到曹志建和刘承胤遭到围攻,连忙跳出来拉架:“老曹和老刘说的其实也不错,就算长沙不要了,也不能把湖南都让给鞑子,咱们在这里吵翻天又有什么意思?到底守不守长沙,得听何督辅的主意!”
文武官员这才一起转头,殷殷看向何腾蛟,希望他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决定。
突然之间,何腾蛟的心里觉得异常烦躁,这些人虽然争得不可开交,却都在为自己考虑,没人替他分忧解难。
一般人在面临失败的时候,不一定痛恨敌人,却会痛恨自己的伙伴,认为他们才是造成失败的罪魁祸首,何腾蛟自认这两年来呕心沥血,却养出一群不肯报恩的白眼狼,这些熟悉的面孔竟然如此可憎,以前怎么从未发现?
要死大家一起死!
何腾蛟沉默良久,嘶哑着声音说道:“就依着傅军门的意思办吧,长沙军政文武即日退往衡阳,暂避鞑子兵锋……”
对何腾蛟来说,做出放弃长沙的决定并不难,坚守长沙才不可思议,湖广战局虽然很危险,但还没到最后绝望的时刻,保存实力才有翻盘的机会……他既然已经被汪克凡拉下水了,就要把其他的湖南军阀一起拉上垫背,甚至借机剪除异己,长沙府如果被清军占领,衡州府、宝庆府、辰州府都变成了前线,曹志建、刘承胤、黄朝宣一个也跑不了。
……
牛佺把自己的名字拆开,化名王双人,留在了宁州义兵熊立春的军中。
熊立春胸怀异志,却一直苦于手下缺乏人才,看到牛佺谈吐不俗就起了招揽之心,牛佺经过几天观察,也发现熊立春和普通的山贼草寇不一样,难怪能被汪克凡委以重任,在幕阜山里独领一军,不过从种种迹象来看,熊立春和汪克凡其实貌合神离……
经过反复的试探和沟通,牛佺成功的推销自己,取得了熊立春的赏识和信任,一跃成为他身边的头号红人,大家突然发现,熊将军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位王先生,事无巨细都询问他的意见,而且几乎言听计从。
夜深时分,熊立春正在和牛佺长谈。
牛佺到军中短短十几天的工夫,表现出极强的管理才能,尤其对政务后勤非常擅长,普通的书生可没有这种本事,熊立春对他的来历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一番盘问之下,牛佺竟然直言不讳,把自己的身世坦然相告。
“汪军门虽然赦免了在下,但我牛家和忠贞营李过仇深似海,熊将军若想取悦兴国候,就请缚我至常德献功,在下绝不会皱一皱眉头!”牛佺的话说得很光棍,心里却惴惴不安,他投降满清的时候就不是一介白丁,而是大顺朝的襄阳府尹,如果被送到忠贞营,百分之百会被当做叛徒斩首。
“牛先生果然是个铮铮君子,我老熊佩服!”熊立春一竖大拇指,命手下取来酒菜摆上,和牛佺对饮三杯:“汪军门都赦了你,我老熊岂是卖友求荣之人?你就踏踏实实在我军中呆着,若觉得不方便的话,对外还以王双人自称,不用理会李过那厮。”
牛佺当过知府,当过储粮道,是个货真价实的人才,熊立春和忠贞营没什么交集,用不着拍他们的马屁,听说牛佺的真实身份后,就下定决心把他留在宁州。
两人分享一个秘密后,关系迅速拉近,当下推杯换盏,各述平生之志,言语分外投机,熊立春和牛佺趁着酒兴点评天下大势,颇有些刘备初见诸葛孔明,君臣隆中对的意思。
“我来宁州也有十多天了,幕阜山里虽好,但终归格局太小,如今天下大乱,正是英雄风云际会之时,熊将军可有别的打算?”
“雄心壮志我不缺,但都是些胡思乱想,当不得真的,嘿嘿,我老熊小本买卖,赢的起输不起,看不准的时候不敢乱动呀!”熊立春没想着逐鹿问鼎,只想在乱世中博一套荣华富贵,像三顺王一顺公那样就很不错,但明清之间正在进行一场生死国战,到底谁能取胜还看不清,熊立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牛佺轻描淡写地说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熊将军下注太晚,怕是赢不了大钱。”
这明显是话里有话,还故意端着架子,熊立春心思伶俐,立刻满满为他斟上一杯酒,恭敬地说道:“本将看不清天下大势,还请牛先生教我!”
“常人都以为满清席卷天下之势已成,南明困守一隅之地,绝难与之对抗,但在牛某人看来,如今怕是要仿效南宋,隔江而治难分胜负,你我穷极一生都看不到结果。”
牛佺端起酒杯滋溜一声喝干,然后重重地墩在桌子上:“乱世里有兵就是草头王,熊将军该博就要博,如果赌赢了,自然一飞冲天,哪怕赌输了也不怕,只要将军把手里的这支兵马攥紧了,将来就有翻本的机会!”
熊立春呵呵一笑:“实不瞒牛先生,我这半年收到的劝降书不下二三十封,有金声桓的,有罗绣锦的,连洪承畴都写来了一封亲笔信……”
“不妥!”牛佺连连摇头:“既然要去赌,就要以小搏大,熊将军现在投降满清,最多也就是个三品参将,在军中任人驱使,手下的精锐耗完了,一脚把你踢到哪个穷乡僻壤,和现在又有什么分别?”
熊立春点了点头:“在大明朝升官的确快,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兔子尾巴长不了,万一大明朝过上几年就亡了,到时候就是一条死路!”
牛佺笑道:“除了未卜先知的神仙,谁能知道将来的事?等一切水落石出就太晚了,最好先上船看着,船快翻了就赶快跳,没什么大不了的。”
熊立春想了一会,问道:“牛先生以为,湖广之战谁能取胜?大明还是鞑子?”
“这个我说不好,不过经过黄州府一战,才见识了楚军之强,孔有德怕是还不明白,早晚还得吃个大亏。八旗劲旅号称天下无敌,此话多少有些言过其实,莫说汪军门的楚军,哪怕绿营精锐真的放手一搏,也未必不能和八旗兵一战。”
牛佺想了想,又说道:“况且湖广战事胶着,难免受到其他地方影响,江西、福建、山西,这几个省最近都不安生,豪格班师回朝以后,还要和多尔衮来一场龙争虎斗,这一场争斗无论谁胜谁负,满清都会元气大伤,一两年内不会想湖广增援一兵一卒。”
“牛先生,听你话里的意思,江西最近可能有变!?”熊立春很惊讶。
“不好说。”牛佺摇摇头:“金声桓贼性难除,桀骜不驯,和江西巡抚章于天,巡按董学成都闹得很僵,最近风言风语穿的很厉害,湖广总督罗绣锦一再安抚,但还是收效甚微……要不然的话,宁州距离南昌府不过数百里,他怎么不来剿你?”
第一零四章 由人工
在八百里幕阜山,天老大,熊立春就是老二,除了略有些忌讳那个新来的宁州知县陈尚文之外,几乎就是一言九鼎的土皇帝,宁州义兵现在也有了几分正规军的模样,数千人兵强马壮,堪称一方豪强。
但是跳出幕阜山地界,熊立春就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了,以他现在的实力,还没有资格在明清国战里两头下注,只能尽早押宝,跟在胜利者后面敲敲边鼓,别人吃肉他分一碗汤喝。如此一来,湖广会战的结果非常关键,如果汪克凡被清军打败,熊立春就没有必要留在明军阵营中,还不如趁早投靠满清,得到的封赏更优厚一些。
随着湖广会战的展开,清军如破竹般连续攻占承天府、荆州府和岳州府,几乎势不可挡,熊立春的心思更加急迫,生怕清军打赢湖广战役以后,再用不上投效的走狗,他就没了投降满清的机会,所以一知道牛佺的身份,就奉若上宾,毫不顾忌的向他问计。
他手下的心腹都是些粗胚,没法商量这种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牛佺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性命还在他手心里攥着,反而最为可靠。熊立春正在求贤若渴的时候,突然捡到一个可以帮他出主意的谋士,早在心里大叫了几声“天助我也!”
牛佺的眼光的确比一般人高明,立刻向熊立春指出,江南战局是一盘棋,不能孤立的看待湖广会战,江西的形势会对湖广产生重要的影响……他当了两年多的黄州知府,在满清官僚系统里属于中高级官员,平日里的邸报塘报都会拿回家给牛金星过目,牛金星到底是当过宰相的牛人,虽然缺乏政治家的雄才大略,却不乏政客的狡诈机敏,十足真金的一头老狐狸,对很多问题的分析都鞭辟入里,一针见血,早就指出江西存在巨大的隐患,正好被牛佺拿出来现学现卖,狠狠镇了熊立春一回。
金声桓和王得仁坐拥十数万大军,实力之强,在全国的绿营中独一无二,比吴三桂等汉人藩王的人马还多,但他资历太浅,功劳不显,清廷骤然封赏太高,会引起其他降将的攀比心理,所以只能进行压制,时间一长军心必然不稳,就像一个火药桶随时会爆炸。
“熊将军还不知道吧,江西现在势如危卵,稍稍有点引头就是一场大乱,可叹章于天、董学成都是昏聩碌碌之辈,还每每火上浇油,百般逼迫金王二将,若我料得不错的话,不出三个月内江西必有流血漂橹之事!”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诸侯一怒,流血漂橹,牛佺早就听牛金星说过,江西必然会发生一场兵变,只是到底会闹到什么程度,还暂时看不清。
熊立春却被惊得目瞪口呆,敬佩不已地问道:“若是江西有变,湖广之战岂不是难料胜负?”
“着啊!熊将军说的一点不错,江西若是翻了天,金王二将只需兵出九江,孔有德唯有撤回武昌府自保,若是明军趁势反攻,满清只能再从南京调兵征剿江西,这一仗没个一二年难分胜负,熊将军何必急在一时?”牛佺淡淡浅笑,如诸葛之亮,再世孔明。
熊立春琢磨了半天,不确信地问道:“金声桓已是一省总兵官,荣华富贵丝毫不缺,牛先生为何确信他会反正归明?”
“呵呵,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金声桓纵然想做缩头乌龟,手下十几万将士也不会答应,王得仁麾下数万虎贲,才不过是个副将,而副将参将只能屈居游击千总,这个兵还怎么带?”牛佺说道:“金声桓十几万大军,就像手里拿着一副至尊宝,一定要翻牌比大小的,熊将军若是与他易位而处,岂肯久居人下?”
熊立春又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说道:“孔有德势如破竹,三个月足够占领湖广,要是湖广的明军都打光了,金声桓就未必敢在江西起事。”
“呵呵,熊将军身为汪军门爱将,难道还信不过他麾下的楚军么?莫说三个月,半年内孔有德也占不了湖广全境,更别说灭了几十万明军!”
牛佺说道:“孔有德去国远斗,其锋不可挡,明军才接连让出承天府、荆州府和岳州府三座府城,但忠贞营和楚军未受大损,实力尚在,还在黄州府和通城接连打了两个胜仗,远未到真正一分胜负的时候!”
他接着说道:“当年韩信向李左车问计,李左车殷殷告诫,两军交锋万不可驻兵城下,以致千里运粮,兵势衰竭。孔有德虽然进了湖南,却把粮道越拉越长,若是明军深沟高垒、坚壁不出,再以奇兵迂回清军背后,夺其辎重,孔有德前不得斗,退不得还,胜负还在未知之间!”
(李左车,是赵国名将李牧之孙,军事奇才,以智计百出闻名,著有兵书《广武君略》,并留下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的千古名言,是韩信最重要的谋士。)
一般人在论证自己的观点时,都会选择那些对自己有利的理论,却忽视一些客观存在的问题,牛佺这番话就是纸上谈兵,把劫粮道说的轻松无比,其实却不是那么回事。孔有德的部队消耗的辎重很多,对补给线非常重视,一向都派重兵保护,而且辎重船队可以顺着长江直抵岳州府,明军没有强大的水师,要切断清军的补给线,不是一般的困难。
熊立春在军事上有几分见识,当然不会被这几句轻飘飘的话说服,摇头说道:“牛先生还不知道吧,孔有德两路并进,正在猛攻常德府,勒克德浑已经过了汨罗江,兵锋直指长沙府,明军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去抄清军的粮道?长沙一失,湖广震动,很难反败为胜的……”
牛佺立刻打断了他:“你不能,汪克凡未必不能,勒克德浑也算满清悍将,在汪克凡手下却吃了大亏,孔有德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熊将军务必三思!”
“没想到啊,牛先生身为满清知府,竟然对汪军门这样推崇!”熊立春笑道:“依先生所见,明军会打赢湖广之战喽?”
“那也未必,此战变数甚多,胜负难料。”牛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哎!真不好办呀,局面如此复杂,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熊立春端起酒杯,双手举到牛佺的面前:“熊某是个粗人,乱世中只想带着兄弟们奔个好前程,宁州义兵该何去何从,还请牛先生指一条明路!”
牛佺胸有成竹的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道:“熊将军只需以静制动,静观湖广战事即可,再趁着这几个月的工夫操演一支精兵,待大势水落石出之时,一击而获全功!若明军胜,将军可北进黄州府,取大冶钱粮铜铁,威逼武昌东麓,必得汪克凡重用,若清军胜,将军可兵进南昌府,不敢说将金声桓取而代之,起码也能在江西创立一番事业……”
……
清军渡过长江之后,崇阳、通城、岳州府以及常德府的北部都变成了沦陷区,百姓除了被迫剃头之外,还被刀子逼着拿出钱粮,稍有不从就被血洗村寨,一手屠刀,一手胡萝卜,这是清军的一贯政策,他们在屠杀立威的同时,又拉拢士绅地主以建立基层统治,千里大地似乎已经变成了满清的王道乐土。
但在民间乡野中,抗清力量仍在暗中不停的活动,不愿忍受异族统治的义士揭竿而起,楚军留下的细作间谍则化装成普通的百姓,在长江两岸到处搜集情报,探查清军的部署……
这天傍晚,岳州府的一座老字号的生药铺子里,突然来了个陌生的客人,什么话都不说就递上了一份药方,伙计接过来一看,神色微微一变,转身到后堂把掌柜叫了出来。
“先生贵姓?是否贵体有恙?看着不太像啊!”掌柜白白胖胖,留着一副精致的小胡子,看样子就是个和气生财的商人,向着那客人一抱拳。
“在下由人工,倒是没病没灾,但家里有人生病了,只好来贵号抓几副药。”甘剩一字不错的对着暗号,他发现了一个重要情报,没有别的渠道送出岳州府,只能来这家生药铺子接头。
掌柜心中一凛,由、中、人、工、大、天、主、井、羊、非,是情报局的暗语,以笔划头代表数字,分别对应1234567890,此人自称由人工,由是一个笔划头,人是三个笔划头,工是四个笔划头,说明他的编号是134,编号以1开头的都是情报局最重要的细作。
“噢,这方子里的几味药颇为贵重,前台没有存货,请跟我到后堂找一找吧。”
两人进了后堂,那掌柜关窗掩门,低声问道:“尊驾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甘剩从怀里摸出一个蜡丸,交到那掌柜手上:“这封信非常重要,必须在三天内送到常德府……”
第一零五章 水师的决死突袭
情报局的地下工作效率很高,仅仅过了两天一夜,这份情报就摆在水师代理营官叶靖海的案头。
叶靖海是岳州府的一名举子,年前刚刚加入楚军,经过几次接触后,得到汪克凡的信任,被破格任命为水师的代理营官。
用叶靖海的话来说,他也是书生带兵,对水战一窍不通,出任水师营官完全是赶鸭子上架,但汪克凡却另有考虑。楚军的水师建设刚刚起步,队伍里有广东罗明受的海盗,还有宋江手下的水匪,以及大明水师的一些老兵,再加上刚刚招募的新兵,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必须有一个守正之人担任主将,哪怕叶靖海不懂水战也没关系。
别的部队刚刚组建的时候都要练兵,练得差不多了再投入实战,逐步提高战斗力水平,但是楚军的水师却没有这个条件,他们这几个月一直在配合忠贞营撤退,除了往返长江两岸运送人员物资外,一没有时间练兵,二没有条件打仗,更像是一支运输船队,忠贞营放弃荆州以后,清军的水师彻底控制了长江沿线,叶靖海只好带着楚军水师缩到了洞庭湖西岸,暂且躲避风头。
就在这个时候,甘剩却送来了一份重要情报,清军的一支后勤船队带着大量的火药粮食离开武昌府,两天到达洞庭湖北岸的华容县,随行护送的战船并不多。
打还是不打?叶靖海犹豫不决。
天佑兵擅长使用火器大炮,打掉这支运输火药的船队,能极大的支援常德保卫战,而且清军船队大模大样的闯进洞庭湖,不给他们一个教训,楚军的水师也会受到威胁……但叶靖海担心的是,楚军水师的实力太差,未必是清军的对手。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他召集水师的几位主要将领,集思广益。
“诸位,鞑子的船队两天后就到华容县,来不及呈报汪军门定夺,到底打还是不打,得咱们自己拿个主意,大家都说说看吧。”
“那还用说么?当然要打!”宋江说道:“鞑子这支船队很肥,哪怕把咱们的家底拼光了也值得,要是任由鞑子炮轰常德府,水师肯定也保不住啊!”
常德府是忠贞营最后一块根据地,在他们的庇护下,楚军水师才能平安地驻守在洞庭湖西岸,如果清军占领了常德府,楚军水师就没了码头基地,变成前途渺茫的无根之萍,甚至很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不如拼死战上一场。
叶靖海点了点头,说道:“话虽然是这样说,但也不能白白送死,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打赢这一仗!”
“万全之策是没有的,末将愿献一计,六七分把握总是有的。”宋江话音未落,叶靖海的眼睛就是一亮,连连催促他快说,宋江得意地一笑,像说书先生般抑扬顿挫地说道:“欲破清军,需用火攻!”
《说三国》听多了吧!叶靖海翻了翻白眼,其他的几位水师将领也是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个年代的水战里十场里有八场会用到火攻,根本算不上什么奇谋妙计,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宋江却笑得像一只老狐狸,显摆地说道:“不要小瞧我啊,我这个火攻之法可不一样,保管打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
第三天清早,常德府澧阳,洞庭湖西岸,楚军水师军营。
离岸边十多丈的地方,是四艘五百料的战船,船身长十余丈,宽将近三丈,吃水一丈有余,和岸边的那些小船比起来,这四艘五百料的战船就像是威风凛凛的巨无霸,堪称楚军水师的门面招牌。
洞庭湖平均水深大概在七米左右,五百料的战船已经到了极限,像那种动辄吃水两丈的千料大船容易搁浅,根本就不敢驶入洞庭湖。
不过此时这四艘战船的样子有些古怪,成群的水手正在上面忙碌不停,把大炮撞角都拆了下来,变成了四只没牙的老虎,他们又运上去一桶桶硝磺,一捆捆用油浸透的芦荻薪柴,把船舱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然后把导火索引到甲板上面,用油布裹紧防水。
四艘五百料的战船很宝贵,没人会用它们进行自杀式进攻,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宋江偏偏这么做了,叶靖海竟然也同意了……按照汪克凡的预想,楚军水师以后将逐步淘汰老式的明军战船,使用新式的广东海船,这四艘五百料的战船都是老式的福船,干脆在这次战斗中发挥最后的余热。
一切收拾完毕,四百六十二名敢死队员在岸边列队,等待出征的命令,他们都事先写下了遗书,做好了战死的心理准备,这四艘战船不但要进行普通的火攻,还要利用火药硝磺产生爆炸,虽然随船携带着逃生的舢板,这次出击也是九死一生。
叶靖海带着宋江、黑鱼等几名部将,在四艘战船上爬上爬下,不辞辛苦地仔细检查,确认万无一失后才来到岸边,向着敢死队员们深施一礼。
“诸位高义,可昭日月,本将当率战舟为诸君开路!”
楚军水师孱弱,清军水师却相对强大,四艘五百料的战船都改成了火船,在炮战中肯定处于绝对的下风,楚军将领们商量了一天,都找不到破解清军火炮的方法,只有硬着头皮往上冲,叶靖海决心用自己的帅旗当做诱饵,吸引清军的火力。
“大帅不可亲身犯险!末将愿为开路先锋!”几位部将都是一惊,连忙齐声劝阻。
“军中不可无主,大帅应该在后面坐镇,我宋江一个人就能烧光鞑子的船队!”宋江是敢死队的指挥官,他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就是想立下一份大功,但万一叶靖海牺牲了,天大的功劳也得抹杀一大半。
“没什么可坐镇的,这一仗的胜负全看你们了,我能帮着出些力气就好。”叶靖海摆了摆手,见宋江等人还要劝阻,又正色说道:“若是冲不到近前,这火攻之计无法凑效,鞑子船多炮猛,你们可有破解之法?”
“没有!”宋江摇了摇头:“只有拼命向前,有去无回……”
“那就罢了!”叶靖海决然说道:“我不通水战,却向来胆大不怕死,身先士卒多引几颗炮子也是好的。”
这是个莽书生!
敢死队员们肃然起敬,其他的水师将领们纷纷迈步上前:“愿与大帅同生共死,一起为敢死队开路!”
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当孬种,叶靖海哈哈一笑:“好!既然大家都愿意拼命,就把自己的将旗都打出来吧,让鞑子看看咱们的气概!”
亲兵送上美酒,大家一起举碗痛饮,然后重重摔在地上,叶靖海上前一步,对敢死队员进行最后的交待。
“诸位逼近鞑子船队后,立即点火,然后跳下舢板逃生,此次奇袭若是成功,只要活着回来的人都赏银五十两,将佐提升一级,士兵升为将佐,胜败在此一举,请诸位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他顿了一下,然后大声说道:“传我的将令,水师营即刻起锚出征,与鞑子决一死战!”
……
当天傍晚,楚军水师逼近了华容县。
清军的辎重船队刚刚从武昌府赶来,经过两天两夜的连续航行,船队上下都疲惫不堪,早早入港休息,只等明天一早卸船。
突然,江面上传来了急促而雄壮的战鼓声,几十条楚军大小战船向着华容县港口发起了突袭……
与此同时,汪克凡也接到了水师的战前报告。
匆匆看完一遍,又仔细看了一遍,汪克凡琢磨了片刻,把程问叫了过来:“立刻起草一份命令,嘉奖水师所有官兵,叶靖海升任总兵,宋江升任参将……”
程问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楚军自年前改编以来,除了汪晟是个总兵之外,连周国栋、谭啸都是副将衔,叶靖海出任水师坐营官的时候就是副将,短短两个多月又被提拔成总兵,这个升官速度也太快了吧!
汪克凡一笑,把那份报告递给了程问:“叶靖海知人善任,有勇有谋,最难得的是有担当,他能干好这个总兵。”
常德府的战略位置太重要了,如果被清军用火炮轻易攻破城池,二十万忠贞营就会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消灭清军的火药辎重船队,堪称釜底抽薪的制胜之举……楚军中有很多合格的中下级军官,却缺乏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叶靖海在独立面对困难的时候,能够从全局考虑问题,哪怕把水师打光也要消灭清军的火药辎重,这份决断就值得重用。
程问这时看完了报告,皱着眉头说道:“此战颇为冒险,胜负难料,现在就下令嘉奖是不是早了些?”
汪克凡略一思索,说道:“既然这样,就再起草一份奏折吧,水师如果战败,就替叶靖海等人讨个封爵。”
“哦……遵命!”程问愣了片刻,才明白汪克凡话里的意思,如果水师战败,叶靖海和宋江等人肯定都会阵亡,当然要请隆武帝下旨厚加表彰……
第一零六章 拼命向前
楚军水师的组成相当复杂,原来大明水师的老兵胆小怕死,还惯于投机取巧,宋江的水匪较为凶悍,但纪律性较差,招募的新兵则大多是农夫渔民出身,性格柔糯,也算不上什么好兵……但叶靖海却是个勇于任事的坐营官,生生把这群乌合之众捏合到一起,对清军的运输船队发起了决死突袭。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真正的良将之才却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把部队的战斗力提升一个档次,叶靖海恰巧就有这种素质。
战鼓突然擂响,楚军的战船舟筏一拥而上,乘着西南风直冲清军船队所在的华容港。
二十几艘舢板押后,四艘五百石的大船居中,前面是六七艘一百石的战船,还有二十多艘大竹筏,叶靖海的帅旗就立在最大的一艘竹筏上。
这些竹筏是楚军水师特有的装备,比普通的筏子大了三四倍,长五丈,宽两丈,用上百根毛竹绑扎制成,再立起一面风帆,就能在洞庭湖上往来穿梭,承载能力不亚于战船,充分体现了因陋就简的务实风格。
汪克凡从广东带来了一批造船工匠,正在仿制海盗罗经受的长舟快蟹,但由于时间太短,现在只有几艘半成品,正在常德府的船坊里安装那些从五百石战船上拆下来的大炮,这次没有参战。
随着楚军迫近华容港,港口里面立刻乱作一团,告警的喇叭螺号响个不停,有的战船解开挂在码头上的缆绳,升帆转向缓缓移动,做出港迎战的准备,更多的战船却始终停在岸边,近千名清军水师的官兵从码头外面跑了进来,一窝蜂般向船上冲去,但狭窄的跳板一直摇晃不停,这么多清军士兵你争我抢的,反而更加混乱。
从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一名清军将领带着十几个亲兵幕僚姗姗来迟,足足花了大半炷香的时间,才气喘吁吁地跑到岸边,登上一艘搭着五彩篷的帅舟,紧接着战鼓擂响,宣告清军的指挥官终于回到了战斗岗位。
“恭喜叶帅,鞑子大意轻敌,此战必胜!”看到奇袭已经奏效,一名水师参将向叶靖海拱手抱拳,兴奋地舔了舔嘴唇。
“此话怎讲?请刘将军为我解惑!”叶靖海虚心求教。
“此战有三胜!”
那参将名叫刘知信,原来是大明水师黑运昌手下的将领,对水战颇为擅长,当下解说道:“鞑子港口外围的警戒船只不足,没有及时示警,以致我军趁虚而入,这是第一胜,而鞑子官兵轻易离船登岸,反应不及,就是第二胜了,这些都是水师行军用兵的常识,鞑子的水师军将不可能不懂的,他如此骄狂大意,无非是自恃船坚炮利,以为我军不敢来打他!”
水战和陆战也有相同之处,警戒侦查一样都不能少,而且无论古今中外,水师不许轻易上岸都是一条铁的纪律,这伙清军却大模大样的上岸休息,在华容港外只留下几艘小船在近处警戒,说明这支清军水师的组织能力和控制能力很差,充其量也就是一支三流部队。
这种情况并不奇怪,满清久居北方,基本没有自己的水师,南下之后就搜罗了一批投降的明军水师,他们虽然变成了金钱鼠尾的假鞑子,又几乎完整地继承了南明的舰队,骨子里却还是烂到根的大明官军,比郑芝龙郑成功的福建水师差的太远。
“好!好!不过刘将军只说了两胜,还有一胜是什么?”叶靖海有些好奇,刘知信说此战有三胜,剩下的一胜肯定更重要。
“第三胜嘛,就是鞑子布下的船阵了。”刘知信一指前面的华容港,笑着说道:“末将曾听水师前辈反复教诲,船停港湾,定要稀松!华容港虽然是个良港,但港内水面狭窄,鞑子几十艘大船挤在里面,经不得风,见不得火,一旦遭到突袭又调转不灵,免不了互相碰撞,这一仗我军已经胜定了!”
水师停泊扎营要拉开距离,这是中外战争史上从无数惨痛的教训里总结出来的经验,古代的战船性能较差,在停泊时保持间距,才能防火攻,防风浪,尽可能地增大安全系数,而在现代战争中也有类似的例子,比如日军突袭珍珠港,美军的太平洋舰队都挤在港口里,所以才会损失惨重。
清军水师为了贪图方便,几十艘数百料的大船都挤在码头周围,运输船等待晚上卸货,排成长长的几队,一大半战船也靠在岸边,等待从岸上返回的水手,仓促移动中免不了发生碰撞,撞坏的船停在那里,又挡住了其他战船移动,楚军水师的前锋已经进入港口,清军却只有少量战船刚刚做好战斗准备。
一片混乱中,清军主将登上楼船顶层,手搭凉棚向楚军舰队看去,傍晚时分太阳偏西,刺眼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好容易才看清楚军的旗号,突然仰天一阵大笑。
“大帅为何发笑?”旁边的军将虽然惶恐不安,也没忘记凑趣问上一声。
“哈哈哈,我当来了什么天兵天将,原来是宋江那伙子水匪,哼,这家伙根本不会打水战的,竟敢来捋老子的虎须!”清军主将大声下令:“告诉弟兄们不要慌,稳住点把位置调好,好好教训一下宋江那厮!”
叶靖海刚刚上任,名声不显,在清军掌握的情报中,楚军水师还以宋江等人为尊,不过是个水匪罢了,竟然不知死活来攻打华容港,当然不能饶了他。
“大帅,南蛮的战船顺风行驶,来得太快了,咱们的战船都挤在一起,一时半会儿挪腾不开呀!”那军将叫道。
清军主将却冷冷一笑:“怕什么?顺风行船,易进难退,宋江那厮枉自在洞庭湖上讨生活,到底没见过大世面,连这点子道理都不懂,只管放他冲进来,咱们几十条大小战船一起开火,把他揍到湖底喂王八去!”
对啊!清军的几位将领都恍然大悟,还是咱家的主将沉着冷静,遇变不惊,顺风顺水是水战中的大忌,楚军的舰队一头扎进华容港,正好被清军水师四面围攻,虽然气势汹汹的样子,其实没什么可怕的。
“砰!砰!”
随着楚军的战船越来越近,清军的战船连二连三地开炮了,在湖面上激起一道道水柱,看到楚军前锋将旗林立,其中还有一面一丈高的副将旗,清军所有的大炮都瞄了过去,想要击毙几个明军的将领,立下大功。
这是什么战法?清军主将心中暗暗生疑,副将已经是很大的官了,如果在战场上被击毙,会严重影响部队的士气,一般不会直接冲锋……要说是虚张声势吧,也没那个道理,战场上的军旗最重要,那面将旗可是实实在在立在竹筏上,白送到清军炮口下没有任何好处。
嗯?后面又露出了一面参将旗,两面游击旗,四面千总旗,楚军水师里能有几位将军,怎么都跑到前面冲锋来了?
见楚军舰队向着搭着五彩篷的帅舟直冲而来,一员清将大声叫道:“大帅,南蛮这是来拼命的,想要跳帮抢咱们的帅舟!”
对!清将主将恍然大悟,宋江那伙水匪都是亡命之徒,不擅长水上炮战,却擅长跳帮抢船,他们想要擒贼先擒王,直接冲过来抢下自己的帅舟,一举摧毁清军水师的指挥系统!
“给老子开炮,拦住他们!”清军主将连连下令,又让其他的战船向前方靠拢,以保护他的帅舟。
越来越多的清军战船加入了战斗,光四五百料的大船就有十来艘,嗖嗖作响的炮弹从水面上空划过,像一张铁网般撒向楚军的舰队,炮子入水无声,腾起的水柱却接连不断,竟然在平静的湖面上荡起了一道道波浪。
“嘭!嘭!”
楚军的战船舟筏不断中弹,被击碎的木竹碎片四处乱射,变成了凶狠的夺命利器,水兵身上一般不穿铠甲,被碎片击中立刻身受重伤,一声声惨呼和闷哼接连响起。
最大的一艘竹筏上,叶靖海身无遮拦,挺直腰板站在将旗下面,左右劝他暂作躲避,他却一直纹丝不动……为什么要躲?自己冒着风险亲自冲锋,就是为了鼓舞士气,哪怕被清军的炮弹击中,也不能狼狈地躲藏逃命,再说了,这艘竹筏上没有什么安全地带,躲到哪里都是一样,是生是死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楚军水师没有办法克制敌人的炮火,只能凭勇气发起决死冲锋,那就干脆做到极致好了!在叶靖海的鼓舞下,水师官兵反而士气高涨,面对清军猛烈的炮击毫不低头,专心划桨操帆,一直拼命向前。
一颗炮弹呼啸着飞来,几乎擦着竹筏落入水中,两名划桨的水手低头躲避,却遭到了其他人的大声耻笑:“没卵子的货,怕死么?你的命比叶帅还金贵?”
哄笑声中,那两名水手涨红了脸,坐正身子奋力挥动船桨,竹筏轻快地劈开水面,向前冲得更急!
第一零七章 大踏步的后退是为了将来的反攻
“有去无回!”
“士为知己者死!”
楚军水兵齐声呐喊着,竹筏冒着炮火向前直冲,一百料的战船纷纷开炮还击清军,但是他们的火力不足,在对射中明显处于下风。
这些战船的两舷上绑着一些土制护板,由渔网、湿棉絮、牛皮和藤牌组成,还有几层由竹条编织的细鳞席,上面厚厚地织满了人和动物的毛发,却都无法承受火炮的轰击,炮子击中护板后,四射的碎片反而增加了伤亡。
“把护板拆掉!”
水师军将们都学着叶靖海的样子,事先士卒站在船头的将旗下,亲身冒着炮火鼓舞士气,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所有的护板都被砍下来扔进水中,身无铠甲的士兵笔直地站在军将后面,毫不理会从头顶呼啸飞过的炮子,神情狂热而兴奋。
在他们的身后,四艘五百料的大船沉默地驶入华容港,离清军的船队越来越近!
看到楚军水师如此拼命,清军的船队更加慌乱,那五彩蓬下的清军主将却得意之至,觉得楚军是送羊入虎口……突然,他旁边的一员将领发现其中的玄机,连声大叫示警。
“坏了!南蛮那几只大船一炮未开,而且吃水轻飘,肯定装满了柴草,这是要火攻!”
“什么!?”清军主将腾的一下窜到了船头,眯着眼睛向那四艘五百料的大船看去,果然,那四艘战船一没有火炮,二没有撞角,满仓吃水线也高高地露出水面,一看就是火攻船!
宋江发疯了?火攻在水战中很常见,用五百料的主力战舰进行火攻却闻所未闻,赢了是两败俱伤,输了却是一败涂地,不管此战的胜负如何,楚军水师都肯定不复存在了。
如果楚军用前面的小船发起火攻,清军主将肯定会小心提防,但他以为对方要跳帮夺船,专门下令把舰队都聚拢在一起,这个时候再想分散开已经来不及了。
那也不能束手待毙!
清军主将连连下令,命令舰队向四周展开,但是华容港里水面狭窄,船只又互相阻挡,忙活了半天也没有调开两艘船,看着那些笨重的战船慢悠悠地转向,清军主将急得直跳脚,突然身后一阵大乱,楚军的四艘大船已经冲到了跟前,各自寻找目标,撞进清军的船队中间。
点燃导火索,楚军的敢死队员扔下舢板,然后纵身跳入洞庭湖,他们从水底凫上来后,并没有急着登上舢板,而是一个猛子又扎进水里,再冒出头的时候已经在二三十米开外,离那些战船越远越好。
清军士兵正在错愕之间,巨大的爆炸掀起了惊人的气浪,就近的战船断成两截,被掀翻在水面,缓缓下沉,士兵们却被抛上了半空,发出阵阵惊恐的惨叫,除了直接炸坏的战船之外,其他的清军船只也接连燃起熊熊大火,紧接着几声霹雳巨响,清军的火药船爆炸了。
楚军的敢死队员纷纷钻出水面,爬上就近的舢板,一面救援仍在水中的同伴,一面用短刀劈死那些靠近的清军水兵,华容港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不但水面上飘满了尸体和伤兵,还有上百个清军被爆炸掀到岸上摔死。
大功告成!
“撤!撤!”叶靖海的脸颊上鲜血横流,却奇迹般的没有受重伤,炸掉清军的火药船就完成了任务,他指挥着残存的战船竹筏接应敢死队员,向着华容港外撤去。清军的船队正在大火中燃烧,但残存的战船舢板都向这边扑来,一副拼命的架势,楚军水师的战船在爆炸中折损大半,伤兵满营,还得给将来留些种子,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
孔有德去了岳州府后,尚可喜就成了西路清军的统帅,他带领六七万大军向常德府发起猛攻,却遭到了忠贞营的顽强抵抗,经过激战才占领石门、安乡两县,距离常德府的府城武陵还有七八十里。
堵胤锡和忠贞营在常德府经营两年多,不但城防坚固,而且在外围建造了很多营寨据点,占据地利易守难攻,清军每次向前推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只能依赖大炮开路,所以火药炮子消耗很快,短短十多天就接济不上,只能在安乡县暂作休整。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儿郎们连日苦战,正好休息一下,等火药运到之后,就可直捣武陵了。”尚可喜对常德之战的前景充满信心,清军占领石门、安乡县后,已经顺利突破澧水河,在武陵北侧形成了半包围态势,孔有德又从岳州府派兵夹攻,现在不是能否攻占常德府的问题,而是要花多长时间攻占常德府。
天佑兵和天助兵都来自辽东,和八旗兵一样不耐炎热,孔有德和尚可喜都希望在六月前占领整个湖广,消灭忠贞营等强敌结束战斗,清军的战斗力会大幅下降,万一爆发大规模的传染病,甚至有打败仗的可能。
“运送火药的船队这两天都没有消息,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续顺公沈志祥有些担心,这批火药对常德之战非常重要,甚至会影响整个湖广会战的进程。
“放心吧,他们可是武昌水师的精锐,光四五百料的战船就有十几艘,在洞庭湖里没有对手,想来是前几天遇到些风浪,路上耽搁了……”
尚可喜虽然是个大汉奸,但个人的经历很坎坷,造成了性格上的变态扭曲,只能用信仰佛教来慰藉自己,所以他总是一手屠刀,一手念珠,一边杀人,一边吃斋,虽然在讨论军情的时候,手里也把一串念珠揉捏不停,一副云淡风轻的从容模样。
水战和陆战一样,实力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清军水师船多炮猛,只是这段时间一直忙于运送各种补给物资,顾不上清剿洞庭湖里的楚军水师,如果对方不开眼自己来送死,根本不用担心清军水师会战败。
他刚刚说到一半,门外却急匆匆冲进一名军将,跪下行礼:“启禀王爷,大事不好,南蛮水师叶靖海、宋江所部突袭华容,我军战船被焚毁十之七八,伤亡一千三百多名兵将……”
尚可喜脸色突然变得狰狞,手里的念珠也停下来了:“火药呢?火药和炮子剩下来多少?”
那军将不敢答话,只重重磕了个头,尚可喜和沈志祥对视一眼,两张面孔都又惊又怒!
……
消息传到常德府后,忠贞营众将喜出望外。
清军的大炮太厉害,尤其是那种三千多斤重的神威大将军炮,炮子重达十斤,无论多么坚固的城墙营寨,都抗不住这种大炮的轰击,苦心经营的常德府像一颗卷心菜,被天佑兵和天助兵一层层的剥开,眼看就抵挡不住了。
打掉了清军的火药辎重,常德府就有了宝贵的喘息机会,一出一进之间就是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这场水战的功劳怎么称赞都不为过!
“宋江这小子还不错,有两下子!”
“叶靖海是谁?怎么以前没有听说过?”
众将嘈杂的闲话笑声中,李过伸手往下虚压了一下:“诸位兄弟,汪军门已有明令,命我等再坚守常德府二十天,然后尽快撤往湖南……”
众将一听,脸上立刻没了笑容,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什么?已经扔了承天府和荆州府,难道连常德府都不要了?”
“好容易打了个胜仗,怎么又想着逃跑!”
“跑也没地方跑,湖南养不下咱们这二十万大军的,再说了,就算咱们跑到湖南,鞑子再追来怎么办……”
看他们吵得太厉害,李过敲了敲桌子:“粮食总有办法解决的,大军可以分兵就食,一部分可以进入湘西山区,实在不行就翻过大山去贵州,哪里有饭吃就去哪里,另一部分去辰州府和宝庆府,和刘承胤抢食去。”
“怎么,这是汪军门的意思吗?让咱们和湖南官军火并?”袁宗第的神色古怪,似乎很兴奋的样子。
“这怕不妥吧,真刀真枪和刘承胤干起来,何督辅更容不下咱们。”田见秀连连摇头。
“不是和他们火并,只是混口饭吃,咱们去了辰州府和宝庆府,还要继续抵抗鞑子南侵,又不是光吃饭不干活。”李过笑着说道:“何督辅总想独善其身,咱们不能在这里和鞑子硬拼,一定要拉着湖南官军垫背!”
“我看行!湖南官军站着茅坑不拉屎,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袁宗第等人纷纷表示赞同,田见秀的眉头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从长江北退到长江南,再从湖北退到湖南,这样子退下去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是啊,还不如留在常德府,和鞑子拼个你死我活!”二虎刘体纯也不想走,他手下的部队有一半困在江北,被迫退到三峡地区,留在常德府还有接应他们的可能。
“这是汪军门的意思,堵军门也首肯过的,忠贞营可不能抗命!”李过严肃地说道:“眼下敌强我弱,要想打败鞑子,就得把湖南官军卷进来,咱们大踏步的后退,鞑子的补给线就越拉越长,早晚有撑不住的时候,那时候就该咱们反击了……”
第一零八章 安化阻击战
忠贞营的将领中人才济济,像李过、高一功、田见秀、袁宗第、刘体纯、刘芳亮等等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却没有能够把握全局的帅才,无论是攻是守,指挥具体作战都没有问题,但到底什么时候该攻,什么时候该守,他们就掌握不住火候了。
这是农民军一直存在的短板,包括李自成在内,在战略层面上都不算高明,所以才会把牛金星等人当做宝贝。等到李自成死后,忠贞营众将本来可以兵进长沙,强势控制湖广,逼迫南明和自己合作,但包括李过在内的众将都没有这种气魄,或者说没有控制湖广的能力,只好夹起尾巴归顺南明,一直在夹缝中求生存。
与之相反,大西军余部的孙可望、李定国却敢想敢干,张献忠死后被赶出四川,就顺势占领了云南贵州,手握足够的筹码后才和南明隆武朝廷谈判,最近几个月一直在讨价还价,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肯定比忠贞营混得好。
对于自身的缺陷,忠贞营众将也心知肚明,听说放弃常德府是汪克凡的命令,反对的声音立刻都消失了……既然不能独自打开局面,他们就需要一个能够指引方向的领导者,在这两年的合作中,汪克凡几乎没有犯过战略上的错误,而且总能快人一步,抢占先机,是忠贞营众将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
听汪军门的,不会吃亏!
大方向定下来之后,具体的战术细节反而很简单,大家都是军中宿将,互相之间的配合也极为默契,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敲定了作战计划——忠贞营在武陵以北层层设防,梯次抵抗,一面消耗清军的进攻能量,一面着手准备撤退,没有长江天险拦路,这次撤退要相对简单一些。
“鞑子有南北两路,我亲自去战北路的尚可喜,岳州府的孔有德就要仰仗舅舅了。”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高一功是李自成的妻弟,两个人之间差了一辈,所以对高一功很客气。
“好说,只要给我五万人马,孔有德就别想踏过资江一步!”高一功虽然是长辈,却一直是李过的左膀右臂,出任南路军主帅最为合适。
军议结束之后,众将各自散去,李过却叫住了高一功,留他吃晚饭……有些事情要未雨绸缪,不方便当着众人明说,只能私下交待。
大米白粥,还有两盘青菜,勉强带点荤腥的就是一盘韭菜炒鸡蛋,高一功风卷残云,吃得香甜,李过却只喝了半碗粥就放下了筷子。
“你的饭量太差,还不及老舅吃的多,怎么回事啊?”高一功皱起了眉头。
“忠贞营的这副担子太重,我有些背不动,最近身子骨越来越差,唉,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一两年内不会有事。”李过露出了一丝疲惫的苦笑,摆摆手说道:“不说这个了,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舅舅去了南线后,一只眼睛要盯着孔有德,另一只眼睛还要瞄着刘承胤,确保大军退入湖南的后路。”
“堵军门不是已经去了辰州府吗?有他坐镇,刘承胤还敢闹什么古怪不成?”高一功所说的堵军门,就是湖北巡抚堵胤锡,他已经提前赶往湖南,接应大军撤退。
“刘承胤久镇湘西,拥兵自重,连何腾蛟的话都不听,恐怕不会买堵军门的帐。”李过摇了摇头,堵胤锡是湖北巡抚,管不到湖南的辰州府和宝庆府,他只带了君子营三千人马,刘承胤手下兵力雄厚,不会轻易就范。
“那好办,他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给堵军门的面子,那就用拳头和他说话,一群山沟里的兵痞罢了,直接灭了就是。”高一功的语气平静而冷漠,好像在说一只不知死活的挡车螳螂,以忠贞营的强大实力,面对湖南军阀当然充满了自信。
“刘承胤还罢了,他手下的陈友龙却是一员悍将,舅舅不可大意。”
“镇筸兵么?陈友龙也算一号人物,我小心些就是。”高一功已经过了年轻气盛的年纪,点点头应了下来。
镇筸是一座军事要塞,位于湘西凤凰城南,为了镇压造反的苗人,明朝嘉靖年间就在这里驻守精兵,所以被称为镇筸兵,湘西山区的苗人极为彪悍,过不了几年就会造反作乱,所以镇筸兵的战斗力也相对较强,而陈友龙就是镇筸兵的主将。
李过又说道:“孔有德用兵谨慎,勒克德浑却极为凶狠,舅舅万一被鞑子缠住,可以率部东进向汪军门求助,哪怕暂时归他节制也无妨。”
常德府北线只有尚可喜一部,南线却要面对孔有德和勒克德浑的联军,高一功为了掩护老营,肯定要最后撤退,搞不好会陷入清军的包围,如果后路被截断的话,向楚军靠拢是唯一的选择。
高一功点了点头,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汪军门这个人你怎么看?比堵军门如何?”
李过却听懂了他话里的含义,答道:“堵军门的书生气重了些,我更看好汪军门。”
高一功再次点头,若有所思。
忠贞营现在是堵胤锡的下属,李过和高一功暂时没有转换门庭的打算,但是这场大战打烂了现有的湖广政局,如果能把清军赶走的话,湖广官场肯定要重新洗牌,对忠贞营也许是个机会。
包括李过在内,忠贞营没有雄才大略的统帅,官兵们需要一个效忠对象,需要一座和朝廷沟通的桥梁,堵胤锡是个好官,但一直受制于何腾蛟,也妨碍了忠贞营的发展,如果汪克凡本人还能再进一步的话,忠贞营归他节制更有利。
李过笑道:“舅舅去了南线,肯定会和汪军门打交道,不要欺负他是小辈,凡事谨遵将令就好了。”
高一功点了点头:“你放心,这里面的利害我拎得清……”
第二天一早,高一功率本部人马,以及袁宗第、李来亨等将领,赶往常德府南昌的资江沿线。
资江是湖广中西部的一条大河,从西南向东北流入洞庭湖,是常德府南侧的天然屏障,高一功把部队摆在益阳县一带,安营扎寨,筑垒掘沟,依托资江设置防线。清军肯定会来进攻,也许是孔有德,也许是勒克德浑,或者是他们手下的某个将领,比如耿仲明、佟养和之流,但不管谁来都是忠贞营的劲敌。
忠贞营的战斗力很强,不过和八旗劲旅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个档次,而天佑兵天助兵也不好对付。当年阿济格和多铎进攻陕西,就带着天助兵和天佑兵助战,高一功当时据守陕北,和天佑兵交过手,对他们犀利的火铳大炮印象深刻。
作为农民军中的一员猛将,大顺朝覆灭之后,高一功的雄心壮志渐渐消磨殆尽,已经没了当年睥睨天下的锐气,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虽然磨平了表面的棱角,他的心智却更加坚韧,带兵打仗的本事也一点一点的累加,对战场形势的判断越来越精确……综合考虑敌我双方的实力,高一功自信能坚守南线二十天,足以保护忠贞营的主力平安撤退,但这肯定是一场伤亡惨重的恶战,要想克制孔有德的大炮,就要用忠贞营将士的性命来填。
出乎意料的是,严阵以待等了好几天,清军却始终没有冒头,高一功派出斥候查探,才知道清军的主力攻占了长沙,已经绕到了益阳的西面,正在安化一带和楚军激战。
听到这个消息后,高一功惊出了一身冷汗,长沙是湖广的省城,怎么会莫名其妙的丢了?长沙一丢,益阳的侧翼就失去了掩护,清军已经迂回到益阳的西面,而高一功对此却毫不知情,如果不是被楚军挡住,差一点就打个大败仗,甚至造成忠贞营全军覆没。
他立刻命令就近的袁宗第,率部赶往安化,支援楚军。
……
后世的安化县城在资江北岸,明朝的安化县城却在资江以南五十里的下梅山,这里是洞庭湖平原和湘西山区的交界地带,丘陵山峦间有一座座小盆地,盆地之间有狭长的走廊地带。楚军的防线就设在这些走廊地带,两侧的丘陵山林挡住了清军的骑兵,狭长的走廊提供了防御纵深,无坚不摧的天佑兵终于遇到了对手。
野战!
天佑兵善于攻城拔寨,却不善野战,孔有德打仗一向精明谨慎,总是想用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对大炮的依赖性很强,但在复杂的野战环境里,大炮的战力最多只能发挥出五成,连续几天的猛攻都进展不大。
孔有德很着急,他在安化这里被拖住了,勒克德浑却轻松占领了长沙,意图继续向湖南进兵,两人之间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在勒克德浑看来,困守湘西的忠贞营以及是砧板上的肉,暂时不去砍他也跑不了,不如乘胜攻占衡阳,把湖广的明军一分两半,然后各个击破。
这个作战计划乍一看不错,但是孔有德非常清楚,如果去攻打衡阳的话,刚刚捏紧的拳头又要摊开了……分散兵力,两线作战,乃是兵家大忌!
第一零九章 勒克德浑趾高气扬
安化县的东北方向有两道连绵的山岭,一道是大峰山,另一道是大沩山,楚军的防御阵地就设在这两道山岭之间的走廊地带。
一轮炮击结束之后,大牯牛从战壕里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清军的进攻部队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为了与满蒙八旗进行区分,天佑兵的旗号是镶白边的黑旗,也就是所谓的镶皂旗,天助兵的旗号是白圆心的黑旗,汉军旗则是纯黑的皂旗,冲上来的这些清军打着镶皂旗和绿旗,说明他们是天佑兵和绿营兵。
穿着绵甲的天佑兵跳下战壕,学着楚军的样子把火铳架在壕沟边上,开枪向这边自由射击,在这些日子的战斗里,清军吃尽了战壕的苦头,开始模仿楚军的战术。
身披铁甲的绿营兵在战壕前列队,动作慌乱急促,楚军火枪队的一轮齐射打过去,绿营兵的身体旋转着摔倒在地,负责指挥的绿营游击顾不上再整队,挥舞着佩刀下令冲锋,前排的同伴让出了射击位置,大牯牛把鸟铳架在战壕上,瞄准了那个绿营游击。
“开火!”
在队官的命令下,大牯牛扣动了扳机,又是一片绿营士兵被击倒,那个绿营游击的身子猛的晃了两晃,一头栽进了脚边的战壕,似乎还隐隐发出一声惨叫,与此同时,对面的壕沟里腾起一片白烟,天佑兵的火铳手也打出一轮排枪,嗖嗖作响的铅子似乎紧擦着头皮飞过,战壕前面还溅起一朵朵泥土石子,打在脸上一阵阵刺痛,大牯牛下意识地一缩脑袋,把身子躲进了壕沟。
他退到壕沟后面坐下装弹,有几个同伴却倒在地上,抽搐着发出哀嚎,还有两个同伴趴在壕沟上一动不动,身子下面却汩汩流出一摊鲜血,大牯牛刚刚用通条把火药压实,头顶上的阳光却突然消失了,一个同伴像被掀翻的面口袋倒在他的身上,面门上满是鲜血和碎骨,他的脸被铅子打烂了。
吴老兵侧过身子,把那个死去的同伴推开,大牯牛想把他的尸体摆正些,却遭到了吴老兵的一阵训斥:“小兔崽子,他已经死了,快点装弹,多杀几个鞑子报仇是正事!”
对面的天佑兵训练有素,也在进行三段式射击,但频率比楚军要快一点,大牯牛前后打了三轮子弹,天佑兵却已经开始了第四轮,他们每次开枪的时候,大牯牛都以为自己肯定会被击中,偏偏一直没有中弹,但他的同伴已经伤亡了三四十人。
后方的一处高地上,王奕和吕仁青正举着望远镜观战,身后的交通壕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来人竟然是汪克凡。
“汪军门,您怎么来了,这里太危险,鞑子的大炮伸手就能够着……”
“没那么邪乎,咱们的战壕专破鞑子的大炮,你们不是全须全尾好好的吗?我为什么不能来?”汪克凡向山坡前看了看,战壕层层叠叠,各种鹿角障碍挡在阵地前面,横七竖八的清军尸体摞起来老高,明军的尸体却大都抢了回来。
“鞑子今天跟发了疯一样,从早上起来就连续猛攻,又攻破了三条战壕,看样子第四条战壕中午也会失守。”明明节节败退,吕仁青的语气却非常轻松,脸上还带着笑意。
“敌我伤亡呢?”汪克凡问道。
“鞑子为了夺取这三条战壕,已经伤亡了一千人以上,咱们却只折损了四百来人。”吕仁青对这个交换比很满意,兴化外围有六七十里的走廊地带,这里丢了三条战壕,可以在后面再挖三条甚至六条,如果每次都是这种伤亡交换,不等攻到兴化城下,孔有德的部队就会被拖垮。
“伤亡还是有点大啊……”汪克凡微微一皱眉头,防御方占据地利,伤亡肯定远远小于进攻方,天佑兵的损失只是楚军的两倍多,可见是一支精兵。
“百炼才成精钢,应该让儿郎们见见血,要不然只会打顺风仗,一旦碰上强敌就会崩溃。”吕仁青笑道:“这仗已经打得够省了,每次鞑子用人命硬拼,咱们都主动后撤,要不然的话,他们一上午能占了我三条战壕?”
汪克凡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慈不掌兵,楚军中步兵和火铳兵的成本最低,和清军打出一比二点几的伤亡交换比,已经可以满足了……安化县是楚军预先选定的战场,提前半个月就在这里进行土木作业,清军仓促间发起强攻,骑兵和炮兵的优势都无法发挥,只能依赖步兵和弓箭火铳进攻,楚军非常欢迎这种伤亡交换。
吕仁青问道:“汪军门,能不能把扇子兵拉上来?有他们帮忙,我能再多守一天一夜。”
“不用了,大冶营就守到今天晚上吧,三更以后撤退,不要被鞑子咬住了,通城营和已经在后面做好了准备,让他们也和天佑兵过过招。”汪克凡又微笑问道:“怎么,扇子兵很好用吗?”
王奕答道:“扇子兵都是用惯火铳的老兵,这个不多说了,关键他们的燧发枪很好使,装弹快,火力强,排枪打得天佑兵抬不起头,一阵就干掉了五百多个鞑子,把他们轮下去后,就一直压不住天佑兵的火枪了。”
“怎么,离开那些弗朗机人就打不成仗了?”汪克凡说道:“扇子兵最近用的有点狠,伤亡了六七十人,这帮家伙到底不是大明的将士,打仗不肯尽死力,要的抚恤银子也太高,先晾他们几天吧。”
有些事情不便明说,这支葡萄牙援兵是隆武帝派来的,伤亡了两成多还说得过去,如果把他们全打光了,在朝廷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们放心吧,修械所那边已经有进展了,快则三四个月,慢则半年,就能让你们用上咱们自己造的燧发枪,离了张屠夫,未必要吃带毛的猪,楚军只有自身变强了,才是真正的强军,没必要惯着那些弗朗机人。”
“真的!那可太好了!”王奕对燧发枪的认识最深刻,听说楚军可以自己生产,不由得喜出望外。
“假不了!我回头给你讨一支燧发枪来,好好先琢磨一下,射击操典恐怕需要修改……”汪克凡刚刚说到一半,清军后阵突然腾起一团团浓厚的烟雾,大家脸色一变,立刻护着汪克凡躲进了防炮洞。
炮击!
清军的进攻被击退后,又开始拼命开炮泄愤发威,他们的红衣大炮威力极强,最大的几门神威大将军炮属于十二磅炮,连坚固的城墙都能击毁,但是面对天然的土山高地,却有一种使不上劲的感觉。
隆隆炮声传了过来,众人都挤进了狭窄的防炮洞,紧接着头顶上厉声呼啸,大地猛烈颤动,从防炮洞的洞口向后看去,能看到炮弹接连击中山顶,但在壕沟和山坡角度的作用下,弹不了几下就失去了动能,突然声势浩大,却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
炮击持续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汪克凡探身钻出防炮洞的时候,楚军士兵正在到处捡取那些实心炮弹,以免撤退之后被清军回收使用。
“军门快看,孔有德那厮来了!”
随着吕仁青的喊声,汪克凡举起了望远镜,在对面清军的阵地上,一面画着五爪行龙的镶皂旗下面,站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前胸和两肩上都有龙饰图案,正是一副亲王打扮的孔有德。
他明显不知道楚军有望远镜这种东西,站在那里神态自若,正和旁边的军将说着什么,汪克凡虽然不懂唇语,也能大致猜到他在部署作战,而且还要发起猛攻……
孔有德在安化已经耽搁了十多天,离县城却还有二十多里,由于损失惨重却没有任何成果,他在军中的威信严重受损。
无论多么精妙的作战计划,都要一环扣着一环执行,一个步骤出了问题,整个计划就要改变,由于南线清军一直不能突破占领安化,北线的尚可喜也进展不大,忠贞营正在有条不紊的撤退,想把他们消灭在常德府的计划已经落空。
与之相反,勒克德浑那边却势如破竹,他兵不血刃占领长沙府后,派出几支小部队向南试探进攻,不料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郝摇旗、王进才等部纷纷南撤,何腾蛟派出他的督标营据守衡山县,主将董英却率领一万多人马向五百八旗轻骑投降,紧接着盘踞在攸县燕子窝的黄朝宣等部也相继投降。
明军要么逃跑,要么投降,半个湖南都落入了清军手中,衡州府的府城衡阳也门户大开,勒克德浑因此得意洋洋,对孔有德也开始指手画脚,让他放弃夹攻常德府的计划,直接南下占领衡州府,然后再率部西进,从侧后方的宝庆府包抄忠贞营。
孔有德不想分兵,但战局已经变成这样,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夹攻常德府的计划已经破产,南下包抄宝庆府似乎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他艰难地做出决定,等打下安化县之后,就让耿仲明和佟养和南下,对湖南的西南部进行夹攻。
第一一零章 水太深
辰州府位于湘西山区,位置偏远,当年李自成、张献忠大闹湖广的时候,也没有顾得上理睬这里,因为多年未经战火,当地百姓士绅提起凶恶的满清鞑子,总觉得那是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
但是,随着孔有德的大军逼近资江,辰州府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
资江以西百里,是湖南的第二大河流沅江,沅江发源贵州云雾山,自西南向东北蜿蜒流淌,途经黔阳县、辰溪县、辰州府和常德府等地,最终汇入洞庭湖,贯穿了湘西的大部分山区,是极其重要的水上交通线,航运发达,船只如梭。
夜航船顺流而下,一大早就到了辰州府,杜平站在船头,看着从旁边错身而过的几艘水师运输船,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些忧虑的样子。
从船头的旗号上看得很清楚,那几艘运输船属于忠贞营,除了一些押船的士兵外,运载的都是老营家眷,他们天刚亮就向南驶去,未必是急着赶路,而是没能在辰州府靠岸补给,却被刘承胤轰了出来。
辰州府是湖南军阀刘承胤的地盘,外人不容染指,这几艘运输船要不是有强大的忠贞营做后盾,没准就被他手下的兵痞们一口吞掉,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能够井水不犯河水,放他们自己走路,刘承胤已经很给李过的面子了。
强敌压境,刘承胤却还在忙着勾心斗角,像护食的恶犬一样不许别人进入辰州府,杜平实在想不通,刘承胤也算是一方豪强,为什么会如此短视,防备友军甚至超过防备敌军,孔有德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刘承胤自己肯定守不住辰州府,现在把地盘看得再紧,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这里面还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随行的老仆人来到身旁,小声恭敬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爷,船马上就要到岸了,您是不是把官服换上?”
“嗯,也好,咱们直接去知府衙门,上午能把事情办完最好,今天就赶回辰溪县。”
杜平是年初恩科的进士,属于楚勋集团中的一员,在汪克凡的安排下,他一个半月前出任辰溪县令,为将来的湘西作战做准备。由于有足够的资金支持,杜平的工作进展还算顺利,不但筹集了足够两万大军吃用一个月的粮食,还把辰溪县的沅江码头修缮了一番,如果楚军进入湘西,完全可以把辰溪县当成一个休整集结的据点。
但杜平对自己的工作并不满意,他终归是个外来户,孤身一人来上任,辰州官场的上上下下都对他很排斥,连县里的士绅百姓都有意保持距离,县丞和主簿的威信似乎更高,他始终不能真正控制辰溪县,至于辰州府更是插不进手,连基本的情报工作都没有完成。
时间太短了,一个半月还在熟悉阶段,杜平只能先捡最紧要的事情来办,把大军需要的粮秣凑齐,随着忠贞营大军南撤,他们往往要在辰溪县进行补给,按照汪克凡的安排,杜平一方面精打细算,一方面又尽量帮助忠贞营,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
昨天他突然接到通知,辰州知府召他见面,这才连夜赶到府城,楚军虽然还在安化县挡着孔有德,但杜平知道他们不会硬拼,过不了多久辰州就会变成前线,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第一时间通知汪克凡。
下船登岸,直奔知府衙门,杜平呈上名帖,时间不长从里面出来了一个师爷,把他领到偏厅等候,泡上一壶茶之后告罪离去,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干等,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辰州知府卜作文走了进来。
卜作文当了好几年的通城县令,一直想离开湖北前线,经过多方运作打点,在半年前调到了湖南,还顺便升成了六品的宝庆府通判,紧接着辰州知府出缺,擅长钻营的卜作文抓住机会,击败了两位强劲的竞争对手得到这个官职,顺利完成了官场三级跳,成为堂堂的四品黄堂(黄堂,知府的别称)。
升官快是好事,也是坏事,卜作文根基太浅,骤然位居要职,无意中已经得罪了很多人,上官看他不顺眼,同僚对他敬而远之,下属的同知通判大肆揽权,隐隐有把他架空的意思。
但是卜作文岂是善于之辈,他从汪克凡那里学到了一个道理,乱世中谁的拳头大,谁的嗓门就大,下车伊始就放低姿态,对总兵刘承胤大拍马屁,牢牢抱住对方的大腿,顺利地打开了辰州府的局面,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就把同知和通判收拾得服服贴贴,知府衙门里的要害也都换了上自己的心腹,成功控制了辰州府的领导班子。
可叹的是,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卜作文刚刚体会到一府之尊的乐趣,清军就攻进了湖南,兵锋直指安化县,距离辰州府只隔着一条资江。
抗清!眼看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还有性命之忧,卜作文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抗清热情,帮助刘承胤筹集粮饷,征召民夫,修缮城墙,他的心里对清军充满了仇恨,好不容易才调了湖南,这帮鞑子却撵着脚后跟紧追不舍,他作为知府守土有责,弃城逃跑会被问罪,只好竭尽全力守城。
刘承胤镇守辰州府,卜作文把希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虽然明知这个湖南军阀不是孔有德的对手,却又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辰州府毕竟偏处湘西山区,孔有德也许不会派主力来攻,哪怕希望渺茫,也有渡过难关的一线希望。
何腾蛟横征暴敛,湖南百姓负担沉重,卜作文手下的胥吏衙役虽然如狼似虎,也没能征集到足够的粮食,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卜作文突然受到消息,辰溪县令杜平一直在暗中屯粮,手里听说有上千石的粮食。
这家伙好大的胆子,竟敢趁着战乱囤粮居奇!
卜作文立刻把杜平召来,准备逼迫他把粮食交给刘承胤,如果杜平识相的话,就放他一马,如果这个蛀虫利欲熏心,死抱着粮食不撒手,卜作文决心杀一儆百,让大家看看贪腐官员的下场。
“杜知县,听说辰溪在册外屯粮两千余石,可有其事?”卜作文开门见山,毫不客气,脸绷得像一张干饼,语气更是冷冰冰的。
“启禀府尊,这批粮食确是有的,但不属辰溪县的官仓,乃是当地粮商的私粮。”杜平心中一凛,他在辰溪县一带大张旗鼓地收购粮食,不可能一点风声不漏,但却没想到这么快传到了卜作文耳中,对方既然发难,肯定掌握了一定证据,空口抵赖也没用,不过卜作文搞错了一件事,辰溪县的存粮不是两千石,而是整整四千三百石。
“放肆!你身为辰溪父母官,若没有你的首肯,哪家粮商敢在战时屯粮抬价?如今正是青黄不接,清军已经打到兴化,辰州俨然岌岌可危,你竟敢在这个时候勾结不法之徒囤粮牟利,可治罪么?!”卜作文咆哮如雷,一身正气。
上官问责,杜平只好起身肃立,恭敬回话道:“府尊有所不知,这批粮食属于一家叫做隆茂昌的商行,下官反复查验,并无屯粮抬价之事,故此……”
卜作文立刻打断了他:“什么龙茂昌蛇茂昌的!这批粮食必须尽快送到辰州府来,限你三天内办妥此时,将士们在前方和鞑子拼命厮杀,总得让他们吃饱饭……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这批粮食是隆茂昌的?”
隆茂昌和楚军瓜葛极深,算是汪克凡手下最重要的商行,卜作文在通城为官多年,当然知道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听说这批粮食属于隆茂昌,卜作文立刻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脑子突然不转圈了。
楚军怎么把手伸到辰州府来了?不过汪军门行事一向神出鬼没,别说辰州府,连福建广东和朝廷上都到处伸手,在辰溪县布下一颗棋子有什么稀奇。
“这是汪军门的安排?”卜作文的问题刚出口,心里就一阵后悔,这还用问吗?杜平和隆茂昌早有来往,这批粮食肯定是为楚军筹集的,可笑自己还把他当成一个被银子蒙住了眼睛的贪官。
“这件事一直由隆茂昌出头安排,下官并未见过汪军门。”杜平的回答不咸不淡,似乎在撇清和汪克凡的关系,又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虽然天气不热,卜作文的额头上却渗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怎么办?他听说辰溪县有一批粮食,为了报功已经通知了刘承胤,如今夹在汪克凡和刘承胤之间,无论怎么做都会大大地得罪人,而且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刘承胤外号刘铁棍,心黑手辣,手握重兵,但汪克凡更可怕,如果耽误了他的大事,后果不堪设想,卜作文只觉得一阵阵心虚腿软,恨不得立刻夺门而逃,离湖广越远越好。
一脚蹚进来,才知道这是一摊深不见底的浑水,现在该如何脱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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