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这样的千秋很好


  白门越氏这四个字,十年前越老太爷还是户部尚书的时候,说出去的时候还常常被人笑话,可现如今,随着那个几十年前还是泥腿子的老头儿入主政事堂之后又荣登首相,已经再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嘲讽,当年某位名士已经用惨痛教训向人们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能够踏入越家大门,如今反而成为一种受重视的标志。谁都知道,那位越老太爷虽说出身不咋的,官路几十年,眼光却是一等一的,平素并不和太多官员往来,可但凡被他召入府中,不数日人很可能就会得到皇帝召见,等再过几天,恭喜,很可能就要升官了!
  同样是第一次来越家的李崇明,和寻常官员相比,他的激动和兴奋同样很不少。此时见越千秋拿手指着鹤鸣轩,道是那儿就是爷爷的居处时,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座被很多官员视作为升官必经处的地方,心中却想起几次“偶尔”撞见越老太爷的情景。
  虽说人笑眯眯的一点宰相架子都没有,可言行举止却始终滑溜溜的,难以捉摸。
  他委婉提出是否要去拜会一下越老太爷,却被越千秋推脱以爷爷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午宴时再回来,他也就没再强求。可等到了清芬馆大门前,他忍不住就问了一句:“听说从前九公子你就是住在鹤鸣轩隔壁这座清芬馆的?”
  听说?我七岁就搬出来了,这种已经相隔快八年的事情,应该不至于满大街流传吧?
  越千秋腹诽不已,面上却满不在乎地说:“是啊,爷爷那会儿偏袒我这个没人疼的孙子,就让我住在他隔壁,便于我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跑过去找他。小时候我就是在鹤鸣轩长大的,那儿书架上的书也不知道被我翻烂了多少……嗯,乱涂乱画的也很多。”
  他一点都没有糟书的内疚,反而理直气壮地说:“多亏有我,否则也不能翻出那么多险些被埋没在故纸堆里的宝贝来,鹤鸣轩出品也不至于有那么多文人墨客趋之若鹜。”
  李崇明当然知道,正是因为那些打着鹤鸣轩出品的诗词集子,本来应该无人问津的武英馆才会吸引不少颇有名望却受人排挤的词臣,因为这些人都能够第一时间看到那些诗词,以此作为朋友之间交往,甚至是攻击政敌无知时的利器。
  他也不是没想过是不是越老太爷养着个庞大的清客班子,可料想不论是哪个清客都不会甘心情愿地在幕后捣鼓这些却永无扬名的机会。因此,他再次往隔壁看了一眼,这才笑着说道:“九公子都能翻出这么多书,难道越老太爷从前就一点都没发现?”
  “他老人家从在户部开始就是日理万机,只有影叔给他不停地买书,他却没工夫看书,所以当然就都便宜我了。要不是影叔还不断把各种书运到后头藏书阁去,鹤鸣轩早就装不下了……”
  反正这事儿在家里也是好些人羡慕,可却仍然没法越鹤鸣轩雷池一步,更没办法从秦大舅和秦二舅这越家姻亲二人组口中掏出什么话来,越千秋信口开河外加胡说八道,也不愁有人拆穿他的谎言。他刚说到这,就只见清芬馆正房门帘打起,却是阴着脸的三太太走了出来。
  和一吃亏就立刻往后缩的二太太相比,三太太素来是个有几分死心眼的人,哪怕两个兄长和越千秋相处得如同蜜里调油,秦家亦是从寻常的金陵富商跃升为金陵豪商之一,她仍是怎么看越千秋怎么不顺眼。而现在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妯娌四太太,她更是瞧不起。
  然而,今日老太爷不但让人在清芬馆请客,还让她和二太太过来帮衬,下帖邀约的客人里头,除了东阳长公主这样明显是来捧场的,竟然还有她的两个嫂子。此时就连二太太的娘家亲戚,也都笑吟吟地顺着那个不知道是哪来的野女人说话,她简直是又恼火又嫉妒。
  所以,她找了个借口就溜了出来,不愿意在那儿当陪衬受闷气。
  而此时看越千秋竟然带了个从没见过的陌生少年过来,她那脸色就更不好看了。记起之前提过,武英馆的那些学生也要来,而这些出自各大武林门派的少年,在她眼里不过是一群没出身没背景的草莽,她只当成李崇明便是其中一个,当下便冷哼一声。
  知道和越千秋斗嘴,只会惹来回头丈夫抱怨,公公敲打,她索性在越千秋开口叫了那一声三伯母之后,也不回答,只皮笑肉不笑地一抬下巴扬长而去。然而,她还没走出去几步,就被身后传来的,越千秋那通报的声音给惊得脚下一个趔趄。
  “娘,长公主,各位伯母婶婶舅母姐姐妹妹,我偶尔路遇嘉王世子,他也来凑热闹了。”
  打起门帘先请了李崇明入内的越千秋,一开口就迸出了一大堆称呼,一时引来屋子里一堆笑声。抬脚进门,在放下门帘之前,越千秋瞅了一眼院子里呆立的三太太,毫不客气地冲人做了个鬼脸,这才转过身来。
  至于三太太会疑神疑鬼想什么……关他什么事?
  而李崇明在进屋之后的第一时间,也听到了隔屏后头那众多女人的笑声。他来不及细想,迎上前来的桑紫就笑着把他拉到了隔屏后头。
  看见居中铺着厚厚白狐皮褥子的罗汉床上,一边坐着他见过多次的东阳长公主,另外一边则是坐着一个体格纤弱的少妇,他便明白,那一定就是越千秋的养母,那位金陵人口中非常神秘的越四太太了。
  至于他为什么能一眼认出来,那是因为,据说很得越老太爷信赖的长媳,越大太太的年纪和这一位实在是相差太大了。
  果然,桑紫带着他转过旁边的座椅,他就看到东阳长公主冲着他招手道:“崇明你倒是腿快,居然比小胖子还早过来凑热闹。过来,见见主人,你该叫……”
  该叫两个字之后,东阳长公主便有些卡住了。如果是跟着越千秋,又或者根据严诩和越千秋之间的辈分,那么该叫一声伯母又或者婶婶,可如果这么叫了之后,回头小胖子一来,作为李崇明叔叔的小胖子又该叫平安公主什么?
  她正犹豫的时候,却只见李崇明已经直截了当走上前去,笑容可掬地叫了一声伯母。发觉平安公主也微微一愣,她想想小胖子回头来了,被李崇明抢先一步的他必定会气恼得很,可人是越千秋带来的,她也就乐得看热闹,当下就笑眯眯地不说话了。
  嘉王世子在金陵一呆就不回去的事,平安公主还在南归路上就已经听说过,此时见人竟然对自己如此热络,她想也知道那不是看在越老太爷的面上,就是想要拉拢越千秋,当下便仿佛毫无觉察似的,笑吟吟地伸手虚扶道:“世子殿下太客气了,我怎么敢当?”
  “娘,嘉王世子在路上偶遇了我,听说我为了你去请了武英馆的大伙儿,他就说自己好奇心发作,硬是过来凑个热闹。”这时候才刚刚进入后间的越千秋故意打趣道,“嘉王世子现如今见着人了,好奇心应该满足了吧?回头若是遇到外头人,不知道你打算怎么说?”
  李崇明用最快速度扫了一眼在座的其他人,发现几个已经明显上了年纪的中年妇人之外,便只有一个衣着素净的年轻少女,姿容秀丽,但真要说艳冠群芳,却也谈不上。
  他知道那必定是程芊芊,一想到程家满门诛绝,她却依旧出来抛头露面,他心里就对人颇有些瞧不起,谁知越千秋转瞬就问了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他急中生智,顺势往旁边一步,侍立在了东阳长公主身后,一副老实厚道晚辈的架势。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老实,隐隐还流露出了几分锋芒。
  “虽说我今天才是第一次见伯母,但一见就觉得可亲,想来和伯父必定是比翼情深,这才能让越老太爷一见就心生欢喜,九公子一见就视之如母。要知道,金陵城中谁不知道,九公子为人桀骜,等闲人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他对伯母如此亲近,不就可见伯母是什么人了?”
  这话一语双关,放到外头甚至可以说越千秋和这位越四太太是一丘之貉,所以才能彼此臭味相投,但放在这等场合,听上去却是非常高的赞誉。平安公主瞅见走上前来的越千秋呵呵笑着,可那笑容却怎么看都不是那么高兴的样子,她就笑着递了手边一杯茶给越千秋。
  “既是嘉王世子说你和我是天生的亲近,那么千秋,给我重新倒杯茶来?”
  见越千秋微微一愣后,翻了个白眼就真的去重新沏茶了,而其他人之中,多有惊讶狐疑的,她这才笑吟吟地说:“千秋他爹虽说离家十几年,可人却是消息灵通,再者他虽说是和爹赌气,可常常有信送回来,所以我和千秋也不怎么陌生。他为人并不桀骜,否则当初我也不会把诺诺托付给他。”
  说到这里,平安公主就神态自若地说:“男孩子当然应该有点脾气,就和他爹一样。就算面对尊长,尊敬但不卑下,服从但不盲从,自信但不自负,敢说敢言,敢作敢当,对那些不喜欢的人只要敷衍敷衍,而不必费时间去讨好相交,合则留不合则去,我觉得这样的千秋很好,和他爹一样好。”
  正在重新沏茶的越千秋手一抖,差点把热水倒到杯子外头去。等放下茶壶时,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越小四如果在这里,听到如此评价,一定会乐开了花。就算是他,听到此言也觉得心里痛快舒畅。
  怪不得当初才第一次见到平安公主,他就觉得和人早就认识了一般,只一会儿功夫就毫不拘束地放开了,比对着越小四还要觉得对脾气。
  而平安公主的这番话,满座妇人们不少都觉得惊世骇俗,可真的要挑毛病驳斥,却又说不上来。再说人人都知道这位四太太是越老太爷颇为偏爱的小儿媳妇,东阳长公主都特地过来给人做面子,大多数人就笑着打算把刚刚这小小的交锋岔开过去。
  至于李崇明面色通红,是不是被噎得心里发堵,是不是不高兴,谁管他去?那是嘉王世子,又不是太子!谁让他明褒暗贬越千秋?
  然而,就在这时候,陪坐下首的程芊芊突然说道:“能有这样豁达的心胸,四太太果然和我这样的凡俗之人不同。我很小生母就去世了,被父亲隐藏身世,抱到了嫡母身边抚养。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我在人前固然是力求尽善尽美,一点错处都不露,但心里却一直都很迷茫,每每想要祭奠生母却找不到机会。我如今有丧在身,不该来搅扰您今日的小宴,可现在,我很感激长公主让我有过来听您这番教诲的机会。”
  平安公主对程芊芊的好奇,比对李崇明这位天潢贵胄还要更多些,此时听人这么说,她微微沉默了片刻,随即诚恳地说:“程小姐言重了,如今你身上,还压着程家那么多人的命案,除了查清楚这骇人听闻的案子,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你要替那几十口人好好活下去。你活得越好,那些害你的人才会越难受。”
  正端了茶过来的越千秋看到满座其他妇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面露诧异,还有的则是低下头去遮掩表情——显然,程芊芊这样光明正大承认自己乃是庶出,每个人都没料到。毕竟,在程家人死绝了的情况下,只要她不说,没人知道这一点。
  他大体能明白那位聪明的姑娘是进一步把自己放在相对低的位置上,降低旁人对她的警惕和提防,但明白不代表赞赏,因为他实在是不太愿意和这种出身阴暗,经历晦暗,敏感多思的女孩子打太多交道——实在是太累了!
  然而,当他注意到李崇明那目光时,却发现这位嘉王世子最初的不以为然竟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若有所思的评估。意识到李崇明对程芊芊第一眼观感平平,甚至还有些嫌弃,现如今却是分明扭转了某些态度,他不禁心中一动。
  就如同皇帝一度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让萧敬先把程芊芊给纳了去,李崇明现如今会不会产生这样危险的念头?这种算计太深的龙子凤孙,那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他本待开口说话,可接触到李崇明身边坐着的东阳长公主那眼神,他立刻就把嘴闭上了。计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周霁月等人大概会和那帮子少年们分开走,估计快到了,他便打算先溜出去,丢下李崇明一个人应付这些阿姨妈妈们。
  然而,门外那个通报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计划。
  “报!英王殿下和晋王殿下到大门口了!周宗主和萧姑娘她们也到亲亲居了!”
  越千秋简直觉得五雷轰顶。小胖子跑来也就算了,怎么萧敬先也来了?皇帝难不成连个萧敬先都拖不住吗?就算刨除平安公主不提,萧敬先和萧京京这一碰面,不会撞出什么火花来吧?


第六百零一章 谁围观谁?
  越老太爷作为当朝首相,如今的越府是名副其实的往来无白丁,但两位亲王联袂而来,其中一位还是当今皇帝唯一的皇子,再加上里头已经到了一位刚刚低调过来的嘉王世子,这仍然是相当少见的情况。
  对此,今日受了邀约过来的秦家两位太太无不咂舌,暗自庆幸自己来得爽快,还带了儿媳撑场面。至于其他人,对此盛况也同样有些唏嘘。
  大太太自不必说,早早就亲自出面把娘家两个弟妹都请了过来。而二太太言氏虽说并不是金陵本地人,却也给家中近亲下了帖子,邀她们过来捧场。
  如今妯娌两个见越千秋迎了出去,再看到平安公主虽说不好意思地对东阳长公主说惊动太大,但脸色却分明很镇定,大太太不过是在心里感慨到底是金枝玉叶,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大场面,二太太的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她可不比只会甩脸子的三太太,早就派人暗地里悄悄打探了那位四弟妹的身世,只觉得所谓山林隐士之女实在有些对不上。不说别的,这些天相处下来,她只觉得对方礼仪娴熟,举止优雅,绝对是大家族中熏陶的,等闲小户人家怎么养得出这等女孩儿?
  而据她所知,外间已经有传闻说,越小四是拐了哪家千金私奔,直到现在女方家里都正在四处寻找失踪多年的女儿以及那个可恨的拐子,所以越老太爷承认儿媳妇,只不过是为了防止女方打上门来,坐实了越老太爷这个当爹的教子无方。甚至她都听说,已经有越老太爷的政敌到各处官府去打听报上来失踪人口的案子了。
  二太太完全没去想,按照大吴这边某些世家大族的尿性,女眷若真的是被拐了,十有八九会怕丢脸,直接报个病亡。她只顾着暗自埋怨那个为人诡谲的小叔子不干好事,公公还一味纵着他,连这不守妇道的儿媳妇也一并庇护上了。
  偏偏就连皇帝竟也爱屋及乌,如此给人做面子,而这份偏爱竟也不见偏到自己丈夫头上!
  秦家两位太太则正想着是不是要赶紧去把小姑子请回来,可就在这时候,只听外间一声咳嗽,紧跟着,一只手就打起了门帘,随即便是满脸堆笑的三太太进了屋子。
  刚刚才借口身上有些不爽快离开的她,这会儿面上仿佛重新扑了一层脂粉,看上去容光焕发,哪有之前那恹恹的样子?
  “刚刚身上有些不舒服,回去之后拿水送服了一丸药,总算是好了。”
  三太太竭尽全力流露出了最得体的笑容,又团团道了一回歉,当目光落在嘉王世子李崇明的身上时,她蠕动了一下嘴唇,有心就刚刚那有眼不识泰山道个歉,可话到嘴边,她到底拉不下脸来,最终还是将打叠了许久的致歉吞了回去,只是不自然地笑了笑。
  等听到平安公主对她说了两句关切的客气话,她这才心里稍舒服了些。不论怎么说,她总是对方的嫂子,纵使老太爷再偏爱,总不能越过长幼去!
  而东阳长公主早就把桑紫派了出去,让她先把周霁月和萧京京还有几个女孩子先带进来。这会儿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众人的恭维和讨好,一只手却漫不经心似的搭在了平安公主的手上,仿佛是安慰,又仿佛是提醒。毕竟,纵使是她,也没想到萧敬先会过来。
  这要是平安公主真的被萧敬先认出来,到时候那个从来不走寻常路的家伙会怎么做?
  而在大门口接着小胖子和萧敬先的越千秋,则是表现得直截了当多了。甫一见面,他就没好气地说:“你们舅甥俩还真是形影不离了是不是?上我家做客也要一个拖一个?”
  小胖子哪里知道越千秋心中的纠结,表现得恰是理直气壮:“晋王正好在父皇那儿碰到了我,听我说要来见你娘,他说他也挺感兴趣的,想过来瞧瞧。父皇虽打趣晋王这好奇心简直像是妇人,但我说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其实我也挺感兴趣的,父皇既然没说不行,那我当然就带晋王一块来瞧瞧。怎么,你还敢不欢迎?”
  “欢迎,当然欢迎!你们两位亲王大驾光临,咱越府蓬荜生辉,这行了吧?”
  敢情是小胖子你这个小笨蛋办的坏事,要不是怕太刻意了让萧敬先察觉,皇帝肯定会在半路上把你叫回去大骂一顿!
  越千秋疯狂腹诽,可瞥了萧敬先一眼,他就懒得多啰嗦了,免得多说话惹出了对方的疑心。他转身在前头带路,却只听背后刚刚一直装哑巴的萧敬先开口对小胖子问道:“英王你和那位越四爷应该没见过吧?既然如此,你怎么会好奇到来凑这么个热闹?”
  “谁让那位越四爷是越千秋名义上的爹?”小胖子加重了“名义上”这三个字的口气,见萧敬先不禁莞尔,他就笑吟吟地说,“再说了,能让越千秋叫一声娘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也想好好瞧瞧。谁知道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敬先见前头走着的越千秋身体似乎有些发僵,就火上浇油地问道:“照这么说,如果千秋在人家进门之后不理不睬,甚至三番两次给人下套,害人不惨,你就不好奇了?”
  “那当然,没本事让越千秋折服的女人,那有什么好看的?”
  越千秋差点被小胖子给气死。深悔没有早点对皇帝说,把某些事情选择性地告诉小胖子一些,省得这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然而,想到小胖子有时候并不是嘴巴那么紧的,演戏水准还差那么一点儿,他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说道:“回头见了人你老实点,长公主也在!”
  小胖子顿时凛然。他号称天不怕地不怕,但终究怕的人还是有那么几个的。其中,越家老太爷他自然是发怵的,东阳长公主就更加不用说了,就连越千秋那挖坑埋人的本事,他也领教得多了,自然不敢真的把人惹毛。
  所以,听到越千秋的话,他固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但态度却端正多了。
  而警告过小胖子,越千秋又扭头对萧敬先说道:“刚刚通报说,萧京京也已经到我那亲亲居了,她可不知道她娘和晋王殿下你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还请说话小心点……”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在我面前说她刺喉自尽那点瞎话?”萧敬先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你这一招坑进去红月宫这么多人,外头流言纷纷扬扬,可最关键的红月宫主萧卿卿却根本连影子都没露出来,算不算误中副车?”
  “你管我?”越千秋委实不客气地冷笑道,“萧京京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你这个狡猾的狐狸可别想着拐骗她,她现如今在武英馆那些人当中可受欢迎了!”
  萧敬先见越千秋说完这话就重新转过身去,他便轻轻按着一旁小胖子的肩膀,笑吟吟地说:“如果那小丫头和她娘一样漂亮,那可是个绝色美人,怪不得才在武英馆呆了没几天就能让人心思大动。回头你见了若是喜欢,可得下手快一点,赶紧和皇上提一提。”
  小胖子是曾经见过萧卿卿的,尽管那时候人已经收起了那天生魅惑,在他眼里那仍旧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至于萧卿卿在武英馆前露出真面目,无数人颠倒迷醉的那一幕,他也听人说起过。所以此刻被萧敬先这么调侃,他反倒不禁有些踌躇,生怕回头又生出什么波折。
  而更让他意料不及的是,前头的越千秋突然又补充道:“顺便告诉你们,程芊芊也来了。”
  这一刻,小胖子终于有一种扭头就走的冲动。看越千秋的便宜老娘固然很有趣,可如果自己也成了别人看笑话的一部分,那就不怎么美妙了。他可不会忘记,父皇甚至一度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把程芊芊推给萧敬先。
  而萧敬先注意到小胖子那偷看自己,分明有些微妙的眼神时,他就突然停下了脚步。紧跟着,他就耸肩笑道:“虽说我能让千秋叫一声娘的女人有些兴趣,但既然是女客众多,我这个至今还单身的人就不搀和了,省得来日惹出什么风言风语。”
  说到这里,他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却还边走边挥了挥手:“回头英王记得来对我说说,你对千秋的娘是什么观感。还有,我的终身大事,也劳烦你们别忘了。”
  小胖子虽说觉得有些对不起萧敬先,但此时人走了,他不知怎的还是松了一口气,连忙不假思索地答应道:“晋王殿下你放心,我绝对忘不了!我会揪着千秋帮你谋划的!”
  越千秋看了一眼如释重负的小胖子,突然闲闲地说:“英小胖,忘了告诉你,嘉王世子李崇明也不请自来了。你这会儿去追着英王殿下一块走,那还来得及。”
  裴旭如今已经不在朝了,要说小胖子最不喜欢的人,李崇明这个便宜侄儿绝对算是排名第一。他脸色一黑,随即就昂首挺胸地说:“他来了又怎么样,我这个当叔叔的还怕他一个侄儿?有我在,他就算有幺蛾子也使不出来!”
  见小胖子反而冲到自己前头去了,越千秋不紧不慢跟在后头,心里因为萧敬先的离开而长舒一口大气。现在想想,幸亏东阳长公主把程芊芊请来了,他又让周霁月把萧京京拉来了。
  话说回来,萧卿卿之前透露了那样一桩天大的秘闻之后,便从刘府消失,这秘闻的真实性也就真有些值得怀疑了。如果不是皇帝沉得住气,对小胖子的态度明显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北燕就真要笑翻了。从这一点来说,萧卿卿到底是站哪边的,还真难下判断。
  就这么一耽搁,当进了清芬馆,越千秋就已经听到里头传来了周霁月那几个姑娘和人说话的声音,显然是比他们早到一步。他还以为小胖子真的会不管不顾先闯进去,等发现人在正房门口停下,转身瞅了一眼慢吞吞的他,满脸嫌弃他太慢的表情,他这才呵呵一笑。
  如今的小胖子还是知道避嫌的嘛……
  他仍旧用那慢死人的步速走到门边上,有意重重咳嗽了一声,这才大声说道:“英王殿下请,晋王殿下虽说溜之大吉了,可大伙儿都等着见识一下您了。”
  小胖子登时气得抬脚往越千秋踹去。明明是我来见识一下你娘的,现在怎么我自己成了被围观的那个人?按照他从前的脾气,这会儿肯定和萧敬先似的扭头就走,可想想绝不能让越千秋得逞,他还是压下那股邪火,直接用大劲儿扯起门帘就入了内。
  可当他穿过隔屏旁边的珠帘后,发现除却讨厌的李崇明之外,确实是满座女眷,他便头皮发麻了。宫中妃嫔虽不少,但因为他早年人厌狗憎,所以那种莺莺燕燕齐聚的场合,他都是单独陪着皇帝的,别人也不会没事对他表示慈爱,冯贵妃死后更是如此,他也就是对任贵仪这种老嫔妃表示一下孝顺而已。
  至于因为热切英王妃的位子而主动黏上来的千金闺秀……偶遇的话固然有,但他并不是会随随便便上人家里去的类型,所以这么多年轻女孩子扎堆的场合,他还是第一次经历。
  而且,除却周霁月等几个见过他的,此时那些端详他的妇人们也好,打量他的小姑娘们也罢,却大多都带着好奇和评估。那种眼神仿佛不是把他当成乘龙快婿又或者如意郎君,而是在嘀咕这就是当朝皇子,看上去挺有趣的嘛。
  于是,敏锐意识到这些人和其他女人差别的小胖子不由得郁闷了。
  而更让他欲哭无泪的是,东阳长公主亲自起身把磨磨蹭蹭的他拖了过来,等送到居中那位明显是越千秋便宜娘亲的秀丽少妇面前之后就笑着说:“没见过吧?这就是我那个声名远扬的侄儿,今天任凭你看个够。别嫌胖,我皇兄早就问过太医,说是再大两岁就能抽条了!”
  这种卖牲口似的浮夸语气,让小胖子发窘到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然而,接下来面对的那双眼睛,却让他怔了一怔。那种眼神中流露出的笑意他仿佛见过,可使劲回忆却又没有什么印象,不知不觉的,他那满满当当的羞怒心情就缓解了许多。
  可是,当对方笑得露出了小酒窝时,他却有些不自在地侧过了头。
  而在此时,他就只见面前这年轻少妇已经站起身来,微微一屈膝之后就笑道:“英王殿下见谅,被长公主一打岔,都忘了行礼。别看我刚刚对人把千秋夸得千好万好,为人父母都当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千秋素来脾气有些大,也只有英王殿下这样心宽大度的人,和他才能相处得不错。”
  小胖子虽说听过无数恭维,可此刻听到越千秋这母亲夸奖自己心宽大度,他还是立刻眉飞色舞,决定大度地原谅刚刚那种仿佛被人当猴儿看的经历。
  等到发觉一大堆人都忙不迭地起身和他行礼相见,周霁月那些人则是爽利地躬身为礼,他就笑吟吟地抬了抬手示意免了。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平安公主的话,他就注意到了周霁月旁边那个陌生少女。
  只是对视了一眼,他就只见对方皱了皱鼻子侧过头去,随即就笑着攀了周霁月的肩膀说了句悄悄话。就在这时候,他便听到背后传来了越千秋的声音。
  “那就是红月宫少宫主,萧京京。”
  说话时,越千秋仿佛不经意地瞅了一眼此时完全被人忽略的李崇明,见其虽说竭尽全力显得若无其事,但眼神中还是流露出几分懊恼。然而,他很快就没旁观者清看热闹的心情了。
  因为重新转过头去看平安公主的小胖子竟是鬼使神差似的冒出了一句话。
  “伯母过奖啦,我和千秋是好朋友,再说,我和伯母一见如故,您不用那么客气。”


第六百零二章 抬杠抬出了阎王帖
  一见如故是什么鬼?
  别说越千秋听着简直是目瞪口呆,就连满屋子里的其他女人,甚至是李崇明,也都露出了莫名惊诧的表情。至于小胖子自己,说出一见如故四个字之后,他也同样怔住了,脸上的表情仿佛见了鬼似的,很难想像自己怎么会不经脑子就脱口而出这种话。
  而越千秋在震惊之后则是有些蛋疼。如果不是知道小胖子的个性,他绝对要认为这小子是故意调戏平安公主。毕竟,如果从严诩那儿来算,小胖子是和严诩越小四平辈的。只不过,看在小胖子刚刚客客气气叫了一声伯母的份上,他还是决定大度地原谅小胖子这一时失言。
  然而,他想要把这一茬岔过去,平安公主却突然好奇地问道:“今日才应该是第一次见才对,英王怎会觉得与我一见如故?”
  这个追根究底的问题让小胖子有些狼狈。他不安地挠了挠头,见东阳长公主赫然一脸我也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的表情,他只能吞吞吐吐地说:“我就是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伯母似的……咳咳,总之就是我觉得伯母您很亲切的意思。”
  “原来如此。”平安公主顿时眉眼舒展,原本就温柔宁静的那张脸,此时更显得很有母性的光辉,“英王殿下真会说好听的,我就不客气地当真了。来,这是我做的点心,你尝尝?”
  面对那一盘直接塞到手中的点心,小胖子接在手中,却只当是一番客气话。要知道,当年冯贵妃也常常拿着各种美食说是自己做的去讨好皇帝,他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也能够得到许多。但他从很早开始就非常清楚,那不过是宝褔殿里搜罗了整个皇宫最好厨子的小厨房做出来的,然后被假装贤惠的冯贵妃归功到了自己头上。
  然而,此时他当然不会傻到戳破这点小小的谎言,谢了一声后,少不得低头看了一眼卖相,心里决定如果卖相好看就多少吃点儿,不好看一会儿带到越千秋那亲亲居去,谁还能管他吃了没吃?可当他看清楚那一碟子酥饼的模样,他就不由得愣住了。
  因为那一枚枚圆圆的酥饼上,印的并不是普通模子做出来的什么荷花梅花纹样,而是画着一张笑眯眯的脸。在认出那张脸的一瞬间,他就差点没手一松,让手中这碟子直接掉地上。
  什么鬼……那酥饼上全都是一个个活脱脱的越千秋!哪家厨子会把自家公子的脸做在饼上的?这也太大逆不道了!
  小胖子正替越千秋生气时,却只听越千秋已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娘,你又在酥饼上画人头像了……上次是老爹,这次是我,亏你也拿得出来,让人怎么下得去口!”
  “否则怎么证明是我做的?”平安公主说得理直气壮,随即就笑道,“我还打算对老太爷说,这饼日后就叫千秋饼。我特意没加榛子松仁之类的,就怕有人不能吃这些。大家尝尝滋味如何?”
  然而,此时此刻每一个才发现这小小酥饼竟有玄虚的人,谁还顾得上吃,全都把一块酥饼颠过来倒过去的看,随即看越千秋那眼神,个个是怎么看怎么古怪。想也知道,一会儿咔嚓一口下去,看着越千秋那笑眯眯的头像在嘴里迸开,那滋味真是……好生销魂!
  亏这位越四太太想得出来!之前还一直有传闻说你们娘俩还关系很好?谁信啊!
  二太太和三太太几乎是一瞬间改变了对这位妯娌的认识,心想果真最毒妇人心。就连小胖子看平安公主的眼神也有些不对了。然而,平安公主却仿若未觉,笑吟吟地说:“诺诺早上看我做饼时还嚷嚷,要把她画在饼上,赶明儿我把咱们一家四口都画上去,就叫亲亲饼。”
  听到这里,越千秋已经对平安公主那脑洞清奇彻底有了认识,见其他人终于醒悟过来,有的忍俊不禁,有些想要规劝又觉得唐突,如东阳长公主这样的则是干脆笑出声,他唯有干咳一声道:“英王殿下,人你也看过了,饼你带回去慢慢吃,可以走了吗?”
  如果不是越千秋这逐客令,有些小小尴尬的小胖子说不定真的就讪讪然告辞出去了,毕竟这女人扎堆的地方他呆得不怎么自在。可越千秋这么一说,他反而起了逆反心理,再加上看到李崇明还杵在东阳长公主身边,他就更有些不高兴了。
  你小子刚刚混在女人们当中算是给我行过礼,但一声不吭连个招呼都没打是怎么回事?
  尤其是当小胖子眼睛一扫,目光最终落在了敬陪末座的程芊芊以及周霁月身边的萧京京身上时,他立刻自认为明白了李崇明的用意。
  哼,我这个做叔叔的都还没想着娶媳妇呢,你竟然就想抢在我前面?还看上了我暂且不能打主意的女人?我就算不能要也绝不给你!
  他眼睛微微眯起,仿佛没听到越千秋的话,笑吟吟地对平安公主说:“今天虽说和伯母第一次见,但我和千秋不是外人,以后我一定常常来看您。”
  客套过后,他不等平安公主答应或拒绝,就满脸诚恳地看着东阳长公主道:“姑姑今天把程姑娘带出来,是想让她散散心?您这心意固然很好,可如今程家的案子传得金陵满城风雨,那些就喜欢多嘴多舌的小人如果知道她竟然出门做客,什么不孝之类的罪名扣上来,对她一个孤女就太不利了。姑姑素来光风霁月,爽朗大气,可别因此让诡谲小人中伤您的好意。”
  东阳长公主登时乐了。见越千秋一点都没有被小胖子当空气的恼怒,反而抱手在一旁看小胖子一本正经演戏,她就假作动容,同样非常认真地反问道:“那你觉得该当如何?”
  小胖子没想到东阳长公主竟然轻轻巧巧又把问题给踢了回来。他总不能直接说姑姑你应该赶紧带着程芊芊离开——虽说如此他就可以凭着身份和辈分的绝对压制力,把李崇明撵走——于是,他只能侧头瞥了越千秋一眼,给人一个很明显的暗示。
  然而,让小胖子气了个半死的是,越千秋竟然淡定地扭过头去,装成看不懂!
  没了能够默契配合他的知心对头,他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就尽量用镇定自若的语气,不得不把自己的意思明确表达了出来:“请姑姑送程姑娘回去吧。”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一个让他分外气恼的声音:“四叔此言差矣!”
  李崇明刚刚一直不敢贸贸然说话,可现在终于逮着如此良机,他若是再不知道表现一二,那就白白在金陵城呆这一年多了。他无视了小胖子那喷火的眼神,从东阳长公主身侧跨前一步,从容自若地说:“好教四叔得知,在你来之前,程姑娘正好和越家伯母说了几句话。”
  见小胖子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暗想今日早到一步果然是有好处的,当下不慌不忙把之前两人那番对答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见周霁月那几个之前也错过了那一幕的姑娘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好奇地打量着今天的女主人和程芊芊这个客人,有的则是明显在看热闹,还有的对他这出来打岔分明有些赞同,他瞅了一眼面色难看,显然没料到之前还有这番经过的小胖子,心里又自信了一些。
  “在今天这种宴客的时候,提程姑娘家里的伤心事,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但之前程姑娘自己并不避讳地对伯母提了,所以四叔刚刚这番话,也不能说错。只不过,若真有行凶之人,必定是期望她成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最好直接就一死了之,这才最高兴。相反,如果她大大方方露面,让人看到一个悲恸却自制的她,反而有利于逼迫凶手狗急跳墙露出原形。”
  说到这里,李崇明只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最重要的关键,声音不知不觉就高了起来:“她的家人不是寿终正寝,也不是病痛辞世,而是因为被凶徒所害。所以这时候的孝顺不是憋在家里,而是应该坦然站出来,让人看看扬州程氏最后的孤女,是折不弯压不垮的!”
  “好!”
  饶是越千秋素来不怎么喜欢李崇明,此刻在抚掌赞叹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嘉王世子确实是很会钻空子,很会抓重点,最重要的是很会说话!和小胖子刚刚那分明好心,却想把人家姑娘撵回长公主府不给外人看相比,李崇明说话有深度,表现更有男人风度!
  见小胖子愤怒地朝自己瞪过来,仿佛在大骂你怎么能当叛徒,他就丢了个你稍安勿躁的表情,随即徐徐放下了刚刚使劲鼓掌的手。
  “嘉王世子刚刚这话真是说得对极了。谁若是觉得程姑娘在家人全都亡故了之后,就该闭门不出,终日啼哭,那才是颠倒了行凶者和受害者。有本事他们把凶手揪出来,替程家讨回公道,否则,只知道在那说什么乱七八糟空话的家伙,就如同放屁,根本不用理会!”
  见李崇明因为自己的认同而有些意外的惊喜,越千秋却突然词锋一转道:“只不过,长公主今天是有意带程姑娘出来散散心的,清芬馆这儿固然热闹,可她眼下需要的恐怕不是这儿的环境。我倒是觉得,萧姑娘和宋师妹你们把人带出去走走说说话,她更自在些。”
  小胖子这才面色大霁,刚刚对越千秋的不满此时全都化作了满满当当的高兴。不愧是他多年的死对头,最明白他忌惮和担心的东西。这下可好,萧京京和程芊芊一块打包送走,宋蒹葭和峨眉三姝陪着去,然后只剩下越千秋的小伙伴周宗主,我看你李崇明还怎么演戏!
  你要有本事打周大宗主的主意,我叫你叔叔!
  东阳长公主见越千秋突然来了这么一招釜底抽薪,再瞥见李崇明那本来神气活现,此时却犹如遭到当头一棒的表情,她忍不住很想笑。
  然而,她到底还是忍住了,随即就温和地看着程芊芊:“芊芊,你说呢?是留在这儿陪我们这些一把年纪的,还是和同龄姐妹们到越府四处去逛逛?”
  小胖子还没来得及眉飞色舞,就被东阳长公主这一招踢皮球给弄得有懵了。他怎么听都觉得,自己这位姑姑的话里是给人两头设陷阱,如果换成他,那绝对是怎么回答怎么糟糕。
  开口说留在这儿,那就正中李崇明下怀,而若是说去和萧京京宋蒹葭等小姑娘混在一块,那么无疑相当于把屋子里这些女人们打成是一把年纪的老女人,这是相当得罪人的。
  正有些着急的他突然看到程芊芊往自己看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就是这么谈不上嫣然,而是显得有些清冷的笑容,他却冷不丁想到当初自己接住人时,那软玉温香在怀时的感觉,竟是不由自主呆了呆。
  “长公主和英王殿下嘉王世子的好意,我感激不尽。九公子想让我有几个能说话的朋友,这份善意,我更是铭感五内。只不过,程家如今只剩下我这一个孤女了,无论于公于私,我今次外出若是被人说不守礼,那些人也确实没错。”
  “只不过,我既然答应长公主同行,自然不是为了散心,也是希望像嘉王世子说得那样,让丧心病狂的元凶能够露出破绽。本来我是不想眼下说的,却不想竟然因为我起了纷争。其实,在之前来越府的路上,我就有了意外的收获。”
  说到这里,程芊芊竟是玉掌一翻,露出了一张裁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上头不知道是用鲜血还是朱砂,写着几个刺眼到极点的字。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饶是刚刚小胖子和李崇明针锋相对,越千秋饶有兴致和稀泥,这清芬馆正房里的气氛却一直都还不错,不管妇人还是姑娘,全都在那当旁观者看热闹。可此时那字条一展示,胆子小的二太太只觉得心扑通扑通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紧跟着听到的那砰的一声更是差点没把她吓昏过去。等她回过神来再定睛一看,却是东阳长公主用力一拳捶在了扶手上。
  “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当厉声喝问出这一句时,刚刚她那言笑盈盈的贵妇范儿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凌厉。
  素来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宋小女侠已经是主动凑了过去,见程芊芊非常主动地把纸条递了过来,她微微一愣,连忙接了在手,随即却也不先看,一溜烟拿去了东阳长公主面前。而后者沉着脸接了在手,冷笑道是好一张阎王帖之后,等低头一看脸色就变了。
  这种鲜红犹如人血的朱砂,却和宫中皇帝日常批红所用的颜色不同。她用手指甲轻轻划了划那字迹,将那沾上红色的指甲凑近眼前,脸色变得更加冷峻。
  “朱杀?”


第六百零三章 玄龙将军严诩
  东阳长公主说出来的这两个字,一般人在听到之后,第一反应不是诛杀,便是朱砂。
  而越千秋却觉得,东阳长公主如此郑重其事地分析那字迹的颜色,说出来的词恐怕不会是那么简简单单。因此,他在第一时间迅速扫了一眼这屋子里的所有人,结果在他这飞快却细致的观察之下,他果然看出了几分端倪来。
  平安公主明显面色一变。除此之外,其余任何人,只不过是听到程芊芊说话之后,流露出了惊骇、恐惧、愤怒……等诸如此类的反应而已。可紧跟着,他却发现原本赖在平安公主身后的诺诺歪着脑袋仿佛在想什么,当发现他看过去时,小丫头立刻对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他和诺诺相处这么久,彼此之间不说心意互通,也大略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此刻一看小丫头这眼神,他便不由心中一动。因为她这暗示仿佛是在说,千秋哥哥,我听说过这两个字。
  既然是平安公主有反应,诺诺又给了暗示,越千秋随便开动脑子那么一想,立时非常不正经地笑道:“朱杀?难道是北燕秋狩司的朱杀?”
  他原本不过随口那么一说,可当发现东阳长公主抬起头来,眼神中赫然有些惊愕,随即就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就不禁呆住了,有心打哈哈说自己只不过是随口一说,可发现包括周霁月在内的其他人都看着自己,分明把他当成了知情者,他就没法解释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
  肯定了越千秋的猜测,东阳长公主神态自若地将字条折好放进怀里,这才站起身来。见平安公主也起身,她有些歉意地对其一笑,这才伸手示意平安公主和其他跟着离座而起的众人坐下。
  “今日我带着芊芊出来,说是为了引蛇出洞,但归根结底,最主要也是散散心,却是真没想到某些凶徒竟如此狂妄大胆,视王法如无物。既如此,我们再留着便扰了大家兴致。”
  说到这里,见众人连忙欠身说了些义愤填膺的话,她就若无其事地说:“北燕秋狩司猎人头的朱杀从前丧心病狂,可若是他们只在北燕嚣张一时也就罢了,可既然要到我大吴金陵来招摇,那么便只有让他们来得去不得了。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我的人!”
  见东阳长公主说话间就往外走,平安公主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出声叫道:“长公主,这秋狩司的朱杀,在北燕那边固然臭名昭著,而且朱杀帖配方隐秘,可听说这伙人最肆虐的时候至少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北燕先帝常常用此物来迫使文武大臣自杀,真正杀的人很少。”
  不论是出于身为曾经北燕公主的立场,还是出于如今身为南吴宰相儿媳的立场,平安公主并不希望北燕和南吴在这样一桩并没有十分确证的情况下发生什么冲突。然而,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嘴太快了。
  越千秋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当然可以直接把话头接过来,说这朱杀两个字还是他之前对平安公主说起北燕之行时透露的,但话到嘴边,他最终还是决定略过这一茬,省得欲盖弥彰。
  “娘在边境上住了多年,看多了两国拼杀,生民涂炭,所以总担心无风起浪。不过,她说得也有道理,再隐秘的配方也不是不能够仿制的,万一有人借此挑起两国纷争,也不是没准的事,长公主还请息怒。”
  小胖子原本正惊悚于那血红的阎王帖,等听说这是什么朱杀帖,越千秋又声称是什么北燕秋狩司的东西,他原本已经要炸了,可听到平安公主的提醒和越千秋的补充,从前素来冲动的他竟是立时三刻冷静了下来,甚至还有闲工夫在那琢磨是不是有人故意捣乱。
  而东阳长公主此时已经走到了珠帘前头,她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却并没有回头,只是笑了一声说:“我自然不会冤屈人,芊芊那辆马车上有特殊的熏香,要把信送到她那车上去,出手的身上必然沾染,不出十二个时辰,此人必定会落网,你们就放心好了。”
  此言一出,屋子里自然再没有二话。可外头院子里却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紧跟着门外便是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娘,我有事要和你还有千秋说,能进屋吗?倘若都是女眷不方便,就在隔屏外面说话也行。”
  尽管严诩昔日曾经“失踪”多年,但这位东阳长公主之子自从复出之后,却干了很多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因此这隔屏后头的众人几乎就没有一个对他真正陌生的,就连平安公主也不知道听越小四唠叨过多少遍这个昔年旧友。
  此时此刻,已经眼看要出去的东阳长公主就硬生生缩回了触碰到珠帘的手,随即似笑非笑地说:“这儿云英未嫁的姑娘们大多都是你见过的,除此之外的那些夫人和千金,和咱们家也都可以算是通家之好,你还在那避嫌什么?有话进来说,当着你娘的面还怕什么闲话!”
  外间的严诩等的就是母亲这句话。他前次急急忙忙回来迎接了新生的儿子之后就立刻和越千秋带着武英馆那些仗义帮忙的年轻弟子们启程,等回来又忙着求官,因此他一直都没抽出空来看看越小四的媳妇。
  虽说日后也不是不能来,可他今天当街将那个御史噎得恐怕就要辞官,再者那件事情已经办成,今后就不能那样随心所欲往越家跑了。
  所以,他答应一声就立刻入内,等到了珠帘前头,他干笑着和东阳长公主对视了片刻,等到母亲转身往回走,他这才连忙跟了过去。等发现满座妇人和小姑娘们当中,除却自己的徒弟越千秋,还杵着小胖子和李崇明,他还非常善意地朝那叔侄俩笑了笑。
  叔侄俩何尝见过素来不把人放在眼里的严诩如此和气,一时都生出了某种错觉。
  严诩这态度不正常,绝对有问题!
  可别人当然不是人人都这么自在,尤其是金家、言家和秦家这些越家姻亲的年轻女眷们。越千秋和李易铭李崇明叔侄俩,那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外名声很大,挺令人好奇的,见一见也就罢了,可严诩就不同了。
  随着人旁若无人地大步进来,举手投足和青涩少年截然不同,那种成年男人的气势扑面而来,一时好几个未嫁千金都第一时间垂下了头,竟是不大敢多看他一眼。
  而从小熟悉豪放江湖的姑娘们就要大方得多了。有的叫严掌门,有的叫严师叔,还有的则是严叔叔严伯伯之类的乱叫一气。若是平时,严诩听到那一声严伯伯,一定会气得和某个小姑娘理论,可现如今他只是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随即就来到了居中罗汉床前。
  虽说此时才对起身的平安公主致意,但他从一进内间开始,眼睛就一直在盯着越小四这个身份尊贵的妻子。尤其是一想到上回在北燕,他根本就没见过人,越千秋却被越小四带过去住了两天,他那好奇心就更重了。
  发现人秀美温柔,和苏十柒的爽朗大方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此时已经是离得极近,他拱手行礼时,却在心底暗自纳罕,越小四从前一直都说要找个江湖侠女并肩打天下,可一转眼就把当年大愿丢到九霄云外,这位弟妹恐怕绝不似表面那样弱质纤纤。
  而平安公主哪里会没注意到严诩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饶是她知道他那绝对只是满满当当的好奇,而不是什么唐突的登徒子,仍然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刚生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念头,接下来唐突的邀请就已经来了。
  “我和小四当年是生死之交,一别就是十几年,如今弟妹终于归来,料想那小子不久之后也能回来,这真是一件大好事。拙荆这几日不便出门,所以今天小宴,只能娘一人过来,等到元宵节之后她做完月子,我和她在家中再回请弟妹和千秋诺诺,还请一定要赏脸!”
  平安公主听到严诩一口一个弟妹,摆明了非要做越小四的大哥,她一时更觉得啼笑皆非。然而,论年纪严诩确实更大,而且越老太爷捡来的越千秋,更是可以视作为严诩一手教大的,所以她也没计较这口舌便宜,反正越小四也不在。
  “他从前也常常说起严大哥,道是你们多年交情,你和嫂子若是设宴,我自然一定去。”
  严诩被这一声大哥和嫂子说得眉开眼笑,差点忘记自己的来意。直到越千秋使劲咳嗽了一声,他这才把那份平易近人倏忽间转化成了严肃。他侧过身来面对着屋子里其他众人,拱了拱手算是见过,这才沉声说道:“我刚刚从垂拱殿来,蒙皇上信赖,授了我玄龙将军。”
  此话一出,屋子里瞬间一片寂静。不论是小胖子和李崇明叔侄俩这样的贵胄,还是大太太和平安公主这样知晓一些朝廷大事的女眷,又或者是其他对官制一知半解的妇人们和姑娘们,此时绞尽脑汁回忆的只有一件事。朝廷有玄龙将军这样一个职司吗?
  而作为唯二两个听过玄龙一词的当事人,东阳长公主和越千秋同感愕然,紧跟着的反应却大不相同。和闭嘴装哑巴的越千秋相比,东阳长公主是直接一拍扶手怒喝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和我商量?”
  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长公主您这训儿子的地方选择得不对,就连平安公主,也在看到越千秋一个摇头阻止的眼神,也不得不使劲忍住了劝解的念头。在成年人们的沉默之中,诺诺的小声嘀咕便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
  “肯定是严叔叔想着长公主肯定不同意,所以就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这个词把东阳长公主原本就已经七分的火气直接撩拨到了十分。然而,还没等她雷霆大怒,严诩的话就如同一泓清泉,把她那满身燥热瞬间又安抚了下去。
  “娘,这事是皇上答应我的,不是舅舅答应我的。我上次就和你说过,我已经是三个儿子的爹了,可以分担你肩膀上扛着的担子了。我之前也对千秋说过,玄刀堂我打算年后就传给他,专心致志地做我自己的事情,不会再让您劳心劳力。你只管高屋建瓴提点我就行了。”
  说到这里,严诩就看向了武英馆那些小姑娘们,笑着说道:“我进来的时候,男孩子们都在亲亲居了,因为听说这儿人多就没有扎堆似的进来。回头你们把这好消息转告他们一声。到时候我在石头山上玄刀堂传位给千秋的时候,记得全都过来给他捧场!”
  小姑娘们一时轰然应诺,而周霁月则是讶异地看了一眼越千秋,见他对自己耸肩表示无奈,她想到自己从前十二岁尚且能暂摄白莲宗宗主,越千秋过了年好歹已经十五了,当个掌门也没什么不可以,当下不禁莞尔。随后,她就看到了严诩使眼神暗示她带头先走。
  知道严诩非得借着人家的地盘谈事情,她也没办法,只得悄悄拉了拉宋蒹葭和萧京京:“那我就带着大家先告退了,一会儿吃饭看戏时再进来陪着……四婶婶。”
  见周霁月叫这四婶婶三个字始终有些别扭,平安公主不禁再次笑得露出了双颊的小酒窝,少不得又客气了几句。周霁月既然起了头,几个小姑娘也七嘴八舌地暂且告退,如萧京京和宋蒹葭这样的,临走时还看了一眼程芊芊,但终究还是被人拉走。
  屋子里瞬间少了一小半人,大太太立时品出滋味来,当下说是带自家人去衡水居逛一逛。二太太亦是反应极快,笑说有几句悄悄话要对娘家人说。至于唯一想留着看看进展的三太太,则是被娘家的两位嫂子死活拖走。于是不多时,刚刚还没地下脚的清芬馆就只剩了几个人。
  这种时候,李崇明纵使本就是硬掺一脚进来的,也不禁打了退堂鼓。可他鼓足勇气正打算溜号,却不防严诩突然开口说道:“程姑娘,程家灭门惨案,已经有线索了。劳烦你跟我去一趟刑部总捕司见一见杜白楼。记得你和他是熟人,应该能信得过他才对。”
  他不用看都知道东阳长公主必定是面露惊愕,但他却没有对母亲做出任何解释。眼见程芊芊那眼神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最终整张脸上露出了慑人的神采,他就淡淡地说:“杜白楼当初去晚了扬州一步,以至于程家灭门,耿耿于怀的他直接追了疑似凶徒将近一个月,如今总算活捉到了一个人。纵使是和你没多少感情的家人,但人命关天,不得不请你去看看。”
  此话一出,李崇明登时心中一动。什么叫没多少感情的家人?程家之事还有别的内情?他迅速扫了一眼其他人,发现只有平安公主面露错愕,其他人都一副泰然不惊的样子,他就意识到,除却越千秋这位养母,其他人都比他知道得多。
  这个体悟不免让他心中非常不自在,原本那立时避开躲事的心思立刻就淡了。他并不想仅仅当一个闲王世子,既如此,别人又没赶他走,他干嘛要走?不但不能走,而且,他得跟过去瞧瞧,严诩这个所谓的玄龙将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又是他来请程芊芊!
  见程芊芊点点头,仿佛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严诩,小胖子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而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一旁的李崇明突然开口说道:“虽说有些对不起越家伯母,但这边热闹凑过了,我既然撞上了这件事,表叔可否容我去看个热闹?”
  小胖子登时气坏了,他想都不想就开口叫道:“我也去!”
  抱手而立的越千秋闲闲地看着因为关心则乱被李崇明坑进去的小胖子,一点都没有开口阻止的意思。反正有严诩呢,再坑能坑到哪去?这些捣乱的家伙不在,平安公主这场小宴反而能太平一点!
  然而,他想躲事,却没想到耳畔突然传来了平安公主的声音:“既然英王和嘉王世子都去,千秋,你也跟去看一看吧。”
  越千秋顿时为之愕然,等看到平安公主那极为认真的眼神,他想到刚刚那张所谓的朱杀帖,微微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随即眼珠子一转就上前一把抱起平安公主身后的诺诺,用极为自然的口气说:“娘既然这么说,那我先嘱咐诺诺,让她代我好好招待客人!”


第六百零四章 血色朱杀
  抱着诺诺一溜烟出了清芬馆正房,越千秋见东阳长公主带来的那些侍女,还有越老太爷送给平安公主的几个丫头都正在院子里,他微微一思忖,随手把诺诺抛到自己背上,竟是不循正路,直接翻上了墙头。
  这种经历诺诺早就熟悉了,非但不怕,反而高兴得使劲拍越千秋的肩膀。
  每逢这种时候,越千秋就忍不住想到自己当初被严诩背着高来高去的情景,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容。等到带着诺诺直接到了隔壁鹤鸣轩的屋顶上,他忖度这边厢应该没人能够偷听到他们兄妹的谈话,他这才把小丫头放了下来。
  “诺诺,对我好好说说,朱杀是什么东西?”
  小丫头年纪不大,人却是鬼灵精。她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这才笑眯眯地说:“千秋哥哥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朱杀不仅仅是东西,还是人。”
  她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看了看,仿佛是生怕四周围有人偷听,随即就凑到了越千秋耳边,非常小声地说:“我是听到爹和娘说起过。北燕先帝最后那些年,看谁不顺眼就贬官杀人,所以,北燕秋狩司就养着一批人,他们不干别的,专门为皇帝杀人。”
  “大概是那位北燕先帝贬官杀人觉得还不够爽快,就干脆捣腾出一种非常少见的大红颜色,用笔蘸了那颜色写帖子给人送去,就和索命的阎王帖似的,这就叫做朱杀。而要是接了朱杀帖子的大臣不肯自杀,那么隔天就会被罢官,罢官之后就会死。而动手的人,据说也叫朱杀。”
  虽然说的是自己的曾外祖父,可诺诺的口气中根本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尊敬。不过,小丫头从前说起北燕那位皇帝的时候,一样缺乏敬意,越千秋也不知道是越小四又或者平安公主本身对那位北燕至尊就不大尊敬,还是早就想到要把女儿送到金陵,故意这么教的。
  耳边呵气如兰,可说的却是和诺诺这种年纪的小女孩儿完全不相称的恐怖话题,越千秋实在是觉着有些诡异。然而,眼下实在没工夫再去向平安公主打听,而诺诺的解释又非常像是那么一回事,不似寻常人家小孩儿乱编的故事,他少不得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嗯,解释得很清楚。那么,哥哥再问你,那个昏君这么干,就没有天怒人怨吗?非刑杀人,纵使他是至尊天子,下头人也应该忍不了吧?而且,我之前恶补北燕那些历史地理风土人情的时候,可没看到人写过这什么朱杀的故事。”
  “因为丢脸呀。”诺诺做了个鬼脸,意识到越千秋看不见,她就索性顽皮地扯了扯哥哥的耳朵,这才轻哼了一声。
  “那时候整个上京乱成一团,当官的继续留着怕朱杀,辞官走了还怕朱杀,再加上皇子们互相攻谮,暗杀,死人无数,所以才会有现在的北燕皇帝一怒之下反了他爹。等到他登基之后,清除各种奸佞余孽,在给先帝写起居录的时候,据说该删的都删了,当然就没人传这样的闲话啦!”
  “我记得爹对娘说,他之前收留过一个出自朱杀的人呢,那都是从小养在秋狩司的,一个个只知道听命行事,只知道杀人,其他什么事都不会做。”
  越千秋越听越是觉得这背后的某些东西快要被自己抓住了,于是发现诺诺竟是突然打住,他便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没有了呀!”见越千秋倏然转头错愕地看着自己,诺诺就气呼呼地说,“爹说到这里就突然看到我,说不能让我听这些,硬是让娘带我回去睡觉!”
  越千秋顿时好不郁闷。这种关键时刻就没有了的模式,是他最痛恨的了!只不过,想到平安公主应该比诺诺会多知道一点儿,总算弄清楚了一些的他还是微微舒了一口气,随即捏了捏小丫头那脸颊,随即笑着说:“多亏了有你这个百事通。等回来的时候,我给你买糖人。”
  诺诺登时眉飞色舞,连越千秋掐自己脸时的不乐意都忘了,手舞足蹈地说:“我要最大的,我要最大的那个!”
  “小心吃坏牙!”越千秋警告了一句,见人抱着自己的胳膊撒娇,他最终还是一口答应道,“总之,只要你以后凡事对哥哥说,糖人也好,肉串也罢,什么都有!对了,娘既让我跟着长公主去一趟,一会儿客人都归你招待,你这个小主人千万别给我捅娄子,知道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哥哥你真是老了,这么啰嗦!早知道我就把大双小双一块留着,让他们端茶递水也挺好的!”
  越千秋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两个混世魔王在长公主府简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结果在越家那是上有大太太压着,下有小魔女盯着,竟然还会被指使去端茶递水,要是严诩和苏十柒,乃至于东阳长公主知道那对双胞胎是这么被管束法,会不会被气死?
  在背着诺诺跳下地之前,他只能决定换一种方法:“那俩小子毕竟是皇上的孙外甥,你可别太乱来。唔,你要是能培养一下他们的男子汉气魄,让他们日后能有担当一点,回头哥哥就答应你一个条件。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之类伤天害理又或者丢脸的事,我都答应你!”
  诺诺的眼神中闪动着惊喜的光芒,她甚至没有问当真不当真之类的废话,几乎想都不想就嚷嚷道:“成交!千秋哥哥你可别骗人!”
  知道越小四和平安公主的脾气一大半都被诺诺给继承了,她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做到,越千秋当然也不会拖泥带水,伸出左手反过来和背上那小丫头轻轻一击,随即就一本正经地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一去一来,只不过耽搁了一小会功夫。越千秋把诺诺重新送回了平安公主身边。他见东阳长公主没有动身跟他们去的意思,他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自己不在那一小会儿,她和严诩母子达成了什么妥协,于是就装成没事人似的对严诩打了个招呼。
  “师父,现在就走吗?”
  “嗯,走吧。”和越千秋想的不同,刚刚那一小会,屋子里的气氛就仿佛凝滞了似的,谁也没说一句话。因此这会儿严诩也吃不准,东阳长公主究竟是否接受他已经改了官职一事,当即拱手告辞。而程芊芊则是万福行礼后,神态自若地第一个出了门。
  小胖子和李崇明刚刚杵在这已经难受死了,此时自然溜得飞快。当越千秋最后一个出屋子时,就只见抢先一步出来的两人已经开始彼此互瞪,和小胖子的冷笑敌视相比,李崇明那不动声色的城府似乎要深沉得多。可他更知道,小胖子也不过在死敌面前装粗枝大叶而已。
  这家伙关键时刻鬼着呢!
  不消一会儿,严诩就跟了出来,看那表情,东阳长公主似乎并没有说什么。可等到他招呼了众人一块走时,桑紫却急急忙忙冲了出来,等到了严诩身边时,她犹豫片刻这才低声说道:“事出突然,长公主只不过是一时没想通,少爷您千万别勉强,凡事以自己为重。”
  尽管听这口气就知道桑紫是自作主张追出来的,但严诩本来有点严肃的那张脸还是瞬间变得神采飞扬。他眉角一挑,自信满满地说:“桑姨告诉娘,我心里有数,请她放心!”
  当桑紫重新回到屋子里时,她还没来得及对东阳长公主禀报严诩的回答,就只见这位素来以脾气火暴手段狠辣著称的金枝玉叶恼火地骂道:“放心个屁!他只不过是之前去过一次北燕而已,现如今就在我面前装翅膀硬了长大了?老娘做事的时候,他牙还没长齐呢,竟然想让我在家里坐着抱孙子享清福了?”
  之前越千秋外出那些天,东阳长公主也来过越家,平安公主和她算是见过两面。可那时候,她总感觉得这一位总有些端着——不是端着架子,而是总有些放不开。此时听她在自己面前怒骂儿子,连老娘两个字都用出来了,她不禁为之莞尔,一下子想到了越小四。
  嗯,那个家伙也很喜欢自称老子,还说是跟爹学的。要说嬉笑怒骂百无禁忌的公公,和这位无所顾忌的长公主一样,真是有意思的人……
  东阳长公主怎会漏过平安公主这偷笑?既然已经失态,她就懒得再继续维持从前那副长公主仪态了,悻悻说道:“阿诩和越小四从前就是一个脾气,现如今人人都说他是浪子回头,可在我看来,比起你家那口子却还差得远。他现在竟然想挑我那副担子,简直不自量力!”
  平安公主对于别人称赞越小四,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可是,喜欢洋洋得意的丈夫不在,她当然也乐得在背后贬损他两句。
  “长公主以后可不要当面夸他,四郎那是个想着一出就是一出的人,相比严大哥,他的性子太跳脱了,做事不稳重。再说,爹有四个儿子,四郎是幼子,他当然能撒欢似的在外头任性胡来,可严大哥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他已经足够好了。”
  足够好三个字,终于触动了东阳长公主心中那根细细的弦。她长叹一声,看着平安公主,突然伸手握了握那双即使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依旧有一点点凉的手。
  “虽说我早就听那老头子说过你,可见了面说过话才知道,越小四那个臭小子能娶到你,那是多大的福气。很少有被亲人都不当一回事却平安长大的女孩子,尤其是遇到像你这般豁达开朗却又明事理的。越小四很有福气,千秋更是很有福气。”
  面对这绝非一般的赞誉,平安公主没有客气,笑得眉眼弯弯的她轻描淡写地歪了歪头。
  “我只是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用尽全力快快活活地过下去。既然遇到了肯对我那么好的男人,既然生了那么可爱的女儿,既然天上掉下来一个很好玩的儿子,又有个挺有趣的公公,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听到平安公主形容越千秋很好玩,越老太爷挺有趣,东阳长公主终于笑了起来。而玩笑过后,她便渐渐收起笑脸,沉声问道:“你知道朱杀?”
  “嗯。”平安公主突然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才淡淡地说道,“我听乳娘说,我的外祖父,一个很平平常常的小官,便是死在朱杀手上。他收了朱杀帖之后,想着家里妻儿满堂,他就心存侥幸没有自尽,只想着先帝不可能杀他这样的七品芝麻官,说不定是有人恶作剧。结果,有一天早上,外祖母醒来时发现满脸黏糊糊的,再等发现枕边人没了脑袋,当场吓疯。”
  说着这个极其血腥的故事,她的面色只是微微有些苍白,但双手却紧紧抓住了手中的帕子,指节竟是有些发青:“遇到这样天塌下来的惨剧,外祖父家里一夜之间完全散了。母亲早就进了王府,这才躲过一劫,可就因为这事受了惊吓,没几个月她就过世了。”
  “据说那时候的朱杀帖,完全是先帝随便翻看各官衙花名册,只要左右有说人不尽职,他就会雷霆大怒立刻亲自行帖,不自尽就杀人。”
  毕竟是南北两国,纵使东阳长公主这岁数,确实是覆盖了北燕那位先帝在位的时期,可她着实没想到那种血红色的恐怖竟然会覆盖到寻常小官!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打算不再问这让平安公主失去了亲生母亲的惨事,却没想到平安公主竟是侧头又对她笑了笑。
  那笑容中不见太多惨痛,反而有些莫名的温暖。
  “但也是因为外祖父那件事,我平日只不过是早晚请安才见一次的嫡母,却破天荒地亲自带了我一天。现在想想,她应该就是从那之后把手伸进了秋狩司,把几个对上头不满的中坚官员给笼络了在手。后来便带着他们反杀了时任正副使,跟着先帝倒行逆施的几个大人物……后来的事情,想必长公主都知道了。我现在还记得她安慰我时说的话……”
  平安公主微微眯起了眼睛,一贯平缓温柔的语调竟是显得铿锵有力。
  “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女人伤心的时候若是只会哭,那便让人瞧不起!你娘没了父母家人,确实是悲伤绝望,可她毕竟还有你这个女儿,怎么不想想她死了你怎么办?你要好好活着,想想你们那一家很可能就只剩下你这一个了,你也应该好好活着!”
  说到这里,她自失地摇了摇头,随即认认真真地说:“如果不是她在的时候,一直都记得给我请大夫,也许我活不到现在。哪怕她后来没再单独见过我,后来人又都说她去世了,可是,即使我再微不足道,兄弟姐妹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可至少给我看病的大夫从来都没断过。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很尊敬她,那是一个说到就一定会去做的女人!”


第六百零五章 千秋的乌鸦嘴
  严诩既然是来带走程芊芊的,自然预备得很周到。他并没有用之前长公主府的那辆马车,而是自带了另外一辆。当程芊芊到了车前时,上头还下来两个年轻的侍女,恭敬却又不失强硬地把她搀扶上了车,随即又跟了进去,训练有素的样子和一般的世家侍女没有半点区别。
  看到这一幕,小胖子只觉得有些不那么舒服。这怎么看着那么像是押送犯人?
  不过小胖子只是这么想想,碍于有李崇明这么个讨厌鬼在身边,他紧闭嘴巴,根本就懒得说话,省得在大街上争吵起来,给外人看了笑话。然而,他瞅了瞅自然而然凑在一起的越千秋和严诩,忍不住还是流露出几分羡慕。他那些老师对他,根本不像严诩对越千秋的真心。
  越千秋没注意到小胖子那目光,他没有传音入密的本事,一会儿出发之后四周围人多,大街上人更多,因此他只能趁着这会儿上马之前,把诺诺提供给他的那些消息,用最快的速度低声转述给了严诩。
  而之前越千秋抱了诺诺出去说话之前,留在屋子里的严诩也看过那张朱杀帖,得知了来龙去脉,此时又听说了这些陈年旧事,他更是眉头倒竖了起来。换成从前的他,早就撂狠话了,可这会儿他却忍了又忍,最终只是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嘴里迸出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知道了,走吧。”
  一路上风平浪静,既没有什么翻倒的大车堵路,也没有什么当街打架殃及池鱼,更没有什么冷不丁冒出来的刺客,仿佛那张朱杀帖只不过是纯粹的玩笑。
  然而,从越府到太平门的刑部衙门这条一路向北的大道,恰恰算得上是从金陵最热闹的地方去往金陵最冷清的地方,在这还未出年关的时节,他们沿途遇到反方向过来的人不少,而他们这一边,越走路上人越少,到最后干脆就只有他们这一行三十余人了。
  面对这样的情景,李崇明不知不觉有些心里发毛。他之前早就吩咐了随从过两个时辰再过来接他,刚刚出越家时却来不及等自己的随从过来汇合,再加上李易铭也骑马,他也不得不骑马,如今虽说周遭有李易铭的侍卫,有严诩带来的随从,他却仍然觉得如同赤身站在冰天雪地里,后背阴寒冰冷,就连攥着缰绳的双手也不禁有些发僵。
  他就这么跟出来,连一个自己人都没带,万一遇到刺客……别人肯定不会第一时间想到保护他,他岂不是最容易遭殃?他只不过是想争取一个机会,一个让自己显得有些出众,同时却降低一下其他方面评价的机会,可万一遇到危险,那就太不划算了!
  李崇明越想越多,却没注意到小胖子已经瞅见了他那千变万化的表情。
  小胖子仿佛看透了李崇明的担心,哂然一笑后就随手对几个侍卫指了指,等到他们都朝这位嘉王世子靠拢了一些,他就拍马跑去了越千秋那儿。
  越千秋是因为平安公主的提醒又或者说请求,才不得不跟过来的,原本并不乐意凑这热闹,因此骑着白雪公主的他一路多半时间都在发呆。可就算如此,旁边突然凑过来一个小胖子,他还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斜睨了一眼就有些嫌弃地问道:“干嘛?”
  小胖子对越千秋这种态度早就习以为常,此时恨恨地踹过去一脚,见越千秋根本都懒得躲,身下白雪公主就已经敏捷地小跑一步躲开,他不禁恼火地低喝道:“你这马儿也成精了,连这点亏都不肯吃!”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越千秋随口一说,见小胖子不依不饶地又靠了过来,他就知道人有话要说,当即看了看左右。见无论严诩带来的那几个人,还有小胖子那些侍卫,都非常主动地离远了些,他便主动问道,“有话快说,把人都遣这么远,你不怕有刺客啊!”
  “这不是有你吗?”小胖子瞅了一眼越千秋挂在马褡裢里的那两截陌刀,随即冲着发呆的李崇明那方向努努嘴道,“我看那小子已经担心得连冷汗都出来了,要不派两个人送他回去得了,免得他在那疑神疑鬼。”
  越千秋没想到小胖子竟然还会有这样“关心侄儿”的闲心,可转瞬间就意识到小胖子这一招那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他没好气地呵呵一声,这才不咸不淡地说:“你说派多少人护送他回去?谁能确保人家就一定是冲着车里那位程小姐,是冲着我们,不是冲着别人?”
  “护送他回去的人派少了,说不定那是纯粹给敌人送人头;派多了,我们这儿就人手不够。再说了,就算李崇明是真的怕死,我和你打赌,你这会儿就是赶他,他也不会走。”
  说到这里,越千秋这才笑眯眯地用马鞭那软柄轻轻敲了敲小胖子的肩膀:“话说回来,你只说人家怕,你就不怕?这一路越走越荒凉,而且眼瞅着师父似乎专挑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再这么走下去,说不定真的会跳出几个人来……”
  “呸呸,你个乌鸦嘴给我闭嘴!”小胖子终于被越千秋给气坏了。他恶狠狠地打断了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揶揄,随即就黑着脸说,“表哥做事和你那德行如出一辙,凡事就爱个冒险,再说之前程芊芊都能引蛇出洞,你们不就是玩这花招吗?问题是谁会这么傻……”
  听到小胖子说谁会这么傻,如此明显的陷阱也往里钻,越千秋不禁莞尔,可下一刻,他就只觉得浑身汗毛根全部竖了起来。
  那种说不出的预感,他这辈子也不是第一次体会了。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直接一伸手把小胖子从对面马背上直接一把捞了过来,随即犹如塞麻袋似的横放在身前的马上。紧跟着,从来和他配合最默契的白雪公主连一声嘶鸣都没有,撒丫子便疾驰了出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越千秋压根没理会被自己这动作弄懵了的小胖子,扯开嗓子叫了一声救命。而随着他这一骑绝尘,就只听几声弦响,几乎是一瞬间,他这两人一马身后的地上便连珠似的钉上了四支箭。
  如果从高处往下俯瞰,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紧随着马儿后蹄的射箭轨迹,每一箭都是差之毫厘。显而易见,射箭的人已经尽可能估计了坐骑的速度,却仍是低估了和越千秋心意相通的白雪公主那彻底放开所有限制后的高速。
  至于小胖子的那匹坐骑,则是第一时间中箭倒毙。然而,接下来的五支箭,前头越千秋和小胖子两人一马后,就只见一个身影紧随其后,连人带马瞬间撞了过来,随着一道如同匹练似的寒光卷过,五支箭竟是从中间断裂两截,箭头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看见越千秋挟着小胖子逃出生天,看见严诩单刀匹马截下了后五箭,那占据了高处,一口气把箭袋中的十支箭射空的黑衣人立时想逃。几乎与此同时,四周围却有几条人影猛地窜出,如同大鸟一般朝他扑了过去。此人亦是动作极快,丢掉手中弓箭之后便抽刀应战。
  然而,还不等他和迎面来敌交上手,他便只听脑后铮的一声弦响。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刹那,他就觉得肩胛骨一阵剧痛,整个人竟是不可控制地往前重重跌了出去。
  他下意识地想要咬紧牙关,但往日最简单的动作,此时此刻却变得怎么都做不到,他那上下颚就仿佛不属于自己了一般,根本难以开合。当他终于仆倒在地时,就只见面前一黑,却是一个高大的人影完全遮掩了自己的视线。
  等认出那个徐徐蹲下盯着自己打量的人,他的瞳孔不禁剧烈收缩了一下。
  “箭术不错,胆子也很大,接下来,就看你有没有熬得住苦刑的本事了。至于你嘴里的毒囊,放心,会和你的所有牙齿一起,被一颗颗拔干净的,到时候,你的手筋脚筋全都会被一根根挑断,你连一根筷子都拿不起来,也不会再有任何自尽的力气!”
  说完这话,见地上那刺客露出了极度恐惧的表情,来人随手一招,等到四周围那些黑衣捕快一窝蜂上前把人带了下去,他这才纵身一跃跳下了屋顶,朝拨马回来的越千秋那两人点了点头后,就朝严诩迎了上去。
  远远看见那辆被严密保护的马车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他就扫了一眼了四周围那些此时此刻才露出惊慌失措表情的侍卫,目光最终落在了被人簇拥在当中,满脸惊容的李崇明身上。见这位嘉王世子一张脸如同白纸,仿佛一个不好就会晕过去,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
  李崇明怎么会来?
  而肚子紧贴马背,刚刚被那风驰电掣的速度颠得差点吐出来的小胖子,此时此刻则是想骂人都不敢,唯恐一张嘴哇一声吐个一地。直到越千秋停下马后从后头滑落下地,又把他从马上搀扶了下来,双腿发软的他扶着膝盖站了好一会儿,自觉缓过气,这才站直了身子。
  他想骂娘却又觉得憋屈,最终只能瞪向了越千秋。可想想人家到底是在关键时刻救了他这条小命,他怎么也不至于口出恶言,最终只能愤愤说道:“都怪你乌鸦嘴!”
  越千秋也已经看清楚了救兵是谁,如果这会儿是动漫,他早已满脑门子黑线。同样心有余悸的他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小胖子,使劲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我怎么知道引蛇出洞居然引出了这么个会射连珠箭的家伙。要是我刚刚慢一点,我们就变刺猬了!”
  之所以不是你,而是我们,是因为越千秋刚刚就清清楚楚地发现,他的反应固然很快,但对方在第一箭对准小胖子的坐骑之后,接下来一箭恰是对准了他和坐骑。接下来那追过来的每一箭,如果不是白雪公主全力发挥,如果不是严诩反应极快追上来阻截,他和小胖子都难逃一劫。因此,他那眼睛死死盯着刚刚一箭正中刺客后背的陈五两,窝着一肚子火气。
  人家根本就不是冲着那程芊芊来的,对付的是他和小胖子!小胖子好歹还是皇子,他呢?他一个宰相养孙什么时候就和小胖子这个皇子一样重要了?嘉王世子李崇明好歹也算是金陵城中一个挺扎眼的皇孙,结果根本就没人理会!
  小胖子也是极其敏锐的人,听到这我们两个字,他亦是凛然而惊,原本想嘀咕苦胆水都要吐出来的抱怨一下子吞了回去。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陈五两的背影,也没工夫问越千秋是不是早就知道陈五两竟然是个高手,直接蹬蹬蹬大步冲了过去。
  他虽说没看到刺客被擒的那一幕,可为什么不是在人冲出来的一刹那上前擒拿,而是他们好容易逃出来,刺客一时手段用尽想逃的时候才被抓?要知道,他刚刚差点就死了!
  当小胖子气冲冲快接近了陈五两时,就只见严诩跳落马背,脸色黑得如同锅底盔:“陈公公,你欠我一个解释!你亲自带队,刑部还来了这么多捕头,怎么就至于放了这样一个精于箭术的刺客到这么危险的距离行刺?”
  见严诩把自己最想质问的问题给问出了口,小胖子顿时止住了脚步,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陈五两的背影,甚至连一旁越千秋已经牵着白雪公主过来都没有察觉。
  陈五两自然不会不知道背后还有两个死里逃生的苦主。他苦笑一声,随即诚恳地说:“刚刚严大人是否瞧见了,那个刺客的穿着?”
  越千秋猛地意识到,之所以陈五两不问他和小胖子,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刚刚一个是猝不及防之下被挟着逃跑,另一个是一门心思只顾埋头逃窜,谁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刺客啥样子。而严诩却不同。果然,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他就只见严诩陡然倒吸一口凉气。
  “刺客居然混在总捕司此次出动的二等捕头里?”
  此话一出,小胖子登时遽然色变。刚刚那个行刺自己的人竟然出自刑部总捕司?用一句拗口的话来说,一群本来应该埋伏在这儿等着反杀刺客的公门中人当中,竟然冒出了一个刺客?一旦传扬出去,刑部不是丢脸,可以说麻烦大了!
  和在那又惊又怒的小胖子相比,越千秋动作更快。他随手一扔缰绳,拔腿就往陈五两刚刚来处飞奔而去。他轻轻松松窜上墙头,等到了那几个身穿总捕司公服的捕头们面前,他见几人非常主动地给他让了路,他就低头看向了地上那个已然被捆成粽子的人。
  果不其然,刺客那一身那黑色的公服和其他几人一模一样,质料和佩刀也没有任何区别。


第六百零六章 大扫除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这三个和执法有关的衙门杵在太平门附近,赋予了这座被冠以太平为名的城门几分阴森恐怖的气息。尤其是自从武品录问世,牢牢辖制着天下武人之后,刑部总捕司中也不知道曾经关押过多少武者,据说每年庾死其中的各色武人少说也有几十。
  哪怕自从八年前刑部尚书和侍郎一同倒台之后,刑部总捕司的权限固然有所缩减,又有譬如杜白楼这样的武林名宿加入其中,很多初来乍到金陵的武人仍旧一定会避开太平门,避开太平门内的刑部衙门,以及那些出入这座衙门的黑衣捕快。
  而在这年还没过完的时候,太平门就更加没什么人进出了。往日就阴森的三法司衙门,除却留守的寥寥几个官员,余下的就连门子都轮番放了假。所以,刑部总捕司那扇专用的大门完全敞开,一行看上去衣衫鲜亮的人被簇拥了进去,竟是没引起多少关注。
  亲自迎出来的杜白楼看见陈五两面色冷肃,严诩面如锅底,越千秋和小胖子都气呼呼的,又认出侍卫和随从们簇拥的失魂落魄的嘉王世子李崇明,他忍不住看向了进了总捕司之后刚刚从马车里下来的程芊芊,却只见其微微面色倒还好,只是回应他目光的眼神颇有点无奈。
  很快,他就发现了另一件非常不对劲的事。位于最后头的几个二等捕头下马之后,却是还拖下来一个捆得如同粽子的人,一看那服色,他就心头咯噔一下,立时问道:“怎么回事?”
  “进去说。”
  严诩知道对杜白楼发脾气也于事无补,大步上前后不由分说就拽起人往里走。他这一带头,眼看小胖子和李崇明已经由侍卫簇拥往里走了,杜白楼也连忙转身跟上,陈五两就示意将程芊芊以及那个刺客护送进去。
  见越千秋依旧原地不动,分明是在等他说话,陈五两就对其他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今天的事,最好不要传出去。否则,回头泄密的后果恐怕就要着落在你们身上了。连坐两个字的厉害,希望各位都记在心上,不要自误!”说完这话,见众人忙不迭答应之后各自散去,他便看着越千秋说,“九公子,我们一块进去?”
  “嗯。”越千秋懒懒地答应了一声,目光在那些离开的人身上一扫,见人人都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儿,也看不出会不会阳奉阴违,又或者心存怨尤,他这才和陈五两并肩而入。
  越千秋并不是第一次来刑部总捕司,但一直都不大喜欢这个透着阴气和煞气的地方。随着一路深入,人越来越少,等到进了一扇不起眼的黑漆门,他不经意抬头一看,当发现面朝这扇门的那三间屋子顶上,恰是一个人静静坐在屋檐上,黑衣几乎和黑色的瓦片浑然一体,所以他此前竟是根本没察觉。
  吓了一跳的他脱口叫道:“影叔?”
  越影微微颔首,却没有下来。而陈五两亦是对越影颔首还礼,随即才停下脚步侧头对越千秋说:“到了这里,九公子不用担心闲杂人等偷听了。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疑问,其中最大的那个最好不要问出来,因为我没办法明确回答你,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样含糊拗口的回答,越千秋却听得心头敞亮,自然不会盘根究底。毕竟,皇帝是不是因为对小胖子仍旧心存疑虑,所以才愿意把小胖子丢出来当诱饵,这种话还是不要问的好。
  他只是掰着手指头说:“陈公公,我想问的很简单,我在晋王府被人下了一次毒,走夜路被人行刺过一次。英小胖在晋王府也被人行刺过一次,长公主那也闹过一次刺客。再加上今天的,陈公公,你不觉得最近金陵城有点太乱了?如果加上扬州程家的灭门惨案……”
  尽管越千秋拖了个长音就打住,再也没有往下说,但陈五两还是知道他什么意思。见越千秋抬头看了越影一眼,仿佛也在等那位的答案,他在沉吟了一会之后,就低声说道:“这些日子,长公主、我和影先生杜白楼,再加上相应的几个头头碰了一下,确实有些猜测。”
  “什么猜测?”越千秋从前是最不肯吃亏的,可自从北燕归来,他就觉得自己简直憋屈透了。虽说是把裴旭和钟亮这种恶心人的暂且给整下去了,然而像萧卿卿这样讨厌的女人却从指缝里又溜了出去,他一想到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不是有人狗急跳墙,就是……”陈五两似乎想了一下什么词才能更精准地形容眼下这种状况,最终苦笑道,“就是有人在大扫除。你不觉得,这一个个人看似差一点就会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但归根结底都是突兀且徒劳无功?要知道,每一处的线索都指向北燕秋狩司。”
  越千秋之前在听说过萧卿卿的某些事迹时,还曾经在心里吐槽过那简直就是给大吴做清扫工作的国际主义战士,此时听到陈五两提到大扫除和秋狩司,他不由得呵呵一声。
  如果审出来人真的是北燕秋狩司……那么秋狩司这背锅司三个字就真的是金光闪闪了!至于大扫除,结果也许如此,可过程实在是太惊险了!
  他不再多问,冲着陈五两做了个请的手势,见人再也没有推三阻四,爽快地直接进屋子去了。越千秋就一个助跑到了屋檐底下,顺着廊柱借了把力,随即一把抓住越影伸下来拉他的手,稳稳当当窜上了屋顶。
  他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问道:“影叔,之前那个刺客你居然也查到秋狩司身上了?”
  越影当然知道越千秋指的是哪个,淡淡地说道:“那天晚上,你和霁月把人丢在那,结果到他最后断气,却也没有人来收尸。我很有耐心地等到了天亮。结果那个最早发现他的更夫没有大呼小叫,跑回去叫同伴后,直接送去了化人场,没一个时辰死人就变成一堆骨灰了。”
  他顿了一顿,这才轻描淡写地说:“我顺藤摸瓜往下继续探了一下,拎出来一串秋狩司的谍子,宰了大概五个,活捉了三个。顺便说一句,那一伙更夫里头,居然有两个谍子。”
  越千秋想到当初严诩刚出京时,就收拾掉了一伙秋狩司谍探,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语气古怪地说:“我怎么觉着,楼英长从前潜伏在我朝的那几年,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班底,现如今好像就剃羊毛一样,一茬一茬全都被人剃了个干干净净?”
  越影顿时笑了笑,这种少见的笑容使得他整个人那素来冷冽的气息化开了几分。但那笑容来得快,去得更快,须臾就消失无踪。
  “也可以这么说。”他很爽快地承认了越千秋的猜测,随即打量了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若有所思地问道,“看你那样子,今天在路上似乎遇到了点状况?”
  “不是一点状况,影叔,我差点就死了!”
  在越影面前,越千秋丝毫不在意什么风度,露出了气急败坏的表情:“刚刚拎进去的那个刺客影叔你看到没有?人居然早就混在刑部总捕司的人里,一口气就是十支连珠箭!要不是我反应快,白雪公主得力,师父骑得也是绝世宝马,追上来帮了大忙,我和英小胖就死了!”
  越影敏锐地注意到越千秋说的是“我和英小胖”,他登时皱眉问道:“确定刺客的目标是你和英王,不是你们两个中单独的任何一个?”
  “绝对是我们两个,不是冲着英小胖一个人。那时候箭箭致命,要不是我和白雪公主早就人马如一,心意相通,至少有两箭是很难躲开的,我绝对不会弄错。”
  越影若有所思地说:“之前陈公公带去的人里,他自己为防万一带了一把宝弓,剩下带弓箭的,就只有二等捕头呼铁林了。他一手连珠箭曾经名镇武林,是十年前吴仁愿当刑部尚书的时候,招揽进总捕司的高手之一,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始终没有升迁上去。他最初曾经在青城门下学艺,但因为学剑不成,机缘巧合跟着一个异人学了一手弓术。”
  尽管并不是刑部中人,但越影对越千秋谈起那刺客呼铁林履历时,那种细致入微和了若指掌,越千秋甚至为此有一种错觉,仿佛人才是总捕司隐形的大头头。
  “因为他对吴仁愿并非惟命是从,手下也没有造过杀孽,所以后来刑部换人主理之后,他还是被留任了。至于青城派,最初是因为怕得罪吴仁愿没有把他开革出去,后来吴仁愿倒台,他又留在总捕司,所以也没有再多事。但总体来说,他和青城的关系早就降到了冰点。”
  越千秋听到青城两个字时,心中就是一跳,听到最后虽说稍稍松了一口气,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另外一个与此并不怎么相关的问题:“影叔,甄容那事儿,你确定爷爷从前不知道?你和青城的那几个老牛鼻子从前真的就没有过往来?”
  对于越千秋这质问,越影就仿佛没听到似的,答非所问道:“你师父来叫你了。”
  见越影竟然如此拙劣地岔开话题,越千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严诩的大嗓门:“千秋,你还磨磨蹭蹭等什么?正在审刺客呢,就等你了!”
  虽说心里压着满满当当的疑惑,但越千秋知道没办法撬开越影那张钛合金封口的嘴,只能悻悻往前一跃下了屋顶。当一个转折落地之前,他往上头再次看了一眼。
  就却只见越影那脸上,竟是浮现出了一丝惊疑。他虽说见过人偶尔一笑,但这种负面情绪却还是第一次见,不禁呆了呆。
  可他根本来不及定睛再看,就被严诩风风火火地拉了进去。等到进了屋子,他看到李崇明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一张贵妃榻上,小胖子虎着脸站在另一边,杜白楼和陈五两则是蹲在那通身黑衣的呼铁林面前似乎在捣腾什么,他就忍不住瞄了一眼孤零零的程芊芊。
  想到他刚刚和越影的说话声音并不大,但只是隔着一层上头的瓦片,他姑且就当那一番谈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索性就直接走到了小胖子身边:“什么情况?”
  小胖子小时候暴虐,如今这些年算是克制多了,可刚刚那一幕还是看得他头皮发麻。此时此刻,他神情复杂地瞅了越千秋一眼,低声说道:“陈公公刚刚直接把他的牙一颗颗拔了……”
  越千秋顿时觉得一阵牙疼。要知道,这就是换成现代社会,牙医那也是让病人最恐惧的医生,几乎没有之一。他曾经拔过一颗勤根牙,那疼痛他这辈子都绝对不想体验第二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不知不觉更压低了一些,仿佛生怕惊动了陈五两牙齿遭殃。
  “那么疼的事,他就一声不吭吗?我刚刚在屋顶怎么没听见?”
  “你能听见才是怪事!”小胖子给了越千秋一个鄙视的眼神,“一来之前陈公公射他那一箭上有麻药,二来杜白楼在他嘴里塞了个软球,能用工具拔掉他的牙齿,他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说到这里,小胖子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想自己当年换牙的时候,如果看过陈五两这种恐怖的手段,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每天晚上做拔牙的噩梦!
  相对于此时虽说有些受到惊吓,但因为是死里逃生的受害者,所以自然而然颇有点站一条战线趋势的小胖子和越千秋,刚刚因为看到那拔牙的血腥一幕而吓得腿软坐倒,因此被严诩给拎到这张贵妃榻上的李崇明,他就明显心惊肉跳多了。
  他见过杖责鞭笞,可这种匪夷所思的手段却还是第一次体会。
  这会儿,后背心凉飕飕湿漉漉的他反反复复地想着之前自己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一幕,目光不知不觉又往越千秋和小胖子瞟了过去。见两人此刻一副彼此互相嫌弃的样子,想到之前越千秋那几乎不假思索地一抓,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丢掉最后一丝侥幸了。
  越千秋和英王李易铭……从来都不是什么死对头!李易铭这个唯一的皇子,原本应该是孤家寡人的皇子,竟然能拥有一个朋友!如果不是真正的朋友,越千秋怎么会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救人!
  就在李崇明狠狠捏紧拳头,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地上那刺客的呜咽时,他终于听到了陈五两那别人绝对不会认错的嗓音:“好了,接下来没有一颗牙的他再也别想咬舌头了,毒囊也已经完全取出,把他嘴里那颗小木球拿出来,这会儿我那一箭的麻药劲头快过了,可以审了。”


第六百零七章 一窝虫子
  “杀了我……”
  “杀了我!”
  当呼铁林那因为没有牙而漏风的嘴中,一次次吐出了那字眼时,他得到的回复却只是陈五两那阴恻恻的笑脸:“事到如今,死活就由不得你了。如果你什么都不肯说,那么一会儿铁锤拿进来之后,你可以试一试全身上下的骨头被一寸寸敲断碾碎是什么感觉。”
  见他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膝关节,想到刚刚木球堵口,手筋脚筋尽断之后,眼睁睁看着一颗颗牙被人硬生生拔出,满嘴流血的惨状,即便分明早就中了麻药,他也已经感觉到了那仿佛深入骨髓的剧痛,此时那麻药的效果已过,他只觉剧痛如同海浪一般前赴后继袭来,终于生出了深深的恐惧。
  出手前别人答应好的接应根本就不见踪影,而最后的倚仗毒囊也已经被人取走,如今他手脚筋俱断,满口牙亦是被残酷地拔光,难不成真的要等到身上的骨头被人一点一点敲断吗?
  杜白楼从当年在余家,清闲到一年到头难得出一次手的供奉,到现在的总捕司一等捕头,手上也不知道拿过多少罪大恶极的江洋大盗,杀人惯匪,心肠早已是如同铁石一般冷硬。哪怕如今呻吟求死的是自己曾经的下属,他却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反而说出了一句警告。
  “行刺皇子如同谋逆,如果我没记错,你早就娶妻生子了,就不为他们着想?”
  “杜前辈,他能做出这种事,家人肯定早就送走了,你拿这个威胁他,实在是对牛弹琴。”
  严诩一想到刚刚徒弟和表弟同时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什么悲天悯人,慈悲为怀的道理,他早就丢就九霄云外了。满心不耐烦的他恶狠狠在人面前蹲了下来,一把拽起呼铁林那头发,一字一句地说:“你自己想想,你现在像条死狗,背后指使你的人却逍遥自在,凭什么!”
  这凭什么三个字终于击破了呼铁林本来就已经极其脆弱的心防。痛得整个人都快蜷缩在一块的他一时涕泪齐流,嚎啕大哭。而严诩到底不比心如铁石的陈五两,也比不上杜白楼杀人多了心肠硬了,眉头大皱的他忍不住松开手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觉得这幅样子实在难看。
  行刺的事情都做了,居然这么没用?
  “是秋狩司……我是北燕秋狩司的飞蛾……”
  一听到飞蛾这两个字,杜白楼和严诩的反应只是皱眉,而陈五两却面色大变。他一个箭步上前去,竟提着领子将如同一摊烂泥似的呼铁林从地上直接硬生生拽了起来。他阴狠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说你是飞蛾?什么时候当的飞蛾?谁让你当的飞蛾?”
  还没等呼铁林回答,越千秋就觉得自己这会儿犹如在看一出谍战剧,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和小胖子低声开玩笑道:“北燕秋狩司给谍子起名字是不是太没水准了?有飞蛾,是不是还有苍蝇和蚊子?这不是一窝虫子吗?”
  他的声音明明很低,陈五两的注意力也明明并不在他身上。可此时此刻,那位掌管内侍省,年纪已经上了五十的宦官却是头也不回地说:“倒是给九公子猜中了。秋狩司除了布网的红蛛,也就是主持一方的头头。确实有三种谍子,除了飞蛾之外,一种叫蝇,绿蝇;另一种叫蚊,白蚊。”
  仿佛背后长眼睛看见了越千秋那几乎把眼睛瞪出来的错愕,陈五两就淡淡地说:“飞蛾的话,顾名思义,飞蛾扑火,平日隐伏不出,只需要利用身份打听一下情报,不需要干别的危险勾当。关键的时候一次性使用。不管事后成功还是失败,这个谍子就算是废掉了。”
  “至于绿蝇,就和大多数蝇类一样,嗡嗡乱叫,缠人烦人却不能伤人,多数用于捕风捉影,煽风点火。而白蚊就不一样了,那是会咬人,会吸血的。”
  解释了这三种人的区别,他方才看向瞳孔已经剧烈收缩的呼铁林,似笑非笑地说:“按理说你今天做的事情,说是飞蛾扑火也不为过,毕竟飞蛾都是一次性使用的消耗品,可你做的事情却实在太大,理应出动白蚊才对。更何况,你好歹是总捕司二等捕头,在秋狩司在北燕之外分司密谍的三等体系里,才只是飞蛾,岂不是混得太差了?”
  见呼铁林还是没有回答,陈五两便不紧不慢地说:“另外,北燕秋狩司在南边的谍子分绿蝇、飞蛾、白蚊三种,这是从前的事了,在北燕先头那位皇后死后不久,这个体系就姑且被废弃了。不管是先前的汪靖南,还是现在的楼英长,用的都是一等二等三等这一名头,你难不成想说,你在进入青城之前,就是北燕的谍子?”
  单单飞蛾两个字,陈五两就能一口气分析出这么多东西来,随口一说却蒙对了的越千秋不禁目瞪口呆。然而,下一刻他却没去看那垂死挣扎的呼铁林,眼睛朝严诩瞟了过去,就只见师父那专注认真的表情是他平生仅见,显然,那个玄龙将军不是玩笑,是当真的。
  也许是陈五两那如数家珍侃侃而谈的样子,实在像是万事皆在掌握,也许是呼铁林受伤太重,心志又几乎完全被摧毁,整个人都快到了崩溃的边缘。此时此刻,剧烈咳嗽的他嘴角溢出了血丝,好半晌才喃喃说出了下一番话。
  “我是在进了总捕司好几年后,才被招揽进入北燕秋狩司的……那时候吴仁愿已经倒台了,总捕司正在清算旧账,我生怕会被逐出去,到时候那些痛恨这一身黑狗皮的江湖武人一定会发狂似的报复我和家人,所以我鬼迷心窍……”
  说起昔年旧事,呼铁林忍不住痛哭出声,整个人颤抖得如同筛糠似的。
  “那个人自称是北燕秋狩司副使楼英长,手里捏着我很多要命的证据,他那时候还掳走了我的儿子!一边是可能丢官去职被人从总捕司赶出去,命丧仇人之手,又可能失去儿子,另一边是能继续留在总捕司,还能收下一笔丰厚的回报,我没得选,我只能选那条不归路!我答应之后,他就把儿子还给了我……”
  “楼英长那家伙长什么样子?”此次开口的是严诩,语速赫然极快,“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身上有什么特征,你把记得的全都说出来!”
  越千秋没见过楼英长,小胖子和李崇明更没见过楼英长,此时听呼铁林磕磕绊绊地使劲回忆并描述着那个自称北燕秋狩司副使的人,他们仨几乎不约而同地观察着陈五两和严诩杜白楼的脸色,见三人脸上挂着严霜,全都没打断呼铁林,三人心里就都有了相应的猜测。
  难不成这家伙真的是楼英长收买策反的?
  陈五两杜白楼严诩也好,越千秋小胖子李崇明也罢,此时此刻,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呼铁林的陈述吸引了过去,不是只注意到了这个人,就是在细细琢磨他的话。因此,静静站在一旁并没有多少存在感的程芊芊,竟是没有分到一道关注的视线。
  对她颇有怜意的小胖子和刚刚产生点兴趣的李崇明,此时此刻无暇他顾。对她颇有提防的越千秋,此时此刻满脑子都是秋狩司、北燕皇后、萧卿卿……顺带还少不了琢磨小胖子和他双双成为目标的原因。
  被忽略的程芊芊仿佛一个最冷静最不在乎的旁观者,然而,她双手拢在长袖中,十指交缠,用劲大到骨节已经被那股大劲勒得有些青白,右手不时碰触左手腕上的那只镯子,呼吸也是不知不觉急促了起来。
  终于,在陈五两开始逼问呼铁林,此番受命行刺,目标到底为何人时,她低低呻吟了一声,随即如同腿软了一般捂着额头瘫坐了在地。
  尽管这动静并不算很大,但在场每一个人都颇为警觉,当下齐齐往程芊芊的方向看去。见她垂着脑袋满脸痛苦,小胖子下意识地就要过来看个究竟,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则是越千秋。倒是本待去瞧瞧的杜白楼和严诩见越千秋已经过去了,两人就收回了迈出去的那条腿。
  无论老杜还是小严,在他们心目中,越千秋那都是能够靠得住的人。
  而越千秋觉察到背后的小胖子和李崇明没有过来表示怜香惜玉,他也同样松了一口气。等到了程芊芊跟前,他就屈单膝蹲了下来,客气却不失距离地问道:“程姑娘,你怎么样?”
  “不知道,只是突然有些头晕……”
  程芊芊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弱无助,发觉对面的少年并没有如同寻常男人一样,探出手来试试自己的额头,又或者搭脉搏查看她的情况,而是自顾自地手托下巴沉思,她想到之前在玄武泽时,他亦是直接把她扔给了英王李易铭,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尽管她在扬州时都听说了这位越九公子仗着爷爷是宰相如何横行跋扈咄咄逼人,可她几次接触下来,却只觉得对方那看似得理不饶人的外表之下,藏着比成年人更甚的小心谨慎。
  “能不能劳烦九公子帮我一把,让我到内室暂且坐一坐缓口气?”
  是内室而不是别室,自然指的是这明间隔壁的东屋又或者西屋,在屋顶上坐着个越影,外头又有这么多高手的情况下,越千秋并不觉得程芊芊是想要逃跑又或者耍什么花招。因此,他犹豫了一下,突然心中一动,随即东张西望两眼,起身跑到旁边,直接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要说这屋子里椅子着实很不少,刚刚只不过因为事件非同小可,除了腿软的李崇明,其他人没有一个顾得上坐而已。而看到越千秋这样一个搬椅子的动作,李崇明和小胖子全都目瞪口呆,只以为越千秋是不想把人带去内室,而是打算就这么敷衍地让人坐在这休息。
  然而,等到越千秋被椅子拿过去,却是直接把椅背朝着程芊芊,叔侄俩就都傻了。而越千秋那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让两人简直觉得不可理喻。
  “嗯,那个……男女授受不亲,我不便伸手,程姑娘你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行不行?”
  小胖子简直觉得越千秋摇身一变成了守礼君子!见鬼的男女授受不亲,你当年才那么一丁点大就招惹上了周宗主,在武英馆也容留了那么多女学生,和红月宫少宫主萧京京也关系挺密切的,现如今突然就改性了?可瞪眼归瞪眼,他心里却还是觉得挺舒服的。
  毕竟,那怎么说都是和自己有点瓜葛的姑娘。越千秋够意思,知道朋友之妻……咳,和朋友有瓜葛的姑娘也不可戏!
  越千秋才不管小胖子那是什么表情和心情,只是笑容可掬地看着程芊芊。见最初呆愣在那儿的她总算惊醒了过来,随即点点头后抓住了椅子腿,艰难地爬起身,一点一点地站直了身子,他这才干咳一声道:“能走路吗?不能走路的话,我在前头挪椅子,你在后头慢慢走?”
  此时此刻,就连杜白楼都觉得越千秋简直是化身成了迂腐透顶的假道学。他刚想上前帮忙,就被陈五两不动声色伸脚拦住。拦人之后,陈五两还一本正经地说:“先问此次指使刺客的人要紧,至于程姑娘那儿,交给九公子就行了。这世上能有他这样的君子,实在太难得。”
  君子难得……这是说他那个从来不肯吃亏的小徒弟吗?这一次,就连严诩都冷不丁一口唾沫咽岔了气,结果咳得惊天动地。
  李崇明更是又好气又好笑,可心里却忍不住评估,越千秋这么做作到底是撇清还是其他。
  甭管别人怎么想,低着头的程芊芊却是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苦笑。她低声说道:“我还能走路……”
  “那就好那就好。”越千秋根本就不给人继续往下说的机会,笑容可掬地说,“那你慢慢走,我带着椅子备用。”
  他用一种看似正经实则滑稽的方式挪着椅子把程芊芊送进了里间,直到帘子在背后落下,他随手把椅子在门边一搁,这才抱着双手若有所思地打量直接跌坐在窗前软榻上的程芊芊。见她那秀丽的容颜变得如雪一般苍白,他虽说没觉得做错,但还是侧过了头。
  小心无大错,尤其是面对这个细腻多思的姑娘更是如此!
  他正在寻思,就只见程芊芊提起了软榻中央茶几上的小壶,等到把水倾倒了出来,她便以手蘸水,在茶几上写起了字。对这一幕熟悉到极点的越千秋忍不住想翻白眼,但终究还是慢慢吞吞绕到了程芊芊身后几步远处,探脖子去看那茶几上的字。
  “我有信带给你。”
  看到这没头没脑的六个字,越千秋登时更加狐疑。紧跟着,他就眼见程芊芊伸出左腕。随着袖子落下,那一枚套在皓腕上的玉镯格外显眼,而眼力极好的他细细审视,却没发现那玉镯有什么玄虚。
  等到程芊芊将镯子褪下,紧跟着双掌一转一分,那一个镯子竟是奇异地分成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他才大吃一惊。
  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他就发觉,那两边镯子中间并不是平的,而是有一个圆圆的凹槽,当程芊芊用指甲将嵌在其中的东西挑出来时,他赫然发现,那竟然是一卷微微发黄的绢书。等到程芊芊取出那绢书,直接递给了他,他不禁陷入了两难。
  接不接?藏得这么好,到底什么东西?总不会是什么传位遗诏,杀人密旨,血书遗命吧?


第六百零八章 丁安遗笔
  “这屋子里真是有点太热了,程姑娘要不要开窗?”
  嘴里说着这毫无营养的废话,越千秋果断结束了迟疑,伸手直接取过了那张绢书。他用了一瞬间的功夫就想明白了其中利害,人家东西都拿出来了,还由得了他吗?反正不大可能用这种拙劣的办法下毒,那么就看看程芊芊又或者她背后的人玩的是什么花招好了!
  绢书入手,他见质地发黄陈旧,多半是放了多年的老东西,心里就有了点数。毕竟,如果真是存放了有那么多年头,这上头的内容,十有八九又要老调重弹说他的身世如何如何。好在他近些日子以来受够了各种各样的秘闻冲击,就算人家直接说他是皇帝他都不会惊讶。
  越千秋漫不经心地展开了帛书,可看清楚抬头的称呼,他那张脸就瞬间僵住了。原来,这并不是什么指定给谁的遗诏密旨之类非常可能要人命的东西,但抬头前两个字却非同小可。因为那是……
  千秋!
  他几乎立时三刻强迫自己排空了所有杂念,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封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信。
  “千秋,见此信时,想来汝已知人事,却不晓身世。吾名丁安,曾事大燕文武皇后为尚宫,保管皇后玺绶。”
  为了平复此时那怦怦直跳的心脏,越千秋忍不住将目光从绢书上移开,瞅了程芊芊一眼。就只见她如同泥雕木塑一般静静地坐在那里,苍白的脸色,冷淡的眼神,紧抿的嘴唇,看上去就像一尊精致却没有表情的瓷娃娃,生机全无,就连面对他那犀利的目光也没多大反应。
  很快,他就收回心神继续看信:“吾曾随皇后辗转至南吴金陵,后携汝栖身市井。甫居逾月,三遇死士行刺,知汝与吾恐不保,故密报南吴户部尚书越太昌,央其携汝归家,养汝为孙。皇后昔与越氏有约,故而越氏应允,吾可死矣。”
  面对这寥寥几句信息量实在是太大的话,越千秋再次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写信的人不但自称丁安,还把来历说得清清楚楚,到金陵后的经历也都浓缩在了只言片语中,更揭示北燕那位先皇后曾经和越老太爷有密约!
  相比直接一上来就揭他身世,这种叙事手法实在是高明太多了,嗯,要点个赞。
  他自己对自己开玩笑,调剂了一下此时激荡的心情——那与其说是对自己身世的兴奋,还不如说是一种即将得悉秘密的好奇,哪怕他知道很可能到最后还是一场骗局——但在继续看这形同遗书的绢书之前,他又对程芊芊咳嗽了一声。
  “既然程姑娘你不想开窗,这茶几上的茶应该已经凉了,要不要我去倒杯热茶来?”
  没话找话说的越千秋见程芊芊沉默不语,也没空去追究她是无意配合他演戏呢,还是有什么别的缘由不愿意开口说话,反正他把自己的戏份暂时给演了,短时间内不虞外头那几个正在审刺客的人闯进来,再说他还分心二用留心着。
  很快,平复了心情的他就低下头继续扫过那密密麻麻的字。
  “文武皇后志存高远,然则所图太大,吾不能苟同,是故主仆之义十余年,终分道扬镳。皇后曾游历吴越,与吴帝邂逅相得,一夕春宵,返燕时于边境见燕帝,逾两月而有子。然此子为吴帝子,又或燕帝子,因皇后分娩时早产,吾虽知情亲历者,亦不得而知。分娩之日,吾为皇后屏退,后进产房,却见两子。”
  看到这里,越千秋终于忍不住抬头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别说嘴角直抽抽,心里也都快抽了。那位理应是死了的北燕皇后娘娘,您到底是多会折腾啊?这到底生下来的是双胞胎,还是提前就已经抱了一个备胎进去摆迷魂阵?连自己的心腹都要瞒着,你得是怎样多疑的人?
  心里这么想,他却也已经确定了接下来会看到的内容。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彻底惊着了,就只见下头那句话赫然是:“其中一子,皇后命名曰千秋。取生亦千秋,死亦千秋,长长久久亦千秋之意,此即汝也。”
  越千秋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如果他是真正的在襁褓中被越老太爷抱回去的那个婴儿,看到这句话时,就算不想别的,也会觉得北燕皇后这个名字还起得真是含义隽永,绝对不会像他此时此刻那样震动非常。
  因为直到现在,他还记得越老太爷给自己起名字时念叨过的那句话。而除却轿夫、跟轿的人以及越影,他相信这句话绝对不可能传出去。
  这些年来,他曾经半真半假地缠着爷爷问过当初为什么给他起名千秋,可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答案,每次狡猾的越老太爷都是打哈哈又或者用别的话把他敷衍过去。
  而现在,这句他牢记在心中的话,再次出现在了这封绢书上。除非越老太爷和越影口风不紧,又或者那几个知情者泄漏消息,就只有信上所说的这个可能性——他的名字并不是爷爷起的!
  “然另一子皇后未曾命名,留于身边,汝则第一时间远送。至金陵时,皇后遣近侍将另一子送走,回程却复又携汝来。汝相貌及鬓角红痣,吾记忆犹深,然则近侍禀皇后,道此民间弃婴,因怜悯携回。吾因此怒斥近侍谎言欺主,然则皇后亦坚称非己子,令送予民家。吾一时情急,抱汝远遁,而后则屡有死士来袭,吾应付无力,故托于越氏。”
  到这里,前因后果算是说清楚了,可也算是什么都没说,越千秋轻轻揉着眉心,心想这还真的是折腾人玩。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最后几句话,随即便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出神。
  “昔吴帝有鲸吞天下之心,然无震慑文武之力;越氏有辅明主一统天下之志,惜乎出身微贱,党羽未丰;燕帝亦有定鼎天下之愿,然天性骄狂,不恤文武。且南吴非大燕,臣有臣道,君有君道,故而皇后因身怀六甲于大燕遭人暗算,体衰不能支之际,决意南行。”
  “今见此书,汝应知身世蹊跷。不论为皇后子,燕帝子,又或吴帝子,良人子,汝既得活命,当凡事以慎重自保为要,藏拙隐忍。切记平安是福,勿涉帝王家。”
  “丁安遗笔。”
  越千秋下意识地一把攥紧了绢书,随即又松开手,一点一点将这张薄如蝉翼,却带着殷切心意的遗书小心翼翼折好放进了怀中,这才上前走到程芊芊跟前。他蘸着茶水在茶几上划道:“你奉谁之命给我送信?这封信何时到你镯子里的?你可曾看过?”
  程芊芊却没有继续蘸着茶水写字,而是将那镯子一合,随即把那根本无法恢复原状的镯子送到了越千秋面前。
  这么非同小可的事,越千秋可不会与人客气,立时接了过来摆弄了好一会儿,发现半面镯子上除却中间凹槽之外,圆周四点还各有小小的凹槽,另外半面则是依稀能看得出曾有凸起,如今那突起分明已经被磨平,他瞅见程芊芊的坐处竟有碎屑,心中就大略有了猜测。
  等到确定这镯子开启之后确实无法复原,他眉头一挑,直接理直气壮地把镯子捏在手里不还了。而下一刻,他就只见程芊芊指尖蘸水,划了几个字。
  “镯子乃长公主所赐。”
  越千秋登时瞪大了眼睛。骗鬼呢!东阳长公主要是送信给他,有一千个一万个办法,绝对能神不知鬼不觉,不让他知道是谁送的,用得着再通过程芊芊转一道手?除非……东阳长公主身边并不是那么干净,混了人进来,但这种可能性太低了。
  他也懒得猜,干脆就这么看着程芊芊,等着对方自己揭开谜底。毕竟,如果不想说,人家根本不会用实际行动表示镯子只是一次性储物工具,更不会挑明东西是东阳长公主所赐。
  “镯子乃程家旧物,长公主将程家尚未烧尽的财物装箱送来,我选了此物和两根簪子以及几块帕子留做纪念。”
  这个回答基本上还算在情理之中,而越千秋只要想一想程芊芊在公主府形同受监视居住的处境,就知道她如果真的打开过那个镯子看过那封信,那么就绝对不可能把东西复原。因为她找不到修复这玩意所用的材料。
  那么,现在剩下来的就只有唯一一个问题了。谁告诉她镯子里藏有一封信的,又是谁让程芊芊送给他的?
  “镯中藏信,乃我生母当初遗书所言,本随我多年,但此行之前为我嫡母借故收去。”
  用手一抹,将茶几上那水珠全部拂落在地,程芊芊这才再次蘸水继续往下写。
  “母亲遗书明言,那镯子内中藏书,送予白门越氏,越千秋。”
  越千秋也懒得去追究程芊芊这话中,到底有几分是真的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镯子,深知眼下最最麻烦的就只有一个问题。这从中间整整齐齐被剖成两半的镯子,到底怎么修复了还给程芊芊?下一刻,他就突然灵机一动,干脆回到门边上的椅子上反过来骑马似的坐了。
  此时,耳听得外间在继续审问刺客,陈五两和严诩杜白楼简直是疲劳轰炸,一个个层出不穷的问题丢出来,根本听不到小胖子李崇明叔侄俩的声音,分明已经彻底沦为看客,他就面对程芊芊,轻轻扬了扬眉。
  “说起来,程姑娘之前出示的那张朱杀帖,是怎么到你手上的?如果我没记错,师父后来带你坐的那辆车,有两个侍女寸步不离守着你,而之前长公主带你出来时,也说马车上另有玄虚,就算有人接触到你也会被追到。那么,你收到那张朱杀帖,别人就一点都没察觉?”
  越千秋非常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在越家时之所以没人问,那完全是因为严诩的到来给打岔了,东阳长公主关心儿子突然做出的那个选择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再说了,就算意识到,她想想严诩即将独当一面,故意不提,让严诩自己去问,这种可能性也很大。
  所以,此时此刻,他干脆代师父把这个问题挑明了。至于问过之后嘛……呵呵,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把朱杀帖送到程芊芊手里的人,使得她手上无声无息地掉了一只镯子,这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就算回头抓到那人,人家不承认也没事,反正不见了就是不见了!
  越千秋能想到的事,程芊芊又不是头脑迟钝的笨蛋,她当然也能够想到。只不过,她显然没有任何揭穿越千秋的意思,当下顺着他的问题坦然回答。
  “我和长公主到越府的路上,遇到过一匹惊马,随从和侍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而车夫因为避让不及,急急忙忙停车,我还在车里碰到了头,连车门都被撞开了。那时候车里是还有一个侍女跟着,但突发状况,她虽说拉了我一把,但车门还是开了,周边有好几个人靠近过来。那封朱杀帖应该就是那时候到了我袖子里的,而且,我还丢了一只镯子,那是长公主才刚给我的程家遗物。”
  越千秋几乎不假思索地立时把断成两截的镯子藏进了怀里,随即对程芊芊竖起拇指点了个赞。而安下心之后,他就笑眯眯地把下巴枕在搁在椅背的手上。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说呢?”
  程芊芊随手将刚刚一直蘸水写字的茶壶掷在地上。随着那咣当一声,眼见门帘倏忽间被人撞开,看到探进头来的竟是李易铭和李崇明叔侄俩,她便冷笑了一声。
  “九公子这是在审犯人吗?如果是,我不妨说实话。长公主想引蛇出洞,可相比我立时察觉端倪,在大街上失声叫嚷,引起混乱,自然是我假装没察觉,更容易让人以为得手,继而露出破绽!我这些天在公主府事事都不曾避人,如果你认为我能够提早弄到那样特制的颜料,写了东西藏在身上,又或者吃里爬外和人勾结,大可把我和外头那刺客一样去审!”
  小胖子和李崇明几乎齐刷刷地看向了越千秋的后脑勺,一个有些薄怒,一个则有些佩服。
  好端端地搀扶人到屋里休息,怎么就演变成审犯人了?
  而就在这时候,两个皇族少年的背后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咳嗽,紧跟着,他们两个领子就被人揪住,随即被毫不客气地拎到了一边。走进屋子的严诩仿佛没看见越千秋似的走过他反坐着的那张椅子,信步来到了程芊芊跟前。
  “程姑娘,刚刚因为那个刺客,忽略了你这边。本来我和杜捕头请你来,就是为了程家的事情。不但杜捕头追到了一个疑凶,洪湖双丑那边终于肯开口了,还有你那个侍女,他们提供了一些很重要的消息,你眼下跟我和杜捕头去见见他们听一听如何?”
  此话一出,第一次和第N次体会被人提领子拎走的李崇明和小胖子就异口同声地叫道:“我也去!”
  没等两人互瞪,后一步过来的杜白楼就代替严诩答应道:“英王殿下和嘉王世子就一块来吧,一会儿那场面并不是太适合女孩子,你们给芊芊壮壮胆也好。”
  越千秋见严诩看自己,他立刻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相比程芊芊那边,他对要他命的刺客更有兴趣,反正真的发生了什么,严诩也会告诉他的。更何况,眼下他怀里还藏着很要命的东西,脑子里也正一团乱呢!


第六百零九章 给你一个好差事
  越千秋不想去,严诩当然不会勉强,杜白楼就更加不会多说什么了。等到这两人叫上李易铭和李崇明,带着程芊芊离开,越千秋却并没有从内室中出来,继续反坐在那椅子上出神。直到外间一声杀猪似的惨呼,把他那飞到九霄云外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
  “你说你这次动手之前,人家保证会有弩弓劲矢给你掩护,但事到临头却没有来。而且,你已经把妻儿送走。可就算是这样,你就没想过,伏击皇子,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你怎么知道英王会来?你为何连越九公子一并攻击在内?若是不说,我便一片一片拔了你的指甲!”
  陈五两这连珠炮似的问题,同样是越千秋最关心的,于是,他虽说没挪动屁股,却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我说……我说!我不知道是行刺英王,我根本不知道!我事先并不确定是否要动手,那人只是告诉我,有两个少年可能会和严公子一块到刑部衙门,如果在路上遇到,就用我那一手连珠箭行刺。事成之后,他们会保我远遁,会保我家人平安……”
  啪——
  “竟然想在我面前说这种鬼话蒙混过关?看来你是罚酒还没吃够!”
  听到那响亮的巴掌声,又听到陈五两的呵斥声,紧跟着那呻吟就分明再次被堵在了喉咙口,越千秋虽不知道陈五两怎么炮制人,但还是哂然一笑。正如陈五两说的,这鬼话骗谁呢?如果只是要行刺一个跟着严诩的少年,只要稍稍动动脑子就能想到,目标必定是他。
  而如果呼铁林没说假话,人家想杀的是严诩身边的两个少年,那么虽说也有可能是他加上刘方圆又或者戴展宁,可是,以小胖子常常与他有事没事碰在一起的可能性,呼铁林应该想到其中有行刺皇子的可能。更何况,他今天是被平安公主给推过来的,要是他不来……
  呵呵,小胖子加上李崇明,不是两个少年?那样的话岂非一个不好龙子凤孙一锅端?
  明知道很可能要行刺一个皇子还敢动手,任凭陈五两怎么折腾,这家伙都是自找的!
  挨了重重一个耳光后再次被堵上嘴,眼看着陈五两手中已经是多出了一根绣花针,而寒光一闪之后,那针就深深没入了他的食指之中。那一瞬间,他几乎痛得昏厥了过去,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狠手辣。而当那一针抽出时,他再也不敢让陈五两再来第二次,慌忙拼命摇头,只恨自己没有尾巴,不能摇尾乞怜。
  因此,当堵嘴布被取出时,呼铁林甚至顾不得那钻心的疼痛,连珠炮似的说:“我猜到可能有人要杀越九公子,可只以为会跟着的不是周宗主,便是其他武英馆的人,我真的没想到是英王……等我把箭袋射空之后才发现九公子马前的人是谁,我都快吓疯了……”
  哪怕是面对瞬间满脸阴霾的陈五两,呼铁林不敢流露出任何怨毒的眼神,更不敢再用半点文过饰非的手段。他生怕再惹怒面前这个煞星,甚至顾不得嘴角流血,那还深深扎着一根绣花针的手指仍旧无时无刻传来让他发疯的痛觉,继续往下说。
  “没看见有人来接应我就已经怕了,却还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想逃,心想实在不行还能服毒自尽……我之前送走家里人的时候,没敢用北燕秋狩司的渠道,生怕他们杀人灭口,又或者在转移我家人的时候,故意把人送到北燕继续要挟我。所以我把人送去了一条海船上。”
  说出这话,呼铁林不用看都知道陈五两是何等怒色,心中不禁庆幸自己当初做出了唯一正确的选择。尽管在海路上,某些豪商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还会有更多人葬身鱼腹,而他的妻儿登上海船后,也可能是如此结局,可海上追一条船却不比陆上满天下通缉一家人!
  纵使是朝廷,也很可能追不着他的家人!
  尽管能确定自己的家人十有八九是安全的,但他深知一旦陈五两找不到他的家人泄愤,那么就可能把他折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除非,他把蒙骗他的家伙全盘卖一个彻底。当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把自己知道的那条线给揭了出来。
  “那个和我联系的家伙是秦淮河边一个首饰铺的东家。只不过眼下我既然失守被擒,他很已经跑了。但他不止一次来见过我,虽说很会变换形貌,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和我那一手连珠箭比起来,我的轻功也相当不差。”
  陈五两顿时心中一动,随即暗想幸亏自己未雨绸缪,今天特意带上了一把弓和一袋淬过最顶尖麻药的箭。否则一旦让这个狡诈无耻武艺却高强的家伙逃了,那么真的是后患无穷。
  呼铁林却没工夫去想自己这番话会给陈五两怎样的观感,只想着怎样让自己有价值一点,至少能有一个不那么痛苦的死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丢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我在他走之后,换衣裳从后门出去盯梢他,这才发现了他的底细。而后,我曾经想办法金蝉脱壳,借口去外地缉捕要犯,实则是让一个好兄弟扮成我去做事,自己则在他那儿整整蹲守了半年,终于被我抓到了一点规律,拎出了和他联系的人中,有一个兵部的门子很可疑。转而我又去盯了那个门子……”
  陈五两并没有期望能从呼铁林口中撬出多少有价值的情报,所以当这个明显受不住刑,又因为对失信上线的愤恨而一口气倒出一大堆让人难以置信的机密消息时,始料不及的他眉头紧蹙,直到背后传来了越千秋的声音。
  “陈公公,看来你之前真说中了,接下来在金陵城真的可以来一次大扫除。”
  越千秋嘴里这么说,心里也确实这么想。楼英长当年是物色了个武艺高强兼隐忍小心的飞蛾,结果不知道是人回到北燕的楼英长自己失心疯,还是在南吴这边的哪个大头头突发奇想,上演了一场太疯狂的飞蛾扑火,结果这飞蛾直接把背后一整张蜘蛛网都卖了!
  如果真能从这个飞蛾顺藤摸瓜牵出了北燕秋狩司在金陵的谍报网中一条完整的线,那小胖子和他今次险死还生真心不亏……本来他觉得很冤枉,可看过那绢书之后,他现在觉着,某些事情不是靠无视就能算了的。
  陈五两被越千秋这么一说,顿觉眼前最后一层迷雾猛然间全部散去。他缓缓站起身来,随即冷冷说道:“把你刚刚说的这些人的职司和姓名再说一遍。如果回头一一查实,那么,我会禀告皇上,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同时放过你的家人。否则,你作为里通北燕的叛贼,不妨体会一下什么叫凌迟处死,什么叫亲族俱灭,无处存身!”
  “我说,我全都说!”呼铁林眼神中爆发出了毫不掩饰的期冀,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便再次重复道,“我的上线是秦淮河边陈记首饰铺的东家陈琳……”
  站在旁边的越千秋听他复述一个个名字,确确实实一个不差,所有细节也和之前叙述的完全一致,他就知道,除非这家伙是在很早以前就准备过这样一套糊弄人的说辞,编造好了所有细节,否则,呼铁林供述的就确实是他千辛万苦追查出来的重要线索。
  所以,在情报战线上,威逼利诱策反过来的人实在是不那么可靠。而更愚蠢的是,对威逼利诱被策反过来的人还不知道有节制地使用,甚至提防程度也不够,不被反噬才怪!
  陈五两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地再次听完,这才看了一眼越千秋,见少年正在那歪头沉思,对自己记忆很有信心的他没有再开口求证,大步走到门口吩咐了一声。不多时,两个灰衣汉子就悄然进了屋子,轻轻松松把呼铁林从地上架了起来。
  “派四个人,把他给我严严实实看好,不能掉一根汗毛。”陈五两轻哼一声,目光瞟了一眼那依旧深深嵌在呼铁林手指中的绣花针,“也包括那根针。”
  越千秋看着呼铁林根本连求饶都不敢,就被径直拖了下去,非常淡定。在他看来,接下来的事情,陈五两名单在握,手里又有充足的人手,自然把握十足;程家案子那边,杜白楼加上头一次揽事上身的严诩,就算有管闲事的小胖子和李崇明,也坏不了事;总之没他事了。
  可就在他思量着怀中那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的那封绢书,还有那个镯子,寻思怎么趁着平安公主小宴的借口溜号回家时,却突然察觉到肩头上压了一只手。
  “九公子,虽说这话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可能不能借你和你的小伙伴用一用?”
  这只手来得无声无息,越千秋只觉得整个人身上的汗毛根一瞬间全都炸了起来。这是人家把手放到肩膀上,按照刚刚那趋势,只怕是把手探入他怀中,他也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反应!他竭尽全力放松浑身肌肉,随即强行挤出了一个笑脸。
  “陈公公,我娘今天才第一次请客,结果我这个儿子就带着两个客人跑了,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您现在支使我不算,还要支使我请去凑热闹的其他客人,这太说不过去了吧?”
  虽说察觉到越千秋刚刚仿佛肩头一僵,但陈五两就算多疑,也不至于想到越千秋和程芊芊在屋子里那么一小会就有什么瓜葛,毕竟,人还是越千秋主动送去长公主府的。因此,他非常自然地把越千秋的推脱归结到讨价还价,当即笑眯眯地抛出了条件。
  “你之前不是为了你那些武英馆的小伙伴们,去和叶相爷谈过条件?放心,我不会让你们白出手,但凡今次抓到人建功的,全都以擒获北燕谍探,赏赐应有的出身,同时褒奖他们的门派。另外,总捕司武德司之类的他们恐怕看不上,可玄龙将军旗下还有一堆职位空着,这却是我可以向皇上提请的。”
  他眯了眯眼睛,随即似笑非笑地说:“你师父向皇上提请,日后总捕司专管缉捕江洋大盗,武人为非作歹。武德司侦缉百官不法事。至于玄龙司……则是专管剪除北燕秋狩司的谍探,以及他们收买的叛贼!一旦把南边这一摊子剪除干净之后,那么,就把手伸到北边去!”
  见越千秋登时目露异彩,陈五两不禁笑了:“从前总捕司和武德司常有职权交叉之处,而玄龙司又见不得光,如今有你师父上书来这一档子,虽说文官们会不高兴一阵子,但总的来说,却是职权分明了许多。他这次的决心下得不小,你这个当徒弟的就不帮他一把?”
  “陈公公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是无法反驳……因为能说的话大多被你说去了。”
  越千秋叹了口气,随即伸出了右手食指:“我只有一个问题,既然师父才是干这个的,那眼下不应该我先去通知师父,然后再去干活吗?”
  陈五两顿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才打趣道:“也难怪你师父对你比对自己儿子还好,你果然事事全都想着他。程家的案子之前就是长公主在查的,就让你师父和杜白楼一查到底。至于你这边,得了功劳难道你会独吞?还不是大多得算在你师父头上?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不是应该的?”
  越千秋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以后要讨价还价谈条件,绝对不能和陈五两这个吝啬鬼谈!当然,他也不是不知道,陈五两并不是人手不足,而是有些投石问路的意思。毕竟,万一总捕司、武德司又或者玄龙司出动,回头却证明是呼铁林故意设计,那么就丢脸大了。
  也就是说,陈五两本来就寄希望于他那不拘一格的行动方式!
  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后扭头就往外走,等一手快要放下帘子时,他才干咳一声道:“陈公公,你把这事儿交给我,回头闹出点什么来,我可全都推你头上!”
  当陈五两琢磨出越千秋这话里头仿佛流露出几分不对劲的时候,他一个箭步上前拉起门帘,却只见越千秋早就跑得没影了。
  想到越千秋平常确实是自恃靠山硬,不管和人打架还是吵架,那都是得理不饶人,回回硬碰硬,就连偶尔的迂回也是为了更凶狠地打击敌人,他不禁生出了一种不那么美妙的预感。
  这小子不会真的打算捅破天吧?不可能吧,一张快烂透的蜘蛛网,几只苍蝇蚊子之类的虫子,人能干出什么事来?
  刚刚呼铁林供述出的那一条线,一个首饰铺的东家,一个兵部的门子,一个礼部的小吏,一个守城门的队正,位置最高的也就是一个因病提早致仕的中书舍人……等等,那个中书舍人的家好像在裴府别院隔壁!
  他要出手,这些人就是多一倍也能拿下,给越千秋那也是半送功劳半试探,以防呼铁林胡说八道。可现在看来,完全交给越千秋是不行的,他得立刻通知韩昱!
  在玄龙司还没有正式完成之前,可不能让越千秋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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