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祸水东引
作者:府天|发布时间:2024-06-28 23:42:53|字数:29807
魄力……
皇帝已经许多年不想听这个词了。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缺乏魄力,从前是和太后硬顶的魄力,后来是和大臣力顶的魄力,现在则是突破现状的魄力。他当年就不是太后亲生,再加上太后有意引导,处事和决断素来不喜欢硬碰硬。
等到太后过世,留给了他一班强硬的大臣,他没有理会别人对太后的非议,在谥号和死后哀荣上极尽公道,轻轻松松就迫退了不少原本想要借着尊崇圣母兴风作浪的宗室和大臣。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试过和大臣两次掰腕子,结果杀敌八千,自损八百,他也就审慎地决定不要大动干戈,以免朝廷纷争四起,被外敌趁虚而入。这些年来,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提拔和维护自己信赖的那些大臣,以及生儿子上。
现在他觉得,治大国如烹小鲜固然不假,可该割的腐肉还是不能手软。尤其是看到比自己年纪还大十二岁的越老太爷竟这般让人惊喜,他又听到最后八个字,不由心头一热。
不等裴旭等之前被今日这套连环组合拳给打懵的高官完全清醒过来,皇帝就霍然起身,一字一句地说:“越老爱卿说得对,今日之事,非同小可,朕自然不会等闲视之,否则若是就这样让北燕钻了空子占了上风,朕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皇帝用前所未有严厉的目光扫了一眼裴旭等人,见他们皱眉的皱眉,不满的不满,似乎正在踌躇应该如何反对,尤其是素来与越老太爷不合的兵部尚书叶广汉更是跃跃欲试,他不禁一阵头痛,下一句话干脆直接丢给了越老太爷。
“刑部尚书和侍郎一同缺位,越老爱卿可有什么人选可以举荐的?”
此言一出,一时间裴旭等人一片哗然。可抢在他们开口阻止又或者攻谮之前,越老太爷就笑眯眯地直接瞧向了他们,那狡黠的笑容看得几个吃过亏的老家伙心里发毛。
“老臣对刑部的事情不大熟悉,也就熟悉户部这一亩三分地的事。不过……”
这不过两个字,皇帝听着眼睛一亮,裴旭等人听着却心头一紧。
就连刚刚返回的越千秋,他也感觉一颗心一跳一跳的,颇有些激动。
就在刚才越老太爷表明态度时,看到东阳长公主一个眼神差退了桑紫,他连忙拉着刘方圆和戴展宁一块溜了出去。可等到和桑紫会合时,他却发现还多了个齐南天。
“为免意外,齐将军会跟着我一块护送他们哥俩。”
想到刚刚齐南天冲着自己狠狠瞪的一眼,他哪里不知道人家是埋怨他和严诩一搭一档拿人耍着玩,可眼下相比齐南天的小小郁闷,更让他在意的,自然是场中局势。
就只见皇帝身边的一个亲信内侍板着脸到门口,叫了两个侍卫进来,把行尸走肉一般的吴仁愿,鼻青脸肿的高泽之,这一对刑部的难兄难弟先带了出去。
而皇帝没有因为越老太爷的推脱而改问别人,而是再次问了一遍越老太爷关于刑部尚书的人选,那劲头仿佛是想卯足了劲把这个职位放上自己的头号心腹推荐的人。
越千秋盯着再次成了众矢之的的爷爷,心想在如今这几个大臣心目中,今后当真第一要务就是防火防盗防越老头。
越老太爷仿佛没看到那一大堆容色各异的脸,轻描淡写地说:“老臣认为,户部侍郎李长洪挺合适的。”
只瞧那几个大臣倏然间目光转向,集火到了一个中年人身上,越千秋就知道那绝对是爷爷这次举荐的人了。他本以为对方既然是户部侍郎,总应该是爷爷的心腹,至不济也是非常关系密切的下属,可看到对方那一脸茫然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完全猜错了。
看这位的表情,恨不得对四周围那些大佬举手投降,然后表白自己绝没妄想过刑部尚书!
越千秋都能看得出来,皇帝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非但看出来了,皇帝还一下子醒悟到,自己就是不问,这位户部尚书老大人也会自己举荐李长洪,由此把众人的目光从召集各大门派中人,重修武品录,转移到刑部尚书的人选之争。他终于体会到,越老太爷和自己的妹妹东阳长公主为何不曾想过拿下刑部尚书之位了。
没有这样一个鱼饵让那些吃相难看的家伙去争抢,怎么能做到那样一件高难度的事?
毕竟,这是要推翻太宗朝末年定立的武品录制度!
可怜的户部侍郎李长洪被越老太爷一招祸水东引打得猝不及防,在无奈之下,他突然看到了眼睛忽闪忽闪,似乎正在发呆的越千秋,顿时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慌忙高声叫道:“皇上和诸位大人忘了不成,咱们今天不是来给越老大人的孙儿过生日的吗?”
看到一大堆人瞬间如同泥雕木塑,虽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平安过去这一关,他还是硬着头皮说:“皇上为此,还让陈公公去宫里内库选了贺礼,怎么这时候全都把正事给忘了?”
这一次,轮到越千秋自己一脸发懵。户部侍郎大人您不是吧?相比起那些朝廷大事,我这个七岁小孩儿瞎掰出来的生日才是正事?就算爷爷玩的一手祸水东引的好计,可您这依样画葫芦就有点太逊了……
可这次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只听几声响亮的巴掌声,再一看,原来是还在桌子上的小胖子根本就没下来,这会儿正在拍巴掌。
“对啊对啊,父皇,千秋好容易过一次生日,居然就这样被搅和了,要给他补偿才是!”
发现自己这个串场的竟然成了目光的焦点,越千秋又好气又好笑。可他连自己的生日都拿出来牺牲了,此时干脆打蛇随棍上,一溜烟跑到越老太爷面前,笑吟吟地说:“爷爷,原来是你把皇上和诸位老大人一同请来陪我过生日的?这可真是太好了,一二三四五六七……”
他一个个数过来,最后一个数到了皇帝头上:“这不是说,除了爷爷之外,还能给我添上七份贺礼?”
“这回你却犯糊涂数错了。”越老太爷略过皇帝,随手一指同僚,手指在李长洪身上尤其多停留了片刻,直到对方极其不自然,他这才语重心长地说,“你要知道,之前吴仁愿和高泽之那两个,也都是皇上掏腰包,从皇家内库给他们垫了一份送你的贺礼。”
“原来如此。”越千秋拳头一敲手掌,做恍然大悟状,但随即就冲着皇帝笑意盈盈来了个深深的打躬。
“多谢皇上深情厚谊,但爷爷说得那两份,我却实在不敢收,只能退给皇上。师父是玄刀堂掌门弟子,我是师父的徒弟,绝不收仇人的东西!周姑娘是我的朋友,朋友仇人送的东西,我也一样不能收!”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一个人影蹬蹬蹬从身边冲过去,等看清楚是小胖子,而且小胖子直接在皇帝身边抓着手撒娇卖萌,饶是他自己在需要的情况下也能把这一套用得炉火纯青,还是忍不住一阵惊悚。
“父皇,千秋既然不要,您就转赐了儿臣吧,儿臣送给他当贺礼。好歹儿臣刚刚也给越老大人壮声色助威了,您给儿臣这个面子,儿臣出来得急,贺礼是备下了,但有点太薄了!”
这一次,连越老太爷也已经嘴角抽搐了。
要是还看不出这死小胖子在拼命和他家拉近关系,他就白活了这么多年!
可就在李易铭看到皇帝面色渐渐转好,显然可能答应这个条件的时候,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自己竟是突然离地而起。吓了一跳的他使劲挣扎了两下,随即就意识到了什么,慌忙往左右一看,这下立时瞧见了那个拎着自己的黑手。
不是严诩还有谁?
死板着一张脸的严诩冷冷说道:“舅舅既是帮着他们给千秋出贺礼,千秋不收,我代他收了!那两个家伙欠了白莲宗和玄刀堂那么大一笔账,收他们一点贺礼算什么,再说还是舅舅帮忙出的!”
说到这里,他还脸色不善地横了李长洪一眼,让后者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莫名其妙。
“至于户部侍郎李大人,你马上就要升官了,你不觉得应该送我家千秋双份大礼?要不是他今天过生日,你会有机会荣升刑部尚书?”
我还不是刑部尚书呀!倒霉的户部侍郎大人欲哭无泪。我今天到底招谁惹谁了!
第一百零一章 越小四的消息
黄金九连环一副、玉球一对、金锁一个、铜制摩罗小人一组十二个……
数着自己这次“过生日”的收获,越千秋不由得撇了撇嘴。
内库出品,必属精品,问题是上头几乎都刻着印记,又不能变卖了换钱,又不能吃喝,这就和从前逢年过节他收到的那些礼物一样,只能压箱底。
他有些唉声叹气,落霞和追星逐月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劝。
她们今天也是高高兴兴出去玩的,谁曾想在水云天里竟然会看到那样大乱斗的一幕?好好的生日,就这么被那些复杂的朝廷大事给完全搅和了。更让她们瞠目结舌的是,周姑娘竟然不是普普通通来家里投亲的。而刘公子戴公子似乎也有什么事被滞留在长公主府。
直到现在,那三个人都还没有回来。听说,还有不少案子要周霁月去作证。如果不是有老爷子和长公主作保,她们简直得担心周霁月会不会脱一层皮!
“九公子……”落霞终究最年长,此时见越千秋似乎情绪不高,她就不得不上前低声劝道,“等周姑娘回来,赶明儿咱们重新给您过生日吧,今天这一趟不算。”
“不算?”越千秋愕然回头,等看到三个丫头满脸担心的样子,他终于反应过来,他烦恼的和她们烦恼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可这种被人关心爱护的感觉,他当然不会拒绝,当即笑了起来,“好好,等霁月回来,咱们关上门,叫上师父,在这儿开个夜宴!”
夜宴二字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王一丁的大嗓门:“九公子,大太太来了!”
大太太……自从前天晚上匆匆出门之后,直到他今早去长公主府都听说还没归来,这是回府了?
想到今天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情,越千秋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二话不说就奔了出去。当匆匆来到内院门口,他就只见大太太带着向二娘走了进来,面上显然有些憔悴和疲惫。
他起初还以为大太太的所谓探病是个借口,如今见这位大伯母如此模样,反而有些不确定了,连忙上前去作揖叫了一声大伯母。想到自己今天拐了越秀一出去,结果又让倒霉的侄儿饱受惊吓,他不禁有些心虚,当下缩了缩脑袋说:“长安……”
他这后半截话还没说呢,大太太就笑着打断道:“我刚回来不久,长安把事情大致都告诉我了。他小小年纪经历这么一场大阵仗,哪怕就是看看热闹,对他日后也有好处。你能带上他,足可见你们叔侄的情分,我倒要谢谢你才是。”
尽管对大太太的通情达理并不意外,可人家一点都没有怪罪的意思,越千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越老太爷可没让他把越府重长孙带去公主府凑那种天大的热闹。
“大伯母不怪我就好,我倒没想这么多,只想既然是打着过生日当幌子,请的一个个都是外人,咱们越家自己人却一个都没有,看上去难免不正常,叫上和我年纪相仿的长安,那就看上去很自然了。否则,我就算把刘方圆和戴展宁都拖去,他们也会起疑……”
“好了好了,不用解释,你是帮老太爷做事,又牺牲这么大,我怎么会怪你?”
大太太笑着用牺牲二字打趣了一下越千秋,用眼神示意向二娘留在门外,自己跟着越千秋往里走,却是无限感慨:“我倒没想到,老太爷这次和长公主商定之后,动作会这么快,竟是晚了一步,否则若是我一块跟着去公主府看看那一幕,这辈子也就无憾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随即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撤去红布的亲亲居三个字,她就有些怅惘。
“我之前想着你这儿既然有玄刀堂的刘戴两家子弟,老太爷又留了周霁月,陡然想起我姨母提过,她父亲曾经多地学艺,所以她收留了如白莲宗玄刀堂这样被除名的门派遗留的十几个孤儿在自己的庄子上,还请了个人教习他们武艺,以免忘了自己的出身。”
见大太太面色黯然,越千秋不禁微微色变:“大伯母,难不成这些孩子……”
大太太擦了擦眼角,苦笑着摇了摇头:“孩子们如何,我还来不及去瞧,但我那姨母却是正好在见我派去的向二娘时犯了病。我匆匆过去,守了她两日,她终究还是去了。她那些子女都是软弱无能的,所以她临终前,把这些孩子都托付给了我。”
越千秋顿时有些大汗。他还以为大太太半夜出去探病是借口,没想到是真的!想来也是,这年头可不比后世,爹娘爷奶外公外婆病了张口就来,全都能拿来当成各种请假搪塞的借口,哪像这年头孝字大如天,敢拿长辈生病来糊弄人的……呵呵,那就不止唾沫星子喷死你了!
他不大会安慰人,可看大太太明显是真伤心,想来和那位姨母的关系相当不错,而当初爷爷装病,他在知情后固然又好气又好笑,可最初还不是觉得好似天塌了?
于是,他只能低声说道:“大伯母,人死不能复生,您也请节哀……那位婆婆是个良善好人,一定会往生极乐,下辈子更加多福多寿。”
因为是姨母去世,大太太要服丧五月,刚刚回去之后,已经收获了晚辈和下头仆妇的无数安慰,越千秋的话听着并不出奇。可她看到越千秋低着头,仿佛也有些感同身受的样子,心里不禁纳罕。她摸了摸越千秋的头,素来严肃的面孔竟是更温和了一些。
“你师父是玄刀堂掌门弟子,周姑娘又是白莲宗硕果仅存的继承人,等他们回来之后,你和他们说一说,到时候有空跟我一块过去看看,是否可有旧识,再商量商量如何安置。”
“好!”越千秋一口答应了下来,随即又笑嘻嘻地说,“我也一同去!”
“告诉你就是要你一同去。”大太太哑然失笑,“若是没有你这最会说话的小机灵鬼同行,那些尝过颠沛流离,寄人篱下滋味的孩子,万一不认识更不相信你师父和周姑娘呢?到那时候,好事变成坏事,我岂不是白对姨母承诺了?”
大伯母你直说我最会忽悠就行了!
越千秋很想这么说,但最终还是把这话当成夸赞收下了。等到他亲自把大太太送到夹道的入口,眼看人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他却没有急着回房,而是站在那儿沉吟了起来。
今天的事情,越老太爷和长公主已经图穷匕见,掀翻吴仁愿和高泽之那是肯定的,因为证据似乎挺充分的,但接下来刑部尚书和侍郎的位子要扯皮,武品录能不能重修要扯皮,白莲宗和玄刀堂是否能够重回武品录,还是要扯皮。
在这种大背景下,周霁月和刘方圆戴展宁何时能够回来,还真是说不准。甚至严诩和越老太爷何时能够回来,也同样说不好。
说来说去,都是他太小,要他不是七岁而是十七岁,那不就能名正言顺跟在严诩身后?
越千秋又进入了阶段性埋怨老天不让自己赶紧长大的死循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有人捅了捅自己的肩膀。转身一看,他发现是之前护送刘方圆和戴展宁到越家的那个付柏虎,不禁有些意外。紧跟着,他就又听到了一句自己更瞠目结舌的话。
“九公子想不想去见见越四爷?”
第一百零二章 百花街上的疑云
如果要说越千秋这一世最不想见的人是谁,越小四荣登榜首。
这么个离家出走的不孝子,见了干嘛,吐他一脸唾沫?他才不想叫这家伙一声爹!
但如果要说越千秋这一世最想见的人是谁,越小四仍然荣登榜首。
因为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离家出走后当了北燕大寇!
这七年来,即便越小四在家里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人物,等闲没人愿意提他,可越千秋当初厮混于赵大娘等底层仆妇中,刻意打听,再加老爷子偶尔露出口风,他还是了解了不少。
而如今他的师父严诩,用通俗的话来说,当年和越小四那是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死党,通过严诩的讲述,他自认为又了解了便宜老爹不少。
简单地总结一下,七年前,越小四是个集合了愤青、中二、喷子、自我中心者等等特质于一体的叛逆青年。
可根据越小四七年来第一次送回来的那封信,还有付柏虎的讲述,那结论就截然不同了。
那是能把北燕捅个窟窿,纵横来去如风,犹如开了主角模版的逆天大寇!
所以,如今付柏虎说能够带他去见越小四,越千秋眼珠子一转就冷哼道:“不想!要见也是他先回来见爷爷!”
付柏虎没想到越千秋的回答这么干脆,不禁呆了一呆,紧跟着才赔笑游说道:“越四爷只是好奇,老太爷替他收养的儿子。而且,他也有些事情想和九公子单独说……”
越千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付柏虎:“他能给我什么好处?”
“好处……”付柏虎直接想跪了,这越千秋怎么就和寻常小孩儿这么不一样呢?想来想去,他只能咬咬牙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有些肉痛地撮牙。
越四爷才不会这么好心到给养子见面礼,回头他非得把竹杠敲回来不可!
越千秋见是一面温润的玉牌,看颜色和纹理,大概值个几百贯,他这才把东西揣回怀里。
嗯,有这么点好处还差不多,但他还得去做点准备!
他从来就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之前看似他回回胆子贼大,连尚书大人虎须也敢捋一捋,可那是因为他仗着有越老太爷这个靠山,更何况大多数都是老爷子背书怂恿的。
在答应付柏虎之后,他首先回房打发落霞去大太太那儿报备,然后……
他就带上了安人青和徐浩!
虽说这一女一男曾经都不是什么好鸟,可在严诩和越影全都不在的情况下,这是他能够调动的最强大战力了。至于他自己,身上还揣着师父的酒肉朋友齐南天送的匕首,还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武器。
因为付柏虎说要隐秘些,越千秋就从善如流地没有坐车出门,而是和安人青同乘一骑。至于为什么不是和徐浩同骑……原因很简单,他不喜欢那个装腔作势的老男人!
尽管妩媚妖娆的安人青也同样不是善男信女,可在他潜意识中,阿姨总比大叔好。
总共三骑人出了越府不多久,便立时又有两人匆匆骑马出府,看方向竟是朝着前头越千秋一行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此时已经过了申正(四点),付柏虎带路,越千秋等三人两骑在后头跟着,在城中大街小道兜兜转转足有两刻钟,越千秋还没开口,徐浩就先板脸了:“喂,你这是在绕圈子吧?京城这一亩三分地,我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哪是哪,你不嫌浪费时间吗?”
这快黄昏的时候突然跑出来,越千秋还神神秘秘不说到底出来干什么,他回头可要担责的!越老太爷倒是一直笑眯眯的,从来不说打罚之类的,奈何越影那切磋二字吓死人!
他自忖武艺高明,可每次都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越老太爷这贴身护卫从哪找来的?
越千秋没想到爱装高手范的老徐还是个活地图,心想自己倒是能省点事,嘴里却对安人青问道:“安姑姑,徐老师说咱们在绕圈子,你怎么看?”
安人青一路上就发现越千秋身体前倾,几乎就没怎么往后靠过,自己的酥胸白挺了,有心靠过去,想想色诱一个才七岁的小兔崽子也实在浪费了自己的美色,再加上处处讲究规矩体统的大太太实在给她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因而她反倒纠结了起来。
这会儿越千秋发问,走神的她隔了片刻才醒悟,连忙顺势笑道:“我这见识怎么能和徐老师相比?付爷,徐老师可是追风谷高手,你可别糊弄他!”
付柏虎这才多看了徐浩一眼,随即打哈哈道:“九公子,徐老师,安姑姑,我这可不是绕圈子,是金陵城实在太大,我初来乍到,这一时半会有些迷路了。这下子终于找到路了,一会就到,我保证一会儿就能到!”
越千秋可不会相信这鬼话。
他刚刚临走之前就嘱咐落霞去衡水居禀告大太太,为的就是给自己多点保障。
一来出行前向长辈报备,回来越老太爷不至于再拎了他过去耳提面命。
二来,他也想试探试探老爷子是否有什么稳妥高手交到大太太手里,又或者大太太自己就有这样的班底,到时候只要看跟上来的人,就能有个直观的体会。
至于第三,那就更简单了,即便带了安人青和徐浩,可他还是担心安全!
这年头,命最要紧,没命就什么都没了!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能把越小四拎回去让越老太爷训斥一顿,看着也很带感!
也许是被徐浩警告过,被安人青提醒过,接下来的一程,付柏虎没有再乱走,最终将越千秋一行三人带到了一条大街。
和越千秋之前认为的僻静无人处不同,这却是一条非常热闹人来人往的大街,处处大红灯笼高高挂,莺声燕语,丝竹管弦不绝,只看迎来送往的那些花枝招展女子,这是什么去处,那就很明显了。越千秋嘴角正抽搐,身后就传来了安人青的声音。
“这是百花街?啧啧,这可是行院聚集的地方。”
安人青看到越千秋扭过头来,她突然很想瞧瞧这七岁妖孽娃儿尴尬失语的样子,便眨了眨眼睛。
“九公子,金陵城中有三大玩乐圣地,一切都讲究雅致的平秋坊,想听什么曲子看什么戏都有的百花街,还有就是只要花几个钱就能尽兴而归的下九寮。这百花街有百戏,有歌舞,有任何玩乐的地方,但最多的是各色各样的女人。”
不就是灯红酒绿的那地儿吗?
越千秋表示淡定,可想到便宜老爹居然厮混在这里,他忍不住有些火大,这一回看向付柏虎的眼神就有些不善了。而付柏虎不但装成没看见,还搭凉棚东张西望,一副颇有些鬼头鬼脑的样子。由于停留的时间有点长,他们这一行四人顿时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目光。
想也知道,在这种富贵销金窟,一个看着明显是保镖跟班——付柏虎;一个满脸书卷气像是西席夫子——徐浩;一个妖媚得不大像良家的少妇——安人青……这种三人组合,已经够诡异了。可一旦再加上七岁的越千秋,没有人想得明白这些人是来干嘛的。
就算今天越千秋打扮得很低调,身上配饰统统摘掉,可他坐在安人青身前,又因为这些年的生活不知不觉就流露出颐指气使的派头,没有谁会认为,他只是个书童或小厮。
就在越千秋对于众多端详打量的目光已经快受不了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一家院子门前起了骚动,紧跟着,五六个寻欢作乐富家公子似的年轻人和他们的随从狼狈不堪地从里头跑了出来,有人站稳之后转身就想喝骂,可却被同伴一把拉住拼命劝解。
见这显然是老套的青楼楚馆争风吃醋,越千秋原本很不在意,可没想到付柏虎立时策马上前,徐浩一愣之后就跟了上去,于是,他也只能满腹嘀咕地任由安人青追上。等到了那院子前头,他就听到了那几个败者的抱怨声。
“他娘的,竟然是一群北虏!”
“嘘,小声点,人家好歹是使节!听说北燕整个使团来了二三十号人。”
“让一群北虏占了百花街上最红的两位行首,真憋屈!”
“真恨不得朝中哪位老大人出条子,把符行首和白行首都请过去!”
越千秋这才知道占了这座院子赶人的,竟是让越老太爷之前和兵部尚书争执不下挥拳相向的北燕使团。他一下子想到了某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可能性,不由得看向了付柏虎。
便宜老爹本事没这么大吧?居然能混进这次据说规格相当高的北燕使团?
如果他没记错,那家伙在北燕是混草莽,当大寇,不是混官场,当大官吧?
付柏虎是在耍他?还是便宜老爹的那封信根本就是在耍越家所有人?
第一百零三章 春色和跳墙
在清一色挂着大红灯笼的百花街,清平馆是有些特殊的地方。原因很简单,这儿有整条街上最负盛名的两位行首,符贞贞和白青青。
两人是同一个鸨母收养,又是同一天出道,偏偏竟没有成为互相别苗头的死敌,而是一直都如同儿时那般亲近如同姊妹,在鸨母过世之后,她们又一块支撑起了清平馆。从十五岁正式见客,到如今十八岁,三年来,两人竟一直都是清倌人。
欲求佳人一夜的豪客一掷千金,金陵城里也有权贵子弟放话了必要纳她们回府,可两人竟是神乎其神地过了一道又一道难过的沟坎,好容易保住了清白身子。用姊妹俩私底下商量的话来说,等到时机成熟,那就诈死走人,拿着这笔钱去双宿双栖。
没错,谁都不知道,赫赫有名的百花街两大行首,喜欢的不是男人,而是彼此。
可眼下,符贞贞和白青青发现,她们一直以来挣扎保护的东西,很可能保不住了。那些在权贵公子,富商土豪身上屡试不爽的温柔手段,娇嗔笑容,在这群北虏的身上,统统行不通!自打这些人进门开始,就开始用各种手段驱赶其他客人,到最后更是关上了院门。
一贯是百花街上一道清流的清平馆,什么时候遭到过这样的羞辱!
更可怕的是,这些北虏身强体壮,醉酒之后就开始又是唱,又是跳,还强迫她们下场相陪,毛手毛脚的动作就没少过。哪怕符贞贞和白青青都是学过一点粗浅武艺的人,那就不只是被占便宜那么简单了。忍无可忍,符贞贞借着去厨下催酒菜,拉着白青青就跑出了屋子。
等真的来到厨房门口,吩咐了厨娘亲自去送酒菜,觑着四周围没人,白青青才带着哭腔道:“姐姐,这下怎么办?那些北虏可不像平常那些客人好说话,刚刚就这么一会儿,我险些被他们撕了衣服!”
“忍一忍……”符贞贞深深吸了一口气,可自己也忍不住瑟瑟发抖。为了镇定下来,他突然一把按住了白青青的肩膀,这一下接触,两个人顿时都感觉浑身如同火烧一般。
之前对那些北燕人的嫌恶,以及从前彼此那些海誓山盟一下子浮上心头,也不用谁主动,两个人瞬间就紧紧拥抱在了一起,下一刻,红着脸的白青青就主动向符贞贞凑近了过去。
可偏偏就在这情浓之际,两人突然只听一个如同秤砣似的咚一声。慌慌张张的她们立时分开,循声望去,就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坠落到了地上。目瞪口呆的她们看着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龇牙咧嘴地蹦跳了两下,随即就和她们两双眼睛对上了。
“抱歉抱歉,扰了两位姑娘好事。”越千秋一面打哈哈一面拱手,随即就抬头冲着头顶低喝道,“安姑姑,你看够了没有,还不下来?”
“就来就来。”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人影从墙头倏然落下,虽不如严诩平日高来高去的潇洒飘然,但越千秋看来,那总比自己刚刚险些落得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强多了。而更让他郁闷的是,刚刚那两位上演惊爆一幕各有千秋的少女,看向安人青的眼神满是惊艳。
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把对面那两位的心神给拉了回来,随即才笑嘻嘻地拱拱手道:“敢问二位姑娘,是否是这清平馆的符行首和白行首?”
不是也没关系,看她们那清丽脱俗的容貌,总归是这清平馆有头有脸的!
下一刻越千秋就发现,他这些天来但凡认人就从来没出过错的那张嘴,再次一语成谶了!
“贱妾正是符贞贞,这是贱妾的妹妹白青青。”
尽管越千秋和安人青是用跳墙这种极其诡异方式进来的,尽管他们看到了自己姐妹二人亲热的一幕,可外头如今有北燕那些讨厌的男人在,而这一个少妇和一个小孩的组合怎么看都比较温和无害,因此符贞贞倒没有板脸喝骂,反而娇娇柔柔地自我介绍了两人。
“幸会幸会。”越千秋再次拱了拱手,听到背后传来安人青的扑哧一声,他顿时没好气地回过头去狠狠瞪了某人一眼。
要是你刚刚那一松手,我摔出个问题来,回头你等着屁股开花吧!
见安人青立时敛去笑容垂手侍立,一副老实本分的模样,越千秋顿时有些牙痒痒的,回过头来却又对符贞贞和白青青唱了个大喏:“原来正是符姑娘和白姑娘,小子这厢有礼。”
安人青没想到越千秋在那些达官显贵面前倒是动辄牙尖嘴利,此时对这两位看似备受热捧,其实却卑贱低微的妓女客客气气,不由得再次改观了对这小孩儿的看法。
她尚且如此,符贞贞和白青青就更加惊异了。她们没出道就开始在帘子后头观察客人,出道这三年来更是不知接待了多少南来北往的人,哪怕中间并没有越千秋这样年纪的小孩,可从人的衣着举止谈吐之中判断出身来历,这却是必修课。
正因为如此,符贞贞第一眼就看出,越千秋出身非富即贵,可安人青就不一样了,第一眼惊艳过后,她就从那飘忽的眼神以及不那么驯服的举止中判断,这是个狡猾善变的女人。
所以,这样的组合用这样的方式跑进清平馆,符贞贞想破了头都想不明白。
她都尚且如此,白青青不如她机敏善变,那就更加想不明白。跟着姐姐答礼过后,白青青就先开口问道:“小公子到我清平馆来做什么?”
越千秋很想来一句响亮的找爹爹,然后看别人掉落的一地眼珠子,可越小四如果真的混在北燕使团里,那却是不好声张的,所以他此时唯有在肚子里大骂刚刚借口去通知越四爷,然后溜得没影了的付柏虎。
他那会儿倒是可以找借口直接打退堂鼓,可他从和严诩打交道的经验,再加上越小四之前那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事风格来看,本能觉着这要是扭头就走,便宜老爹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所以一咬牙,他就派了徐浩在外头望风,让安人青带着自己爬墙。
然而,这种缘由自己知道就行,他怎么不可能对符白两人说实话?
他眼珠子一转,也不回答白青青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问道:“两位姑娘是不是对前头北燕使团很烦恼?”
如果是成年人问这种问题,符贞贞和白飞飞还要犹豫一下,可开口询问的既然是个小孩子,自忖刚刚又被人瞧去了那样一幕,符贞贞脸上微微一红,终究还是爽快地承认道:“不错,这些北虏自恃武力和身份,关起门来胡作非为,我和妹妹实在讨厌他们。”
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楚楚可怜,竟是不知不觉用上了平时对付成年男人的那一套。潜意识中,她依稀觉得,面前这小孩儿也许能给她解决一点问题。
越千秋确实打算替人解决一点问题。他头也不回地伸出手,却是对身后的安人青说道:“安姑姑,蒙汗药。”
安人青顿时愣在了那儿,好一会儿才气急败坏地说:“我怎么有那玩意!”
“姑姑从前不是跑江湖卖解的?”越千秋扭过头,满脸的诧异,“蒙汗药和巴豆,这不应该是跑江湖卖解必备的吗?这可是师父说的。”
对不起了师父,回头我替你抓到越小四再和你赔罪!
安人青顿时为之气结,却也只敢在心里大骂严诩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教给徒弟。她老大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见越千秋伸手就要接,她不禁一下子缩了回来,虎着脸说:“这可是能药倒水牛的猛药,出了事我不负责!”
“行行,我负责!”
越千秋伸手就抢过了东西,等回过头来见符贞贞和白青青一脸呆滞,他就走上前去,义正词严地说:“二位姑娘,北燕那帮人实在是太目中无人,竟然不把金陵百花街你们两位行首放在眼里!既然如此,咱们就给他们设个套!”
安人青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你虽说是越府养子,可也是大家公子,这就和人家套近乎到自称咱们了?还有,那个付柏虎到底诳了越千秋来这干什么的?
越千秋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已经决定,一会儿就让安人青翻墙出去给徐浩捎个信,再搬个强有力的救兵。
严诩不在,他总得找个能克制那家伙的人来!
第一百零四章 扮猪吃老虎
“咱们大吴和北燕来来回回打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仗,死了多少人,谁不痛恨他们?”
“二位姑娘是这百花街上赫赫有名的两大行首,要是任由北燕使团在这清平馆中任意妄为,以后再想维持从前的名声,就不那么容易了。”
“俗话说得好,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以前那些嫉妒你们甚至痛恨你们的人,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风言风语,让你们难以立足?”
“又不是真的害了北燕使团那些人,只不过让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回头把人搬出去的时候,只要声称这些北燕勇士吹牛说中原无好酒,结果却几杯就被放倒了。”
“衙门那边我已经派人去知会,让他们等着把北燕使团的人好好送回国信所去。”
“我是谁?当然不可能是我自己跑来的,家里长辈不适合出面,我就给跑个腿呗?这些都是我家里大人们吩咐的!”
正是这些听上去很有道理,而且也切合自身利害的话,让符贞贞和白青青下定了决心。
可直到强打精神满脸笑容,一人捧着一壶最烈的酒进去,符贞贞和白青青仍然满心惴惴然。不过,临时扮成侍女跟随她们一同进来的安人青,到底给了她们不少底气。
跑江湖卖解是一种什么样的营生,她们也隐约有数,想来一个身上没事就揣着蒙汗药的女人,刚刚从墙上跳下来时又轻盈敏捷,这身手也总应当是还算不错的。
至于越千秋,他情知清平馆中出现一个孩子难免令人奇怪,因此少不得让符贞贞和白青青打发了清平馆中那些伺候的仆妇丫鬟乃至于杂役都回房呆着。
不用伺候北虏,下人们自然求之不得。而没了这些碍事的闲杂人等,越千秋就躲在待客的厅堂西侧小屋子里,透过门缝窥探动静。
符贞贞和白青青离开这么久,厅堂中的北燕人早就不耐烦了。眼见三人进来,立时就有人拍案骂出了一连串北燕土语。反正既然听不懂,符贞贞也好,白青青也罢,谁都没有放在心上,两人全都打叠出自己平素最妩媚的笑容,笑吟吟地逐席劝酒。
这是按照越千秋的吩咐,从酒窖里找出来的最烈的酒。头前两个大汉一口喝尽,立时就两眼放光,立时抢了安人青手中的酒壶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
等到喝干,他们说出来的就是有些生硬的汉语了:“好劲道!之前那些酒绵软无力,都是给女人喝的!这么小的酒壶哪够喝,还有吗?”
白青青强忍恐惧,赔笑说道:“有是有,都在后头酒窖,都是死沉死沉的酒瓮,搬不过来……”
“带路,我们自己去搬!”
见那大汉一声招呼,立时有五六个人站了出来,符贞贞不禁暗想那小孩儿倒是聪明,竟然没打算在酒壶中先下药,否则这会儿就穿帮了。
她连忙对安人青使了个眼色,眼见这位倏然又变得端庄严肃的女人领了这些大汉过去,不消一会儿,就搬了好些酒瓮过来,她连忙笑着提出了另一个建议。
“各位爷都是好酒量,那些小杯子小酒盏未免无趣,换大碗来如何?”
“很好,就大碗!”
上首正中一个四方脸的粗豪大汉一拍桌子,一锤定音,可旁边一个满脸懒洋洋的青年却打了个呵欠:“不行了,我之前已经喝了不少,不胜酒力,让我先睡会……”
眼见人说着说着就直接一脑袋砸在桌子上,须臾就发出了不小的鼾声,粗豪大汉先是一愣,随即就气急败坏地骂起娘来,却是纯正的北燕官话。符贞贞和白青青自然一句都听不懂,安人青却竖起耳朵,眼睛一闪一闪。
谁也不知道,她竟是能听懂这北燕官话!
“该死的小白脸,走女人路子升上来做副使,还成天对我这个正使指手画脚,要不是看在……的面子上,老子早就一刀宰了你这连酒都喝不了的小白脸!”
见其他人哄堂大笑,有的附和,有的劝解,但大多数看上去都和那不胜酒力的小白脸不大和睦,安人青暗自盘算,心想回头要怎么在越千秋面前借这一茬事情卖个关子,以免那妖孽小孩儿把她当成寻常仆妇那般差遣。
但很快,她就暂时抛下了这些杂念,随着符贞贞和白青青四处送上大海碗,一一劝饮。
至于蒙汗药,当然不是下在酒瓮里,也不是下在碗里,而是经由她这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用极其精妙的手法现场下药。
虽说符贞贞和白青青三圈下来,被人揩油实在是很不少,可在安人青的曲意调护下,总算没吃大亏。可当安人青还在那重点照料其中两个看上去就挺高手的家伙,她们两个则到了居中那粗豪大汉面前时,两人还不及思量甜言蜜语哄人,就被一下子拖拽了过去。
下一刻,就只听一声响亮的裂帛声,白青青的外衫一下子被撕开了,一双高耸的玉兔颤颤巍巍完全露了出来。
吓得魂飞魄散的她下意识地要叫嚷,却被那大汉直接用小酒盏塞住了嘴。眼见对方那只粗鲁的手就要伸进自家隐秘之所,符贞贞也吓得直打哆嗦,白青青不禁完全绝望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个轻轻的击掌声。哪怕已经眼看清白难保,她还是情不自禁抱着最后一点期望看了过去。就只见击掌的正是安人青,随着那清脆的声音,四座那些刚刚闹腾不休的大汉一个接一个地栽倒在地,像极了被轻轻推倒的骨牌。
情知不妙,中间那个粗豪大汉再也顾不得亵玩女人,粗鲁地推开白青青之后霍然起身。可就在他站直身体的刹那之间,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竟是同样颓然栽倒了下来。
看到这一幕,安人青见符贞贞喜出望外,白青青则捂着前襟喜极而泣,她这才笑吟吟地说道:“这精准下药的功夫,老娘也不知道练了多少年,别说一个北燕正使,就是武林第一高手来了,也未必躲得过去!这家伙前头喝的全都没问题,可后来那包着蒙汗药的蜡丸融了,他喝下去的全都是加料的酒,就凭他那喝酒如喝水的架势,这会儿不倒什么时候倒?”
话音刚落,偌大的厅堂中再次传来了不轻不重的拍掌声。安人青那得意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而比她更加惊恐的,则是符贞贞和白青青。
两个曾经芳名卓著的百花街行首,僵硬地扭转脖子往旁边一席看了过去,就只见刚刚那个借醉睡去的慵懒青年,这会儿恰是坐直了身子,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下药的手法不错。”
刚刚还得意洋洋的安人青,此时此刻只觉得毛骨悚然。她之前跟着符贞贞和白青青逐席劝酒的时候,几次经过此人身边,也没少试探,可人却始终醉得人事不知,可谁知道这家伙竟然是一直在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突然有些后悔让越千秋差遣了徐浩去报信。
徐浩不在,只有她能打,要是越千秋在这有什么闪失,她就真要去亡命天涯了!
然而,那慵懒青年在夸赞了一下安人青的下药手法之后,随即猛地拍案而起。
“胆大妄为的小兔崽子,还不滚进来见我?”
话音刚落,安人青就听见外头传来了越千秋的声音。
“首先,爷爷给我起了名字。其次,你一天都没养过我,叫什么嚷什么?第三,什么叫我滚进来?你该自己滚回家去见爷爷才对!”
第一百零五章 相见动手忙
传闻中的越小四,越千秋听了很多,但真实的越小四是什么人,越千秋并不了解。
可刚刚安人青跟着符贞贞和白青青,不动声色药翻了满屋子人,正主儿却借着装醉,早早躲过了这一劫,哪怕也许有付柏虎提早通风报信的因素,可也足够他高看人一眼了。
但不管怎么说,那又不是爷爷,又没养过他一天,他凭什么被这家伙呼来喝去?
撂下刚刚那话之后,越千秋也不躲在屋子里,大大方方打开门跨了门槛出去,就这么理直气壮地站在院子里。借助小孩子那良好的视力,他终于看清楚了厅堂中央除却三个女人之外,唯一一个站着的男人。
和那一手遒劲粗豪的字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那青年瞧着也就二十四五的年纪,懒懒散散,歪歪斜斜,站没站相,衣服领子拉开半截,乍一看很像是哪来的街头痞子,光是这一点,越千秋就很容易把人和严诩那个刮胡子修面之后立时如同落魄贵公子的家伙区分开来。
此时此刻,越千秋在院子里,越小四在厅堂里,两人隔着一大段距离彼此互瞪,谁也没有妥协的意思。他们倒是不嫌累,安人青却觉得自己和符贞贞白青青呆在这儿简直碍事极了。
看到那两个女人傻呆呆地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手一个把人拖了出去。
等到脱离了那一大一小的视线,回到了之前初见的厨房门口,她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记住,你们俩今天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明白了吗?否则我也救不了你们!”
符贞贞和白青青顿时打了个激灵。单单从刚刚两个人那简单的两句对话中,她们就得出了一个让人惊骇的结论——那个北燕的副使有问题!
此时此刻,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同时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
就在她们赌咒发誓绝不泄漏任何情报的时候,突然头顶一阵衣袂破空声,抬头一瞧,两人就又发现一个人影倏然飘落。对于今天这清平馆犹如筛子似的被人随便乱闯,她们实在是麻木了,没心情更没能力追究。
这一次,安人青想都不想就一把将符贞贞和白青青拉到身后。倒不是她真有那么怜香惜玉,实在是生怕这两个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女人被裹挟。
可那个三十出头的来人四面一看,随即就对她含笑拱了拱手道:“可是安姑姑?在下武德司知事韩昱,敢问九公子人在何处?”
安人青只觉得额头青筋都快爆了。我比你年纪小多了,你居然还好意思叫我姑姑?
可是,最后那武德司知事五个字,却把她满腔火气成功浇灭了下去,这下子她算是明白徐浩满脸苦色去搬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救兵了。她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继而压低了声音说:“九公子就在前头,但现在,我不建议韩知事去凑热闹。”
那对父子俩的问题,让他们自己解决好了,最好那当爹的把儿子揍一顿!
韩昱有些奇怪地挑了挑眉,可随即就笑容可掬地说:“多谢安姑姑提醒,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想我还是过去看看吧。”
徐浩给他带的越千秋口信赫然是,只要到了,就先过去保着越千秋的安全!
他实在很好奇,那个妖孽的小孩儿为什么偷偷跑到了北燕使团光顾的清平馆来。而且,这得是遇着什么事,才会有这样大喊救命的架势?
安人青把两位行首给带走了,越千秋自然不打算再和越小四玩大眼瞪小眼的好戏了。他好整以暇地抱手一站,笑眯眯地说:“虽说安姑姑下药的本事一绝,可说不定里头也有和您一样扮猪吃老虎,没醉装醉的高人,您老人家有功夫和我斗嘴互瞪,还不如先好好看看。”
“呵,也就是那黑心黑肺的老头子,才能养出你这样的孙子!”
嘴里这么说,越小四却是脚下飞快地在厅堂中转了一圈,一个不漏地在每个人身上踢了一脚,这才径直出了厅堂。他居高临下地端详着院子中央那个挺淡定的小孩儿,突然微微一眯眼睛,窜上前伸手就想抓人。
越千秋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所以眼睛一直都死死盯着越小四,根本就没有一刻放松过。眼见人脚下一动,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从袖子里甩出一包东西扔了过去,自己则是拔腿就跑。
直接跑到侧面小屋门口,他这才回头。眼见一团白雾渐渐散去,越小四则是面色铁青地直接退到了厅堂门口,他就咧嘴笑了笑:“您老不用担心,我可不会丢石灰那么不孝,那是面粉。”
越小四简直嘴都快气歪了。想当初他这么小的时候,和人打架顶多是抽冷子打黑拳,使绊子,了不起丢石头,看看老爷子养的孙子干的是什么……丢面粉,他刚刚要不是躲闪得快,这会儿岂不是一身白花花的,还怎么见人?
“臭小子,你除了丢面粉还有什么本事!”
越千秋无辜地看着越小四,随即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还带了花椒粉,胡椒面,但这两样丢出来,很可能敌我不分,误中副车,所以我刚才没用,我够孝顺吧?”
孝顺个屁,老爷子这都教了孙子什么?还误中副车,乱用成语,老子掐死你!
越小四看到越千秋左右手分别拿了两包东西,虽说知道了也就没之前那么猝不及防了,可一想到花椒粉胡椒面万一进了眼睛鼻子是什么感受,他还是懒得去冒这风险。
毕竟,他今天让付柏虎去把越千秋叫来给他看看,那完全是一时兴起,又不是真的打算板起面孔当一回教训儿子的爹。就在他没好气地打算说点什么,好歹把越千秋完全带歪的话题给扭转回来,他就只听得一声九公子,紧跟着,一个人影就疾掠了过来。
越千秋认出来的是韩昱,顿时心头大定,二话不说就把花椒粉胡椒面两包全都揣回了怀里,快步上前去笑吟吟地拱拱手道:“韩叔叔,你总算来啦,劳烦你丢下武德司的事情到这来帮我,实在是对不住……”
听到越千秋冲着人家这叔叔叫得亲热,刚刚对着自己却是先挤兑后威胁,连一声爹都不肯叫,一点都没有为人子的样子,越小四一张脸顿时更加难看。
等到得知韩昱是武德司的人,他没等韩昱接口说话,突然恼火地喝道:“什么韩叔叔,他比我小吗?看他满脸沧桑的样子,少说也有三四十岁,你怎么都该叫他一声伯父!”
此话一出,刚想悄悄和韩昱交流一下北燕使团这回事的越千秋险些一个趔趄摔倒。
而韩昱倒没在乎自己被人讥讽太老,反倒琢磨起了对方的言辞,转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一时倒吸一口凉气。不等他发问,越千秋就抢着说道:“您别问了,就是您想的那么回事。”
就是我想的那么回事……这么说那是越老太爷的幼子,越千秋的养父?
他娘的这么一个人竟然和北燕使团混在一起是怎么一回事?
韩昱差点骂脏话。可就在他这个无数人夸奖精明强干的武德司知事震惊到失语的时候,突然只听得一声暴喝,紧跟着,他就看到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认出是严诩,他还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他就发现对面那张脸瞬间变化了好几种表情。
意外、惊讶、生气、愠怒……雷霆大怒!
紧跟着,就只听严诩一声暴喝,抬起右臂朝着越小四就是一记声势凌厉的劈砸。
第一百零六章 真面目
“这么多年了,阿诩你还是老样子!不就是当初我拿了你私自办理的路引关文,用得着这么深仇大恨,一见面就动手?”
越小四嘴里低低嘀咕了一声,哪甘示弱,想也不想就举手还击,脸上还是嬉皮笑脸没正经的样子。转瞬之间,两人便让人眼花缭乱地交换了十几记拳脚。
呼呼劲风使得韩昱不得不一把抱起越千秋退开老远。他倒是想劝解这两位身份不一般的公子哥能够停一停,可想想自己这武德司知事的头衔吓吓武林人士完全没问题,可对于这两位恐怕却只能是耳边风,他顿时无比为难了起来。
“喂,你们两个,够了没有!”
随着越千秋这个嚷嚷,严诩先醒悟过来。他也不怕越小四偷袭,往后连退三步,跃到了越千秋身边,这才不由分说从韩昱手里把徒弟接了过来,却是连声问道:“千秋,你没事吧?他有没有欺负你?如果是你尽管说,我回去拿陌刀来收拾他!”
陌刀……
韩昱以手扶额,无话可说。越千秋则是盯着严诩,发现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架势,这才扶额哀嚎了一声。至于越小四,他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三两步赶过来,伸手就想把越千秋抢过去。
“那是我儿子!”
“放屁,千秋是我徒弟!”
眼见严诩眼疾手快,越小四一下子扑了个空。越千秋哭笑不得,同时又忍无可忍。
尽管他自己刚刚也才戏耍过养父,可眼看这一出全武行要没完没了,他不得不一手按住了严诩的脸,一手对着越小四做了个就此打住的手势。
这一次,两个刚刚极其不成熟的成年人终于消停了下来。这样点到为止的交手实在是不足以让他们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这会儿你眼看我眼了一会,严诩就怒道:“你搞什么鬼?要回家,要见千秋,有的是办法,干嘛要把人拐到百花街这种下三滥的地方来?”
“你有胆子跑到外头这百花街上,嚷嚷一声这里是下三滥的地方试试,看人家买不买你这个长公主之子的面子!”
越小四虽说神色不善,但刚刚的那无名火暂且出了,他就冲着韩昱微微颔首道:“韩知事,有劳帮我去看着点里头的那些北燕人,我可不想让他们知道,堂堂北燕副使竟然是吴人。”
韩昱已经隐隐猜到,越家这位幺儿只怕就厮混在北燕使团当中,可听说人竟然直接混到那么高层去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表情。
但他即便并不是负责此次北燕使团接待的人,却也知道事关重大,当即答应一声,可正要去厅堂时,他一下子想到了安人青和符贞贞白青青,面色不禁一变。
“韩叔叔不用担心符姑娘和白姑娘,有安姑姑在,她会嘱咐提醒她们的。”越千秋一眼就看出韩昱在担心什么,当即笑吟吟地说,“实在不行,关了清平馆,另外找个地方安置她们,今天这些北燕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事情,也就好交待了。”
见越千秋说得信誓旦旦,越小四刚想冷哼,严诩就直截了当地说道:“韩知事,千秋说行那就肯定行,你去看着那些北燕的人就好。否则要因为越小四想要戏耍千秋,他的身份就这么败露了……呵呵,他就等着回去之后被老爷子和北燕两边追杀吧!”
韩昱可不想掺和进这一家三口的斗嘴中,当下也就不再纠结符贞贞和白青青了,一拱手后悄然进了厅堂。显然,这位武德司的知事打算好好清查一下每一个人,如果能在确认每个人都确实被放倒了之外,还有别的收获,到时候铁定是大功一件。
局外人没了,越千秋本待跳下地,可想想还要仰视越小四未免太弱势了,他也就继续姑且让严诩继续抱着。眼见这昔日的死党彼此还在互相瞪眼,他就咳嗽了一声道:“师父,那个……爹,你们两位到此为止吧。有正事说正事,没正事回去睡觉,这天都快黑了!”
虽然很不爽叫出这声爹,可越千秋想想刚刚好歹小小出了一口气,也就决定退让一下。
对于徒弟把自己排在越小四前面,严诩非常满意,当下趾高气昂地看着越小四。
尽管是多少年打过来的老交情,可越小四看着严诩这德行就牙痒痒的,可却还不得不硬压下去那股邪火:“我这次回京,当然也准备回去看看老爷子,可谁让老爷子给我养个儿子还养得惊天动地,金陵城里传扬什么的都有,我当然得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就为这么点小事,你就不惜暴露身份?
越千秋忍不住盯着越小四,如同看西洋镜似的。之前认为人和严诩不一样,顶着主角模板,好歹已经脱离了当年那任性胡为的日子,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中二病不在于年纪,而在于心态!
被越千秋看得有些恼羞成怒,越小四只能干脆不去看那个讨厌的小孩儿。他又不想这么暴露身份的,谁知道这初见养子的第一个考验,这臭小子竟然用下蒙汗药这种手段蒙混过关!
他对严诩不耐烦地说:“现在见着你们两个,家里我就不去了,省得老爷子一看到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到时候再把家法提出来,我还怎么回北燕当我的驸马?”
越千秋本来还正琢磨着越小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等听到这句话,他终于华丽地喷了,随即就感到严诩手一松。他慌忙顺势滑落下地,心想若不是自己警醒,这屁股就得摔个八瓣了!下一刻,他就只见严诩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越小四的领子。
“你不是在北燕拉了一群人马闹得天翻地覆吗?怎么又会成为北燕的驸马?你给我说清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你以为打仗那么简单?武器,战马,粮食,基地……就算我在南边有暗中交易这些东西,可要是我在北燕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你以为我能扎根三年,谁也摸不到我一根毫毛?谁知道大寇的真面目是大官?”
越小四没好气地拍开了严诩的手,见越千秋恍然大悟,他就轻哼道:“看看,我儿子都比你聪明!”
“是我徒弟!”严诩再次强调了一下,到底没有再质疑越小四的说法,可对于越老太爷要多个北燕公主儿媳,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当即虎着脸问道,“你是真心喜欢那个公主?”
“我早就和你说过,只要我愿意,天下什么女人娶不回来?”
越小四得意地斜睨了严诩一眼,成功看到对方一张脸变成了铁青色,他这才耸了耸肩道:“她真正的未婚夫,连人带一整个部族都被别有用心的人屠杀了,我正好瞅准机会冒名顶替,然后用复仇的名义反杀了一场,顺便把下头人洗白了三五百。本来只是逢场作戏,谁曾想……”
见越小四那张脸上,露出了一丝怅惘,越千秋突然觉得这位养父的形象一下子鲜活了不少,心中倒有些好奇,自己可能永远叫不了娘的北燕公主是个怎样的绝色,竟然能够圈住越小四这样,越老太爷认为根本没什么辔头能够笼住的烈马。
而严诩则直接把这好奇问出了口:“是个绝色美人?”
“是个活不了多久的病西施。”
越小四耸了耸肩,神情复又阔朗了起来:“出不了门,甚至走路都超不过百步,是个徒有金枝玉叶之名,却有些可怜的女人。可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开开郎朗,高高兴兴过着自己的每一天,总之,那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索性我就骗到她死了再说,否则虽说她并不是北燕大皇帝宠爱的公主,到底是北燕人,会恨我!”
可说着没心没肺四个字,他的眼神却分明颇为温柔。但这一抹温柔转瞬即逝,随即就化成了剑刃一般锋利的光芒。
“阿诩,回去告诉老爷子,北燕又打算南下了,此次使团不过是为了探我朝虚实。我虽说到时候能够在北燕拖拖后腿,但别太指望我那点人真能一锤定音,他要做什么最好快点!尤其是接应刘戴二位南归,动作一定要快,刘方圆和戴展宁的事,未必能瞒得住很久!在北边做内应的,有我一个够了!”
第一百零七章 安慰和暴击
一群蓝衣人突然围住了清平馆,这在百花街上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随着一群烂醉如泥,身上还带着无数酒气的大汉被一个个抬出来送上马车,据说是一群北燕人斗酒不成却酩酊大醉,紧跟着这些声称来自武德司的蓝衣人又看住了清平馆,一时间消息迅速散布了开来。
有赞赏符贞贞和白青青两位行首胸有沟壑,不堕国体的;有嘲笑北虏大言不惭,却根本酒量不豪的;有清平馆中之前被北燕人赶出来,此时拍手称快的……当然更多的人看到武德司竟是把清平馆给封了,少不得为符贞贞和白青青担忧了起来。
可这会儿从一条僻静小巷离开的一辆不起眼马车上,符贞贞和白青青看着面前不时从窗帘缝隙观察外间的安人青,不由得齐齐开口说道:“多谢安姐姐!”
这一次,安人青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称呼。她放下窗帘斜睨了两人一眼,笑吟吟地说:“你们运气好,碰到了那个喜欢管闲事的九公子,再加上今儿个来的武德司韩知事又一手处理这件事,给你们两个行个方便,那就再简单不过了。等到了庄子,你们就可以双宿双栖了。”
安人青这一句双宿双栖,符贞贞和白青青同时脸色绯红。可安人青嘴里调侃她们,脑海中的思量却已经飞出去老远。
那对眼下正往家里赶的师徒俩,得怎么对那位犹如九尾狐似的老爷子解释今晚的事?
尽管大吴没有宵禁,但大晚上除却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夜宵小吃汇聚的市肆之地,别的街道自然而然就昏暗了下来,只有那些有钱人家门口挂着的灯能够照明。
所以,原本韩昱打算用马车把严诩和越千秋还有徐浩三人给送回去,可严诩只打发了徐浩一人骑马先回,自己却和越千秋两人一马,大半夜地在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这一次,越千秋也没有多少睡意,把严诩当成靠垫靠着,心里不断琢磨着今天这次诡异的会面。
刚刚分别之前,严诩言简意赅地对越小四说了今日在东阳长公主府的那场交锋,然后就把这个装醉的家伙和北燕使团其他人一块,交由韩昱和武德司的人送走。而越小四也很仗义,临走直接塞了一个锦囊过来,他看到严诩打开来瞧时,那赫然是一张丝绢绘制的地图。
料想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北燕地形图,恐怕是什么兵力分布乃至于更高大上的东西,他对今天便宜老爹故意戏耍他的那点怨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知道严诩这会儿大约在想什么,越千秋突然想到了东阳长公主的一年之约,心中一动就咳嗽一声道:“师父,你看,爹现在也是名草有主的人了,你这下可落后了。”
正心情复杂纠结的严诩没想到竟会遭到越千秋如此调侃,一愣之后就没好气地笑骂道:“你回去对你爷爷说这话试试?他非气得骂上越小四一个时辰不可!不告而娶也就算了,他还娶了那样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女人。怪不得我想他怎么突然这么大本事了,原来是……”
“原来是吃软饭的。”
而且按照越小四的讲述来看,公主原未婚夫的部族都被屠了个干净,人就是根据这个大动脑筋,把一群游击队拉了一部分过了明路,需要时再拉出去当草寇,简直是官匪一家亲。
越千秋把严诩没说出来的话直接说了,听到背后一阵静默,他就笑了笑说:“可不管怎么说,他仍然算个英雄了。但就和我之前说得一样,师父你要是和爷爷一块,把重修武品录的事办成了,你也一样是武林人士心目中的大英雄。”
“啧,乖徒儿你说得对!”严诩揉了揉越千秋的脑袋,重新振奋了精神,“你爷爷有四个儿子,所以越小四可以肆无忌惮出去单飞,可我娘就我一个儿子,我就算之前成功离家出走,也不会想到跑北燕那么远地方去,所以越小四能做的事,我真不可能做到。”
认清了这个现实之后,他复又笑了起来:“好了,走吧,咱们赶紧回家见你爷爷去!今天多亏你聪明,给你大伯母报了个信,我一回去就听说了这件事,立刻顺着跟在你们后头那拨人留下的记号追到了清平馆,否则还遇不到那家伙!”
当严诩一抖缰绳,本来如同老牛拉破车似的马速立时变成了风驰电掣,越千秋享受这种疾驰感觉的同时,心中不知不觉生出了一种感受。
对这个精彩的世界来说,他已经不再是一介异乡人。自从第一次走出越府之后,他开阔的不仅仅是眼界,还有心境。
世界这么大,自己人又这么厉害,不好好“仗势欺人”活一回,岂不是辜负了此生?
越府门前,两个门房时而来来回回转着圈子,时而翘首盼望。自从徐浩回来,被越老太爷身边的越影紧急提溜进去之后,里头就传下话来,只要严诩和越千秋回来,就立刻禀报进去,不许有一刻耽误。可足足两刻钟过去了,里头催问无数次,那一大一小连个影子都没有。
一个门房深深叹了一口气:“九公子拜了这么一位师父,以后门上真是多事了。”
另一个门房则发狠道:“实在不行,以后拦着九公子不让他出去!”
“你忘了严先生什么人?他以前还要背九公子翻墙,现在九公子那夹道直通他那儿!他那院子,朝咱们家的一面院门是锁死的,现在因为九公子才重新开了,可那院子朝外墙那门却是永远开着的,九公子不经门房就能随随便便出去!”
两人正在面面相觑,自怨自艾,突然只听一阵马蹄声,顿时如蒙大赦,慌忙丢下这些怨言迎了上去。其中一个刚说了一句老太爷,抱着越千秋一跃下马的严诩就直接说道:“我和千秋这就去见老太爷,你们把我的坐骑送回去,好好洗刷喂食,它都累一整天了!”
越千秋很想说,别提马,严诩也东奔西走累了一整天,连他自己就下午歇了一会儿,就连晚饭都是在清平馆那随便几块点心对付了过去。但眼见严诩进门之后也没有放下他,而是一路不走平路,干脆利落地直接翻墙,他知道事情有多紧急,自然不会多说一句废话。
当严诩带着越千秋直接闯到鹤鸣轩门口时,就只见越影正如同影子护卫主人一般杵在门口。看到他们俩时,越影那张有些平板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生动,却是悄悄侧身一让,又使了个眼色。越千秋连忙在严诩耳边提醒道:“爷爷正在生气。”
生气也没办法,谁让越小四不按常理出牌!
严诩暗自给自己鼓足勇气,可是,等到他放下越千秋,师徒俩一前一后进了门之后,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屋子里怎么个情形,就只听砰的一声,随即又是一声厉喝。
“小的胆大妄为,大的也一样不知轻重,出了这么大事情,也不知道早点回来!”
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越千秋这才看到,屋子里不只是越老太爷,竟是连东阳长公主也冷着脸坐在那儿。平常遇到这两个之中任何一个,他都只有举手投降的份,更何况今天是两个凑在一块?
他偷瞥了一眼严诩,就只见师父那张脸比他更苦,如果不是顾虑外头有越影守着,铁定落荒而逃。这时候,他也顾不得坦白从宽,牢底坐穿了,连忙快步跑上前。
“爷爷,长公主,都是那个付柏虎给我捎信,说是爹要见我,这才诳了我出去。”
是越小四要见他,而不是他想见越小四,这是原则性问题。因此他这话一说,就只见越老太爷的愠色明显有些松动,他知道爷爷的脾气,当下就仔仔细细把一应经过叙述了一遍。当他说起自己授意安人青下蒙汗药,便宜老爹却装醉躲过一劫时,他就听到老爷子骂了一声。
“这小兔崽子,死性不改!”
接下来自己差点扔了越小四一身面粉,眼下怀里还有一包花椒粉一包胡椒面的糗事,越千秋自然略过不提,接下来就直接快速跳到了韩昱和严诩到来。当然,剩下的这就是严诩需要汇报的事情了。
果然,严诩刚说完和越小四打的一架,立时被东阳长公主喷了满脸唾沫。
“你都知道清平馆中都是北燕使团的人了,居然还有心思和他打架?粗浅幼稚,没脑子!这时候就应该揪住他问清楚,到北燕这些年都干了点什么!”
东阳长公主是因为韩昱亲自紧急报信,这才急匆匆赶过来的。而韩昱急着进宫面圣,她只来得及嘱咐务必保密,只能让皇帝一人知道。
更何况,韩昱到得晚了一步,没见着越小四高坐次席的那一幕,再加上后来忙着搜捡北燕那些人,也没听到严诩和越小四对话最关键的部分。忙着去给东阳长公主通风报信,又没有亲自护送北燕使团的人回国信所,所以越小四的真实身份,韩昱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所以此刻,东阳长公主骂过严诩之后,旁边的越老太爷就不耐烦地问道:“说吧,小四怎么又混到北燕使团里去了?”
“爷爷,爹这次是北燕副使。”越千秋干净利落地来了一记暴击,“他如今是北燕驸马爷。”
第一百零八章 太嫩了
深夜时分,宫门关闭,无论妃嫔宫女内侍,不得随意外出走动。
在这样寂静幽深的夜色中,却还堂而皇之打着灯笼在宫中通路上走动的,自然不是小人物。事实上,光是此时负责在前头打灯笼引路的陈五两,那已经足够让窥见的人退避三舍了。
而除却陈五两之外,后头几个身穿连帽黑衣的人也都人手提着一盏琉璃灯照明。这种宫制琉璃灯,宫中妃嫔往往都是珍藏着当装饰,少有拿出来用的,如今却是一下子三盏,远远看着,这黑夜里的三团微光就犹如靶子似的。
当来到宁福殿时,陈五两朝院门两边的内侍打了个眼色,见他们迅速把大门给关了,他便低声吩咐道:“记住,哪怕是天塌了,也不许开门,到里头先报过我再说。”
“是,陈公公。”
陈五两点点头,随即侧身在前头继续引路。两个把门的小黄门瞧见来的是四个人,其中一个还是被人背着,忍不住多瞅了两眼,越发闹不清楚这一拨夤夜需要陈五两这个内侍省的大头头亲自去开门接进来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然而,随着宁福殿正殿大门开启之后复又关闭,而且竟是陈五两亲自守在了外头。两个小黄门登时再也不敢乱瞟了,等检查过门闩完全到位之后,就慌忙退回了屋子。
宁福殿中,因为之前韩昱的紧急求见,皇帝本来就没有睡下,甚至还令陈五两亲自去西华门等,果然接着了这一行人。
此时,见一个个人拉下风帽,除却他意料之中的东阳长公主和户部尚书越太昌以及严诩,还有一个被严诩放下地后忍不住低头揉眼睛的越千秋,他就愣住了。
越老太爷自然知道皇帝正狐疑的是什么。他不是喜欢卖关子的人,行过礼就直截了当地说:“武德司韩知事应该向皇上禀告过了,臣家中幼子越宗棠出走七年,日前终于有消息传回。今日他更是命人传信臣孙儿千秋,严诩得知之后赶去,这才知道,他竟混在北燕使团中。”
这是韩昱之前也已经禀报过的消息,如今虽说越老太爷确认真有此事,可皇帝毕竟有些心理准备。可当越老太爷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他还是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犬子对严诩和千秋说,他是此番北燕使团的副使,名义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实则是北燕平安公主驸马。”
“咳……咳咳咳咳咳……”
哪怕没有喝水,皇帝这会儿仍然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尽管有东阳长公主眼疾手快上去帮他捶背揉胸,可他还是咳得昏天黑地,等好容易回过神坐下,他才看着越老太爷,满脸苦笑地说:“当初朕就说,他必然成大器,没想到这大器成到外国去了!”
如果换成别人,这会儿第一时间就要跪下来诚惶诚恐请罪。可越老太爷和皇帝相识于微末,又是皇帝最信赖的心腹重臣,当然知道皇帝不过是在牢骚和感慨。他微微一笑,就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白绢,缓缓在皇帝旁边的小几上摊开。
这一次,就连之前没能看仔细的越千秋,也少不得多瞅了好几眼。当认清楚那线条勾勒极其清楚,行军道一条条清晰明了的地图上,在大吴和北燕边境上,标注着一个个粮库以及军械库的位置,还有对外号称屯兵多少和实际屯兵多少的对比图,他不禁暗自咂舌。
就算老爹是真驸马,这玩意也不好弄到手啊!
就在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的时候,严诩在旁边说道:“小四说,北燕此番派使团来,是窥探我朝虚实。如果被他看破我朝外强中干,又或者武备松弛,怕是就要南侵了。”
尽管并不是一个乾纲独断的天子,但今天刚刚在东阳长公主府历经了那样一件事,如今再听闻北燕可能南侵,皇帝还是没有任何优柔寡断,一拍扶手说:“如此看来,吴仁愿和高泽之两个人,要尽快审,尽快办,立时三刻出结果。重修武品录,更是势在必行。”
昏昏欲睡的越千秋陡然瞪大了眼睛,心想皇帝老儿这下子如此有魄力?可他才刚这么想,就只听严诩插嘴道:“皇帝舅舅,事情不会有你说得这么容易吧?”
“直接放消息出去,说北燕要南侵!”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笑得慈眉善目,“清平馆的人,不是韩昱负责送走了吗?就说北燕要南侵,这是她们从北燕使团那些人酒醉之言中听来的,事后散布于市井就跑了。然后,吴仁愿和高泽之两桩案子,也可以张贴一下揭帖嘛!”
越千秋终于认识到,自己还太嫩了,老皇帝并不完全是个被臣下挟制得动弹不得,权柄不大的皇帝,这分明也是个挺会装的老狐狸!果然,下一刻,东阳长公主就替老皇帝做出了解释说明。
“记得之前御史中丞裴旭,曾经满城张贴过吴仁愿情史的揭帖?这次吴仁愿的铁证又是裴旭拿出来的……”说到这里,东阳长公主顿了一顿,似笑非笑瞥了越老太爷一眼,“越太昌,这声东击西,嫁祸于人的戏码,你拿手,看你的了。”
“长公主不要说得事不关己。”
越老太爷不动声色地回击了一句,可终究没有把此事往外推。他侧头看了一眼正惊诧地盯着皇帝看的严诩,心想你小子还太嫩了,真当你的皇帝舅舅是摆设?
可眼下,他当然不会点醒严诩,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打算说。
“我朝和北燕多年没有真正的大战,边境武备虽是没有松弛,可朝中倾轧,军中多有出身武品录诸多门派的宿将告老,军中武风也不如从前。当此之际,重修武品录也许没那么快,但让玄刀堂白莲宗重回武品录,此事却应该随着高泽之和吴仁愿论罪,尽快施行。”
见皇帝微微颔首,严诩喜出望外,越老太爷便丢出了另一个杀手锏:“皇上,这些年来,朝中文武多数鄙薄诸门派为草莽,却忘了当年太祖军中宿将,也曾经半数都在这些门派学艺。而诸多门派对于武品录的严苛,更是敢怒不敢言,若此番北燕使节南来,一路明,一路暗,趁机在武林散布流言,收买人心,以千金买马骨之态,骗那些不满武品录的门派北迁呢?”
这种国家大事,越千秋当然不会乱插嘴,眼睛只悄悄留神皇帝和长公主的表情。至于严诩……不用看他都知道,因为师父一直都是爷爷的脑残粉——其实他也是。
东阳长公主却对越老太爷知之甚深,此时眉头一皱就打断道:“少说废话,直说吧,你有什么主意?”
“很简单,先赶紧让玄刀堂重回武品录,然后让严诩这个玄刀堂掌门弟子正式接任掌门!”
此话一出,越千秋的一张嘴简直张大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而严诩那激动更是不用提,他甚至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了起来:“我……真的现在就可以……不是,我的意思是说……”
“你什么都别说了!”东阳长公主这一次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严诩,就当越千秋以为她会一口拒绝越老太爷的这个提议时,却只听她皱眉问道,“你是想借由阿诩当上玄刀堂掌门,对朝廷宣示重视武风的决心?”
“没错,重修武品录,在北燕南侵之前要做到,很难,而且很容易被人搬出祖制来压着,更难以抵挡反对的压力。相反,玄刀堂此番重登武品录,因为有刘方圆和戴展宁带回来的证据,阻力不大,但毕竟降了北燕是事实,所以我打算白莲宗居前,而玄刀堂放在最后一名。如此一来,要淘汰一个有长公主之子当掌门的下品门派,是个武林人士都知道不可能。”
听到越老太爷回答得轻描淡写,严诩一面惊喜,一面却又些小小的郁闷,少不得嘟囔道:“这不是明摆着给我作弊吗?”
越千秋看出严诩是关心则乱,不得不提醒道:“师父!爷爷的意思是,有玄刀堂这个垫底却永远不会被除名的在下头兜着,别的门派不用担心被除名,那么,就算北燕给出再好的条件,谁愿意冒着举家迁移,跋涉千山万水,还要被当成叛国的危险去北燕吗?”
皇帝本想对外甥好好解释一下越老太爷的用意,没想到越千秋竟然抢在了前头,不由得再次审视了这孩子几眼,随即就看向了那个心腹老臣。见越老太爷满脸得意,他再对比一下自己的那个大胖儿子,不由得郁闷了起来。
“如果皇兄同意,就这么办吧。”东阳长公主瞬息之间就做出了决定。看着欣喜若狂的严诩,她暗自摇了摇头,心中想起了那个刚毅倔强的玄刀堂云老头。
从前她没能帮得上忙,如今横竖严诩无心做官,就让他去疯一疯吧!
更何况,这并不是一桩小事,关系的是今后朝廷大计!
眼见此事定了下来,越老太爷方才摸了摸越千秋的头,笑着说道:“这次千秋立了不小的功劳,皇上是不是也该赏臣这小孙儿一点实惠的东西?”
第一百零九章 爷孙,巧婢,贵妃,小四
越千秋这是第三次见皇帝。结合这三次的经验,他对皇帝老儿的看法不断修正,而对这年头的君臣相处之道也渐渐有些心得体会。
原来大臣在皇帝面前是不用奴颜婢膝的。
原来皇子被外甥教训了,当父皇的还得在大臣和妹妹轮流揶揄下苦笑着忍气吞声……
原来大臣在皇帝面前是可以彼此对喷的。
可这一次,越老太爷更让他见识到了最令人佩服的一点。
原来当大臣的还可以明目张胆为晚辈向皇帝讨要好处!
出宫坐上马车回家时,因为严诩难得地被东阳长公主给直接拎了回家,越千秋和越老太爷同坐一辆车,自然忍不住往爷爷脸上乱瞧。之前皇帝听到越老太爷讨赏时,那先是错愕,随即又哈哈大笑的面孔,仿佛又浮现在了他的面前。
隐隐约约的,他觉着自己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越老太爷显然也没有在这时候教孙子的意思。一路上闭目养神,一句话都没说。
老狐狸爷爷不说话,今天忙活一天的越千秋自然而然犯起了困,脑袋在车厢板壁上一点一点,到最后不由自主从座位上滑落了下去,随即就这么躺在地板上睡了起来。
当越老太爷注意到那均匀的呼吸声时,就发现人已经睡着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原本盖在膝盖上的毡毯,小心翼翼把越千秋裹了起来,又拿了背后的靠垫给越千秋塞在了脑袋下头。见小家伙竟是还使劲蹭了蹭,继而抱着靠枕睡得更香甜了,他不禁哑然失笑。
“今天折腾你一天,给你讨点赏赐,也算是奖励你辛苦。”
老爷子轻轻摸了摸越千秋的头,脸上露出了几分怅然。家里老二老三全都认为,他对亲孙子也没这么好过,却也不想想他的亲孙子都有爹娘,有七大姑八大姨,不知道多少人捧在手心当宝贝,三四岁就忙着识字启蒙,至于像越千秋就像只小猫小狗似的散养在鹤鸣轩?
可真是没想到,他这小孙子,养得竟是越来越像他了。
“霁月……”
冷不丁听见越千秋仿佛是在说梦话,越老太爷不禁有些错愕,随即竟是童性大发,微微弯腰,想听听越千秋还会说什么。足足好一会儿,他终于听到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
“戴展宁……刘方圆……爷爷……欺负……”
当听到欺负两个字时,越老太爷终于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用手指在越千秋的头上重重点了两下:“睡着了还不说好话,你爷爷我是欺负小孩儿的人?睡着了还惦记着你捡回来的那个小丫头,等白莲宗复归武品录,她肯定是要跟着她七叔回去的,你还指望人赖在越家?”
见越千秋再也不说话了,越老太爷也知道这会儿唾沫星子喷了也白喷,当下往背后一靠,再次暗自沉吟了起来。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今天给越千秋要的赏赐在越府散布开来,除却素来目光远大的大太太,大多数人都会心生嫉妒。
因为,他给越千秋要了个七品出身。
不要小看这个七品出身,就算他是户部尚书,也不是个个儿子都入官场,更不用说孙子。
可谁让这小家伙是个福将?就连他那个生来叛逆的幺儿,听严诩说也没有真的把越千秋怎么样,足可见小家伙还是得到了那位不负责任爹爹的认可。
毕竟,他是要老要死的,小四迟早要回来,千秋将来在人手底下过日子,若是父子不对眼怎么办?
“你啊……就连小四当年,都没让我操这么多心!”
马车外随行的越影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越老太爷的每一句话,嘴角不禁微微上挑了一个弧度。在朝中无数人畏之如虎的老爷子,此时此刻,也就是个普通的爷爷而已。
当越影把越千秋送回亲亲居的正房,已经是深更半夜了。一直都没睡好的落霞听到门前动静就立时一骨碌爬起来开门,等发现是越影抱着越千秋,她不禁又惊又喜。当她把越影让到床边上,眼看人把越千秋放了上去,盖上被子后这才转身就走,她连忙匆匆追了出去。
“影爷。”在门边上叫住越影,见转过头来露在眼前的,恰是那张平板脸,落霞强忍心中恐惧,低声问道,“明早九公子要是醒过来,问起周姑娘和那两位小公子……”
越影看着明显很害怕,却还是鼓足勇气问了出来的落霞,他的脸色稍稍温和了一些。但对于落霞这种从不敢抬起头来看他的丫头,这一丝温和却显然相当于没有。
“放心,霁月在武德司,那两个在长公主那儿,都没有吃任何苦头。”
他没说让越千秋放心,因为他知道越千秋肯定心里有数,真正担心的不是别人,而是面前这个善良的女孩子。他微微颔首,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到越影已经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落霞这才按着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尽管鹤鸣轩从前就在清芬馆隔壁,她也常常去接送越千秋,可几乎就没敢和越影说一句话。今天破天荒问了这样的一句,她只觉得心脏都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
怪不得越府之中,就连两位老爷和少爷们,在越影面前也都老老实实的。
宝福殿中,当披着衣服夜不能寐的冯贵妃,看到那个一阵风似的冲进来的小内侍,她立刻问道:“打听出来了没有?”
“陈公公嘴很紧,而且那四个人全都穿着连帽黑衣……”见冯贵妃立时露出了极度恼火的表情,那小内侍立时一个激灵跪了下来,随即慌忙说道,“但四个人当中,有一个人个子极矮,一路都是被人背着,瞧着不是侏儒,就是……”
“就是什么!”冯贵妃不耐烦地狠狠踢了一脚过去,“说话只说半截,你是要急死我吗?”
“就是孩子!”
听到孩子两个字,冯贵妃先是倒吸一口凉气,紧跟着却眯起眼睛沉思了起来。想了又想,她突然掰动手指头数了起来:“户部尚书越老狐狸,东阳长公主,严诩……越千秋!”
神乎其神猜准了这四个人,她立时又心情舒畅了起来。然而,目光投向了东边的那两座偏殿,想到那两个竟是先于自己有妊的婉仪,保养得宜的她轻轻咬着洁白的牙齿,须臾做出了决定。
“明天英王一起来,就让他来见我!无论如何,严诩和越千秋那对师徒,他得牢牢抓住!”
因为那背后是越老狐狸和东阳长公主!
就算两者和她再不亲近,可她就不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不为开!
同一时间,国信所北燕使团驻地,正蒙头大睡的越宗棠被一阵粗鲁的推搡惊醒。他没好气地掀开被子,见面前赫然是正使仁鲁,他就以手掩口,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道:“大王,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听到大王两个字,仁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伸手就想把这讨厌的小白脸给揪起来,却没想到对方突然头重脚轻似的,竟是从床上直接栽到了地下。面对他那愤怒的眼神,人竟是又叫起撞天屈来。
“姐夫!我知错了还不行吗?唔,这好像不是清平馆?这是哪儿来着?”
面对这么个糊涂虫,仁鲁知道绝对不可能问得出什么。气急败坏的他只能一脚狠狠踹了过去,可人一骨碌起身,他这一脚刚好踹在床上。砰的一声后,气急败坏的他只觉得脚趾头生疼,不由冷哼一声,带着几个随从扭头就走,再也没心思和人多啰嗦了。
他这一走,越宗棠这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屁股后就哂然笑道:“你该感谢我还有点节操,否则把你的身份捅出去,平安的姐姐就得去守寡了!当明面上的头头就得有当诱饵的觉悟,在百花街被两个行首下药了丢出来,这不是吸引眼球的最好手段?”
笑完之后,他就摩挲着下巴说道:“不过我这个副使也得当好这狗头军师,否则回去之后就有得麻烦了……嗯,要给这帮丢了脸的家伙出什么主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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