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这很封建(十三)
作者:大罗罗|发布时间:2024-06-28 23:34:15|字数:33046
沧州很大,又很小。
大的是沧州的面积,起码有三万几千平方公里。小的则是沧州的社会,虽然存在着大量隐户,但是这个州的人口仍然是很少的。顶天也就是十几二十万,搁在后世就是个荒凉的小县。
这人一少,社会自然就小了。而沧州的上层社会,规模就更小了,大约就是三五千人,其中最活跃,最势力的一部分又集中在首县清池县城及其附近,大约就是千人左右。
而这么一个小小的上层社会,控制了整个沧州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土地——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中的绝大部分,则在开封府的将门勋贵或是清州的大商人手中!
同时这么一个小小的上层社会,也是沧州的流官们所依靠的力量。如果要画一个中国封建等级金字塔的话,最上层的是皇帝和朝廷,下面一层是地方官府,再下面就是这些地方豪强了,底层当然是被统治的劳苦大众。
而消灭这些被后世称为地主恶霸的地方豪强,建立起朝廷-官府-民众这样一个三级统治结构,当然是一种政治正确啦!不仅后世的人们大多持有这样的观点,便是在中国古代,也有同样的政治正确!
中国古代不是地主阶级在统治的吗?怎么会有打压豪强的想法呢?
这个嘛……地主阶级统治什么的,那是宏观的论述,并不代表地主阶级和朝廷就没矛盾了。实际上,打压地主豪强在相当长的时间中,都是朝廷的头等大事!
汉朝有“迁陵”,隋唐有“均田”,唐季到宋朝则是科举逐步大兴。宋朝时虽然“抑制兼并”的政策看起来少了,但是用重文轻武的科举制度接触地方豪强的武力,其实也是一种软刀子杀人的压制手段!
同时,实行国家专卖,抑制工商,也是打压地主豪强的一种重要手段——将地主和资本家对立起来,那是后世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这个当然是不需要实践检验的真理啦!
不过中国古代的封建帝王们不懂这个真理,总是觉得商人发了财就会购买土地、控制人口,变成地主豪强,拥有部曲私兵,然后对抗中央……所以理想的统治,还是要重农抑商,抑制兼并,最好能消除豪强地主和商人,形成国家直接管理小农和经营工商的模式。
但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又是非常残酷的!
科举制度虽然削弱了豪强地主的战斗力,把他们从舞刀弄枪的恶霸,变成了读书知礼的秀才,似乎易于统治了。
可同时,通过科举制度选拔出来的官员也变得文弱而且缺乏足够的能力。也就是说,豪强和抑制豪强的力量同时减弱了。能力不足的官员,对上解除武装的豪强,仍然是半斤八两的局面。
一方面地方豪强大多失去了大部分反抗的武力;另一方面朝廷派出的官员也大多是“孤家寡人”,没有了可供驱使的门客宾幕,最多就是有个把摇纸扇子的师爷。
这样一来,朝廷派出的地方官就得依靠本地的胥吏进行统治了。而那些本地胥吏又往往和地主豪强是一体的……要依靠这些本地胥吏去抑制本地豪强的兼并,想想也知道是靠不住的。
所以在勋贵士族统治中国的时代,还是有抑制兼并这回事儿的。可是到了相对平民化的科举官员辅佐皇帝统治国家的宋、明、清三朝,抑制兼并的政策反而消失了。
而在大宋建中靖国元年春夏之交的沧州,几个文官大青天要清查田户的想法,自然也得由沧州的胥吏们去完成——要不然让谁去查?三四万平方公里呐!让几个文官自己去查的话,跑断腿也查不了百分之一的地盘。
而要依靠胥吏,那么五个文官青天还没有想好怎么查,检地查户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清池县城内外的上层社会。而市舶司衙署为御前骑士购买职田的消息,同时也传遍了清池县城内外。
所以当武好古从忠义寨回到清池县城内的市舶司衙署时,已经有几个沧州当地的土豪在耳房那里恭候了。当先一个姓柴,单名一个励,字子豪,是那位无棣柴家的柴老员外的长子,生得虎背熊腰,面目却有点丑陋,吊眼睛,高颧骨,嘴巴很大,还留着一部络腮大胡子。
在衙署的后院的一间内堂里面,柴励和几个沧州土豪被人带了过来,见到武好古后,柴励便立马上前唱了个肥喏:“下官柴励见过武元首。”
他称呼武好古为“武元首”,是因为他虽然有个从九品三班借职的官身,却没有得到朝廷的官职,而是在界河商市做大都保——也就是商市的民兵队长。手底下有100来个常备保丁,就是全职的“民兵”,配备了纸甲、弓箭、长枪、直刀和盾牌,担任商市各处要害的护卫,同时也是商市大都保的基干力量。
这些“常备保丁”,自然主要是柴家、慕容家的子弟,也有一部分是西门家提供的精壮客户。商市按照禁军上兵的标准给他们发了薪水,同时还每户分配了连排石库门住房(干满20年就可以得到产权),待遇还是非常不错的。
除了这些“常备保丁”之外,商市还有所谓的“警巡官”负责维持治安,目前也有100来人,装备的武器只有直刀和弓箭。待遇也和常备保丁一样,有相当于禁军上兵的薪水,还能得到分配的住房。
而“元首”这个称谓,则是商市的官员和公务人员们用称呼武好古的……
“子豪,令尊的身体可好些了?”武好古没有等柴励引荐来客,就先问起了柴老员外的身体——看着挺硬朗的柴老头在今年元月的时候染病卧床了,好像是中风!情况很不好。
“半边身子麻了。”柴励叹了一声,“西门大官人(西门青的爷爷)亲自去把了脉,还扎了针,但是也没多大用处。”
武好古也知道柴老头就是拖时间了,也没什么办法,这年头的医疗就这样了,所以安慰了几句后,就招呼柴励和几位来客落座。
“武元首。”柴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就指着离他最近的一个二十多岁,员外打扮,生得虎背熊腰,脑袋很大的汉子介绍道,“这位是清池刘家的当家,单名一个方字,人送绰号刘大头。”
头果然很大!不过块头更大,所以瞧着也不算比例失调。
“某家见过大官人!”操着一口沧州音的刘大头行了一礼,瓮声瓮气的又问,“大官人,某家听柴吊眼(柴励)说,只要献上3000亩田,都能换个御前卫士做做,可是真的吗?”
听了这个问题,武好古笑了笑,“不是真的。”
“唉,就知道不真!”刘大头摇着大头,“柴吊眼,你又骗人了!”
柴励一脸的冤枉,“元首,这……”
武好古笑了起来,“说不真是不能白要你3000亩田,按照4000缗收购……不过这田得是连成一片的!”
“给4000缗收?”刘大头被武好古的建议惊了一下,“大官人,某家的田可,可没有地契啊!”
原来他想献给武好古的是没有地契的隐田,想换一个御前骑士的身份,作为家族遮风挡雨的护身符。因为他的清池刘家是和无棣柴家一样的土豪,家里面没有人当官,在面对查田清户的时候多少有点麻烦。
“无妨。”武好古笑着一摆手,“只要地没有问题就行。有没有地契本官不问,本官又不是沧州的亲民官。另外,你会骑马吗?能在骑射吗?如果不会的话,可就有点难办了,或许可以让家里面会骑马射箭的汉子来代替。”
“会,我会啊!”刘大头用力点头,“不瞒大官人,某家里面是世代养羊的,所以某从小就会骑马,大一些就学会在马背上射箭了!”
沧州这边的养羊的方式是定牧,因为牧场面积普遍较大,所以牧羊人一般都骑马,而且沧州一带还有大灰狼出没,偷羊的贼人也不少,牧场之间,还有牧场和农户之间时常会发生冲突,所以骑射打斗的技能也是必须的。
“那就太好了!”武好古笑着将目光转向了另外几位同样是土豪模样的汉子,笑道,“本官奉了陛下的旨意,到沧州收购御前骑士的职田,顺带着也招募一些个娴熟弓马的精壮汉子充入殿前御马直,若是各位有意,或者家里面有谁符合条件的,都可以来衙署相投。若是能同时卖出3000亩以上的土地,那么充入殿前御马直的条件就可以放宽一些。至于那些田土有没有契,本官是不管的!而且一亩田至少给价一缗,好田还可以往上加。另外,只要够资格入选殿前御马直,马上就能得到1500亩的职田!这可是能够继承的职田啊,只要你们能够代代为官家提供骑士,就可以把职田传下去了。而且除了职田之外,还有俸禄可以拿!待遇可算是优厚到极点了!”
第五百零一章 这很封建(十四)
沧州这边,朝廷派出的流官必须要依靠由土豪家族提供的胥吏去查土豪家的田土。
而在开封府,吕嘉问、吕本知两父子还是可以寻到一些同禁军系统没有多少关联的公吏以驱使的。
毕竟开封府的池子比较大,可供各大衙门选择的范围也更广阔。而且开封府内诸多衙署的公吏多有世袭,许多人世世代代在衙署任职,往上都可以追到太祖、太宗两朝。在那个时代,禁军还是以当兵打仗为本职的,可没有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禁军的事情。
所以早年在衙署担任公吏之人,大多都是开封府本地的寒门士子。呃,寒门士子在隋唐和五代直到宋初的时候还没有后来那么高贵。在士族占据优势的隋唐,科举取士的人数很少,而且科举的猫腻很多,所以大部分寒门士子想要入仕就只能从底层公吏或大官的门客开始混(其实门客和公吏是相通的)。
而在五代和宋朝开国之初,天下是武夫们的,宋太祖当朝的时候,一科取士的人数都是个位或两位数,不可能为众多寒门士人提供上升通道,也不可能选出庞大的官僚队伍去统治天下。所以寒门士人担任吏员和门客,还是那个时代最普遍的上升路线。
在这种情况下,吏员的素质虽然较高,但是独立性不足,必须依附官员,而且也有晋升成为官员的通道,容易和提拔他们的官员形成团体——所谓门生故吏遍天下,就是指这种情况。
而到了科举大兴的时候,寒门士子有了广阔而且相对公平的上升通道,不必再依附高官豪门充当门客吏员。同时,吏员的上升通道也因为朝廷要为大量的进士安排官职而渐渐封杀。
一方面是对士人丧失吸引力的吏员职位;一方面则是没有门客家臣可以驱使的孤寒官员。所以官无封建,吏有世袭的局面开始成为了主流。
在实际政务活动中,吏强而官弱的奇特格局,也在宋朝开始形成。
而在宋人理想中的清流名臣,哪怕官做到宰执,也不应该有大量的门客家臣可供驱使,最好是没有心腹爪牙的孤臣一个。
吕嘉问、吕本知父子就是标准的孤臣,不仅没有几个爪牙,和庞大的寿州吕氏家族都翻了脸。而他们能依靠的,则是一群盘根错节,早就形成了利益集团的世袭吏员……
不过吕嘉问这种级别的恶人酷吏,还是有办法拿捏几个背景不深的世袭吏员的。
吕本知在书房外面禀报:“父亲,于押司,赵押司,周都吏,刘都吏都已经到了,正在前厅等候!”
正皱着眉头在看店宅务修造所送上的“筒子楼”样图的吕嘉问随口应道:“哦,让他们稍等,老夫马上就到。”
吕本知带来太府寺卿府邸的四个公吏,分别来自市税务和平准案。于押司名同道,字书友,是市税务的押司,是专管城北厢的市税文书。周都吏单名一个坚,表字如冰,是市税务专管城北厢税收的四个都吏之一。赵押司名闾,字子仁,是平准案中专管北厢文书的押司。刘都吏名荣,字子耀,是平准案中专管城北厢巡检的都吏。
四个吏员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年纪均在二十五岁上下,入职的时间都在三四年间,当然也都是吏员家族出身。
曾经长期在市易务和三司任职的吕嘉问对开封府公吏家族的情况是了如指掌的,知道上年纪的老吏很难驱使。一来他们为吏多年,早就捞足了,而且多数都有出职为官的资格,也就是随时可以得到官身,脱离太府寺的控制;二来这些人都经营起了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有熟知各种阳奉阴违的官场手段,很难驱使他们;第三,这些经年老吏一个个都油滑异常,做事滴水不漏,根本抓不到把柄——使功不如使过,没有把柄被人抓住,想要让他们去当咬人的恶犬可不容易。
而最容易驱使的,毫无疑问就是那种当上公吏三四年的准新人,他们的职位虽然都是继承来的,但是并不等于不要花钱。上司要打点,族中要摆平,一个押司、都吏级别的公吏继承,花掉两三万缗也不足为奇。基本上是能掏空一房家底的,说不定还欠了不少债务,现在正是急着捞钱的时候!
而且,这些新入职的公吏也没有老吏恁般滴水不漏,很容易揪住把柄。有了把柄,他们就只能乖乖听话,要不然开革出去,那可就要一无所有了。
吕嘉问坐下,看着四个穿着黑色襕衫,面色有些忐忑的年轻吏员和自己的儿子站在一起。
吕本知沉着声开口介绍起来:“这位于同道是市税务的押司,收受了李家纲首的500缗贿赂,把私运的货物混在纲粮之内,逃了几千缗的过税。这位周坚是市税务的都吏,因为收了州北瓦子大掌柜送上的300缗,就以州北瓦子国丧期间停业为由,免了三个月的住税。平准案的赵闾和刘荣则受人指使,联手讹诈北厢的王家粮店,被人告发了。”
“好啊,都很能干啊!”吕嘉问冷冷一笑,“才干几年啊,就不把王法放在眼里了?”
“学士……学士且饶了小底这一回吧……”
四个被揪住小辫子的吏员一起下跪求饶。
他们犯下的罪过并不大,可以说大家都在干,根本就是陋规。也不知怎么就被太府寺卿这样高高在上的大官知道了——其实是吕本知以吕嘉问的名义下去找了市税务和平准案的官员老吏,让他们交出几个污吏来肃整纲纪,于是他们四个没什么大背景的新人就给充了指标……
“有甚饶不饶的?”吕嘉问无所谓地笑了笑,“又不是杀头充军的罪过,本官也懒得把你们送有司问罪,只是开革并永不叙用,以后好好过日子去吧。”
吏员受贿几百缗根据律法当然不是小罪过了,不过真送有司问罪也没啥大不了,反而会让太府寺卿的其他吏员心寒。所以吕嘉问只提了开革,不问其他。
对这四个没有身家的公吏而言,开革就失去了一切,从今往后就是穷光蛋四只了。
“父亲。”吕本知这时开口道,“他们只是初犯,不如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将功补过?”吕嘉问冷冷扫了眼堂下的四人,“他们行吗?”
“行的!行的!”
四人异口同声道。
名叫于同道的押司是四人中脑筋转得最快的,现在已经有点明白吕嘉问这个大酷吏是要把自家当刀使了。当下就道:“学士但有差遣,小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在所不辞,好好……”吕嘉问笑道,“那你留下,别人都走吧。”
“学士,小底也在所不辞!”
“小底替学士赴汤蹈火……”
剩下的三人连忙开口哀求,这份吏员的差遣虽然士大夫们都看不起,但这是太府寺的吏员啊!论起油水,寻常的县官都比不上!
吕本知也道:“父亲,他们都肯替您办事的,要不就留下?”
“怎么能都留下?”吕嘉问摇摇头,“总要开掉两个的……”
说着话,吕嘉问就冷冷扫了堂下跪着的四人,然后放低了声音:“人人都是本官是酷吏!说的对,本官就是酷吏!酷吏上任是要立威的,你们正好撞上,那就怪不得本官了。不过本官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可以给你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四个人里面,只开两人。至于开谁留谁,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要看表现……而且只有一半机会留下!不得不说,吕嘉问还是很有手段的!
看着四个凄凄惨惨,磕头犹如捣蒜一般的吏员,吕嘉问的嘴角就浮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有了这四个爪牙,就不怕州北军营里面那些小商小贩不搬走了。只要有人肯搬了,那就是阵脚松动,全部拿下也就不难了。
……
吕嘉问的拆迁大业始有进展的时候,正在组织力量清查隐田隐户的施大知州正在受贿——三千缗万恶的金钱,外加一位高丽国的佳丽。
来行贿的是京东东路的齐州过来的豪商少当家,名叫陈笑天,他家是京东东路最大的羊贩子,每年从辽国买入十万只羊,还在沧州经营着一处占地三万余亩的牧场——从辽国买入的羊必须要有个地方喂养一番,羊肥了才好卖钱。
这处牧场当然也是隐田了,能从辽国买那么多羊,还能当上京东东路头号羊商的大商人,肯定是背后有人的。在沧州搞上三万亩隐田,当然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他家却突然接到了后台老板的命令,说是沧州现在正在查田,所以要将三万亩牧场部分发卖,免得招惹麻烦。
查田这种事情,陈笑天他家可遇的多了,也没啥摆不平的,无非就是行贿……所以陈笑天就得了他爹的命令,带上礼物火速来了沧州,还走通了万大姐的门路,见到了知州施国忠。
第五百零二章 这很封建(十五)
看了眼被打扮的如花似玉的高丽小娘子,施国忠显得没有什么兴趣,挥挥手,就对夫人万大姐说:“娘子,且把她带下去好生安置,待高俅从清州回来便送过去。”
万大姐却无所谓地一笑:“老爷,高俅那厮早就妻妾成群了,也不少一个高丽丫头,奴瞧着她不错,是个能生养的,不如就留下给老爷生儿子吧。”
施国忠笑吟吟看着妻子说道:“唉,儿子的事情不都说好了,就从你娘家抱一个吗?”
半生凄苦的施大知州对小自己三十多岁的妻子万大姐可是宠到极点的,生怕自己死后她会受委屈,所以在妻子生不出孩子的情况下,也不愿意纳妾,更不愿意从不来往的兄弟家里抱养个继承人,反而要从万大姐的外甥中选择一个做养子。
将目光从妻子依旧婀娜的背影收回,施国忠的眉头却已经皱了起来,“陈员外,老夫收了你的礼物,也不等于能保住你家全部的四万亩隐田……”
听到这话,生得好似个白面书生模样的陈笑天顿时有些发愣,礼物都收了,怎么还不给办事儿呢?
“太守,不知夫人可和您说了,在下的姐姐是向太尉的爱妾,家父也是向太尉的故交。”
向太尉就是向太后的兄弟,安国军节度使向宗回!现在虽然向太后已经薨逝了,可是赵佶依旧宠幸向家的两兄弟,把他们的官阶都提到了节度使——北宋武官最大的是太尉(指阶官太尉,不是大家叫着玩的太尉),次一等的就是节度使了。
原来齐州陈家的后台就是向宗回,果然是够硬的。不过现在是外戚亲贵受到压制的宋朝,便是向宗回本人,怼上施国忠这样的进士出身的知州,也未见能占便宜,说不定还能让施国忠得了美誉呢。
所以陈家才不敢硬抗,让陈笑天带着礼物来拜访施国忠。
施国忠听到陈笑天抬出了向宗回,却是笑了笑,反问道:“那向太尉可叫你家发卖一些隐田吗?”
啊?
陈笑天一下愣住了,向宗回给他家的书信里面的确提及卖田的事儿了。可是眼前这位施知州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这事儿背后还藏了什么猫腻?
“可是……”陈笑天当然不愿意卖田了,他家的生意就是靠着有沧州的牧场才能做的。别说牧场没有了,就是变小了,生意也会大受影响的。
至于殿前骑士什么的,陈家怎么会在乎呢?他家的后台可是向宗回啊!而且他家也没人能去当这个捞什子骑士。
看见陈笑天一副为难的模样,施国忠笑问道:“可是有难处?不如说与本官听来,或许本官可以帮着想想办法。”
好像有戏!
陈笑天不知道施国忠是真有办法,还以为对方是在索贿——看来之前准备的三千缗和一个美女的贿赂少了……
想到这里,他就把自家贩羊的勾当如何需要牧场云云的,变本加厉说给施国忠听了。
“原来如此啊。”施老头听完就笑了,“这事儿好办啊,你去找正在买田的勾当市舶司武崇道武东门,和他直说便是,他一定有办法的……听我的,保证错不了。”
这也算是办法吗?
陈笑天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再去准备礼物拜访武好古了。
而与此同时,在隔壁的沧州通判衙署里面,吕颐浩和纪忆正在内堂里面商量着要参武好古一本!
他们俩本来计划着利用查田清户在沧州制造“恐怖气氛”,迫使土豪劣绅们死死捂住手中的田产。
可是却没想到查田清户还没正式开始,武好古就甩出了“卖土地换骑士”的大牌,不仅用国家高价收购隐田,还搭上了骑士身份——不必说,武好古这么个搞法,一定是为了大捞特捞了!这次真是人赃俱获,可以狠狠整治此等小人了。
吕颐浩道:“真没想到武好古那厮如此妄为,公然出卖殿前骑士之职,还包庇隐田,指使豪强抗拒沧州衙署的查田清户!”
“罪名已经够了,只要官家不一味包庇,武好古肯定逃不了,至少也得编管海州。”
吕颐浩点头:“现在证据确凿,官家就是要包庇,也得降了武好古的官职。只可惜殿前司所需的职田,眼看就要被他收齐了。这沧州的吏治,实在也太差了!查田清户的命令已经发布了十几日,下面的吏员却没有丝毫动作。”
“这些公吏一定和沧州豪强勾结,要不然查田清户的消息是怎么走漏的?”
吕颐浩摸着自己的尖下巴,“看来朝廷若要以河北为根据北伐燕云,就必须对河北两路的府军州县严加整饬!”
“元直兄所言极是,现在河北豪强势力太大,各处官府又都被污吏把持,文官如同虚设,禁军厢兵糜烂不堪一战,若不严加整顿,将来北伐必败。元直兄,不如我们联名上奏,请求朝廷严加整饬地方吏员吧!”
纪忆说的义愤填膺,不过心里却明白整饬河北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要整饬地方,就必然要动吏治。现在各地吏员和豪强融为一体,盘根错节,外来的官员根本就是没牙的老虎,根本凶不起来。
而要改变这个局面,就必须改革胥吏的任免办法,决不能搞“官无封建,吏有世袭”。否则什么新政到了下面,都是要搞歪掉的。
可是“官无封建,吏有世袭”的规则已经行了不知多少年,怎么可能说改就改?而且又要如何改革呢?
能用考试取吏吗?扩大科举取士的规模,让进士从胥吏干起?这是没有可操作性的,因为全国的胥吏人数至少几十万,都要考试产生,那每科取士还不得好两三万人?那得多少人进京赶考?还不得把开封府挤爆掉啊!如果不进京赶考,而是在地方上考试,那么科场舞弊的事情恐怕就要多的数不过来了……
那么多进士……进士就要贬值了!而且那么多的进士官儿该如何晋升到高位?搞不好又要讲门第拼爹拼祖宗了!
如果不能用科举取吏,那么让官员的门客宾幕充当吏员能行吗?仿佛也不可能吧,别说全部用官员的门人,就是三分之一、四分之一都不可能……大宋的官员哪有那么多门人可以驱使?而且,朝廷会容许官员用门客家臣去把持地方?
不过即便知道大宋的吏员之弊是无解的,纪忆还是会上奏朝廷要求改革的——上奏言弊可是个哗众取宠的好办法!
而且纪忆和吕颐浩的上奏还直指大宋各种弊端的关键……
……
“没有地方放羊?”
武好古听到陈笑天说的话儿,马上笑了起来,“好办啊,在界河商市给你划出三万亩如何?就在界河北岸,靠近码头,运输起来也方便……”
“东门,您说在界河北岸?那,那可是……辽国的地盘啊!”
陈笑天被武好古的提议给吓着了,不等武好古把话说完,就失声打断了他。
“界河商市本来就是辽国一半,大宋一半啊!”武好古笑道,“不过界河两边都是商市在管辖的……对于贩卖牛羊马匹而言,把牧场摆在界河北岸还方便一些吧?你的牛羊本来就是从辽国收购的,养羊的牧草饲料,也是辽国那里便宜啊,而且还靠近界河码头,可以海运到登州、莱州,若是济水入海口可以行船,那就更方便了不是吗?”
“可是,可是……”
陈笑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武好古说的不错,界河北岸养羊是有成本优势的。不仅低价便宜,采购辽国的羊也方便,各种牧草饲料也便宜,最要紧的是运输方便啊!
直接赶羊上船,可以水运到开封府,也能走海路运去京东东路。成本比走陆路运输不知道要低多少!而且运输时间也短,也不需要担心羊在运输过程中减重——牛羊的长途贩运是靠它们自己走的,所以存在掉膘减重的问题。这就需要商人在中途设立牧场给它们增肥。
如果能用水运,那么运输牛羊的成本将能大幅降低,相应的利润也就高了。
可问题是……辽国总是个让商人害怕的地方!
“哪儿来那么多可是?”武好古看着眼前的商人,无所谓的一挥手,“做生意怎么可以如此墨守成规?你手里有三万亩地,都卖与本官,本官给你四万缗,再拨界河北岸的三万亩给你,不取你一文钱,这总行了吧?”
武好古其实也不是白给三万亩,他这是在培植产业,界河商市完全可以发展成牛羊马匹的交易、运输、育种中心啊!而且界河商市北岸的土地现在也没什么人要。
武好古的面孔忽然又一板,“你若不答应,这三万亩隐田……沧州州衙真的要较真,没收也是可以的,哪怕向太尉也是保不住的!”
一边是四万缗现钱加上界河北岸的三万亩,而另一边可能是没收!
陈笑天也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了,要不然可真是给脸不要脸了……
第五百零三章 这很封建(十六)
眨眼已经到了春夏相交的四月中旬,开封府又一次被笼罩在淅淅沥沥,延绵数日的小雨之中了。
细雨蒙蒙,扰的人不胜其烦。空气中也弥漫着淡淡的湿气,让人感到一阵阵阴凉。吕本知一大早就打着雨伞出了太府寺卿府邸的后门,也没有带随从,一个人沿着一条曲径幽深的巷子快步走着。他走得很快,不时扭头四下张望,额头上还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五官拧着,显得非常紧张。
因为他今天要去做一件过去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受贿!
对于从小就读圣贤书,并且立志要当一个像父亲吕嘉问和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宰相王安石一样的清官名臣的吕本知而言,贪污受贿的官吏本该是天下间最可恨之人。
大宋天下的一步步败坏,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所遭遇的种种挫折,还有自家父亲这么多年来的有志不能伸,究其根源都是源于腐败!
如果大宋的官吏人人奉公,个个守法,大好江山如何会破败如斯?西贼如何会为祸数十年?辽国有如何会占据燕云一百多年?王荆公倡导的新政,又如何会虎头蛇尾?
所以在吕本知过去的幻想中,他自己会成为狠狠整治奸商的青天廉吏;会成为不畏权贵,令贪官污吏们闻风丧胆的铁骨御史;会成为和父亲一样的改革名臣……
可是理想总是被完全的现实击碎!他,吕本知,现在要去受贿了!而且也没有人拿刀逼着他去受贿,而是他自己伸手去要钱!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父亲很快有可能要栽在州北军营的拆迁上面。虽然那四个被迫充当爪牙的胥吏,这些日子都不遗余力地在找家住州北军营的小商贩的麻烦,也的确迫的十几二十户含泪搬家了。可是大部分住在州北军营里面的人,还是坚决不肯搬迁,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州北军营里面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城北厢做小买卖啊。
有不少人在当苦力,有些人在当地痞闲汉,有些人在给人当保镖走江湖,还有些人是扑交的力士……总之,只要不是自己开买卖的,市税务和平准案就管不着人家啊。
他们这些人就像一根根铁钉一样,死死扎在那里,拔都拔不出来,简直就是钉子户啊!
而且,到了四月份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个让吕嘉问、吕本知父子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情况——店宅务修造所的工程队想要去州北军营拆除几栋居民已经搬离的房屋,却在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守卫的州北军营门外遇到了全副武装的守卫!
人家不让你进去拆房子,而且还理直气壮!军营重地,闲杂人等怎么可以来拆房子?有殿前司的命令吗?没有的话就有多远滚多远!
要是不滚,禁军的长枪、军弩可就要招呼上来了。
这下可把店宅务修造所的人给吓坏了,一天之内几十号人要请辞……哪怕有官职编制,人家也不敢干下去了。
这是要命啊!
事后吕嘉去找殿帅曹诵理论,曹诵一点都不买账,还倒打一耙,说太府寺卿的人强拆军营,要拉吕嘉问去御前打官司。最后还是同知枢密院事蒋之奇跑来打圆场,可是圆场归圆场,蒋之奇也没要求曹诵给州北军营下令配合拆迁。反而在事后数落吕嘉问(蒋之奇是仁宗朝的进士,是官场元老),说他做事没有条理,就知道乱搞蛮干!
这事儿过后,吕本知终于下了决心,一定要捞一点钱,以备父亲下台之后的生活——为了尽孝道,就做一次贪官污吏吧!
还别说,这贪官污吏觉得比做一个不畏权贵,锐意改革的青天能臣容易多了。
他把要钱的意思跟于问道,就是那个市税务的押司一说。于问道这个污吏马上就给找了个太原籍的石炭商人(就是传说中的煤老板),名叫夏宇田的,他河东路的泽州和河北西路的相州拥有两座石炭矿,每年都要往开封府运进数百万斤的石炭,同时再从开封府购买大量的茶叶、丝绸去河东贩卖。
而开封府的石炭买卖,也是有太府寺卿管辖的石炭场控制的……所以能巴结上太府寺卿的衙内,当然是求之不得啊。
今天,吕本知就是要去撷芳楼见这位“煤老板”的……
……
吕本知一步步走向贪污受贿的深渊的时候,他爹吕嘉问正在参加崇政殿问对。
他这个“忙卿”很少出现崇政殿的问对,不过今天却是再忙也要来的,因为包括监察御史里行张克公在内的几个新党阵营的低级言官日前纷纷上奏弹劾武好古受贿、卖官、庇护隐田和干涉沧州地方行政。
总之罪名很大,而且证据凿凿——沧州通判吕颐浩和沧州司法参军纪忆联名上了揭发武好古罪行的奏章!
这下武好古恐怕是没得跑了……
赵佶坐在御案后面,眉头深皱,他当然看过那些弹劾和揭发武好古的奏章了,而且他还知道其中所指的问题是存在的。因为武好古早就暗入文字向他请示过“以土地换骑士”的事情了。
而赵佶则采取了“中旨许可”的办法。因为他知道是不可能通过中书门下降诏同意这种看上去像卖官的行为——其实这事儿并不是卖官,殿前御马直的骑士是一种封建兵役,赵佶给土地(给买地的钱),骑士家出人出马出装备来开封府服役,他们这些骑士严格来说是赵佶的封臣。
所以武好古“卖骑士”这事儿根本不能用官僚制度的思维去看待的。
官僚的产生要讲一些公平,要科举考试,要考卷面前人人平等,这样才能服众。
但是封臣的产生根本不需要服众,这事儿就是封君和封臣之间的交易,就像折家将门世镇府州,杨家土司世镇播州一样。根本不用考试,只要赵家天子和折家、杨家都满意就行了。或者是,双方都有需要,这就可以了!
可问题是中国到了北宋末年,已经没有多少真正“封建思想”了,有的是官僚思维,是官本位!所以大家看到武好古卖骑士的事情,才会万分的不爽。
“诸卿看过慕容忘忧送来的阵图了吗?”
赵佶还在琢磨要怎么给武好古开脱,于是就先提起了慕容忘忧刚刚送来的《步克骑阵图》。这套阵图根据兵种配置的不同,一共罗列出三个系列,分别是《枪盾长枪弓弩兵阵》、《刀盾长枪弓弩兵阵》和《器械车辆弓弩枪盾兵阵》。
这三个系列可不仅是三张阵图,而是三套各十数张阵图,罗列出了各种变化方法,看上去非常复杂。
不过再复杂的阵图,也仅仅是用来指挥一部一队步兵的,根本不能用于大战。在东西两府的宰执们看来,实在是没有多大的价值。
“陛下。”知枢密院事安焘奏道,“臣看过阵图了,这三套阵图所列之战法,都是部将、队正们需要掌握的,或许可以让殿前班直依照操练。”
同知枢密院事蒋之奇也上奏道:“陛下,臣也觉得慕容兵学所上之图,都是武人之道,臣等文官,所学的不是这些百人、千人之敌。”
“哦。”赵佶点了点头,有些失望,他本来还以为慕容忘忧是个很厉害的兵法家,没想到只会百人、千人之敌。
“那就将阵图收藏到枢密院编修司中收藏吧。”赵佶顿了顿,“至于慕容忘忧……毕竟是北归之人,还需要优待,不如就让他再调教一番殿前骑士,然后提举宫观吧。”
让慕容忘忧帮着调教一番御前骑士也是武好古在暗入文字中的建议。倒不是担心骑士们的骑术太差,而是想让慕容忘忧的兵学司再发挥一下余热,帮着推广一下草田轮作之法,同时也帮助受封的骑士在北沧州安置家业。
对于这样的安排,群臣们也没有什么异议。慕容忘忧对于北宋的官场来说,不过是一个外来户,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先帝赵煦和当时的宰相章惇看得起他,才让他做了些事情。好在这个人也挺知趣,存在感不高,现在由他提举宫观,余生尽享富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和他相同来路的燕云汉族豪强,以后还是少来大宋官场上添乱吧!
“赵卿。”赵佶这时点了御史中丞赵挺之的名。
“臣在!”
赵挺之立马起身。
“现在有不少御史上奏弹劾朕派去沧州办事的武好古,你怎么看?”
“武好古卖官鬻爵,证据确凿。”赵挺之冷冷地说,“应该将他交付有司论罪。”
赵佶问:“赵卿认为御前骑士是官吗?”
赵挺之想了想,摇摇头,“不是官,御前骑士并无官身,应该是禁军兵士……但是在招募禁军之时私相授受,也是有罪的。”
“哦。”赵佶看着赵挺之,“那依卿所言,禁军兵士都是如何招募而来的?禁军兵士的上、中、下三等,又是如何确定的?现在都遵照法度在严格执行吗?”
第五百零四章 这很封建(十七)
北宋的禁军,其实是有严格的选拔机制和考核机制的。其中最基础的步兵需要拉开一石五斗的硬弓,这仅仅是入门的要求。在拉开一石五斗的硬弓之后,还要根据“兵样子”,也就是照着活人的样子做到模子,用来挑选身高和身才合乎要求的士兵。能够入选的,基本都是高大强健的壮汉。
在进入禁军军营之后,训练和考核也是非常严格的,而且还有一个升级、保级和降级的机制。禁军士兵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参加内部考核,开一石五斗的步弓,六十步射,六箭中三保级,没有三中降级,六中五或全中则可以晋级。
也就是说,理论上现在大宋禁军的五十万人,个个都可以开一石半的硬弓,至少连发六箭射大约百米外的目标,有三中。
开一石半的弓啊!连射六箭,那得多大的力气啊!而且六十步外至少六中三……如果赵佶手下的五十万禁军,现在都有这种水平,那还和辽国聊个屁啊,马上发兵四十万去灭国吧!
可是现在五十万禁军中明明有四十五万都是废物点心!既然大家都降低标准,有什么理由苛求武好古?
“陛下。”知枢密院事安焘起身回答道,“如今禁军的确有些废弛,必须严加整顿,同时探讨府兵之法,以备不时之需。不过禁军废弛,并不是武好古在沧州擅自扩招御前骑士之理由。”
“并非擅自,朕下了中旨,准许其在沧州选拔善于骑射之壮士入御马直听用。”
这话一出,殿中群臣都是一惊,那么大的事情居然用中旨推动,绕开了中书门下……如今的这位官家,真是有点轻佻啊!看来章惇那个奸臣还是有眼光的!
“陛下。”曾布叹了口气,上奏道,“募兵之事涉及国之根本,岂可通过中旨施行?还请陛下收回所发布之旨意,并且处分相关责任之人。”
宰相反对皇帝用中旨推动国家大政是应有的立场。因为此事由弹劾武好古而延伸出来,作为武好古的亲戚,韩忠彦正好回避不言,曾布只好硬着头皮上奏了。
赵佶眉头大皱,知道自己有点理亏,正在心里埋怨武好古的时候,刚刚当上翰林学士兼都承旨的蔡京忽然插话:“曾相公差矣!陛下,臣还记得当日所下之大诏言及骑士人数需按照北沧州购地之数而定,并非限于五百之数。所以陛下的中旨未涉及扩募兵额,只是在教臣下做事,何须收回!”
被蔡京这么一提醒,赵佶也记起来了,当时朝堂上两党为了骑士人数争执,最后就用了个模棱两可的语句,自己再用中旨说明,也无不可啊。他望了蔡京的圆脸一眼,轻轻点头,若不是蔡京提醒,自己就要被曾布所欺了。
曾布被蔡京在背后捅了一刀,心下大为恼火,可是又不好当面和同属新党的蔡京硬怼,只能继续把气撒在武好古头上。
“陛下,那武好古在沧州州衙清田查户期间,高价收购了大量的隐田,此举无疑破坏了沧州查田,应该予以严惩。”
听了曾布的控诉,赵佶只是微微点头,他当然知道这是武好古和施国忠在演戏。但是现在沧州购地还没有结束,所以他不好点穿把戏,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尚书右丞范纯礼。
之前新党告武好古卖官和擅自招募骑士的时候,殿上的旧党都治聋做哑。现在说到清田了,这可是旧党最反感的事情,范纯礼也不好再装哑巴了吧?
“陛下。”范纯礼道,“臣以为武好古购买隐田和沧州清田并不冲突。”
“怎不冲突?”曾布问,“沧州地方豪强隐没之田,本属无主,应该收归官有!现在却被武好古用内藏库的钱买下了!”
范纯礼道:“此事武好古没有做错!因为沧州本是富饶平原,广有农田,民生安逸,也无水旱之患。如今破败至此,全是因为三易回河!而三易回河,则是七分人祸,三分天灾,究其根源还是朝廷某些人的失误。”
某些人当然就是新党了,三易回河不就是王安石力主才搞起来的吗?
范纯礼语气沉重地说:“民间因为朝廷的失误损失惨重,人亡田淹,一片荒芜。现在有人将这些本就不属于朝廷的土地开垦出来,变成良田,一定耗费无数心血。只是没有及时将田地登记,逃了几年的赋税而已,怎能做无主之地充公?而且沧州出现恁多隐田,曲在朝廷,怎么可以悍然充公?现在官家用内藏购买,是为仁君所为啊!”
赵佶连连点头,心想:还是范仲淹的儿子懂道理,自己就是个仁君啊!
“可是内藏钱财终是有限!”太府寺卿吕嘉问这时插话说,“各地府库也大多空虚……若是如此滥用,只怕等到真正需要用钱的时候,内藏库就空空如也了。”
蔡京接过话题道:“太府寺拥有资财无数,所掌杂卖场、榷货务、交引库、店宅务、石炭场、都商税务、抵当所等等,皆应财源广进。若能从善料理,区区百万之数实在不足为道。”
太府寺在宋朝的功用大约是中央银行加国资委加上小半个国税局,如果运营好了,的确可以财源广进。但是一群封建官僚,除了知道买扑和专营,哪里还懂什么经营?科举考试也不考这个啊!现在担任太府寺卿的吕嘉问其实还算是比较会理财的官员了。
被蔡京怼了一下,吕嘉问有些恼火,轻轻哼了一声,刚想回敬,赵佶已经开口了:“蔡卿可有理财之良方吗?”
“臣虽书生,却也知道一些理财的办法。”蔡京道,“臣建议专置市舶司提举,慎选提举官,授以大权,并且得人而久任,必可使市舶之利大增。”
其实蔡京心底里面也是支持官营专卖的,不过他知道武好古、潘孝庵和高俅三小人正得宠,他们可都反对官营专卖,而且还真的能从私营中变出钱供仁君兼圣君的赵佶挥霍的。而作为一个奸臣,蔡京自然不会和官家身边能“变钱”的三小人过不去了。
所以就提出了改革市舶司,设置专任提举,而且还要得人久任——这话的意思,傻瓜都能明白,就是让武好古出任提举界河市舶司,还不受三年任满的限制。
蔡京又道:“市舶司不仅有关税之责,还有涉及博买经营。而诸路漕臣皆是文官,只懂道德诗书,不通买卖之道。因此各地市舶司在博买经营一项上,要么搅扰商民,要么就有亏损折本。以至于如今海贸虽盛,但市舶司之利却不足五十万缗,还不及开封府一地之商税。”
“唔。”赵佶问,“那专置市舶司提举之事,该从何处入手?”
“便从界河市舶司入手吧。”蔡京道,“臣推荐武好古提举界河市舶司。”
听了蔡京的建议,在场的大臣们都有点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今天不是要批斗武好古吗?怎么闹到最后要让武好古升官做提举界河市舶司了?
提举市舶司以往可是漕臣,也就是一路转运使兼领的!武好古如果以“权发遣”做上这个职位,将来肯定要按部就班升到相应的官位上去的。
“蔡承旨所议不妥!”吕嘉问立即提出了反对意见,“武好古滥用内藏钱财之责还没有追究,怎么可以升他的官?若是滥用国家的财富可以升官,形成惯例,如何得了?”
赵佶又看了看旧党那边的范纯礼,范纯礼道:“臣以为陛下可以将武好古召回,当面询问缘由,到底多花了几何,可否由界河市舶司承担。若是超支不多,又能由界河市舶司承担,那么不如权发遣武好古提举界河市舶司。”
“界河市舶司如何承担?”吕嘉问追问。
范纯礼笑道:“凡是市舶司皆有官本用于博买,若武好古能在界河做无本生意,将市舶司官本上缴填补买地超支部分,就不如让他做这个提举。”
“无本生意怎么做?”
赵佶笑了起来,“他又不是没有做过……那半个都亭驿的房产买卖,不就是无本运营?就让他无本运营界河市舶司,从明年起界河市舶司每年上缴十万缗税金利得!多余部分填补购地超支亏空,如果做不到,就叫他去海州思过吧。对了,吕卿,拨给店宅务的半个都亭驿何时可以建成发卖?另外,州北军营现在怎么还没拆除?到明年十月能拿出房产奖励和售与禁军精锐吗?”
被赵佶这么一问,吕嘉问的脸都黑了,那帮刁民,不,应该是刁兵都是钉子户啊!
“陛下。”吕嘉问咬着牙道,“州北军营拆除进度缓慢,都是因为殿前司不愿意调走驻防其中的禁军兵士,由于这些兵士阻挠,因此宅店务拆房的厢军不敢入内!臣请陛下降诏殿前司,先将军营中的在役禁军调离。”
“只要将在役的禁军调离,就能拆除州北军营了?”赵佶问。
“臣敢立军令状!”
韩忠彦这时插了句话,“君前无戏言!”
“不是戏言!”吕嘉问道,“若禁军兵士系数调离后,三个月内仍然无法拆除州北军营,臣自去海州思过!”
赵佶点了点头,“那便依卿所言,调离驻州北军营的禁军兵士吧。”
第五百零五章 这很封建(十八)
吕嘉问在崇政殿上立下军令状,以三个月为期拆迁州北军营,如不成功就去海州思过的消息,在四月份的最后一天,传到了沧州城。
这消息是潘孝庵的一个侄子,名叫潘琦的青年给武好古带来的。潘琦是潘家家主潘孝严的一个庶子,因为母亲是个歌伎,所以他在家里面的地位很低,没有资格得到荫补的官位(荫补的名额是有限的),而且也不是读书的料。
幸而此子会些弓马,长得也高大结实,因此潘孝严就想叫他补个殿前骑士。这次就是为了做骑士才来的沧州,顺路带来了潘孝庵的一封亲笔信。
在这封潘孝庵亲笔写的书信上,除了吕嘉问立军令状的事情,还说了官家赵佶如何保全武好古的情况。当然也提了官家很快就要召武好古回开封府入对,以及入对的内容。
而且在书信最后,潘孝庵还传达了赵佶的口谕——赵佶要求武好古先用界河市舶司的官本承担起此次超额购田的费用,如果仍然不够,就让武好古先垫一下,等吕嘉问去了海州后,就找机会让武好古低价买一块开封府的地皮……
看完了潘孝庵的书信,武好古似乎有些感动,自言自语地道:“没想到他还真够朋友啊……”
“大郎,你说谁够朋友?”
高俅闻言追问了一句。他是几天前才从清州城回来的,在施国忠、吕颐浩发起的轰轰烈烈的查田清户行动的恐吓下,不少在清州开买卖的商人,也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纷纷把自己手中的隐田卖给了高俅,同时也有几十个商家子弟补了殿前骑士的缺。截止四月底,殿前骑士的人数已经从最初计划的500人,增长到了889人,突破1000大关看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至于武好古购买到的土地数量,也达到了139万亩,需要耗费的资金则高达200万缗——当然了,买土地不是买个炊饼那么简单,完成交易是有个过程的。
首先要签订合同凭由,支付少量定金;然后是确认田产的具体面积,补办地契;之后才是支付全款,完成产权交割;最后才是约定时间,完成使用权的交割——土地上因为有作物或者牲畜,必须要有一个过渡期,否则就会耽误农时了,而且殿前骑士的入驻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
因为完成交易有个过程,所以之前内藏库拨付下的100万缗,已经足够应付眼前了,至少到明年夏天之前,这100万缗完全够用。
另外,界河市舶司还有30万缗的官本,是可以挪用了填补进去的。
也就是说,需要填补的缺口高达70万缗!
看上去是很吓人的数字,不过赵佶已经给了言语,让他买一块开封府的低价地皮填补,同时还让他提举界河市舶司,而且从明年开始,每年市舶司的上缴税额利金额度只有区区的十万缗,剩余部分还可以用来补充亏空……
“高大哥,这是潘十一哥的信,你且看看吧。”
武好古把已经看完的书信递给了高俅。
高俅接过信后看了起来,眉头却大皱起来,“啊呀,要填进去七八十万呐!大郎,真的没有问题吧?”
“七八十万?”武好古笑了起来,“其实用不着的。”
“用不着?”高俅皱眉,“要填多少?”
“一文钱都不用!”
“一文钱都不用?”高俅说,“大郎你要用界河市舶司的收入填窟窿?这可不容易啊……明年就要交上十万缗,真能赚出来?就算赚出来了,也不可能填了七十万的窟窿吧?要不哥哥和你一起回开封府,去求求官家吧。”
武好古笑着,“没有问题的,高大哥尽管放宽心思。有界河市舶司和界河市在手,怎会捞不到区区八十万?”
他可不是在说大话。十万缗的上缴额度对大宋其它的市舶司来说兴许是一笔巨款,但是对武好古亲自掌控的界河市舶司而言,根本就不是问题。
光是“抽解税”(就是关税)认真来收取的话,一年就不止十万缗了。
至于“博买”收入,武好古也是极有把握,而且也不需要什么本钱。
因为武好古根本不会傻到让市舶司去参与民间的正常经营,他只会让界河市舶司去当朝廷和宫廷的独家采购代理人——替朝廷买马、买木材、买药材、买粮食等等。这些东西在开封府都是不愁销路的,价格一定是让人满意的,而且武好古还能拿到预付款!
马就不用说了,朝廷的马政早就烂到家了,根本养不出几匹一等战马(肩高四尺七以上),连二等、三等的都没多少!武好古只要能在界河搞到好马,别说300缗一匹,哪怕350缗一匹,朝廷都没有不要的道理。预付一部分,甚至全部货款更不是问题。
木材当然也一样了,琼林苑修造所现在是潘孝庵在管,木头当然向武好古买了。
而且中原这边可以砍的好木头早给砍没了,要不然也不会用煤炼铁炼出的都是脆脆的高硫高磷铁了。所以只要有好的木料,将作监或是琼林苑修造所一定肯出高价,也肯给预付款,要不然大工没法干啊!
药材就不必说了,好的人参、鹿茸向来都是从辽国而来的。
至于粮食,在开封府那边,一样是不愁销路的。从东南六路用纲船运过来的粮食成本多高就不必说了,而且供应一直非常紧张!只要运河出点什么状况,怎么缓解开封府的粮食供应危机就成了头等大事了。
如果武好古能在那时从输往燕京的辽东小麦中抠出个十万八万石的走黄河运去开封府……价钱和预付款什么的都是小事儿了,给转上几个官都没问题的。
同时,武好古在界河这边拿货根本不需要本钱,凭着界河市舶司和界河商市的信誉,还怕不能赊账吗?
市舶司这边能赊账,朝廷那边则可以拿到预付款——只要吕嘉问那个混蛋一滚蛋,换上个好相与的太府寺卿,武好古还怕拿不到预付款?
到时候武好古的生意不仅不需要本钱,而且能“做出”额外的现金流——后世那些牛逼的大公司都不这样玩儿的吗?
现在武好古有界河商市这个“大平台”,有大宋朝廷这个最佳买家,再加上可以合法垄断朝廷采购的界河市舶司,还需要本钱这种东西?
武好古顿了顿,“高大哥,现在的麻烦只有一个!必须让吕嘉问滚蛋!要不然太府寺捏在他手里,我们随时可能会周转不灵的。”
要从内藏库里拿钱,一定要有个好说话的太府寺卿。要不然太府寺拖上一年半载,光是这个应收款就能憋死武好古和界河市舶司了。
“这个……容易啊!”高俅一拍胸脯,“这事儿包在哥哥我身上了。”
“可有把握?”武好古看着高俅,“可不能让他再起来!”
把吕嘉问赶出去问题不大,但是要一棍子打趴下起不来却很难。
因为吕嘉问有很多同党啊!不仅有曾布、安焘、蒋之奇、李清臣、赵挺之这些新党大佬,而且还有两个好女婿!一个是国子监司业刘逵,一个是正在海州混日子的蹇序辰(他是章惇的死党,已经被贬到海州去了,不过他和蔡京要好,很快会在起来的)。另外还有一个正在修《哲宗实录》的吏部侍郎邓洵武也是他的死党。
如果不打得狠一点,这货早晚东山再起,到时候双方就是死对头了!
高俅想了想,“那我得亲自去操办!”
武好古问:“得花不少钱吧?给你两万缗够不够?”
“不必了。”高俅一笑,“你现在那么大的窟窿要填呢!”
武好古哈哈大笑起来,“钱不是问题,只要吕嘉问那厮滚蛋了,别说七十万,就是一百七十万都有办法。”
“好!”高俅点了点头,“还是大郎你有办法,那我就拿上一万缗,有这点足够让吕嘉问在海州呆一辈子了!”
“行,那就有劳高大哥了。”
……
“没想到官家如此护短!”
在距离武好古所在的界河市舶司衙署(驻沧州清池县)不远的沧州通判衙署内,纪忆正和吕颐浩一起在消化刚刚得到的坏消息。
纪忆真是后悔的都有上吊的心思了——当今官家竟然这样护短!自己当初要是早点出卖章惇,现在就该是官家护着自己了。
有官家保护,自己信奉明尊的事情算个屁啊!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之药啊!
“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吕颐浩笑道,“我已经着人调查过了,那武好古至少买下了价值200万缗的隐田……最晚到明年夏天,就都要付清了。他的共和行再赚钱,一年也没有70万的利润可以分吧?”
“可官家会让他破产吗?”纪忆摇摇头,“开封府随便给块官地,不就都赚回来了?”
“那他得先把吕望之从太府寺卿的位子上赶走。”吕颐浩说,“这事儿可不容易!”
纪忆皱眉看着吕颐浩,“元直,你真以为吕望之有办法拆了那座军营?”
第五百零六章 这很封建(十九)
“怎么会拆不了?”吕颐浩道,“殿前司已经下令在役的禁军都调离了,剩下一帮老百姓还能挡住太府寺的厢兵?”
纪忆摇摇头,“不好说,这个不好说……我虽然不是汴梁子,但也知道这事儿不容易。这事儿如果在平江,那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在开封府,天子脚下,老百姓值钱啊!”
“再值钱也是老百姓!”吕颐浩哼哼了一声,“而且又不是不给地方住,店宅务可是拿出了四五百间空房子安置那些刁民,还有甚不满意的?”
纪忆皱了皱眉,他总有不好的预感,吕嘉问这次肯定要倒霉!而且武好古要不了多久就能坐稳提举界河市舶司事的宝座。
看着人家的官位步步高升,自己却能慢慢磨勘,纪忆就有点欲哭无泪了。
这官……要怎么才能升得上去呢?
“忆之。”吕颐浩转换了话题,对纪忆说,“曾相公和安枢密想给你挪个窝。”
“挪窝?”纪忆一愣,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和吕颐浩之前告了武好古一状,多半会被武好古当成仇人对待。
吕颐浩是不怕的——他是沧州通判,本来就有监督官员的职责。武好古在沧州“卖骑士”的事儿,换上别的通判,哪怕让他弟弟武好文来当这个通判,也是要上报的。
这是通判的本分,武好古一个幸近是没有理由去报复吕颐浩,否则就是坏了官场的规矩。
但是纪忆不同!他是司法参军,管民不管官,揭发武好古的“罪行”是本职工作以外的事情了,这可就有点不够意思了。
所以被武好古这个小人报复也是理所当然的,因此曾布和安焘就想把纪忆调离。
这实际上,也是接纳了纪忆作为他们同党的姿态!
“好!”纪忆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道,“那就挪一个窝……”
“你想去哪儿?”
“我去京兆府吧。”纪忆道,“那边仿佛有些机会!”
“去京兆府?”吕颐浩笑问道,“是为了蓝田府兵?”
“没错!”纪忆道,“这是个苦差事,却也难不住我。”
“好!”吕颐浩抚掌笑道,“那我就给安枢密去信,推荐你做勾当京兆府保甲乡军事。”
纪忆有些奇怪,“怎不是权知蓝田县事?”
他原来也预料到了蓝田知县会因为试行府兵制告病,所以也瞄上了这个职位。
“知蓝田县事有人要做了。”吕颐浩道。
“谁去做?”
“你的老相识武好文!”
纪忆苦笑了起来,躲过了哥哥,又撞上了弟弟……看来自己和姓武的还真是有缘啊!
“忆之兄,还要去京兆府吗?”
“去!”纪忆笑道,“为何不去?连武好文都被韩忠彦安排去了蓝田,这就说明府兵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为何不去插上一足?况且……那武好文可没武好古那么难缠。”
……
“你是说,高俅回到开封府了?”
五月初的一天,吕嘉问正在府中吃着晚餐,却见儿子吕本知跑了进来,在他耳边低声细语两句,顿时眉头紧蹙。
“这厮一定是被武好古派回来的,不是向官家讨饶,就是来坏老夫大计的……”
吕本知道:“据封丘门税关上的人说,那高俅来得非常匆忙,只带来七八个随从,一人双马,也没带多少行李。”
吕嘉问皱眉。
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在州北大营的禁军兵卒调离后,住在里面的可就都是平民百姓了。在太府寺的胥吏催逼下,这些日子又陆续走了十几户,剩下的人也在动摇。
同时,吕嘉问也又从太府寺下各个衙署抽调了数百名厢军,都配备了捎棒绳索,随时可以出动去执行强迁了。
而高俅却在这个时候返回了开封府……
“你去派人看紧了州北大营!”吕嘉问思索着说,“特别是那几个刺头,一定牢牢看好了!高俅也派人盯紧了……这厮如果敢坏本官的大计,本官铁定饶不了他!”
高俅再怎么得宠也是个芝麻大的武官,如果让吕嘉问捉住了把柄,发动御史弹劾他,哪怕赵佶要护短,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吕本知说道:“爹爹,孩儿这就去安排。不过……动用厢兵去拆州北兵营,只怕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吕嘉问哼了一声,“为父当年做提举市易务司的时候,可没少动用厢兵!恁般刁民,就得和他们来横的!”
如果州北兵营里面还住着不少禁军,吕嘉问真有些手足无措——厢兵看到禁军的长枪军弩自己就怕了,他这个太府寺卿总不能亲自抄家伙上去吧?
吕本知却叹了口气,辞别了父亲出门去了,他知道现在的情况和熙宁年间是不一样的。当时神宗皇帝支持新法,而当今的官家……有钱挥霍就行了,至于这钱从哪儿来的,他恐怕是不在乎的!
而武好古只要能给官家搞了大笔的钱财,自家的老爹就很难坐稳太府寺卿的位置。
带着满腹的心思,吕本知就往撷芳楼而去了——虽然他老爹让他派人盯着高俅,但是这事儿哪有和太原来的石炭商人夏宇田见面重要?
这位夏大财主想要买扑下石炭场一部分业务,这可是几十万缗的大买卖!为此人家给出了三万缗的好处费,还包下了撷芳楼的花魁赛飞飞(赛过白飞飞的意思)陪吕本知牵手……
而吕本知也没白拿人家的好处费,真的借着父亲的名义给负责石炭场的官员说了话,分出三分之一的石炭买卖给这位夏大老板了!
今天吕本知就是要去向夏宇田报喜的,顺便再牵牵赛飞飞的凝脂白玉一样的小手。
……
“高大郎,武大郎的亏空有多少?”
高俅到了开封府后,连家都没回,就直奔了小潘园,去找上了急得团团转的潘孝庵。
潘孝庵当然是为武好古在沧州买了太多的土地而着急——虽然共和行现在很赚钱,但是真要一把亏出去几十万,武好古恐怕也得伤筋动骨了。
万一周转不开,他这个当大舅子的真的能见死不救?
“七十来万吧!”
“多少?”潘孝庵摸了摸耳朵,惊讶地看着高俅。
“七十来万缗!”
潘孝庵摸了摸额头,“哎呦,这可如何是好?他怎恁般糊涂!高大郎,我们明天就一块儿去求求官家吧……”
“可是武大郎说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潘孝庵默默算计了一下,“七十多万啊……等万家地产行的那420套房子的全款收齐了,他倒是能凑出那么多钱来。”
“可他说一文钱都不用填,靠界河市舶司就能摆平了。”
“胡说!”潘孝庵摆摆手,“界河市舶司一年能赚二十万就上了天啦,官家那边还要十万,他怎么填?”
“可武大郎说有办法……只要能把吕嘉问赶走,一年七十万缗不在话下。”
其实武好古并不是一年能用界河市舶司赚出七十万缗,而是能取得足够的现金流摆平窟窿。
“把吕嘉问赶走?”潘孝庵背着手在自家的前厅里面走了几步,“难道他还在打官地的主意?”
“大概吧。”高俅端起潘家仆人刚刚送上来的茶盏,喝了一大口云雾茶,“十一哥,现在太府寺的厢兵里面都有谁和你熟悉啊?”
“太府寺的厢兵?”潘孝庵想了想,“我和他们不熟,不过我知道谁和他们熟。”
潘孝庵是世家子弟,又是禁军的军官,对那些只能在厢兵混饭吃的底层人民,他怎么可能会熟悉?
“谁?”
“御拳馆的周同啊。”潘孝庵道,“他的徒子徒孙很多都是这种不入流的。”
此时开封府的中下层人民里面还是有不少喜欢连武的,当然不是练战阵上的笨功夫,而是拳脚相扑的本事。所以御拳馆弟子众多,而弟子下面还有徒子徒孙,早就形成了一张庞大的网络。
“周同?”高俅当然知道周同是谁了,“十一哥,你和铁臂膊周同很熟?你难道是他的徒弟?”
“不是,我又不练拳脚。”潘孝庵摇摇头,“不过他还是会听我的话。”
“为何?”
“因为我刚刚用武大郎的钱给他买了房子,还给御拳馆付了一大笔学费……一共花了六万五千缗。”
这是怎么回事?
高俅听得一头雾水,潘孝庵却摆摆手说:“莫说这些了,总之我的话他一定会听的。”
“那就好。”高俅说,“我们马上去御拳馆!”
高俅不知道上哪儿去弄七十万填窟窿,但是他却知道怎么去给吕嘉问那厮找麻烦。
他知道,真正能让吕嘉问跌倒爬不起来的麻烦不是那些钉子户!而是太府寺下面的厢兵——被内部的敌人坑害起来,才会被坑到爬不起来……所以高俅收买的对象,不是钉子户,而是太府寺的厢兵,也就是拆迁队!
“马上?今晚?”
“对!”高俅站了起来,“事不宜迟!今晚一定要和周同见上!”
“好吧!”潘孝庵点点头,“我们就去周同新得的房子吧,他一定住在那里。”
第五百零七章 这很封建(二十)
夜深了,梦也多了。
今夜的开封府向往常一般,依旧是个沉浸在繁华盛世之中的梦华之城。街道上车水马龙,各处青楼瓦子全都灯火辉煌。不论身在这座梦幻般的大都市的任何一处,似乎都能听见隐隐约约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丝竹之音。
仿佛夜晚的开封各处,都是无穷无尽的享乐和欢愉。
此刻在州北瓦子附近,一座独门独栋的三合小院之内,挤在小小的厅堂之中的十几人,也可以隐约听见从州北瓦子传来的丝竹曲乐之音。
不过这些人物现在却没有心思去想象那些正被靡靡之音环绕着的人上人们的快乐,因为他们正在寻求属于自己的快乐。他们可不是一般的人物,都是被后世津津乐道的所谓大侠!
大侠当然不仅仅存在于小说之中,在真实的历史中,也时常可以见到他们的身影。在先秦强汉南北朝乃至隋唐,史书上不时可以看到“游侠”、“任侠”、“义侠”等等和侠有关的字眼。在那个时候,侠是士的一部分,并不只在江湖游走,他们或是应募从军,或是充当门客家臣,或是因为称霸一方而被招安做官,总之是可以和底层文士一样往上爬的。
因为大侠们往往拥有不弱的武力,上升通道可比弱不禁风的文士要好多了。对了,在春秋战国时期,那些跟着孔夫子周游列国,剑不离身,以德服人的先贤,其实也可以归入侠的范畴。
不过到了宋朝,因为整个社会普遍重文轻武,官员勋贵们也不再养着大批门客家臣。所以侠的社会和经济地位就越来越低,更不可能像后世的武侠小说里面的侠一样过着潇洒挥霍的生活。
侠,也得在这个太平繁华且安逸的时代讨生活、买房子、生儿育女,过他们自己的平凡人生。
而今天聚集到周同家中的这些侠,无一例外都是在开封府的市井间混得很不如意的侠。
他们中的几个在拳馆(武馆)里面当教师爷,有几个是赫赫有名的相扑手,还有几个跟着商家跑江湖当护卫头领,也有几个干脆是泼皮闲汉的头头,最有出息的不过是禁军教头。
不过他们的“不如意”是相对武好古、高俅、潘孝庵这样通天的人物而言的。对于绝大部分在开封府市井讨生活的底层平民们而言,他们中的每一个,也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此刻这些“大人物”都是一身短打,围着几张布设了酒菜的方桌子坐着,一边吃喝,一边低低的谈论着些什么。
他们都是被自家的恩师铁臂膊周同的几个女徒孙(都是周同女儿的徒弟)连夜召集来的,也没说什么事儿,就让马上赶到周老爷子新购置的宅子里面。来了以后,也没见着周大侠,倒是有酒菜招待,叫他们先吃饱喝足。
瞧着架势,难道是老恩师和人约架要大家伙助拳?
这不大可能吧?老恩师在开封府江湖上的地位可是泰山北斗一级的,谁敢招惹?况且老恩师最近还得了殿帅曹诵和官家心腹潘孝庵的青睐,不仅送了宅子,还委以要职——在御拳馆给禁军训练壮士。
这样的人物,江湖上有人敢招惹?
周门弟子正议论纷纷的时候,周家大姐,也就是周同的女儿周飞燕已经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七八个早就等得不耐烦的人纷纷起身,大家就一句话:“大姐儿,恩师到底要俺们做甚?”
周家的这个闺女也是个自幼习武的“筋肉女”,脱了衣服看的话身材和奥丽加有的一比——当然不是后世那种嗑药磕出来的身材,而是纯天然的健美体形,也不是特别的粗壮,但是却能达到爆发力、耐力和灵活性的最佳组合。
这位芳龄十八,外表看上去非常秀美,皮肤很白,生了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的丫头,也有一份用来攒嫁妆的职业,是州北瓦子女相扑的教师。她自己虽然不上场表演,不过一身的相扑本事却是开封府女相扑中数一数二的——宋朝的相扑和后世日本的大胖子相扑可不一样,实际上是一种徒手自由搏击,没有什么规则,胖子可没什么优势。
后世日本相扑的胖和规则有关,只能用推、挤、撞、掀等几种手段格斗,而且用于格斗的场地过小,因此才对大胖子有利。而在宋朝,相扑高手通常都是强壮而且匀称的身材。
周大姐既然是江湖上走动的人物,自然也会应付各种场面,当下满脸都是笑意,示意这帮师兄弟稍安毋躁:“俺爹自是有大事相托诸位,若是做好了,一份厚赏自少不了,而且还有为显贵之家效劳的机会,说不定还能得个官身,那可就真是光宗耀祖了。”
和西门大姐背后的西门家一样,周大姐和她的师兄弟们也是一心想当朝廷鹰犬的。便是当不了朝廷鹰犬,能被显贵豪门招揽去做个门客家臣,也比现在混市井要强多了。
周女侠一番话,一群师兄弟顿时应和。
“大姐快说吧,老恩师要我等做甚?便是刀山火海,我等做徒弟也不皱眉头!”
“是啊,有老恩师一句话,便是在开封府里面杀个人,俺们也能办得妥妥贴贴。”
周大姐笑了起来,拱拱手道:“那就多谢各位帮衬了!不过也不需要师哥们去夺人性命。只需要闹点事端,再放把火就行了。因为俺爹俺哥在御拳馆实在走不开,奴就替他们传话了!”
“大姐尽管吩咐吧!”
“是啊,俺们都听你的!”
……
“周老教头,让大姐儿去布置,真的没问题吧?”
此时此刻,在距离周家小院不远的那座修建的富丽堂皇,犹如一座豪宅般的御拳馆内,一间小阁楼内,也摆上了酒菜,御拳馆的天字号教师周同,正陪着深夜到访的潘孝庵、高俅小酌。
听到潘孝庵的提问,周同只是淡淡一笑:“就算有问题,也是我家大姐一力承担,这火是烧不到二位身上的。”
原来周同和他的儿子周云清都是禁军教头,而且最近还在替曹诵训练参加御前比武的壮士,不方便出面。所以就让周飞燕这个女儿家出头……就算事后吕嘉问的同党要彻查,查到的也只是周飞燕。
潘孝庵恍然大悟,“好好,等事情了了,就安排大姐儿去界河商市躲躲。”
“最好还是能安排个能护住她的好人家!哪怕只是做个外室……”
说着话,周同就用很有深意的眼神瞅了一眼高俅。
高俅马上就明白了,“周老教头,您莫不是想往天上攀吧?”
“上天谁不想?”周同轻轻转动酒杯,“老夫也是一身的本事,现在天家想选几百个壮士,不还是落在老夫身上?这本事,在大宋这边,就是该埋没了吗?”
说的也是!
高俅和潘孝庵互相对了个眼神,这老头子看来还没到死心的时候!而且……人家有真本事,还舍得下血本!
“好!”高俅重重点头,“我来安排……不过只能安排,那位有没有兴趣,可就不保证了。”
“行!”周老头子笑了起来,“老夫就求一个闻达的机会!”
对江湖上的大侠来说,宋朝可真的不是一个好时代,王侯将相都不重武士,想要闻达天子,有时候就得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
同一个夜晚,武好古已经离开清池县城,回到自己的老巢界河商市了。
和开封府相比,这座尚在起步阶段的商市就显得清冷了许多。便是万大瓦子内的软玉温香阁,在这个夜晚也没多少生意。
毕竟现在辽国的耶律延禧屁股底下的王座还不安稳,东面的警报也没有解除,还不是有仇报仇的时候……
而武好古在这个晚上也没有应酬,早早的就从市政所下了班,回到自家的大宅里面,先去看了眼已经怀上宝宝的“女骑士”奥丽加——这只罗斯猫陪着武好古去了趟清池,回来沧州后就被诊出了喜脉,现在已经成了界河武家大宅中的女二号了。
女二号已经有了身孕,那么此间的女一号杜文玉当然也不能冷落了。
杜文玉是元符二年开始跟随武好古的,都已经养了两年多了,早就熟的不能再熟了。
所以在回了沧州之后,武好古就让阎婆儿操办自己的杜文玉的“喜事儿”了。虽然只是纳个外室,不过武好古还是像娶新娘子一样给杜文玉办了办。
喜宴是昨天晚上办的,界河商市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了个遍,在界河这里也算是一件让人可以津津乐道上一阵子的大事儿了。
今晚虽然不是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不过那阵子新鲜感还远远没有过去呢!
这杜文玉可是个柔美细腻的美人儿,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材匀称,容貌秀丽,婀娜动人。和她牵手的滋味,可是不亚于同潘巧莲、西门青、白飞飞牵手的味道,也不比奥丽加那个筋肉版的罗斯猫差,而且还别有一番温柔顺从之美。
在武好古的那些个女人之中,杜文玉不一定是最漂亮的,但绝对是最乖巧的……
第五百零八章 这很封建(二十一)
云雨相合一番,杜文玉浑身酥软,腻着武好古没多久就沉沉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寝室内仍然蜡烛高烧,身边的武好古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坏主意。
杜文玉水蛇一般缠上了武好古,用甜腻腻的声音问:“老师,怎地还不睡?”
武好古眼神一动,转头看着杜文玉那张精致耐看的俏脸儿,有些愧疚地一笑:“实在不觉得倦,只是思量,等明年再来的时候,是不是把大姐带过来。”
杜文玉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睡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武好古说的“大姐”当然是指西门青了!这个女人在武好古心中的地位她如何能不知道?她可是差一点就成为武家大妇的女人。而且杜文玉隐约感觉到武好古和潘巧莲的结合多少有点政治联姻的意味。
西门青……似乎才是武大郎的最爱啊!
偏偏这位西门青还颇有手段,居然把潘巧莲这个大妇哄得团团转,真的当她是好姐妹了。这样的女人要是来了界河商市,那么自家还是界河这边的“大妇”吗?
可是武大郎要西门青来界河商市也不是没道理的。西门青之前去海州是为了安置从洛阳白波迁出来的半个家族,现在海州武家的安置已经完成了。又有米友仁在云台学宫坐镇,顺便也可以照看海州武家,还有一个花满山也颇为得力,足够看住武家在天涯小镇的产业。
留西门青在海州,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了。
反观界河商市这里,现在已经初具规模,从明年开始肯定要做大买卖了。而这大买卖主要是和辽国、高丽国做贸易,西门青正好对了口。武好古虽然很会做生意,但是到现在也没有多少贸易方面的经验,因此很需要西门青来界河辅佐……
反复盘算之后,杜文玉已经知道没有办法阻止西门青前来了。既然阻止不了,那就不要做恶人了……母以子贵!还是早点怀上老师的孩子要紧。
那个黄毛丫头(奥丽加)本来就是个女奴,现在就因为怀了孩子,便得意起来了,在这座大宅里面都要和自家分庭抗礼了!
杜文玉已经盘算好了,乖乖的应了一声:“奴虽是外室,可西门大姐依旧是奴的姐姐,姐姐若来了界河,奴自是高兴都来不及。”
这话说的很假,可是听在武好古耳中还是非常舒服的。这么好的女子,又漂亮,又乖巧,一心一意服侍自己,当然不能让她太吃亏了。
武好古一笑:“乖玉儿,你放心吧,我是不会让你吃亏的。西门青是我的妾,你是外室,你们之间可没大小。而且她来了界河也不住这里……我会让黄四郎给她建个新宅子。另外,这次回开封府后,就在开封府城内也给你置办一所小院子。以后你就跟着我,我到哪儿,你和奥丽加就跟着到哪儿。”
“嗯。”杜文玉轻轻点了下头,心里却稍稍有些变扭。怎么又捎上那个金毛丫头了?她到底好在哪里?老师怎么那么喜欢带着她?
……
在这一夜,吕嘉问也没有心思安睡高卧,而是轻车简从去了知枢密院事安焘的府邸。两人就在私室当中,默然对视。
两个老头不知已经默默对坐了多久,几案上摆着的菜肴汤羹,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一点余温了。
吕嘉问忽然拍了一记案几,大声道:“不能再拖了……夜长梦多!日久恐会生变。后天就动手,强拆了州北大营!”
安焘看着吕嘉问,“不就是一个高俅吗?他还敢坏了你我的大计?”
“料敌从宽!”吕嘉问道,“若是高俅不回来,还能再拖延几日,不过现在……还是得用些雷霆手段!再说了,强拆之事乃是必然!恁般盘踞州北军营的刁民见不着手段,是不会乖乖搬走的。”
安焘的眉头紧皱,他知道州北军营的事情不好办。因为州北军营和店宅务管理的那些个用于出租的民房是不一样的。后者很明确就是拿来收租的,租客入住时要签署合同凭由,到期不搬走或是不交房租,店宅务可以名正言顺调动厢兵去哄人。
而州北军营却是被退伍军兵和他们的后裔“占据”的房产,而且这种占据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殿前司也不问他们收取房租——也许管营的军官会收一点钱装进自己口袋,但是交给管营的钱终究是小数目,不能和在外面租房的开支相比。
因此一旦这些人被赶出军营,今后可就再找不到那么便宜的住处了。而且这些人家的经济条件普遍不佳,根本承担不起高昂的房租。
以后能不能在开封府这里呆下去都不好说!
而他们大多又是几代人的老汴梁,在原本的家乡早就没有产业了。如果不能在开封府住下去,恐怕天大地大,就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了。
不过吕嘉问急于解决问题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的冤家对头都是老汴梁……关系盘根错节,是很容易把手伸进州北大营的!
一旦有了后台撑腰,这些刁民可就更加难治了。
“望之,你要动用多少厢兵?”安焘皱着眉头问。
“1000人!”吕嘉问咬咬牙说,“店宅务、石炭场、都商税司的人马都要动起来。无论如何,都要一次成功!”
“要我帮忙吗?”安焘问。
吕嘉问点点头:“三衙管军那边,劳烦厚卿出面。”
“好!”安焘道,“有我在,保证这票武夫不敢再插手!要不然,以后有得是机会收拾他们!”
安焘毕竟是知枢密院事,三衙管军到底是武夫。大宋可是以文御武的。曹诵之前给吕嘉问这个太府寺卿使点绊子就算了,现在对上知枢密院事,他哪还敢强出头?
在大宋朝,武夫对抗文官可就是政治上不正确了!
“好!”吕嘉问终于露出了笑颜,“有厚卿兄出面,想来那些个粗鄙武夫就不敢造次了!”
安焘又问:“潘孝庵和高俅那边可要派人敲打一番?”
“不必了。”吕嘉问摇摇头,“免得官家知道了……”
潘孝庵、高俅还有武好古也是武官,但是却和曹诵不一样,他们现在是幸近,也就是皇帝的心腹。如果搁在别的朝代,他们仨属于阉党。
这打狗……还得看主人啊!
吕嘉问之前之所以怼上武好古,是不知道赵佶那么护短……他还是把赵佶当成了赵煦,在赵煦执政的时候,可没哪个近幸敢对章惇不敬——章惇可是一手操纵过废后的,而且还编造了孟皇后用符水诅咒哲宗之事,并且在后宫兴起大狱,逮捕了大批宫女宦官!
在那个时代,的确没有那个幸近敢在安焘、吕嘉问这个级别的文官面前翘尾巴。
不过现在这位官家,明显不是哲宗那个路数……吕嘉问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了!
……
强拆州北军营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在太府寺卿衙署外,七八百名扛着铁锹、大锤,穿着破烂军服的厢兵歪歪扭扭的站成了一群,个个都无精打采。
太府寺卿吕嘉问站在衙署大门外的门檐下,瞅着眼前这帮乌合之众,心里面也是一声长叹。
大宋朝的禁军都那样了,厢兵还能指望得上吗?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大概也是把当兵做副业的……要不是自家昨天给几个指挥下了死命令,今天能召集起三百人就不错了。
看来大宋的兵制,是真的需要大改了!如果不能重建起府兵,再过几十年,怕是要有国无防了。
“父亲,到了795人……”吕本知已经数完了人头,飞也似的来给吕嘉问报告了。
“怎么才795人?”吕嘉问脸色一沉,“剩下的人都去哪儿了?”
“学士,我们……”
“学士,他们都,都病了……”
几个指挥都结结巴巴的回话,装出一副认罪伏法的老态度。
吕嘉问今天调动了五个厢兵指挥,满打满算该有1000余人的,现在来了不到800,显然是有人吃空额了。
不过只吃了两成多一点的空额,这几个指挥使还算有点良心……其实吕嘉问还是低估了他手下这几个厢兵指挥使的智慧。他们哪里是吃了两成多的空额,根本就只有两成多一点的兵额!剩下的都雇佣来的“临时工”。而且因为吕嘉问突然下了强拆令,几个指挥没得办法,也不管什么来历了,只管凑出个能交代的数字了。
“好了,别解释了!”吕嘉问板着面孔道,“有795人也够了!”说着话,他一挥手,“发赏钱!”
赏钱是不能省的!
以文御武也就御到武官,大宋的小兵都是见钱眼开的主儿!没有钱,皇帝都差不动。所以宋军上前线打仗,都得带着赏钱,打仗之前发一遍,打完后再论功行赏发一遍。
要是没有钱,这帮家伙都会在战场上罢工的!
所以吕嘉问今天准备好了500缗铜钱,预备一个厢兵发半缗的,现在来了795人,看来是花不了那么多了,不过人数应该也够了。
第五百零九章 这很封建(二十二)
一人拿了三百几十文的赏钱,这帮好像几天没吃饭一样的厢兵,顿时就精神了不少。
就在这个时候,被吕本知当成心腹的店宅务的押司于问道飞也似的跑来了,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行了个揖拜之礼。
“禀学士,州北大营的那些无赖泼皮刚刚关闭了营门。”
“哼!”吕嘉问冷冷哼了一声,“螳臂挡车!”说着,他大手一挥,“传本官的将令,出兵!”
“出兵!”
“出兵!”
“都跟着本指挥!”
“别走散了……”
“都给老子看住了!”
几个厢兵指挥使都满头大汗的嚷嚷了起来。今天的差事可不容易做啊!因为那个自以为是的吕嘉问竟然一上来就发了赏钱……“战场”还没到,赏钱怎么能给?就不怕那些“临时厢兵”拿了钱去逍遥了?
这赏钱得到“战场”才给,而且只能先给一半,完事后再给一半才是啊!
不过大家心里明白,却也不敢当着吕嘉问的面点穿了。只能招呼手下的老兵(真的厢兵)压住阵脚,怎么都得把人带到地方吧?
将近800人的聚在一起,场面还是很大的,兴许就吓怕了州北军营里那些人了。
一想到州北军营的强拆,几个指挥使也都难过起来了。厢兵指挥使可不是禁军上四军的指挥使,他们都是杂品武臣,而且还是一辈子拿不到官身的杂品武臣。
混得到这个份上,当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勋贵将门家出来的。他们都是开封禁军小军官的后裔,不少人也住在城北厢禁军的兵营里面。
只不过今天要强拆的,不是他们自己的家……
可是难过又有什么用呢?且不说武人低贱,厢兵更是不值钱的存在,便是讲道理,禁军军营也不是他们的家啊!
他们不过是仗着祖辈为大宋扛过刀枪,流过血汗,所以赖在军营里面而已。
现在官家不让住下去了,除了搬走,还有什么办法?
可是,又能搬到哪里去呢?
就在一般厢军带着满腹的辛酸去执行强拆任务的时候,吕嘉问和吕本知也带着一群公吏骑马跟着一同“出征”了。
今天的“敌人”不是西贼,更不是三头六臂的契丹,所以吕嘉问这个文官是敢于临阵指挥的!
当然了,他“临阵”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督促将士杀敌,而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大兵压境”只是为了恐吓,吕嘉问真正的目的,还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
在调集厢兵的同时,他还做出了让步的准备——他准备给那些愿意自己搬离的州北军营居民,12个月免租入住店宅务所有的出租房的优厚待遇。
店宅务现在有1000多间空房,正好用来安置这些从州北军营出来的居民——店宅务的房子虽然破,可是租金却是满开封府最低廉的,一间外城的住房(不是一套,而是一间)年租不过十几缗。所以不开后门是很难租到的,更不用说再豁免12个月的房租了。
这样优厚的条件要再不肯搬,那就怪不得自家运用厢兵了!
“父亲,州北大营到了。”
吕嘉问的思绪被儿子吕本知打断了,赶忙拉住缰绳,然后抬头一看,果然到了州北大营的南门之外。
两扇木栅栏门已经关上了——这个不是原装的大门,原装的大门在50多年前就丢了,所以找人做了两扇单薄的木栅栏门凑数,现在也烂得不成样子了。
隔着木栅栏,吕嘉问看见里面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站了一大堆,不少人还穿着孝服,手里捧着牌位。
“怎么回事?有人发丧?”吕嘉问有点奇怪。
“回禀学士。”那个于问道回答,“不是发丧,是有人抬出了战死的祖宗牌位。”
“战死?”吕嘉问嗤的一笑,“开封府的禁军多少年没上过战场,那些人都是何时战死的?”
“大多是仁宗朝时死的。”
宋朝原来有个《更戍法》,就是将禁军分驻开封府和外君,内外轮换,定期回驻京师,但是将领不随之调动,使“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因此在仁宗朝宋夏开战的时候,在前线作战的许多禁军后裔都住在开封府。
“哼!”吕嘉问轻哼了一声,“都多少年了,还想仰仗祖宗的余荫?”
“是啊。”于问道应景般地说,“又不是开国将门之后,不过是些战死的兵士后代,而且朝廷早就给过抚恤了。”
吕嘉问点了点头,一挥手道:“去把门推开!”
“喏!”
几个指挥使大声答应了一声,就马上给自己的部下下达命令了。
“前进!”
“都听话了,给老子上!”
“都给老子冲啊……”
在这几个厢军指挥使声嘶力竭的督促声中,六百多个(已经跑了一百多人了)拎着铁锹和大锤子的厢兵慢腾腾向前拥去。与此同时,在木栅栏大门的另一边,也有人喊了起来:“快顶着大门!莫让他们冲进来!”
一声发喊之后,那帮子穿着孝服,捧着牌位的老老少少也都纷纷涌向了大门,挤在大门了大门后面。
很快,两扇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木栅栏大门两边就都是密密麻麻的人了,一边是有气无力往里推的厢兵,一边则是拼了老命顶住的州北军营的居民。
虽然从外面往里推的人多一些,也壮一些,可是里面顶住的人都是在保家啊,当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所以任凭那些厢兵如何吆喝(力气不用,吆喝还是要的),这大门还是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旁观的人们也多了起来。州北军营的地段不差,就挨着大街,进出的通道也够宽敞,很快就来了不少看热闹的泼皮闲汉,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因为周边还有好几座大营,所以看热闹的大多都和禁军沾着点关系,立场自然是反对强拆的,不一会儿就有人开始起哄了。
“脏官!”
“酷吏!”
“是吕扒皮!”
“去敲登闻鼓!”
“对,告御状去……”
“告他!”
吕嘉问在开封府的名声可谓臭不可闻,而开封府的刁民也是出了名的大胆。别说吕嘉问这个太府寺卿,就是后来的蔡京也被人堵着门骂过。
大宋的武官怕文官,开封府的刁民起哄的时候可不怕谁!
“爹爹,好像正面打不进去!”
吕本知策马站在父亲身边,看见“久攻不下”也是急了,这一急,就急中生智了,“不如派一队人从后门打打看?”
“前后夹击?”吕嘉问摸着胡子,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好!那就调一个指挥,绕去州北军营后门。”
吕本知得了命令,就从马背上下去,然后跑着去传令。因为吕嘉问“用兵”的时候忘记留预备队了,所以吕本知只能去乱纷纷的战场上找那几个指挥,可是纷乱之间哪里找得着?又大声喊了那几人的名字,也没人应答。无奈之下,只好亲自带兵了。
“我是太府寺卿衙内吕本知,现在奉家父之命行事,有人愿意跟从吗?”
“有,有,有……”
还别说,衙内的招牌挺好使的,很快就有十好几看上去颇为彪悍的厢兵从纷乱的人群中挤出来,到了吕本知身边。
厢兵里面居然有这样的壮汉!?
看到这些人的块头,吕本知也是一愣,不过也没多想,就问:“可有人知道州北大营的后门在哪里?”
“小底知道。”
马上就有人应答。
“好!前面带路!”
吕本知下了命令,然后就带着十几个壮汉,跟着那个认路的向导,挤出了围观的人群,然后又进了一条七拐八弯的小巷子,走了没一会儿,就到了两扇破破烂烂,没有人看守的合着的木栅栏门外。
“呵呵。”吕本知笑着,“匹夫就是匹夫,顾头不顾尾!来人呐,给本官冲进去,第一个进入州北军营者,重赏50缗钱!”
“喏!”
那十几个壮汉答应着就一拥而上,嗷嗷叫着往那两扇破烂木门冲去,用力摇了几下,没有人防守的木门居然就被推开来了。然后,这些壮汉就叫嚷着冲了进去。
这就拿下来了!
吕本知心中大喜,都有点佩服自己的兵学了——看来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一个进士,再去往阃臣的路线上发展……
“烧起来啦!”
“着火啦!”
“是太府寺的厢兵在放火!”
就在吕本知得意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大喊着火什么的,连忙抬头一看,果然有火光和浓烟从州北军营里面冒出来!
“这些厢兵怎么放起火来了呢?”吕本知也下意识想到了是自家指挥的厢兵在军营里面放火了!
在开封府放火可不是小罪过啊!开封府到处都是木结构的房屋,真要烧起来很容易酿成大灾的,所以历来都把防火当成要务来抓,对于纵火犯更是从严惩治的。
就在吕本知发懵的时候,一大群围观群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个个都指着他大骂。
“就是他!”
“他带人放火的……”
“还是个官呢!”
“别叫他跑了……”
“抓他去开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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