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还不快拜!
作者:大罗罗|发布时间:2024-06-28 23:34:15|字数:32894
一夜,无事。
翌日便是腊月二十六日,年关将近,却又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虽然是瑞雪兆丰年,但也令天下陡寒。
不过开封府辞旧迎新的喜气,却没有因为这一场冬雪而有丝毫减色。坊巷里,显得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搭起棚子的摊贩,街上都是冒雪出行采购年货的行人。大雪,一直持续到了下午,方才停歇下来,笼罩在开封城头的乌云也随之散去,阳光普照,给白雪覆盖的大宋首善之城罩上了一层辉煌的金色。
由封丘门入城,现在策马走在马行街上的辽使萧好古、刘云也感受到这份欣欣向上的繁荣,心中不由大为感慨:大宋明明是主昏臣奸,可偏偏没有一点亡国的征兆……至少在他们两个辽使看来,这国一时半会儿是亡不了,非但亡不了,而且还充满了向上的活力。
不仅经济繁荣,民生富足,连军事也愈发强大了……
而大辽这边,明明是圣君当道,还有佛祖庇佑,可是这国力却是山河日下,似乎怎么也阻挡不了……“日下”的可不仅仅是契丹人的武力,还有大辽境内的农商百业!
如果这个时候去大辽国最繁华的大都市南京析津府街头转上一圈,肯定看不到这种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倒是能见到不少乞丐聚集在各大寺庙门外行乞。每天早上还能在街头看到不少冻饿而死的“倒卧”,真是惨不忍睹。
至于析津府城外,那就凋敝得更加严重了。如果在冬季出城,走在官道上举目四望,能看到的除了为数不多的豪门堡坞,就是荒废破败的村舍。
若是再偏僻一些,那可是盗贼林立,没甚王法的地方了,不仅往来的客商常常被抢,便是契丹贵人的牛羊,也三天两头被横行燕山南北的马贼给劫了去,还真是无法无天了……
虽然心里面万分羡慕大宋的繁华兴旺,不过萧好古和刘云两个辽使的面子上,却都是一脸的鄙视表情。骑在马上,下巴高高昂着,根本不拿正眼儿瞧人,还一边骑马一边用契丹话儿聊天。
“皆言南人柔弱,不习弓马,唯善经营,又贪图安逸享受,今日见了,果是如此啊。”
“观察所言极是,南人习文,北人习武,南人善经营,北人善弓马,古之亦然。若不是我主仁厚,不愿生灵涂炭,此时就该是我契丹铁骑南下打草谷的时候了。”
“是啊,如今黄河北流入燕,大河天堑已然不存,我契丹大军若欲南征,只需顺流而下,二十日便可在开封府城外牧马了。”
“若不是皇上久习佛法,慈悲怜悯,这会儿我契丹大军,恐怕就已经滚滚而来了吧!”
两人一唱一喝说着吓唬人的话,说的是契丹话,却也不怕陪着他们入城的馆伴使蔡京听不懂,蔡学士身边可跟着馆伴通事纪忆呢。
两个辽使说一句,纪忆就小声儿翻译一句,翻得分毫不差。所以蔡京完全知道萧好古和刘云在说什么?不过他却一点儿不害怕,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嘲讽的笑容。
不多时,两个牛逼吹得都快把天吹破的辽使就在蔡京等人的陪伴之下,到了位于开封府城右二厢的州桥投西大街,都亭驿就位于这条大街的街北。
和开封府城内大部分街道一样,州桥投西大街上也是店铺林立。和都亭驿相对的是开封府最大的珠宝铺梁家珠子铺,梁家珠子铺两边大多是书画斋和花果铺,大街向南延伸就是州桥,过了州桥就是两座大酒楼,一座是张家酒店,一座是王楼——就是以山洞梅花包子闻名后世的王楼,不过在北宋时,包子对王楼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生意,这座大酒楼和潘楼、丰乐楼一样,都是开封府七十二家正店之一。
“都亭驿到了!”
纪忆用契丹话大声嚷嚷道:“请正使、副使下马入驿馆休息则个。”
两个辽使闻言都勒住缰绳,向前望去,就见一个阔大的门脸儿,屋宇式的大门楼,斗拱飞檐,金柱红门,气派非凡。门口全是顶盔贯甲的护卫,持着长枪,立成两排。栓马桩则是一排一排的,足可以供上百匹马使用。一个头戴貂珰,手持着拂尘的大貂珰,就是那位李大官带着几个吏员和小黄门站在门脸儿内,武好古也在其中,做吏员打扮,笑呵呵地看热闹。
看到辽使从马上下来,那李大官用仿佛吟诗一样的调子喊道:“奉旨迎辽使,唯愿两朝修盟好,请了。”
辽人的贺正旦副使刘云也用同样的语调,用契丹话答道:“奉旨贺正旦,北南二朝如兄弟!”
这套应景一样的答对词儿早就是惯例了。宋辽两国的和平相交了快一百年,许多外交活动都行成了惯例,说什么话,送什么礼,都是有例可循的。
伴馆使蔡京这时笑吟吟上前道:“二位国使请先在都亭驿少歇,待正旦日上大朝会拜贺皇帝,初二赐国宴,初三玉津园和我朝西军壮士比试射箭。”
贺正旦的活动安排也都是惯例了,蔡京不说,萧好古和刘云也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今次南来的两位辽使还肩负着别的使命。
当下辽国贺正旦副使刘云就沉着声道:“蔡伴使,我二人奉旨南来,并不全为贺正旦,还要问问贵国官家,何故兴兵于横山,侵夺夏国疆土城池?”
蔡京闻言笑了笑,道:“此事乃我朝家事,于北国何干?所谓夏国,本是由我朝之定难军节度使司叛乱而来,所有土地,皆是我朝之国土。我朝兴兵荡平西贼,就如同贵朝讨伐不臣之北阻卜。若贵使要以西贼问我朝,那我朝也要以北阻卜问贵朝了。贵朝何故兴兵草原,侵夺北阻卜人的牛羊草场?”
问的好!
跟在李大官身后的武好古听了蔡京的话,忍不住翘起了大拇指。这奸臣果然是奸的,客客气气的一番话里面,全都是杀机啊!
两个辽国使臣则是吓了一跳,宋人的枢密院都承旨怎么提及北阻卜了?
莫不是磨古斯那个怎么打都打不死的逆贼勾结上了宋朝?
这阻卜草原上从来都不缺亡命的壮士,缺的就是铁!若是宋人能送上几十万斤铁给北阻卜汗王磨古斯,那大辽国的麻烦可就要没完没了啦。
两个辽使互相瞧了对方一眼:这事儿可不能等闲视之!一定得先查明情况,再行定夺……
若是宋人真的和磨古斯之间有了联系,那么大辽就必须在西夏问题上让步了。
反正西夏一时半会儿是死不掉的,而磨古斯则是必须要打死的!要是让他在阻卜草原上做大了,大辽国可就有亡国的危险了。
想到这里,两个辽使也不说什么吓唬人的话了,蒙着头就往都亭驿里面走。都亭驿是庭院式的布局,大门里面是正院,正院两侧是两排廊房,正北又是一道二门,进了二门才能看见正堂大厅。
两个辽使就在蔡京、李大官和纪忆等人的陪同下一路往里走,迈步就进了大厅,抬头一看就发现了一个横刀立马的大宋官家!
“谁?”
“怎骑着马?”
两个辽使没见过这么“真”的话儿,都下意识的以为瞧见了真人,都惊呼起来了。
都亭驿的大厅里面怎么会有人骑马?
而且还是横刀立马……
萧好古和刘云正糊涂的时候,耳边突然有人大喊:“此乃我大宋官家的真容图!还不快快行揖拜之礼!”
什么?
这是张画儿?
这画上的人是大宋的昏君?
刘云是当过贺正旦使的,曾经见过哲宗皇帝,当下定睛一瞧,果然是大宋的昏君。
这昏君横刀立马,黄色的斗篷迎风飘扬,还在挥舞右手……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
这是要御驾亲征?
刘云心道:原来大宋的君不是昏了,而是疯了……大辽铁骑还没南下,他就准备要御驾亲征了!
“观察,图上的人是大宋官家!”刘云忙用契丹话对萧好古说。
“真是大宋官家?”萧好古吸了口凉气,大宋的昏君原来是这样的……
“还不快拜!”
纪忆朗声又道。
拜?
辽国使臣向来以上国使者自居,拜大宋官家的真人都勉强,现在要拜一幅画……这个太丢份了吧?
不能拜!
萧好古大声道:“此乃图画,非真人,不可行拜礼!”
“见此画如见真人。”蔡京冷笑道,“官家以此画代己以迎二使,若不拜,便回吧。”
什么?
便回吧?这是要绝交吗?
两个辽国使者有点蒙逼了,绝交就不给岁币了,不给岁币就是逼着大辽开战了!大宋官家真的疯了……可辽国现在能和大宋开战吗?
肯定不能啊!
虽然宋国主昏臣奸,但是宋国的西军不弱啊,都把统兵五十万的西夏小梁太后打哭了。而大辽国现在都不可能拉出那么多兵……而且西夏国力虽然远远不如大辽,可是西夏国内没有那么多乱子,打败了也不会崩盘,辽国就不一样了。如果辽国老皇帝哭着回去了,那么阻卜、女直、渤海,还有南面的汉儿一起造反,辽国转眼就没了。
两个辽使互相看看,没办法,还是拜吧……就当拜死人了。
第二百零一章 很奸的奸相
“真的拜了?”
崇政殿内,大宋官家赵煦大声发问。
“拜了,两位辽使都行了揖拜之礼。”
回答的是枢密院都承旨蔡京。他将辽国使团安置在都亭驿后,就立即入宫面君,向赵煦汇报试探辽使的情况。
现在宋辽两国其实都不想开战。大宋的河北禁军根本不堪大用,若是辽兵南下,靠他们是挡不住的,他们能守住城池就不错了。恐怕辽兵很快就能冲到开封左近!
可是冲到开封府城下不等于可以破城而入。因为现在的大宋官家手中有一支让辽国非常忌惮的军队——西军!西军号称有二十万效用之士,在刚刚取得大捷的横山之战中展现出了非常强大的战斗力。
如果有几万西军入援开封府,再有章惇这样的“奸臣”指挥,辽国纵然出动十万皮室军也不可能打破开封府城。
而且……辽国也不可能抽出十万皮室军(宫帐兵)。所谓四十万宫帐兵根本就是个吓唬人的,契丹国族才多少人?怎么可能有四十万精锐?而且现在契丹人还迷信佛教,四十万大兵是没有的,四十万僧尼倒差不多了。
实际上真正能战的契丹兵也就是十几万,还得分出不少去对付阻卜人,还得留一些看家并震慑女直、渤海和南面汉儿。真正能南下的也就几万人……要是在开封府城下北大宋西军击败,那可就是辽国历史的终结!
总的来说,现在辽宋两国的外交博弈中,宋国略占些优势,而辽国则处于弱势……除非辽人可以在明年开春后马上平定北阻卜,或者在河东、河北前线迅速打破几个宋军重兵把守的重镇,否则辽国就没有摊牌的本钱。
而大宋则可以搏一下,反正现在小梁太后已经被打哭了,横山一线完全落入了大宋之手,接下去只需增筑城池堡垒,就能稳守防御——失却横山对西夏是相当致命的,因为横山和兴庆府之间是几百里沙地。如果西夏不能在横山囤积粮草,就必须携粮从兴庆出击,去攻击占据山险的宋军堡垒,获胜的可能几乎为零。
这就意味着宋军可以用较少的兵力在陕西布防,从而相当一部西军调出用于河东、河北和固守开封府。
也就是说,现在和辽国摊牌,无非就是河北被辽兵蹂躏,亡国的可能性是没有的。
当然了,如果能在河北、河东地方都整顿完毕后再摊牌,那大宋就稳操胜券了。
“章卿,曾卿,朕想要停了每年五十万的岁币,你们看怎么样?”
赵煦仿佛有点心血来潮,提出了一个颇为激进的对辽交涉方案。
“不可!”
宰相章惇还没开口,枢密使曾布就抢答道:“若绝岁币,宋辽必然开衅,河北东、西两路恐被蹂躏,恐怕得不偿失。”
宋辽边境上的河东路地形险要,容易防御。可是河北东、河北西两路都是一马平川,容易被辽国骑兵突入。
“陛下。”章惇站起身,淡淡地道,“老臣以为……我朝还有比绝岁币更好的选择。”
比绝岁币更好?
开战?
赵煦和在场的曾布、蔡卞、蔡京和蹇序辰都有点诧异,目光全都聚集到了章惇身上。
章惇道:“西贼之所以为祸,全是因为梁氏好战,若能联合辽人除去梁氏,则西北可大安矣。”
梁氏就是小梁太后,她是个汉人,父亲是已故西夏国相梁乙埋,姑姑是夏毅宗谅祚的皇后,也就是老梁太后,丈夫则是夏惠宗秉常。在老梁太后和夏惠宗相继病逝后以太后的身份,“辅佐”儿子乾顺临朝听政。
而这位梁氏汉家女和她的姑姑老梁太后一样,都是战争狂人,在执政之后就连续发起侵宋战争,十三年战火不熄。
不过在大宋的昏君赵煦和奸相章惇开始执政后,小梁太后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从元祐八年(1093年)至今,除了在绍圣三年(1096年)打过一场胜仗打破了宋军的金明寨之外,就没打过什么胜仗,一直在吃败仗。不仅横山完全丢光,连西夏在横山以西的据点天都山以及天都山附近的盐州(有个大型盐池,是西夏重要的财源)都快丢光了。
根据章惇和曾布等人制定的计划,宋军在完全控制横山和天都山后,不会立即挥军进攻西夏的老巢兴庆府和灵州,而是会在横山-天都山布防固守,同时对河湟用兵,包抄西夏的南路。
在收复河湟和巩固了天都山-横山防线后,再发起连续不断“浅攻”,消耗西夏有限的国力,预计有个三年五载的,西夏不亡国也得迁往敦煌,然后向西开拓去了……
章惇道:“梁氏向来穷兵黩武,若继续执掌西夏,必不会坐视我朝恢复河湟。若能将其除去,则西夏在数年之内必不能再兴大兵,只能坐视我收复河湟。河湟若得,西夏大势必去。西夏或走或亡,则辽国必然势孤。到时候,我朝再绝岁币,以铁器通阻卜,不愁辽国不乱。辽国若起内乱,燕云则必可恢复。”
“梁氏是西夏太后,焉能被轻易除去?”赵煦将信将疑地问。
小梁太后的确是个大麻烦,她虽然老吃败仗,但是却屡北屡战。如果让她执掌西夏,肯定是要垂死挣扎的。
如果能把她除掉,那么夏主乾顺年幼德薄,又要处理国内的梁氏余党(这些家伙还都是主战派),没有几年的折腾根本腾不出手。有了这几年时间,大宋就能吞并青唐吐蕃,同时完成对西夏发动东南两面攻势的准备。
到时候也不需要打几十万人的大决战,只需要不停“浅攻”再加上“堡垒推进”,西夏几年内就得完蛋!
可是小梁太后毕竟掌握西夏十三年,也不是说搞掉就搞掉的。
章惇道:“据被俘虏的西夏六路统军嵬名阿埋所言,西夏国主乾顺和嵬名一族(皇族)中有不少人都对梁氏屡战屡败大为不满,意欲除之而后快。只是忌惮辽主对梁氏的支持和我朝的压力,而不敢动手。若我朝能以除掉梁氏罪魁为条件,阴许和议,以辽主洪基之昏聩,必然会助我铲除梁氏。梁氏若去,西夏则不足为虑矣。”
好一个奸诈无信的奸相!
居然要用“假议和”欺骗耶律洪基,利用辽国在西夏的影响力联合西夏国内的反梁氏力量,一起逼死小梁太后……
只要小梁太后一死,西夏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盟友青唐吐蕃被宋军攻灭。而青唐吐蕃一灭,西夏就危在旦夕了。
赵煦还是眉头深皱,“耶律洪基真有恁般昏聩吗?他岂能不知梁氏一死,西夏至少几年内不得用兵?若西夏无力用兵,朕又岂会休退兵马,还复疆土?”
“陛下,此事还需使个反间计。”章惇笑道,“只要辽主相信小梁太后预备举国归顺我朝,他就会除去此祸患了。”
耶律洪基会相信这种事情?
赵煦难以置信,“要如何用计?”
在场的蔡京这时插话道:“陛下,臣献一计,可效仿太祖除南唐林仁肇之法。”
林仁肇是南唐名将,被宋太祖派出的特务画家暗中写真,悬挂在了开封府的功臣阁里给李煜的弟弟李从善看,说是投降的信物。结果就被糊里糊涂的李煜给一杯毒酒做掉了……
赵煦皱皱眉:“我们有小梁太后的画像?”
“没有。”蔡京道,“不过开封此地有人据说是画仙托生,应该不需要见到小梁太后就能替她写真的。”
赵煦哈哈笑道:“蔡卿在说笑吧?不见到小梁太后,如何能写真?你真当武好古是仙人?”
蔡京一笑:“陛下难道忘了嵬名阿埋就在开封府吗?若得嵬名阿埋指点,武大郎总能画出个七八分相似吧?这就足以要了小梁太后的性命了。臣所知,刑部和各地提刑司中便有画师可以根据他人的描绘画影图形的。”
“也对。”赵煦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若是能成,朕就赏他一个官身。”
……
“画小梁太后?”
在翰林图画院里听到梁师成提出的要求,武好古有些发愣,“要我去西夏?”
“不去西夏,就在开封府画……马上画!”
“可我没见过她啊!”武好古道,“这如何画得出来?”
梁师成皱着眉头道:“若是有个非常熟悉梁氏的人做指点,你能把梁氏的样子画出来吗?”
“这个……”武好古心说:这不成了模拟画像了吗?什么“3号眼+5号鼻+8号嘴”之类的……
“能画吗?”
“可以试试看……”武好古皱着眉头说,“不一定能画好,但是可以试试。对了,画这图有何用处?”
梁师成不知道有人要用这幅画像去使反间计,只是说道:“是官家要,也许官家想看看和我朝为难了十几年的那婆娘是甚模样吧?”
“好。”武好古点点头,“容我准备几日。”
“越快越好。”梁师成道,“官家急等着看呢。”
第二百零二章 夺命的写真
“老师?您莫不是在开玩笑吧?没见过人也能画?提刑衙门的画影图形可没几张像的……”
佳士得行总店的书房里面,武好古正用一支铅笔在一张生宣上画着人脸的轮廓。听到学生米友仁的疑问,淡淡一笑道:“人的脸型是有规律可循的,脸的轮廓大致可分为八种,如国字脸、目字脸、田字脸、由字脸、申字脸、甲字脸、用字脸和风字脸。根据五官的分布,可分为内脸型、外脸型、上脸形、下脸型、吊脸形和垂脸型。根据胖瘦不同,还可分为胖脸型和瘦脸型两种。另外,人脸上的颌骨、颧骨、额骨,也都可以分为几个类型。耳、鼻、眼、眉、嘴,也可以一一分门别类。最后就是表情和神韵也可以八个大类,人的气质则可以分成四个大类。现在为师就要将这些分类一一画在宣纸上,然后带去给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仔细挑选。只要他不骗我,我就能画出一个六七分相似的西夏小梁太后了。”
嵬名阿埋是西夏皇族名将,颇为小梁太后倚重,自然对小梁太后非常熟悉——西夏可没大宋那么讲究,垂帘听政不过说说而已,根本没有帘子遮挡。而且小梁太后还多次统兵出征,上了前线就更不讲究了。
妹勒都逋的地位虽然不如嵬名阿埋,但也是天都监军司的监军,是西夏的名将,多次见过小梁太后。
所以只要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肯好好配合,武好古就能画个大概了——他当然不是“模拟画像”是专家,如果换成后世公安系统的“模拟画像”专家来画,就不是六七分相似了,而是有八分九分的相似。
不过有六七分相似也足够糊弄人了,现在这个时代大部分宋朝画家画人像写真还没这水准呢,更不用说西夏画师的水平了。如果一幅六七分相似的《小梁太后写真图》送到了年老昏聩耶律洪基手中,小梁太后恐怕就有大麻烦了。
武好古一张张画着,花了差不多一个上午,才画好了几十张样图,都是铅笔画。
“好了。”画好以后,武好古又对米友仁一笑,“元晖,和为师一起去枢密院找纪忆之……他会带我们去折府见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
折府就是府州折家将在开封府的府邸。折家将在后世也算大名鼎鼎,不少人都知道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镇守府州,是大宋将门中比较特殊的存在。是有地盘,有私兵的割据军阀——大概是赵家的太祖、太宗在“杯酒释兵权”的时候把他们家给忘了吧?
不过拥有一州之地的折家在北宋一朝中对赵家天子倒是忠心耿耿,一直是宋朝在西北边疆上的重要支柱。虽然折家祖上是党项血统,可是在和党项族统治的西夏作战时从没手软过。
在刚刚结束的横山之战中,折家的折可适就立下了大功,带领三千骑兵突袭西夏在横山以西的重镇天都山得手,俘获了西夏大将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还在天都山的山阴修建了天都砦,作为宋军控制天都山重镇的据点。而被俘的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二酋,则由折家将门的“世子”折可大亲自押送入开封府,软禁在折家在天波门内的府邸之中。
因为章楶的请求(他想要从这两人口中得到西夏的情报),官家赵煦已经赦免了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二人的“罪恶”——西夏对大宋而言是臣属,这俩货当然是反贼了,既然是反贼就可以招安了。
所以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二人现在就安心住在折府里面,等着做大宋朝的官了。而且以他们二位,特别是嵬名阿埋在西夏的地位,大宋官家赐下的官位肯定小不了,下半辈子的吃喝玩乐是不愁的。
当然了,他们想要在开封府过上好日子,还是要看表现的……
……
“折皇城,在下是枢密院编修司的编修官纪忆,持故牒前来拜访。”
午饭后不久,武好古、米友仁就跟着纪忆到了天波门内的折府大宅。纪忆向出折家的门房示了用来证明身份的牌券,然后就看见一个高大粗壮的中年汉子出迎,这汉子自称是府州兵马钤辖,皇城使,带御器械折可大。
兵马钤辖类似于后世的警备司令,管辖一州、一路或多路兵马——不是那种大权在握的管,而是和各方面互相掣肘的情况下将就着管一下。在《将兵法》实行后,这个职位已经有点被架空了。
不过折可大的府州兵马钤辖可是真有实权的,因为府州的兵马都是折家的私兵。
而皇城使则是武官阶(之前用了政和改制后的武官阶,现在修改过来了),是诸司使中的一个,属于大使臣级别。带御器械则是一个“职名”,就是荣誉头衔。真正的带御器械是御前亲侍,带着武器贴身保卫官家的“高手”。
论起官位来,折可大可比纪忆大多了,本不该亲自出迎的。不过他是武官,又是那种最让人不放心的拥兵自重的武官,而纪忆则是枢密院的官……哪怕是从九品,折可大都不敢等闲视之。而且纪忆还带来了枢密使曾布签发的故牒——就是上司达于下级的文书,结尾有“特此下牒”四个字。实际上就是枢密院给折可大下达的一道命令。
将纪忆等人迎入了客堂之后,折可大一面吩咐家人上茶待客,一面从纪忆手中接过了故牒,展开后细细看了起来。
故牒上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枢密院编修司需要编修一本和西夏有关的书册,因此安排纪编修带令史和翰林图画局画师询问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二位“降人”,命令折可大全力配合,同时还要保守秘密。
事情似乎不大,不过毕竟是枢密院的命令,折可大就不得不小心应付了。
其实连纪忆和武好古都不知道章惇、蔡京的计谋,那可是崇政殿召对时定下的计策,肯定要保密的。
“原来是要见两位降人?”折可大想了想,又问,“是一个个见,还是一起见?”
“这还有甚说法么?”纪忆不大明白,不过武好古却是知道折可大的意思。
“纪官人,得一个个见他们,免得串供相欺。”
上面的命令是要画出西夏小梁太后的写真图,而且要尽可能真实。那就不能让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给欺骗了。
所以两个人得分开见,而且还不能让他们有串供的机会。
“原来如此,那便分开见。”纪忆又问折可大道,“皇城,不知二位西夏降人能说汉话吗?”
纪忆会说汉语、契丹语、高丽语和波斯语,不过不会党项语言。
折可大笑了笑,回答道:“这二人会一点汉话,不过他们汉话你们恐怕是听不懂,不如由洒家来做个通事吧。”
“如此也好。”
折可大是汉化的党项人,又一直在和党项族统治的西夏打仗,党项语言肯定是好的。而且章楶会派他来开封府,那他一定能镇住两个党项降人。
“不知纪编修想先见哪一位?”折可大问。
纪忆想了想,回头看着武好古,“崇道,先见嵬名阿埋如何?他和小梁太后比较亲近,应该能牢记她的长相。”
“也好。”武好古道,“等画好了,再叫妹勒都逋验看,若能一眼认出,那就差不离了。”
武好古今天要画的只是铅笔素描,也不必画全身,画个头像就行了——身材什么的,问个高矮胖瘦,然后再向问清楚西夏太后的服饰就行了。回去以后再画一幅工笔设色的写真,就能应付差事了。
……
枢密院,编修司。
临近年关的十二月二十八日,纪忆终于带着武好古刚刚画好的一幅《小梁太后写真图》送到了蔡京跟前。
“她是小梁太后?”蔡京看着图上的女人,约莫三十五六岁,鹅蛋脸,大眼睛,弯眉毛,高鼻梁,樱桃般的小嘴儿,皮肤白皙,是个难得的美人儿。眉宇之中,藏不住的是浓浓的忧色和杀气,还有一种久居人上的显贵气质。
“学士,她就是小梁太后……已经叫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分别验看了,有七八分相似。”
“七八分?”蔡京问,“能一眼看出来吗?”
“据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说是能看出来的。”
“服饰对吗?”蔡京问得非常仔细。
“对。”纪忆说,“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都看过了,折皇城也说画对了。”
“没叫甚闲杂人等知晓吧?”蔡京又问。
“并无闲杂人等知晓。”纪忆回答。“只有下官、武大郎、米元晖、折城皇和二位西夏降人知道。”
蔡京笑了笑:“忆之,你知道本官为何有此一问?”
纪忆可不傻,蔡京这么反复询问,他当然知道这幅《小梁太后写真图》的用处不简单了。
“下官猜想学士是要用计吧?”
蔡京点点头,“知道是对谁用计么?”
“对……契丹人?”
蔡京哈哈大笑起来:“好!果然聪明!既然你能看破,那就听老夫的安排,给两位辽使下个套吧。”
第二百零三章 过年
宋朝的元旦其实就相当于后世的过年、过春节。因为宋朝没有公历、农历之分,所以元旦就是新年的第一天,就是春节。
对宋人而言,一年中有三个最重要的节日,分别是元旦(元日)、寒食、冬至,凡是官员,除了事关军国要务之外,在这三个节日各有七日的假期。此外还有天庆节、上元节、天圣节、夏至、先天节、中元节、下元节、降圣节等等节假,一年合计有七十六天。
此外,凡是父母远居(3000里外),每三年还有30日的探亲假。
不过武好古现在还是吏人,不能享受官人的假期。另外,翰林图画院也是个一年到头都要有画师值守的地方。所以只有轮值,没有休假。
好在武好古有充分的理由不参加轮值,他要准备使辽大任啊!而且还经常有官家吩咐下来的特别任务。比如之前给未谋面的西夏小梁太后写真,元日后的初八还要入宫去给向太后画油画……
那么多事情缠身,梁师成也就不好意思再叫武好古轮值了。
因而他才能忙里偷闲,好好过个“年”。
早在十二月初,武好古的父亲武诚之和小妈冯二娘,就开始筹划元日的吃喝玩乐了。
在即将过去的一年中,武家可真是有惊无险,低开走高,最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应该要好好铺张浪费一番了。
而且,现在的武好古可牛逼了!不再是潘楼街上不起眼的一个画斋少东家。而是御口亲封的画中第一人,翰林图画院的待诏直长,还是眼下牛气冲天,财源滚滚的佳士得行大东家。
另外,更值得庆祝的是,武好古还成功的巴结上了大宋官家的亲弟弟和最有可能的皇位继承人端王殿下——端王赵佶出面替武好古做媒迎娶潘巧莲的消息,现在可传遍了开封府书画行了。
自打大宋开国以来,还没有那一位书画行的同仁前辈有过这般际遇呢!
不过武好古也不能因为攀上了端王的金大腿就不认得书画行的老伙计了,这太不近人情了,也不符合宋朝的文化传统。
他怎么都得在元符二年的元日给大家伙一个好好拍一拍马屁的机会吧?
书画行里面的各家掌柜们早就准备好厚礼了,就等着寻个机会往武大待诏手里送呢!
武好古那么好的人,怎么忍心把大家的一番心意(价值十好几万吧)往外推呢?
这是不对的!
而且武好古现在连书画行首都没当上,也没指定谁来替他当呢!这怎么能行?
开封府的书画行怎么能没有武好古武大待诏的英明领导?
没有武好古,大家伙心里都没底啊!
除了开封府书画行的朋友们之外,洛阳白波武家的亲戚也得请一些——武家三父子和洛阳白波的武家义门之间并没有什么过节,双方的矛盾是在武诚之父亲那一辈产生的……无非是金钱上的纠纷,对于眼下的武家而言,一万两万根本不算甚大钱。
所以武诚之早在十二月初就托人给白波武家庄去信,表示愿意给白坡家塾捐学田五千亩,并且邀请白波武家派人到开封府共庆元日。
此外,武好古的佳士得行的股东和伙计也得好好聚一聚。这份买卖虽然才开张,不过却打出了一个开门红!怎么都得庆祝一番吧?而且,因为佳士得行的买卖红火了起来,伙计的人数也增加了不少,机构设置也日趋完善。包括大书房(武好古的办公室)、大掌柜房、大账房、人事房、唱卖房、商馆房、伎术房、画册房、护卫房、杂务房等十个房。
除了苏大郎、张熙载和米友仁照旧管着掌柜房、账房、人事房之外,花满山掌管了商馆房;墨娘子管着唱卖房;米友仁从国子监挖来的魏四海和谢尚宾分别负责画册、伎术二房。前者的主要业务是发行《花魁》画册和印刷花招儿,后者则是配合整理编修《营造法式》、《梦溪笔谈》等伎术书籍。
林冲他爹林万成也做了一房管事,掌管了在丰乐楼唱卖后成立的护卫房。现在佳士得行的书画文玩买卖已经打开了局面,这些日子有不少卖家带着宝贝上门,想要在下一场“花魁写真唱卖”时出手。那么好东西存在佳士得总店里面,没有好手看护着可不成。
于是林万成就“升了官”,然后又亲自去禁军挖人,挖来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教头,还雇了十几个开封府城外乡间的壮汉,都是有家有口,清清白白的,也能轮几下枪棒,能开七八斗的强弓。
杂务房的管事儿姓周名高,是郭京推荐给武好古的,此外也是禁军子弟,和郭京打小就认得,也和郭京一般不善武艺,不过却读过几年书。后来在几家将门当过差,很不得意,知道郭京出人头地了便去投靠,又给推荐给武好古了。
武好古亲自考验了一番,发现这人什么都会,见识也很广,但是没一样算是精通的。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用,就给安排了个杂务房管事儿,又让他自己去招募了十几个打杂的伙计。
除了护卫房和杂务房扩充了人手,其余的八个房也都开始招募人手。
米友仁继续挖大宋封建主义的墙角,不仅从国子监书库里面又挖了一个上了年纪的都料,以及几个和雇的匠人充实伎术房和画册房,还通过李诫的介绍,从将作监那边挖了来个名叫黄植生的年轻都料匠和十三名经验老到的“作匠”(只精通一个工种)。这十四人现在都归在商馆房名下,负责筹备画仙观和佳士得会馆两项工程。
另外,米友仁还给自己寻了个“接班人”——他的身份明摆着,肯定是要做官的,元日过了就得全力备战元符三年的科举考试了。
虽然他凭本事投了个好胎,还拍得一手的好马屁,但是在宋朝想要成为真正的重臣高官,光靠投胎和马屁还是不行的,道德文章这一关总是要过的。所以米友仁就给武好古推荐了自家“咏茶”茶楼的掌柜,名叫屈华杰的不第秀才做了人事房的副管事儿。
这屈秀才本是个读书人,三十许岁,生得白白胖胖,开封县人,家里面世代都是吏人。不过他却因为少时醉心科举,误了进入官衙的机会,被人荐到米芾府上做了书吏,后来又被派去管理“咏茶”茶楼,和小米官人的关系不错。
墨娘子的唱卖房也在扩充人手,不过她不是直接招人,而是收了七八个徒弟,真个做起了唱卖师的祖师爷。
佳士得行的这些个新人旧人,加在一块儿都有上百号了,元日的酒席,他们都是要分批出席的——武家是洛阳人,当然照着洛阳的风俗摆流水席了,而且佳士得行也需要人留守,不可能一股脑的都来。
武好古自己“大书房”当然也要扩充人手了,总不能一直让米友仁这样的角色打下手吧?而大书房也不是个人人都能进的……进大书房可不是扫地擦桌子,那是杂务房管的。大书房里给武好古打下手的,得精通书画,还有读过书,能看懂各种伎术书籍。这样的人可不好寻。
好在米友仁有主意,他让武好古打出收徒弟的招牌。画中第一人兼翰林图画院待诏直长的徒弟对绘画圈内的人,毫无疑问是有吸引力的,不怕没有人来,人来了,武好古就能从中选出合意的了。
不过武好古也没太多的功夫去考徒弟,于是就把收徒的要求告知了开封府的各大书画斋,叫它们推荐人选,在元日这一天一并带到武府来。
武家的人手这些日子也在扩充,之前武家虽然有点儿钱,但毕竟是小门小户,只有个小院子,人多了也挤不下啊。
现在可厉害了,开封府西城厢有了五进五出的大宅子不算,在城外还在到处看房子看地(不算画仙观和会馆,那是佳士得的产业),预备要再弄一处庄园,在海州云台山也有了别墅和土地。这样的家境,可不能只有王婆一个下人伺候。
所以在搬入了开封府城西厢的新宅之后,冯二娘和王婆就雇了十几个奴婢。所谓的奴婢,并不是“私婢”(宋朝也存在官私婢,不过那都是世家大族才有的),而是雇佣来的契约奴婢,就是一次给一笔钱,换取奴婢最多十年的部分人身自由和劳力,期满解约。和后世完全拥有人身自由的工人阶级不同,也不同于“律比牲畜”的奴隶。算是一种中间形态吧。
家里的人一多,红火的过节气氛也出来了。一大早上,武家大院里面就熙熙攘攘起来,搭棚子,摆桌子,架起炉灶,还请来了烧猪院的和尚大师傅,好酒好菜一样样准备起来,还不时能听到王婆子充满喜庆的吆喝:“员外说了,今儿是元旦,给你们加菜加肉,还要放赏……一人都给三缗,这样的主家,哪里去寻呦!”
第二百零四章 权力的产业
武好古坐在自己的书法里面,似乎还没从繁忙当中醒过来似的。他魂穿而来,到现在还没一年呢,却做出了偌大的事业。这等成功的背后,当然是一个忙得快飞起来的武好古。
什么双休啊,什么年假啊,什么一例一休啊,统统都没有的。那可真是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奉献给了大宋的封建主义事业。忙得连谈恋爱和搞小三的时间都没了,自打回了开封府,都没和潘巧莲一起逛过街,现在都把墨娘子“要”来了,也没时间去和她商量画人体的事儿,甚至连手都没牵过……
看来创业、做官、溜须拍马这些事儿没一件是容易的,白手套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便是过个大年也不安生……过年可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走门子和拍马屁的日子啊!
说起来真是丢了穿越者的脸,别人穿越一回都救国救民干大事,最起码也得折腾出一个什么制约皇权的宪法,顺便再抽一下当朝权奸的老脸儿。
可武好古这些日子净忙着拍马屁了……整个就是一马屁精穿越了!
好不容易过个年,就是除夜和元日可以暂时远离拍马屁——因为当开封府的各种奸臣和青天在这天都得养足精神,因为他们第二天凌晨就得起床去参加元日大朝会,去拍皇帝和太后的马屁,通常得从鸡叫拍到鬼叫才能回家睡觉。所以从元月初二开始,才是开封府的小官拍大官马屁的时候。
武好古正琢磨着要继续自己的马屁事业的时候,脚步声轻轻响起,就看见他现在的左膀右臂们,米友仁、苏大郎、郭京、刘无忌、张熙载、花满山、魏四海、谢尚宾,还有长得并不高的矮胖子杂物房管事周高,还有那个从将作监跳槽过来,长得高高瘦瘦,有一张端正的国字脸的黄植生黄都料,都穿戴整齐,齐齐的走了进来。只缺一个守在佳士得总店的林万成,和那个候补人体模特墨娘子没来。
武好古先向新来的黄植生招了下手:“达仁(黄植生的字号)……你来的正好,画仙观的草图我已经画好了,你来看看吧……”
画仙观可是个相当重要的马屁工程,必须要抓紧完成!
图纸和施工计划在武好古离开开封府赴辽国前一定要完成,在武好古返回时工程必须结束。这样武好古就能在画仙观内和赵佶继续研究科学真理了……
话没说完,郭京就笑着使了个眼色,众人齐齐行礼:“先祝员外(老师)岁岁平安!”
武好古一怔,不自觉的也笑着起来回礼。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米友仁已经笑着递了一份清单过来:“老师,学生拟了张名单,名单上的人是一定要去拜一拜的。”
真是好学生啊!武好古感激地看了一眼米友仁,如果没有他,自己都不知道该给谁送礼,该给多少礼物。这是学问啊!可惜米友仁终究要做八贼(恐怕是九贼才是)之一的……自己还是应该尽快去找一个狗头军师才好。
苏大郎也笑着递上了另一份清单,“东翁,这是元日宴会客人的名单,名单上的人,都确定要出席了。除了自己人,都是书画行的人物……还有就是想拜在您门下的画师。”
这些都是来拍武好古马屁的人……送出去,不就是为了变本加厉的回收吗?
其实武好古早就该收礼了,只是太忙,没有功夫料理这事儿,所以才拖到现在……一个连正式的官身都没有的大吏,居然忙得连收礼的时间都没有,这样的吏要是不升官还有天理吗?
“好,好。”武好古连说了两个好,不过也没看苏大郎递上的名单——这些人都不要紧,小人物而已。识相的可以把书画行首给他们中的一人,不识相的话,等自己从辽国回来就狠狠的收拾!
他打开的是米友仁递上的名单,名单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就是蔡京!
蔡京可是奸臣啊……
穿越客不是应该啪啪啪打奸臣耳刮子的吗?怎么能去拍奸臣马屁呢?
而且蔡京还是新党大佬,如果和他走的太近,是不是有“入党”的嫌疑?
武好古有些犹豫,“蔡学士他……”
“蔡学士在丰乐楼时说得那番话,就等于把梯子递给您了。”米友仁说,“老师若不上去,蔡学士会怎么想?”
“马”已经把屁股露给你了,你不拍两下,“马”可是要生气的——你以为蔡京的马屁是个人就能拍的?人家可是枢密院都承旨,跻身宰执不过是时间问题。官场上不知多少人想拍他的马屁而不得……
米友仁接着说道:“老师如果只想做好眼下的书画勾当,不和蔡学士交好也无妨。可老师若有意办学……蔡学士是必须要结交的。”
武好古要办的不是单纯的画学,他是画中第一人,办画学不愁没有弟子。但是要办“大学”,办六艺书院,武好古既不是鸿儒又不是进士,就算中了个后门进士,清流士林也未必服气……
所以必须有蔡京这样的文官大佬的支持!
至于那些青史留名的那些正派文官……他们要么是哲宗皇帝憎恨的旧党,要么干脆自命清高,根本看不上武好古。
“而且。”米友仁的话还没完,“老师使辽归来,多半会出职授官,以老师在画界的地位,若授职官,多半是枢密院编修司的编修官。而蔡学士则以都承旨执掌着枢密院编修司。”
枢密院啊!那是有军功的衙门……蔡京的手松一松,武好古要转官就容易多了。
另外,如果有蔡京罩着武好古,将来武好古要过锁厅试就没什么问题了……宋徽宗要帮着作弊,武好古也得凭自己的本事先过了锁厅试啊。总不能让宋徽宗下令给武好古免解试吧?这个吃相也太难看了。
“说得对!”武好古想了想,又问:“别人呢?怎就只有蔡学士一个?”
“别人去份帖子,送点礼物即可,学生会替老师准备妥当的。”米友仁笑道,“官场上的靠山不是拼数量的,管用的靠山,一座就够了。要是巴结的新党人物太多了,难免被人贴上新党走卒的标签。”
巴结上官和“入党”并不是一回事儿……而且新党、旧党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入的。武好古现在还不是官人,就算授了官,也不过是个不入清流的伎术官,是不够资格“入党”的,最多是个走卒。这就没多大意思了,所以武好古现在对新旧两党还是敬而远之,巴结的只是蔡京个人。
“蹇尚书那边也不须打典一番?”
蹇序辰是武好古使辽任务中的顶头上司,上司的马屁理应要拍的,所以武好古准备在元日后带上厚礼去拜访。
“不必。”米友仁摇头道,“他是有名的酷吏,仇人遍及官场,所以生怕被人抓住把柄,是不敢收受他人厚赠的。老师即便巴结上了此人,早晚也会被他连累,而蔡学士却是个好人好官。”
蔡京虽然在后世位列“六贼”,仿佛是个大恶人,不过在当下却是出了名的好人好官。办事能力是公认的,马屁功夫是一流的,而且和各方面的关系都处得不错,朋友遍布新旧两党。如果说他有什么不好的,除了有点腐败之外,就是没啥原则,是个拼命做官的好官。
“好。”武好古笑了起来,“那就只拜蔡学士这一尊神仙了。对了,要送怎样的礼物?”
米友仁并没有在清单上列出礼物的名称,所以武大郎才有此一问。
“这个不急。”米友仁笑道,“且看老师这两日能收到甚底吧……蔡学士酷爱字帖,若能得到一纸已故的本朝或五代名家的真笔字帖,再转送给蔡学士即可。”
名家的真笔字帖一向是北宋官僚们最喜欢的礼品,它们的价格昂贵也与此有关。武好古家虽然世代经营书画,但是一直以画为主,手中存有的字帖多为仿品或二三流书法家的作品。拿去送给蔡京这样的书法大家,就显得有点失礼了。
好在武好古现在也不是只出不进,他也一样有资格收取书画行各大商家的孝敬——这其实也是一项特殊的产业了,行贿买官,做官收贿,再从贿赂中拿出一部分往上送……还是一个良性循环啊!
“好吧。”武好古笑了笑,目光扫了屋子里面一般左膀右臂一圈,“我也忙得很,书画行首是做不过来的,就看谁比较懂事儿了。”
说着话,武好古就站起身,走到书架上拿出个红漆的箱子摆在书案上,打开以后,里面原来是满满当当的红包。红包里面装得都是私交子,少则十缗,多则数百缗,红包上面还写着一个个姓名。都是佳士得行的掌柜、管事、伙计,郭京和刘无忌也各有一份。
“大家伙这些日子都辛苦了。”武好古笑道,“我们的佳士得行也挺红火,这些红包就是一点心意,等过完了年,佳士得行还另有分红给大家。一个个来吧,米元晖,这是给你的……”
第二百零五章 妙不可言的徒弟
武好古正想着开封府书画行那些算得上号的人物会给自己送多少好东西的时候,就在除夜天的上午,便有人陆续登门拜访来了。第一个上门的居然是一直暗地里给自己使小绊子的杜用德杜老前辈,是他的那个记名弟子苏大郎陪着一块儿来的,而且还给武好古带来了一份厚礼和一个妙不可言的徒弟。
“崇道先生的画技,实是天下第一,小老儿是万分佩服的。只可惜小老儿早生了几十年,如今已是垂暮之人,学不会甚底了,要不然一定要拜在先生门下习画。幸而小老儿有个孙女名唤文玉,年方二八,自幼跟随老夫工习书画,颇有天赋,可惜未得名师指点。日前她在丰乐楼见了崇道先生的大作,万分的仰慕,就想要拜在先生门下,一边习画,一边侍奉先生的起居,便是心满意足了……”
杜用德这个老儿十分认真的说了这么老长一撅,然后就眼观鼻鼻观心的退了一步,拍拍手向厅堂外一声招呼。就看一个身穿淡绿色襦裙,腰间系着一条月白色的鸳鸯带,头上挽着仙人髻,足蹬一双弓鞋,看着只觉婀娜动人,风姿俏美的少女走了进来。少女的肤色莹白如玉,五官明丽秀美,一双明眸之间,流露着崇拜的眼神。
少女走到武好古跟前,便是盈盈一拜,然后开口就是银铃般的嗓音:“奴家杜文玉拜见先生。”
还真是一个好徒弟啊……
武好古细细打量着这个名叫杜文玉的少女,真是柔美动人,不是潘巧莲那种带着点妖艳的美,也不是墨娘子的丰腴成熟之美,而是温柔娴静之美,可谓是标准的宋朝淑女。
“小……小娘子,你要跟我学画?”
武好古有点拿不准主意,这么标致的美人儿……真的只是自己的学生?
“东翁。”苏大郎满脸堆笑着双手奉上了一张礼单,“这是文玉的拜师之仪,小小薄礼,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还有薄礼!
武好古接过礼单一看,马上吸了口气儿,这个杜老儿可真舍得。
因为礼单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范文正公真笔师鲁帖!
杜老头可真下血本了……一个孙女(也不一定是亲的)其实真不算什么,可是范仲淹的《师鲁帖》却是重宝啊!
范仲淹是和苏黄米蔡一个级别的大家,书法造诣上兴许不如苏黄米蔡,但他是一代名相,又过世多年,作品存世有限,而且大宋变法新政的序幕说起来也是由他开启的。
这幅字帖只要献给了蔡京,那么自己十有七八就能带个官身北上使辽了。
“好!”武好古点了点头,望着满脸堆笑的杜用德,“杜待诏,这份《师鲁帖》真是我想要的……便是恭敬不如从命了。这开封府书画行的行首,我也做不过来,就给你了。而且我的待诏直长也做不了几日,使辽归来多半就要出职,到时候就推荐你来接班吧。只是这收徒……”
如果是个男孩,武好古收了就收了,即便学不会什么,带在身边跑跑腿也是好的。但是这杜文玉却是美人如玉……
男画师收女弟子的事儿,在宋朝也是有的。潘巧莲不就拜了李唐做师傅吗?
可是女弟子和男弟子终是不一样的,男弟子可以带在身边时时教导,即便教不会什么,一个师徒名分有时候也能各取所需。而女弟子必须是画师上门去传授技艺,若是带在身边,那多半就是名为弟子,实为侍妾了……
“先生且慢拒绝。”
武好古的话还没说完,杜文玉却急着插嘴了,“还请先生先考文玉的画技,若文玉实不堪教导,再拒绝不迟。”
这话……说得也对。
“也好。”武好古点点头,“杜娘子,先说说你擅长甚底?”
“奴家善长工笔花鸟。”
“擅长工笔?”武好古笑了笑,“可我不考你这个……会用碳条吗?”
中国传统的工笔画也是要打稿的,而打稿所用的工具就是碳条。
“会。”
武好古又看了眼杜小娘子,见她挺着胸脯,成竹在胸的模样,似乎真有点本事。
不过武好古更看重的却是天赋!
“来人,去取个生鸡蛋。”
他唤来了个女使去给自己拿来了一个鸡蛋。
“画鸡蛋?”杜文玉愣了愣。
武好古点点头。等鸡蛋拿过来了,他又取过自己的画板,粘上一张生宣,又拿出了碳条笔。
“我先画,你看着……站到我背后来看。”
“哦。”
少女画家应了一声,就轻移莲步到了武好古身后,然后目不转睛盯着武好古熟练,且故意放慢的笔法在宣纸上画出了一只横放的鸡蛋。
“真像啊……”看到展现在纸上的鸡蛋,少女画家不由赞叹了一声。她虽然学画十载,一手工笔花鸟已经得了黄家富贵的神韵。可是却从没画过鸡蛋,更没想到用碳条可以画出如此写实的绘画。
武好古回头对杜文玉一笑道:“该你了……若是能画个四五分像,我便收你为徒。”
“四五分?”
杜文玉心里面有点儿不服气,不就是个鸡蛋吗?自己学了十年画,还会画不了?不过她面子上还是非常恭敬地从武好古那里接过画板和碳条,细细画了起来。
这回轮到武好古站在杜文玉背后了,一股处子的幽香扑面而来,少女的背影和正面一样好看,秀发乌黑发亮,粉颈又细又长,皮肤白净细腻得如牛乳一般,真不知捻在手上,是何等滋味?
“先生,画好了。”
少女的声音传来,然后就是一张笑靥如花的粉面出现在武好古眼前。
“哦,给我看看。”
武好古将目光从美人脸上挪开,转到了画案上的鸡蛋图上,眉毛顿时一扬。
画得很不错啊!
不仅鸡蛋的轮廓画得有模有样,阴影部分处理的也不错……相对第一次画碳条鸡蛋的新手而言,是非常不错的!
这丫头,有绘画的天赋,是一块难得的璞玉,若是好生打磨,说不定可以尽得自己的衣钵。
想到这里,武好古冲着杜用德笑道:“杜待诏,你的这个孙女不错啊,很有天赋,我收她做徒儿了。今后就……”
说到这里,武好古突然顿住了,又瞧了瞧杜文玉,又看了看杜用德。
杜老头一笑:“今后就让文玉跟随在先生身边,早晚服侍吧。”
“好!”武好古也不客气,冲着杜老头一拱手,“杜老待诏,那我们两家,今后就是自己人了!”
……
就在武好古收下美女徒弟,还得到了范仲淹的《师鲁帖》的这一天,他的好朋友纪忆纪大官人正陪着两位辽国来的使臣,在开封府街头闲逛。
今天是除夜之日,也就是大年三十了。和后世越来越淡的年味儿不同,北宋开封府的除夜之日差不多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儿。街上到处张灯结彩,人山人海,开封府的居民们都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衣服,拖家带口的在街头往来。街市上的店铺摊贩也抓紧最后的时间兜售他们的年货,什么腊药、锦装、新历、诸般大小门神、桃符、钟馗、春帖、天行贴儿、金彩、缕花、幡胜、馈岁盘盒、酒檐、羊腔、果子、五色纸钱、糁盆、百事吉、胶牙饧等等。名目还真是不少,不过对于购买力颇强的开封府城居民而言,这等消费倒不算甚底。
开封府的各处瓦子巷也迎来了最好的时候,瓦子门口都搭起了免费供人观看的舞台,或是表演杂剧,或是演唱诸宫调,在外城的瓦子门口还有最养眼的女相扑可看。
在开封府城使馆云集的西南角,大街上还时不时能看见穿着异国服装的来客,他们都是来自高丽、交趾、回纥、于阗、真腊、大理、三佛齐等国的使臣,开封府的繁华,同样让他们留连忘返。
不过萧好古和刘云在这个时候,却没有多少兴致逛街了,因为他们刚刚在州桥市集附近的王楼上,碰到了一群穿着汉人服饰的党项人!
为首的一人,萧好古还在出访西夏时见过,正是嵬名阿埋!嵬名阿埋被俘的消息萧好古是知道的,可是今天被他遇上的嵬名阿埋却怎么也不似是俘虏,身边一群党项人装扮的家伙前呼后拥,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回纥美妾相伴。
嵬名阿埋前呼后拥地走进王楼的时候,萧好古和刘云还有纪忆都坐在角落里面,所以没有被嵬名阿埋发现。而阿埋则对自己身边的回纥美妾用党项话在夸夸其谈:“墨莉雅,等到西平王府建成,我们就能在开封府长住了。到时候,你天天都能逛开封府了……”
西平王府?在开封?
萧好古和刘云都是辽国的“外交家”,能听懂党项话。所以两人听了嵬名阿埋的话,都是脸色大变。
西平王可是西夏嵬名家族首领在称帝前的封号——这可是大宋朝廷封的!
这嵬名阿埋的话是什么意思?难得是大宋官家要封他做西平王?不会这种好事吧……若不是他做西平王,那是谁要做?
不会是现在的西夏皇帝嵬名乾顺吧?
第二百零六章 林牙窃画
“西平王府?不曾听闻,是和西贼有关的吗?”
多喝了几杯酒的纪忆听到刘云仿佛无意间问及的“西平王府”,只是一脸茫然。
“是和西贼有关。”刘云注视着纪忆,低声道,“西贼过去不就是你们的西平王,定难军节度使吗?”
“西贼的使臣都在都亭西驿。”纪忆又喝了口王楼玉酿,笑着说,“那边从十一月起就在修缮了,早不能住人了。”
都亭西驿的地段没有都亭驿好,是在开封府外城的城西厢,是在庆历议和后修建的,比都亭驿要新,现在都亭驿都多年未曾大修,没来由要修缮都亭西驿啊。
而且都亭西驿是用来款待西夏、回纥、吐蕃等多国使团的,现在西夏使团不来,不等于别国使团不来啊,怎么就关门修缮了?该不会是要把都亭西驿改建成西平王府吧?
“可听说有西夏使团到了开封府?”刘云继续打听。
“不曾听闻。”纪忆摇摇头道,“西边不是还在打仗吗?怎么会有使团往来?”
“那嵬名阿埋不是在开封府吗?”
“嵬名阿埋是捉来的。”纪忆一笑道,“现在关在御史台狱里面。”
御史台狱是用来关押犯罪待审的臣子的,条件比较优越,用来关押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也算是优待了。可是御史台狱再优待,大概也不能请假出来逛街吧?
两个辽国使臣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这事儿……很古怪啊!
宋人在天都山抓到妹勒都逋也就罢了,他是天都山监军司监军,官虽然不小,但也没到统帅级别,一个不小心被逮了也可能。
可嵬名阿埋是西夏六路统军啊!这么大的一个大将出动一次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上千精锐护卫?怎么可能就让两三千轻骑奔袭的宋军给活捉了?那个是没甚大用的宋军还是大辽的铁林军?就算是大辽铁军要抓个阻卜磨古斯还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没抓到真的!
而且就算嵬名阿埋的护卫打不过宋军,还不会护着嵬名阿埋跑吗?嵬名阿埋跑不了还不会抹脖子自杀吗?怎么就恁般丢人做了宋人的俘虏?而且还是一个可以带着小老婆来王楼大吃大喝的俘虏!
这事儿要是没蹊跷,什么事儿才算有蹊跷?
不行,一定得去都亭西驿一探究竟!
打定了主意,两个辽使也没心思喝酒逛街了,马上和纪忆一起回了都亭驿,又换上了儒服幞头,然后甩开了纪忆和都亭驿里面的宋朝官吏——宋朝也是一百多年的老牌封建王朝了,早就不是事事上心的新锐了,所以都亭驿的看守向来松懈——翻墙头出了都亭驿,然后就一路向西去了都亭西驿。
都亭西驿果然在修缮,不少地方搭着脚手架,不过却没有人在施工,毕竟今天是除夜,工匠们多半放了大假。都亭西驿的大门紧闭,门前还有几个无精打采的厢兵在看守,也没什么军纪,一边看守还在一边扯闲篇,也没留意萧好古和刘云两个儒生。
萧好古和刘云就溜着墙角听了一耳朵。
“那个回纥娘们可真白啊,那身段,那姿势,和佳士得行的墨娘子都不分上下了……”
“嗨嗨嗨,注意点儿,那女的和墨娘子可不一样,墨娘子是花魁,她可是官眷!那个党项羌可是赐了国姓的,好像还封了个劳什子定难军节度副使……”
党项羌?赐国姓?
不用说了,肯定是嵬名阿埋那个货了。
而且还封了定难军节度副使?宋朝的武阶官里面可没节度副使这个级别……不对,这个定难军节度副使不是阶官,而是职官啊!
嵬名乾顺……也许是赵乾顺那小子当定难军节度使,嵬名阿埋当节度副使!西夏要重新变成大宋的定难军了!
这下可坏喽,大辽的天可要塌下来了!
西夏的国土可就接着阻卜人的地盘,而且边境线很长,根本不可能封锁起来,到时候铁器就会源源不断流入阻卜了。
另外,西夏一旦变成了大宋的定难军,那大宋西军的二十万效用士马上就可以转用到河东、河北了……
“刘林牙,这墙你能翻得过去吗?”
萧好古还是留了个心眼儿的,于是就想让身手矫健的刘云刘林牙翻墙潜入都亭西驿打探一番。
“这边不行,这边人多……”刘云四下张望一番,对萧好古道,“观察,我们绕着都亭西驿走一圈,寻个人少的地方。”
“行。”
萧好古点点头,就跟着刘云一块儿沿着都亭西驿的墙角绕圈子。都亭西驿所在的地盘虽然不如内城那么热闹,不过也是挺繁荣的,更加上现在正是除夜,街上全是人,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还真不容易。
不过所幸天不亡辽,两个人居然找到了一扇虚掩着的边门,一上了年纪的老厢兵大概是从门里面出来的,就在街边一个面摊子上呼噜呼噜吃着一碗软羊面呢。
两个辽使也真是好胆,居然趁着这机会,推开那扇边门就钻了进去。门里面是一个刚刚修缮了一半的厅堂,厅堂的大门上挂了个牌匾,上书“归义堂”,字儿写得很好,一看就是出自名家(蔡京写的)。
萧好古吩咐刘云道:“我来把风,你进去看看。”
“好勒。”刘云应了一声,就快步跑到归义堂门口,发现这里的门也是虚掩着,一推就开了。门里面是个空空荡荡的大厅,没有人,墙壁刚刚刷白,在朝北的一面墙上还有才开始描线的壁画,也不知要画什么?还有个木头架子,上面悬挂着一幅展开的画卷,应该是粉本,不过背对着刘云。
刘云快步奔上去,绕道画架的正面,接着昏暗的光线一看,顿时就脸色大变。
画上的人,竟然是西夏小梁太后!
刘云曾经出使过西夏,多次面见小梁太后,因而一眼就认了图上的女人就是西夏当今太后。
看来这里要画的壁画应该是“梁氏夫人率众归义反正图”什么的……
这小梁太后多半是被宋军打得走投无路,向辽国求救又得不到援助,就打了背辽投宋的主意了!
想到这里,刘云咬了咬牙,一把摘下挂在画架子上的画卷,然后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怎么?”
萧好古看见刘云偷了幅画出来,也有点发愣。
这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还带偷东西的呢?说出去多丢人啊,堂堂一大辽林牙,跑开封府做贼来了……这要是给宋人逮着了,辽国的颜面何存?
“快跑,快跑……”
刘云显得慌慌张张的,他是燕云四大家族出身,又是进士,什么时候偷过东西啊?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自然是慌张的,偷了东西后的第一反应当然就是跑了。
可不能让宋人捉了去!
萧好古看到他跑了,没办法,也只好跟着一块儿跑,他是从犯啊!
两人一溜烟就从刚才进来的偏门出去了。两个人跑了一段,发现身后没有人追来,才大松口气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刘林牙,你怎么偷了幅画?”
“偷?怎么是偷啊?窃……是窃!”刘云一边纠正萧好古的错误说法,一边把他拉到墙角,然后把手里的画卷展开,“你看看,你看看这是甚底?”
萧好古是懂一点书画的,也知道燕云刘家收藏了不少书画,于是就先去瞄了眼落款的地方,上面还真有字儿:翰林图画院臣用德摹。
“是摹本?”萧好古有些失望地道,“还是翰林图画院的画师摹的……”
摹本不值钱啊,你刘大林牙要窃也窃个好的……
“摹本?”刘云一愣,“观察,你看画上的人啊!画上的人你可认识?”
看人?什么人?
萧好古这才定睛一看,失声道:“是小梁太后!怎么是她?她的画像怎么会在宋国?”
“就是她啊!”刘云跺跺脚说,“一定是她要投降宋国,所以才叫人画了写真送到开封府来让宋朝的昏君奸臣认个脸熟的。那个嵬名阿埋一定是她的密使!”
“怎么办?”萧好古问。
“得赶紧派人把这幅画送去给皇帝看啊!”
“对,对,对……一定得快!”
……
纪忆在章惇的相府中飞快行走着,他现在可以不经通报,直入相府内堂了!
这可是章惇的子弟和心腹才有的待遇!
不过纪忆只是暂时拥有了心腹的待遇,因为他是的确有机密要务必须当面向章惇汇报。而这机密要务,就是安排辽国的两位使臣拿到杜用德临摹的《小梁太后写真图》。而且还要做得天衣无缝!
他是几天前才从章惇那里得到命令的,时间很短,而且要求很高,换成了皇城司都不一定能完成。可是他纪忆纪大官人,却非常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四个契丹使团的成员就骑马出城,向北飞奔而去了。
不必说,那幅《小梁太后写真图》,正由他们带着送往耶律洪基的大帐……这条离间计使得可真好啊!纪忆一边走一边琢磨:自己和武大郎大概可以立上一大功了!
第二百零七章 大机遇
和上一回到访章府时看到的清冷不同,今日纪忆在章惇府上看到的是一派人定兴旺的场面,偌大的府邸中进进出出的都是操着闽地口音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都穿上了新衣,脸上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纪忆知道这些人并不是上门来溜须拍马的官员,而是章惇的家人亲属。
蒲城章家可是福建的世家大族,从唐朝后期开始就有做到了刺史一级的高官。在五代时,蒲城章家的六世祖章仔钧、章惇的高祖父章仁彻、章惇的曾祖父章文炎都是闽国的重臣,章惇的祖父章佺和章仔钧的儿子章仁徹又先后出仕南唐(南唐灭闽后章家投靠南唐),担任高官。
进入了天下太平的大宋朝之后,蒲城章家的子弟们又纷纷走上了科举入仕的光明大道,在章惇父亲一辈中就出了章得象这样的重臣,章惇的父亲章俞也高中进士。而到了章惇和章惇子侄这两辈,蒲城章家更是人才辈出,光是高中进士的就有十几人之多!其中章惇的侄子(比章惇大十岁)还在嘉祐二年天下大魁(章惇在这年第一次中进士,因为考得没有侄子好选择了“复读”)。而章惇、章楶二兄弟(族兄弟)不仅中了进士,而且还成为了国之重臣,一个独相多年,一个则在西北督军多年,这样组合在大宋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了。
而在章惇、章楶显赫无比的同时,他们的儿子们也纷纷高中进士,现在要么在开封府为官,要么在地方上任职……可真是个叫人羡慕的科举名门啊!
今日是除夕之夜,那些在地方上做官的章家子弟大多赶到了开封府,在开封任职,或是在开封府苦读的章家子侄也都放了假,现在全都聚到了章惇的相府。
来的大部分都是官人,可是纪忆却感觉不到逼人的富贵气息。寒酸当然是不可能的,宋朝实行的是高薪养廉,官员的薪俸福利很好,不需要贪腐也能过得比较舒适。但是也仅仅是舒适,达不到富贵奢侈的地步。宰执之家若是处处显得寒酸,那就未免有故作清廉的虚伪,如果处处弥漫着富贵奢侈,那肯定就是个贪官了。
而章惇这位公认的“权奸”,据纪忆所知,却不是个大贪官。不仅不怎么贪腐,而且也不任用私人,过分提拔子弟。除了早年间和长辈的小妾通奸之外,在操守也揪不出什么小辫子。
当然了,士林清流给章惇扣上的“权奸”帽子也不是污蔑——人家本来就没说章惇是大贪官,大奸臣并不等于大贪官……章惇的“奸”不在于搂钱,而在于弄权。
章惇独相和章楶掌兵这两件事本身就够得上弄权的罪名了。更不用说他上台以后不断罗织罪名,打击异己,使本来就有点白热化的新旧党争变得更为激烈。
大宋的祖宗家法讲究的是“异论相搅”和“分权制衡”。兵、财、刑、政互相分离,各司其职,各扯后腿。而章惇则大权独揽(用宋朝的标准是大权独揽),坏了“异论相搅”和“分权制衡”的规矩,把朝堂搞成了一言堂。
不过章惇“一言堂”的基础也不是章家自己的实力,更不是新党团体的力量,而是公认的昏君哲宗皇帝对章惇的支持。
昏君哲宗一心想要平灭西夏、收复燕云。自然就不能容忍一个闹哄哄的,互相扯后腿的朝堂存在了。
实际上,章惇领导的一言堂朝廷,扩大的并不是相权,而是君权——这是因为章惇领导的文官集团没有突破“掌兵”这个关口,没有真正的兵权,新党随时倒台,旧党也随时可以卷土重来。而新旧两党的矛盾激化,就给了后来的宋徽宗轻松掌控朝廷,并且不受任何制约的可能……所以差点把西夏灭亡的哲宗(再多活十年西夏肯定没了)和章惇就成了公认的昏君奸臣!
呃,很复杂的逻辑。
章惇本人肯定是搞不清楚的,而且也没这个功夫去琢磨恁般长远的问题。在这个除夜之日,他正忙着对辽国和西夏施展奸计呢。
章惇这个奸臣可是对内对外都很奸的!
“做得好!”章惇听完了纪忆的报告,抚掌大笑道,“小梁太后便是不死,西贼内部也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说不定西贼真的就此归顺我朝了。”
“若真能如此,相公便是我朝第一功臣了!”
“呵呵。”章惇摸着白胡子,笑吟吟看着纪忆,“恢复燕云者,才是第一功臣,老夫老矣,看不见这一日了。不过你纪忆之还年少,说不定来日将兵恢复燕云者,就是你了。”
纪忆一听,连忙起身施礼道:“下官恐难当大任。”
章惇笑了笑,不置可否,也没有再说这个问题,而是话锋一转,“老夫记得你家是海商?”
“正是。”
章惇又问:“是信奉摩尼教的海商吧?”
纪忆听了这话心中就是一惊,连忙解释道:“我家先人为了习得波斯人航海的本领,收容了波斯的摩尼教徒,那都是唐朝的事情了,下官是不信摩尼教的……”
章惇摆摆手笑道:“老夫都知道,老夫可是福建人呐。”
他不仅是福建人,他家祖上还是闽国的重臣,海商和摩尼教、天方教的那点事情怎么会一点不知道?而且章家和纪家还有亲呢,当然知道纪家有人信摩尼教了。
“你刚才说你家先人学了波斯人航海的本事?”章惇接着问,“本事如何?最远能够去到何方?”
“最远能去三佛齐和天竺。”纪忆如实回道,“不过并不常去那边。”
“打不过大食海商吧?”章惇问。
“也不是打不过。”纪忆道,“最主要还是大食海商占了地利……三佛齐以西,都是人家的地盘。就是在三佛齐国,也有大食海商的据点。”
“哦。”章惇点了点头,又问,“那辽东、辽西和燕云沿海,是谁家的地盘?”
纪忆答道:“宋商、辽商、高丽商人都占一部分。”
章惇接着又问:“你们平江纪家呢?”
纪忆回答:“也占一部分。”
“哦。”章惇问,“那么朝廷呢?”
“朝廷?”纪忆一怔,“相公,朝廷不做海贸的……海上的事情,风险忒大,稍有不慎就是船毁人亡,纯是拿命在搏富贵啊!”
章惇笑了笑道:“你当老夫要夺你家组成的厚利吗?老夫不是这个意思,老夫想知道朝廷能不能将辽东、辽西和燕云沿海上的海商引为己用?”
“这可……不大容易啊。”纪忆皱起眉头,“毕竟海上的事情,官府是很难管住的。”
章惇捋了捋胡子,笑道:“那你就慢慢想办法吧……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对了,这次使辽归来,不要走陆路了。要坐船,都给老夫坐船回来,还要分两路,一路走黄河,一路走海上。这船,都由你家来出。这可是个机会,好好把握吧!”
“好的,下官马上去安排。”
纪忆明白章惇是在给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这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做官也是一样的!没有建立功业的大机遇,靠按部就班慢慢磨勘,是很难有章惇如今的地位的。
想要早日跻荐两府,就必须有蹿升的大机遇!
章惇点点头笑道:“也不着急,先把元旦过好了……对了,你的家眷都在平江吗?”
纪忆道:“再下尚未婚配,老母住在平江。”
“哦。”章惇笑道,“那今晚就在老夫这里过除夜吧。”
纪忆说的“未婚配”是指没有明媒正娶的大老婆,小妾和家伎是有许多的,孩子也有三个了,都在等他回家吃年夜饭呢。
不过纪忆是不会放弃和章惇一块儿吃年夜饭的机会的……章相公此举说不定还有别的意思,他老人家可有好多女儿、侄女、孙女呢!
……
“大郎君,老员外请你赶紧出去迎接洛阳老家的亲戚。”
同一时间,武好古刚刚送走了又一波上门送礼的访客,正准备和新收的徒弟杜文玉探讨一下绘画心得的时候。武家的一个家仆飞也似的就跑来报告了。
果然是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武好古他们家和洛阳白波武家多少年没有往来了,现在居然一封信过去,就有亲戚来串门了。
武好古对自己的女徒弟笑了笑,说道:“文玉,你先回吧……等你见过了师娘,再搬到为师这里来吧。”
杜文玉的身份可有点擦边球的意思,名为师徒,实际上……要看潘巧莲的意思了。
杜小娘子红着脸蛋儿,轻声问道:“那学生何时在登门来侍奉老师?”
她其实是杜老头的亲孙女,是庶出的,在杜家大宅门里也没甚地位。不过也不至于给爷爷当礼物送给武好古,拜武好古为师,那是她自己提出的。她从小习画,极有天赋,本来会成为杜家的一代造假高手,不过却在临摹武好古的作品时被对方的天才所折服,才有了拜师学艺的想法……而她爷爷也就顺水推舟了!
武好古打量了她一眼,笑着说:“过完元日后,每日去佳士得行的大书房吧。不过这几日你也不能闲着,每天画五十张鸡蛋速写。”
第二百零八章 穷亲戚
当武好古匆匆赶到外院的滴水檐前时,就看见武诚之还有自己的亲弟弟武好文已经笑吟吟的站在当间儿了,面前还有十几个土头土脑的人儿,一个个风尘仆仆的,穿得也粗糙,挑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和洛阳乡下的土产。
一个年纪看上去有五十许岁,身材干瘦,胡子拉碴的老头儿,正拉着武诚之的手,说着洛阳话儿:“兄长甚时候回白波镇看看呢?我们这一辈兄弟八十几个,就属哥哥出人头地了,所谓富贵不还故乡,如锦衣夜行,谁知之……”
这老头竟然管武诚之叫“兄长”,这可不是“某某哥儿”的意思,而是他的年纪真的比武诚之要小……不过这脸长得也忒显老了吧?
武诚之心说:看着老,多半日子过得苦!自家老爹除了在开封府大牢里受了惊,这辈子就是个享福人呐,要不然也不会保养得恁般好了。而这老头居然年纪比老爹还小,看来这白波武家混得不咋地啊。
看见武好古出来,武诚之笑着冲儿子招手:“大郎,快来拜见你七叔。”
武好古笑着上前去给老头见了一礼:“小侄拜见叔父,并贺叔父节安!”
“这便是大郎吧?老叔在白波镇就听过你的大名了。”老头儿说着话,就递过一串用彩绳穿着的铜钱,“这是老叔给你的压岁钱。”
压岁钱的习俗最早在汉朝就有了,到了唐朝又演变成了春日散钱的风俗,后来春日散钱又演变成了元旦日给晚辈压岁钱。一般只给没有成家立业的晚辈,娶了老婆以后就不用给了。
武好古收下了压岁钱,道了声谢,就站在了老爹武诚之的身后。武诚之又对二儿子笑道:“二哥儿,你先带着好字辈的兄弟们去西跨院安顿下来。”
西跨院是给武好文成家立业用的宅院,现在还空着。因为武好文孤身一人,没必要独占一进院子,就和爹妈住在一起了。所以这进院子正好用来安置洛阳来的远亲。
武二郎领着一堆好字辈的兄弟走了,武好古则陪着武诚之一块儿,将那个和武诚之平辈的老头请进了武诚之那一进院子的内客堂,然后分宾主落座,武家的使女马上就端上了待客的香茶点心。
“老家还好吗?”
寒暄了几句后,武诚之就打听起了洛阳老家的情况。他和洛阳那边也好多年没往来了,所以印象还停留在几十年前。
这白波义门武可也是洛阳大族,号称“聚族两千口,同居三百年”,想当年还是所谓的“洛阳第一家”,想来也是挺风光的。可是今天见了洛阳来的亲戚,武诚之却觉得他们落魄的很,不像是洛阳第一家……
听了武诚之的问题,武诚昌,就是那给武好古压岁钱的老头连连摇头:“恁多年憋不出一个进士,苦啊!”
大宋是没有举人、秀才功名的,考不上进士就是穷措大一个!可别说什么读书人地位高云云的,没有进士功名傍身,算什么读书人?
所谓“士农工商”四民,在唐朝的时候是很清楚的,士就是士族,那是要凭真本事投胎的!朝廷有专人修《氏族志》,名列其上的才是士族。农工商也分得很清楚,工商都有“市籍”,工商末业的工商是市籍工商,不是士族去做买卖开作坊。
可是到了宋朝,“士”这个等级其实已经有点泡沫化了。说读书人是士吧,这个标准太虚无,也很难证明……读过多少书才是读书人?又要如何证明?
后来的明朝、清朝的秀才有“监照”可以证明秀才、举人身份的。可是宋朝没有这个制度,发解试仅仅是一次考试,只是说明有资格参加次年的礼部试——只有一次!考不中下回还得重新考发解试。
除了读书人的士子身份很难证明之外,朝廷其实也没什么优待给读书人。所谓不杀读书人,不杀士大夫云云的,那是指文官!
而没有官身,也不大会投胎的读书人,其实就是“农工商”之流。如果瞧不起工商末业,不屑为之的话,那就是“农”了。所谓的白波义门武,就是一群聚族而居不分家的农夫罢了。
早些年白波武家比较风光的时候,族里面是有官人的,在洛阳地方上还有押司、书吏,更兼人多势众,倒也是一方土豪。
不过在几十年没出一个进士之后,白波武家的势力也就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下滑。而且由于白波义门武是真的不分家吃大锅饭的“真义门”,也就不适合从事工商了,只能依靠土地来养活整个家族和家族中子弟读书了。
可是土地的收益又十分有限,洛阳也不是什么富饶之土,又加上武家逐渐失去了政治上的势力,不得不按照普通农家的标准来缴纳各种苛捐杂税,财力也就日渐困顿。
与此同时,族中的人口却因为繁衍生息,日益增多。人多而地不增,白波武家自然是日渐落魄。几十年前还是靠收租子过活儿的地主阶级,现在已经混成了自耕自食的农民了。
在这种情况下,白波武家的白坡家塾也就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虽然还开办着,但是教育水平太低,就是让族中子弟认点儿字读点儿罢了,根本培养不出进士。便是西京洛阳府的发解试,也成了阻拦白波武家子弟上升的拦路虎了,每次能通过发解试的子弟都寥寥无几。
所以武诚之寄出的书信,在白波武家可是引起轰动了……五千亩学田啊!一年总能收上几百石(宋朝的一石是92.5宋斤,相当于59.2公斤)的租子吧?
虽然不能让白坡家塾恢复到鼎盛时期的局面,但是总能培养出不少能过发解试的子弟了,万一其中有人高中了,那白波义门武就能再现昔日的辉煌了。
所以白波义门武的族长武忠义就派了长子武诚昌带了十几个子弟(带那么子弟是为了把武诚之捐赠的铜钱挑回去)直奔开封府而来了。
“真不想老家的日子恁般艰难……”武诚之听完自己的这从没见过的族弟诉完苦,也跟着一起摇头。
坐在一旁的武好古这时插话问道:“七叔,不知老家现在有多少丁口?”
“光是男丁就有一千三百多口。”武诚昌苦笑起来,“守着一千顷田苦捱着。”
一千顷就是十万亩,给一千三百多口人分,平均下来人均也有七十多亩,看着仿佛不少。可那一千三百多是指男丁,也就是中男加上成丁,加上女人和未到中男的男孩还有六十以上的破老,人均耕地恐怕连三十亩都没了。
而且洛阳的田绝大部分是旱田,也不肥沃,就算是丰年一亩地也就能收个一百斤麦子。扣掉各种税赋和种田的成本,再留下种子,能省下三十斤就算多了,三十亩田在丰年的时候也就900斤麦子的纯收入,就是十石不到一点儿,在洛阳农村发卖的话,差不多有6缗铜钱……这就是“士农工商”四民中为本的农人,还是富农的收入了!而且还是丰年的收入,不是平均收入,如果要综合考虑丰年、平年和荒年的话,这份收入还得减半!
不过这样微薄的收入,在大宋的农人当中,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所以白波义门武直到今天,还可以维持耕读传家的门面。当然了,白波义门武可以用那么薄弱的财力维持子弟的教育,也和文章取士的游戏规则有很大关系。
在钻牛角尖的文章取士的规则之下,读书人不必允文允武,也不需要研修实学,只需要集中精力学好儒家经义和做文章即可,学习成本被压缩到了最低。
在家族内部实行平均主义和义务教育的义门,则正好适应了宋朝的科举制度,可以用相对较低的成本教育最多的子弟,用广种薄收的方法,为家族博取进士功名。
而允文允武兼修实学的高成本精英教育,在文章取士的规则下,则是对家族的兴旺发达相当不利。因为除非特别有钱,否则高成本的教育就不能保证足够多的人数。
譬如白波义门武,人均不过三十亩地,丰年不过几缗铜钱。而一匹走马在西北的汉番互士上起码也得几十缗,牵到了洛阳以后怎么都要一百多缗!马都买不起,还想允文允武?
而接受精英教育的人数少了,考取进士的概率自然就低了……哪怕高中后的前途更好,也是个高投入低产出的赔钱买卖,肯做的人自然就少了。
不过武好古却是个愿意赔钱赚吆喝的人!
“七叔。”武好古笑着说,“我看武家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是有了5000亩学田,一年又能有多少收入?能教出多少好学生?”
“谁说不是呢!”武诚昌苦苦一笑,“可那又有甚法子呢?”
武好古一笑:“有法子啊。”
“甚法子?”
武好古道:“树挪死,人挪活啊!”
“挪?往哪儿挪?”
“挪去海州和徐州!”
第二百零九章 分家
“去海州和徐州?”
听到武好古的建议,武诚昌武老爷子就有点皱眉头了。
“那边很好吗?”实际年龄还比武诚之小几岁的老爷子问,“我们武家在洛阳可呆了好几百年了……”
白波武家的祖先是武则天当女皇的时候迁居洛阳的——洛阳是武周的首都嘛!可是现在皇上姓赵,而且洛阳也日益没落,根本没什么好的了,只不过是故土难离而已。
武好古笑了笑:“海州、徐州当然好了!海州有港口,又近淮河,水运发达,还有云台仙山,可谓人杰地灵。至于徐州就更好了,不仅有运河之利,还有盘马山的铁矿和铜矿,还有石碳,可谓是物产丰饶。”
武好古这些日子除了画画、做买卖、拍马屁之外,还认真研究了一下大宋各地的风土人情和物产交通——翰林图画院里面有大宋的江山社稷图,虽然画得不准,但是上面标明了各地的物产和人口。
一番考察之后,武好古发现大宋目前最好的地盘其实就徐海(徐州海战)之地了。
因为徐州有非常不错的煤矿和铁矿!而且还都是已经在开采中的矿山,其中铁矿位于彭城县境内的盘马山,是个千年老矿,不过并没有枯竭的迹象(到21世纪还在挖呢),大宋太平兴国四年在那里设立个利国监,专管冶铁,现在是大宋的冶铁重镇!
煤矿就不必说了,徐州在后世可是赫赫有名的百年煤城,而徐州的煤矿就是在宋朝发现并且开始开采的。
而一个地方,如果集中了煤矿和铁矿,又靠近海口,水运交通又非常便利,而且又是粮食产区和大平原,人口也比较多……这前途可就难以限量了!
对了,徐州附近还有不少瓷窑,是北宋重要的瓷器生产中心!虽然不是什么好瓷,但是生产规模却不小,产品通过海州港口销就可远销四方。
所以,武好古现在就琢磨着要在佳士得行的事业取得相当的成功之后,将徐海二州作为未来的投资重点。
他看着自己的族叔,微笑着说:“若是七叔有意让一部分武家子弟到徐海一带安家,小侄最多可以出资购地千顷。”
一千顷就是十万亩!
按照徐州、海州一带的平均地价,最多需要花费二十万缗!
这个口一开,不仅武诚昌有点发愣,连武大郎他爹武诚之也是一愣一愣的。
那可是二十万缗啊,就这样白给那些穷亲戚了?武大郎莫不是喝多了吧?
武诚之想了想,又不确定地问:“大,大郎,你的意思是让白波武家的子弟都去徐、海二州安家吗?”
“阿爹。”武好古笑道,“孩儿的意思是让一部分武家子弟去徐、海二州。白波武家现在光是男丁就有1300多口,都挤在一地可不好,应该分一分了。分一分,才好开枝散叶嘛!”
武好古当然不会白白掏出二十万缗了……他的意思是要把白波武家一拆二,拿一半去徐海二州建个分家,自己当这个分家的族长。
这样他就有了一个宗族可以依靠了!
那个马植不是说了吗?为将之道,就是要有谋士、死士、门客和宗族。
谋士和死士得靠六艺书院来培养,门客可以慢慢招揽,宗族当然得去白波武家找了……他们就是啊!而且白波武家本就是个考科举的义门,武好古完全可以用应武举的名义开设“六艺家塾”,先教导出一批精通六艺的子侄兄弟。
另外,若是有几百武家男丁迁往了徐州、海州,再聚族而居的话,那就能建成一到两个“大保”了。
这保丁可是大宋合法的民间武力啊!
“此事对留在白波的武家子弟也是好处的。”武好古接着相劝道,“若是能分出一半人,土地还是原来那些,不就等于每人多了一倍的田土吗?”
这其实也是双赢,白波义门武又不是靠打架横行洛阳的,人家靠得是科举。光是人多也没用,还得办好家塾才行。虽然道德文章的教育成本比较低,但是终究要花一点钱的。而现在白波武家面临的困难,其实就是人口繁衍太多,土地又没有增长,以至于原本应该用在教育上的钱都哪去养人了。
若是人口减半,教育经费自然就相对充裕了,就能保证每一个子弟都接受到比较良好的教育。
“此事……”武诚昌将目光转向了武诚之,似乎是在询问这个开封武家的一家之长的意思——武好古说的条件算不算数啊?
武诚之却苦苦一笑,指指儿子道:“我这个家是分了的,大哥儿长袖善武,家业自是丰厚,这处大宅子他就出了好几万,徐州、海州买田置地的钱也是他自己的。”
什么?
老子还在,儿子们就分了家?这也忒不孝了吧?看来开封武家虽然有的是钱,但终究是商人,在孝义礼法上是不能和白波义门武相比的。
武诚昌眉头一皱,刚想开口教训一下武好古这个逆子,又忽然想到这小子是个财神爷,他人虽然不好,可是他的钱都是好的!于是刚到最边话,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武好古看见武诚昌皱眉头,以为这老儿想为自己的小家要点好处,于是就笑道:“七叔,我现在是翰林图画局待诏直长,过一阵子就要跟着礼部的蹇尚书使辽,照例可以带几个学生。不如就在来开封府的自家兄弟中选一个吧,翰林图院学生虽然不是官身,但好歹也是个吏员,也有一份皇粮的。”
什么?翰林院的吏人!
这下武老儿的眼睛都亮起来了,翰林图画院的学生在开封府不算甚底,可是在洛阳那边已经可以唬人了,至少可以唬一下县衙里面负责收税的胥吏。另外,这个翰林图画院的俸禄应该不会太少吧?怎么都挂着“翰林”的名头……
“行!”武老儿笑道,“便叫你九弟好义跟着你吧。”
武好义自然是武诚昌的亲儿子了!
“那么在徐州、海州建分家的事儿?”
“包在老儿身上了!”武诚昌满口答应了下来,白波武家真正管事儿的是他。
他爹武忠义其实不管甚事,那老头就是个书呆子,一辈子迷在科举里面。年少时曾经是洛阳有名的神童,十七岁时第一次考解试就一举过关,当时可是名动洛阳,不少人都以为白波武家马上就要出个进士了。
可没想到武忠义在科举上的气运就止于发解试了,前前后后考了七次,每次都顺利通过解试但是却折在了礼部试上。蹉跎到了四十岁时还得了个免解贡生的资格,可以不经过解试直接去考礼部试了。不过免解之后的武忠义还是次次都名落孙山,考到六十多岁还不死心,现在还在家里苦读,准备参加元符三年的礼部试……
正说话的时候,武好文带着个二十多岁,身材瘦削的青年走了进来。
“爹爹,洛阳来的兄弟们已经安顿好了。”他告诉武诚之,“我看他们都又累又饿,就和这位九哥儿说了,让兄弟们先去用流水席了。”
这帮穷亲戚说起来也真是可怜,出趟远门也没带几个钱,一路上风餐露宿,吃的都是没甚底油水的干粮。到了武家大宅里,闻见各种肉菜的香气,肚皮都不由自主的咕噜噜响起来了。
于是武好文就和武诚昌的儿子武好义商量了一下,先安排大部分的洛阳武家穷兄弟先去吃喝了,然后自己和武好义再去回禀。
不过这么一说,武诚昌的老脸儿就有些发红了,正尴尬的时候,武好古站起身笑着打起了圆场:“二哥儿,被你这么一说,我都有些饿了。爹爹,七叔,我们不如也入席吧,一边吃一边聊。”
“好。”武诚之笑道,“那便入席吧……今日可是请了大相国寺烧猪院的和尚上门来烹制肉菜的,七哥儿也尝尝这些酒肉和尚的手艺吧。”
……
“禀员外,端王府的高大官人和翰林图画院的艺学勾员外到了。”
武好古、武诚之、武诚昌等人刚刚入席,酒菜还没上来,就有武家的仆人前来通传了。
是高俅到了!而且还带来了图画院艺学勾处士。武好古忙不迭地向武诚昌告罪,匆匆走到门外。就瞧见高俅和勾处士两人都是文士打扮,衣襟当风,倜傥不群。高俅和勾处士身后还各有个人儿,高俅背后站了个女的,正是陆谦的老婆高娘子,她和高俅有亲,还是城北厢有名的媒婆。高俅今天把她带来是为了武好古和潘巧莲的婚姻大事儿。
赵佶的“做媒”就是一说,虽然是一句顶一万句,但是也不能就这样把潘巧莲送进武家——这可是娶妻,不是纳妾!三书六礼的程序可不能少,而这个过程必须由媒婆主持。高俅把高娘子带过来,就是商量做媒的事儿。
而勾处士身后则立着个书生装备的青年,看着比武好古还少几岁,怀里捧着几个卷轴,也不知是不是勾处士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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