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震怖江南


  “公子,甘泉街这座宅院是和后面广陵街那边的宅子一起买的,之所以不买在一起,是我和二哥商量的,担心万一有个事,不能被人一锅端了。”
  进了前厅,林诚对贾琮笑道。
  贾琮有些无语,没好气道:“真要到那个地步,你再远离两座城都没用。寻常周全问题不用你们费心,我会安排好。你们只用寻几个勇武之人,防范一下小蟊贼即可。”
  真到了能把他们一锅端的地步,一定是他贾琮出了大问题。
  也就不是隔两个街道就能保全的了。
  等一一落座后,贾琮问道:“作坊厂地可曾瞧好了?”
  倪二沉声道:“选了三处,一是金陵城外的江心岛,一是大人现在军营所在的凤凰岛,另一个则是江阴。我和阿诚都比较看重凤凰岛和江阴,尤其是后者,水路极为好走。北上、南下都好走。”
  贾琮却哈哈摆手道:“江阴不用想,我刚派人将在江阴经营了上百年的江阴第一望族给连根拔除,你要是去那边,光民怨就够你受的,你连人手都招不到。扬州这边,怕也够呛。不过扬州这边总还好些,金陵就算了,那边这两年都不会素净,咱们就不要去给江南督抚衙门添乱了。”
  倪二点头笑道:“行,那就扬州府。”
  贾琮却还是提醒道:“扬州府也没那么简单,倪二哥,你要拿出当年在赌坊放印子钱时的泼皮劲头,不要怕被人针对,强势一点。法无禁止即自由,只要你不犯法,其他的随你出手,我为你做主。”
  倪二闻言,光棍儿的抓了抓大脑袋,嘿嘿笑道:“好!有公子这句话就成!不瞒公子说,这几年为了不给公子丢脸,老二我都束着性子做人,快憋闷死我了,这回可好了!”
  贾琮呵呵笑道:“你看着办就是……对了,说书先生的队伍还在增加么?”
  倪二忙正经道:“一直在增加,不过除却骨干核心那几位,新加进来的人,包括说书的,唱小曲儿的,说篾片的……都不知道咱们的根底。”
  贾琮满意的点点头,道:“这样是对的,你和展鹏认识一下,他会再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另外你再领一块锦衣卫百户官的牌子。有需要,拿着这个牌子往江南六省任意一个锦衣卫户所,都可求援。把那些下九流艺人收拢起来,必然会触碰到一些地头蛇的利益,少不了争斗。”
  倪二笑道:“阿诚的主意,说是成立了一个大点的戏台班子,取名青花园。就用这个班子将人都拢在一起,谁敢找麻烦,就用青花园的名头去办。”
  贾琮赞赏的看向林诚,道:“这个法子好啊,以后再找锦衣卫出头,旁人只当你们使了银子的。”
  林诚闻言,嘿嘿一笑,又有些遗憾道:“可惜公子不让世翰堂生利,不然也能赚好些银子。”
  贾琮摇头道:“靠印书赚不到什么的,赚到的捐给老国公去兴化教育,是好事。旁的不敢说,明面上江南没人敢欺辱你吧?”
  林诚得意了,道:“连个闹事的都没有。”
  贾琮点点头道:“这就是好处,你生性与世无争,这就足够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很快我就另有安排,有大用。”
  接下来,三人又言归正传,商议了些雪花洋糖的事宜。
  大乾只有霜糖,霜糖色暗,不比从西洋舶来的雪花洋糖好看。
  一包雪白晶莹的雪花洋糖,价值八两银子都有价无市。
  就算在荣国府这样的豪门中,能有资格尝用的都不多,甚至黛玉也是得了宝钗的赠予才有一包和燕窝吃,可见其贵重处。
  贾琮早在还未去黑辽前,就通过暗地里的实验,用石灰石法试验出了将廉价的霜糖澄清成雪花洋糖的方子。
  只是想大规模的制作,还需要人工进一步的探索工艺。
  倪二和林诚有了现成的方子,又用了近两年的光景寻了不少老师傅才终于摸索出来。
  如今便到了收获的时刻……
  而贾琮,也即将需要大量的银子。
  别的不说,光养一支超前时代的“水军”的花费,就不会便宜……
  ……
  酉时末刻,天色已暗,贾琮才告别了倪大娘和接过来的林诚母亲,与小红一同折返盐政衙门。
  路途中,小红问贾琮:“三爷,我能做什么呢?”
  她有些不安,有些茫然,但也有些兴奋。
  兴许正是这种不甘平凡,或者说不甘平庸,她才不为心性传统的宝钗所喜……
  贾琮却并不讨厌,女孩子上进些,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他笑道:“你要学的东西很多,但终归不过是用人二字。我会为你组建一个账房,请五六个账房先生,不要求你有算账的能为,但至少要看得懂账目,这十分重要,也是你当务之急需要学习的。有信心没有?”
  一时间,小红感觉压力山大,不过,她喜欢!
  小红看着贾琮点点头,郑重道:“一定不让三爷失望!”
  贾琮笑了笑,又叮嘱道:“起初半年,要多学多看多记,但少说。不要做外行指导内行的傻事,你最大的任务,就是保证我不为外面的人所诓骗,而不是去指导他们如何去做大。”
  小红明白这个道理,连连点头。
  又说了四五个需要注意的问题后,车辆在盐政衙门口停下。
  展鹏通报道:“大人,郭郧派人先回来一步报信来了。”
  贾琮道:“怎么说?”
  展鹏让赶回来的亲兵上前,那亲兵大声道:“禀伯爷!卑职奉郭队正之命,先回来给伯爷报信。昨日凌晨丑时初刻,郭队正便率领卑下等二百亲兵校尉,埋伏于江阴县卧龙乡外的树林中,一日不动。待下午酉时二刻斥候见白家人进入卧龙乡,三刻郭队正率我等出林,直扑秦家老宅,一举将白家人手与秦家大部分人员悉数擒获。白家虽负隅顽抗,在火器之威下,终不成气候。昨夜亥时初刻,除却留在卧龙乡负责封门的五十弟兄外,其余人押着六百八十五人要犯,乘船折返扬州,今夜必到扬州府!”
  周围人闻言都高兴起来,贾琮在车内看了眼风尘仆仆满身灰土的亲兵,温言道:“张安,辛苦你了。”
  那面上有个恐怖箭疮的亲兵听闻贾琮之言,眼睛登时圆睁,面容愈发可怖,他激动道:“伯爷知道小的名字?还认识俺?”
  贾琮呵呵笑道:“你是我从雅克萨城下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当时受伤不轻,我都没想到你能活下来。我记得当时你都迷糊了,还托我照顾你老娘……也没过去多久啊,我怎会不认识?”
  张安其实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不过他没有和贾琮一起闯江南,是跟随大船而来的。
  本以为贾琮早已忘了他,却没想到……
  激荡之下,张安就要跪下给贾琮磕头。
  贾琮让展鹏拦住,笑道:“你是我亲兵,和自己亲人一样,就不要外道了。一会儿从管家那里领二十两银子,不是给你的,是给你老娘的,让她攒着,给你娶媳妇用。”
  “哈哈哈!”
  展鹏和其他亲兵们闻言,顿时满堂哄笑。
  盐政衙门口的盐丁们也跟着大笑,眼睛里却充满艳羡。
  银子倒是小事,关键是跟对了人难得。
  张安抹着泪,被贾琮笑骂着进去休息。
  贾琮自己却从马车里下来,让马车进去送小红,他则骑上亲随牵来的坐骑,对展鹏道:“走,咱们就去码头,接咱们的功臣回来。另外,让人通知十三娘,甄家那边可以收网了。就说……请我这位甄家大哥,去跟白世杰讨那八十万的欠账,呵。驾!”
  ……
  一天一夜的光阴,足够百余里外的江阴将发生的事传到扬州。
  这一天里,扬州城内极为宁静。
  甚至整个江南,都处于一片死寂中。
  人们猜测过江南十三家这样的人家,将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衰败。
  通常而言,都是猜测家中子孙不争气,人才断代,无人入仕。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或是子嗣不昌,绝嗣而终。
  但谁都没有想过,江南十三家这样清名德望满天下的望族,会以最恐怖最骇人的谋逆罪,被一夜间连根拔起!
  一时间,江南震怖!
  甚至连本该趁机而动的江南督抚衙门,都没有丝毫动静。
  唯恐一个不甚,引起江南士族强烈反弹,引发大动乱。
  江南一旦不稳,他们要动的就不只是乌纱帽了,怕是连脖颈上的脑袋都要搬家。
  所以这一刻,江南督抚衙门没人感谢贾琮。
  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扬州府?
  这也是一天里,没有一个人来寻贾琮的缘故。
  他们都在等着贾琮的下一步,也在等着江南十三家……不,现在是江南十二家的反应。
  在他们眼里,江南,是大乾的江南,是朝廷的江南,但终归还是江南人的江南。
  ……
  扬州城外,古河码头上。
  冬夜寒风朔朔。
  贾琮披一件雪狐镶边捻金猞猁皮大氅骑于马上,身后是数百不动如林的锦衣缇骑环立。
  展鹏与茶娘子亦骑于马上分列贾琮左右,落半步而站。
  不远处,堂堂甄家大公子甄頫被锁拿在侧,歇斯底里的叫骂声刺耳,却无人理会。
  附近又有几名甄頫的长随门客,躺倒在地,有血渍污地,不知死活……
  子时初刻,江面上终于出现了两艘大船。
  破江而来。


第四百零一章 刀下留人?
  “哗!”
  “哗!”
  江水滔滔,两条大船缓缓靠岸。
  船板铺下,郭郧阔步走下,单膝跪地以军礼参见:“伯爷,卑职复命。”
  贾琮点点头,叫起道:“很好,辛苦了。”
  郭郧不善言辞,只摇了摇头,起身不语,朝船上打了个“止”的旗语后,两条船上各一百亲兵缇骑,开始往下押人。
  第一条船上,率先押下来的,便是白世杰。
  三十来许的白世杰,此刻看起来苍老了十岁不止,满面死灰之气,双眼木然。
  一步步颓唐的走下甲板,虽然能看到骑在马上的贾琮,却好似视而不见。
  他倒是想直接走过去,可哪有这样的好事。
  走到近前时,郭郧上前一脚踹在白世杰腿弯处,踹的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满目惊怒。
  只是他的怒视,又怎能吓的住郭郧。
  郭郧眼睛里没有丝毫情感的目光,好似森罗殿上的大将一般,盯着白世杰。
  没几个呼吸,就让他气虚的转头避开了。
  就听上方传来一道轻笑声:“白世杰,本不想这么急着将你缉拿归案,可我甄家大哥非逼着我要你欠他的八十万两银子。所以不得不着紧些把你带回来……来,带我甄家大哥过来,他不是说要当面和白世杰对峙吗?”
  展鹏嘿了声,转身过去,将后面已经闭上嘴的甄頫提溜了过来。
  白世杰尽管理智上明白,贾琮说的都是屁话。
  就算没有甄頫,贾琮也不会放过他。
  可给出了这样一个理由,白世杰还是极为迁怒,再加上到了这个地步,他犹未完全死心,表面的绝望不过是做出来的。
  若是能将甄家这位大爷拉下水来,说不得能靠着甄家的势力,留存一命。
  念及此,白世杰苦笑的看着甄頫,道:“我的好大爷哟!你还真是要钱不要……那八十万两银子,是我酬谢大爷你从外搭救我白家才许给你的,你怎么……直接上门要,这不都招了吗?”
  甄頫闻言,差点一口血呕出,气急骂道:“你放的什么屁?我招什么了我?”
  白世杰闻言一怔,满脸懊悔的“哎呀”一声,自责道:“大爷你没招?哎哟,都怪我说漏了……可大爷你没招,怎么会是这个下场?”
  甄頫恨不得将白世杰那张脸踩烂,大骂道:“就是为了让你这头蠢猪这个时候放屁的!快闭上你的狗嘴!”
  一旁贾琮冷笑了声,道:“你以为他不说我就不知道么?呵。”
  甄頫闻言立刻转头看向贾琮,之前贾琮连给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这会儿他抓住时机,忙大声道:“清臣老弟,无论如何,我们甄家和贾家都是几辈子的交情,从祖辈起就是老亲,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再大的误会,总能解开,你说是不是?”
  这番话,让整个古河码头都安静了下来,包括从船上押下来的白、秦两家人。
  如果贾琮能对甄頫网开一面,那他们也就有把握去争取一线生机。
  而贾琮身边的亲兵和锦衣卫缇骑们,也都默默的看着骑在黑色骏马上的那个显贵头领。
  在他们眼中,这个头领虽然年岁不大,但所行之事,无不惊天动地!
  值得他们敬仰与追随。
  只是……
  他们还是希望,这个头领能够再为他们这些部下,尤其是前日夜晚战死的那些弟兄,报仇!
  可是他们也明白,大人物考量的,更多是利益。
  就如战场上,有时会设诱饵,将敌人引入陷阱。
  虽然最终能取得大胜,但作为诱饵的那一部分兵力,多半死无葬身之地。
  可谁又会在乎他们……
  也许为将者,必须要狠心。
  贾琮坐于马上,垂着眼帘,似乎完全不知周遭的氛围变化,也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看着他。
  甄頫说完好一会儿后,他方缓缓点头,道:“你说的对,以你我两家的世交亲故,再大的误会都能说的开……”
  这一刻,甄頫心中狂喜。
  而诸多亲兵缇骑心中却是纷纷黯淡……
  却听贾琮继续语气淡漠的道:“可惜,你没有珍惜这份交情。在你让人与白家里应外合,偷袭我锦衣卫的那一刻起,你只是一个谋逆反贼。甄頫,不用再浪费口舌了。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诉你,这个世上,没有人杀了我锦衣卫的部下,还可以活命。即使是你这位甄家大爷,也不行。”
  说罢,在诸多亲兵缇骑热切的目光中,贾琮对展鹏点了点头。
  展鹏转身,往后面打了个手势。
  不一会儿,后面来了数名亲兵,抬着一个长条桃木桌摆放在码头前。
  又有八个亲兵,面色肃穆的捧着八个灵牌沉步踏来,陈列在长条桌上。
  看到这一幕,一股肃煞惨烈之气滕然升起。
  白家、秦家人都变了脸色,甄頫更是面色惨白。
  贾琮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长条桌前站定,似感到有些寒冷,拢了拢两肩的斗篷,看着那八个灵牌似聊天般说道:“这几日,我每晚都睡不踏实。闭上眼,就能看到你们。你们死的冤哪……我贾琮,对不起你们。”
  “大人!”
  “大人!!”
  “我们愿为大人效死!!”
  只简单一句话,就让周遭的锦衣缇骑们,个个热泪盈眶,激动呐喊。
  贾琮伸手止住了激昂的报效之声,轻叹一声,继续道:“你们的高堂父母,锦衣卫会代你们尽孝抚养。你们的妻儿子女,锦衣卫会代你们抚育长大。只要锦衣卫在,就没人能欺负得了他们孤儿寡母去,因为锦衣卫的弟兄们,都不会答应……今日请你们来,就是为了最后一件事……”
  贾琮的话音刚落,不用他指示,展鹏就一个箭步上前,将甄頫又提溜了过来。
  并不算完,又将白世杰抓摔了过来。
  另一边,郭郧带人将秦栝,白家队伍里七八位身强体壮有勇武之力者,还有之前甄頫身边被打倒在地的门客,悉数押了过来。
  秦栝就算再蠢,心里也感到不妙,拖在地上不肯上前,大声呼救。
  只是他又哪里拧的过贾琮的亲兵?
  秦栝父亲秦浩、母亲吴氏和他姐姐看到这一幕,都想上前阻拦。
  只是他们忘记了此时他们已不再高贵,刚有动作,就被早已心情澎湃的锦衣缇骑一记腰刀抽了回去,惨叫连连。
  可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理会他们。
  所有人都看着被押在香案灵牌前那十多个人,被一个个压倒在地跪下。
  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贵不可言的大人物,此刻这般狼狈赎罪,码头上的缇骑们一个个热血沸腾,全身颤栗。
  “清臣,清臣!你想干什么?你这是在羞辱我甄家,你这是在羞辱奉圣夫人!你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一刻,甄頫还以为贾琮是想让人压着他,给死去的那八个锦衣校尉磕头。
  他这一挣扎,秦栝这个小弟也跟着挣扎:“贾琮,我是江阴秦家的人,是德祖公之后,你敢辱我?”
  贾琮如若未闻,他从展鹏手中接过一炷香,用火折子点燃后,插在香案前的香炉内。
  而后他在香案前,躬身三鞠以为礼。
  这一幕,自然再度让在场的校尉们动容不已。
  倒是秦家的秦浩等人无不面露鄙夷,上位者对下位者行礼,就好似君对臣、父对子行礼,在他们看来,贾琮这般做分明是为自己邀买人心,却在损耗死者的阴德。
  那些卑贱的丘八,哪里经得起?
  贾琮礼罢转过身,目光森然的看着甄頫,沉声道:“羞辱甄家?怎么个羞辱法?”
  甄頫大声道:“要杀要剐容易,想让我这个奉圣夫人的子孙给这些下贱番子们下跪磕头,是万万不能的!”
  在甄頫想来,贾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杀他。
  却不料贾琮闻言后,面上忽然浮现出一抹灿烂的笑容,点点头道:“好骨气!不愧是奉圣夫人的子孙,我成全你。”
  甄頫似是没听明白,竟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只是刚笑了没一会儿,就感觉到自己被人拖着上前。
  然后又看到一个面容骇人的大头兵,递给了贾琮一把厚实的鬼头刀。
  一股寒气一瞬间从心底钻起,整个身子打了个激灵后刚反应过来,却又开始麻木。
  当贾琮的目光看向他时,甄頫平生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做发自心底的恐惧。
  不止是他,白世杰、秦栝等人也都发现身后各自出了一个拿着鬼头刀的人站在那,一个个简直懵了。
  这是想干什么?
  就算他们犯了谋逆大罪,总也要上报朝廷,经过审判吧?
  哪怕不经过大理寺、兰台寺和刑部的审判,总也要天子朱批吧?
  如今你贾清臣什么都没有,你想干什么?
  可这个架势……
  甄頫面色惨白,颤着声音道:“清臣,清臣你别冲动,我愿意……愿意磕头赔罪,清臣,清臣你……”
  话没说完,一个亲兵上前,一把扯住他的头发往前拉。
  身后又有展鹏押着动弹不得,于是,脖颈便长长的露了出来。
  甄頫这下怕了,拼命的挣扎,可他一个纨绔公子,力气哪有贾琮麾下的亲兵大?
  对方根本不把他当人看,一前一后拉的死死的。
  贾琮手中鬼头刀高高举起,厉声道:“记住了,下辈子,不要再与我锦衣为敌!杀我锦衣兄弟者,死!!”
  说罢,鬼头刀一往无前的斩下。
  正这时,码头后面传来一阵飞马疾奔的马蹄声,又有一人嘶声力竭喊道:“刀下留人!!!”
  只是,贾琮却恍若未闻,一刀斩下!
  伴随于此,其身后十五把鬼头大刀,齐刷刷斩下……


第四百零二章 抽身,救赎
  夜空下,在不知多少支火把的火光照耀下,当人头落地,一股股鲜红的血练喷起时,在周围数百锦衣校尉的眼中,这一幕是那样的美,比世上盘子最靓的娘们儿都美!
  可是在白家女人和秦家女人以及码头外不知多少暗中观察之人的眼中,这一幕好似森罗地狱般恐怖!
  怎么可能?
  他怎么敢?
  疯了吗?!
  白家女人和秦家女人不约而同的放声尖叫起来,白家男人和秦家男人则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贾琮。
  你耍了这么多花招,最终为的不就是新法么?
  你将这些人物捏在手里,你知道可以谈下多大的利益?
  可以推进多少新法的铺展?
  你费了这么大的劲,到头来什么还没收获时,你就杀人?
  说实话,当看到白世杰、秦栝等人被杀,白家和秦家其他男人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主谋已死,且死无对证,接下来,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承认谋逆之罪了。
  以秦家这些年留下的人脉,主谋死后,他们必不会死。
  正这时,就听“嗒”的一声,贾琮将手中鬼头刀拄在地上,然后转头,看向了他们。
  这一看,别说白家和秦家的男人们唬的魂飞魄散,连哭天抢地的女人们都吓的面色惨白,噤声不哭了。
  好似盯着她们的,是一只择人而噬的巨虎。
  朔朔寒风中,凡是被贾琮目光盯及者,无不遍体生寒,好似被冻住了般。
  就听贾琮沉声道:“将他们分开就地审问,男人一人一张纸一支笔,写白家和秦家的罪状。我就在这等着,写不明白的,写的少的,以谋逆大罪,送他上路。”
  之前早有准备的一众锦衣缇骑上前,吆赶牲口般将剩余的白家、秦家人分开带往码头几处,然后给了纸笔,等候他们“交卷”。
  贾琮则给展鹏扬了扬下巴,让他将之前在码头外拼命呼喊“刀下留人”的人,带过来。
  未几,展鹏领着一个“熟人”过来。
  这“熟人”倒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急步进来,看到满地狼藉的尸首后,满脸懊悔之意,让旁人看着都不落忍。
  他怒视贾琮,道:“贾清臣,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贾琮平静的看着他,淡淡道:“臬台大人,你最好明白你在同谁说话。”
  来人正是江南按察使诸葛泰,他消息还是知道的慢了些,更没想到贾琮会这样做。
  听闻贾琮之言,诸葛泰愈怒,不过周围一双双饱含煞气的目光还是让他这个老刑名给冷静了下来。
  诸葛泰深吸一口气,讲道理:“贾大人,你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诸般布局我诸葛泰心服口服,拍马难及!!有了白家、秦家甚至甄家的突破口,江南便可以轻易的将士族间对抗新法的联盟给撕开一道口子。新法大行,必将势不可挡!这个时候,你杀他们做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毁于一旦啊!”
  贾琮垂下眼帘,语气漠然道:“因为本座知道,若将他们交出去,就会成为你们和江南各家谈判的筹码,他们也就多半不会死。”
  诸葛泰简直难以理解:“不过几个无足轻重的纨绔子弟,有什么深仇大恨,贾大人非要杀他们?”
  贾琮看着诸葛泰一字一句道:“大前夜,甄頫、秦栝、白世杰相互勾结,袭杀我锦衣卫八名校尉,重伤三十二人,所以他们一定要死。”
  “……”
  诸葛泰似是懵掉了,他看着贾琮的眼睛,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想看看面前这个少年,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
  他自然看不出来什么,他虽心机过人,但暂时还看不出这件事是贾琮“功成身退”,从江南乱局中抽身而出的方式。
  到了这个地步,若是将白世杰、秦栝和甄頫交给江南督抚,交给新党主导的朝廷,那锦衣卫身上就不可避免的打上新党的烙印。
  天下人都会这样认为,这便和当初十月十五贾琮在天下人面前对松禅公宋岩和几名天下名儒保证之言悖逆。
  他就会成了失信之人。
  哪怕他可以狡辩,他只是在诛除叛逆。
  但这样的话,欺的了百姓,欺不了明白人。
  强行圆说,反倒落了下乘,让人小觑。
  所以,杀了这些谋逆主谋,断了新党们最大的谈判底气,也让锦衣卫恢复了超然,不会过度偏向新党。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贾琮对诸葛泰所言,他希望这些人必须死。
  不是为了所谓的法律公正,只是为了救赎他自己的心。
  因为这八个校尉,原本是不用死的。
  可由于贾琮故意的疏忽和放水,才让他们战死……
  贾琮无法用战场上慈不带兵的说法说服自己的卑劣,所以只能用白世杰、甄頫等人“高贵”的人头和鲜血,来完成自我良心的救赎。
  况且,就算白世杰、甄頫等人死了,贾琮给江南督抚衙门留下的资源依旧极为丰厚。
  这些,都是他们没出一分一毫的力气白得的。
  还有什么脸挑肥嫌瘦?
  诸葛泰非一般人,从贾琮的眼神中,多少能猜出些他的意思。
  诸葛泰咬牙切齿提醒道:“贾大人也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本来就是干这个的!你不顾朝廷大局,为了区区……本官必会上表弹劾于你!”
  贾琮挥手止住快压抑不住杀气的周围校尉,对诸葛泰道:“请便吧,让宁则臣一起弹劾我都行。”
  诸葛泰闻言,深吸一口气后,满眼失望的看了贾琮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在他看来,贾琮为了权力斗争,于新法大政不顾,实在是走上了邪路!
  贾琮没有理会诸葛泰到来的插曲,诸葛泰的确不是方悦、唐延之流,但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优秀的封建官僚。
  仅此而已。
  贾琮相信,京里的天子,也未必愿意看到锦衣卫为新党冲锋陷阵。
  ……
  小半个时辰后,展鹏收回了好厚一摞纸笺,交给了贾琮。
  贾琮随意看了四五张,面上浮起一抹冷笑。
  这就是人性。
  连用刑都不需要,白家、秦家中人为了活命,一个个恨不得将各自家族中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写尽。
  各种阴私事,欺男霸女,偷妻盗嫂,甚至奸污庶母的乱事,层出不穷。
  至于兼并土地那些勾当,更是重中之重。
  当然,他们写的,都是族人们的罪……
  贾琮将罪状收好后,吩咐道:“列队。”
  展鹏、郭郧忙去指挥,一炷香功夫后,一百亲兵、四百校尉合计五百精锐,齐齐整整的站列于古河码头上。
  最前方,有亲兵已将十六颗人头在香案前垒成京观……
  贾琮接过展鹏递来的一大粗海碗烈酒,缓缓横洒在地上,然后双手高高举起空碗,竭力大声道:
  “英魂,归来!”
  古河码头内外所有人,听到这一声嘶吼,无不震撼动容。
  五百部下更是感到一股来自灵魂的颤栗和归属,齐齐自心底怒吼出声:
  “英魂,归来!!”
  这股令天地变色的凝聚力,看的后面角落里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秦浩眉头紧皱。
  这哪里还只是在收买部下,这分明是在培养死士啊!
  或许对于功名之人和上面心怀野心之人,他们只认利益得失。
  可对于这些最底层连大字也不识几个的草莽青皮而言,用这等情感义气来牵笼,却是最厉害的手段。
  因为只有这些人,才会无谓的重义轻生死。
  这个少年,他想干什么?
  ……
  扬州城,赵家老宅。
  会客厅内,赵朴、邱仑、郑泽、李鑫、陈南、周义六人鸦雀无声的坐着,默默体会着方才接到最新传回的消息。
  无不一脸骇人和震怖。
  扬州城,多少年没见过这样惨烈的刀兵了?
  过了许久,邱仑最先开口,声音苦涩道:“老爷子,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的这样看着?”
  语气中,充满不甘和憋屈。
  八大盐商在扬州经营了多少年,见过多少达官贵人?就算是当年圣祖南巡,都接见过他们。
  也没有如此“嚣张跋扈”的喊打喊杀。
  这一刻,邱仑心中极为窝火。
  赵伦还未答,郑泽就冷笑一声,道:“怎么老邱,你还准备替白家报仇不成?”
  此言一出,邱仑面色骤变。
  这话要是传出去,邱家顷刻间就要担上莫大的风险,甚至遭受打击。
  如今锦衣卫风头极盛,谁敢抗衡?
  邱仑“腾”的一下站起,指着郑泽厉声道:“你血口喷人!”
  郑泽这次却没有争锋相对,反而笑吟吟的道:“老邱啊,我知道你们邱家和白家走的近,当初你那孙女嫁给林盐院当妾室,还是白世杰做的媒……这些年,你跟在白家后头,很是捡了不少好处。不过我今日好心劝你一句,没人落井下石把你往火坑里推,你就不要自己再上蹿下跳的折腾了。真要惹恼了那位把火烧过来,你以为你邱家挺的住?”
  “你……”
  邱仑闻言,老脸一阵青红变幻,可粗喘了几声后,又长叹一声,竟先对郑泽拱了拱手道谢,然后解释道:“我何尝想为白家说话?这不是心里极不踏实,总觉得朝不保夕么?不怕你们笑话,我胆小哇……”
  陈南、周义等人无不苦笑摇头道:“哪里就你一个?你当我们就踏实?还不是没法子,谁让咱们只是商贾呢……”
  一直半闭合着眼睛的赵朴忽然睁开眼,疑惑道:“伯道怎还没来?”
  伯道是安家家主安华的字。
  听闻此言,郑泽、邱仑等人面面相觑后,均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不过,心里也都生出一点不妙。
  正这时,赵家老管家匆匆入内,面色苍白,至堂下躬身道:“老爷,南边儿传来消息,锦衣卫把安家也围了!”
  “砰!”
  赵朴闻言惊骇,霍然起身,撞倒了身后的座椅亦不觉。


第四百零三章 蠢猪
  “怎会如此?”
  不止赵朴动容惊骇,其他人也无不如此,连郑泽都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问道。
  白家出事,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似又在情理之中。
  因为大家都看得到,这些年白家行事愈发出圈了,手往官场里伸的太长,行事太过凌厉跋扈。
  可是安家不同啊,安家虽不如赵家低调,却也是八大盐商中仅次于赵家的低调。
  甚至没听说过安家掺和什么官场之事,平日里手段温和的不像是靠走私私盐起家的盐枭……
  若是连安家这样的盐商,都会被无缘无故被围,下场不测,那其他六家……
  “老爷子!”
  邱仑再度激动叫道。
  这一次,连郑泽都不说话了,他也怕了……
  赵朴张开枯瘦的手,止住了邱仑的话,然后对管家沉声道:“备车,去安家。”
  ……
  扬州东城,安家大宅。
  八大盐商中,有几家极为出挑的。
  譬如白家、邱家、郑家、李家、周家。
  这几家每年都会斗富,给世人留下了许多传说。
  但也有几家中规中矩,甚至低调的不似“盐贩爆发户”。
  除却最低调的赵家外,就数安家最不出奇。
  安家的宅院,看起来与寻常扬州府富户的宅院没什么不同。
  谁也没想到,横祸天降,索命的阎王帖,竟会落进安家大宅……
  贾琮勒马于安家前庭照壁前,目光淡漠的看着跪满庭院的安家人。
  茶娘子站在一旁,仰头看着马上的贾琮,说道:“大人,安家人已经招认,的确有人和甄頫勾连,抓了岳姨娘的兄弟子侄,胁迫岳姨娘听其所用。不过主谋人不是安家家主安华,而是他的次庶子安泽。另外,安泽也承认,甄頫身边的确有人提议,在盐政衙门内下毒……”话没说完,茶娘子就下意识的看向周围,似乎有些压抑不住暴虐之气的缇骑们。
  茶娘子见之,眼睛微微眯了眯,她是知道这些缇骑们的成色的。
  不能说是纯粹的乌合之众,但骨子里多有油滑之气,她心里其实并不很看好这些力士。
  可是现在……
  这股气势着实让她心惊,这群兵,似忽然脱胎换骨……
  “贾伯爷,此事皆为孽子所为,与我安家无关,与我安家无关啊!”
  庭院内,安华被押跪在那里,满脸冤屈地喊道。
  贾琮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反而对茶娘子道:“若我没猜错,这个安泽平日里,在安家并不受重视。”
  茶娘子点点头,有些话却不好说……
  贾琮并不在意,轻笑了声,道:“庶子嘛,养来做什么?就是这个时候顶罪用的。”
  说罢,不理会安华的继续嘶叫,对另一边侍立着的之江省临安千户周青道:“剩下的事交给你了,周青,你是个聪明人,当知道我的底线。不该犯的错误,碰都不要碰,明白么?”
  周青忙抱拳礼道:“大人放心,属下会约束部下,绝不会乱来。再者,属下特意从沈千户那里请了十个宪卫来监督者,若有敢藏私,有敢对女眷乱来者,绝不轻饶。”
  贾琮点点头,道:“好好做事,等我回京时,会带你过去。”
  周青闻言,大喜过望,忙单膝跪下,参拜道:“卑职绝不辜负大人错爱!”
  贾琮不再多言,在茶娘子、展鹏的护从下,出了安家大宅。
  等出了门后,展鹏犹豫了下,还是道:“大人,我觉得周青不像好人……”
  贾琮哑然失笑,和茶娘子对视一眼后,问道:“他怎么就不像好人了?”
  展鹏心性纯粹,在武道之外的心思花费的极少,看似蠢笨,实则心思敏感。
  正因如此,他能感觉得出贾琮真心实意对他的好,才以性命相托,忠心耿耿。
  这会儿听贾琮发问,便毫不犹豫道:“我就是能感觉到,这个人狼子野心,以后要是做大了,多半会噬主!”
  见贾琮还是一脸轻松笑意,展鹏有些急了,却听茶娘子没好气道:“我的傻弟弟,你还为你家大人担心?他拔下一根眼睫毛,里面都是空的。那周青功利心之重,连你都看得出,你家大人难道还看不出?”
  展鹏闻言,恍然大悟,嘿嘿乐着抓了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
  茶娘子笑道:“展鹏能跟着大人,实在是他的福气。他这性子,若是一个人在外头,怕是被这江湖吃的连骨头都剩不下。”
  展鹏不服气:“姐姐,我武功高着呢。”
  贾琮在一旁冷笑道:“对,你武功高的很,当初在粤州时,你武功最高。在扬州时也高,那你怎么还让十三娘把你藏进水缸里?”
  展鹏闻言,登时哑口无言,皱巴着一张脸无地自容。
  茶娘子咯咯笑着叮嘱道:“以后大人说什么你听什么就是,要懂规矩,大人知道你是赤子诚心,坦荡不遮掩,可落在外人眼里,你就是不知尊卑恃宠而骄了,很不好呢。”
  展鹏连连点头,道:“姐姐放心,有外人在时,我根本不说话,我爹也叮嘱过我,说我一张嘴蠢笨,言多必失,所以没事就少开口。”
  茶娘子嗯了声,赞道:“这就对了,你傻人有傻福,那样的绝境下还能遇到大人,就更要惜福呢。”
  展鹏又连连应下,贾琮在一旁呵呵笑道:“展鹏确是有福气的,不然当初不会遇到十三娘,得脱大难。我也是沾了他的光,才能让十三娘归心,助我一臂之力。这世上虽有黎庶亿兆,但心性如十三娘和展鹏者,万中无一。展鹏倒也罢,纯粹是傻。十三娘却是极难得,当得起观世音之名,得十三娘实我之幸也……”
  贾琮并无他意,真是肺腑之言。
  一个女子能承得起关家的“忠义”门风,这是世上绝大多数男子都做不到的事。
  茶娘子所作所为,也的确不负奇女子“观世音”的美名。
  贾琮两世为人,亲眼所见者,也只她一人。
  不过听到“归心”二字时,茶娘子俏脸就红了下,等听完,脸色更红了。
  这个年代,当面夸赞一个女子,实在是……
  只是她到底是江湖儿女,一点波澜不算什么,恢复平静后,茶娘子看了贾琮一眼,轻声笑道:“大人这话说反了呢。奴家这样不读《女戒》不修女红的粗妇,世上不知凡几,又值当什么?大人这样文武双全,出身显贵却从不拿身份压人的贵人,才是极少见呢。”
  展鹏连连点头附和道:“我祖母和我爹我叔他们也都这样说,还让我好好给大人效命,不然砸断狗腿!”
  “噗嗤!”
  茶娘子又咯咯笑了起来,看了眼展鹏,又看向贾琮,目光柔软。
  关家到了她这一代,只剩下她一根独苗。
  刚刚过门儿没半个月功夫,她父亲和夫婿就在与私盐贩子的厮杀中陷入包围,双双陨命。
  这些年白世杰不停打她手中关家力量的主意,白世杰的夫人、母亲又如同防贱人一样防备着她,以为她想做什么无耻之事。
  其实茶娘子自身都很看不惯白世杰的许多做派,行事太过没有底线。
  “君臣”二人早已相左。
  这等境地下,茶娘子若非天生气度恢弘,关家在江湖上的旧友又数之不尽,换个性子的人,怕自怄也能怄死。
  尽管如此,她终究是个女人,前途渺茫没有定数,连个依靠的人也无,可想而知心中何等凄苦。
  当日虽迫于为手下人思量,且又有展鹏这个傻小子要以命报恩,逼的她不得不“委身投敌”。
  可她做梦也没想到,贾琮这个“天子小鹰犬”,竟会如此重视她,更想不到,他会如此信任她。
  甚至连她手下的力量都没有强收,连掺沙子都没做,放任她继续做大,甚至还给她力量扶持。
  只一个锦衣卫千户的腰牌,就足以让她这个草窝里的丑小鸭,一飞冲天,变成翱翔天际的天鹅。
  她受家庭影响,本爱江湖事。从前最大的烦恼,就是官府的刁难阻挠。
  可如今有了这个腰牌,就好比虎入深林龙归大海,随她徜徉。
  这种人生际遇的变化,怎能让她不感动?
  而且,他还不嫌她粗大的胸,那日他的目光……
  念及此,茶娘子俏脸又发热起来,不过很快她就压制住了旖念。
  她是个正直清白的人,尽管贾琮的表现超出了世人的想象,足以让人忽略他的年纪,但茶娘子也不会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她的人生,早已定型……
  正当三人三骑出了安家宅院,在亲兵缇骑的护从下,往青阳街外走时,忽然听到前方有前哨发出厉声警告:“来者止步!”
  顿时十数亲兵纵马上前,围了过去看看发生何事。
  展鹏和茶娘子一左一右一起纵马上前,护住了贾琮,以防万一。
  看到这一幕,贾琮暗自苦笑,却没办法。
  茶娘子和李蓉一样,都是从小打熬的武艺,三个他加起来都不是对手。
  他倒是问过展鹏,以他灵敏的双手,可还有机会成为武功高手。
  结果……不言而喻。
  他这辈子怕是都没有成为武林高手的命了……
  “老夫赵朴,求见贾伯爷!”
  听到前面传来的苍老洪亮的求见声,贾琮对展鹏点点头。
  展鹏纵马前去,未几,引着赵朴、邱仑、郑泽、李鑫、陈南、周义六人前来。
  “见过贾伯爷。”
  赵朴领着六人见礼罢,贾琮问道:“深夜至此,你们有何急事?”
  赵朴诚恳的看着贾琮,抱拳道:“打扰伯爷公务,还请伯爷海涵。只是若不得安家罪名,我等其余六家,实在无法自处啊!”
  贾琮笑了笑,道:“我理解……安家与甄頫勾结,逼迫盐政衙门中人,下毒谋杀于我,不知道这个罪民够不够抄家拿问?”
  赵朴老脸一白:“……”
  心底比这冬夜更寒。
  他不怕对手强势,贾琮若果真肆无忌惮的为所欲为,八大盐商并非当真只有束手待毙之份。
  哪怕以现在剩下这六家的力量,也足以将扬州府,甚至半个江南,搅和起惊天巨浪。
  可是,若队友都是这样的蠢猪……他又能怎么办呢?
  只不过,安华会有这样蠢?


第四百零四章 冬夜
  有这样疑惑的,自然不会只有赵朴一人。
  安华平日里行事太低调,谁会相信他敢如此行事?
  不过赵朴年老性稳,纵然心中有怀疑,也不会当面直接声张。
  可他面对大变有这份心性,其他人却难。
  尤其是邱仑,简直无法接受,似乎贾琮是在用最粗浅的谎言愚弄他们,大声道:“简直荒谬!扬州府谁不知道,伯道兄最是本分仁厚?他怎会行这等无知暴虐惨事?”
  贾琮看了眼愤怒之极的邱仑,问赵朴:“怎么说他也是八大盐商之一,平日里场面上迎逢的客套话说的未必比他卖的私盐少,若说他没城府心机,连白世杰的鬼魂怕都不信。那他现在这个做派又是为了什么?是想试探我,还是给他背后哪个看?总不会真在跟我发怒吧?那我真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赵朴哑然,看了眼面色骤变的邱仑,沉吟了稍许,道:“不敢瞒伯爷,邱仑行事初衷,或许皆有之。但终归,还是因为熟悉安华往日行事风格。莫说他们,就是老夫,也实在难以相信,他会做下这等狂悖之事……”
  贾琮笑了笑,心里骂了声老狐狸,面上道:“我不大了解这位安家家主什么心思,不过安家与甄頫勾结,绑架我姑丈妾室的家人,胁迫其听他们的命令,并且欲下毒害我之事,安家已经承认。虽然安华推脱,说是他次庶子安泽所为,但是对本座来说,有分别么?赵老爷子,我尊敬你是个明白人,你来说说看,安家如此行事,有没有道理?这样大的事,安华推脱到一个庶子身上,他可笑不可笑?”
  赵朴这下当真震惊了,一时间甚至说不出话来。
  贾琮也不等他平复,目光淡漠的看着六人,道:“原本锦衣卫行事,就是江南总督方悦至此,本座都不必解释什么。只是天子爱民,我等身为天子亲军,不愿在民间留下蛮横无理的恶名。所以你们如果还有什么不信,明日可以再来寻我。我猜想,今日诛杀了甄頫、秦栝、白世杰之流,明日来寻我要说法的,不是一个两个,也就不多你们几个。现在,本座可以离开了吗?”
  ……
  “呼。”
  回到盐政衙门后院时,已至深夜。
  坐在前厅,守夜的丫头给他取了壶热茶后,就被贾琮打发去休息了。
  一杯热茶入喉,贾琮长呼一口乏气。
  在外面看似威风八面,可一直绷着神经,颇耗精力。
  又要时刻提防着明枪暗箭,再耗三分心力。
  不过总体来说,形势已经极好了。
  他是幸运的,不断的发现收拢可用人才,尤其是福海镖局和茶娘子两处势力的收服,直接夯实了他的实力基础。
  虽然之前也有韩涛、姚元南北两大镇抚司的镇抚使,但贾琮其实十分清楚,这二人不是他的人。
  他的一举一动,随时都被他们传回京里。
  当然,他们不说,贾琮也一直将消息传递回去。
  只是到了这一步,随着茶娘子的入彀,贾琮终于有了自己挪移之地。
  因为韩涛、姚元他们,完全无法接触茶娘子的力量……
  这也是贾琮极为大胆,破格重用茶娘子的原因之一。
  这本是极冒险之事,哪怕有原金陵千户刘昭对茶娘子一家的描述,可人心叵测,谁敢轻易尽信?
  好在,茶娘子没有辜负贾琮的信任。
  这个女子,果真让人敬佩!
  多少须眉男儿,口口声声以“忠义”为先,可能做到者,寥寥无几。
  而茶娘子,明知白世杰害死她父兄,可为了全关家和白家百年恩义,不忍杀他,还留白家一条血脉。
  放在后世旁观者或会骂她一声“圣母婊”,可对贾琮来说,却是最完美的投名状。
  对白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日后对他?
  有了茶娘子这一系在暗,福海镖局这一系在明,再加上当初安排至六省千户所中做掌权百户的二十余亲兵,展鹏组建的直属缇骑,沈浪组建的南镇府司“宪卫”……
  这些,都将是他的核心力量。
  时至今日,他手中终于有了一股不弱的力量。
  属于他的力量。
  等到倪二、林诚将凤凰岛上的雪花洋糖作坊建起,滚滚财源到来后,还能继续招兵买马,扩大力量。
  脑子飞快的思索着,心情愉悦下,贾琮搭在身边梨花高几上的手,屈指轻叩几面,发出均匀的“咄咄”声。
  除了这些武力力量外,贾琮想起,他还有一部并不算弱的软实力,就是他早在二年前就开始筹备的“水军”。
  也只在当初对付曹子昂时牛刀小试,其余时间都在暗中囤积力量。
  贾琮现在还舍不得用他们,等真正用到他们时,必会让世人大吃一惊!
  如此看来,他现在拥有的力量已经不弱。
  但贾琮清醒的知道,相比于他想做的事,想要的自由身,想拥有生死不操于他人手的地步,他现在的力量,如同蝼蚁一般弱小。
  所以,远没有到他自尊自大的时候。
  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好在,他如今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梨花高几面被贾琮屈指叩出一声声“咄咄”音,在寂静的前厅内汇成韵律。
  为闭目畅思的贾琮伴奏……
  忽地,贾琮手指停住,闭着的眼睛也睁开,左手缓缓放在腿边,触碰到一物,眼睛则紧紧盯着门口方向……
  “沙、沙、沙……”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的传入耳中。
  贾琮的左手拨开了衣襟前摆,将一直藏身于腿侧的火器拿出,又从怀中取出一油纸包,从中取出一纸壳子药,押入枪管中。
  这一连串的动作,只用了几个呼吸,而后,又紧紧盯着门口方向。
  “沙、沙……”
  脚步声越来越近,贾琮面色也愈发凝重。
  现在是寅时初刻(凌晨三点),茶娘子和展鹏、李蓉都被他打发去休息了。
  守夜的丫头婆子也被他叮嘱过不许过来,她们没有胆量忤逆他的命令。
  那还会是何人?
  贾琮眼睛眯起,将手中火器对准门口,手指缓缓放在扳机上……
  人出现了!
  贾琮眼睛陡然一睁,随即黑着脸咬牙道:“林黛玉!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噗嗤!”
  也不知这话有什么好笑,黛玉偏着头,咯咯笑的欢实,手里的玻璃风灯晃呀晃。
  她穿着一身玉色翠叶云纹锦绣棉裙,外罩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愈发映衬的肤白如雪,眉眼如画。
  贾琮瞪她一眼后,将火器中的子药退出收好后,站起身,看着门内亭亭玉立的女孩,黑着脸问道:“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没睡觉?敢情上回我说的话都是耳旁风?”
  黛玉不怕,烛火照耀下,亮晶晶的眸光看着贾琮,轻声道:“睡了呢,醒来后听外面守夜的嬷嬷说,三哥哥才回来,也不去睡,就在厅里坐着,好奇怪……我就来瞧瞧,看看三哥哥怎么不睡?”
  说着,走了进门儿,俏生生的。
  不过贾琮见她靠近,忙伸手阻拦:“止步!”
  黛玉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了,面色一白,贾琮没好气道:“就你小脑瓜爱多想,我刚在外面动了手,身上染着血气煞气,我怕冲撞了你们。没见我连自己屋子都不回,就在这坐着?”
  黛玉闻言,方轻轻呼出口气,面色缓转过来,看着贾琮反埋怨道:“那三哥哥怎不去沐浴?”
  说着,又往前挪了半步。
  贾琮摇头道:“太麻烦,我要是去沐浴,又要兴师动众。喊晴雯她们不好,不喊她们也不好,明儿准怪我。索性就在这坐两个时辰,等明儿天明再洗。”
  黛玉闻言,目光柔和了许多,嗔道:“就没见过你这样当主子的!”说罢,又朝门外喊了声:“你还不进来?”
  贾琮看了眼门口方向眉尖一挑,道:“是紫鹃在外面?”
  黛玉笑道:“上回你那样吓她,还动了手,她怎敢这个时候再在你这露面?”
  说着,就见紫鹃抿嘴笑着从门口进来,一张脸冻的发白。
  没等紫鹃问好,黛玉就道:“三哥哥舍不得叫醒晴雯她们,就劳你去准备些热水,让三哥哥沐浴吧。不然他今晚竟是连觉也不准备睡了……”
  贾琮忙拦道:“紫鹃虽也是伺候人的,可哪里做过这样的活计?算了,左右不过再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何必再折腾?”
  紫鹃笑道:“三爷当我打小就是副小姐么?我也做过二年粗使丫头才入了老太太的眼的。”
  说罢,扭身就走。
  所谓“副小姐”,就是指大家小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如紫鹃、袭人、侍书、司琪等。
  这些大丫鬟做的事不过是服侍姑娘们吃喝玩乐,寻常粗活半点也无,且她们也跟着小姐们吃喝用度,待遇极好,因而被戏称为“副小姐”。
  若只是“副小姐”,自然烧不得水做不得粗活,不过若有二年粗使丫头的经历,这些也就不再话下了。
  等紫鹃离去后,前厅内又安静了下来。
  黛玉静静的站在那里,垂着眼帘,娴静如云。
  只是……她的亲近向好之心,贾琮又如何感觉不到?
  可是……
  贾琮心里轻轻一叹,面上浮起微笑,道:“走吧,我先送你回去休息。你身子那么弱,夜又太凉,风寒了不是顽笑的。再有个把月就要过年了,林妹妹可不要缺席咱们的年夜饭啊?我给你保证,年夜饭会热闹的很,你要不得闲必会后悔呢。”
  黛玉抿嘴一笑,俏声道:“我才不会缺席呢,如今的身子好多了……”
  贾琮摇头笑道:“小心无大错……走吧,我送你回去。”
  “嗯……”


第四百零五章 大军压来
  夜风湿寒。
  南方的风与北方的风不同。
  北方的风看似轰轰烈烈,但只要穿一件厚实的大氅,就能阻隔在外。
  而南方的风,虽然感觉温柔缠绵,没有什么威力,却能不动声色间穿透层层阻隔,冷入骨髓。
  冬夜的风尤其寒冷,黛玉虽里穿一身玉色翠叶云纹锦绣棉裙,外罩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可依旧挡不住冷风。
  不过,她一边收缩着削肩,一边咯咯咯的暗乐起来,吓了贾琮一跳,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别是撞客了……”
  黛玉没好气嗔了他一眼,而后细声笑道:“我想起哥哥刚才看见我时的模样……”说着,她顿住脚步,咬牙切齿的学道:“林,黛,玉!噗嗤!”又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呵呵道:“你还笑?当时可让我紧张了会儿,我以为是仇家上门儿了呢。”
  黛玉闻言,目光柔和的看着贾琮,温声道:“哥哥在外面,有很多仇家么?”
  贾琮嘿嘿一乐,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看不惯的多,但敢报仇的,目前没几人,都被我抓了起来。”
  黛玉不乐,她默默的走了几步,然后抬头看着贾琮,正经道:“我虽然不懂外面的事,可也看了些杂书,书上说,做官不能特立独行,处处树敌,就算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也该做到和光同尘。树敌太多,就如身陷淤泥,越陷越深,到最后连抽身而出都做不到……你笑什么?”
  贾琮哈哈笑着举手投降,道:“没笑你没笑你,是高兴的笑!你也知道,咱们家里都是一群膏粱子弟,要么就是清新脱俗以世事为晦气的世外高人……没想到,家里还有妹妹这样的女诸葛!”
  黛玉不依的跺脚娇嗔道:“又哄我!你就是在笑我!”
  说着,似被自己娇柔勾魂的声音酥了身心,身子打了个寒战。
  贾琮见之,解下肩头的大披风,给黛玉披在身上,将丝绦摆在她身前,道:“系好快走,再吹会儿风明儿你非起不来不可!”
  黛玉抿嘴看了贾琮一眼,双手抓住丝绦挽了个结,静静的往前走着。
  贾琮心中苦笑,总有种女孩子,一举一动,都是幽情,一颦一笑,都能让气氛变成粉红色……
  “咳咳!”
  干咳了两声后,贾琮一脸正人君子道:“这个……通常而言,寻常的官儿在官场上厮混,的确要像林妹妹说的这样,要和光同尘,不能标新立异。人得罪完了,他也就完了。只是我这个官哪,和寻常的官不同。”
  黛玉来兴趣了:“怎么个不同呢?”
  贾琮笑道:“说好听点,我是特务头子,说难听点,我就是朝廷鹰犬,天子爪牙。”
  “噗嗤!”
  黛玉其实何尝不知贾琮的官是做什么的?
  汉之大谁何,唐之丽竞门,宋之皇城司,乾之锦衣卫,都是一丘之貉。
  翻开史书秘册,这些天子爪牙机构,少有好名声。
  只是黛玉没想到,贾琮竟能如此坦然的说出,还挺高兴。
  她嗔道:“哪有自己说自己是鹰犬爪牙的?”
  贾琮呵呵一笑,道:“其实没什么两样的,做官的都是在为天子出力,只是他们是替天子牧民,对付的是百姓,而我们,对付的是坏人。只有坏人,和为坏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人,才会骂我们,才会害怕我们。若是心底无私,光明磊落,又何必怕我们?”
  黛玉一直静静的看着贾琮,贾琮没好气提醒道:“看路,再别像上次那样绊倒了!”
  黛玉闻言,俏脸一红,再想起那句“抱着硌手”,羞恼的瞪了贾琮一眼,可宝玉吃这套,贾琮却并不吃。
  他呵呵笑着,伸手拨乱了黛玉额前秀发,教训道:“快走!”
  黛玉自己都奇怪,被这般教训,为何心里不恼……
  见贾琮继续往前走,她也认真走起路来,又问道:“可是史书上也记载了好些你们做的坏事,遇到昏君,你们……”
  贾琮忙打断叫屈道:“妹妹这话却是说偏了,怎么就成‘你们’了?八竿子打不着啊!如今的锦衣卫,都是我一兵一卒建起来的,和之前的锦衣亲军都没什么瓜葛,更别提那些臭名远扬之辈了。其他文臣武将在历史上难道就没出过奸臣逆贼?不能一概而论吧?”
  黛玉见贾琮这般委屈,愈发“呵呵”笑的开心。
  她好读书,读过许多杂书,知道许多事,但从未和人说起过这些。
  如今学有所用,所以心情极好。
  她自然不知道,后世有个说法,将这种情况叫“共同语言”……
  不过,她的房间终于到了。
  见黛玉意犹未尽的站在门口,似不想进门,贾琮自己动手将她系在身前的丝绦解开,取下斗篷,披回自己身后,因为黛玉太瘦,不用担心触碰到什么……
  抽了抽嘴角笑了笑,贾琮道:“快进去吧,好好暖暖身子,喝杯热水,不过不要喝茶,不然又睡不着了。等我忙完这几天,再带你们去瘦西湖上逛逛。你虽生长在扬州,怕也没什么机会去那里顽。到时候你们可以都穿上士子儒衫,当一回风流公子。”
  说完,见黛玉的眼睛都在发亮,贾琮哈哈一笑,哪里是什么绛珠仙子?分明也是个贪顽的丫头。
  “好好休息,我走了。”
  替她推开门,目送黛玉进屋后,贾琮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黛玉却又从门里走出,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
  “哗啦!”
  厨房边的屋子,便是沐浴房,贾琮走到时,正好听倒水声传出。
  他推开房门,就见紫鹃正气喘吁吁的提着空桶,从脚凳上下来。
  贾琮忙上前,要接过木桶,道:“我道你会寻两个守夜嬷嬷来倒,早知道你自己折腾,我就不让你来了,万一烫着怎么好?”
  紫鹃一边喘息着,一边笑道:“哪里就能烫着?再说我也没那么傻,都是先舀一小半凉水,再兑热水,就算烫上了也烫不狠。三爷来的正巧,快准备洗吧。”
  说着要上前服侍,贾琮温声道:“今儿我就随便泡泡吧,你快回去,林妹妹刚才冻了一路,我瞧着面色不大好,你赶紧准备一碗姜汤……两碗,你自己也喝一碗,不要不当回事。刚还和林妹妹说,过两天等我忙完了再一起出去逛瘦西湖,你们冻坏了哪一个都不美。”
  紫鹃闻言,犹豫起来,道:“可是三爷你……”
  贾琮笑道:“我就泡一泡就好,不妨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好了不耽搁了,快去吧,你们姑娘身子有多弱你不是不知道,往后夜里再不好让她出来了。”
  紫鹃这才下了决心离开,不过还是解释了句:“姑娘也是担心三爷呢。”
  贾琮笑了笑,摆手让她离开,紫鹃到底更记挂黛玉,赶紧离去了。
  贾琮关上门后,去沐桶边试了试水温,正好,便去了衣裳,进了沐桶浸泡起来。
  “呼……”
  ……
  “咦,你怎么回来了?”
  黛玉正靠在花梨木宝榻边,双手轻轻按着两处太阳穴处,见紫鹃端着托盘进来,诧异问道。
  紫鹃抿嘴笑道:“还不是三爷,担心姑娘身子弱,说你吹了半宿的冷风,说什么也要打发我煮一碗红糖姜汤送来……姑娘果然冷着了,头疼是不是?”
  黛玉将手放下来,没好气道:“什么头疼,是困的!三哥哥把他的斗篷都给了我,差点热出汗来!”
  “啊?”
  紫鹃见黛玉面色果然如常,还有些红润,中气不浅,顿时傻了眼儿了,看了看托盘里的红糖姜汤,奇怪道:“那三爷干吗让我回来?”
  话刚说罢,紫鹃就后悔了,黛玉的面色也黯了黯。
  贾琮此意,皆在不言中……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黛玉方才又轻轻笑了笑,道:“你把姜汤喝了吧,今儿你也吹了冷风,仔细风寒了。”
  “姑娘……”
  紫鹃想说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
  黛玉又沉默了稍许后,轻声道:“快睡吧,现在就挺好呢。”
  紫鹃还想说什么,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
  ……
  翌日清晨。
  虽然睡的很晚,但贾琮还是准时起床。
  且他甚至没和家人一起吃早饭,卯时三刻锻炼完后,他就带着展鹏等人,前往古河码头。
  茶娘子通传,金陵方面昨天下午就传回了消息,甄家家主甄应嘉与江南十三家在金陵停留的四家家主,以及贾、王、史三家在金陵长房的家主,一起亲自登门造访了前大司空府宋家,请了名满天下的当世大儒松禅公宋岩出山,齐往扬州府赶来。
  除此之外,还有江南总督方悦、江南巡抚郭钊、江南布政使唐延、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总兵卢明、常州府知府杜真、江阴县令姜超等一众江南文武大员,也齐齐动身,赶往扬州府。
  整个江南,风起云涌!
  值得一提的是,江南总督方悦麾下的督标营、巡抚郭钊麾下的抚标营均满员而至。
  江南大营提督、总兵麾下,更是有三千兵马随行。
  加上各家的随从、仆役,浩浩荡荡满万人,齐压扬州府。
  而贾琮身边却依旧只有百十人,静静的护卫着他,勒马于古河码头,观满江大雾。
  直到辰时二刻,一行大船破开晨雾,缓缓出现在了大江之上。
  为首一千石大船,旗杆上高高飘着一面大旗,上书五个大字:
  江南总督,方!
  贾琮的目光却未在那上面,他只轻垂着眼帘,看着江水滔滔……


第四百零六章 群嘲
  “呜!”
  “呜呜!”
  一阵阵号角声自大船甲板上传出,更有金锣阵阵,鼓声隆隆。
  一方总督,封疆大吏,官居二品,起居八座。
  又有王命旗牌在身,在地方上,几乎为不可战胜的存在。
  出入自然声势惊人,以壮官威。
  若是平常时候,此刻古河码头上的百姓都要退避三丈,避之不及者,都要跪地相迎。
  非如此,何以言贵?
  可是此刻,码头最前方,唯有一骑独立。
  贾琮头戴紫金冠,身着飞鱼服,肩披猩红色貂毛大氅,腰悬天子剑。
  面如冠玉,贵气自显!
  面对庞然大船靠岸,他亦丝毫不动。
  他不动,身后百余亲兵亦不动。
  气势虽不如对面恢宏,但始终凝固不散,不动如山。
  “总督驾到!闲人退避!”
  总督府班头站在甲板上,大声怒喝道。
  只可惜,码头上的人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换做扬州城内其他任何人,此刻都只有跪迎的份儿,偏偏此刻码头上站着的,是佩天子剑的贾琮。
  论官品,他的确不如江南总督。
  锦衣卫指挥使不过正三品,还是武官。
  江南总督是正二品,方悦身上还挂着尚书衔,就是从一品。
  高贾琮两级。
  两人一人有王命旗牌,但一人还有天子剑,皇对皇,扯平了。
  可惜,贾琮身上还有一个二等伯的爵位。
  就算是二等伯,也是超品伯。
  贵在一品之上。
  所以抵对起来,贾琮还在方悦之上。
  方悦身傍王命旗牌,不用给他行礼,他自然更不用给方悦见礼。
  故而能站立不动。
  见他如此,船上之人本来大怒,可从船楼中匆匆走出一人,与他耳语几句后,那班头登时闭嘴,畏缩的看了码头上贾琮一眼后,大船竟又往前开了开,避开正中,这才开始搭下船船板。
  有此前车之鉴,后面的船自然知趣,避开正中泊位,直到第三条大船,稳稳的停在码头边。
  甲板上数位精气神明显不同的老人站在船边,看着码头上诸人,目光各异。
  贾琮这时利落的翻身下马,迎上前去。
  船板铺下,贾琮不等船上之人下来,反倒先一步上船。
  “先生!”
  登上甲板,贾琮几步上前,于一披着青色斗篷的老者前拜下。
  这位老者,自然便是名满天下的高德大儒,松禅公宋岩。
  宋岩看着贾琮,微笑着颔首叫起道:“好好,起来吧。月余光阴,琮儿没有虚度。”
  贾琮闻言,起身后谦逊一笑,躬身道:“先生谬赞了。”
  宋岩点点头,指着他身旁的一个一直注视着贾琮的中年人,介绍道:“虽然你们两家是世交故旧,不过你们大约还未见过,琮儿,这位便是江南甄家的家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大人。”
  贾琮闻言看了这位儒雅的中年人一眼后,见礼道:“贾琮见过世叔。”
  甄应嘉目光无比复杂的看着贾琮,终于化为一声长叹,道:“甄頫自作自受,我还要谢谢世侄你啊。”
  这是明白人说的明白话。
  贾琮犹豫了下,直言道:“世叔,甄頫不死,牵连太广,琮不得不下辣手。世叔怕是不知,甄大哥与扬州盐商安家勾结,要在盐政衙门内下毒毒杀于我,此事安家已经招认……”
  “哗!”
  甲板上一片哗然,宋岩面色凝重,身边四个老人也都目光震惊,看了看贾琮,又看向面色苍白的甄应嘉。
  “这个逆子!!”
  甄应嘉气的浑身战栗,面色惨白,道:“他怎么敢?”
  一旁一老人也无比好奇道:“清臣哪,你和甄家大哥儿有何过节?”
  宋岩为贾琮介绍此老:“这是徐州方家家主,你称为叔和先生便是。”
  贾琮明了,此人便是江南十三家方家家主,方哲方季行。
  方家势力,犹在江阴秦家之上。
  他微微躬身道:“小子贾琮,见过叔和先生。说来无奈,琮与甄家大哥此前从未见面,毫无交集。不过事已至此,甄大哥为何如此想置我于死地,已经不重要了。小子受先生教诲,自然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也请甄世叔理解,当日晚辈不得不出手的苦衷。”
  方哲明显欣赏贾琮的成熟,对面带羞愧之色的甄应嘉道:“忠清,若不是清臣果断下手,甄家这次有大难矣。”
  甄应嘉连连点头,对贾琮拱手道:“世侄之恩,甄家铭记。也请世侄放心,我甄家并非是非不明之辈。”
  贾琮忙避开此礼,客套一番后,还是提醒道:“世叔,甄大哥虽死,但此事我怕有人未必就会放下。”
  甄应嘉一脸苦涩,点点头道:“只要世侄这边能稳住,那一边……”说着,他看向前面那两条大船,沉声道:“就慢慢谈吧。”
  贾琮道:“昨夜动手时,江南按察使诸葛泰强行阻拦,想要收押白世杰、秦栝和甄大哥等人。他还以为,我对白家、秦家甚至甄家下手,是为了他们新党推行新法。呵呵,在他刀下留人中,我强行下令动手,事后他恼羞成怒,扬言要上本弹劾于我。
  我明言相告,我虽师承先生,但并非旧党中人,更非新党中人。出手对付白家,是因为他家与原金陵千户刘昭勾结,妄图控制官府,谋逆造反,铁证在手,这是铁案。
  甄頫、秦栝勾结,与白世杰里应外合偷袭锦衣卫,救出反贼,所以我不得不对秦家和甄大哥动手,却不是为了新党做刀。
  而当场杀了白世杰等人,是为了锦衣卫死去的部下报仇。
  和新党没有任何干系。
  对了,剩下还有些手尾,譬如甄大哥那边,在金陵之地还留些问题……
  到时候,还请世叔见谅。
  当然,会在不惊动甄家大宅的情况下去解决。
  这就是我的立场。”
  甄应嘉于世务并不精通,闻言还不大明白贾琮之意,一旁一老却叫道:“清臣这话是不是偏了?你是松禅公的弟子,不是旧党是什么?再说你不是已经对新党下过几次狠手了?这次你又故意先杀了白世杰等人,没有让祸事在江南本土牵连,分明就是我旧党……”
  “好了,公寿,这些且不提了。琮儿曾与老夫言明,他还未亲自接触过世事如何,更不知政务为何,自然不该有先入为主的政见,老夫深以为然。年轻人有自己的看法是好事,我们当扶持指点,却不必束缚,对琮儿如此,对子厚亦是如此。”
  宋岩止住了此老之言。
  贾琮认得此人,是江南石家家主石康石公寿,上回在金陵城外码头上,此老与梁家家主梁正平,褚家家主褚东明都在。
  这几位老人,平日里在江南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就是江南总督当面,他们也不落下风。
  不过,就名望而言,业已成天下师德望的宋岩,还是高他们一头。
  宋岩这一开口,石公寿虽心中不满,却不再倚老卖老了。
  宋岩年长于他,名望高于他,致仕官爵亦高于他,士林文名更是让他拍马难及,虽然江南十三家多出过宰辅重臣,但当下,江南各家家主的地位,无人高过宋岩。
  宋岩止住石公寿后,对贾琮道:“下船吧,前面有江南督抚在,后面还有你们贾家、史家、王家的几位家老。我在金陵时,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这几家人对你的评价并不好……宗亲之间,当以亲亲为重。”
  贾琮闻言点点头,往后方眺望去,却见七八顶华丽的轿子已经从后面船上抬下……
  谁先下船是有讲究的,有宋岩在,连督抚船上都还无人先下,贾、史、王三家倒先下船了。
  贾琮好奇:“先生,谁请他们来的?”
  宋岩对这些高门大户的傲慢也感到无奈,而且这些人已经不是傲慢了,是老朽了……
  宋岩自身对这些虚节倒不甚在意,但礼数如此,规则如此,这些人却公然践踏。
  而贾史王三家人率先下船后,有他们带头,督抚船上也就开始下船了。
  不过宋岩还未言,就听甄应嘉简直有些无所措道:“是我。只是我并不知他们……”
  贾琮呵呵一笑,道:“他们倒不是不尊重先生,只是以为我这个晚辈是地主,却没有先迎他们,许是生气了。”
  这种事,当着外人的面,宋岩也不好教他什么,否则难免有离间宗亲之嫌。
  他只暗自一叹,看着贾琮道:“走吧,我们也下船。”
  几顶车马自船舱牵出,贾琮和后面跟着的宋华一起搀扶着宋岩上了马车,又叮嘱宋华好生照看好后,才走下甲板。
  等他下船后,就看到江南总督方悦、巡抚郭钊、布政使唐延、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总兵卢明、常州府知府杜真、江阴县令姜超一众江南文武走了过来,另一边,贾家、王家、史家几位家老也下了轿,一步三晃的过来,觑着眼等他这个贾家“孽子”请安。
  他们一面自以为代表着朝廷大义,一面自认为代表着人伦孝道。
  一个个目光漠然,隐隐居高临下的端着身份注视着贾琮,等他低头。
  贾琮呵的冷然一笑,缓缓将腰间天子剑解下,怀抱于胸,目光自西而东横扫一圈。
  群嘲!
  到了这个地步,他虽然远不到为所欲为的境地。
  但对于这些至今还摸不着情况,依旧以他们的官场观世界观饱含恶意的来看待他这个“公门庶子”,还拥有莫名其妙优越感的人,贾琮若还需要逢场作戏的去迎合,那就是自轻自贱了。
  所以,他当着众人的面,冷冷吐出两个字来:“可笑!!”


第四百零七章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哼!”
  西面方悦、郭钊等江南督抚重臣见贾琮如此,无不面色一沉,冷哼出声。
  而贾家这边贾代彦、贾代勋等几个老人更是直白的多:
  “大胆!”
  “孽障!”
  “天打雷劈的不孝种子……”
  连他们身后跟着服侍的贾珲、贾珂、贾珄、贾珅、贾珇等“小辈”,也都跟着指责起来。
  “虽是分了宗,可到底还是一个祖宗……”
  “可不是?咱们老祖难道就不是他老祖?”
  “咱们大乾可是以孝治天下……”
  这等局势,让对面一干江南重臣们无不幸灾乐祸,更有人已经开始在心里打底稿,上表弹劾。
  连宗亲长辈都不敬,当街斥责,可见某人的不孝行径有多可恶。
  然而贾琮却一点也不慌,他冷眼看到江南按察使诸葛泰匆匆而来,与督抚道了歉后看过来,便冷笑道:“果真让我动手?一群废物,证据给了你们还要拖延至今,也有脸看我笑话?也好,我就自己解决。往后江南方面任何事,都与锦衣卫无关。”
  说罢,似就要下令。
  方悦、郭钊二人还拧着眉,诸葛泰却是面色大变,忙道:“等等!此案不劳锦衣卫出手,我江南官场自有定论。”
  贾琮嘿的冷声一笑,道:“等到什么时候?本座明白告诉你,有十分证据表明,他们掺和到谋逆案中,妄图谋害于我,就在锦衣卫送给你们证据后!”
  此言一出,连方悦、郭钊等人都变了脸色,他们虽不知道贾琮说的什么事,可贾琮这厮却明显想将战火烧到他们身上。
  当日贾琮突袭金陵知府衙门,缉拿金陵知府贾雨村,事后贾雨村暴毙而亡,但却供出了许多口供罪证。
  其中一部分,就是关于眼前这些贾家人的。
  贾琮将这些案宗一式两份,一份快马递送上京,一份则交给了江南督抚衙门。
  按律,就算不立即抄家拿问,江南督抚也该派人密切注视贾家,甚至监控起来都不为过。
  可眼下贾琮却说,他有十足的证据,证明金陵贾家谋逆!
  一旦让他深查下去,他们江南督抚却成了什么?纵容同伙?
  好在不等他们表态,诸葛泰就为上官分忧,大声道:“来人,即刻将贾代彦、贾代勋、贾代运并贾珲、贾珂、贾珄、贾珅、贾珇等人拿下!羁押回金陵按察使衙门大牢,等候定罪发落。”
  这突然的变化,让贾家一干人惊呆了。
  他们没想到,本以为已经平息的雷,会在这个时候被引爆。
  贾珲见一众衙役提着铁链如虎似狼的朝他们奔来,面色惨白,这时他终于记起了家人的好,看着贾琮大声道:“三弟!咱们都是贾家血脉,你知道,当日贾雨村不过是胡乱攀咬啊!三弟,咱们自己弟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哥哥们同你赔不是!”
  “三弟,咱们是宗亲弟兄啊!你可不能看着外人欺负咱们啊!”
  “三弟……”
  贾珂、贾珄、贾珅、贾珇等也纷纷开口,杂七杂八的求救。
  贾代彦、贾代勋等人还不信那些衙役敢拿他们,拄着拐杖仇视贾琮……
  贾琮目光冷然的看着他们,道:“你们最好祈祷贾雨村没有冤枉你们,进了江南刑名大牢后好好待着。只要你们出来,我就会追究你们和甄頫一起谋算我的事。你们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你们这群蠢货,连机事不密都做不到,也想害我?”
  此言一出贾珲、贾珂、贾珄、贾珅、贾珇等人登时傻眼儿,一个个面色惨白,如见鬼怪般看着贾琮。
  贾琮冷冷一笑,理也不理他们。
  任诸葛泰的人,将他们一众当了大半辈子大爷的人给押走。
  这时,宋岩、方哲、褚东明等人的马车才缓缓从船板上下来。
  不过都是老江湖了,似根本没有发现后面吱哇鬼叫的一幕,别说贾家那些人,他们连码头上一干江南文武重臣都没看进眼里,一个个自马车上下来后,观光起这扬州府的风物景色,指点江山,自得其乐。
  看到这一幕,贾琮心里都为那些督抚们感到难过。
  都说破门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更何况是堂堂一省督抚?
  可那只是对寻常百姓人家而言。
  对于大部分出过入阁宰辅的江南十三家而言,总督又如何?
  不提他们各家自身出去的官员,只那些门生故吏,和数十上百年来交织出的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他们就敢当仁不让的站出来告诉世人,他们才是江南的主人!
  最重要的是,江南十三家多有清名,造福乡杍,兴教化,各处风评都极好。
  哪怕是秦栝、甄頫这样的人,在百姓面前,都是温文尔雅极有道德修养的儒家公子。
  从不仗势欺人,更别说欺男霸女这样的恶行。
  这些人家,对家里的佃户仆婢也都宽和有佳。
  如此一来,谁会惧怕官府?
  谁家又没有官?
  所以,看到这些望族巨室们如此蔑视他们,方悦、郭钊等人虽差点咬碎牙呕出血,却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但也更坚定了他们推行新法的信念!
  若长此以往,大乾必回重现唐时五姓七家的旧况,朝廷威严何在?
  或许大部分人未必有这样心怀天下的胸襟抱负,他们只是单纯的忍不得自己被人如此无视羞辱。
  但殊途同归,这一刻,江南文武重臣们,都无比渴望将新法大行天下。
  江南十三家能如此超然,除却他们个个家风不错,向学之风严谨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基础,那就是每一家名下都有庞大的土地,有数以千计的佃户为他们劳作,所以他们不缺银子,不缺仆婢。
  正是有了这个基础,他们才能心无旁骛的去求学,去延请名师,去游学交友,去勾连门生故旧,去编织一张张越来越庞大的关系网。
  只有断了这个根基,这些巨室望族们,才会断了继续壮大成怪兽的养分,渐渐枯萎。
  念及此,方悦深吸一口气,看着贾琮露出善意的笑容,大声道:“不愧是松禅公的弟子,果然心怀天下。我等官员老朽,折腾经年,始终打不开新法的门路。还是贾大人下江南不到半年,就为我等开辟出了新局面,佩服,佩服!”
  郭钊也笑着附和道:“早二年前,本抚已知清臣公子大名。一笔清臣体,三阙清臣词,四言惊天下,名动京华。更为了孝道,弃笔从戎,在雅克萨城下立下一等大功。原来本抚其实并不深信,直至今日,终于再无疑虑。天降英才于大乾,国朝之幸,社稷之幸,亦是我等老臣之幸!”
  话音刚落,布政使唐延就接着道:“说起来,也难怪贾指挥使能写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好文来。贾指挥使出身贾家这样的家门里,却能长成这样。而且虽然有旧党的成分,可行事却极偏向我代表天下民心所向的新党……”
  “唐大人!”
  贾琮没让唐延将话说完,也不等变了脸色的方悦、郭钊、诸葛泰等人使眼色制止,就毫不客气的打断,他眼神讥讽的看着唐延,笑道:“我是真没想到,唐大人还能出现在此地。”说着,又看向面色有些不自然的诸葛泰,道:“臬台大人,本座交给你的那封信,莫非你隐匿起来了?今日你最好与我有个交代,不然我会对你们新党更好的。”
  诸葛泰面色一变,深吸一口气,淡淡道:“不劳贾大人费心。”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方悦,沉声道:“督臣,这是锦衣卫指挥使贾琮贾大人交给下官,当日白世杰派人送出求救信之一,是……送给唐大人的。”
  “不可能!”
  唐延闻言,面色骤然一变,眼神如瞪厉鬼般瞪向诸葛泰手中那封信。
  等面色阴沉的方悦接过信后,诸葛泰叹息一声道:“下官本等着折返金陵后再交给督臣,毕竟,事关重大。”
  方悦犹豫了下,不过见贾琮在一旁虎视眈眈,又有宋岩并江哲、褚东明几个江南十三家族长旁观着,虽心中恨极,也不得不当着众人面拆开信封,只浏览一遍,面色瞬间铁青。
  唐延见之亡魂大冒,大急道:“大人,白世杰已死,仅凭一封莫须有的信,怎能定我堂堂一省布政使大罪?”
  方悦闻言,顿时迟疑起来。
  却听贾琮冷笑道:“唐大人应该很好奇,本座手中怎会还有这样一封信吧?呵呵,因为唐大人手中那封,是本座派人临摹后,派缇骑装作白家人,去送给唐大人的。有趣的是,唐大人接到信后,就急忙忙的出了府,对了,本座手中还有详细记录的时间……唐大人是巳时初刻接到的信,然后连一刻钟的犹豫都没有用,巳时二刻就出了门,急着往码头赶去。”
  “胡说!”
  唐延声音尖利的叫着否认:“本官若是如此,怎未来扬州?”
  贾琮叹息一声,摇头道:“因为江南还是有一只黑手啊,唐大人即将到码头之际,有人与你通风报信,阻止了你的行动……当然,你也可以不认,毕竟那只黑手极了不得,根本没留下踪影。但是……只要本座将你当日随行人员拿下审问,唐大人你猜猜,他们会不会认,嗯?”
  唐延原本庆幸之心,听闻此言后,登时一沉,面色苍白的看向方悦,道:“督臣,下官一省布政使,焉能让他这个佞臣胡为?他是旧党中人,刻意诬陷打击下官这等新党干臣啊!”
  贾琮奇道:“唐大人,你刚才不还夸本官虽出身旧党,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吗?你是新党干臣啊,说话总不能和放屁一样吧?”
  “噗!”
  其他大佬们都还扛得住,宋岩身旁搀扶他的宋华却还是功力浅些,被贾琮故意激怒方悦、郭钊之言给逗的喷笑。
  不过等无数双眼睛看来,一时间宋华差点连呼吸都停住。
  骇然之余,却愈发钦佩正中间,与几方人马正面交锋而占尽上风的贾琮。
  方悦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来人,先请唐大人下去,待本督……上书奏明天子,等待圣谕,再作处置。”
  说罢,方悦目光幽深的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洒然一笑,看向宋岩。
  宋岩老眼中的激赏根本不加遮掩,颔首问道:“琮儿,近来可有新作否?”
  此言一出,在场无论新旧二党,甚至正被推向后面的唐延,都不由自主的看向贾琮。
  他们终归都是文人。
  贾琮想了想,笑道:“回先生,今日之作没有。不过当初自南而北,清扫锦衣叛逆时,弟子路经赤壁时,倒有所得,当时并不完整,正巧,今日补完。”
  宋岩哈哈一笑,抚掌道:“好!今日正是好时机,既已补完,琮儿何不诵来?”
  贾琮微微躬身礼曰:“诺!”
  应罢直起身,侧身正转,面向滚滚江面。
  烈烈江风吹拂斗篷飞扬,贾琮大声诵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第四百零八章 超然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壮志。”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
  “好!!”
  贾琮面色平静的诵罢转身,看向宋岩,宋岩抚掌大笑,高赞一声。
  宋岩身旁的方叔和、石公寿、褚东明、甄应嘉等人,也无不颔首激赞。
  方叔和叹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呵呵,这怕不是你自己的写照吧?果不负清臣公子之名!”
  这话,贾琮依旧面色清淡,却让江南文武那边好些人面色不自然起来。
  灰飞烟灭的,不正是他们的人么……
  褚东明呵呵笑道:“其实这词让清臣诵出,还是有些奇怪的。周公瑾赤壁大战时,业已三十有四。清臣你夸他英姿勃发,那你自己又算什么?旁人只道你不是谦逊,而是在自夸。”
  石公寿也笑道:“极是,看到清臣这样的少年俊才,实在让我等老朽心生哀意哪。不过结尾处,你又说‘多情应笑我,早生壮志’……这里你为何要用此句,可笑我多愁善感,竟早早生出了豪情壮志?有些不通啊,你这是自嘲?”
  这是挑刺的,不过贾琮还未言,宋岩便道:“此处多情,倒也未必作多愁善感解释,也可作‘自作多情’、‘不自量力’之解,意为应笑我不自量力,过早的生出壮志……可见那时琮儿的确心境并不好,颇为抑郁,竟心生自疑,可是发生了何事?”
  贾琮点点头,一直平静的面上,出现些许愧然,道:“先生明察秋毫,当时弟子心境的确不稳。自神京而出,骑乘数千里至濠镜,在粤州诛杀叛逆后,又马不停蹄一路北上。时日天降大雨,再加上疲惫不堪,至赤壁时,弟子与手下数位部下皆染了风寒,几到了难以为继之地,险险性命不保……
  弟子并不惧死,只是亲兵部下却因信我,追随弟子南征北战,结果因弟子轻狂,自以为是,使得他们落入危境。
  夜观赤壁,弟子思及公瑾当年,自惭形秽之极。
  不过,幸好弟子铭记先生教诲,不敢自弃,且弟子不到进学之年,得天子以锦衣相托,皇恩之重,旷古难寻。
  又怎敢以小小风寒忘陛下所托?
  再加上部下亲兵的鼓舞,总算一起渡过难关,无一人折损……
  事后,弟子再观赤壁江水,以为在漫漫青史长河中,眼前一切不过流云。
  所以一时挫折低谷不当看的太重,实在不该自怨自弃。
  周公瑾虽在赤壁风华绝代,光耀千古,但他日,我未必不能超越。
  故而以一樽清酒,先祭江月,再祭古人。”
  宋岩闻罢,老人眼中已满是慈爱和骄傲,他颔首道:“所以,至今日,你也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才完成此首佳作?”
  贾琮谦逊一笑,躬身道:“弟子不敢轻狂自大,妄以微薄小功自比公瑾当年。只是如今锦衣复立,从无到有,框架已稳。天子旨意大体已经完成,剩余者,不过按部就班缓缓发展,所以弟子……”
  “不对吧?”
  一直沉默的江南总督方悦忽然打断道:“既然贾大人明知皇恩深重,就当知天子如今以新法为重!就算重建锦衣,也是为了推进新法之用,否则要之何用?本督不信,贾大人离京前,陛下没有……”
  “方大人!”
  不等方悦说完,贾琮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了他,沉声道:“本座警告你,不要以你的猜测,来揣摩圣意,此非人臣之礼也。”
  方悦闻言,一口气差点没憋死,面色涨到发紫,怒视贾琮,却终究不敢乱说。
  揣摩圣意,非人臣之道……
  这他娘的……
  这种话,哪个臣子敢说?
  从来只有天子严厉训斥大臣时才会用,可若说贾琮说错了,倒也不算……
  方悦眼睛瞪得鼓鼓的,快憋出来了。
  郭钊没有急智,其他人要么地位不够,要么也是笨舌头,诸葛泰不得不上阵,道:“督臣之意,是贾大人你口口声声说,身为儒家弟子,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天平。此四言,振聋发聩,令天下群儒钦佩。贾大人师承松禅公,土地兼并之害,不用本官赘言。而新法,是解决此顽疾之不世良法也。贾大人身为天子近臣,难道不该为新法出力?”
  听闻诸葛泰所言,褚东明等老人无不嗤之以鼻,正想反驳,却被宋岩伸手拦住,让贾琮来应对。
  贾琮明白恩师之意,宋岩是在给他再次在天下人面前辩白的机会。
  这个机会,事关他在江南立足,和新党划清界限……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更不能认!
  只是,并不是谁都有这个资本,做了能不说不认。
  通常,你不做,旁人也会往你身上套,不认也会让你默认……
  幸而,贾琮有宋岩这个恩师在。
  他沉默了稍许,直面诸葛泰道:“臬台大人所言,新法为解决土地兼并之不世良法,对与错我并不知。
  本官年纪尚幼,根本没有接触过时政,故而无从评判。
  空谈只会误国。
  但是我知道,就算新法是好的,执行新法的人,却未必是好的。
  白世杰账簿上做记载之蠹虫,十之七八皆是新党干将。他们本是为了推行新法,摊丁入亩,以丁口税入田赋,减轻丁口税赋,增加田地税赋,以减轻土地兼并。
  或许他们本意为善,然而实际上,他们一边强剥旧地主的田地,一边又将这些田地用各种手法手段收拢到自己手里。
  请问诸葛大人,这叫什么不世良法?
  底下人如何你们或许不太清楚,可唐延,堂堂一省布政使,就是你们眼前的同僚,他家从一寻常殷实家庭,到现在家财万贯,才几年光阴?
  这些你们果真看不到?我想不是的。
  这才刚开始啊,你们新党就连这样的中坚大臣都腐化了。
  你们还想让我帮你们什么?帮你们巧取豪夺么?
  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们,我唯一能帮你们的,就是不断将这些败坏国朝根本,危害天子权威的国之蠹虫,抓出来,斩尽杀绝!
  为天子除害,为国朝除害!
  其余的,与我何干?
  新法是你们新党鼓捣出来的政法,究竟是好是坏,我不懂。
  你们觉得好,那你们新党就好好干。
  若是你们干不好,反倒指望我这个外人来做……
  须知宁则臣的位置,并非我在坐。”
  诸葛泰:“……”
  贾琮要是和他辩论新法的好坏,诸葛泰能和他引经据典的说上三天三夜,不说服他不罢休。
  可贾琮却有些坏,非将他自己定位在一个“无知少年”的位置,没经历过的事就不认,一个“空谈误国”,说的诸葛泰都无言以对,不过也愈发看重贾琮。
  多少官居一品的大员,都未必说得出这个道理,说的出,也未必做得到。
  他们许多只会凭空,或是根据想象,对政法进行指点。
  还作出一副为国尽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模样,让人暗恨。
  可眼前这位少年显贵,却能清醒的认知到这一点,实在难得可贵。
  这让诸葛泰剩下之言,都不好再出口了。
  不过他到底是官场老人,心智坚定,顿了顿后,又道:“也好,本官也赞成贾大人空谈误国之说。圣人亦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贾大人不愧为松禅公得意门生……只是还有一事,希望贾大人能公允处置。”
  贾琮点头道:“请说。”
  诸葛泰正色道:“江南地界,有谋逆大案发生,本官身为臬台,难脱失责之罪。然本官愿戴罪立功,收拾手尾,希望锦衣卫能将白家、秦家、安家等案宗罪状,移交江南按察司。”
  “不行!”
  贾琮这边还未答,倒是后面的褚东明、石公寿、梁正平三老齐齐开口,厉声阻喝道。
  诸葛泰看了三人一眼,没争辩什么,只目光淡淡的看着贾琮。
  贾琮则是满脸疑惑的看着褚东明三人,奇怪道:“三位老先生,你们刚才说什么?”
  褚东明板着脸,沉声教训道:“清臣,这些谋逆案是你一手经办的,此时他们来伸手,实乃心怀叵测也!你还年幼,万不能上当!”
  石公寿更是直白道:“他们分明是在争功,想以这些谋逆案,要挟我等!清臣,你不准交人!”
  贾琮简直迷糊了,问道:“不管他们是心怀叵测也好,争功也罢,那也都是锦衣卫的事啊,和三位老先生什么相干?若是我学问上有什么疏漏,三位老先生自可随意评判指点,可锦衣卫乃天子亲卫,除却天子陛下外,谁还有资格指手画脚?三位老先生这是在自误,还是在害我?”
  褚东明、石公寿、梁正平三老闻言,无不面色骤变,一个个脸色难看之极,鼓荡起江南十三家家主的气势,威压贾琮。
  他们还真不曾考虑过,会不会害了贾琮的利益……
  就算考虑到,相比于江南“大局”,一个贾琮的个人得失,也无足轻重。
  他们以长辈的身份,做此指点,在他们看来,丝毫不为过。
  可贾琮又并非真的只是少年显贵,任人糊弄,他依旧一脸疑惑,或者说,是一脸讥讽的看着三个老人……
  之前他是尊重他们,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与宋岩是旧友。
  是人道性的尊重。
  他们若真以为贾琮会与他们站在一边,那就太可笑了。
  锦衣卫指挥使,除却站在天子一边外,站在哪一边都是在找死。
  这一点贾琮从不敢或忘分毫。
  更何况,宋岩本也不算纯粹的旧党。
  他对旧党势力中的很多事,也很看不顺眼。
  既然如此,贾琮又怎会惯着他们?
  见这“小崽子”他娘的翻脸不认人,且比官场上最善变的变色龙还理直气壮,石公寿三人险些没气出好歹来。
  他们不得不气,方哲方叔和可以不恼,他家与秦家关系不密,徐州和江阴也并不搭界,隔着七八百里远。
  可石家、褚家、梁家却和秦家关系匪浅,光姻亲都有几对,谋逆案一旦扩散起来,后患无穷!
  若非如此,他们何必大老远的来凑这个热闹。
  眼见贾琮油盐不进,根本不理会他们的威仪,褚东明三人悲愤的看向宋岩,道:“松禅公,此事你要做主啊!”
  宋岩却缓缓摇头,叹息一声道:“琮儿说的对,锦衣卫身份不同,你们还是不要指点了。不过琮儿,锦衣卫本就有缉拿不法,及审问判决之权,你做事要善始善终。”
  贾琮闻言,点头道:“弟子明白,本也没想完全移交,江南省按察司方面可以参与进来,知道进度配合办案,依旧为锦衣卫主导。只是锦衣卫毕竟初立,许多时候力有未逮……”
  宋岩呵呵笑道:“这些你自己斟酌便是,除了圣意,本也无人该知会锦衣卫行事。”
  贾琮再度会意,又道:“先生,咱们先回家去罢?江风到底有些寒凉呢。”
  一直未开口的甄应嘉上前,道:“世侄,松禅公是受我邀约来此,本该由我负责。你还有公务在身,就去忙你的吧。”
  宋岩也如是说道。
  甄应嘉又对方悦、郭钊、诸葛泰等人道:“甄家出了个逆子,本官自会上书向陛下请罪。诸位若有什么问询的,只管来莲苑相问便是,最好不要惊动了金陵方面,老太太身子不安。”
  方悦、郭钊、诸葛泰三人面色阴沉,却不敢托大,只能点头应下。
  甄应嘉见此,心中一叹。
  放在十年前,二十年前,江南哪个人敢针对甄家?
  圣祖在时,老祖宗在时,江南更是只有一个声音……
  督抚衙门年年上门拜见,恭恭敬敬。
  再看如今,他也只能依靠祖上的余威,勉强撑住场面了。
  古人果然没有说错:一朝天子一朝臣。
  不过,甄家到底是甄家,只要太上皇还在世,甄家总还有几分体面。
  甄家安排的车马骡轿早就准备在旁,甄应嘉与管家微微颔首示意后,几抬奢靡舒适但看起来并不张扬的软轿抬来,请了宋岩、方哲、褚东明等人依次上轿,其余人则登上马车,告辞送行之人后,缓缓往莲苑行去。
  贾琮正准备离去,却被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总兵卢明寻上了门,看起来,来者不善……


第四百零九章 老匹夫!
  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总兵卢明,并一应参将、游击、都司随行而至。
  太平盛世时,文贵武贱乃是常理。
  都中长安军机阁内六大军机之所以能超然些,是因为他们乃大乾当世的六大国公。
  均有盖世功勋于江山社稷,因此即使面对内阁首辅,也不会逊色太多。
  但再往下,效应便层层衰减。
  九边军镇重地还好些,到了内陆各省驻军大营,提督衙门其实没什么太大的话语权,也不敢有什么话语权。
  朝廷对于藩镇的提防,自唐末宋始,从未减弱。
  所以之前方悦、郭钊、诸葛泰等人在说话时,陶克、卢明等武将只能压后。
  等大佬们谈完了甚至谈崩了后,他们才敢露头。
  只是他们对文臣能伏低做小,对于同样序属武官的锦衣卫,却没那么好的脾性。
  一个个虎威不浅,面色阴沉带着煞气看着贾琮。
  贾琮自然知道为何,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是宣国公赵家的旧部。
  这位陶克提督,十三、四年前追随宣国公赵崇,是血洗神京锦衣亲军的帮手之一。
  当年死在他手下的锦衣亲军都不知有多少,那么多远比今日锦衣卫强势的锦衣亲军尚且在他的屠刀下狼奔豕突……
  惯性使然,他又怎会将今日的锦衣卫放在眼里?
  “贾指挥,本督今日前来,便是想问问你,本督麾下金陵游击王昆、扬州城防都司姜峰二人,到底犯了何罪,被你无故杀害?今日贾指挥还需要与本督一个交代才是。否则,江南大营八千将士们,必不会答应。今日随本督同来的三千兵马,也不会答应。”
  陶克身量并不魁梧,还有些精瘦,但气势却极足。
  是在沙场上见过血杀过人经历过大阵仗的人,确实不同。
  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并不像王昆、姜峰那样已经被腐化,所以底气十足。
  此刻甄应嘉等人的车马软轿队伍已经离开了码头,江南督抚方悦、郭钊之流虽还在一旁,他们却只顾着商议如何对付江南那些“土顽”,对这边发生的事丝毫不觉。
  展鹏虽率领百余亲兵护在贾琮身后,但与对面的三千大军相比,就算展鹏双刀使出花来,也扛不住对方的碾压。
  所以,展鹏一边让麾下一亲信回去报信,一边小心翼翼的护佑着贾琮。
  还暗中吩咐其他人,若有冲突起,让他们务必拼死拦截,给他时间护送贾琮返回凤凰岛。
  其实就算返回凤凰岛,调集那一千五百校尉,再与扬州城内的一千五百缇骑汇合,他也没信心干得过对面这三千江南大营兵卒。
  三千锦衣校尉和正规军相比,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
  对面兵卒可都穿着棉甲!
  锦衣卫身上的衣服虽然好看,但防御力差了十倍不止。
  绣春刀也扛不住长枪弩阵啊。
  因此,展鹏无比紧张,唯恐从韩涛、姚元等人口中听说过的锦衣大劫,再度发生。
  不过,贾琮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紧张。
  因为,时代已经不同了。
  贾琮没有拿出天子剑来威压,对于这些骄兵悍将而言,一把天子剑,还真未必压得住他们。
  有宣国公在他们身后,这个罪可大可小,转圜余地十足。
  但若贾琮此刻拿出天子剑,却震慑不住他们,那必然威严尽失。
  他苦心经营的锦衣卫形象,瞬间破碎。
  所以,他不会冒这个险。
  贾琮面色淡然的看着陶克,道:“无故杀害?看来本座将证据送往江南督抚衙门后,他们不止没有清理文官,连江南大营的那份都没传到。”
  这话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可陶克却好似没听懂一般,大声道:“贾指挥,你还未说明,为何无故杀我部将?为何无故杀我部将?”
  秀才遇到兵,大概就是眼前的情形。
  贾琮眯起眼,凝视着对面老人,沉声道:“陶将军,你想造反?”
  “造反?”
  陶克声音愈发大如洪钟,他厉声道:“老夫一生三子,皆从老夫追随武王,为大乾征南逐北,誓死血战。三子二死一残,八年前那残废亦死,我陶家满门孤绝。天子要赐爵,老夫尚且不就,因为无子可传。黄口小儿,你道老夫造反?!”
  贾琮闻言,幽深的目光凝了凝,看着对面须发皆张的老人,问道:“老将军,你到底何意?王昆、姜峰之流,与刘昭白世杰勾结,罪证确凿……”
  话没说完,又被陶克打断:“什么罪证?死无对证!!不管是谁,敢往老夫部下头上泼脏水,都是我江南大营的死敌!”
  贾琮看着陶克,有些纳罕,心中疑惑无比。
  王昆、姜峰,都是三十岁上下的青壮,看起来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泼皮,无论如何都谈不上强兵悍将。
  这位陶克就算再护短,也不该如此护着这样的东西。
  这其中,必有他所不知的蹊跷。
  正疑惑僵持着,忽然,身后展鹏碰了碰他胳膊,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
  贾琮借收拢斗篷之际翻手一看,眼睛微眯。
  这是茶娘子的字迹:“王昆、姜峰之父,皆为陶当年亲兵,因护卫陶而战死,托孤。”
  贾琮恍然大悟,再看陶克,眼中忌惮之色尽去。
  这个老丘八,身份太棘手,纯粹一个滚刀肉。
  若他真只是为了护佑部下,贾琮还真不好拿他怎样。
  自古而今,乃至未来,在华夏这片让“忠孝节义”浸泡了两千多年的土地上,独特的军中文华,从来不曾改变。
  若无私心,陶克一心庇佑已死的部下,这种行为会被整个军方认同,然后凝集在一起,对抗任何反对他们的人。
  这股力量,别说贾琮,就是崇康帝都不敢轻逆锋芒。
  好在,陶克是因为私心,这完全是两码事。
  贾琮将身前斗篷拢了拢后,再看向陶克,淡漠道:“之前本座曾好奇,以王昆、姜峰腌臜之流,怎能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后来探听了下消息,才知道此二人生父,皆为陶将军当年之亲兵。他们都有个好爹啊……
  本座身上这个二等伯,尚且要往雅克萨城下,甘冒枪林箭雨走一遭才能得,他们就靠有一个给陶将军当亲兵的爹,他们的爹又救过陶将军的性命,所以就能直至高位。
  在陶将军的眼里,大乾的军制,又算得了什么?
  也是,你连爵位都不在乎,还会在乎什么?
  只是,这不是你为所欲为,践踏国法的理由。
  陶将军不是想问,本座为何会亲手诛杀王昆、姜峰二人么?
  原本此案本座是准备让江南大营自查的,既然陶将军力有不逮,查不出什么……
  这等论罪诛九族的谋逆大案,便再由我锦衣卫接手吧。
  十天之内,本座会给你一个清晰的交代。”
  说罢,瞥了眼陶克老脸上终于维持不住的霸道,贾琮讥讽的冷笑一声,转身就要走。
  却听身后一声暴喝:“站住!!”
  陶克麾下一游击一挥手,数百营兵列阵上前,将贾琮一行人围了起来。
  长枪相向。
  贾琮霍然转身,反手抽出天子剑,厉声道:“大胆!!天子剑在此,尔等欲谋反耶?”
  到了此刻,他不得不打出这张底牌。
  怪不得崇康帝对军方忌惮至斯,这群混账,果然无法无天!
  贾琮先前的担忧没有错,陶克这等老丘八,根本不惧怕天子剑,他目眦欲裂,拱手大声道:“昔年亚夫军细柳,天子至营门不得入。入则徐行,不得驱驰。亚夫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天子曰:此真将军也。今日便是天子亲至,亦介胄之士不拜。汝黄口小儿,狐假虎威,假天子剑行乱事,本督焉能惧之?”
  一旁江南督抚重臣们,看到这剑拔弩张的一幕,无不面色动容。
  难免有人幸灾乐祸,这不讲理的缇骑番子,也终于遇到更霸道了。
  但更多的人是紧张,若是江南大营今日在他们眼皮底下,屠了锦衣卫,杀了贾清臣。
  陶克固然难逃一死,可江南督抚也都做到头了。
  方悦、郭钊面色阴沉,诸葛泰则眉头紧皱。
  他们并非不想出面,按道理,方悦总督江南,连江南大营都在他的节制之下。
  但那只是名义上的。
  如今陶克这个老丘八炸毛,连天子剑都不认,方悦不认为他会在乎多一面王命旗牌。
  方悦心中其实希望,陶克只强硬的拿下贾琮,让他威严扫地,却又不伤他性命。
  如此,才会对江南督抚最有利。
  可看贾琮的模样,显然不准备束手就擒……
  棘手啊!
  果然,贾琮面上半点慌乱也不见,他持着天子剑,冷笑道:“陶克,你以为如今还是十三年前么?你这个老独户百无禁忌,生死不惧,我就不信,其他人也都是独绝之人。今日谁敢妄动,来日天子必诛汝九族!陶克!”
  不给陶克说话的机会,贾琮厉喝一声,讥讽道:“老匹夫,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摆功高。我贾家荣宁二祖从龙驱逐鞑虏开疆拓土,血洒江山之时,你尚不知在哪里苟活,还轮不到你在我贾家人面前耀武扬威。今日你大可试试,我贾家男儿,是会迎面战死,还是会屈膝投降?只可笑你为一己私心,害得整个江南大营,背上叛逆罪军之名!枉你口口声声为部下出头,无耻匹夫!!”
  论嘴炮,一个老丘八再老奸巨猾,又怎抵得过读书人?
  贾琮骂罢,另一手反手划过腿畔,再抬起时,手中已然多了把火器,直指陶克。
  他目光凌厉之极,手指已然搭在了扳机上,对面凛然,贾琮几次战绩,都离不开火器之利。
  对于火器,他们已经不再陌生。
  包围圈外码头上的一干重臣更是紧张之极。
  眼见诸葛泰就要等不及方悦、郭钊开口,便想要劝阻。
  他心中还在不甘的破口大骂,他相信,贾琮一定算到他必然会劝拦,江南督抚也一定不会让两方兵马在他们眼皮底下火拼。
  可哪怕知道,到了这个份上,诸葛泰依旧真心怕大家都玩脱了……
  正这时,忽地码头外传来一阵骑乘飙驰的剧烈马蹄声。
  数骑如风,转眼即至。
  一道从容大气,又夹带些许疲倦的女声穿过寂静无声的人群传了过来,引得无数人侧目不已:
  “清臣,不想你如今竟如此威武热血,看来黑辽一年,果然对你历练不浅呢,呵。”
  又道:“陶将军,还识得此牌否?”
  贾琮缓缓转头,看着码头上从天而降的那人,那双充满神采的眼睛,心中轻轻一叹:
  叶清。


屋外风吹凉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