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暴露


  金陵应天府,锦衣千户所。
  雷雨交加。
  书房内,一身儒雅之气的锦衣千户刘昭伏案书写着什么,挥毫泼墨,气度雍然。
  书房内只有二人,除了主人刘昭外,便是四大副千户中的魏晨。
  江南省与大乾其他省份不同,这个省实在太富庶了。
  不提金陵应天府冠盖东南,还有苏州、扬州等地,也皆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昌盛地。
  有钱就有势,更何况刘昭远非聂琼等鼠辈可比。
  刘昭虽谈不上雄才大略,但也颇工于心计,处世很有手段。
  与江南督抚百官相交莫逆,敛财吃相又没那么难看,更懂得利益共享。
  如此,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在其他省份的千户所只能苟且存活,干些脏活臭活勉强维持时,金陵千户所竟比当年还要发展的好。
  是天下诸千户所中,唯一设立副千户的。
  而在刘昭麾下四大副千户关泽、阮洪、张泰、魏晨中,以年纪最轻的魏晨,最得信任。
  因为魏晨智谋最深,堪称军师。
  金陵千户所能有今日的声势地位,魏晨占有一半的功劳。
  或也因此,魏晨在刘昭面前,有些超然。
  他没用什么拘束的懒散靠在楠木交椅上,端着一盏明前春茶喝的有滋有味。
  虽一人独坐,却也丝毫不觉枯燥,有滋有味。
  香炉里的一柱檀香燃尽,刘昭落了笔,瞥了眼悠然自得的魏晨后,自己从桌边取来一方帕子净手。
  魏晨这才放下半个时辰才喝下半盏的茶盅,笑道:“大人写完了?哎呀,该我服侍大人才对。”
  刘昭将手中帕子往一边随手丢去,笑骂一声:“假模假式,愈发没规矩。”
  面上带笑,眼中却闪过一抹痛楚,看着魏晨这张年轻的脸,他就想到了被他亲手毙杀的独子刘越。
  原本,他是准备将魏晨留给刘越用的。
  也准备将锦衣千户所当成一份家业传下去。
  如今却……
  感觉到气氛微变,魏晨垂下眼帘,似未察觉般笑道:“大人今日招我来,可是有事吩咐?”
  刘昭放下心思,看着魏晨道:“你近来可发觉有些不对?”
  魏晨奇道:“什么不对?都还好啊。”
  刘昭皱眉缓缓道:“你不觉得这月余来太安静了些吗?南边有几个省,至今没有通消息过来。”
  南方诸省的千户所,素有同气连枝互通有无的习惯,自知道京里要来人重整锦衣,他们通信的频率就更高了。
  且多是其他省份的千户所派人送信,商议众千户所隐尊金陵应天府千户所为首,以图互保。
  可这一个多月来,书信却越来越少。
  魏晨想了想,还是摇头轻松道:“应该没事……这大半月来,江南各省都在下雨,不少地方还出现了洪涝,天灾连连,路途不通。南边没什么大事,就算有事,也是山东来的那位衍圣公在搞事……”
  “诶……”
  责怪了声后,刘昭皱眉肃然道:“不可对牖民先生无礼。”
  魏晨没所谓的笑了笑,点点头。
  他知道刘昭一直都将自己当成文人。
  天下文人皆视衍圣公为精神领袖,刘昭也是如此。
  只是在魏晨看来,未免有些可笑……
  笑罢,魏晨还是重复旧题道:“那位衍圣公近来可是一直不消停,一大把年纪不在曲阜享受天伦,还跑到江南来。这几日不停的接见江南诸姓的族长,摆明车马的告诫他们,不许对贾家那位动手段……大人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贾清臣何德何能,能让一代文宗,为世人敬为天下师的衍圣公这般厚待!我想了几日,还是想不通,大人说的莫非是此事……”
  刘昭闻言却笑了起来,摇头道:“你是因为不好文词,所以不懂那位贾家子的才气。论文才之盛,天下灵气十斗,贾清臣独占八斗,此言丝毫不过逾。再加上他又是被牖民先生发现后才介绍给松禅公当弟子的,有这一层渊源,衍圣公怎会不上心?上月中秋夜传出的那阙中秋词,整个江南文坛震动。贾清臣之名,再度名动天下。这种情况下,衍圣公又怎会不上心?”
  魏晨闻言,想了想后笑着爆粗口:“也是,近来秦淮河上那些画舫,没一个不唱清臣词的,都他娘的附庸风雅,我就觉得没卵意思……”
  见刘昭又要教训他什么,魏晨忙岔开话题正经道:“大人既然以为衍圣公不妨事,那大人在担忧什么?”
  刘昭站在窗前观屋外风雨,眼眸微眯道:“孔传祯行事,不过是为了保贾琮一条性命和清名罢了,实质上,还是帮不了他太多。若是小事,江南诸家或会给衍圣公一个面子。可是新法大行,是要坏人根基性命的,那几家连天王老子的面子都不给,更何况其她?所以,衍圣公之事并不相干。我并没有担忧什么,只是……子扬,你不觉得运河上那艘船,实在太慢了些吗?”子扬是魏晨的表字。
  魏晨闻言面色一凛,他坐直身体,正色道:“从那艘船出京时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后来便觉得慢的过分。七月底出京,现在都已九月中,近两个月了,才行了那么点路程,十月十五能不能赶到都不好说……我当初就怀疑有诈,认为贾家子极有可能不在那艘船上,可是后来中秋节忽然传出的那首中秋词,大人又说那必是贾琮所作……”
  刘昭点头道:“这个必然没差,可以确定,但那之后……”
  魏晨闻言眼睛一眯,明白了刘昭的心思,道:“大人的意思是,贾家子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中秋节之后,就……上岸了?”
  刘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语气低沉道:“上回你提醒我,纵观此子在京中的种种作为,实不可小觑。再联系那艘慢船,我便料定此中必有问题。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真要乘着那艘船顺风顺水的逛到金陵,他还能有什么作为?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明白,所以,此间必有疑问。”
  魏晨缓缓点头,只是又皱起眉头,道:“可是就算他白龙鱼服,提前来到江南,他又能做什么呢?就消息所知,他身边也不过一百来个残兵废将,船上肯定要留下大半,掩人耳目。剩下那点人,他就是能翻出花儿来,对咱们也没威胁吧?”
  刘昭道:“正是因为猜不透,我才请你来帮着想想。虽然不知其动机为何,但却可以肯定一点……”
  魏晨点头道:“没错,可以肯定,必是来者不善!”
  说罢,他站起身来回踱步了两圈,站定后看着刘昭道:“大人,此子最大的优势,一是其身肩大义。有一个锦衣指挥使的名分在,名义上,天下锦衣皆为其麾下一员。只要千户所不准备造反,就不能做的太过,先天低他一头。其二,便是他的出身。贾家本为金陵四大家族之首,虽然迁居神京多年,可底蕴依旧深厚无比。不说其他,只贾家和甄家的关系,就够许多人头疼了……”
  说到这,魏晨眼眸一亮,道:“大人,你说他若果真弃水路走陆路提前来金陵,会不会秘密联系故旧世交去了?他若真能说动甄家帮他,咱们就要遇到大麻烦了。甄家代天家坐镇江南一甲子年有余,在江南的势力根深蒂固,而且圣眷隆厚,是能和天家叙交情的。有甄家开口发话,那贾家子就能翻起大浪来……”
  刘昭闻言沉吟了片刻后,摇头道:“我原也有此猜想,不过……新法对甄家同样极为不利。当初圣祖爷在世时虽赐予了奉圣夫人不少永业田,免除租赋,可这些永业田占据甄家产业两成都不到。如今甄家的万倾良田,都是这数十年来积攒起来的,没交过一文钱的税。江南若果真要将新法推行彻底,甄家同样损失惨重。他家富贵惯了,真要切去那么大一块肉,我想必是承受不起的。有这等利益干碍,我不认为贾家子能得到甄家的支持。甚至不止是甄家,连贾家在江南的十二房都不会支持他。”
  魏晨糊涂了,问道:“那依大人之意,他到底想做什么?”
  刘昭阴沉下脸色来,道:“正是因为推测不出那贾家子到底想做什么,心里才会有些不安。子扬,你说的是有道理的,根据此子在京中的做派,胆大心细,又是自逆境中成长起来的,所以绝不能因其年岁小就小觑于他。我以为,首先要确定此子到底在哪!”
  魏晨闻言,眉尖轻挑,道:“大人之意是……”
  刘昭沉声道:“让沿河之人,趁其换水米之时,靠近请安,探其虚实,不妨稍微强硬些。若仍不得知,就派遣水鬼,伺机摸上船去!总之,务必要先弄清那贾家子到底在不在船上。”
  魏晨缓缓点头,道:“若在如何,不在如何?”
  刘昭道:“若在,便不必多事,至金陵之日,便是其龙游浅谈虎落平阳之时。若不在……不管在不在,子扬你今日便命人封锁自北而来的各处要道,细查贾家子行踪。既然他离开那座官船,白龙鱼服便是鱼,咱们不妨成全他,让他变成一条死鱼!”
  魏晨郑重领命后,又补充道:“大人,若是贾家子不走金陵府又如何?咱们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再者,说不定他已经到了……”
  刘昭这会儿心里基本上已经断定贾琮必是行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因而不会以为魏晨多虑,他眯起眼,面上儒雅之气尽去,寒声道:“不走金陵府,那他往哪去?”
  魏晨想了想,道:“我听说,扬州盐政衙门巡盐御史林如海为贾家东床,林如海病重,荣国府长孙护送林如海孤女回扬州侍疾。若是贾家子不走金陵,八成是要落脚扬州。大人,应天府有大人在,无论如何也翻不了天,不若就由卑职往扬州走一遭吧。都说贾家子乃文曲下凡,我是真想会他一会……”
  “也好。”


第三百零一章 拦船
  “轰隆隆!”
  “劈啪!”
  白昼如夜,闷雷滚滚,闪电嘶鸣。
  漫天雨幕中,素来繁华的临安府清河坊大街上空无一人。
  坊间一条深巷内,座落着一套三进宅院。
  这里,便是之江省锦衣千户所之所在。
  本该紧紧闭合的大门,却在风雨中一张一合着。
  尽管暴雨清洗着整个人世间,可是若有人靠近这座宅子,却能隐隐嗅到一股血腥气。
  ……
  “啊!!”
  “混账!”
  “我不服!不服!!”
  “周青,老子待你不薄啊!你敢杀我?!”
  仪门内庭,暴雨与鲜血掺杂在一起,之江省锦衣千户田文龙满面悲愤不平。
  他看着突然惊变后的遍地残骸和断肢浸泡在血水中,再看看面前这个由他一手提拔起的百户,恨欲狂,厉声嘶吼道。
  素来讲究仪表派头的田文龙,此刻被一个身着百户服二十七八上下的男子带着十数个锦衣校尉包围着。
  以有心算无心,再加上这等天气,出其不意下,整个千户所就被轻易屠遍。
  谁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不过,田文龙目光最后的落脚处却不是眼前包围着他的叛徒,而是仪门门楼下,一方小小桌几旁坐着的年轻人,或者说,是少年……
  暴雨一直未停,无论敌我都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可仪门楼下那个少年书生,身上却干干爽爽。
  他就着桌几上的几碟临安小菜,认认真真的吃着饭……
  换个环境,这应当只是世间最不起眼的一幕情景。
  可眼下庭院内残尸遍布,血流成河。
  一条条人命比猪狗还贱般被收割……
  而这个书生竟然还吃的不慌不忙,平静淡然。
  这就让田文龙心底生出彻骨的寒意!
  他恐惧,他怕死,他大口喘息……
  他还想活下去。
  田文龙已经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书生是何人,尽管心里已经被绝望占据了大半,但他还是想最后挣扎一番:
  “大人!卑职冤枉,卑职不服啊!”
  门楼下静静用餐之人,便是贾琮。
  自八月从粤州北返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中,贾琮经历了许多,也自觉成长了许多,明白了许多。
  自南而北清理锦衣千户所,比预想中轻松的多。
  只“出其不意”四字,就威力无穷。
  没有人能想到他会神兵天降,从神京长安直降大乾最南,再由南而北清理。
  更没人能想到,他会以这种不讲规矩的手段来清理门户。
  在他们原本的盘算中,贾琮当只会以大义逼迫,了不起会用些计谋策略,仅此而已。
  因为没人敢动乱江南,江南担负着大乾大半税赋,江南不稳,则天下必乱!
  他们以为,投鼠忌器下,贾琮绝不敢轻举妄动,况且他也没轻举妄动的实力。
  朝廷尚且不能将他们如何,更何况区区一个光杆儿指挥使?
  再加上有内应,里应外合下,几乎不费什么代价,贾琮就平定了一个又一个的千户所。
  甚至,过了桂西后,贾琮还大胆的分出一支兵马,由南镇抚司镇抚使姚元率领,带着一半兵马往湘南鄂北二省而去。
  一半兵马,其实也就是十来人。
  所以再后来动手的,就是挑选的内应。
  贾琮愈发清晰的明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他身怀大义,可以认命锦衣千户。
  为了一个锦衣千户,有太多人愿意拼死一搏!
  之江省不同其他省的千户所,这里没有韩涛信得过的熟人,但贾琮却有把握,一定能挑出一个“心怀大志”者。
  果不其然,几番打听下,就选中了临安城内五大百户中最不得意的周青。
  周青此人尚不到三十,十年前本只是临安城锦衣千户所内的一名小旗。
  位虽不高,但颇有勇武之名。
  后来田文龙借着都中巨变引发的混乱上位后,为了慑服四方,便收周青之武为己用。
  周青也不负所望,用武力帮田文龙除去一个又一个的对手。
  屡立战功后,在短短三年时间内,周青就从一小旗升为百户。
  原本这应该是一场“君臣相得”“皇叔遇子龙”的佳话,可是好景不长,临安城内平服千户所内再无敌手后,田文龙的注意力就转移到敛财之上。
  只靠勇武是维持不了势力的,又不是造反,坐稳千户之位后,田文龙更需要的是财。
  武力方面周青为个中翘楚,堪称悍将。
  可在敛财方面,他却连个小旗都不如。
  又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去干太过伤天害理之事,甚至还曾劝诫过田文龙,其结局也就可知了……
  虽然名义上还是临安城五大百户之一,实际上连一个被田文龙器重的实权总旗都敢不给周青面子。
  三番五次有人敢欺上头,有田文龙压着,周青只能无比郁闷的活着,看着当年志向远大的锦衣千户,成了只会刮地皮的走狗……
  在这等情况下,只需一份认命勘合,其他的事便都顺理成章了。
  听着田文龙的怨怒嘶吼声,贾琮恍若未闻,依旧不疾不徐的吃着饭。
  连续两个月马背上的长途奔袭厮杀,贾琮快瘦的脱形了,面色也极不好,不复当初风流。
  唯有一双眼睛,愈发明亮有神。
  他没有理会田文龙的意思,身旁侍立的韩涛却答道:“冤枉?不服?你田文龙在临安城干的那些事,诛你九族都够了,如今只杀你一门,你有什么好冤枉不服的?”
  田文龙看着贾琮,心中愈发森寒恐惧,他对韩涛咬牙道:“田某何罪之有?证据何在?”
  韩涛好似听到了莫大的笑话一般,仰头大笑道:“证据?田文龙,你也算是锦衣亲军里的老人了,锦衣亲军行家法,需要证据吗?更何况,有周青在,想要什么证据没有?”
  田文龙闻言,看了眼不远处面无表情浑身血雨的周青,恨之入骨,但他犹不甘心,对贾琮大声道:“大人!卑职愿降,卑职发誓,永远效忠大人,为大人门下走狗!卑职愿献上家财,卑职比周青强十倍,知道之江省无数私密,卑职还有一爱女,天香国色……”
  在田文龙无比期盼和周青微微色变的目光中,贾琮搁下筷子,用帕子擦拭过嘴角和手后,在韩涛举着的宽大油纸伞的遮蔽下,踩着血水往前走了几步,对田文龙道:“你知道为何本座选他而不选你么?”虽为点明,田文龙也知道贾琮所言何人。
  田文龙用从未有过的卑微哀求的声音求道:“大人,周青就是一条喂不饱的白眼狼,养不熟的家狗啊!大人,卑职愿为大人效死啊!”
  贾琮呵呵一笑,道:“周青的确有野心,但我最不怕的,就是有野心之人,因为这样的人通常有能力……至于我选择他的缘由就很简单了,虽然他也有一身的臭毛病,听说也做过不少混账事,但他至少还有底线。人可以追求权势富贵,可以不择手段,但一定要有自己的底线。若是连底线都没有,那就不配为人,便是畜生。本座素来求贤若渴,不论出身门第,但不能收畜生。你田文龙,就是该死的畜生。”
  说罢,贾琮微微扬了扬下巴。
  在田文龙绝望暴怒的嘶声怒吼中,周青迎面一刀劈在他的脸上,终结了他的性命。
  事罢,周青率领部下跪倒在地,大声道:“卑职拜见大人,谢大人收留!”
  贾琮目光淡淡的看着此人,道:“方才之言,是说给田文龙的,也是说给你的。周青,自今日起,你为临安城锦衣千户,望你好自为之。”
  冒着大雨,周青抬头看向贾琮,大声道:“大人,卑职不想当千户,甘愿为大人麾下一总旗!愿随大人开疆拓土,为大人牵马坠蹬,望大人成全!!”
  韩涛、展鹏分立贾琮左右,都面色凝重的看着周青。
  此人果然野心勃勃!
  自古以来,最防备也最让人瞧不起的就是背主弑主之人。
  在韩涛和展鹏看来,这个周青便是鹰视狼顾之辈。
  今日能杀田文龙,来日未必就不会再次弑主……
  贾琮也打量着周青,他道:“你有这份心倒也难得,临安府虽是繁华昌盛之地,但往后千户所做事的难处并不多,没甚意思……不过我还需要人将此处稳定下来,你先暂代此职,收拢安抚好千户所力量。至于是否真的愿意跟我吃苦,还是留在这享福受用,下月十五日金陵应天府大会后再说。若到时你仍有此心,本座成全你也未尝不可。神京长安六大千户,至今也的确还没着落……”
  听闻此言,周青大喜过望,一个头重重叩在地上,沉声道:“谢大人成全!”
  贾琮点点头,看着他道:“希望你永远记得自己的底线,旁人以为你背主,我不认为。若是有朝一日我堕落成田文龙之流,不怕被你所杀。”
  周青闻言,面色霍然动容,抬头看向贾琮,颤着唇角,眼眸泛红,嘶声道:“周青,誓为大人效死!!”
  士为知己者死。
  贾琮俯身拍了拍周青的肩头,直起身后,对展鹏道:“告诉沈浪,尽快收尾。修整两个时辰后启程,前往扬州。”
  “喏!”
  ……
  崇康十三年,九月二十七。
  京杭大运河镇江段。
  一艘三层楼船在江面上漂浮着,将在此处转入长江。
  桅杆上,挂着偌大一面旗帜,上书“锦衣指挥使”五个大字。
  船尾又有一面旗杆,上挂稍小些的旗帜,书“荣国府”三个大字。
  前者代表朝廷乃至天子体面,后者代表荣国府贾家的尊严。
  有这两面大旗在,楼船自北而来,沿路无数关卡,一路畅通无阻。
  楼船船舱为船工们所居,一楼为贾琮一百名亲兵所居之处。
  二楼则住着随行的诸多嬷嬷、厨娘和粗使丫鬟,以及养伤中的薛蟠。
  三楼上,住的是楼船主人贾琮、薛家姑娘薛宝钗、及贾琮身边的一众婢女。
  平日里无事,一楼之人绝不允许踏上二楼,二楼未得允许,同样不得上三楼。
  旁人倒还罢了,闺阁中的女孩子,被小小一方天地圈了十多年,别说在船上看两个月的风景,就是再长些也能坐得住。
  可已经将伤养的七七八八的薛蟠却差点闷出病来,整日里被拘束在二楼,和一群臭婆子、粗丫头为伍,楼下又是一群石头一样的丘八,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薛蟠想死的心都有。
  楼船在水上已经行驶了两个月了,连日阴雨天难得今日放晴,楼船又要靠岸码头,修整一下,还要补充些净水和新鲜的瓜果蔬菜及肉食。
  这个机会薛蟠说什么都不愿错过,便非让婆子请了妹妹宝钗下来,闹着放他上岸去逛一天。
  这艘楼船不止上船不易,就是想下船,也不是随便能行的。
  没有宝钗和平儿两人一起点头,别说薛蟠,就是船上的亲兵都不准下船。
  站在二楼地板上,看着哭丧着脸闹喊着要下船的薛蟠,宝钗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不是她母亲薛姨妈,绝不会在这等要紧事,漏出半点破绽。
  虽然她也是上船后才得知了许多事,但她能想到“机事不密祸先行”的道理。
  眼见薛蟠愈发闹的不像,宝钗正要训斥时,忽然听到下面楼梯口处传来沉沉的脚步声,脚步声止时,来人却未露头,只在楼梯上传话:
  “请嬷嬷上去传话,江南甄家大爷甄頫并镇江府府学廪生,求见大人。”
  此言一出,别说宝钗等人色变,连薛蟠都不闹了,睁着铜铃大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虽浑赖粗傻,但还没蠢透。
  贾琮摆了那么大一个阵势,瞒天过海,若是让人拆破了,用屁股想也知道不是好事……
  素来持稳冷静的宝钗,此刻也不禁慌了神。
  换个人哪怕是镇江府知府,都可以轻便打发过去。
  之前二月里楼船靠岸补给时,也不是没人前来请安问好,但只要说一声不便相见即可。
  可如今是江南甄家……
  那是贾家的世交老亲,按理说就是来个嬷嬷都要贾琮亲自接见,更何况还是甄家大爷亲自求见,哪里是能随意打发掉的?
  过了好一阵后,到了不得不下决定时,宝钗方咬着不抹而红的朱唇,有些艰难的一字一句道:“取些都中土产来,另备上等文房四宝四件,请朱嬷嬷和刘嬷嬷带人送给甄家大爷和府学廪生,就说……就说三爷这几日过了病气,见不得外客,请甄家大爷海涵。等到了金陵,三爷必去府上拜会请罪,请甄大爷万万见谅。”
  看着朱嬷嬷和刘嬷嬷两个老成的嬷嬷带了四个丫头下去后,宝钗长长的呼出口气,目光却丝毫不见轻松,万一甄家大爷不善罢甘休,要亲自登船探望呢?
  宝钗心中不宁,只能祈祷最好能将此事混过,不然……
  日后,她该怎么见他?


第三百零二章 大鱼
  两个月光景过去,宝钗似乎清减了许多。
  无忧无虑的闺阁生活中,凭白被压上了一座大山,是真正的压力山大。
  虽未得贾琮亲口叮嘱,可也得书信一封。
  短短的一封信,寥寥百余字,却将这艘船上二百余人都托付于她和平儿。
  平儿又是凡事以她为主,所以宝钗怎能轻快?
  她在上船前的那一夜,幻想过无数船上的温馨、惊喜和幸福,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
  不过,她倒并不觉得难过或是失望,心底反而有种“男主外女主内”的感觉。
  她的本性便是凭风借力上青天。
  轻轻呼出一口气后,根本没有再多言,宝钗用眼神就让薛蟠那鸟人闭上嘴到床上去挺尸了。
  对于这个极出色的妹妹,薛蟠是又爱又畏。
  而后宝钗就回到三楼,静候消息。
  ……
  楼船三楼其实就好似一套精巧的宅院,虽不大,但同样按布局分了好些房间。
  正房、暖阁、厢房、耳房、倒座……
  正卧房自然是为贾琮所留,他不在,其他人不好入内。
  宝钗和莺儿住东厢,平儿与晴雯在西厢,小红、春燕等人也均是一房二人,可相互照应。
  “宝姑娘,下面如何了?”
  见宝钗回来,只知道她是去安抚她那不省心的兄长,平儿关心问道。
  宝钗神色却不似寻常,只微微摇头,竟没有答话。
  她走至窗前,悄悄拉开厚厚的帷帐一角,看向外面眺望。
  三楼算是闺阁,为防码头上的行人观望,此刻都被帷帐遮蔽。
  从来没见过宝钗这等动静,心细的平儿便知有异,让晴雯将追打顽闹的春燕、香菱、小角儿一伙关到小屋子里安静后,她走到宝钗身旁,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出了何事?”
  宝钗没有隐瞒,将烫手的甄家大爷来访之事说出,平儿闻言自是唬的变了脸色,一时间没了言语。
  宝钗虽然心中沉重担忧,面上却平静了下来,静静的看着窗外。
  楼船距离码头只有几十步的距离,虽然看不真切,但从窗边也能看到靠近楼船的码头上,站着十数人。
  个个身穿儒衫头戴璞巾。
  刘嬷嬷和朱嬷嬷引着四个丫头下了船,将礼送给了中间一个男子,说了一阵话,自然听不清……
  不过能看到人群似发生了一阵骚动,好些士子往前挤了挤。
  然后中间那个男子,应该就是那位甄家大爷甄頫,不知和朱嬷嬷与刘嬷嬷说了些什么。
  没过多久,两位嬷嬷就带着四个丫鬟折返回来。
  待两位嬷嬷重上三楼后,宝钗面色凝重的急问道:“两位妈妈,外面人说了什么?”
  朱嬷嬷道:“姑娘,那位甄大爷说,既然三爷病着不便见客,那他们也不好强求。只是想求三爷一副墨宝,最好是那首中秋词的手稿,另外问三爷可有新作没有?”
  宝钗闻言,海松了口气,平儿站在她身边,甚至能感到她紧绷的身子放松。
  却听宝钗吩咐道:“去将琮兄弟留下的那两首词包裹好,让妈妈送下去。”
  平儿忙去正屋准备,没一会儿取了两个纸卷来。
  宝钗接过后,在纸卷上摩挲了番,似心中不舍,不过到底眼前事重要。
  她将纸卷交给朱嬷嬷,道:“嬷嬷告诉甄大爷,就说除了中秋词外,另一首《临江仙》是前日所作,请甄大爷及镇江府的诸位朋友先贤雅正。”
  朱嬷嬷闻言,忙领命而去。
  不过宝钗却又叫住了刘嬷嬷,道:“劳烦妈妈去一楼告诉齐副队正,就说今日有人拦船,之后必有人窥伺行舟,这是三爷交代过的,请齐副队正打起精神来,务必小心仔细,不是顽笑的。”
  刘嬷嬷闻言不敢大意,匆匆下楼。
  未几,又上来复命,说齐副队正请姑娘放心,伯爷早有预料安排,必万无一失。
  等刘嬷嬷再下去后,平儿正想夸宝钗,却见她摇晃了下身子,似站立不稳。
  平儿唬了一跳,忙上前搀扶住,候在东厢门口的莺儿也几步跑了过来,哭腔叫道:“姑娘……”
  宝钗长长呼出口气,雪白的额前浮着一层细汗,正要说什么,却听到外面隐隐传来一阵叫好声。
  她赶紧走到窗边,挑起一抹帷帐外望,就见码头上一众白衣士子们正激动的围着甄頫大声叫好。
  甄頫捧着一张纸卷,似在大声诵读。
  朱嬷嬷已经折身回返了,只是还未上楼。
  平儿也挑起一角帷帐外望,正好看到码头上好些人,竟对着楼船作揖行礼。
  礼罢,众儒生一起转身离去。
  朱嬷嬷这才上楼来,转述道:“宝姑娘、平姑娘,外面那位甄大爷看了三爷的字后十分满意,还劝三爷好生休息,他说不日也要回应天府,到时候一定请下东道候三爷大驾光临。”
  宝钗闻言,对莺儿点了点头,莺儿会意,忙从袖兜里取出荷包,拿了一锭二两左右的银子递给朱嬷嬷。
  朱嬷嬷推辞,宝钗笑道:“请妈妈和刘妈妈喝茶。”
  平儿也劝道:“宝姑娘素来大方,妈妈们领受了才好。”
  朱嬷嬷这才千恩万谢的下去。
  等人走后,看着宝钗清减的脸,平儿埋怨道:“三爷也忒不知心疼人了,宝姑娘何曾这样劳过心?也没和姑娘商议,就这般欺负人。等回头见了面,必让他给姑娘赔不是。姑娘快坐……”
  宝钗由平儿和莺儿扶着落座后,垂着眼帘轻笑道:“咱们这算什么累?坐着船好吃好喝,下面还有说书的女先生和小戏班子,每日里教你们读点书写点字,做做女红……却不知,琮兄弟现在如何了。”
  平儿闻言,心头一颤,焉能不心忧?面上却依旧强笑着宽慰道:“宝姑娘尽放心,三爷说了,让咱们十月十五到金陵,他必会在那日到达金陵。”
  宝钗闻言,看着平儿笑道:“怪道琮兄弟最看重你,忒可心了些。”
  平儿羞笑道:“姑娘又拿我取笑……”
  二人正说着,就见刚被关进小屋子里的小角儿、香菱等人又跑了出来。
  宝钗看着小角儿,真真有些无奈,道:“你又怎么了?”
  小角儿笑眯眯道:“宝姑娘,咱们中午再吃长江鱼可好?”
  平儿噗嗤一笑,捉过小角儿,捏了捏她肉呼呼的脸蛋儿,道:“你就不瞧瞧你胖成什么了,和福娃娃一样,还嘴馋?”
  小角儿理直气壮道:“香菱姐姐才嘴馋!”
  众人一笑,也没错,除了小角儿,便只有心思最单纯的香菱无忧无虑。
  她母亲封氏也在船上帮忙,不似其她人还挂念家人,在船上吃的好顽的好睡的好,活动范围却有限,怎能不胖?
  不过香菱不似小角儿胖成福娃娃,她只是丰润了许多。
  听到小角儿的出卖,香菱急的跺脚,否认道:“才没有!”不过好看的眼睛还是滴溜溜的转。
  宝钗和平儿对视一眼后,好气又好笑,不过忽然又都有一种大人为孩子遮风避雨,保护成功家的安详宁静后的自豪。
  又挑开帷帐看了眼窗外,见那些士子已退后,宝钗放下心来,想了想笑道:“想吃江鱼……香菱你自去和你妈说,让她给下面人交代一声。不过都不能贪嘴了,女孩子太胖了到底不好。”
  香菱耿直,笑眯眯的应道:“嗯!姑娘以前胖,现在就好了……”
  连平儿都跟着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又觉得不妙,嗔退了香菱。
  宝钗却并未着恼,反而跟着笑了声,期盼道:“再过半月就好了……”
  平儿心里明白,嗯了声。
  再过半月,就能重逢了呢……
  ……
  崇康十三年,十月初六。
  江南各省大雨,官道多为山洪与泥石流所阻。
  所以自临安到扬州的六百里路,贾琮一行人足足走了九日。
  十月初五夜至扬州,寻一寒酸的脚递铺修整一宿后,一行十二人于六日清早天未明时,就冒雨赶往彩衣街鹅颈巷。
  到了这一步,已经算是这一布局开始收官的阶段了。
  前面几千里奔袭奇杀,都堪称完美。
  眼下距离最后一战也差不多只一步之遥,以贾琮的心性,自然不会大意轻敌。
  他身边统共才十来人,阴沟翻船的概率并不小。
  不过扬州并非省城,只立一百户所。
  再加上刘昭用人手段高超,江南又为天下第一等富庶之地,很难寻找到类似沈炎这样的人物来里应外合。
  所以,就只能强袭!
  贾琮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都在帮他,这一个多月的阴雨连天,给了他太多的便利。
  相比之下,道路上造成的那点阻拦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站在鹅颈巷路口,天色还是一片昏暗,百户所门楼下的那两盏油纸灯也已熄灭。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之时,也是人一天中睡的最沉之时。
  贾琮带人走到一座门楼前,展鹏一个起跃,摘下一个灯笼,躲进门楼避开雨用火折子慢慢点燃,晕起一片不算醒目的火光。
  贾琮亲自接过灯笼后,对展鹏微微颔首,展鹏会意,手一翻,取出藏于袖兜内的一把弯刀,顺着门缝轻轻一勾再一推,大门便被打开。
  生性不苟言笑的沈浪一言不发,身形却如猿猴般轻巧疾速而入,手中一把短剑,一把匕首灵动。
  和展鹏一起,二人根本不停顿,警戒四方的同时,一路往里急冲而去。
  谁都没有想到,太平盛世时节会有人强袭锦衣卫所,又是这样的天气,所以百户所内几乎没有任何防备。
  展鹏、沈浪二人负责直捣黄龙,擒拿或是格杀扬州百户孟保国。
  擒贼先擒王,贾琮有大义在身,只要拿下孟保国,其他人群龙无首,就不可能再有翻盘的机会。
  而除却留下两人保护贾琮的安危以防万一外,其他人则顺序“清扫”整个百户所。
  以锁拿为主,有敢反抗者,杀无其他人赦!
  贾琮自己举着油纸伞,由韩涛和郭郧护卫着,一步步往内走去。
  耳边渐渐响起一些惊疑声和闷哼声,不过都不成气候。
  直到一炷香的功夫后,二门内忽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厮杀搏斗声,却也没持续太久。
  没一会儿,贾琮就见面色如冰的沈浪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和满面兴奋的展鹏一起押着一个狼狈的年轻人折返回来。
  刚出垂花门看到贾琮,展鹏远远就激动叫道:“大人,捞了条大鱼!!”


第三百零三章 为难
  似有些天凉,贾琮双手怀抱在胸前,目光淡淡的看了眼被展鹏锁拿之人,问道:“什么大鱼?”
  展鹏兴奋的有些难耐,激动道:“大人,此人就是刘昭麾下四大副千户之一魏晨,也是刘昭的军师,最是诡计多端,平日里神出鬼没,原本以为就他最难捉,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没想到啊……”
  贾琮倒没多激动,他目光淡漠的俯视着狼狈不堪的魏晨,没有说话。
  魏晨也有些艰难的抬起头,看向贾琮,两人目光接触后,魏晨先是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苦笑道:“猜错了……”
  不用多问,他就知道面前之人为何人。
  贾琮依旧没开口,只是打量着魏晨,倒是展鹏摸不着头脑,问了句:“猜什么?”
  韩涛帮忙解惑:“就和你说的高手相对,一招见高低一个道理,聪明绝顶的人,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对方的斤两。魏晨猜错了大人的高低,所以落到这个地步。”
  展鹏闻言,下巴差点没掉下来,低头看了看魏晨,又抬头看了看贾琮,脑袋快成了浆糊。
  他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
  看一眼就能看出斤两,吹牛皮都不是这样吹的吧?
  就在他怀疑时,却听到一旁传来沈浪冷冰冰的哼声,不掩讥讽之意。
  这个声音展鹏就瞬间领悟了:
  沈浪是在嘲笑他不自量力,东施效颦,哼他看个锤子。
  展鹏自然闻声大怒,不过碍于贾琮在场,不好发作,只以目光仇视之……
  此二人都是好武之人,比起来展鹏刀法远胜沈浪,但沈浪拳脚功夫又超过展鹏一大截。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两人谁也不服谁。
  再加上年纪相近,一个性格跳脱好动,一个却如冰山般不苟言笑,所以和冤家差不多。
  贾琮没有理会二人炸刺,审视的目光重新变成淡漠,对魏晨道:“你知道我会来?”
  魏晨苦笑道:“只猜到了会落脚扬州,八成可能出现在盐政衙门……”
  贾琮眉尖轻挑,微微眯起眼,道:“你怎么猜想的?”
  魏晨道:“很简单,早就怀疑大人不在那艘船上,船走的太慢了……直到上月下旬,想了个法子探了探船……”
  似感觉到陡然巨增的压力甚至是杀气,魏晨忙叫道:“大人,卑职绝没有惊扰船上贵客,正巧甄家大公子在镇江府,所以卑职就想了个法子让他知道大人的楼船靠在码头,让他去拜见了番。因为船上说大人过了病气不能见人,甄頫没有强求,只要了两幅大人墨宝……原本刘千户是准备安排水鬼摸船的,不过卑职确定后就没有让人攀船。”
  贾琮面无表情道:“那你如何得知我不在船上的?”
  魏晨道:“正是那两幅大人亲笔书写的墨宝泄露的消息,卑职粗通字画,能根据墨色推断出落笔时间。卑职看了大人那两幅墨宝后,立刻就能断定,那两首词作成于……”
  贾琮打断了魏晨之言,沉声问道:“此事还有谁知?”
  魏晨道:“近来江南大雨,道路不通,我确定后,没有回金陵,便直接来到此处……”
  贾琮奇道:“你为何能断定我会来扬州?”
  魏晨犹豫了下才道:“卑职听说,大人南下并未得到军饷,只能从盐政衙门筹措,所以……”
  贾琮闻言冷笑一声,这个消息只有内阁几位重臣才知道,看来是有人不想他太轻松……
  念及此,贾琮目光再深沉一分。
  许是见贾琮不言,一旁韩涛看着魏晨继续问道:“听说刘昭待你不薄,你就这样把他卖了?”
  魏晨惨笑道:“待我不薄?四大副千户里只有我没有手下人马,他最防的就是我,只想我给他当个幕僚,等他儿子接了他的职务,再继续给他儿子卖命。要不是他儿子惨死,呵呵……”
  贾琮又开口,声音淡漠道:“也许是这个缘由,也许不是。你是聪明绝顶之人,聪明人却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惜命,或者叫怕死。你魏晨智谋高绝,就这样死去多半是不甘的。”
  魏晨摇头苦笑道:“在大人面前,如何敢提智谋二字?只是……”迟疑了下,魏晨道:“大人,卑职不知当问不当问,大人奇袭此处,卑职的确一万个想不到。可是只拿下此处又有何用?卑职愚鲁,看不出此中真意。江南锦衣千户所的主力始终在金陵城内,由刘昭和其他三个副千户亲自掌控。就算大人将扬州和苏州等地的百户所都拔掉,也难伤其根基。更何况,还有其他各省的千户所……”
  贾琮淡淡道:“你认得这个捉你之人么?”
  魏晨干笑了声,点点头道:“卑职见过展少侠的画像……”
  展鹏在他身后冷哼一声,虽恨不能立刻撕碎了这个刘昭的帮凶,可到底知道规矩。
  如今,他愈发敬服贾琮,所以愿意遵守他的规矩。
  贾琮瞥了眼展鹏点点头后,继续道:“我是在粤州城外遇到的他,当时他正在被一个叫狄功的人带人追杀……”
  话没说完,就见魏晨早已瞠目结舌,面色骇然的看着贾琮。
  聪明绝顶之人就这点好,一点就透。
  贾琮只提了一个粤州城,就足够魏晨想明白许多事。
  可越是这般,魏晨就越惊恐……
  他从不妄自尊大,也自忖为当世人杰,自信并不愚笨。
  可无论如何,他的目光始终拘束在江南省内,他从未想过,贾琮会直接南下粤州,再自南向北。
  再想想今日贾琮的作为,以及他身上的大义优势,很顺畅的他就想到了沿途其他各省锦衣千户所的下场……
  一瞬间,魏晨几乎想要跪拜!
  他用不加掩饰的仰慕眼神看着贾琮,如见天人。
  然而,得到的却是贾琮冷淡到淡漠的目光回应。
  见此,魏晨心里一沉……
  就听贾琮道:“其实我听说过你,你手下没有直接带兵马,所以刘昭一伙许多罪恶与你没有直接相干的关系,论罪,未必当死,你又有绝顶之才,原该是一有用之人。
  只可惜,我答应过展鹏……
  金陵千户所皆为其不共戴天之敌,福海镖局从上到下都还被关在大牢。
  本座麾下弟兄的死敌,便是本座之死敌。
  越有才,越该死。
  魏晨,下辈子好好投胎,重新做人吧。”
  说罢,贾琮对已经感激激动到颤栗的展鹏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可以动手了。
  展鹏似乎比较感性,尽管贾琮目光已经有些责怪了,他还是激动到热泪盈眶。
  此时,或许贾琮命他直接提着刀往长安杀去,他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他如此,魏晨却唬的魂飞魄散。
  从一开始,魏晨就不断的表明立场、划清界限、伏低做小和扮蠢,又适度的显露才华,为的就是能够活命。
  贾琮方才说的极对,越是聪明绝顶之人,越是惜命。
  好端端的,魏晨还未活够,还未享受过世间繁华,他还有老母亲要他养老送终,家中还有娇妻幼子……
  总之,魏晨绝不想死。
  在他刻意奉承讨好,又卖弄了些才华和小手段后,原本以为能够逃过一劫,却没想到,情形竟急转而下!
  似乎感到了身后的杀气,再看看一旁被沈浪扔在地上的人头……魏晨冷汗直冒,他忽然大声道:“展兄弟,福海镖局的事当真与我没有一丝一毫相干。我巴不得刘越完蛋,不然我这辈子都要被刘家父子困死!刚才展兄弟杀的那两人,名为保护我,实则是刘昭派到我身边监视我之人。展兄弟也是知道我魏晨的,你想想,若是当日捉拿你由我亲自调兵遣将,你可有机会逃没有?再者,我若果真想害你家人,一个金陵府衙能拦得住?展兄弟也是应天府老人,可曾听闻我魏某人做过一件恶事?”
  魏晨到底是用脑子的出身,相比起来,年纪相差不了多少的展鹏就单纯的太多。
  竟被这一番话说的动摇了起来……
  好在,一旁沈浪冷冷的哼了声,言简意赅道了句:“蠢货!刘昭能坐大,他居功至伟,想想你老子娘。”
  魏晨被骂的打了个激灵,一下就清醒过来。
  想起还被关在牢里的祖母、爹娘,也不知他们是生是死……
  念及此,展鹏杀意复生。
  可魏晨又大声道:“展兄弟,当时是各为其主……展兄弟,我可以帮你将你家人早点救出来,我不知道你们原本准备怎么救人,但我可以告诉你,应天府大牢里有刘昭的人,专门等着你去劫狱呢!而且刘昭下过死命令,只要你一现身,就当着你的面先动手杀人……我可以帮你救人!咱们无冤无仇,我能帮你。而且我还知道许多刘昭的秘密,知道如何破金陵之局,还知道许多江南豪族的秘事,我对指挥使大人有用啊!大人,卑职愿意效忠……”
  展鹏闻言,又犹豫起来,一旁的沈浪也不理他了。
  这已经不是展鹏一人之仇的事了。
  展鹏只能看向贾琮……
  天上雨水渐渐停了下来,贾琮让韩涛撤下油纸伞,他抬头望了眼还被阴云遮蔽的天空。
  过了不知多久,贾琮俯下视线,目光再落到展鹏面上,道:“这件事就由你自己决定吧,是杀是活,你可以自己做主。既然答应了要救你家人,要让你报仇,那么到底该如何做,你都有主动权。我并非收买人心,只是在我眼里,你并不只是一个打手。尽快处理好此事,然后去盐政衙门寻我。”
  说罢,转身往外行去,郭郧、沈浪连忙护从左右。
  韩涛则带着五人留了下来,帮助展鹏处理此局。


第三百零四章 ……嗯
  不到扬州,不能领会江南之美。
  连日的阴雨初歇,天地间都笼罩在薄薄的烟雾中。
  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上,斑驳的纹路印刻着岁月的痕迹。
  并不宽绰的街道两边的民宅,皆是灰瓦白墙。
  锐利的飞檐料峭。
  偶有小河穿行,可见白石拱桥高高弯起。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
  恍若画中。
  贾琮前世从未游过扬州,此刻行走在扬州古街上,深感名不虚传,不负江南之美。
  与雄壮巍峨的神京长安,恍若两个世间。
  “大人,前方便是盐政衙门了。”
  沿着东关大街一路南行,至一处三进大宅时,亲兵队正郭郧见贾琮似无所觉,便轻声提醒道。
  眺远的贾琮回过神来,看向街道一旁,只见一座高大门楼座落在那。
  门楼上悬一匾,题曰:
  扬州盐政。
  大门紧闭,左边为一鼓楼,右为一钟楼。
  此刻天空刚放晴,久违的晨曦透过朦胧的雾气笼罩在门楼上,涂上了一层金光。
  东关大街上已经有行人往来,来往的行人都会注意到站在盐政衙门前的这七人。
  似乎这些外乡人与这人杰地灵的江南,格格不入……
  “叩门,就说长安荣国府来人,奉荣国太夫人之命,探望林姑爷和林姑娘。”
  ……
  三进盐政衙门中,第一进为门厅,是门子打更、报时、监管人员进出的第一道防卫之门。
  盐政衙门不是寻常衙门口,巡盐御史手下有三百盐兵,专缉私盐。
  敢走私私盐者,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亡命之徒。
  所以盐兵便是扬州城内最强大的一股力量。
  就贾琮所知,林如海如今所得重病,就是当初带领盐兵缉拿私盐犯时,受伤难愈落下的病根。
  林如海乃奉旨钦差御史,探花出身,何等清贵之人,尚且落得如此下场,可想而知,其手下盐兵何等骁勇。
  被人引路穿过前厅时,看过前门的一队盐兵,贾琮心中都诧异。
  很明显,这些盐兵都见过血气的。
  若是各省千户所内的校尉都是这等水准,贾琮自忖怕是连一座千户所都难拿不下。
  即使拿下,也是惨胜。
  过了仪门,便是第二进宅院。
  可见中厅与左右厢房,皆仿照衙署,为各个部门办公和处理盐务之场所。
  此刻尚早,并无官员公人上衙。
  穿过议事厅便是第三进,也就是后宅了。
  这里是巡盐御史和家人的住处,外男不得入内。
  带路之人也便从小吏变成了嬷嬷,自然,只能由贾琮一人入内。
  郭郧、沈浪二人坚持候在垂花门外,其他五人随衙役下去吃茶。
  贾琮则两手空空,在各种目光的注视下,随林家嬷嬷进了垂花门。
  ……
  内宅西厢,小姐香闺。
  “砰!”
  这数月来闺房内沉闷哀伤的气氛,似都随着这无礼的推门声被打破。
  拔步床上,一倚坐在床边默默垂泪的清瘦姑娘听到动静后,抬起头看向门口,微微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不满和怪怨。
  推门而入的,正是她的贴身丫鬟紫鹃。
  只是她不明白,为何这个素来最体贴心向她的丫头,如今也不顾她的心思了……
  眼见自家姑娘再度垂泪,紫鹃却不似往日里那样千劝万哄,她有些兴奋的上前,语气激动道:“姑娘,你快猜谁来了?”
  紫鹃口中的姑娘自然便是扬州盐政林如海之女林黛玉,林如海病重,自知时日不多,便派人去将女儿接了回来。
  按规矩,临终前若无子女侍奉在前,死后就成了孤魂野鬼……
  近来林如海身子愈差,眼见没几日光景了,黛玉岂能不悲?
  她现在整日悲悲戚戚,哪有什么心思去猜谜……
  何况,除了都中老太太或是苏州林家几个远支来人,还能有谁来?
  眼见黛玉理也不理,继续流泪,紫鹃却笑的满脸花开,偏要强拉着她起身。
  黛玉气恼斥道:“你这丫头今儿是疯了不成?管他来的是哪个,和我什么相干?苏州来人就让管家去接待,老太太打发来人便让琏二哥去理会,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我亲自去迎?你想换主子不成……”
  紫鹃闻言气的差点仰倒,跺脚嗔道:“我的好姑娘,是三爷来了!琮三爷……”
  紫鹃第一次提起三爷时,黛玉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第二回说到“琮三爷”,黛玉方明白过来来人是哪个。
  她微微蹙起眷烟眉,疑惑道:“是他,他怎么来了?”
  心里迅速浮现出一道身影,君子如玉。
  与她,许多相似……
  这种感觉,有些复杂。
  紫鹃开心道:“理他什么缘故,他乡遇故知,人生大喜事呢!”
  说罢,又强拉着黛玉往外走。
  这回黛玉不挣扎了,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就知道你这蹄子不安分,这里才是我家乡,你快回你家乡去罢。”
  紫鹃不说话,只笑着拉她走。
  几步路,便到了正堂。
  ……
  “三弟!!你怎么来了?”
  正堂前厅,贾琏看着从天而降面色淡然的贾琮,惊喜非常。
  前厅还有一中年妇人,容貌秀丽端庄,乃林如海妾室岳姨娘。
  自发妻贾敏病逝后,林如海便一直中馈乏人,没有续弦。
  后宅事皆由岳姨娘安排。
  得知都中长安来人,岳姨娘自然要出面接见。
  只是她也没想到,来人竟会是荣国府如今的承爵人。
  贾琮先对岳姨娘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岳姨娘只是妾,对她行礼于礼不合。
  乱来反而会让人看轻,点到为止正正好。
  而岳姨娘见贾琮没理贾琏,反倒先与她点头,平静眼神气度沉稳持重,心中顿时收起了因其年幼而起的轻视之心。
  她是见多了人和事的,知道只这等眼神,就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不过当她陪起笑脸时,贾琮已经移开了目光,看向贾琏。
  贾琏头上戴着一个璞巾,比旁人的璞巾深些,遮住了右耳。
  看起来,贾琏气色不错,比起去年时白胖了不少。
  贾琮虽比贾琏年幼,但身上承袭着爵位,又是贾家族长,所以也不必行大礼,也只是对贾琏点点头,道:“一年未见,二哥气色不错。”
  虽贾琮好似有些不近人情,连笑脸也没一个,贾琏却是不见外,依旧热情,高兴笑道:“江南养人啊……”又有些惭愧道:“倒是三弟清减多了,怎瘦成这样?想来是黑辽之地太过苦寒。对了,三弟怎会来此?”
  贾琮闻言摇摇头,道:“先不说这些了,去看看姑丈吧。”
  贾琏闻言一拍脑袋,自责道:“怪我,忘了正事。”说着又一声叹息,介绍了岳姨娘后道:“姑丈身子不大好了,郎中说也就是这几日了……”
  岳姨娘在一旁哭泣起来。
  贾琮冷眼旁观看的明白,想来岳姨娘和贾琏心里都有数,林如海的身子骨真的不行了,也都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悲伤有些浮于表面。不过岳姨娘应该有几分真意在,毕竟林如海去世后,她也将成为无根之木,心中难免恍惚。
  ……
  入了内卧,迎面就是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
  贾琮嗅的出,这是感染化脓后炎症得不到控制所致。
  在这个时代,便是绝症。
  自前线下来,贾琮知道所谓的战斗减员,至少有七成甚至更高的比例,都是因为这种伤病难治而亡。
  直接战死的只是少数,有时候反而是幸运的。
  因为死于感染受到的痛苦,比直接战死痛苦百倍。
  发热、呕吐、寒战、全身酸痛……
  反复发作,来回的折腾。
  就是一个壮汉,也会被各种并发症折磨成废人,更何况原本只是文弱书生的林如海……
  走近前些,就可见病榻上林如海枯瘦如柴,人事不省。
  屋内除却两个嬷嬷服侍外,另有一年轻些的女人,亦是林如海之妾。
  见贾琮、贾琏等人入内,忙避到屏风后……
  贾琮没有对至亲将死表现出痛苦哀绝之情,这两个多月以来的高强度奔袭杀伐,让他变得有些麻木。
  不仅忘记了怎么去笑,也忘记了怎么去表演……
  坚强习惯了,便似心如铁石。
  他只是默默的行了一礼,然后就与贾琏、岳姨娘出来了。
  刚行至廊下,还未说话,就见游廊下迎面走来一对主仆。
  正是黛玉、紫鹃二人。
  只是别说黛玉,就是原本兴高采烈的紫鹃,看到迎面的贾琮,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高了、瘦了、黑了……
  比起印象中那个俊秀的不像话的如玉君子,此刻的贾琮,从气质上看完全是天壤之别的两个人。
  就连当初温润如玉的目光,都变得深邃凌厉的让人不敢对视。
  那目光,仿佛能刺透人心……
  不过到底是大家闺秀,没有因为对方的变化而失礼。
  两人走近后轻轻福下,黛玉用蕴着悲意但依旧清幽的声音问候道:“三哥哥安。”
  紫鹃则道:“给三爷请安。”
  贾琮点点头,与黛玉还了一礼后,道:“奉旨南下江南,有所公干,正好路过扬州,便来探望林姑丈和林妹妹。”
  黛玉闻言,抬起眼帘又瞧了贾琮一眼后,再垂下眼帘,轻声谢过。
  一年不见,黛玉也长高了些。
  其实女孩子这个时候,身量长的比男孩子还要快些。
  十二岁的黛玉,已经出落的沾染了江南灵秀之气。
  贾琏在一旁好奇问道:“公干?三弟不是去了黑辽么?”
  贾琮淡淡道:“战争已经结束,因在雅克萨大战中积功一等,得封二等伯,又领锦衣指挥使之职,奉命南下……”
  说罢,没再理瞠目结舌的贾琏,又对悄悄看着他的黛玉道:“老太太、太太给你捎来的东西还在后面船上,宝玉和家里姊妹们也都托我给你问好。另外,宝姐姐也来了。还有平儿姐姐、晴雯、香菱她们……等船到金陵后,你们便可相聚。林妹妹你是东道,等姑丈病好后,当带我们好好领略一番江南之美。”
  “……嗯。”


第三百零五章 远支
  一直悄悄打量着贾琮的黛玉,见其看过来时,就移开了目光。
  自觉得心儿砰砰的跳,有些慌。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贾琮说了什么,就应了声。
  应完才反应过来,复抬眼看去,微微红肿的眸眼里似还浮着一层水汽,吃惊道:“宝丫头……她们,怎么也来了?”
  提及宝钗、平儿,贾琮眼中的凌厉都减弱了许多,多了抹柔意,他回道:“因为接下来我会在江南停留一段时日,平儿姐姐她们在家闲着也无事,就一起带出来逛逛。”
  一旁紫鹃闻言简直艳羡,这就好比后世老板公费请员工去马尔代夫度假一样。
  黛玉不关心这个,她眨了眨眼问道:“那宝丫头呢?”
  一旁的岳姨娘见之,眼中忽然闪过一抹深意。
  贾琮笑道:“宝姐姐是因为她兄长在都中闯了祸,惹了麻烦,又受了伤,只能由她护着离京到江南来避祸。”
  黛玉“哦”了声,又垂下头去。
  一旁紫鹃见黛玉不吭声了,便灿烂笑道:“三爷,你在这边要待多久呀?”
  紫鹃脸有些长,但相貌清秀好看,她原是贾母身边的丫头,老太太一生就喜欢漂亮,能在她身边的丫头,除了一个粗壮的傻大姐外都好看。
  再加上前世的印象,知道紫鹃是个极有忠心的,所以贾琮对她的语气也比较随和,回道:“还不知多久,但多半不会短。”
  紫鹃又问道:“三爷,宝姑娘她们什么时候来扬州呀?”
  这话又让黛玉抬起头来,灵秀的眼睛静静的看着贾琮。
  贾琮目光看了一眼微微颔首后,对紫鹃道:“等十月十五之后。”
  紫鹃扳手算了算,距离十月十五不到十天,就带上了笑脸。
  不过这次笑的并不明媚,因为她不大清楚,林家老爷能不能再坚持十天了……
  一直旁观的岳姨娘开口柔声道:“还是到屋里去说罢,亲戚远到而来,总要接风洗尘一番。”
  贾琮点点头,又客气说道:“姨娘叫我琮哥儿便是,姑丈为贾家至亲,姨娘也是长辈。”
  听他这般说,岳姨娘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贾琮虽说的客气,可他如今与麾下说的话都是说一不二的命令,潜移默化中语气里便带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不是一个内宅妇人能推让的。
  众人笑了笑后,一起往会客偏厅走去。
  ……
  在偏厅内一一落座后,又有婢女上茶。
  贾琮打量着林家婢女的行事风格,与贾家还是不同的。
  林家家中没有贾家那般浓厚的勋贵奢靡之气,这也许与江南风气更开放有关。
  而且林家厅堂上的家俬布局也是以生活气息为主,舒适简明,清丽秀中。
  与神京诸勋贵府中的华贵肃穆不同。
  贾琮心中感慨:
  果然是江南更适合生活……
  堂上正座被空出,贾琏、贾琮兄弟居左边客位,岳姨娘与黛玉则在右。
  落座后,贾琏问候了贾母、贾政、刑氏等人安后,又得知了薛蟠惹出的祸事,叹息道:“也不知都中现在是何情形?宁府……唉。”
  他虽在扬州顽了个痛快,还寻了个老郎中,把当初吓到不举的毛病给治好了……
  但是自幼在都中生活,到底还是有些牵挂。
  尤其是宁府被撤爵后,贾琏能明显感觉到一些世交故旧对他态度上发生了变化。
  虽还谈不上怠慢,但比起曾经的热络恭维,肯定冷淡了许多。
  贾琏也明白,世间道理本是捧高踩低追涨杀跌,可他心里还是难受。
  他以为,若贾家没因为他出现那么些变故,宁府也未必会除爵,那以贾家一门双公的底蕴,也不至于护不住一个亲戚。
  贾琮见他神色低落甚至自责,便道:“东府事已了,蒙天子皇恩,东府门封已拆,陛下将东府赏赐给了我。”
  见贾琏面色动容,瞠目结舌,他又对黛玉道:“我来前还和家里姊妹们在会芳园里游顽了几回,林妹妹回去后也有地方逛了。”
  黛玉闻言,看着贾琮勉强一笑,灵秀的眸眼中却又是泪光点点。
  她知道她回去之日,就是她爹病逝之时。
  她还要孤零零的扶她爹的灵柩回苏州林家祖坟下葬……
  念及此,黛玉哪里还能止住泪珠?
  贾琮见之,正想问问林如海的病情如何,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和恣意的说笑声。
  贾琮闻声眉尖轻挑,看向旁人。
  见对面岳姨娘面色微变,隐隐有些难看。
  黛玉也眉头蹙起,表情厌烦不喜,倒是贾琏还是呵呵笑着……
  贾琮心中纳罕起疑,不过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就见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年轻人自如的进来,面上带着的竟是欢迎客人的热情表情。
  饶是以贾琮的智慧,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这两人会是什么来路……
  看着进门二人面上矜持的笑容下隐藏的得意,贾琮眉头都皱了起来。
  再看看对面,黛玉垂着眼帘不说话,岳姨娘面色阴沉,目光中还有一丝悲戚哀愤,贾琮眼睛微微眯起。
  而身旁的贾琏却站起身来,面对他给着笑脸,似准备为他介绍来人……
  贾琮还是想不明白来人到底会是什么身份,不过这里不是京中,没有几人能以身份来压他,所以他也不用委屈自己,便直截了当问道:“琏二哥,这二人是什么人?林妹妹和姨娘在此,除却至亲外,外男怎敢登堂入室?”
  此言一出,贾琏和那两名男子都变了脸色,岳姨娘和黛玉倒是抬起了头,有些吃惊的看着贾琮……
  贾琏忙解释道:“三弟先别怒,是这样,这两人是苏州林家的人,姑丈派人请来的。姑丈膝下无子,真到不忍言之时,总要有林家人摔盆……况且日后逢年过节时也要有人祭祀香火。”
  听闻贾琏之言,贾琮面色稍缓。
  怪不得……
  这个时代,对于香火承嗣之说看的比性命都重,死后变成孤魂野鬼是莫大的恐惧。
  岳姨娘脸色如此难看,想来是因为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就要尴尬甚至艰难了……
  至于林黛玉,心里自然也不会喜欢让一个陌生的人来分享她的爹,甚至往后的地位还远远高于她。
  可这种事在当下,简直是理所当然。
  否则林如海不会主动如此。
  归结起来,也无非是因为男尊女卑。
  既然是林如海自己的决定,贾琮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原本就该这样过去……
  只是贾琮没想到,树欲静偏风不止。
  不知道是不是被即将能到手的家业冲昏了头,还是这些日子被人阿谀奉承的真以为自己成了盐政衙门的贵公子,本是好心来见亲戚的,谁曾想被人如此无情的质疑驱赶,中年男子尚能憋忍,那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就实在不能忍了,冷笑道:“真是奇了,不知是谁家的规矩和礼数,客人到主人家做客,还反客为主,赶起主人来了!”
  听闻此言,众人都变了脸色。
  中年男子立刻回头呵斥道:“该死的畜生,你道你是什么阿物,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轮得到你多嘴?”
  然后才对贾琏、贾琮赔笑道:“犬子年幼,不懂规矩礼数,说话让人嘲笑,实在少了教养……”
  这话明着说他儿子,可实际指摘哪个,谁又听不出?
  一直带着笑脸的贾琏都沉下脸子来,眼神阴沉的看着对面一对父子。
  在他心底,要说没有对贾琮的嫉恨那是谎言,毕竟贾琮取代了他的位置。
  但他是个性子温和,没甚脾性的人。
  这辈子除了恨一个女人外,几乎再没恨过什么人。
  连将他一只耳削飞的贾赦,他都不恨,因为那是他老子,天经地义之事。
  所以对贾琮的嫉恨,他也只是偶尔想想。
  更多的,还是将贾琮看成是弟兄。
  就算没多亲近,至少也比对面那两个林家人近的多。
  此刻那两个林家人当着他的面指桑骂槐骂贾琮,他怎能不恼火?
  不止他,连黛玉和紫鹃也都面色涨红,怒视那两个林家远亲。
  论起亲近远疏,这两个林家人远不如贾琮。
  至今二人还用着贾琮送给她们的香皂……
  不过没给贾琏发作的机会,就听贾琮平静道:“劳烦二哥去二门请沈浪进来。”
  贾琏性子好,也不问沈浪是哪个,猜测许是贾琮的亲兵,便直接出门而去。
  中年男子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贾琏是去干什么去了。
  但他以为,贾琏顶了天了也就能叫一个荣国府跟来的亲随。
  若是放在一年前,他自然不敢和京中豪门放对。
  贾家能给他留下点残羹冷炙他就能烧高香感恩戴德了。
  可这些日子他早就打听清楚了,如今的贾家已经不是一年前的贾家。
  偌大的贾家长房宁国府都被除爵,这说明贾家圣眷不在。
  他还听说贾家得罪了权倾天下的当朝新党巨擘,简直摇摇欲坠危在旦夕。
  要不是宫里念及荣宁二公的旧功,又命贾家还打发了个子弟去九边送死赎罪,贾家怕连荣国府都保不住。
  贾家虽为开国功臣,可如今执掌军权的是贞元一脉。
  贾家早已不再执掌军机,如今已是日薄西山了。
  这等腐朽的豪门,他这个“新贵”又如何还会畏惧?
  而且他还早就打听明白,扬州知府乃是新党中坚,根本不会理会长安城里一个开始衰落的豪门。
  贾家在江南虽然还有许多故旧老亲,可这里是林家!
  他虽是林家远支,也是林家人,是林如海亲自写信请来的……
  他就不信,这世间还没有王法了,能让一个贾家人在林家欺负了林家人!
  最重要的是,这些日子林家前宅的管家和盐政衙门官员甚至盐兵头子都对他以礼相待。
  扬州城内数家顶级盐商都请过东道,宴请他吃席。
  见过这等世面,他又怎会害怕一个毛头小子?
  面上简直是在冷笑,中年男子对他儿子道:“林原,去前面给崔管家说一下,老爷正在养病,别让乱七八糟的人进来。若有人强闯,就让人到前面给赵营正说一声,总不能让人乱了我林家清静。现在不是当年了,如今圣天子在上,容不得无知小儿猖獗。”
  名唤林原的年轻人闻言兴奋的脸红,昂着脸扫视了一圈后,出门而去。
  面色丝毫不改的贾琮见对面岳姨娘拘束不安,黛玉和紫鹃都是面带担忧悲愤,目光关心的看着他,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许久不曾露出的笑意。
  贾琮对黛玉淡淡笑道:“今日来的匆忙,没给姑丈和林妹妹带礼,就越俎代庖替林妹妹清理一下家里事吧。这里虽不是都中,老太太不在跟前,可我也不会让乱七八糟的人欺负了妹妹去。不然,怎当得起林妹妹一声‘三哥哥’?呵。”
  不知为何,虽然刚才还认为林家远支的那一对父子占尽上风,可现在看着贾琮那几乎察觉不出的平淡笑脸,无论是黛玉还是紫鹃,都对他生出了强大的信心。
  黛玉轻声道了句:“谢谢三哥哥呢。”


第三百零六章 好自为之
  偏厅内一片寂静,林黛玉和岳姨娘都静静的坐着,心里难免对即将出现的冲突感到担忧和紧张。
  贾琮却依旧平静的不似一少年,气度可用渊沉二字来形容。
  他不慌不忙的饮着茶水,目光落在正面墙壁上那副字帖上,看起来不像是在装腔作势,而是真的在欣赏。
  见他如此,那中年男子反倒心里有些不踏实起来。
  他还没蠢透,能看出贾琮是真的轻松,仿佛根本没拿他当回事。
  这得多自信……
  心思急转了几圈,中年男子脸上竟又浮起笑容,上前一步试探道:“鄙人林辽,是苏州吴中人,不知这位公子是荣国府的哪位公子……”
  黛玉和紫鹃等人都诧异的看着林辽,她们没想到,这个人居然还不知道贾琮是谁。
  众人又齐齐看向贾琮,看他如何反应。
  却不想贾琮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只是无动于衷的看着正墙上的那副字。
  见他这般,黛玉等人心中好不痛快!
  而那位林家远支的脸色却犹如打翻了砚台般,黑沉似墨。
  如今自诩为江南新贵的林辽哪能受得起这等气,他现在也是体面的人。
  要知道现在多少扬州名门望族都给他一分颜面,以礼相待!
  不想这狂妄小儿竟敢如此无礼!
  冷哼一声,林辽快走几步,直接坐到了主座上。
  贾琮、黛玉也不过坐在客座……
  见他这般,黛玉气的眼泪都掉了下来,岳姨娘更是站起身来,怒视林辽。
  就算林如海死后,林原过继到林家主支成了家主,那个位置也是林原的座位,和林辽什么相干?
  他怎么敢如此无礼?
  岳姨娘就想与他理论,可是却见贾琮对她摆了摆手,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怒意的对她道:“姨娘又何必动怒?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人若想作死,旁人又如何劝得住?姨娘且安心静观吧。”
  岳姨娘闻言犹豫,而正当自以为被冒犯的林辽满脸凶恶的想说什么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呼喝叫骂声,不过声音刚起便止。
  林辽这下坐不住了,因为那戛然而止的怒喝声分明是他儿子的声音……
  可是没等他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传进堂上。
  知道有外男将入内,黛玉、紫鹃与岳姨娘忙躲入屏风后面暂避。
  林辽慢一步起身,他刚一站起,门口处贾琏带着一不苟言笑的年轻男子进来。
  “大人。”
  沈浪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声音也是寒冰一般。
  这幅作态,让贾琏都不适应的离他稍远了些……
  贾琮放下茶盅,轻声吩咐道:“将这位林辽林员外拿下,与他儿子一起,让人送入百户所大牢内关押。”
  沈浪沉声一应,起身上前,面色大变的林辽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沈浪反手拿下,刚要惨叫,就听“咔嚓”一声,林辽的下巴被沈浪卸掉了……
  拿下林辽,沈浪又道:“大人,展鹏他们回来了,和盐政衙门侍御史一起在门外候着。”顿了下又道:“魏晨也来了。”
  贾琮对目瞪口呆的贾琏道:“二哥,去让他们进来。”
  可怜堂堂荣府琏二爷,被眼前这一幕唬掉了魂儿,忘了自己的身份,又跟小二一般巴巴的去传话了。
  一盏茶功夫后,就见一众人出现在偏厅门外站立。
  贾琏先入内通秉……
  等他再次为贾琮传话,请众人入内后,外面一众人方规矩入内。
  江南锦衣副千户魏晨规规矩矩的跟在韩涛、展鹏之后,贾琮的目光却落在他们身旁跟随而入的中年文官身上。
  “扬州盐政分掌侍御史詹敬,见过贾伯爷。”
  显然,此人已经得知了贾琮的身份。
  只是,他称呼贾琮为贾伯爷,而不是贾大人。
  这表明他只认爵,不认官。
  也就是只认虚名,不认实权。
  也难怪……
  天下新党干臣,本就没几个喜欢贾琮的。
  作为天下第一等肥差之所在,盐政衙门的分掌侍御史,自然是新党中坚。
  贾琮却似无所觉,他只看了詹敬一眼后点点头,就没有再说什么,叫起了地上众人。
  韩涛起身上前笑道:“大人,金陵千户所副千户魏晨已弃暗投明,扬州百户所大恶皆除其余全部归顺。”
  贾琮嗯了声,似不大在意,只是看着魏晨道:“有什么说法?”
  魏晨此刻恢复了些潇洒不羁的派头,不似先前被展鹏抓鸡一样擒拿时的狼狈。
  他恭敬一笑,道:“大人,卑职知道刘昭的诡计。他原准备在十月十五,大人到达金陵之时,会同江南六省千户,一起向大人催讨之前十三年锦衣亲军的亏欠粮饷。甚至还会暗中鼓动底下一部分锦衣校尉带头闹饷,造成兵乱……十三年六省锦衣千户所的拖欠军饷,加起来是个极大的数字,大人自然拿不出。如此一来,大人初至金陵,便威仪尽失,颜面丧尽,坐不稳锦衣指挥使之职了。到时刘昭再力挽狂澜,平息动乱,也就入了京中大人物的眼中,自此平步青云,取大人而代之未尝不可……”
  此计不可谓不毒,若真让刘昭得逞,贾琮必然被动之极。
  当然,现在看来,此计只是笑话。
  不过魏晨能当着众人面将刘昭的老底揭开,自绝退路,也算是投名状了。
  贾琮看着魏晨,道:“这份计谋,原是出自你手吧?”
  魏晨讪笑了声,点点头道:“雕虫小技,瞒不过大人,让大人见笑了。就算今日卑职不说,也不过徒惹人笑。谁能想到,江南六省千户所除却金陵外,已皆在大人掌控之中。啧……”
  说着,他还满脸感慨的摇摇头,又道:“世人皆言大人于文词一道才华盖世,连刘昭都说天下才有一石,大人独占八斗。可卑职却以为,大人谋算之才其实更胜……”
  没等他拍完马屁,贾琮就打断道:“废话少说,展鹏家人怎么办?”
  魏晨小心且亲近的看了眼盯着他的展鹏后,赔笑道:“此事卑职亲自去办,即刻去做!只要大人信得过……”
  贾琮呵了声,摇头道:“无所谓信得过信不过,你自己的路自己选择就好。”
  魏晨闻言苦笑一声,愈发敬服道:“卑职真不知大人这等胸襟智慧究竟是如何养成的……大人所言极是,到了这个地步,大人已成煌煌大势,就是傻子也知道哪边是生门,哪边是死路。
  卑职自诩非蠢人,所以断不会生二心,自寻死路。
  卑职此去金陵,一为救出展兄弟家人,二则救出我自己家人。
  刘昭虽不准卑职亲自带兵马,但这些年卑职还是有些心腹手下的。
  只救人,不算难事。
  只是不知大人何时能抵达金陵……”
  贾琮淡淡道:“十月十五。”
  魏晨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提醒道:“大人不提前去,就不担心走露了消息,刘昭狗急跳墙,破罐破摔生出乱子来?他手下可有千余校尉……”
  贾琮瞟了魏晨一眼,道:“金陵不是锦衣亲军的金陵,论力量,十个金陵千户所加起来都比不上江南大营。金陵城内还有督抚提标营,知府衙门、江宁县衙皆有衙役官差。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千户所,他要敢乱来,我倒省了心了……”
  魏晨闻言,看向贾琮的目光愈发惊为天人,虽有做作夸张的成分,但也很有几分是真心。
  能将整个金陵城的势力,甚至将整个江南的势力都收在心中,运筹帷幄借势布局,还是在这样的年纪里,怎能不让人惊叹?
  想了想后,魏晨又笑道:“卑职料定必不会有事,老天都在帮助大人。江南诸省一连阴雨多日,道路艰难,大人每平一地,又都留出至少五日的时间缓冲,再加上麻痹大意……就卑职所知,至少到今日,金陵城内肯定还没得到消息,不然必有人招我回去议事。”
  贾琮点点头,道:“他们大意,我们不能。你们现在就启程吧,先将你和展鹏的家人救出来,安置妥当。需要多少人手?”
  魏晨笑道:“就展鹏兄弟一个就够了!先救他家人,福海镖局展家多的是好手,等救出后,不愁没人用。”
  贾琮看了魏晨一眼,又看向睁着一双眼满脸兴奋的展鹏。
  展鹏见贾琮看着他,无辜的眨了眨眼,嘿嘿一傻乐。
  贾琮见之微微抽了抽嘴角,不再看这脑容量不足五的少侠,他对魏晨直言道:“展鹏身有英豪之气,侠肝义胆,又有赤子之心,我深重之,待其再历练一番会有大用。所以,绝不准他出任何事。魏晨,他要有个闪失,天地虽广阔,也难有你魏家容身之处。”
  魏晨闻言,简直嫉妒的看了眼热泪盈眶的展鹏,不见外的对贾琮叫道:“大人,卑职何时才能有这等分量?卑职可不比他差多少!”
  虽是在卖乖,却也有几分是真心艳羡。
  当然,他不是艳羡贾琮对展鹏的照顾,而是艳羡上下之间这等没有防范的关系。
  这种相处之道,会令人轻松愉悦,也会更有凝聚力。
  他渴望加入……
  瞥了魏晨一眼,贾琮明白这个聪明人之意,却轻轻哼了声,道:“祸害遗祸千年。你落到我手里都死不了,这世上能杀你的人也不多了,又何须我的照顾?”
  魏晨闻言有些得意忘形的哈哈笑了起来,道:“能得大人夸赞,乃魏晨之幸也!痛快!”
  说罢,对贾琮一揖到底后,招呼展鹏:“走!出发救人!”
  展鹏还在抹泪,跪下给贾琮重重磕了个头后,又转身对沈浪道:“小浪子,保护好大人,出了半点闪失仔细我回来拿你是问。”
  沈浪回答很简答:
  “滚。”
  ……
  待魏晨、展鹏离去后,韩涛又向贾琮说起了扬州百户所的事。
  总共一百一十二人,除却百户及两个试百户和若干总旗、校尉被杀外,其余大部都被收编。
  魏晨之所以敢来扬州坐镇,就是因为这里有他不少熟人,剩余的一个试百户更是他的心腹。
  如今这位名叫宋义的试百户,暂领百户之职,掌管百户所。
  禀明此事后,韩涛还想再说什么,一旁那位盐政衙门的分掌侍御史詹敬却已经站不住了,脸上的惊骇之色完全掩饰不住。
  他万万没想到,沉沦了十多年的锦衣亲军,又要死灰复燃!
  他犹记得当年贞元朝锦衣猖獗时,是何等的不可一世……
  而锦衣亲军的指挥使,竟是眼前这位士子打扮的少年。
  更没想到,这个少年能有如此手段,已经神不知鬼不觉中横扫了江南大半,形成大势。
  面对此等情形,詹敬虽不愿看到,可他根本无能为力。
  就是想往外传递消息,怕都来不及了。
  况且,他又能传给谁?
  不过自登科以来,被人如此视若无物还是令他愤怒,因此寻了个空隙,詹敬插口道:“贾伯爷,不知林辽林原父子所犯何事,需要大动干戈被锦衣擒拿?他们毕竟是御史林大人请来的,你如此做,不大妥当吧?”
  看了眼想挣扎却被沈浪一把按住的林辽,贾琮正色道:“詹御史误会了,林辽林原父子涉里通敌国之罪,似与厄罗斯罗刹鬼勾结……锦衣卫不得不大动干戈。”
  詹敬闻言肺差点炸了,这叫什么屁话?
  还厄罗斯罗刹鬼,林辽林原这乡下来的爷俩儿见过罗刹鬼子么?
  詹敬死死盯着贾琮,咬牙道:“贾伯爷,林家父子里通敌国?可有证据?”
  贾琮闻言点点头,肯定道:“当然,没有证据锦衣卫怎会随便抓人。”
  林辽被冤枉的剧烈挣扎起来,却被沈浪一拳砸在脊椎上,瞬间老实。
  詹敬见之大怒,厉声道:“证据何在?简直荒唐!”
  贾琮呵了声,面上却看不出笑意,他看着詹敬道:“锦衣亲军乃天子亲军,莫说你一侍御史,就是当朝首辅宁则臣亲自在此,也不敢插手锦衣之事。
  詹御史,本座奉劝你,最好明白你自己的位置……
  另外,我再好心告诫你一句:
  今日堂上之事,除却锦衣卫诸人外,就只有你一个外人知道。
  这等机密但凡传出去只言片语,坏了陛下和朝廷的大局,你詹家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侍御史大人,你好自为之。”
  詹敬闻言,一口心头血涌上喉头,看剧毒蛇蝎般看着上面的纯良少年……


第三百零七章 爱护
  “大人,就这样放他走了?”
  等郭郧带人将林家父子拿下送去百户所关押,盐政分掌侍御史詹敬狼狈退下后,韩涛有些不放心的问道。
  机事不密则成害的道理,他也懂。
  贾琮摇摇头,道:“都不是蠢人……你以为魏晨为何这样热心往这边靠?到了这一步,锦衣复兴已成了定局,无论刘昭还有什么手段都没用,不过是螳臂当车垂死挣扎。所以,魏晨才这样积极往这边靠拢,他是个聪明人。其他人也一样,但凡头脑正常,都不会再起什么心思。就算和锦衣卫没什么交道的,也不会再给那边报信,以免留下马脚,引火烧身。这个道理,詹敬不会不明白。方才我将责任推到他头上,他非但不会乱说话,还会约束这盐政衙门的人,不准他们多嘴。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带人下去修整一番,吃喝用度直接问管家要便是,这里是我姑丈家,不用客气。吃饱喝足休息罢,三日后,我们启程前往金陵。”
  此言一出,别说韩涛、沈浪等人,就是一旁看了半天大戏的贾琏都瞠目结舌,忍不住问道:“三弟怎这样急?不是说十月十五吗?今儿才初六。”
  韩涛也纳闷:“不是说等姚元他们么?”
  贾琮道:“此一时彼一时,刚才人多口杂,哪能透尽根底?不多说,去准备吧。”
  韩涛闻言了然,心里为魏晨祈祷,哈哈一笑后,大礼参拜退下。
  郭郧、沈浪也再度回到二门前侍立护卫。
  等外男去尽,贾琏看着贾琮啧啧称奇道:“三弟愈发出息了,真真了不得,这一套套的,光看我都看晕乎了,真要掺和进去,被三弟卖了怕还在给三弟数银子!”
  “噗嗤!”
  屏风后,岳姨娘与黛玉、紫鹃出来后,听到贾琏的感慨,都笑出声来。
  三人都目光奇异的看着贾琮……
  内宅妇人闺阁小姐丫鬟,就算听说过哪个人如何厉害,可这种厉害多是抽象的。
  她们甚至想象不出,到底什么才是厉害。
  可是今日,贾琮近在咫尺的给她们上演了一出“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好戏。
  也第一次将男人世界的权谋斗争赤裸裸的展露在她们面前,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不过岳姨娘有话说:“琮哥儿,你有这份心是极好的,林辽林原父子就是小人得志,轻狂的很。可是……可是他们毕竟是老爷请来的,为了日后的大事……唉。”
  听岳姨娘这般说,黛玉脸上久违的那一抹笑意瞬间不见了,悲戚之色再次上脸,眸眼中泪光闪亮。
  贾琮想了想,道:“姑丈现在到底如何了?还能醒来么?”
  岳姨娘跟着落泪了,用绣帕掩泪,缓缓摇了摇头,道:“已经两天没醒了……”
  贾琮问道:“郎中怎么说?”
  岳姨娘叹息一声,看了眼身旁已经悲伤的哭出声的黛玉,道:“郎中也无能为力了,整个扬州的名医都请遍了……”
  犹豫了下,岳姨娘再度落泪道:“我们吃些亏受些气不要紧,老爷走时,身边总要有孝子磕头,也要有人摔盆啊……”
  贾琮想了想,对哭成泪人的岳姨娘和黛玉道:“你们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先别急着哭,姑丈还在,就有希望。我知道一人在扬州,此人虽学识渊博,医理了得,可断人生死,只是并未开医馆,所以你们多半没请过他。”
  岳姨娘忙问此人何人,贾琮道:“姓张名友士。”
  一旁处贾琏恍然:“便是给大老爷治病的那位张老先生?”
  贾琮点点头,道:“老爷当初之病远胜于姑丈,张老先生妙手回春,为老爷延命许久。若请得他来,就算不能药到病除,想来也能缓解一二。”
  岳姨娘和林黛玉闻言惊喜交加的看着贾琮,黛玉都心急不已,催道:“三哥哥,这位张老先生如今可在扬州?”
  贾琮道:“这倒不大清楚……我派人持我名帖,去他家看看吧。当初我以弟子礼相待,若他在家,多半会给个颜面。林妹妹,何处有笔墨?”
  黛玉忙打发紫鹃去自己闺房去取文房四宝来,紫鹃匆匆而去,未几而返。
  黛玉帮着铺展纸笺,又让紫鹃倒水研墨,贾琮提笔疾书,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落笔。
  等墨迹稍干后,对一旁候着的贾琏道:“琏二哥派人……罢了,还是劳烦二哥亲自持此名帖,前往杏花坊张家老宅,看看张友士在不在家。若是在,就请他来盐政衙门一会。”
  贾琏乐得跑腿,这几日连日阴雨被困在家,今日难得放晴,正好出去透透气。
  他从贾琮手中接过名帖后就出门而去了。
  待他走后,贾琮对明显充满期待的岳姨娘和林黛玉道:“若是张老先生能来最好,若不在,我会派人尽快寻回,只是命数乃天定,强求不得。果真寻不着,或者寻来也……那就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一言说的岳姨娘和林黛玉又悲戚起来。
  其实岳姨娘比林黛玉要惨的多,林如海死后,林黛玉至少还能回都中长安外家去住。
  有贾母在,林黛玉便依旧是尊贵的娇小姐。
  可岳姨娘一个无出的妾室,命运就难熬了。
  碰到不讲究的,多半是随意给点银子打发出去自生自灭。
  到了她这个年纪,又曾为人妾室,出去之后人生之路必然艰难坎坷。
  若是碰到讲究的,那就更惨。
  为了家族名节,就会强迫她在佛庵里苦熬余生,直到熬的油尽灯枯。
  无论遇到哪种,都不是好路。
  所以林如海一旦死了,岳姨娘的命运也将迎来巨大转变。
  她怎能不悲?
  心里,也不无对林如海的怨意……
  贾琮看着悲伤哭泣的两人,岳姨娘则罢,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他却不是贾琏那等品味独特之人。
  对于女色,他现在还未有太多的想法。
  而且在他看来,脱离感情的欲望,其实很枯燥乏味。
  可是黛玉……
  对于有红楼情结的人来说,总不想让这个汇聚了大半部红楼灵气的女儿流尽眼泪而亡。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贾琮还是希望能帮助她好好活下去。
  也许这些红楼女儿家的存在,是维系他前世记忆的见证,让他明白,那不只是一场梦……
  顿了顿,贾琮又对二人道:“如果真到了不忍言之日,我认为还是不要再找林辽林原这样的人了,纯属引狼入室……哦,说错了,纯属引狗入室。”
  “噗……”
  “三哥哥啊……”
  黛玉被逗笑后还不满,嗔怨了声。
  贾琮歉意点头,继续道:“我听说林家近支没什么人,现在苏州林家那些人都是极远的血脉了,血脉淡薄的几乎可忽略不计。所以就算选嗣子,也不必非要从他们那边选。选来后帮不上什么忙,心思还不纯粹,干脆从养生堂抱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来充作孝子,养在姨娘膝下。因为林妹妹肯定是要回长安都中的,林家也可效仿薛家,举家迁移至京。有老太太在,有老爷太太在,有那么多兄弟姊妹在,必然能照应好。”
  岳姨娘闻言,一双杏眼睁得溜圆,结巴道:“还……还能这样?”
  林黛玉也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贾琮,因为贾琮所言,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贾琮道:“为何不能这样?这样做,岂不是比寻两个白眼狼进家强百倍?姨娘和林妹妹也绝不会受这样的气。”
  岳姨娘是真的心动了,关键是贾琮说养到她膝下,那她这个姨娘日后岂不和太太一样?当然,她会守着本分的,她也不是有野心的狐媚子,明面上还是要尊贾敏为太太。
  可实质上,她就是太太啊。
  不过,她还有犹疑:“可那到底不是林家血脉,老爷怕不会答应……”
  贾琮摇头道:“姑丈若醒来,一切不必再提。若醒不来……就抱一孩子来,赐他姓林,他就是林家血脉,对外也可宣称他就是林家人。不过有一点要说明白……”
  岳姨娘忙问:“什么?”
  贾琮正色道:“抱养之子毕竟非姑姑、姑丈所出,也非林妹妹亲弟,往后也是姨娘养他,不是林妹妹养他,他和林妹妹之间并无姊弟情义。
  所以林家这份家业,和他没有关系。
  他给姑丈当一回孝子,林家抚育他长大成人,供他读书进学,便算是报酬。
  其余的就不要多想。
  林家这份家业,皆为林妹妹所有。
  如今家里的姨娘,愿意在林家守着的,林妹妹会按月供银供米,养老送终。
  不愿守的,也会给一笔不薄的银子作遣散银,林妹妹不是小气之人。
  但谁要敢仗着这点乱张口乱伸手,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林辽林原父子便是前车之鉴。
  总而言之,林妹妹是我亲表妹,不管姑丈在不在,我都断不会让人算计欺负了她去。
  劳烦姨娘给家里人说明白。”
  这番话说的岳姨娘面色一阵变幻,似心中那点小算计被人看透还当面揭破,她强笑了笑,道:“真到那时,姑娘能养我我就阿弥陀佛了,哪还敢妄想其他?”
  又转头对垂着头的林黛玉笑道:“大姑娘有这样一个兄长护着,往后再不怕孤苦无依受人欺负了呢,是好事。”
  黛玉低着头不出声,她身旁的紫鹃却看着贾琮抿嘴笑道:“三爷对我们姑娘好着呢!”
  贾琮摇头笑道:“我这点不值当什么,林妹妹原也没孤苦无依过。都中老太太疼她疼的跟命根子一样,姊妹们也都爱护她让着她,宝玉就更不用提了,呵呵呵。”
  说罢,他见黛玉抬起泛着泪光的眼看他,声音便愈发温和,说道:“林妹妹不要自苦,你是见过什么是真正受苦之人的,你再苦,能苦的过我去?”
  最后一句,贾琮语气中少见的出现了调笑之意,好像还有一点点骄傲自豪的气息。
  听出来后,林黛玉忍不住破涕为笑,这也能炫耀?
  不过,她认为贾琮说的确实没错。
  他当年的苦,她都看在眼里。
  可是他却从未自苦自哀,而是一步一步坚强的走了出来。
  他有资格说这句话。
  看着贾琮眼睛里的目光,灵慧的黛玉看得出那是兄长对姊妹的真心爱护眼神,看的她心里很暖……
  黛玉白皙的面上浮现两个浅浅的酒窝,轻声道:“没有自苦呢,谢谢三哥哥。”


第三百零八章 没有白疼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已是午时。
  盐政衙门距离杏花坊张家老宅很有些路程,贾琏饭前必是赶不回来了。
  所以岳姨娘就让人去准备饭菜,给贾琮接风。
  她则同黛玉一起,引着贾琮往客房去看看。
  作为天下第一等肥差,盐政衙门虽然受限于品级,在规格上不敢僭越。
  但内中装饰,绝对远超同等品级的官宅。
  客房都是现成的,单独一套小院,与贾琏院相邻。
  不大不小的三间套房,陈设精致。
  各式家俬古董也以精美但并不华丽的瓷器为主,如江南水色般看起来赏心悦目,很是舒适。
  岳姨娘面上一直带着温婉的笑意,引着贾琮看了看三间屋子,道:“这处房虽一直没人住,但常有人打扫,很是干净。琮哥儿若是不嫌弃,就在此处歇息吧。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说。”
  贾琮自然没什么不满,谢过岳姨娘。
  岳姨娘笑道:“琮哥儿是我们姑娘的亲表哥,不是外客,千万别外道了……”说了两句后,又道:“我去后面厨房里瞧瞧,再让人准备热水,琮哥儿清洗一番正好吃午饭。”
  说罢,不用贾琮相送,便带着两个丫鬟离去了。
  等岳姨娘走后,贾琮看了看留在屋子里的黛玉和紫鹃,面上带点笑意,道:“林妹妹,我可是到了你的地盘,如今你是东道,你要招待好我呢。”
  没了外人,黛玉似开朗了些,看着贾琮抿嘴笑道:“还要怎么招待呢?”
  贾琮坐在床榻上,感觉着榻上柔软的被褥,放松心神的躺了下去。
  虽显得有些失礼,但黛玉和紫鹃见之非但不见责,反而更高兴了些。
  因为贾琮能这般自如,便是将此处当家里一样,也拿她们当亲人。
  贾琮轻声呻吟了声,道:“终于能正经躺下歇一歇了,骨头都散了啊……去,哪位给寻一杯参茶来,得补补……”
  “噗嗤!”
  紫鹃笑道:“三爷可真不客气哩!”
  贾琮没开玩笑:“没有吗?”
  黛玉忙瞪了紫鹃一眼,急道:“有的是!”又对已经往外走的紫鹃道:“前面一直给老爷准备参粥,你去端一碗来,那个更补。”
  再问贾琮:“三哥哥吃吗?”
  贾琮疲惫的应道:“吃,越补越好,越快越好。”
  紫鹃连忙小跑出门。
  等紫鹃出去后,黛玉犹豫着该说些什么,却见贾琮忽然坐起身来,唬了她一跳。
  然后就见贾琮将衣襟前摆撩起,双腿岔开……
  黛玉一张俏脸晕红,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
  刚要将眼睛移开,却看到贾琮变戏法般,从腿间取出一把长长的兵器……
  又翻手从侧面、后面摸索出各种兵器。
  这还没完,他将袖兜挽起,贴着手臂还有一张小弩……
  忙活了半天,床榻上也堆起了一座小兵器库。
  似终于收拾利落,贾琮将床角的被褥掀起,将武器搁置在那里,复又铺盖好后,才再次躺下。
  长长的呼出口气,透不尽的疲惫……
  看到这一幕,也不知怎地,没来由黛玉就忍不住想落泪,或许是怜悯同情。
  似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贾琮头都没抬,只温声道:“在林妹妹前失礼了,实在抱歉。在马上折腾了两个多月,睡觉都在马上赶路,如今挨着床了,所以就恣意妄为了回。林妹妹你先回吧,回头我再跟妹妹赔不是。”
  林黛玉拿帕子抹泪,嗔道:“三哥哥忒多心了,我哪里是这样小气的?”
  贾琮听着这娇娇软软的声音,觉得愈发轻松,也愈发困倦,勉力打起精神,他轻笑了声道:“对,林妹妹从不小气,大方极了,呵呵……”
  黛玉又不是傻子,尤其是最后那两声“呵呵”,充满了调笑气息,黛玉俏脸晕红,跺脚不依道:“三哥哥不是好人!”
  贾琮嗯了声,想再说些什么,可真的坚持不住了。
  一股股倦意冲击着他的神经,阻滞着他的思维,眼皮上也如挂了千斤巨石般,缓缓合了起来。
  黛玉坐在一边,还等着回话呢,却听到一阵均匀的打鼾声响起,让她睁大了眼。
  她轻轻起身,连裙角的风声也不带起一点,踱步向前,看着床榻上已经沉沉睡着的贾琮。
  比起记忆中的模样,贾琮黑了许多,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没了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的衬托,贾琮面上满满是遮挡不住的疲倦。
  他太累了……
  想起之前在前厅屏风后听到的话,黛玉也知道贾琮不是从都中直接到扬州来的,他好像用了一招瞒天过海的计策,哄过了天下人,然后纵横六省,清理了锦衣亲军的门户。
  黛玉其实不大知道江南六省的概念,但她知道,那一定很远很远。
  所以贾琮才会累成这样……
  然而,他累成这样,还是来看她,为她出头,保护她……
  他是一个好哥哥……
  只想到哥哥二字,黛玉又红了眼圈。
  不过她没落泪,因为她看到贾琮并没躺好。
  由于没有脱靴,所以贾琮此刻是斜躺在床上,两条腿还垂在外面。
  这样睡,一定很不舒服吧……
  黛玉担忧的想到,犹豫了下,她缓缓向前。
  她自然是从未伺候过人的,可是想到贾琮累成这样,又那样爱护她,她照顾他一点,又值当什么呢?
  他说他是她亲表兄,所以护着她。
  那她也是他的亲表妹,伺候他一回也是应该的……
  念及此,黛玉屈膝蹲下,不嫌贾琮脚上那双沾满灰的文靴脏烂,双手握住,轻轻往下褪……
  又担心惊醒了贾琮,所以动作轻柔缓慢。
  只一只脚,就费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褪下。
  可刚一脱下靴子,黛玉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要不是还有自制力,她险些惨叫出声……
  太熏人了!!
  天呐……
  黛玉泪眼花花,简直快要窒息了。
  可她性子里也带有刚性,虽然颤抖着双手,还是坚持将事做完。
  又鼓足勇气,将另一只靴子也脱掉。
  这下惨了,两只脚都脱了,那扑鼻的气息变成了刺鼻的气息,呛的黛玉打起了喷嚏,甚至还有些干呕……
  这等动静自然瞒不过贾琮,他虽然疲惫之极,可最起码的警惕心还有。
  听到一连串“阿嚏”、“阿嚏”的喷嚏声后,贾琮立刻醒来,睁开眼后目光凌厉而防备。
  不过在看到头顶上的帷帐时,又醒悟过来这是何处。
  再做起一看,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贾琮不是宝玉那等闺中少年,他也没将只十二岁的林黛玉视作高不可攀的女神,因而一点羞耻害臊的心也没有。
  看到黛玉涕泪横流的狼狈样儿,竟还哈哈笑出声来。
  不过到底还是将靴子再蹬上,收起了污染源。
  黛玉见贾琮大笑,又将她舍命取得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旦,简直痛心疾首:“你还笑?”
  贾琮不笑了,解释道:“这两个月来就没安生休息过,自都中南下,又自南而北,加起来纵横万里有余。虽也抽时间在路边湖泊江河里沐浴,可也只马虎而为之。常常三五日甚至更久,脸都不洗,更别提脚了。唐突林妹妹了,是我的不是。”
  听他这般说,本也没什么怒意的林黛玉反而不好意思了,如葱的两只小手纠结着,小声道:“并未怪三哥哥呢,三哥哥这样辛苦劳累,还是再歇歇吧……”
  犹豫了下,又问道:“三哥哥怎要这样奔波?何苦来哉?”
  贾琮这会儿自然不能再睡了,轻笑道:“我不是宝玉,没有他那么淡泊名利,我心中还有功利心,所以愿意纵横天下,换一身荣华富贵,也保得家宅平安……俗人一个。”
  黛玉水亮的眸眼一直看着贾琮,听闻贾琮自嘲之言,她轻轻摇头,道:“三哥哥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是为了保家宅平安,保家人平安。三哥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怎会是俗人?”
  黛玉说完,还是紧紧看着贾琮。
  贾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着黛玉正色道:“继续……”
  黛玉闻言怔了下,随即抿起薄唇,秀美的俏脸开始扭曲,消瘦的肩膀颤抖起来,忍的好辛苦,最终还是没忍住,不可抑制的咯咯咯乐了起来……
  直到发现贾琮一直看着她微笑,才有些羞赧的停住了笑声,俏脸绯红的嗔道:“三哥哥看我做什么?”
  贾琮呵了声,道:“林妹妹笑起来很好看,比哭的时候还好看。”
  黛玉这次是真的红脸了,连耳朵甚至是露出一点点雪腻的脖颈都成羞红色,根本不敢再抬头看贾琮,低着头站在那里。
  贾琮也自觉失言,不过他是真没一点不敬之意。
  正想着如何挽回一二,就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转眼间,就见紫鹃端着一个食盘进来,上面摆放着一个莲花碗,盛着参粥。
  不过紫鹃进来后却唬了一跳,不是因为待遇低着头站在那,而是皱起鼻子来,惊骇道:“什么味道?”
  “噗嗤!”
  黛玉又忍不住喷笑出声,贾琮解释道:“刚林妹妹脱鞋了……”
  紫鹃自然一万个不信,黛玉更是跺脚啐道:“呸!三哥哥不是好人!分明是你的脚……”
  紫鹃明白后,咯咯笑出声来,往贾琮脚上看了眼,也不嫌弃了,端着托盘入内。
  见之贾琮起身去迎,却被黛玉喝住。
  贾琮莫名看她,就见黛玉取出绣帕,将他的双手擦了擦。
  贾琮怔了怔,看到黛玉晶莹的耳际都成了瑰红色,手都有些抖,想来已在后悔。
  他反而大方一笑,对咬着下唇的紫鹃道:“我这个妹妹,没有白疼吧?”
  紫鹃呵呵一笑,道:“三爷如今比先前能让人亲近了呢。”
  贾琮奇道:“以前我端着身份么?”
  紫鹃摇头道:“以前三爷只和环三爷亲近。”
  贾琮:“……”
  黛玉又“噗嗤”一笑,给贾琮将手擦净后,明媚一笑道:“三哥哥快吃罢。”


第三百零九章 忠婢
  喝了碗参粥,贾琮身上精力恢复了些。
  正好岳姨娘派人来说,厨房那边准备好了热水。
  贾琮就赶紧跟着来请人的小丫头去洗澡了,刚才他虽然淡然处之,心里未尝不窘迫。
  一双臭脚熏的林妹妹眼泪哗哗,若是前世读红楼的人知道了,怕是下巴都要掉了……
  许是看出贾琮的步伐有些急,黛玉在后面悄悄抿嘴一乐。
  等贾琮消失在门口,紫鹃犹豫了下,提醒道:“我曾听小红说,琮三爷有些习惯古怪,他沐浴从不让小丫头子侍候,都是自己,后来还是小红、春燕、香菱她们几个主动要求后才能近前。家里的小丫头子,怕服侍不好他……”
  黛玉闻言先是一怔,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再一想,目光古怪的看了紫鹃一眼,道:“现在我去哪儿寻小红她们去?”
  顿了顿,又皱眉道:“如今三哥哥是客,不好怠慢了去。”
  “要不……我去看看?”
  紫鹃羞红了脸,毛遂自荐道:“我一个奴几辈的丫头,原是服侍人的命,本也没什么。”
  黛玉闻言却俏脸大红,啐道:“你胡吣什么?你是我的丫头,是服侍我的跟前人,怎能再去……呸!算了,不理他了,随他怎么沐浴……”
  话虽如此,她到底又心软,想起贾琮一路来的奔波辛苦,之前在床榻上的困倦疲惫。
  还有在前厅为她出气时的霸道……
  黛玉叹息一声,可又舍不得让紫鹃去干这等事。
  紫鹃看了看黛玉的脸色,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当初袭人不还先跟着史大姑娘,后来才跟了宝玉?这又值当什么,我本是奴几辈伺候人的。我去看看,要是三爷在里面有人伺候则罢,要是他不许旁人伺候,到了咱们家里,总不能怠慢了他,三爷待姑娘这样好,是不是?”
  黛玉闻言,犹豫了稍许,似被紫鹃说服了,缓缓点头道:“那……你去看看?”
  紫鹃点点头笑道:“行,那我去看看。”又道:“姑娘先回去歇歇吧。”
  黛玉摇头道:“我去姨娘那瞧瞧,看看有没有老爷没穿过的新衣裳……三哥哥身上那身洗的泛白了,都有味了,哪里还能穿?还有鞋袜……”
  说着,见紫鹃笑的有些诡异,不知怎地,黛玉心里忽然有些心虚,凝眉质问道:“你诡笑什么?”
  紫鹃嘿嘿:“没有,我就是高兴!”
  黛玉听了更要讲道理:“你有什么可高兴的?三哥哥人极好,再说来家里做客,难道不该招待周全?”
  听她这般一本正经的解释,紫鹃却愈发抑制不住的咯咯乐了起来,连声道:“极是极是,该招待周全才是!”不过见黛玉涨红了脸,真的动了羞怒,她也不敢放肆了,忙道:“我去瞧瞧三爷!”
  说罢赶紧走了,可还是忍不住的在笑。
  也许真是到了少女怀春的年纪,所以格外敏感些。
  紫鹃以为,今日的黛玉与往日不同。
  黛玉平日里是最好干净的,别说别的男人,就是婆子用过的东西,她也必不会留着。
  可是方才在那臭气哄哄的屋子里,她竟似无所觉。
  和贾琮说话也亲近自然,还替他擦手……
  就是宝玉,都不曾有过这等待遇。
  或许黛玉自己都还不自知,但紫鹃看的却明白。
  而且她还知道,黛玉一直以为,她与贾琮是一类人,都是早早没娘的苦命人……
  ……
  “咚咚!”
  厨房边的一处水房内,贾琮正在一木桶内泡着,偏热的热水让他浑身舒坦,这时却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
  贾琮问道:“谁?”
  就听外面传来声音:“三爷,是我。”
  贾琮奇道:“紫鹃姐姐?我在沐浴,你有急事么?”
  紫鹃笑道:“在家里时听小红说过,三爷身子贵重,沐浴更衣都不让小丫头服侍。原我还不信,今儿可信了。姑娘说,不能慢怠了三爷,就打发我来伺候三爷一回……”
  贾琮哭笑不得道:“林妹妹糊涂了不成?这……这怎好劳动紫鹃姐姐?”
  紫鹃笑道:“我难道就不是大丫头,比不上小红春燕?服侍主子本是天经地义。除非三爷认为我粗陋愚蠢,不配伺候三爷。”
  贾琮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实在不方便。心意我领了,紫鹃姐姐你回去吧,一会儿我就洗好了。你若过意不去,回头把我的衣裳洗了就好。”
  紫鹃闻言,眼中愈发满意。
  她能舍弃清白面皮不要尊严的非要给一个爷们儿洗澡,难道真是不知羞耻?
  她是为了她姑娘林黛玉。
  这些日子以来,紫鹃算是看清了,若是没个人用心护着,她主子黛玉迟早被人欺负死。
  不说旁人,林家老爷还没死呢,为了死后香火,都顾不太多黛玉这个幼女太多了。
  若无他的纵容,又怎会让林辽林原两个林家远支登堂入室?
  让他们得寸进尺的嚣张不可一世,连正经主子林黛玉都不放在眼里。
  他们这等迹象,林家老爷不是不知。
  之前他还清醒的时候,岳姨娘就对他隐晦提过。
  可一切都比不上死后变成孤魂野鬼的恐惧和传承林家香火的重要……
  其实,林家老爷若果真疼爱黛玉,也不会在她五六岁时就送入都中,五六年难见一面。
  这个时代,女儿真真算不得血脉……
  林家老爷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靠不住了。
  那琏二爷贾琏甚至还和林家那两个坏东西出去吃花酒,真真不要面皮!
  都中虽有老太太疼爱着,可老太太到底有了春秋,又能再活几年?
  等老太太也没了,就紫鹃这几年的观察,太太王夫人对黛玉可算不上亲切。
  到时候黛玉可就当真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了。
  虽还有宝玉在,可只要老爷、太太一句话,宝二爷连魂儿也要唬掉大半,哪里还能照顾黛玉?
  还不眼睁睁的看着她受人欺负……
  若是没有别人,或许宝玉便是唯一选择。
  可是紫鹃也没想到,家里还会出现一个惊才艳艳的琮三爷!
  不说其他,只看他今日出面,三言两语间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那可恶的林家父子打跑,还慑服了岳姨娘,就知道他是多么厉害了得了。
  关键,他还是真心爱护她主子林黛玉的。
  只是紫鹃旁的分明,这种爱护和宝二爷那种不同,琮三爷的爱护,是基于兄妹之情的爱护,不干其他。
  这种爱护,又哪里能长久顶用?
  所以,紫鹃才这般自甘下贱不要面皮,一个大姑娘非要给贾琮沐浴。
  她知道薛家宝姑娘的心思,谁都看得出宝姑娘的心意。
  可纵然如此,紫鹃也顾不得了,她要为她姑娘争一回!!
  咬着牙,紫鹃推门而入……
  ……
  贾琮有些无辜的看着顶着一张大红脸走进来的紫鹃,不知该说什么。
  紫鹃的勇气随着一步步入内,越来越小,步伐越来越慢,腿也越来越软……
  “紫鹃姐姐,虽然我是林妹妹的客人,但也不用招待的这样周全吧?”
  见紫鹃的脸都快滴血,身子似也隐隐在颤抖,贾琮自然不会再说让她出去的话。
  进了这个门,做不做事,性质都是一样的。
  真再将她往外赶,就太刻薄了些。
  听着贾琮的戏谑,紫鹃稍微放松了些紧张的心情,目光落在木桶上不敢看贾琮,说道:“姑娘……姑娘见三爷疲惫的紧,就让我来服侍三爷。”
  贾琮自然知道这不可能是黛玉的意思,像紫鹃、莺儿、司琪这样的大丫头,又被人称为“二小姐”,在外面代表的都是她们主子的体面。
  她动手,和黛玉动手又有什么区别?
  传出去连黛玉的清誉都要受影响。
  日后,等她们主子出阁时,她们便是陪嫁丫头,到了男家,通常就变成了通房。
  这辈子或许会给别的男人洗澡,但那个男的,十之八九是她的姑爷。
  这等事,黛玉是万万不会让紫鹃主动做的。
  所以,这必是紫鹃的心思。
  若非前世读红楼对紫鹃有所了解,知道她是怎样的人,贾琮或许还会想歪,瞧她不起。
  可此刻,贾琮心里是真有些感动。
  至今他还记得“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一部红楼梦,全心全意为黛玉着想的,只有紫鹃这个忠婢。
  只是他没想到,她为了黛玉能有这样的勇气。
  贾琮看着紫鹃,温声劝道:“你不需如此,我说过,林妹妹是我表妹,不管姑丈在不在,我都会护着她,不会让她被人欺负了去的。现在是,就算日后出阁,同样如此。林妹妹是个有福气的,能有你这样的好姐姐服侍照顾,我要替她谢谢你呢。以后有什么事,受了什么欺负都不要忍,告诉我就是,我必会为你们做主。”
  这一番话,说的紫鹃大为动容,很少落泪的她,眼圈都红了,怔怔的看着贾琮。
  就在贾琮想要再次劝她出去时,却见紫鹃忽地一咬牙,本已没了气力的双腿陡然加速,走到了木桶边,拿起搭在木桶边的浴巾,替贾琮擦起背来。
  贾琮:“……”
  ……
  半个时辰后,紫鹃俏脸晕红,长长的眼睛里满是水光。
  她虽有决绝的勇气,可刚才所为所见所触,对她来说还是劲爆级的……
  她又不敢看贾琮了,接过了黛玉打发小丫头子送来的新衣裳鞋袜,回身关好门后,要服侍贾琮更衣。
  贾琮先自己快速穿好了里面的衣服,然后紫鹃才帮他将外面的衣服穿好。
  等穿好后,紫鹃让贾琮先走一步,因为她要收拾贾琮换下来的衣服,准备洗涮。
  贾琮以为她害羞,所以也不强求,道谢后先行一步。
  等他刚出门,紫鹃一下就瘫软坐在一张小杌子上,一张脸如火烧云般绚烂……
  她不敢奢求其他,只求有此一次经历,往后她姑娘和琮三爷的关系能更近一步。
  但愿,他言而有信,真的能庇佑爱护林姑娘一生,但愿……
  紫鹃缓缓闭上了眼,将滚烫的脸贴在膝上……


屋外风吹凉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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