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事败
作者:屋外风吹凉|发布时间:2024-06-28 23:32:32|字数:37507
大明宫,上书房。
气氛恍若万钧雷霆压顶!
崇康帝一张脸自得到杨养正的奏报后,便再未晴过。
他简直不敢置信,竟会有这等事出现。
他并非养在深宫长于妇人手的昏庸帝王,知道历代科举,鲜有不泄题者。
但别人的泄题,多是云里雾绕的泄露一两个字眼,最甚者,泄露一两题就了不得了。
然而在这本小册子里,别说第一场的七道义题,连第二场五经题并诏、判、表、诰各一道的题目,和第三场的策论都记录在内。
这些题甚至还不应该存在,连主考官都不知道才对!
如今却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他手上,这就是他以帝王之尊,强行扶持的阉党……
崇康帝似乎已经看到那些新党中人,对他的讥讽和嘲弄!
“砰砰砰……”
养心阁殿内的金砖上,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跪在地上一直在磕头,额前已蒙血迹。
然而纵然如此,也难解崇康帝心头之恨!
见此,犹豫再三,杨养正还是将贾琮所猜测说出,旧党子弟怕多有一本这样的册子。
此言一出,整个养心阁内的气温再降三分。
崇康帝面色变得十分可怕,甚至有些狰狞,他眼睛直直的看着杨养正,声音渗人的一字一句道:“杨爱卿,你可确定?”
杨养正心中一叹,缓缓颔首道:“十之八九,一查便知。”
崇康帝信任杨养正,听他如此之说,愈发连声音都变了:“好,好……”
戴权这次是真的怕了,他哭求道:“主子,奴婢指天起誓,这次乡试但凡收了一两一文银子的贿赂,甘愿受千刀万剐凌迟之刑,剐下来的肉下油锅,再喂狗喂蛇!奴婢不敢表功,但实是一心为主子着想,怎敢在这样的大事上弄鬼?求主子明察,奴婢甘愿粉身碎骨,甘愿粉身碎骨,只盼主子别怒坏了身子,那才随了背后之人的愿啊!”
这等诛心之言,让杨养正都忍不住紧缩了瞳孔。
好一个阴毒的阉人!
只是这等卑劣的挑唆之言,偏被自感尊严被践踏,颜面扫地的崇康帝听进心里去,崇康帝上前一脚踹翻了拼命磕头的戴权,厉声骂道:“瞧瞧你举荐的是什么狗东西?瞎了眼的狗奴才,朕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戴权被踹,心里却海松了口气,有时候挨打挨骂不是件坏事,真正看也不看一眼,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忙爬起来重新跪稳了,请罪道:“奴婢再三告诫过赵敏政,绝不可辜负主子皇恩,他如今犯下这等大罪,死有余辜!奴婢识人不明,也甘愿领死。只是奴婢敢用人头保证,旧党一脉的子弟被算计,绝非赵敏政所为。”
崇康帝闻言,喘息中,发出几声渗人的冷笑。
他焉能不知此事?
正因如此,他才愈怒,愈恨!
此刻,崇康帝当真生出一种养虎为患,尾大不掉的感觉……
杨养正躬身禀道:“陛下,依臣之见,此事必非元辅所为。以元辅之胸襟气魄,行事手段虽酷烈,却从不失光明。”
的确如此,宁则臣何等骄傲之人,想打哪个,直接打在明面上,霸道绝伦。
何须用这等下作手段?
崇康帝闻言皱起了眉头,却听戴权哭声道:“纵然不是首辅所为,也必是新党大员所为,这更了不得,赵匡胤陈桥兵变时,也是被部下强披黄袍……哎哟!奴婢该死,胡说八道,奴婢该死……”
然而崇康帝的目光,到底变得愈发骇人,阴森道:“是啊,陈桥兵变,也非赵匡胤本意。”
杨养正闻言,心惊肉跳,以他的心境修为,都忍不住颤栗恐惧,看毒蛇一样看着戴权。
可为了大乾社稷,他还是不得不出头,道:“陛下,元辅与赵匡胤,到底是两回事,他手中并无兵权……”
杨养正话音未落地,就见一黄门小太监猫儿一样悄无声息的入内,跪禀道:“启禀万岁爷,九省统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求请陛见,说是要……说是要请罪。”
崇康帝闻言,眼睛忽地一跳,紧抿的唇口中吐出一个字:“宣。”
“喏。”
小黄门下去后,崇康帝看了眼杨养正,发现这位忠心老臣,额头上已经露汗。
显然,他也有了不妙的猜想。
未几,王子腾入养心阁内,跪地行礼道:“罪臣王子腾,拜见陛下!”
崇康帝冷声问道:“何罪之有?”
王子腾听到这声音,心里一沉,却不得不咬牙道:“臣有教子不严之罪!”说着,将王礼之事说了出来。
听他说罢,杨养正闭上了眼睛,心里哀叹一声:
新党,危矣。
宁则臣,危矣。
崇康帝随将王子腾好一番厉声训斥,不过狂风暴雨之后,却又命王子腾领京营兵马,围了京城贡院。
又传来锦衣亲军指挥使骆成,对令广鸣,朱磊,江之文等七位旧党子弟进行抄家搜查。
若同样搜查出这样的小册子来,便可入贡院拿人了。
同时,缉拿户部左侍郎卢广孝之子,卢肇……
对于这等处置,杨养正心里明白。
对王子腾高拿轻放,是因为王子腾虽然有一个混账逆子,可是他勾连开国勋贵一脉,制衡贞元功臣一脉的作用太过重要。
这个位置目前来看,几无人能取代。
而京营的兵权若是交给旁人,又不能放心。
满朝将臣中,背景干净,和那边没有干系的,屈指可数。
再加上王子腾主动来请罪,所以,崇康帝才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当然,他那儿子就不要再想了,虽未必会死,也少不了流放三千里……
而对于令广鸣,朱磊,江之文等人的宅第抄家,是为了取得确凿罪证,让某些人死个明白。
最后,对卢肇的缉拿,却是一大杀招!
毫无疑问,卢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背后还有更大的大鱼。
抓进镇抚司诏狱内,什么样的罪名得不到……
虽然也不愿见新党在朝中一党独大,可杨养正还是不愿见到株连太广的事发生,因而劝谏道:“陛下,新法如今正在紧要关头……”
“所以,朕不会动宁则臣!”
崇康帝压低声音,低吼出声。
他看着杨养正,叮嘱道:“杨爱卿,你是两朝元老,太上皇多次告诫朕: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杨爱卿,便是大乾的诤臣。”
杨养正闻言,感动的老泪纵横,他是真正虔诚的视帝王为君父之人,今日能得此褒赞,自觉死而无憾矣。
崇康帝见他如此,心里也欣慰,叹息道:“天下臣子若皆像爱卿,朕何以落得这等地步?身为九五之尊,却被人戏耍至斯……”
杨养正忍不住劝道:“陛下,此事必为少数人所为……”
崇康帝盯着杨养正,一字一句道:“爱卿,非朕多疑猜忌,实乃有人贪心不足,辜负皇恩……不过,爱卿有一言说的对,如今新法初见成效,正在最紧要关头,耽搁不得,所以,此案朕不能直接出面。否则,新党才压下去的那些人,必会反扑上来,将他们撕碎扯烂,他们就是有九条命都不够丢的。因此,朕希望老爱卿能站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将此案办到底!不管涉及到谁,或是谁家子弟,都要严惩不贷!”
杨养正闻言,面色微微一变。
他明白,崇康帝竟是要推他出面,和新党打擂。
他面露为难之色,迟疑道:“陛下信重,臣感激不尽。臣为兰台寺左都御史,接手此案,合情合理。只是……”
新党如今势大到崇康帝都忌惮的地步,杨养正虽为两朝老臣,但他作风刚正,麾下门生不多。
虽执掌兰台寺,但仅凭如此,想和新党打擂,差距太大。
更何况,兰台寺内,也不是铁板一块。
崇康帝却眼神奕奕的看着他,沉声道:“老爱卿莫急,朕知道你的难处,爱卿尽管放心,先办理此案便是,朕会为老爱卿寻两个得力的助手!这一次,绝不会再是一群土鸡瓦狗!”
说罢,狠狠的瞪了眼面色悻悻的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
……
兴道坊,宁相府。
前书房,宁元泽面色煞白的看着堂下之人,满脸惊怒道:“你说什么?”
堂下站着的人是一小厮打扮,面带惊慌,急道:“宁公子,我们二爷说,贾家那位根本没有考试,今早刚公布了考题,他就从贡院里出来了。回到贾府后,正好抓住了我们府的管家和王礼身边的小厮。王家王子腾夫妇带着王礼去了贾家,贾家那位去了兰台寺左都御史杨养正家,回去后,王礼和我们府的管家还有他的小厮都被锦衣亲军带走了。宁公子,我们二爷唬坏了,问公子如今该怎么办?宁公子,我们二爷问你现在该怎么办?宁公子,宁公子……”
“噗!”
一口心头血吐出,宁元泽面色愈发煞白如雪,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他心中一万个想不通,一个出身下贱,一个视读书科举为性命,一个攀附名利心如此之重的少年,怎会弃考?怎么可能?!
原本十面埋伏的必杀阵,却被这一出乎意料的弃考,给撕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如今更因卢肇和王礼的大意,反而引火烧身,逼入了绝地!
卢肇问他怎么办……
宁元泽惨笑一声,若是贾琮但凡生出半点贪心,今日都绝不会到这个地步。
腐朽的旧党一脉和猪狗一般的阉党一脉,都会被他一网打尽,赶尽杀绝,永无翻身之地!
就算事有意外,如果卢肇和王礼谨慎些,别用身边人去贾家办事,他也有法子来洗白此事。
可现在……
宁元泽只恨自己处事不周,又恨时运不济,更恨贾琮奸诈如狐,必是狼子野心之辈!
若非大奸大恶之人,如何会如此果决的弃考?
宁元泽心中悲怆:自己死不足惜,却还要累得最尊敬的父亲,功败垂成,甚至整个宁家,都要被抄家问斩……
念及此,心中愈炙的惊恐,让宁元泽的瞳孔渐渐扩大,他似看到了父母双亲上了砍头台,看到了妹妹落入教坊司,在向他哭诉求助……
“啊!!”
本就素来单薄多病的身子,踉跄了两步,大叫一声后,“砰”的一声,栽倒在地。
“快来人啊!”
第二百零一章 小家子气
荣国府,荣禧堂东三间小正房。
自贾母院出来后,贾琮未能领着喜滋滋的小角儿回墨竹院。
他又被王夫人招呼到了此处,平日里王夫人的落脚处。
随行的,还有薛姨妈、贾宝玉及贾家姊妹们。
今日因有外客至,宝黛湘云和三春姊妹不得不在荣庆堂的东暖阁内藏身。
听了半天的大戏,这会儿贾母因疲倦要歇息,她们方趁机出来。
虽有王夫人和薛姨妈两位亲长在,众人不便急问,可一双双眼睛,还是都落在了贾琮身上。
初闻他弃考时的惋惜,此刻却都变成了对他处事果决的钦佩。
要有何等勇气,才能在那一刻做出那样的决定!
众人仿佛看到了他在贡院内,面色坚毅,扣墨污卷,毅然离开的模样。
真是……道不尽的风流啊!
“琮哥儿,快坐吧。”
王夫人和薛姨妈在主座落座后,就招呼着贾琮坐下。
贾琮还是等年长他的迎春并宝钗落座后,方与宝玉相邻坐下。
王夫人房的彩霞、彩云、金钏、玉钏等丫头招呼着数名小丫头端上茶来。
一时间,屋内茗香弥漫。
王夫人面上带笑的看着贾琮,温声道:“今儿我要宝玉代他舅家,给琮哥儿赔个不是……”
贾琮闻言赶紧起身,躬身道:“太太这话,贾琮实在担不起。”
“坐,坐,坐下说!”
王夫人伸手向下压了压,贾琮重新落座。
就听王夫人继续道:“上回分明是我嫂子听信谗言,到老太太处传了谎话,她却自觉受了委屈,才让王礼行下今日之祸。好在兄长明些事理,不然王家的人都要丢尽了。”
说着,含泪看向薛姨妈。
薛姨妈叹息一声,道:“兄嫂……唉,她性子本就急,口不择言。咱们这样的妇道人家,哪里知道外面的凶险?琮哥儿说了个好法子,她却识不得,错把好心当歹意。只盼琮哥儿看在你家太太的面上,别计较她的罪过吧。”
贾琮不得不再起身道:“太太、姨太太,琮自懂事以来,素以老爷为师,后又得先生教诲,知君子当有雅量。琮虽远不足君子之谓,然亦自认是一男子汉。胸襟不广,却也能容纳些许骂声。所以还请太太、姨太太放心,贾琮从来只记恩情,不记仇。”
他平日里的确是不记仇,但他不是不报仇……
王夫人闻言却满意的点点头,又道:“好孩子,快坐下,坐下说……难怪老爷见日里夸你,让宝玉和你学。”
贾琮看了眼有些害臊的宝玉,笑道:“宝玉富贵闲人,其实我倒想和他学,只是没那福运。”
宝玉气恼的瞪他一眼,笑骂道:“该死的,又来取笑我!”
众人闻言都吃吃笑了起来。
笑罢,王夫人问道:“琮哥儿,宝玉舅舅家,果真不当紧么?”
神色中掩饰不住心忧,她苦笑道:“我们这些内宅娘儿们,对外面两眼黑,什么也看不明白。家里也没个明白人,只盼你能如实同我说。”
众人的目光,也纷纷落在贾琮身上。
贾琮沉吟了稍许,缓缓道:“太太,具体如何,侄儿亦不能确定,总要看天心如何,无人能保证,不过……大势而言,朝廷此刻多有倚重王家世叔之处,世叔所在的位置,极为重要,缺少不得。只要王家世叔本人没有和新党关联,并主动去宫里交代清白,重新取得天子信任,此事,多半吉多凶少。当然,王家那位世兄……”
贾琮摇了摇头,事涉舞弊,更兼文武勾结,坑害勋贵。
别说律法不容,就算崇康帝果真想开恩,王子腾都不敢受这大恩。
这就好比在家里存下一定时炸弹,今日不爆,日后再爆就是满门皆亡的代价。
将这些话委婉的说了遍后,贾琮道:“性命未必有忧,但少不了一个流放之罪。”
王夫人闻言,叹息一声,心里放下心来,道:“都是被他娘给惯坏的,才做下这等事来……不过,总是保全了性命。”
对于王礼,王夫人算是将过往的疼爱都散了去。
因为这个侄子,害的她一张脸都快丢尽,在贾家几无立身之处。
如今心里只剩厌恶,能不死就行了,哪里还理他其他……
又感慨道:“外面的事,真真骇人!看似风光,却这般凶险,动辄丢了性命。”
说着,怜爱的看了眼宝玉。
各有各的好……
王夫人说罢,探春终于按捺不住了,问道:“三哥哥,如今乡试出了这样的纰漏,理该要重考吧?”
贾琮笑了笑,看着满眼关心的探春,点头道:“多半如此。不过具体如何,何时重试,倒也不好说。”
这场风波到底会如何,会不会演变乃至失控成为大清洗,谁都不好说。
甚至今科作废罢考,也不是不可能……
宝玉却忽然叹息一声,又拐了回去,道:“二表兄做的太差了,前儿他还打发人来问我要沁香苑的香皂,之前表妹还问三妹妹要,舅母难道不知……”
“宝玉!”
王夫人喝了声。
房内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就听贾琮侧脸看着宝玉嘲笑道:“傻了吧?好心我领了,不过这世间并不是有理便能行天下的。天大地大,娘舅最大。你再乱说话,仔细太太捶你。”
宝玉气的要抓打,笑恼道:“你也知道我好心?”
王夫人却对薛姨妈念佛道:“阿弥陀佛!怪道老爷和那么多大人都喜欢琮哥儿,真真明白事理。只这番话,就比多少人明白了去。”
薛姨妈也感叹道:“谁说不是呢?难为他这么点年纪,怎地就想的这样通透?别说我们,之前你家老太太对琮哥儿并不上眼,我瞧如今也入了眼去。还不是看他如此明事理,让人心疼?换个不好的孩子,愈发没了容身之处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贾琮面上也浮着微笑,心里却暗自警醒起来。
今日之事,远谈不上皆大欢喜。
说到底,王家都是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娘家,再怎样说,也比贾琮一个大房的庶子亲近。
王礼混账也就罢,可还有王子腾在。
尽管今日冲突起于李氏王礼母子,可许多时候人们在意的不是起因,而是结果。
毫无疑问,今日王家吃了大亏,甚至连王夫人,都落了好大的面子……
她们要是这般宽宏大量,王熙凤也不会至今无人理会,一个人孤零零的守在东路院……
就听王夫人慈声道:“是个好孩子,日后就和宝玉姊妹们一起,多陪老太太说说话。虽然老太太过往说,家业一分不给你,今儿还不是赏你一个好丫头?可见老太太不过刀子嘴豆腐心,都是她的孙子,哪里会只偏心宝玉?往后你多往荣庆堂走走,说些好话,老太太也一般疼你!”
贾琮心中哂然,原来如此,实在是……小家子气!
他有些“羞惭一笑”,道:“太太虽是良言,只是侄儿明白自己的性子,实难得老太太喜欢。再者乡试之后,若是大老爷大太太身子无恙,侄儿便准备遵从师命,往南边去游学。先生曾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侄儿志向游历大乾万里河山,仗剑长歌行天下。至于在老太太膝下行孝,只能劳烦宝玉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听到这等“不现实”的话,心里都是好笑。
尤其是薛姨妈,她是知道行走天下是多么艰难的。
如今天下并不太平,虽无大乱,然路上减径蟊贼不知凡几。
贾琮说这种话,可见到底还是孩子。
她们不放在心上,却没注意到,贾家那些女孩子们,听闻贾琮这样的志向,一个个目光都放出异彩,打量着他。
今日之事,本就衬得贾琮形象非凡,光芒璀璨。
此刻再蒙上一层诗意和远方的光环,真真让这些骨子里都透着文青气的女孩子们,有一种谪仙人就是身边的感觉……
王夫人和薛姨妈心里有事,没注意到这些,可宝玉却看在眼里,一双多情目里,浮起一层抹不去的担忧,唉……
……
大明宫,上书房。
锦衣亲军指挥使骆成躬身道:“启禀陛下,经搜查,令广鸣,朱磊,江之文等七位生员家中,都有一本记录考题的小册子。另还有根据考题,请人捉笔写的文章。户部左侍郎卢广孝次子卢肇,也已承认,是其与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次子合谋,企图陷害荣国府生员贾琮。令广鸣,朱磊,江之文等七位生员手中的考题,也皆出自他们之手。”
崇康帝冷冷的看了眼跪在金砖之上的宁则臣和卢广孝,声音如寒冰一样问道:“卢肇手中的考题,又从何而来?”
骆成心里打了个寒战,小心答道:“卢肇寻了门路,买通了顺天府乡试总裁赵敏政的……男宠,杨莲。杨莲虽为倡优之流,但颇识文墨。今岁顺天府乡试的考题,皆……皆为他所作……”
“啊!!”
崇康帝闻言,一张脸生生涨红的发黑,整个身体都颤栗起来,他伏在御案上,将案几上的一块镇纸狠狠砸在了戴权头上。
戴权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一个字都不敢说,心里恨不能将赵敏政生撕了吞下。
崇康帝眼神如刀子般盯了眼的戴权,又转头看向宁则臣和满面灰败的新党大将卢广孝,嘶声怒吼道:“闻所未闻,闻所未闻!这就是朝廷的大臣,这就是满腹经纶,言必仁孝忠义的儒臣!斩首!炮烙!凌迟!!朕要将这些畜生碎尸万段,千刀万剐!奇耻大辱啊!!”
第二百零二章 有一人例外
虽然贾家姊妹们有一万句话想说,可有王夫人薛姨妈在,她们也没法说出口。
生在大家子,起码的识别人心趋利避害还是懂得。
她们心里都清楚,王夫人此刻再怎么和蔼,心里还是希望宝玉是家里唯一的中心。
她们此刻若表现的热情,对贾琮,对她们自身,都不是好事。
因此,只能满心惋惜的看着贾琮告辞而去。
尤其是薛宝钗,看着那道清隽的背影,一双盈盈杏眼中,是几乎掩藏不住的留恋……
……
墨竹院,西厢。
平儿、晴雯等人看着背了个小包袱,大眼睛巴巴的望着诸人的小角儿,不由都有些头疼……
她们倒不是不喜欢小角儿,贾母院里的丫头,除却一个傻乎乎的傻大姐外,模样都是一等一出挑的。
小角儿虽只有六七岁,还扎着总角,可一副乖巧萌萌的模样,连平儿等人看了都喜欢。
尤其是不管哪个看她,她总会咧嘴一笑,露出一嘴小豁牙。
她才刚到换牙的年纪……
只是,大家喜欢归喜欢,却到底更念旧人。
秋珠是与大家朝夕相处两年多的“旧人”,素来柔柔弱弱不争不闹,只会小心翼翼做事的性子,极得大家怜惜。
虽然这次做下了错事,但本心却没有伤害贾琮的意思。
事发时又刚烈如斯,让人动容。
然而……
贾琮还未回来,替补丫头都已经来了,这让众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之前恨不得将秋珠撕碎揉烂的晴雯,竟率先抱起不平来,她道:“三爷心也忒清冷了些,旧人还没出门儿,新人先就进来了。”
小角儿知道在说她,可怜巴巴的垂下了头。
平儿最是怜贫惜弱,没好气瞪了晴雯一眼,道:“乱嚼什么舌头,什么新人旧人?你三爷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他虽没和秋珠说过几句话,可对她的情况心里有数,常叮嘱咱们多给她支些月钱,帮衬一些,这也是清冷的?”
晴雯闻言语塞,羞愧红了脸,一跺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我就是想咱们能像一家子,哪怕犯了错,只要不是背主偷窃给主子丢脸的大罪,任打任骂都随意,何苦把人赶走?咱们这样的奴婢,被赶出了这个门儿,还怎么活……”
平儿笑道:“你就这么信不过琮儿?”
晴雯撇嘴道:“我如何能和姐姐比?在三爷心里,姐姐怕比以后的正经太太都……”
“晴雯!”
平儿闻言,心中一颤,恼唤了声。
晴雯天不怕地不怕,可她的确知道平儿在贾琮心中不同的地位,见平儿果真羞恼了,忙赔着笑脸去讨好。
平儿拿她没法子,点了她眉心一下,道:“你这性子,多亏是在咱们这儿,换个院子,你的好多着呢!”
春燕笑嘻嘻道:“去宝二爷院子也成。”
小红呵呵道:“你这才是说梦话,宝二爷的院子里,但凡高声说话都要被老太太、太太听了去。晴雯这性子要是去了,哼哼哼!保管让太太揭了她这张好皮!”
最后一句是压着声音幸灾乐祸的顽笑说道,却将晴雯气个好歹,“哇呀呀”的张牙舞爪要去捉打小红。
小红则绕着香菱、春燕跑,一时间闹成了一团。
小角儿在一旁看的眼热,想跳进去顽,可她毕竟初来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热闹。
每次晴雯路过她,她都强忍着伸出脚绊她一跤的欲望,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平儿总会嗔视她。
而她,则忙咧开小豁牙赔笑一回……
平儿对这个机灵的小淘气心生喜爱,可也怜惜不为父母兄嫂所喜的秋珠,暗自一叹。
正要让晴雯等人不要闹了,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听这熟悉的脚步声,平儿俏脸上登时浮现出惊喜之色,转头看去,果然见房门被打开,贾琮站在门口。
不过没等她开口招呼,就见一道小身影“嗖”的一下蹿了过去,撩起了门帘,嘴巴漏风却脆生生地叫道:“三爷回来啦!”
平儿与贾琮对视一眼,莞尔一笑。
贾琮看着小角儿,问道:“怎还背着小包袱?”
小角儿眼睛弯成月牙,讨好道:“等三爷回来再落脚。”
晴雯走过来,笑骂道:“竟来了个小马屁精!”
小角儿一张小脸顿时成了“囧”字。
众人哈哈一笑,倒是个开心果儿。
贾琮笑道:“既然是等我回来再落脚,那现在咱们就去安置吧。”
小角儿自然喜之不尽,她也想早点找到新家。
只是平儿等人却纷纷面色一变……
晴雯性子急,正想追问什么,却被平儿用眼神止住。
晴雯颜色生的极好,荣国府里那么多丫头,大概也就香菱能和她一比。
可这不是她能娇蛮的理由,平日可以宽容,但该有的规矩必须要有。
贾琮恍若不知身后之事,与众人一起去了倒座,四个小丫头的房间……
……
“臣,死罪!”
大明宫,上书房内,宁则臣跪伏地上,声音沙哑沉重,一字一句道。
声音中的悲痛,感染了许多人……
崇康帝眼眸中却依旧是清冷之色,凝视着这位极倚重信任,付之于大权,但此刻却已生忌惮的元辅,声音淡漠道:“此事与元辅何干?”
卢肇此时还未供出宁元泽,但很显然,只要上面有意让他开口,他甚至能供出宁则臣……
听闻崇康帝之言,宁则臣声音悲痛道:“臣,教子不严,使其误入歧途。”
说着,宁则臣将其子宁元泽在宋岩等人离京时,送出城外,还使下小手段挑拨离间说起,再说到他女儿宁羽瑶送礼贾家贾琮,代其兄赔礼道歉,惹得其子愈发羞恼,最后终于走上歧途,酿成今日之祸……
条理清晰,因果分明。
只是,这却无法说服崇康帝。
若如此,只能说宁元泽心胸狭窄,嫉贤妒能,却无法解释,他企图将旧党、阉党甚至开国勋贵势力,一网打尽赶尽杀绝的阴谋算计。
无论是旧党还是阉党,甚至是开国一脉的勋贵势力,都是崇康帝龙椅下最坚实的根基。
若将这些都动摇了,崇康帝还坐得稳龙庭吗?
就算还坐得住,怕也只是新党供在台面上的泥塑菩萨。
这一点,最不能让崇康帝容忍。
也不会为任何一个帝王容忍!
宁则臣已然说完想说的,可崇康帝却一言不发。
寂静的暖心阁内,丝毫无法让人暖心,众人心中甚至能感觉到丝丝杀意……
惊恐!惊怖!
宁则臣到底是果决之人,他知道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否则帝王一怒,伏尸百万之威,绝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宁则臣抬起头,不避讳的看着崇康帝,眼中热泪缓缓流下,悲声道:“臣本佐二小官,蒙陛下器重信任,得以位居元辅之位,施展心中抱负,以谢皇恩,以安黎庶。
今新党独大,陛下扶持异党以为平衡,臣心中唯有感激之情!
因为臣知道,陛下此举,不止是为了平衡朝局,也是为了保全陛下与臣这段君臣相得之义。
唯有此,臣才能得以善终。
此等天心,臣深明之,因此告诫诸臣,绝不可辜负皇恩。
臣之逆子,所存何心,臣不知。
但臣敢以全家四十六口人的性命,担保他绝无不忍言之心。”
崇康帝还是第一次见宁则臣落泪,对于这个自潜邸时就信任的臣子,他内心还是有极深的感情的。
但也正因此,当以为被背叛时,才会愈恨。
他冷冷的看着宁则臣,道:“他是何心,你不会问问他吗?元辅的体面朕还是给留存的,不然何以太宰百官?”
宁则臣面色悲怆道:“陛下,臣之子,之前让家仆送来一封遗表,臣斗胆,请陛下御览。”
此言一出,崇康帝眼睛猛然一眯,目光中却并无多少怜悯,唯有猜疑。
是杀人灭口,还是……弃卒保帅?
不过随即,他心里却压下疑心。
自杨养正持小册子入宫后,崇康帝便命锦衣亲军密切注视内阁,观察内阁诸臣的动静。
另外,宁府内本来就有密间……
都没发现身在宫中的宁则臣往家里发号施令。
再想想正如火如荼到了关键处的新法变革,崇康帝强压下心头的杀意,命戴权接过了宁元泽的遗表……
揭开火封后,他眯起眼,淡淡扫过字迹潦草的奏表。
见其在奏表中写道,一切罪过皆归他一人,其父绝不知情时,崇康帝嘴边弯起一抹讥讽。
再见宁元泽信誓旦旦保证,他所作所为,皆为了新法能够大行,减少内耗,一时迷了心才做此事,崇康帝更是想笑。
不过,看罢之后,崇康帝心中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
大局为重!
他本就是隐忍之人,当年大将军王如日中天时,他便始终藏愚守拙,等待时机……
若非有一个坚韧且耐心的心性,他绝走不到今天。
而如今新法正在攻克京外诸省最后也最硬的诸多山头,这个时候,别说宁元泽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死,冷静下来的崇康帝都不会大办此案。
念及此,他缓缓合上宁则臣的遗表,声音低沉道:“宁观虽然手段偏激,但心中毕竟存的是好意。他不愿再看到党争内耗,白白阻碍新法大行……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宁元泽已死,不再入罪。
卢肇,王礼……剥夺官身,流琼州岛,永不录用。
京城贡院,内帘官皆斩,外帘官……免了他们的官位。
令广鸣,朱磊,江之文等舞弊之人,皆流三千里,子孙永不录用。
其余人犯,由兰台寺左都御史杨爱卿核实后,依法处置。
另外,这一科顺天府乡试作罢,今科考生待明年太上皇万寿恩科时再考。
不过,有一人例外……”
这般被轻易放过,心中正生出丝丝寒意的宁则臣、卢广孝闻言,抬起头,看向崇康帝……
第二百零三章 圣旨
荣国府,墨竹院。
倒座三间小正房内。
贾琮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秋珠,见她肩膀颤着,地面上甚至都湿了一摊,周围之人也被这悲楚的情绪感染,纷纷落泪,便温声道:“当真不是赶你走,你依旧是墨竹院的人,是我的丫头,而且我是想请你给我帮忙做事,不是和你断了干系。”
秋珠闻言,颤栗的肩头缓缓止住,平儿见了忙替她问道:“琮儿想让她帮你做什么?”
晴雯等人也生出好奇心,什么事她们做不得,非要秋珠来做?
贾琮微笑道:“你们知道杏花娘么?”
平儿等连连点头,小红笑道:“我等虽不识字,可最爱听人说书,三爷为了杏花娘,揭破了负心状元的真面目,这等故事咱们府上的丫头哪个不知道?”
贾琮笑问道:“那你知道杏花娘现在在哪儿么?”
小红一滞,噘嘴道:“三爷就会戏弄人,这我哪知道?”
贾琮笑道:“我当日告诉杏花娘:既然你诗画双绝,又何苦非要托付一个不值得托付的人?我会为你寻一个落脚处,再寻一个力所能及的活计,保证你能凭借自己的能为,自己养活自己和孩子。
现如今,杏花娘在城外一座庄园里,专门绘画,沁芳苑香皂后面的画,皆出自她之手。
凭借这个本事,她又攒了不少银钱,足以让她和她快要出世的孩子活的很好。
只是她到底快临盆了,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接替她来做这事,不然,会影响大事。
在尚书府时,我就发现秋珠虽不爱说话,寻常一个人却喜欢在墙角勾画些什么,画的还很不错,有这个天赋。
所以我想请她帮我一个忙,去跟杏花娘学习画画,在杏花娘生孩子的日子里,接替她的工作。
当然,同样会有月钱拿……”
“我……我去,我不要月钱。”
秋珠孱弱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细声说道。
她其实才是一个孩子,只是懂事的极早。
贾琮微笑道:“不拿月钱可不行,你不仅要拿,还得多拿,给你家里这些姐姐们做个榜样,读书认字的,就多拿月钱。”
晴雯见贾琮如此安排秋珠,早已笑的面若桃花,这时跳脚道:“凭什么,三爷忒不公平!我们又不识字!”
不得不说晴雯确实生的好,这一娇蛮的撒泼,反而愈发给人俏生生的美感。
怪道前世红楼里,宝玉跟抖M小哥儿一样,被晴雯百般呛也甘之如饴……
贾琮笑道:“不识字就学,往后我的空闲时间多了,教你们识字。不要求你们吟诗作对,但也不能睁眼瞎,让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银子。”
秋珠又羞惭的垂下头……
晴雯眼珠子转了转,问道:“三爷往后得闲功夫多?”
小红在一旁吃吃笑道:“又想赖着三爷给你画像儿?知道你生的好,可你也忒臭美了些吧?”
“该死的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晴雯被说破心思,登时恼羞成怒,要去抓打小红。
只是小红机灵,抢先一步藏到了贾琮身后,并不惧她。
晴雯见之愈恼,一咬牙,直接踮起绣鞋,胳膊越过贾琮的肩头抓向后面,半边身子都正倚在贾琮身前。
一股幽香扑鼻,在一片惊笑声中,贾琮双手叉住晴雯的腰,将她旋转到小红身边,然后对张着小口羞红了脸,目瞪口呆的晴雯道:“你们摔跤吧。”
“噗!”
平儿掩口笑出,嗔怪了贾琮一眼后,对觅儿、娟儿、小竹道:“小角儿以后就随你们了,她小你们一岁,你们多让着她些。”
觅儿、娟儿和小竹一起看向背着个小包袱的小角儿,眼神复杂。
小角儿却咧开小嘴露出小豁牙,讨好一笑,三个大一岁的小丫头登时都乐了……
见此,贾琮对平儿等人笑道:“我们走吧。”
……
皇庭,内阁。
自上书房回来后,宁则臣便静静的坐在公房内,其余三位阁臣赵青山,林清河,吴琦川分坐下列。
卢广孝则站着……
众人皆无开口之意,面色凝重。
谁也没想到,新党新法大好的形势,会在今日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
宁则臣紧抿着口,凛冽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悲意,既悲新党的未来,也悲元泽……
沉闷了许久后,地位最低的卢广孝率先开口,声音沙哑道:“元辅,今日陛下虽未惩戒我等,可日后怕……难得善终。”
贾琮能想到的事,他们又怎会想不到?
今日崇康帝若是雷霆震怒之下,对他们削职贬官,但又施以皇恩,准他们戴罪立功,以功赎罪,那他们日后多半没有后患。
可是今日,崇康帝竟在极怒之下,宽容了他们……
这显然就为日后留下了不忍言的祸根!
可是,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本分做事,立下大功,待功成之日果断隐退,说不定还能留条出路。
若是这个时候就想撂挑子威胁君父,那才是顷刻间的灭门大祸。
这就是勋贵府第和寻常臣子之间的区别。
勋贵府第总有一份香火情在,有祖荫庇佑,夹着尾巴做人总能苟且几十年,换个皇帝,说不定就又起来了。
可是寻常臣子,纵然位列宰辅,一旦圣眷不存,说倒也就倒了……
宁则臣面无表情,缓缓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吾等教子不善,闯下这等滔天大祸,死有,余辜。”
“元辅……”
听闻此言,赵青山,林清河,吴琦川三位阁臣纷纷色变,叹息一声劝了声。
只是却不知该如何为继。
他们与宁则臣相交数十年,志同道合,十分敬他。
但对于宁观宁元泽……却实在难以苟同。
倒不是说宁元泽痴蠢,事实上宁元泽是他们生平少见有才赋者。
只是虽有才却无沉稳心性,气度桀骜,偏内心又敏感多疑,使得身体孱弱多病,非长寿之相。
这样的人,再有才华,也难当大任。
只是众人虽早就认为宁元泽难成大器,却没想到,会给新党带来今日之厄。
若是……若是宁元泽有他苦心算计那位的心性就好了。
林清河缓声道:“元辅,阉党气焰未盛,就被一网打尽。戴权纵然未被处死,想来也再难有机会猖獗。只是……勋贵一脉,怕要起来了。或许,他们更棘手。”
宁则臣并未开口,赵青山不屑笑道:“林公莫要高看那一脉,若是贞元勋贵一脉,我等自然会如临大敌,他们军权在握,人才辈出,还未被腐朽淫乐荒废。可开国功臣一脉……哼!”
吴琦川提醒道:“北静王水溶气度温润,秉性也算正直。”
赵青山连连摇头道:“书生意气太重,不通实务,且四王家族功在太祖时,因而封王。到了圣祖时已经没了实权,再历经贞元、崇康两朝,只剩一空架子,实无妨碍。”
林清河则道:“水溶虽书生气重,可身份太高,且又颇得圣眷。再有……贾家那位。”
卢广孝面色忽然炙恨,插口道:“此贾家庶孽,实不当人子!因他一人,使得多少人受到牵连?此子心性狡诈,当早日除之。”
众人闻言,沉默了稍许。
卢广孝本为新党中坚,这且罢了,还有一个宁元泽,直接牵扯到新党魁首,大乾元辅宁则臣。
有些话,他们也不好说……
却听宁则臣声音低沉沙哑道:“稚圭,不要让仇恨迷住了心。此事若非……贾家子,及时捅破揭露,事后反弹只会更酷烈。元泽……还是太年轻,想法太简单。现在,我等只需做好本分之事,秋闱舞弊一案,任由杨兰台去查。”
卢广孝闻言急道:“元辅,那贾家子此刻必然极端仇恨我等,若任由他们施为,必会打击报复!我们……”
宁则臣摆手,止住了卢广孝之言,目光透过窗子,淡漠的望着外面皇庭中的那株老梧桐,低沉道:“若他果真如此,本辅反倒放心了……”
……
神京西城,荣国府。
前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尝闻勋贵之家,多忠勇知义之士……”
“今有荣国之孙贾琮,孙肖其祖,于冲龄之年,孝闻天下……”
“处事机敏,断事果决,不落不义之诱,能全忠孝之节……”
“古有举孝廉以褒忠孝之义,今朕又何吝一举人业位?”
“今皇命钦赐汝为举人功名,垂皇恩以嘉孝义!”
“钦此!”
香案前,一身着大红蟒袍的太监阴阳顿挫的宣读完圣旨罢,满面笑容的对跪在地上的贾琮笑道:“举人老爷,快领旨谢恩吧!”
贾琮身上本就有世位在身,因而恭声领道:“臣贾琮,谢陛下天恩浩荡!”
一旁贾政、贾琏等人,皆激动不已。
对他们而言,一个举人并算不得什么,关键是这位圣眷,实在难得。
就算考中一个解元,一个状元,又哪里比得上这个荣耀?
贾琮却只面色淡然的站起身,自大太监手中接过圣旨和举人文书后,再次致谢。
贾琏自后面而来,拿了红封送给大太监。
这种活计,贾府深得其味。
果然,大太监收了红封后,愈发亲热,对贾政、贾琏将贾琮赞了又赞。
最后又道:“对了,还有一事。贾公子,顺天府乡试舞弊一案,是由贾公子率先揭破,但现在只露出冰山一角。所以陛下希望,贾公子能够再度发挥机敏才智,帮助兰台寺左都御史杨养正杨大人,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此案办成铁案,减少恶劣影响。这一科乡试已然作废,贾公子是唯一的举人,就该担起这份荣耀和责任。明日一早,贾公子可以直接前往贡院,与杨大人汇合。贾大人,贾公子,咱家告辞,请留步!”
第二百零四章 歇息
“三弟才十二岁,就开始办皇差了,了不得!”
荣府前厅,贾琏笑着恭维道。
一旁正在观摩贾琮举人文书的贾政闻言,忙抬起头来,也笑道:“是极不错,只是琮哥儿到底年幼,陛下虽有教诲之心,你却当有自知之明,遇事少开口,多听多看。”贾政虽不长于世事,但到底年长许多,有此见识。
贾琮忙躬身道:“老爷之言,实乃金玉良言!侄儿也是这般认为,侄儿自身算不得什么,只因侄儿姓贾,有先祖余荫庇佑,宫里许是只想为兰台寺左都御史杨大人添一份背景助力。”
贾政闻言,激赞不已,道:“难得琮儿如此明白,我就放心了!”
贾琏也反应过来,担忧道:“这一科只有三弟一人中举,虽说是好事,可得罪的人怕是海了去了。三弟,往后出门可不能不带长随了,马虎不得。”
贾琮点头笑了笑,道:“多谢二哥,我省得。”
这话不是虚言,今日之事,虽然出于无奈,可他得罪的人真的海了去了。
阉党且不提,基本上死绝了,但宫里到底还有一个戴权。
若说戴权心里对他没有恶意,那纯属自欺欺人。
再加上新党……
新党是真正大势已成,尤其是在京里,除却兵权外,方方面面都是他们的人。
别看杨养正执掌兰台寺,但兰台寺里的六道言官,有一大部分人,会听从新党的话。
对方真想对付贾琮,光弹劾都能将他弹劾到万劫不复!
这个时代的主流话语权,依旧掌握在新党手里。
只不过在这个敏感时刻,他们绝不敢轻举妄动就是。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就是旧党。
正因为那七名旧党子弟被贾琮检举而出,才将事态扩大出舞弊案范围,让新党难以招架,元气大伤。
但这他这样检举,却也彻底得罪了旧党一脉,自此必会被视若叛徒。
其实当初贾琮一阙《杏花词》打翻新科状元曹子昂时,就有旧党大佬提议,由贾琮出面,借杏花娘搞事,乘胜追击,打击新党。
甚至,不惜牵扯出宁则臣爱女宁羽瑶。
他们认为贾琮身为旧党大佬弟子,理应出这份力。
不过这样的提议都被宋岩不容妥协的抵挡了回去,自那时起,旧党中便有怪话说出。
再加上如今这出,可想而知,贾琮在旧党中人的形象,往后敌多过友人……
除了新党、旧党和阉党外,还有些无辜之人。
在顺天府参加乡试的生员们,因为舞弊案会白白耽搁一年,尤其是那些自忖今科必中的生员,他们的怨恨,就算不全部集中到贾琮身上,也会分至少一半到他头上。
这些人有寒门子弟,有官宦子弟,还有世家子弟。
很有部分人在中二的年纪,怀恨在心之下,做出些疯狂的事并不意外。
若只如此,倒也罢,大家都罢考此科,谁也说不上什么。
偏崇康帝来了一记神助攻……
贾琮心里忧多于喜,不过一时还推测不出他一人中举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但今日之事,他自认为绝称不上大获成功,只能算是绝地求生罢。
在这等处境下,他自然不会拿自身的安危大意。
“老爷、琏二爷、琮三爷,老太太让奴婢来瞧瞧发生了何事?若是前面的事完了,请到荣庆堂说话。”
贾政、贾琏、贾琮三人正在说话,外面走进一丫鬟,正是贾母身边第一得用的丫头鸳鸯,福身说道。
贾琮苦笑一声,对贾政道:“完了,又要挨训了。”
贾政和贾琏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中午时候贾母才警告贾琮安分点,别再招灾惹难了,没想到还没到黑天,就又来了是非。
贾政笑着安慰道:“不妨事,老太太如今也看好你了,走罢……”
贾琏在一旁乐呵几声,四人一起往荣庆堂走去。
……
荣庆堂。
贾母:“……”
看了眼低着眉头瞪眼看他的贾母,贾琮觉得应该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贾政赔笑道:“老太太,和琮哥儿不相干,是宫里皇帝以为他是好的,才托付他……”
贾母冷笑一声,道:“你当我是老糊涂了的老废物不成?他若不是荣国公的孙子,宫里会认他是哪个?闯下这样的天祸来,非抓他丢进大狱不可!”
咦?
贾琮惊讶了下,这点上贾母倒是不糊涂……
贾琏这会儿也帮着搭话道:“到底是三弟不俗,不然长安都中公候子弟那么多,怎就他得了这份荣耀去?”
贾母恨的牙根儿疼:“什么好下流种子,你也有脸说这话?我也是奇了,你们爷仨儿倒是三种性子,你们老子一样人,你这个当哥哥的一样性子,这个小的又是一样性子。老的死命往家里窝着享福受用,大的也混账,脏的臭的没有不摸的,小的更好,一股脑的在外面折腾,没一刻清闲的。”
贾琏自寻了个没趣,耷眉臊目的再不敢多言。
贾母瞥了眼手上的圣旨和举人文书,哼了声,阴着脸看着贾琮,道:“你若真有个上进心,就不该只顾着自己折腾,咱们这样的人家,就算考中个状元,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算不得什么,有好处也只是你一人得了去,有坏处倒是全家跟着受惊。有这样便宜的事?你若是有能为把家里的宗亲爵位重新转为亲贵武爵,能再传上百十年,我任你怎么折腾!不然只耗力气折腾这些,也值不当什么!还搅和的家里不能安宁,我再不依你!”
贾琮闻言,心里再度微微愕然。
这位老太太,在家族利益得失上,拎的可真清楚啊!
她还真没说错,将贾琮科举的利益得失,分析的鞭辟入里。
科举的确是只对贾琮好处大,对贾家几乎没什么益处……
贾政皱眉道:“老太太,宗亲之爵转亲贵武爵,是要去九边边塞熬年头,或者立下军功才行。琮儿还是个孩子,又这点子年纪,读书读的好好的,老太太……”
“好了好了……”
听贾政这么说,贾母疲惫一叹,摆手打断了贾政的话,道:“这是你们前面爷们儿们要想的事,和我们里面没什么干系,我也就那么一说,往后也不会再说。你们这些荣国公的子孙都不着急,我又急什么?日后你们见了荣国公,他问的也是你们,不是我,你们去吧。”
贾政等人闻言,无不汗颜愧疚。
贾琮心里则是奇怪,这位老太太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她不是一心想着高乐么,怎么想起让贾家恢复往日的荣光了?
她睡午觉时,难道梦到了贾代善?
贾琮却不知,他这番猜测,竟是歪打正着。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王子腾强大的气势压的贾政、贾琏无法抗衡的缘故,贾母午睡时,梦到了贾代善在梦里垂泪,哀叹子孙不肖,丢了祖宗传下来的亲贵武爵。
正因为这个缘故,才让清醒后的贾母心里极不受用。
她不受用,自然不会让别人受用,索性就将压力和责任转移。
贾琮和贾政、贾琏出去后,在抄手游廊上,贾政轻轻一叹,看着贾琮道:“老太太的话不要往心里去,爵位之事再怎样也怪不到你头上。”
贾琮点点头,他自然不会因为贾母一番话,就脑子发抽去九边当兵,为贾家争一个公候爵回来。
穿越入红楼,就算不追求醉卧美人膝,却也不能跑去和一群大头兵挤帐篷吧?
至于贾家祖上的荣耀……
若有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因为他如今才是荣国公的承爵人。
可若没机会,他也不会作死的强上。
刀枪无眼不说,九边那样苦寒,说不定一个头疼脑热就挂掉了,他和谁说理去……
所以,对于贾政的话,他自然点点头应下。
又说了两句后,贾政初见到荣国府子弟得了举人功名的激动兴致也散了,贾母的话令他心里也不大受用,便回梦坡斋小憩去了。
贾琏则又去前面忙活贾府庶务去了,快到中秋了,往年有赖大、周瑞他们操持,如今这些老人都进了镇抚司,新管事接手一下子也没那样快,只能贾琏亲自去操劳。
贾琮则回了墨竹院。
平儿等人早已听说前厅之事,等贾琮回来,一个个眼巴巴的围上前来。
圣旨是要供在宗祠里的,损毁不得,举人文书倒是可以让她们瞧瞧。
虽然不识字……可一伙子人围着那文书翻来覆去的瞧,怎么也瞧不够。
春燕崇拜的看着贾琮,道:“三爷,你把卷儿都污了,一个字也没写,都能中举,成了举人老爷,真真了不得哩!”
贾琮呵呵一笑,一旁小红没好气道:“三爷虽没考,可历了多少险?比考十次都厉害!再说三爷日日勤学,难道还怕考不上?”
晴雯则撇嘴道:“自己考的也没这个荣耀,不是说这一科乡试,几千人里就三爷一个有功名,就是了不得哩!三爷,来年春你还参加春闱不?”
香菱喜滋滋道:“要去要去,三爷考一个状元,中了状元,着大红袍,插上宫花,御街夸官,多风光啊!”
平儿笑骂道:“小蹄子看戏看魔怔了!你们三爷才多大点,中个举都累成什么了,再逼他去考进士,还不累坏了身子?”又对贾琮道:“可算中了试,往后总要轻快些吧。”
贾琮笑着点点头,道:“不急着会试,要多读几年书,再研深一些火候再下场。”
平儿念佛笑道:“阿弥陀佛,这样才好!总是绷着熬着,身子哪里受得住?瞧着都清减了不少,今儿也累坏了,快去歇息一会儿吧。”
贾琮确实感到身心疲倦,他活动了下脖颈,看着平儿笑了笑,道:“劳姐姐服侍一回。”
平儿闻言,俏脸登时飞起一片晕红。尤其是当看到晴雯等人面色各异的各自寻事离开后,一双好看的眼睛里都快凝出水来。
这还是贾琮第一次开口让哪个来服侍她,眼见贾琮笑吟吟的看着她,平儿心里又羞又恼,恼的是这样一个俊秀的公子,怎就不知羞呢?
实在拿贾琮无法,平儿一跺脚,率先往里屋卧房走去。
贾琮无视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偷瞄过来的目光,跟在平儿身后去歇息了。
一夜无话。
第二百零五章 微妙
翌日清晨。
天还未亮,墨竹院正卧房暖阁的小门就被推开,一个只扎着两个总角的小丫头,悄悄探进头来,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转着。
卧房内原本摆放着一个插屏,挡着门前视野,后来贾琮觉得不通透,就撤了去。
所以小丫头一眼就能看到屋里的景象。
一张拔步床外,并着一张小长榻。
一主一仆正在安睡……
小长榻并不寒酸,榻上罩着鸭绒垫,光鲜华贵也很舒适。
是专门为有体面的大丫鬟或是嬷嬷陪床准备的。
不过一般而言,少有贴身丫鬟用这种榻,多会和自家姑娘或是少爷在一张榻上睡,作暖床用,也方便照顾,比如宝玉房里的袭人……
只是平儿面皮薄,哪里肯睡一张床,到底另置一榻睡下。
当然,睡前也有些不可与外人道的亲密。
浅尝而止,却又别有一番风情和滋味……
平儿睡眠浅,她睡在贾琮床榻边的一张小长榻上。
门口刚有动静,她就恍惚中听到,待传来一阵小小的叽喳声时,她就醒过来,转头看去,就见小角儿正往门外传消息。
平儿本就灵慧聪明,哪里猜不出是哪些人在弄鬼?
她先转头去看贾琮,见贾琮也睁开了眼,不由关心问道:“可是被吵醒了?”
贾琮微微摇头,欣赏着美人初醒时的浅浅慵懒,却让平儿愈发娇羞。
门外人似也知道了里面的情况,“咯咯咯”笑出声来。
平儿羞恼的啐骂道:“一群惯会促狭的小蹄子,真真坏透了!哄着小角儿来出头,你们也有脸?愈发不知规矩!”
听闻此言,晴雯、小红、春燕和香菱嘻嘻哈哈的一拥而入,似四朵清新的晨花儿一般,笑道:“我们来给三爷和奶奶请安!”
平儿闻言,惊羞的连外裳都顾不得穿了,只着一件小衣,从软榻上跳下来捉住慢了一步的小红,满面通红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坏嘴!”
小红跺脚喊冤道:“老天爷!可来个青天大老爷吧,哪里是我喊的嘛!”
平儿何等精明,咬牙恨道:“晴雯是个直肠子,春燕和香菱也是好的,就你平日里心思最多,你当我不知道?”说着,回头对站在门口咧嘴小豁牙笑眯眯的小角儿道:“是不是小红让你来当先锋斥候的?”
小角儿不顾小红使眼色,点了点头。
众人哄然大笑,贾琮也绷不住笑了起来。
小红见泄了底,撒娇道:“好姐姐,可饶了我这一遭吧,我也是好心……”
平儿气笑道:“你这也叫好心?”
小红弱弱道:“是啊,我们这不是怕三爷和姐姐误了时辰嘛!今儿三爷要去当钦差,可耽误不得。”
平儿对贾琮好笑道:“瞧瞧你的好丫头,她的由子多不多?”
贾琮笑呵呵道:“看在她们好心的份上,就饶过这一次吧。”
又对小红等人道:“只此一次啊。”
小红等人闻言,忙连连保证,道:“绝不敢有下一回!”
贾琮嗯了声,看了看外面将明的天色,笑道:“是该起来了,贡院那边,怕也都起来了。”
说罢,平儿晴雯等人不再说笑,一起服侍着贾琮更衣洗漱,又端来早餐。
用罢,贾琮往贾政和东路院走一圈后,带了六名长随,直接往贡院行去。
……
相比于贾琮昨日白天兴风作浪,夜里红袖添香,京城贡院的三千余名考生,过的极平静,又极紧张充实。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没发榜前,每一个考生都觉得自己的文章天下少有。
不敢说五魁首和解元,因为总有考官眼瞎……
但至少也能混个榜上有名吧?总不能全瞎……
再加上号房的寒酸简陋,饮食的粗糙,许多考生还被自己的艰苦给感动了。
认为苦心人天不负,此科必中!
所以到了交卷这一日,数千生员的心情,大多都格外激动。
“咚!”
“咚!”
“咚!”
辰时初刻,贡院明远楼上,三声鼓响。
今日第一波收卷时间到,凡是愿意此时交卷的,都可以交卷。
另外午时和下午酉时还有两波收卷时间,至晚上戊时天色全暗前终止。
三通鼓声止,众多号房开始交卷。
同时,一直封闭的大门和龙门缓缓开启。
第一场乡试,至此算是步入了尾声。
只是,当大门和龙门刚刚打开,内里戍卫贡院的京营兵丁甫一露面,就被贡院外青云桥上的场景给震惊了。
一万京营兵马将贡院团团围住,京营节度使、九省统制王子腾亲临此地,帅旗招展。
上千锦衣缇骑如虎狼般盯着贡院大门,蠢蠢欲动,煞气逼人。
更有一身着朱紫官服的大老爷,站于青云桥上,俯瞰对岸……
看着这一幕,开门兵丁腿直接吓软了,当场跪倒在地,心里猛的一跳,心里只有一言:
出事了!
……
永兴坊,叶宅。
宣宁堂。
芙蓉公子叶清正与侍女青竹一起用早饭,虽身份显赫贵重,早饭也不过一碗胭脂米粥,和两碟小菜。
主仆俩虽名为主仆,实则姊妹般,吃饭时也不讲究食不言的规矩。
不过多是青竹叽叽喳喳的说笑个不停……
“小姐啊,你说清臣公子聪明不聪明嘛~他那样重视科举,却敢一个字都不写就交卷,还从贡院二门出,嘻嘻,真是聪明呢!”
“小姐啊,你说清臣公子厉害不厉害嘛~卢肇和王礼他们自以为是什么长安四公子,巴巴的跑去算计人家,结果被人家逮个正着,真真笑死人了耶!”
叶清嚼着一口小菜,淡淡问道:“所以昨儿夜里,你在梦里都咯咯笑着说这些?”
“哪有?”
青竹红着脸断然否定道:“肯定是小姐听错了,昨儿小姐进宫听到消息后,也高兴呢!旁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小姐眉尖儿都……”
“吃饭!”
叶清已然喝完最后一口粥,青竹还剩大半碗。
也就她善待青竹,不然在旁人家,断没有主子搁下筷子丫头还能继续吃的道理。
青竹也知好歹,知道叶清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便噘了噘嘴停下了,一边小口小口的吃饭,一边美滋滋的。
让叶清看了,莞尔一笑。
不过,眼里却并没有多少轻松喜悦之色。
昨日初闻贾琮果断交卷拿人时的惊艳,已然退去。
这件事,贾琮虽处置的果决,可是到底留下了太多隐患,得罪了太多人。
这些倒都还罢,关键是,最后崇康帝补给他一个举人的功名,却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自此之后,几乎自绝于士林。
这一科三千人,不说全部恨他,但绝对全都不喜欢他。
这和品性无关,和人性有关。
换做哪个,在贡院里苦熬了三天两夜,自以为此科必中后,结果出了贡院,却被告知此科作废,因为有人举报舞弊。
所有人都要再熬一年去考,举报之人交了份自污过的墨卷一字未写,却成了这一科独一份的举人。
无论怎样的人,人们都难喜欢这个举报之人,包括天下其他的读书人,同样如此。
更不用说牵涉在其中的新党、旧党和阉党了。
叶清心里轻轻一叹,她对崇康帝这样的做法,多少有些揣摩。
那位怕是要堵绝贾琮在文官中的路,或许是想在日后,扶持他扛起开国勋贵一脉的大旗,和贞元勋贵一脉抗衡吧。
虽然现在有个王子腾,但王子腾到底不是勋贵,差了一截,对抗上贞元勋贵那一脉人,实在处于下风。
如今贾家出了这样一个心性手段都了得的,且日后又注定不能在文官系统中走的太远,因为毕竟有个爵位在身。
所以,与其浪费在士林,不如早早逼回勋贵行列,替崇康帝当刀办事,与贞元勋贵一脉放对厮杀……
不知想到了什么事,叶清的面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眯起的眼睛好看之极,但目光却隐隐透着一些危险和疯狂。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等待相夫教子的闺阁小姐,从来不是……
……
“什……什么?”
贡院外,刚刚怀着激动的心情,自以为此科必能鲤鱼跃龙门的第一波交卷的生员们,刚一出龙门,就被门外的大场面唬了一跳,然后连说话的功夫都不给,就被安顿在青云桥岸边的空地上。
接着,由兰台寺左都御史大夫杨养正老大人,于贡院龙门前祭拜了孔圣像,向圣人禀明缘由后,一千京营兵马和三百锦衣缇骑方磨刀霍霍的进入贡院清场拿人。
等到三千生员全都或主动或被动的被集中在青云桥岸边,锦衣缇骑等人则将贡院内的诸考官和已知贿考的生员全部拿下锁出后,杨养正于众人面前,宣读了崇康帝的旨意。
在得知今科有人舞弊,且全部罢考后,一直按捺着心情的生员们终于再也忍不住巨大落差的失落心情,大声喧哗起来。
“铛!”
“铛!”
“铛!”
早就防备这点,杨养正身边一公人举起铜锣,用力敲了三下。
又有锦衣缇骑们的战马忍不住嘶鸣,煞气弥漫……
生员们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是人人面色都难看之极。
这个时候的读书人,还未完全丧失傲骨和血性,有一年轻士子上前先躬身一揖,而后起身昂然问道:“敢问御史大夫,既然已经得知何人贿考、何人透露考卷,将这些考生的卷子剔除便是,何必非要废黜我等一科之苦?大人亦是科甲出身,当深知科举一途之艰辛苦难,还请大人体谅做主!”
“还请大人体谅做主!!”
三千生员齐齐深揖请求。
其中,更有些皓首老翁,他们更是啜泣不已。
他们考了一辈子也只是一个秀才,为了考取举人功名破家舍业,自觉今科能中,却不想遭此横祸,焉能不悲?
此哭声引动了许多人心中的失望情绪,一时间,竟哭声震天。
不少人期待杨养正能为他们做主,挽回此科。
但也有许多明白人,知道此科必难挽回,心死之余,将目光放在了杨养正身边那个年轻士子身上,有认出他身份的人,眼神微妙起来,与身边之人悄然诉语……
第二百零六章 问心而无愧
虽然十分同情考生们的遭遇,但杨养正怎会犯下人臣大忌?
废黜这一科乡试的决定是崇康帝所下,他就是再蠢,也不会为考生们做主。
为官数十载,虽然清廉如水,生性正直,但正直不等于蠢货……
他缓缓摇头道:“考题已泄,除却贿买之人,还有其他人得到考题,无法查明详情,为了公正起见,陛下忍痛下旨,废黜此科。不过也降下皇恩,不必再等三年,明年乃太上皇逢十万寿,会为尔等开一科恩科。老夫尝闻‘志者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尔等皆清白读书种子,焉能以贼人之题为进阶之试?”
“那明年可还要进行岁考?”
一生员问道。
并不是每个秀才都有资格参加乡试,只有经过岁考优等者才有资格。
这其中,要涮落许多人。
好多人都是凭着运气过了岁考,然后再凭运气过了乡试。
大部分生员其实都没指望过会试能中,中个举人,就已经心满意足,可以回乡当个乡绅了,运气再好一点,还能当个官。
因此不少人听闻此问,都巴巴的看向杨养正。
杨养正熟知此中内情,闻言登时皱起眉头来,沉声斥道:“若是连岁考都无把握,只妄想凭一时气运过考,老夫劝尔等还是早早回乡种田罢。如今新法大行天下,再想像以前那般,只凭一个举人功名,就在乡里大肆收献土地,行兼并之事,是万万不能了。新法之后,生员免田税三十亩,举人免田税一百二十亩,足够你们耕读嚼用。”
新法之前,秀才可免税赋八十亩,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未仕进士优免田最高可达三千三百五十亩。
而实际上得到了举人功名后,根本不会再束缚于一千二百亩的法令内,往往是能收多少就收多少。
因此,凭借功名下投献的田地,举人收租都能吃的盆满钵满,成为乡绅豪族。
但新党推行新法后,这样的“好事”再不会有。
实际上,正是因为这一点,新法在外省的推行,堪称举步维艰。
地方乡绅的反弹力量之大,超乎想象。
但宁则臣一伙儿还是强行压下,甚至调动异省驻军,协助清丈田亩。
灭族之事,也不是没出现过。
听闻杨养正这般说,众生员的面色无一好看……
稍顿,又有一生员向前出列,这一次的问题终于延伸到杨养正身边的年轻士子身上:“学生敢问御史大夫,身边之生员可同样是今科考生?”
杨养正闻言,目光微微一变,有些复杂的看了眼身旁少年,声音低沉道:“不错,他便是率先举报今科舞弊案的生员。”
“哗!”
众生员闻言,一片哗然。
更有认出少年者,将他的身份来历极快的传遍数千生员。
考前虽有人认识了贾琮,但绝大多数,都未见过他。
却不想在此时此地见到了近来大名远扬的清臣词人……
“不想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贾清臣当面,却不知贾朋友是如何得知今科舞弊的?”
一书生高声问道,眼神直视贾琮。
贾琮先与杨养正躬身一礼后,站直身体,声音清澈道:“因为考试之前,我一故友在鼓楼街吃饭,被人强卖了本考题。只因历届乡试前,总有狡诈之人以此幌子为由,趁机骗取钱财,因此我并未放在心上。但在贡院内见到公布考题,竟与那本小册子所记载的考题一字不差,贾琮虽极慕举人功名,却不能受此便宜,否则,何以养吾浩然之气?”
“善!”
杨养正并其身后诸多兰台寺御史纷纷称赞一声。
然而对于连举人功名都未取得的生员来说,这句话实在没多少说服力。
有生员质问道:“贾朋友有此高洁品格,吾等佩服,只是你为何不直接举报于贡院内的监临官?监临官为总摄考务的大员,你若举报,想来便会更换考题,让贿考者算计成空,也不会耽搁我等一科。贾朋友却直接弃考,将事情凭白闹大,未免有搏名之嫌!”
此言一出,考生中顿时响起无数附和声。
人心中有怨无处发泄,自然要寻一出气筒。
今日朝廷大动干戈,调集上万京营兵马和上千锦衣缇骑,为的难道是那些阉党考官和十数名贿考考生?
并不是,为的,正是这三千满腹怨气的生员。
如今京外十八省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新法推行,可用战火激荡来形容。
这个时候,若是长安神京,天子脚下出现大规模的动乱,那绝对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所以,今日才动用这般大的阵仗。
只是这等阵仗是为了维护朝廷的稳定,却不是为了维护贾琮的名誉。
这个时候,连杨养正都不好弹压,为贾琮说话。
尽管他心中也在替贾琮担忧,若是过不了这一关,自此而后,士林中就再无贾琮容身之处。
可他依旧不能为贾琮出头,因为他明白,这是崇康帝的意志……
就在喧闹声起时,却见贾琮从身旁执锣士卒手中,取过了铜锣,然后“咣咣咣”的敲了三声。
场面再度安静了下来……
贾琮送回铜锣后,大声道:“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考题泄露到这个境地,绝非哪个考官就能办到的,此必为一窝案!既然是窝案,我又怎会寄希望于监临官是清白的?谁能保证他的清白?就是现在,谁敢替那位大人作保?站出来!”
“……”
众人鸦雀无声,脑子又都没进水,躲臭狗屎都躲不及,谁会去作保?
可这并不能说服他们,到这个份上,从来都是宽于待己,严于对人……
贾琮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而他继续道:“方才这位朋友既然认得我贾清臣,就不该说出那样的话来,我需要用这等方式来邀名吗?”
方才质问之人闻言,满面羞愧,不再多言。
却仍有人站出,大声问道:“贾朋友三阙清臣词,早已名动天下,自然不需用此等方式扬名。只是敢问贾朋友,今日是以何等身份站在御史大夫身旁的?莫不是举报舞弊后的奖赏?”
此言一出,一旁的杨养正再度看了贾琮一眼,目光中透着担忧。
他甚至在犹豫,要不要给王子腾下令,注意警戒。
问题已经快要触碰到核心了……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贾琮根本没有用任何春秋手法遮掩,直截了当道:“今日我站在这,并非是举报舞弊的嘉奖,真正的嘉奖,是昨日皇上传下谕旨,赐我举人功名……”
“轰!”
此言一出,青云桥前面的生员们登时沸腾了,哄乱又以极快的速度传至整片人群。
三千生员,几乎都红了眼睛,看贾琮的目光,全部好似在看用他们的前途换取自己功名的不共戴天之贼!
此刻贾琮若掉入人群里,怕能被这些人给生撕了……
后世之人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举人功名对于生员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完全不同的命运……
青云桥畔,忽然静谧的让人心生恐惧,一片粗喘声那样的明显。
无数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青云桥上的贾琮……
执掌京营的王子腾看到这一幕,微微眯起了眼,坐于马上,手却抚在腰间马刀柄上。
他早已得到密旨,若真有人趁机生乱,就以舞弊考生作乱为名,果断镇压!
这个时候,宫里连新党那样的算计都能暂且搁置,还会没有镇压叛乱的决心?
只是……若真到这一步,贾家这小子,怕真要走上绝路了……
贾琮深吸一口气,他自然清楚现在的处境。
虽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也并非全在意料之外。
只是他现在还是不大明白,宫里那位素未蒙面的帝王,为何要这样做……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自绝于天下士林,因而他再度大声道:“我能明白诸位此刻的心思,但我此刻还是想问大家一个问题:诸位同年,你们因何而读书?”
下面没人回答,贾琮也没指望谁现在给他捧哏,所以他继续道:“认识我的人,想来都知道我的身份。
我乃大乾荣国公亲孙,身上承有国公府的世位。
哪怕我不读书科举,日后自有官爵可做!
可我,始终不坠读书之志!
昨日接得圣旨,贾琮虽深感皇恩之重,但并未惊喜若狂。
因为贾琮读书从未以功名为重……”
这话,别说那些被罢考的生员了,连杨养正身后的官员们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这不是得了好处又卖乖么?
这等情形下说这种话,未免有火上添油炫耀之嫌。
果不其然,立刻有生员声音怨恨的讥讽问道:“却不知这位天生有官做的贵人到底为了什么才读书科举,说出来,也让我等寒门子弟开开眼,见识见识你的志向。”
“对!贵人到底为何读书?”
“日后必有官爵还跑来做这样的事,忒不知足了,日后指不定想干什么……”
一道道或讥讽或怨恨的话响起,却见贾琮竟从青云桥上,一步步踏阶而下,引起一阵骚动。
在最后一阶石阶上,贾琮站住脚,只比诸生员高出一头,他目光毫无畏惧的看着众人,忽然举起一手,大声道:“告诉你们又何妨?君子当世,无事不可对人言!
贾琮以为,我辈儒生读书,当不为功名前程而读,亦可不为高官厚禄而读!
我辈儒生读书,当有始有终,只抱一种初衷,那便是: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某,贾清臣,以此读书,问心而无愧也!!”
第二百零七章 终于
张子四言在今世的初次面世,带给诸多儒生乃至在场官员的冲击,只能用振聋发聩来形容。
便是在后世,人们在读这四言时,心中都有震动,更何况这些自幼饱受儒学熏陶的儒生们?
贾琮摘抄于前世的那三阙词作,虽然也动人心,却也只是让人喜欢罢了。
然而张子四言,却完全是两个概念,也是两种意义。
词作可陶冶情操,让人爱不释手,而这四言,却可成为世间儒生的读书灯塔。
为天下儒生指明读书的方向。
这一刻,京城贡院外青云桥畔的空地上,三千生员和诸多兰台寺官员们,无不面色动容的看着身姿笔挺的站立在那的贾琮,甚至都忘却了罢考之事,心中如黄钟大鼓般反复涤荡着那四言,每个人,都是发自灵魂的震撼和颤栗!
吾辈儒生,读书所为何事?
当为天地立心!
当为生民立命!
当为往圣继绝学!
当为万世开太平!
面色激荡的杨养正携十数兰台寺御史,步步而下,至与贾琮平齐处未止,再下一台阶,站于众生员前,又整肃衣冠后,竟以古礼拜下。
三千生员丝毫没有哗然之意,跟随拜下!
贾琮却匆忙避开,急急还礼道:“实在折煞我了,贾琮如何当得起?”
杨养正坚持深揖一礼罢,起身声如洪钟道:“如何当不起?少年可为百世师,四言当为天下法!自今日始,吾辈儒生终知为何而读书!百年之后,清臣必得‘贾子’之名,故当得起吾辈读书人一礼!”
何谓“子”?
老子、孔子、庄子、孟子、荀子、墨子、韩非子……
这些“子”,都有一个共性,那便是天下师!
稚儿可为百世师,四言当为天下法!
这是要生生将贾琮捧上圣位啊!
只是,贾琮心里却极为冷静。
若他是一寒门子弟,或是寻常官员家的子弟,倒也则罢了。
厚着面皮认下,日后清贵一生也不错。
可他一个武勋贵戚子弟,人间成圣,却绝非什么好事。
宫里本就因他不知道的缘由,给他设置屏障,这会儿再披一道金光,日后怕会更难。
贾琮并不需要这等虚名,因而躬身还礼道:“御史大夫实在过誉,此言虽为吾志,却是吾师松禅公教诲及与曲阜牖民先生书信中受益而来。吾师松禅公和牖民先生虽未说过此言,但却始终践行此言。故此言非小子之言,贾琮不过一少年,又焉能凭白说出这等深言?实乃此言本为松禅公与牖民先生毕生之行,亦为其二人毕生之德,小子不过以口言出罢。故万不敢窃此虚名,贻笑大方。”
杨养正闻言,心中的激荡稍稍平复了些,也终于明白过来此言非经年大儒不能言,的确不该是一个稚子能说的。
他深深看了贾琮一眼后,转头看向众生员,问道:“可还有以为贾清臣出卖尔等,以换取功名者?”
三千生员再无此声。
别说一个举人功名,就是拿个状元拿个翰林来换,他们都不愿换这四言。
真正可以一步登天啊!
然而贾琮竟然生生让了出去,实在让人钦佩。要知道,这四言的确出自贾琮之口啊……
杨养正再问:“可还有人以为,贾清臣不配得这个举人功名的?”
依旧无人开口,还能说什么?
杨养正见之满意,最后道:“今日我等何其幸也,能得闻此涤荡吾心吾志之言,更幸者,能见得如此品性高洁之少年君子。尔等当以其为友,也要以其为师,本官亦会禀明圣上,士林中虽有赵敏政之流为吾等之耻,但也有牖民先生、松禅公和贾清臣之人,为吾等荣耀。大乾养士百十年,终究德大于耻也!尔等归去当好生读书,以此四言为师,老夫相信,必有所得!”
三千生员,即使心有不甘者,可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至今心情依旧难以平静,似第一次找到了人生之路……
众人纷纷与杨养正并贾琮揖礼告辞,贾琮不停还礼……
三千生员,最终如水流般,分散流向京城各处,再流向关中各地……
贡院之难,虽有波折,总还算圆满结束。
站在青云桥上,待目送最后一个生员离开坊间后,贾琮忽然想明白,崇康帝为何单单给他一人举人功名了。
抛开其他的不谈,单单树立一个靶子来吸引火力,让人不再全都去嘲笑阉党,嘲笑强行扶持阉党的“昏君”,就足以让崇康帝付诸行动。
念及此,贾琮心里一片清寒。
怪道古人常言,伴君如伴虎。
他还没伴君呢,就已经被虎威所伤……
“清臣。”
青云桥上,杨养正看着微微出神的贾琮,唤了声。
贾琮回过神,忙躬身道:“老大人有何吩咐?”
杨养正微微摇头,道:“吾与汝师松禅公相识数十载,虽不及曹润琴、李寿衡亲密,但却是君子之交,汝不必太过见外。”
见贾琮依旧恭敬守拙,暗自点头,又道:“今日之事,你做的极好,远比老夫想象的更好。原本老夫以为……能得现如今这样的结局,可谓皆大欢喜,汝心中不可有他念。”
贾琮明白,杨养正必是在警告他,不可心生怨望。
贾琮坦然笑道:“多谢老大人提点,小子知轻重。”
见他如此明白,杨养正难得淡然一笑,道:“松禅公之孙子厚,吾亦见过,远不如你得松禅公之神韵。”
贾琮又不言,杨养正微笑敛起,道:“好了,剩下之事,便和汝无关了。老夫还要去兰台寺与北静王一起审问赵敏政、卢肇等一群败类,你回家去吧,记得好生闭门读书,等闲不要外出。京中风浪太大……”
说罢,杨养正与兰台寺一众御史们上了官轿,依次离去。
待其走后,有礼部官员留下收拾封闭贡院,而王子腾则率京营兵马回营,除遥遥颔首外,与贾琮并无交流。
等官面人物全都离去后,贾家长随匆匆上前,恭迎贾琮回府。
而与此同时,贾琮今日所言,也随着无数张口,飞速的传遍长安士林、传遍都中、传遍天下,引起了无数热议!
……
大明宫,上书房。
养心阁内,崇康帝看着手中的密折,面色微微有些古怪。
他亦是饱读经义子集之人,焉能看不出这四言的鼓动人心之处?心中同样生有震撼感。
不过,在看到贾琮的解释,此四言乃得自松禅公和牖民先生的教诲后,面色释然了许多。
若果真完全出自贾琮,那怕不是妖孽吧……
古人常言: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谁也不希望看到治下有这样一个超凡之人,尤其还是勋贵出身。
当然,有了现下合理的解释,就算不得什么了。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麾下臣子只分两类:能用的,和不能用的。
贾琮虽然年幼,但展露出来的才智和手段,都足以能为之一用。
只要不是妖孽,正常的帝王都会期望能用之人越能干越好。
真要到了碍眼的时候,随意打压两下,再点一个“心存怨望”的由头就能治罪。
这便是帝王。
以莫须有之名杀岳武穆的从来不是秦桧,而是那位宋高宗。
并不用费多大气力。
所以,崇康帝丝毫不担心贾琮展现出的聪明才智。
只是……
现在的情境,和他设想的很有些不同。
他原本是以为,贾琮能回到他应该在的位置上。
好好的勋贵就该做勋贵做的事,而不是在文官体系中浪费时间。
只要有贾琮身上的爵位在,纵然他文华之气可冲星河,那又怎样?还不是终身不能入内阁。
这次赏他一个举人功名,一是为圆贾琮一回读书人追逐功名的梦想,算是这次舞弊案的赏赐。
二则,也是为了让他绝于士林。
至于残忍不残忍,是不是贾琮想要的,贾琮能不能接受……
都不是帝王需要考虑的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岂有选择的余地?
只是却不想,好端端的算计,反而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管这四言是不是得自宋岩和孔传祯的教诲,可到底出自贾琮之口。
所以他在士林中的文名,只会更盛。
皱了皱眉头后,崇康帝又哂然一笑。
还不到为这个发愁的时候,就他所知,贾琮之父贾赦已经没几天活头了。
父丧丁忧三年后,他有的是手段来调理这事。
将密随手折丢在御案上,崇康帝又捡起一份挂着红羚尾毛的边关奏折。
只看了两行,便皱起眉头来。
大乾如今边关并无大规模战事,但是也从未真正的消停过。
黑辽边境与厄罗斯自崇康三年起,就始终冲突不断。
围绕着一座雅克萨城,近十年来你来我往反复争夺。
虽然战争人数一直控制在两千人内,还不如南方云梦泽里的一些水贼多,而厄罗斯又因为本国实力重心远在万里之外,实际上也很难真正对大乾造成威胁。
可是那区区千余人马,不停的骚扰边境那片苦寒之地,依旧让人烦不胜烦!
而且,为了守住那片几乎没甚臣民百姓居住的蛮荒之地,朝廷每年往黑辽都要多投入数十万两军费。
为此,不知多少大臣上书请求,弃了那片不毛之地,实在得不偿失。
包括如今完全由新党大员组建的内阁中的某些阁臣。
但崇康帝却死死咬住底线不放,总不能太上皇在位时,大乾一刻未停的开疆拓土,到了他手里才十来年,就丢了一片疆域吧?
他为何执意要和新党一起推行新法,做下前无古人之壮举?
就是为了超越他那个立下盖世武功,光芒万丈的兄弟。
他自忖在武功上比不过,便在文治天下上超越。
他自信,一定不会比任何帝王差!
御案之下,崇康帝眼眸中闪着坚韧有神的目光,执朱笔在边关奏折上写下“寸土不可失”五个字。武功之上虽无法超越那人,却也不能走到负面。哼了声后,他正要合起奏折,还未放下,就听“砰”的一声,暖心阁房门竟被暴躁推开,原本应该养伤的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头上包着纱布,连滚带爬的闯了进来。
见此,崇康帝眼角跳了跳,目光瞬时被怒火充满,厉声道:“混账奴才,什么事?”
戴权都顾不得崇康帝的龙颜大怒,急急进来后,手指着外面结巴道:“主子,主子!外面……武王……武王他……”
听闻此言,再见戴权如此模样,崇康帝心里咯噔一沉,霍然起身咬牙道:“武王如何了?”
自他登基那一天,崇康帝就时刻防备着这一日。
难道,那人终于还是来了么?
第二百零八章 危临
荣国府,正门。
除了有宫中传旨天使降下,或是极贵之贵客临门外,荣国公府的正门,一年到头几乎从未开过。
然而今日,荣府正门大开。
贾家自贾政起,还有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甚至还有东府的贾珍父子,竟齐全了。
贾琮乘车归来时,见到这个排场也是一惊,忙令车夫绕路,不让从正门前过进西角门。
正要命车夫停车,他先下车,然后马车从后门入内。
却见贾琏带着宝玉、贾环和贾兰、贾蓉叔侄五人竟迎上前来。
远处正门月台上,看着他一副愕然不解的模样,贾政与贾珍哈哈大笑着,看起来,心情都极愉悦。
贾琮摸不着头脑,自车上下来后问迎上来的贾琏道:“二哥,老爷和你们这是在迎谁?”
贾琏也乐呵呵道:“除了迎‘少年可为百世师,四言当为天下法’的‘贾子’,还能迎谁?三弟,你是愈发了不得了,都快成圣人了!”
贾琮闻言唬了一跳,一边往月台上走,一边摆手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待近前,要给贾政行礼,却被贾政亲自搀住。
贾政看贾琮的眼神,真正比看自己骨肉还要亲,连连赞道:“好啊!好啊!”
贾琮忙解释道:“老爷,那四言……”
贾政笑着打断道:“我知道,是你得自松禅公与牖民先生的教诲。宝玉舅舅早早打发京营录事前来详细禀过了……”
贾琮好奇,既然知道怎还这般大张旗鼓?
一旁贾珍哈哈笑道:“三弟真是实诚之人,虽然此四言是你从你先生和衍圣公的教诲中所得,可到底还是出自你口,而不是出自他们之口嘛!这样可以媲美圣人之言的话,是要录入族谱告之祖宗,日后也要传诸子孙的。若非咱们家是武勋,连勒石立碑也少不了。”
贾政闻言,也颇为惋惜。
贾家荣宁二府皆以军功起家,如今祖宗伟业衰败成了宗亲之爵,本就是憾事。
若是再“衰”成文官,那祖宗的棺材板怕要压不住了。
所以这等锦上添花的事,不能太过操办。
贾琏笑道:“虽不能勒石立碑,能记进族谱也是天大的荣耀。”
贾蓉捧场道:“极是极是……”
贾珍对这个儿子却没甚好话,冷笑一声道:“你极是什么?你也有脸开口?下流孽障,你三叔叔说的那四言,你读得懂?”
贾蓉被骂的面红耳赤,其他人都不好相劝,贾政只能勉为开口道:“蓉儿也是懂事的,不过日后总要多读些书才好。”
贾蓉忙讷讷应下,心里颓废……
贾琏笑着对贾琮道:“先进去吧,给老太太请了安,再去宗祠上香。今儿老太太再不会骂你,这才多一会儿,已经来了好几拨送礼贺喜的了。还有不少问三弟的亲事……”
“哈哈哈!”
此言一出,莫说贾政、贾珍,连宝玉、贾环等人都笑了起来。
贾琮自然不会担心什么,现在贾赦没两个月好活了,谁家也不会这个时候来说亲,否则就有冲喜之嫌。
三年后的事,三年后再说。
只是贾琮确实没想到,这四言的影响力,会这样大……
想想前儿贾母还说,他读书读的再好,也只是一个人的光彩,想来她想不到,今儿他就会贾家迎来这样的荣光。
呵,老太太今日怕又要尴尬一阵了……
贾政和贾珍、贾琏又说起了中秋祭祖之事,今日已经八月初十了,再过四天,就到了中秋。
中秋佳节,贾家要开祠堂行朔望之礼。
又言道往年中秋祭祖,祭拜先人总用一套老词,说说子孙无忧,家族繁衍,今岁却有了新词,祖宗跟前也有体面云云。
后面,贾环拉着贾琮,小声怪贾琮没有带他去见见世面,还遗憾贾琮这次没提他……
宝玉素来不愿搭理这个庶弟,这会儿闻言忍不住笑道:“怎么提你?难不成再加一句,读书是为了给贾环变戏法儿?”
贾琮和贾兰闻言呵呵一笑,贾环则垂着脸,一双眼睛不时往上瞟,目光中带有杀气……
贾家众男丁刚说笑着迈进荣国正门,忽然,打公侯街东面,一架马车疾速驰来。
马蹄铁踩踏在石板路上,竟碰出了火花。
车轮碾压声,都带着一股焦躁。
闻此动静,贾政、贾珍之流都顿住了脚步,回过头皱起眉来。
纵然贾家如今不比从前,可两座国公府矗立在此,正门前御笔亲书的敕造国公府也在。
在此门前,文官落轿武官下马,对面街上行人也要放缓脚步,这是起码的敬意。
不止是对贾家,也是对天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勋贵之家,便是与国同戚之族。
却不知,是何人如此放肆?
正当众人沉脸之时,却见那马车竟在荣国正门前堪堪停住。
看清这架马车后,贾琮面色登时一变。
这不是叶家的马车吗?
……
大明宫,上书房。
暖心阁内,气氛陷入了某种狂躁之中。
崇康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眼睛睁大,罕见的面容激动,问道:“此言当真?”
戴权跪在地上,连连点头道:“主子,这是中车府埋在武王府最绝密的卫士传回来的信儿,千真万确!叶府的清姑娘已经赶过去了,还带去了长安城最有名的四位名医,不过郎中进不得里面,清姑娘怎么求都没用,这会儿都哭的不成了!”
崇康帝闻言,呼吸又急促了几分。
虽然骄傲如帝王者,可他却不得不承认,从无一日轻松过。
当初若不是那场变故,使得他那位胞弟大恸之下心智大乱,十万虎狼之师围城,屠尽飞鱼方收刀,更提兵杀进太极宫,天下哗然,又心灰意冷下弃了皇位,他根本没任何机会坐上这个位置。
可是,虽然坐上了这个位置,他却无日无夜不再担心,他那位胞弟忽然变了心意,再想要回……
天下兵马将帅,十成里有八成都是武王当年麾下大将啊!
尽管十多年来,他没有一刻不再筹划着清洗武王势力。
可没有极大的威望,他如何能下刀?
稍有不测,就是倾覆之祸。
这也是他极力推行新法的缘故,唯有建立不世之伟业,才能以全新大势清洗旧有的势力。
然而在没有成功前,大乾军中依旧遍布始终以武王为信仰的贞元勋贵势力。
这让崇康帝夜不能寐,也是方才他被唬的心惊肉跳的缘由。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如星辰一般风华绝代,威压一世,只能让他暗中仰视的胞弟,今日,终于要走完他这一生了。
崇康帝心中,百味齐出,面容极其复杂。
不过他自己明白,这一百种感觉中,绝没有惋惜……
却又听戴权说道:“主子,还有一件奇事哩……”
崇康帝冷冷看了他一眼,戴权哪里敢拿乔,忙赔笑道:“也不知为何,清姑娘打发了她的丫头青竹,前往了贾家,在荣国府正门口接了贾家那位贾琮。贾家开始听说要让贾琮去武王府,哪里肯让去?开国功臣一脉,和贞元功臣素来不睦。再加上也忌讳……可青竹那丫头哭的跟什么似得,到底说动了贾琮。如今,已经往武王府去了。”
说着,戴权偷偷瞧了眼崇康帝阴沉的面色,小声道:“主子,这贾琮也太不像话了,武王府是什么地方,他也敢去?奴婢瞧着,他就是……哎哟!”
眼药没上完,戴权脑门上再度被一块镇纸给砸中,惨叫一声。
昨儿砸的是左边,今儿砸的是右边,倒是齐整了。
而后戴权就见崇康帝满面阴森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你这老狗,还真想当个阉党权监不成?再敢言政,仔细你的脑袋!”
说罢,不理磕头请罪的戴权,冷笑一声道:“好糊涂的东西,你还记恨人家?若不是贾琮早早就将赵敏政那些腌臜事爆出来,真等到乡试罢,再让宁元泽那个蠢货揭破,你就是有一万颗脑袋都不够砍的,连朕都要颜面丧尽,威望大损。不识好歹的狗奴才,连是非也分不清了,还想着给人上眼药?”
其实崇康帝并不是恼怒戴权给贾琮上眼药,他恼怒的是自己这个心腹奴才,连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武王一旦薨逝,贞元勋贵一脉就失去了精神领袖,不说化为一盘散沙也差不多。
正是团结开国功臣一脉,趁机痛打的好时候,偏这个时候戴权为了那么点狗皮倒灶的事想拿贾琮做法。
这不是蠢笨如猪狗又是什么?
戴权却真以为崇康帝是在维护贾琮,虽然心里奇怪之极,也绝不敢再触霉头,连连应下。
只是崇康帝面色依旧阴鹜,他目光森然的在暖心阁内连续踱步了几回后,忽然沉声道:“传旨军机阁,命开国公李道林、宣国公赵崇、成国公蔡勇及宋国公刘志,前往武王府,探视武亲王!”
戴权:“……”
这个时候,不应该禁绝王府内外么?
不过见崇康帝狠狠瞪来,终于恢复了些许精明,想明白过来。
武亲王是自己伤病而殁,不是被人下暗手干掉的,这个时候让这些曾经忠于武王的旧部们见证一番,可以显示出崇康帝的光明磊落和清白。
戴权闻言,忙磕了个头,道了声“主子英明”,便匆匆去安排了。
待戴权出去后,崇康帝步至窗边,临窗而立,看着庭深不知几许,轻轻眯起了眼……
第二百零九章 白虎堂
龙首原,武王府。
萧瑟秋风,微雨淅沥。
武王府好似一座孤坟一般,静静的矗立在龙首原上,好似一匹受了伤的孤狼。
又浑身暮气,似就要走向终点……
贾琮自马车上下来后,看着这一幕轻轻一叹,对依旧啜泣的青竹道:“不要哭了,进去吧。”
之前贾琮一行人于荣国府正门前,见到了匆匆赶来的青竹。
当青竹说明来意后,不用贾政、贾珍等人开口,贾琮就婉拒了她的邀请。
武王府实在是天下第一忌讳之地。
只是,青竹却传了叶清之意,让他还第二个人情……
说这话时,青竹眼泪汪汪,满面羞愧。
贾琮与贾政等人解释了缘何欠下的人情,当得知是因薛蟠和王熙凤之由所亏欠后,贾政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虽还想劝阻,可是,武王府虽犯忌讳,太后母族唯一的血脉,同样得罪不起。
真让叶清往慈庆宫太后凤驾前告一状,贾家也吃不消,关键是理亏……
没法子,贾琮只能走这一遭。
青竹一路上不停的哭泣道歉,贾琮说了几遭他并没有生气也不顶用。
这会儿依旧没有停止流泪。
巴巴的从袖兜里掏出一块青铜对牌,在王府前几个老卒面前亮过,青竹就引着贾琮进了这座蕴着巨大悲意的王府……
入内之后,贾琮发现,与其说这是一座王府,不如说这是一座兵营。
路上摆放的不是名贵花木奇石,而是一排排兵器。
不过,看起来兵器架子上的兵器都很老旧了……
一路上,不见任何奴仆侍女,只有一个个身着老旧军服的老卒,手持横刀,如磐石一样把守在各处。
同样,一个个面带悲意……
莫说青竹,连贾琮都被这股悲壮之气所感染,面色凝重起来。
进入二门前,青竹忽然悲伤道:“清臣公子,这些老卒都是王爷当年的亲兵,他们说,他们说等王爷去了,他们也要陪葬,呜呜……”
“……”
贾琮闻言,感到心口沉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直行到一间大厅门前,看到厅内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猛虎下山图时,贾琮才被图中猛虎的威仪所惊醒。
抬头看去,只见一匾在门上,三个拙直大字:
白虎堂!
门前,两个披甲老卒持横刀而立,面色凄怆。
贾琮与青竹入内后,发现厅内有五人在,除却一仆人外,还有四名白发苍苍的老郎中。
无人说话,都静静的坐着。
贾琮原以为也要在此静候,却不想被青竹引着直接入内。
厅内五人见之,皆留意了贾琮一眼……
又过了一重院落,再进一间正房后,青竹才让贾琮稍候,敲了敲门,一个断了一只胳膊,面上还有恐怖伤疤的中年男子双眼布满血丝的出现,形容骇人。
青竹忙道:“古大叔,这就是小姐要找的人。”
中年男子闻言,血红的眼睛盯了贾琮一眼,这一眼,让素来自以为有一颗大心脏的贾琮,差点没冻结住。
贾琮前世在手术室内待过好几年,自认为见多了生死。
可这一刻,他才知道曾经见过的生死,有多小儿科。
心悸,心惊,心骇!
他可以肯定,这个恐怖的人,手上一定沾过不知多少条人命,杀人如麻!
青竹见贾琮面色唰的一下变白,忙握住他的手,看着中年男子央求了声:“古大叔啊!”
古姓男子缓缓收回目光,声音如铁耙刮地般刺耳,道:“还算有点胆子。”
说罢,转身入内。
青竹赶紧解释道:“清臣公子,古大叔人很好的,他只是……武王将小姐视若己出,所以……”
贾琮深吸一口气,这会儿也听不进什么解释,只想赶紧看到叶清,问她到底想怎样,解决完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地。
太恐怖了……
他缓缓点头道:“放心,我没事。”
青竹闻言,才有些不舍的松开手,幽怨的看了贾琮一眼后,引着他入内……
进了正间,青竹让贾琮稍候,她匆匆赶去东暖阁。
贾琮与那位古姓男子留在正间,气氛压抑凝固。
好在,这个古姓狠人没有再看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响起脚步声。
贾琮看去,就见依旧一身白色儒衫的叶清脸上带着悲色,眼睛红肿的出来,对贾琮点点头,开门见山道:“九王叔因妻儿之死,自责煎熬了十多年,如今……重伤难治。因王叔爱妻生前极爱好词,我问王叔有何未尽之愿,王叔说,想为亡妻带一首新词做见面礼。我便想到了你……”
贾琮闻言,没用说什么,只静静的看着叶清。
他并未询问,叶清为何没有称呼武王的妻子为王妃,而是称之为“王叔爱妻”,这些并不重要……
他是极理智的人,他相信叶清也是。
若只这样一个借口,就将他卷入这场注定会激起惊涛骇浪的大变故中,贾琮认为这不是一个好说辞。
叶清目光隐隐复杂,看着贾琮道:“这是最后一个人情。”
贾琮方缓缓点了点头,心里也不知是不是在品尝后悔……
沾染上这份因果,日后得付出何样的代价……
不过他并没有拿捏什么,既然当初欠了别人的人情,就必须要还,这点担当他还是有的。
再寻借口,凭白让人瞧不起。
他没有多言,见青竹一边落泪一边在一旁准备好笔墨纸砚,正在研墨。
贾琮上前,展纸提笔,蘸墨后,略一思索,挥毫书就。
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贾琮便收住了笔,侧脸看向叶清。
两人四目相对一刹那,叶清第一次先转移开目光,上前将纸笺拿起,只扫了一眼,心中原本存在的丁点怀疑就不见了。
眼眸瞬间泛红,落下泪来。
拿着纸笺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小姐啊……”
青竹在一旁不知发生了何事,哽咽唤了声。
叶清止住哭泣,对贾琮点了点头,道了声:“请再稍待。”
说罢,转身入内。
……
内堂,简陋的陈设。
普通木床粗布帷帐,没有燃香。
有股浓郁的腐朽烂臭气……
但是叶清并未在意这些,她持着纸笺入内后,看着木床上那个头发凌乱花白,枯瘦如柴,但面色平淡的男子,心痛的垂下眼帘。
她这位九叔,曾经是勇冠三军,霸绝千古的盖世英雄。
却为红颜骨肉,自囚自刑至如今的地步。
谁人又不心痛?
连叶清都没想到,他会这样快就……
他不是败在别人之手,他是没了求生之念啊。
“小九?”
木床上的男人似乎发现了叶清的不妥之处,他有些艰难的转过头,唤了声。
声音虚弱,但是那双凹陷进去的眼睛,却蕴着让人心碎的忧郁和思念……
叶清甚至不敢多看,她抬起头,轻笑道:“九叔,我的心上人来了,他还为婶婶写了首新词,你听听,看满意不满意?”
武王已经没有笑的力气了,他眨了眨眼。
叶清见之,鼻子一酸。
她方才骗了贾琮,根本不是武王想要看什么诗词,她只是想让贾琮有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出现在这里。
而对武王,她给出的则是“心上人”的借口……
见武王成了这样,叶清不敢再看,她平举纸笺,用并不纤柔的声音,微微沙哑的诵读道:
“江城子·崇康十二年八月初十闻有所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
神京西城,荣国府。
荣庆堂西暖阁,碧莎橱内,如今黛玉还在此休养。
入了秋,她的咳疾又犯了……
午饭罢,贾家诸姊妹们都在此处说话。
不过今日,众人的情绪都不大高,尤其是宝钗……
湘云气鼓鼓道:“真真忒没道理,哪有这样的人?难道凭她是太后的侄孙女儿,就能抢人?”
探春则面色复杂的再吟遍那四言,而后叹息道:“叶家那位姑娘,想来也是极好文之人,不然,也不至于此。”
今日青竹来请贾琮,并未说明来意,只说去武王府。
贾家姊妹们哪里明白武王府代表何意,连宝玉都不知道,只当是一群金枝玉叶想见贾琮。
湘云懊恼道:“三哥哥也真是,就那样跟人去了……”
黛玉娇滴滴的说了句公道话:“难道还能不去?都说了不是因为畏惧人家权势,也不是贪慕她富贵,当初为了宝姐姐的哥哥,不是欠了人家的人情嘛。人家现在指明了要三哥哥还人情,你说他还是不还?”
说着,侧着脑袋,瞧向宝钗。
宝钗闻言,差点没怄出血来,面色羞愧涨红,颤声道:“却是我家的不是,待琮兄弟回来,我给他赔罪。”
黛玉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见宝钗当真了,又忙笑道:“你也真是一点顽笑开不得,咳咳……素日里你们都笑我心思小,今日怎地都成了小心眼儿了?三哥哥本就和咱们女孩子不同,咳咳……难道还能一直躲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见人?虽说叶家那位是姑娘,可人家自己却不这样以为,不是说,太后将她和公子一般教养,还说日后只准她招赘婿吗?咳……如此看来,人家多半也将自己当公子,和咱们并不一样,咳咳咳……”
秋咳的人,不能多说话,一说多就容易咳嗽。
见她咳成这般,宝钗心生愧意,忙起身走至黛玉身边,替她轻抚后背,道:“咳成这样,快别说话了。”
黛玉嘴上又不饶人了,怪道:“分明是……咳咳,分明是某人,快要……咳咳,快要背《长门赋》了。”
宝钗闻言,登时羞恼的俏脸浮起红晕,恨不能将黛玉那张刀子嘴给堵上!
《长门赋》是金屋藏娇的主人阿娇被冷落后,重金托司马相如作的怨词。
这话中深意又岂能瞒过别人,不过大家都装作没听懂,嘻嘻哈哈说起别的事来。
黛玉见宝钗一张脸都红透了,也隐隐自责刚才只顾逞一时口舌之利。
只是她又拉不下脸面来道恼,灵机一动,悄悄扯了扯宝钗的衣袖,神秘兮兮道:“你听说了么,咳咳,袭人的月钱,涨到二两了,都和你一样了,嘻嘻!”
宝钗:“……”
如贾家、薛家这样人家的小姐,月钱都有定例,大多是二两,和姨娘一样。
听起来不多,可也足够外面寻常百姓人家一家子一个月的嚼用了。
黛玉倒不大同,明面上虽也只二两,但贾母必会于私下里贴补不少,让她拿去赏人。
只是事情虽是这样的,可这话听起来,怎那样别扭?
和我一样?
难道我日后是二两的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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