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惊天丑闻
作者:屋外风吹凉|发布时间:2024-06-28 23:32:32|字数:41332
通义坊,国子监。
藏书阁。
清晨鱼肚未白时,贾琮便来到此处,借了《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中的两册,细细揣摩起来。
也是因为他极得藏书阁教谕欣赏,才能有此待遇。
寻常监生,只能在正常钟点来借书。
贾琮是打算今科秋闱下场的,毕竟未取得举人功名前,还算不得读书人。
举子可与官员以朋友相称,也可候补为官。
而秀才生员,只能自称一声学生。
士林中人心目中的“同道中人”,最起码的门槛,便是举人。
再之下的生员、童生之流,和小学生差不多,顶多不是文盲罢了。
而既然打定主意下场,就容不得有太多分心。
如今该谋划的能做的,贾琮自忖都做了。
如果不出意外,结果只会比他预定的目标更好才对。
所以,不必再过多关注。
现当下的紧要任务,就是尽快取得一个起码的官场出身。
两年多全身心投入的专注学习,不浪费点滴光阴,又有名师教诲,足以媲美寻常人七八年甚至十来年的寒窗苦读。
看过贾琮文章的人,大多都以为文章火候已经足够了。
不过,依旧不是懈怠之时。
藏书阁内只有一个住在此处的教谕在,是个很纯粹的老夫子,因为欣赏贾琮的勤学,所以给予过他许多帮助。
与往常一般,一老一小都在烛火下专心读书。
《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中,包含了所有时文里的大题、小题的范文。
这就相当于后世的题库,足有数百万字之著。
文府中的时文自然不是要背的,因为再聪慧之人,也不可能将这些范文全部背下。
更何况,即使全背下了,其实也没甚用。
如今科场出题都是截搭题,用后世的排列组合来计算,这种截搭题的题目理论上是无穷无尽的。
所以死记硬背并没什么卵用……
文府内范文的用处,是用来揣摩名家破题,承题的功夫。
揣摩领悟透了这些,才算真正汲取到了精华。
而通常,这个时候若有名师指点,就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贾琮有时会请教这位教谕,但更多的,他会将疑惑之处笔录下来,带回尚书府,询问宋华,或者宋岩。
这二年来,他已经积累了厚厚一个册子。
皆是心得笔记,时常翻读,受益匪浅。
若日后他的子嗣再进学科举,有这样一册笔记在,亦会受益良多。
这就是所谓的家学渊源……
沉浸在对名文佳作的揣摩中,时光飞逝。
晨曦的阳光照进藏书阁内,笼罩在静静的读书人身上。
烛火熄灭,鼓楼的钟声传来,贾琮依旧恍若未觉。
这让藏书阁的刘教谕看了十分欣慰,暗自点头。
只是让刘教谕不喜的是,随着天色大亮后,愈来愈多的人来此处寻贾琮。
一波接着一波,到了午时后,他根本都不能回到座位去了。
直接站在藏书阁门前,凡是不借书的,全部打发离开。
就是借书,也不准入内,报上书名后他会派人取来。
连续赶走了几拨慕名而来拜访的监生后,刘教谕正在纳罕出了何事……
然而接下来的人,却是让他也没法子阻拦了。
“清臣啊,国公府打发人来寻你,是你家二老爷有事唤你回府。”
刘教谕惋惜道,语气中不无埋怨。
看来,他心里是极不赞成家人打扰监生学习的。
贾琮闻言亦是轻叹一声,他依礼谢过刘教谕后,将准备好的一副字拿出,道:“这二年来,琮得先生照顾多矣。无以为报,只以此字略表心意。”
刘教谕有些诧异,接过后打开书卷一看,只见十六个字:
经师易遇,人师难遇。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刘教谕见之,心里一热,却顾不得许多,急问道:“清臣莫非要离监?可你还未肄业……”
贾琮面色有些沉重,摇头道:“先生许是不知,家父正卧病在床,学生身为人子,理当回去侍疾。”
刘教谕闻言,虽惋惜,却不能阻拦,毕竟孝道最重。
他将书卷收起,殷殷叮嘱道:“合该如此,只是清臣归去后,若有疑难,或是需要什么书本在外面不易得的,只管来寻我便是。但务必要记住,万万莫要忘了读书进学。须知举业一道何其艰难,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万不可大意轻忽啊。”
贾琮深揖应道:“琮,谨记先生教诲。”
……
出了国子监门,贾琮就见贾府给他安排的马车和长随在门外候着,谢绝了长随过来接过书箱的好意,贾琮背着书箱自己上了马车。
临关车门时,远远看到邱三站在街角,也不知等了多久,这会儿在朝自己点头。
贾琮没有多言,关上了马车车门。
长随骑马,车夫赶车,一行人往居德坊赶去。
……
东路院。
眼见贾赦挥剑刺向邢夫人,邢夫人早已吓傻,连逃都忘了逃。
贾琏终是奋起余勇,冲上前将邢夫人往一边推开,大喊道:“太太快跑啊!”
只是又慢了些。
贾赦含恨出手,剑已经刺到了邢夫人身前,虽被贾琏推到一边,避开了心窝要害,却还是被刺中了肺部。
邢夫人中剑后惨嚎一声,只觉得全身力气散尽,软软的栽倒在地。
周遭丫鬟婆子惊叫连连。
贾琏大哭求饶道:“老爷,不能杀,杀不得啊!”
可贾赦此时哪里还有理智在,恨不得拉着整个世界一起灭亡。
狰狞着脸,再朝贾琏刺来。
贾琏见贾赦果真疯了,也顾不得邢夫人了,转身就逃。
贾赦就要去追,又见王善宝家的哭天喊地的跑来,扑到邢夫人身上号丧。
心中厌起,贾赦狞笑一声,举剑砍下。
王善宝家的唬的魂飞魄散,只顾着抱头趴下,背上挨了一剑,惨嚎一声,晕了过去。
她虽晕了过去,可肥厚的身子却死死压在了邢夫人身上。
原本就被刺穿肺部重伤倒地的邢夫人,此刻再惨叫一声……
贾赦却不顾这些,踉踉跄跄的朝贾琏追去。
他已经感觉到,周身气力在飞速流逝。
他要在彻底无力前,将那个畜生杀死!
……
仪门内,向南大厅。
闲等无趣,钱穆终究还是将贾琮所作《赠杏花娘》一词写了出来。
众人多是科甲出身,饱读诗书。
此刻将这阙词赞了又赞,不吝美言。
而贾政更是一扫多日烦恼,惊喜交加!
站起身来捧着那阙《赠杏花娘》,翻来覆去的读,百读不厌!
赵国梁艳羡道:“存周啊,只此一词,贾家当可留名千古。”
钱穆等人也纷纷附和道:“功名富贵,权势禄位,纵然能显赫一世,却终将化为一抔黄土。唯独这等风流文词,必将百世长存。”
贾政闻言,愈发激动的满脸通红。
此等文华盛事,是他多少年的夙愿啊!!
原本以为要等到贾琮下场赶考,金榜题名时,才能聊以解慰。
却不想……
竟能这般早给他这样大的惊喜!
纵然考个状元,也不及这阙词好啊!
几乎语无伦次,贾政大声吩咐道:“快去,让厨里速速准备大宴,今日吾家大宴宾客!!”
众人闻言大笑,皆道:“合该如此!”
不过见贾政嫡子宝玉站在一旁有些落寞,都是心思伶俐之辈,又转口夸赞起宝玉来。
衔玉而诞,天生富贵云云。
只是这种夸赞,却只能让贾政冷笑了……
不过到底难得大好气氛,他也没再斥骂宝玉。
正当主客欢庆时,忽地,从外仪门处突兀的传来一阵杂乱惊呼声。
这样的事,让贾政登时沉下脸来。
宾客们也都讶然……
贾府富贵百年,别的不说什么,体面功夫绝对是整个大乾做的最深的门第之一。
在主子宴客时,发生嘈杂乱声,简直不可想象。
然而,更让众人不可想象的还在后面。
大厅外一道越来越近的哭喊声音传来:“救命啊!老爷,快来救命啊!”
众宾客纷纷忍不住议论起来,贾政更是面沉如水,站起身来往外行去。
走至门前一看,脸色瞬间难看之极。
只见贾琏竟只着了条亵裤,赤着上身,连滚带爬的哭喊着跑来。
而他半只左耳已经不见,血淋淋的沾湿了半边身子。
见此,贾政身子都摇了摇。
不用想他也知道,能将贾琏伤至此的,除了他那大哥,还有何人?
而看到贾政后,贾琏终于缓了口气,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道:“老爷救命啊!大老爷要杀我,已将大太太杀害……”
“哗!”
诸多宾客并满场仆婢,无不骇然。
贾政更是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
好在身旁宝玉搀扶住了他,回过神来,颤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大老爷为何,为何会如此?”
贾琏不敢答,只是拼命的磕头。
正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嘈杂声。
好些奴才磕头乞求声响起,却似没用,没一会儿,众人就见枯瘦如鬼的贾赦,披头散发,目色赤黄,腹如孕妇,手持宝剑而来。
贾琏见之唬的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的爬到贾政腿边,磕头不止道:“老爷救我,老爷救我……”
贾政颤着手,厉声道:“大兄,汝疯耶?”
贾赦比他还怒,疯狂怒吼道:“这个畜生,连他娘都敢偷,被我捉奸在床,你也护着?”
“轰!”
好似一道惊雷炸响,贾政目眦欲裂,惊恐的看着膝下畏畏缩缩的贾琏。
再想起方才贾琏说贾赦已杀了邢夫人,登时一股腥味涌上喉头,“噗”的一口心头血吐了出来。
再也忍不住,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又是引来一阵惊乱……
到了此时,谁也不知该怎么做了。
好端端的一场盛会,怎就变成了这般惊天丑闻?
眼见贾赦狞笑着举剑杀来,宾客们根本没有阻拦的意思。
他们许是巴不得让贾赦将这忤逆人伦的畜生宰杀,也落个干净。
连赖大、林之孝、吴兴登等管家都是如此,这时都选择束手旁观。
贾琏与邢夫人……
画面都不敢想象!
此事着实太骇人听闻了!
都死了,或许反而干净……
眼见贾赦摇摇晃晃的杀来,贾政昏厥被送到后面,其他人却连看他一眼都觉得脏,贾琏惨笑一声,只能引颈待戮。
其实贾赦也已经到了极致,气力几乎耗尽,腹部如火燎针扎一般剧痛,头部更是昏昏然。
若非有股执念,他此刻早已倒下。
眼见到了跟前,贾琏也已经吓瘫在地,性命不保时,却听一道厉喝声:
“还不快拦下!”
众人看去,只见一面如冠玉的少年背着书箱急急进来,面色肃煞,对站在一旁的贾家奴仆们厉声令道。
虽然赖大等人平日里并不将他的身份放在心上,少有人拿他当正经主子。
可这会儿贾家出此大乱事,府上能说话的主子也就这一二人了,当着外客的面,他们不得不听命。
赖大身为大管家,叹息一声,到底命四个健壮的奴仆将贾赦拦了下来。
贾琮背着书箱进来,跪在贾赦面前,泣道:“父亲大人,何故如此?兄长乃父亲嫡亲血脉而出啊,安能忍心害其性命!”
贾赦此时已经濒临昏厥边缘,就算贾琮不拦,也没力气杀了。
他脑子里昏昏然,连贾琮都没认出来,听了这话,稍许反应后,用尽平生最后的余力,嘶吼道:“这猪狗不如忤逆人伦的畜生,焉能为人子?”
“噗!”
吼罢,贾赦一口腥臭黑血吐出,仰头倒去。
贾琮一个箭步起身扶住,顺便避开那口黑血,大声呼道:“快去请太医,快去请太医!”
第一百零一章 处置
贾府内宅,贾母上院。
荣庆堂。
贾母午休罢,正与薛姨妈话家常。
王熙凤满面含笑的与王夫人说着府上裁剪夏衣和放月钱的事,王夫人不时颔首,却极少开口。
李纨则带着黛玉、湘云、宝钗并三春姊妹在下面顽笑说话。
堂内众多丫鬟婆子侍立,静静的赔着笑脸等候吩咐。
一派祥和暖煦……
这是贾母最喜欢看见的场景,也是她最受用的气氛。
众人并没有聊贾琮写词之事,都知道,贾母极不喜欢这个孙子。
大家专挑些喜庆的,譬如贾母年轻时的富贵事来说,哄的老太太一直笑的合不拢口。
老太太兴许在心里祈祷,这样幸福的富贵生活,能过一万年。
然而,美好的画面,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正当贾母与薛姨妈聊金陵旧事聊的热闹时,两个东路院的管事媳妇,甚至都顾不得规矩,直接惊慌失措的闯了进来。
偏又说不到一起,乱糟糟的各喊各的:
“天老爷!老太太啊,出大事了!”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老太太,出大事了啊!”
一通叫嚷,让贾母等人的心都揪在了一起。
众人齐齐唬的变了脸色,下意识的都以为,是大老爷贾赦没了。
贾母脸色苍白,喝道:“天塌不下来,好生说话!再这般没规矩,先赏一顿好板子再说!”
那两婆妇这才止住了乱嚎,其中一人哭道:“老太太,出天祸了!”
“浑说什么?大老爷到底怎么了?”
贾母心中愈发认定,她的长子没了,心里揪痛,厉声喝问道。
那媳妇哭道:“大老爷他……老太太啊,刚刚链二爷偷了桃红姨娘,被老爷撞了个正着。老爷要杀链二爷,太太去拦,却被捅了一剑,这会儿眼看就要不行了。老爷又去追着链二爷要杀,这会儿也不知怎样了,许是已经被杀了……”
“轰!”
好似一晴天霹雳降下,劈的贾母整个人都蒙了。
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都发生了什么?
事情缓缓的在贾母麻木的心里理着:
琏儿偷了姨娘,被他老子撞见了,他老子要杀他,却杀了大太太,如今还在被追杀,生死不知……
这是泼天大祸啊!
终于反应过来,贾母苍老的面上不带一丝血色,身子抖个不停。
那边王熙凤也羞愤满面的大哭起来,只觉得把八辈子的脸都丢尽了,再无颜见人。
李纨则面色苍白的带着一众小姑子们离开,这不是她们该听的事。
这边刚走,就又见两个婆子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报道:“老太太、太太不好了,出事了,大老爷要杀链二爷,老爷气的呕血晕厥过去了。”
听说贾政也出事了,贾母面色惨然,头晕目眩,再也站不住了,跌坐在床榻上。
而王夫人却惊站起来,一迭声问道:“老爷如何了?宝玉何在?宝玉可有事没有?”
婆子忙道:“老爷被送进书房,正差人去请太医,宝二爷一直护着老爷,倒没事,只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王夫人和薛姨妈闻言愈发焦急了。
贾母喘息了两声后,仓惶问道:“大老爷,可杀了那个畜生?”
婆子回道:“并没有,是琮三爷回来了,救下了链二爷。不过大老爷气的昏死过去了,链二爷也眼见不大好了……”
贾母闻言,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过到底经历的事多些,虽然心肠寸断,还能坚持得住,至少目前,只死了一个邢夫人……
“前面谁在当事?”
贾母满脸凄惨的问道。
婆子回道:“琮三爷在派人请太医,又代老爷送走了客,还让人照顾好链二爷,打发我们进来传话给老太太、太太。他护着大老爷回了东路院,说还要抢救大太太,一个都不能有事。琮三爷临走时,还让奴婢问问老太太,是不是请东府的珍大爷过来先把事管起来。”
听婆子说完,贾母心中初闻贾琮管事的厌恶感消散了大半,连声道:“对对对,快去请珍哥儿来!老天爷啊,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许是觉得都处置的差不多了,贾母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王夫人、薛姨妈听闻贾政和宝玉暂无大碍,放下心来,不过到底记挂着二人,便劝道:“老太太且安心,许是不到这个地步。不如先去看看……”
贾母闻言,忙点头道:“快走快走,先去看看老爷和宝玉。”
……
东路院。
如今贾赦昏厥,邢夫人濒死,连作威作福的王善宝家的,也奄奄一息。
贾琏又不在……
此刻,能说上话的,只有贾琮。
尽管平日里少有人拿他当回事,可此刻,东路院却也只有他能做主。
带人回了东路院后,先让人把贾赦送回正卧房安置好,贾琮径又去了邢夫人处看望。
此刻,邢夫人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一丝反应也无。
了解情况后,贾琮稍做检查,心里就有数了。
其实剑伤虽严重,却还不致命。
关键是最后王善宝家的那一压……
胸腔内本是负压,纵然有创伤,只要不是三菱刺那种歹毒武器,在负压的牵引下伤口都会自动闭合,缓缓恢复。
若只是一道剑伤,上了药包扎好后,将养些日子也就恢复了。
然而那一压,却生生将邢夫人一条命给压去了大半。
创伤口猛然张开,大量空气涌入,负压被破坏,牵张功能消失。
再加上没有消炎药……
应该勉强还能救活,只是邢夫人日后怕连喘气都困难。
成为废人,只能在床榻上苟活。
不过,这样也好。
倒是意外收获……
只是眼下无论怎样救治,贾琮都不能亲自动手,否则日后邢夫人受难时,只当是他在使坏……
念及此,贾琮冷静吩咐道:“不能等太医了,伤病多太医少,时间耽误不得。我记得后廊下不远就有一家同济堂,派人速速请了郎中来。”
只是此时五六个婆子,七八个丫鬟乱糟糟围在一旁,哪个都不愿动。
贾琮还没有支使她们的威望……
见此,贾琮扬起眉头,喝道:“家里还有规矩没有?尔等想眼睁睁看着太太出事?若是误了治伤时机,我必禀明老太太,治你们一个怠惰奸邪之罪!”
这时,众嬷嬷丫鬟似乎才回过神来,想明白了东路院今日变故之后将会发生的变化。
老爷太太未必能活,链二爷已废,东路院这份家业怕只能落在眼前这位三爷身上。
真真好气运啊……
想清楚这点,众人的面色多发生了变化,隐隐谄媚起来。
一个二个这才忙活起来。
派人速速去前面通知,没过多久便请了一老郎中回来。
不过这老郎中也只能略尽人事,把完脉后,碍于女眷,指使着婆子将伤口包扎后,又开了副汤药。
只说熬的过这五日,便能活命,熬不过的话……
只能看天意。
做完能做的,吩咐留两个老陈的嬷嬷和两个丫鬟在厢房内守着后,贾琮又携郎中去了正卧房,贾赦处。
相较起来,贾赦的情况,远比邢夫人要严峻的多。
同济堂的郎中连尽人事的手段都没,诊完脉后,只说病入骨髓,药石无医。
可贾琮却不愿放弃,揖礼央求道:“先生请务必救家父一救!”
虽然贾赦已经到了肝昏迷的地步,西医已经没什么好法子了,但贾琮却知道,对于这种癌症后期,西医没法子,中医反而能很好的调养一段时间。
后世但凡省三甲医院内,必有中医科。
如肝癌、肺癌、白血病等到了后期西医无解的绝症,中医却通常能延长半年甚至一二年的寿命。
贾赦现在若死,对贾琮的影响还是极大的,起码今岁秋闱他就不能参加了,要守孝三年……
对贾家也不利,贾琏更是必死无疑。
而这些,都不在贾琮的计划之内。
所以他希望能延缓至少半年以上的时间……
按理说,贾赦这病虽是折磨痛苦之极,但总还能再拖些时日才是。
同济堂的郎中见贾琮如此心诚,虽为公候子弟却不骄奢气盛。
再加上仪表不俗,孝道有佳,便心生好感,犹豫了下,道:“不敢瞒公子,我手段有限,确实是没有法子了。不过,我知道有一人,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能断人的生死。若公子能请得此人出面,想来或有救治贵府老爷的方儿。”
贾琮闻言,忙问道:“不知这位府第何处?小子必亲自前往邀请!”
那郎中道:“张友士非都中长安人,是南省的人。不过他和神武将军府冯家有旧交,如今住在他府上。”
说罢,就告辞离去。
贾琮刚送至二门,就见管家吴新登急急赶来,道:“哥儿快去吧,老爷寻你问话呢!”
……
荣府,向南大厅西暖阁内。
贾政有气无力的半躺在炕上,背后倚着锦靠。
贾母坐在炕边垂泪,王夫人坐在炕下交椅上,拉着宝玉的手……
王熙凤犹自在哭泣,贾琏头上包裹着纱布,垂头丧气的跪在门口处。
堂内还站着几个老陈的嬷嬷和媳妇,随时等候吩咐。
贾琮进来后,先与贾母、贾政等人行礼。
众人的目光也第一时间落在了他身上,除却贾母外,多数人已经知道昨日琼林宴上发生的事了。
此刻眼神也格外复杂。
尤其是在联想到日后贾府权利继承方面……
贾政却顾不了许多,连声叫起后,上下打量了番贾琮,满脸欣慰道:“好,好啊!”
贾母不知贾政在说什么,缘何叫好,皱起眉头来。
难道今日之事和贾琮有什么干连?
王夫人忙解释道:“老太太,昨儿新科进士琼林宴上,琮哥儿做了首极好的词,据说连状元也压了下去。今日那么多大人上门拜访老爷,都是因为此事。”
和王夫人、薛姨妈一般,贾母对一首词的好坏并不在意。
对贾政这个时候还顾着狗屁诗词,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只能沉下脸来直接问贾琮,道:“你把大老爷和大太太送回去安置妥当了?”
贾琮依礼应道:“回老太太的话,已经安置妥当了。因为太医院太远,怕耽搁了救治,便私自做主,让人请了同济堂的郎中来,先急救了番。
大太太处,郎中说只要熬过这五日,多半性命能保住了。
只是大老爷处,他没甚法子了。
我苦求了一番,他才道出一个名叫张友士的人,说此人乃当世神医。
医理精湛,可断人生死,手段极高明。
若能请得此人来,多半还有用。
这位张神医虽是外省人,如今却在都中神武将军府住着。
正要请示老太太、老爷、太太,该如何去请此人来。”
听贾琮说罢,饶是以贾母对他的天生不喜,此刻也不得不颔首,道:“难为你这么点功夫就置办妥当了,至于那位张友士,就派人拿着老爷的名帖去请罢。”
正说着,外面传来通报声:
“东府珍大爷和小蓉大爷来了!”
第一百零二章 凉薄
说话间,贾珍和贾蓉匆匆进来。
贾珍年纪不大时就承袭了爵位,偌大一个宁国府,任其作威作福,无人敢言语一声。
这些年来,养成了骄奢的性子,走路带风……
贾蓉虽相貌俊朗,只是在贾珍淫威下活的憋屈,目光明显不正,在长辈面前畏畏缩缩,有些闪烁。
父子二人进来后,先与贾母、贾政、王夫人行礼,然后急忙问道:“老太太,二叔二婶,好生生的,怎出了这等事?”
贾母闻言再度落泪,指着跪在门口角落处的贾琏大骂道:“都是这个畜生造下的孽,守着如花似玉的老婆不知好好过日子,猫啊狗啊的只顾着偷嘴,连他老子的妾室都敢偷,如今惹出这等祸事来,我看你还怎么说?”
这番直白的话,让屋内众人面色都难看起来,王熙凤更是羞愤的又大哭起来。
贾珍心里一阵郁闷,这等事虽不大,可让贾赦撞破了闹开了,反而不好收场。
他寻思了片刻,问道:“不知事发时,可有外人在场?”
这才是根子上的问题。
要是没外人在场,此刻就要下封口令了,断不允许外传。
不管封的住封不住,只要贾家不认,事情就能控制住。
大户人家,儿子偷老子的妾室,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
只要没当场拿住,谁也不会多事弹劾。
可是要有外人在场,那……
就是了不得的大祸事了。
贾母不想再回答这等恶臭问题,指着贾琮对贾珍道:“你问这个去罢。”
贾琮面无表情道:“回珍大哥的话,当时有老爷工部衙门的同僚十数人,还有户部和礼部的官儿各数人。”
贾珍闻言,霍然色变,脸色难看之极,看了眼门口处面若死灰的贾琏,叹息道:“老太太、二老爷,这件事,断然压不下去了,怕是要难办了……”
贾家纵然再势大,若不做出姿势来,也封不住那么多人的口。
而生在这样的人家,贾母等人如何不知此事难在何处?
可却无人想当恶人……
他们不说话,贾琮自然更不能说话,只是静静站着。
贾珍多打量了他两眼后,不得不开口道:“老太太、二老爷,要下决定了,若是咱们不先处置一番,再上报宗人府,待御史上奏弹劾后,链兄弟怕是连性命也难保。连整个贾家也要跟着遭殃……”
王熙凤的哭声更大了,这明摆着要废黜贾琏啊。
贾母虽恨极贾琏没出息,可平日里还是很喜欢这个孙儿的,到底不忍道:“真要到这个地步?”
贾珍没说话,贾政就叹息一声,痛苦道:“怕比这个还凶险,今日那些外客们,只当这个畜生是和大太太……”
听闻此言,贾母等人面色再次一变。
和生父的姬妾乱来,和与嫡母乱来,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性质。
连贾珍都唬的面无人色,失声道:“怎会如此?”
贾政难以启齿,半句都不想多说。
贾琮接过来道:“因为那些外客们不知道大太太是因为阻拦大老爷,才被大老爷刺伤。只当是……”
话虽未尽,贾珍也明白了,却只能苦笑,咬牙道:“如此,竟是一刻功夫都耽搁不得了。
这是大凶险之事!
我现在就得去宗人府说明情况,只说是奉老太太和大老爷之命行事。
还要派人去那些外客家里,把事情说清楚。
不然,御史弹劾起来,链兄弟性命必然不保不说,整个贾家也要跟着蒙难……
太骇人听闻了!”
见王熙凤当场晕倒,贾母也瞬间苍老了许多,让几个婆妇将王熙凤送回去后,道:“那就这么办吧,这个畜生自己造下的孽,能活命就是积福了。”
贾珍闻言,又看了贾琮一眼,犹豫了下,道:“老太太,咱们虽是宗亲之家,不比亲贵将门,不过,到底是国公底子,所以废黜了琏兄弟,还要补上一个世子人选才行。您看……”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再一变。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贾琮身上。
贾赦只有二子,贾琏废黜了,他身上的一等将军爵位,还能给谁?
念及此,众人目光微妙起来。
要知道,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没人拿这个世子位当回事,是因为贾赦健在,看起来还能活很久。
可现在,眼见贾赦就要不行了……
这世子之位,却是极惹眼的!
贾琮自然不傻,当机立断表态道:“老太太、老爷、太太、珍大哥,琮出身卑微,能有今日,全仗老太太、老爷、太太慈爱呵护,绝不敢再奢望其他。再者,琮立志于学,也早已定下以读书科举之路为进身之法。如今恩师与国子监诸位先生都言,琮之文章火候渐深,可于今岁下场秋闱。因此,绝无不当有之念。”
听他这般说,贾母、王夫人的面色好看了许多。
贾珍却苦笑道:“琮兄弟一心读书是极好的,可大老爷只有琏兄弟和琮兄弟二子,你不接,哪个去接?”
贾琮看向一旁处的贾宝玉,道:“宝玉是嫡出,又最得老太太喜爱,可由他来当世子。”
贾珍闻言面色微变,不再说话,看向贾政,目光微妙。
爵位传承,和皇位传承,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难道荣府这边的爵位,终要从大房过继到二房吗?
贾母和王夫人,眼神明显有些意动,没有出声……
贾政却激动的面红耳赤的呵斥道:“琮儿莫要胡说!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你问问宝玉,这个爵位他有脸要没有?”
贾宝玉心里一只泰迪仰天长啸,欲哭无泪,忘八龟孙才有这个念头呢,和我什么相干……
他女儿一般的人品,顶个劳什子将军名头算什么?
怄也怄死了!
不敢迟疑,宝玉忙躬身道:“老爷,儿子是断没有这等心思的。”
贾琮正经道:“老爷,宝玉是嫡子,嫡庶有别。再者,琮倍受老爷、太太庇护,实在……”
“住口!简直岂有此理!”
贾政愈发气恼,喝道:“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自然是礼数,可那是在一房之内来论。岂有二房的嫡子跑到大房去论的道理?此事再莫多说,传出去贾家的人也就丢尽了!”
说罢,又一连串的咳嗽起来。
其实若非贾政有这股迂腐之气,贾赦头上的爵位,当年就可以落到他头上。
这一点,贾琮当然知道……
事已至此,也就没什么再好说的了。
贾母满脸疲惫,发话道:“那就这样吧,先过了这一难再说……”
又对贾琮警告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记得老爷太太对你的好,日后就不能昧了良心去。除了宝玉外,琏儿虽不争气,可这些年操持家务,忙里忙外,凤丫头更是累到小产,这份家业……”
话虽未说尽,可意思就很明白了。
贾琮垂着眼帘面色淡漠道:“老太太放心,琮有自知之明。今日当着老太太、老爷、太太和东府珍大哥的面,贾琮立誓:凡荣府家业,我必分文不取。若违此誓,必遭天……”
话没说完,就听贾政厉声喝道:“琮儿即刻住口!”
然后就见贾政强撑着身子跪在炕上,面红耳赤的对贾母叩首道:“母亲,还请给儿子和二房留些体面罢!”
贾政都不知道今日这场景传扬出去,他还有没有脸再见松禅公,再见牖民先生……
真真是无地自容!
屋内静悄悄的,气氛压抑沉闷。
毕竟,逼迫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立下这样的誓言,任谁都不觉得光彩。
有些事做起来没甚压力包袱,可听起来却觉得刺耳。
贾蓉和一些婆妇们也不觉得贾琮幸运了,眼神同情。
在他们看来,贾家最重要的家业不就是贾家的财产吗?
那么些田庄、园子,还有铺面、宅子,这些才是贾家的根基。
没了实惠,空有一个名头又值当什么?
在荣府内,顶着那么个名头其实没什么用的。
贾赦这些年不就一直窝窝囊囊的活着?
贾赦都不行,更何况是贾琮?
有贾母在,谁承继爵位都没用。
想明白这点,再没人羡慕贾琮了。
众人以为,日后贾琮怕要比贾赦过的还艰难……
他们哪里知道,他们最看重的万贯家财,在贾琮眼里其实什么都不是!
靠种地收地租又能赚多少银子?
如今贾家的富贵,不过是荣宁二公当年留下的丰厚家底罢了。
只是再丰厚的家底,也经不起三五代人坐吃山空。
如今外面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贾家两代三位国公,留下的大好基业,如今只剩一群蝇营狗苟的算计。
此等格局,又岂能不败?
呵……
贾琮心中淡淡一笑,见气氛尴尬凝重到极点,便对贾政轻声道:“老爷,真不相干的。侄儿以为,家里人和睦安康最重要。侄儿最仰慕老爷品格,时刻以老爷仁人君子之风自勉。”
贾琮如今愈发明白,贾家内宅如何,的确是贾母说的算。
可外面的事,内宅却插不上什么话。
只要他始终能得到贾政的认可,日后行事将会便利许多。
而对于贾琮来说,得到贾政的认可,其实并不算多难……
果不其然,这一句话,让贾政大为感动。
他素来也是这般认识自己的……
不过,这话却也让宝玉暗中大翻白眼儿,打死他也说不出这样肉麻的话来……
贾母、王夫人及贾珍等人亦是纷纷侧目,有些明白贾琮为何这般入贾政的眼了。
心中却也暗自放心。
因为不管如何,可见贾琮的心性还没有扭曲畸形。
真要跟着贾政学那一套,她们还省心了……
话说到这一步,贾母也没甚可说的了,对贾珍道:“你琮兄弟问出有一神医在神武将军冯家住着,你让人去请了来,救治救治大老爷和大太太吧。”
贾珍应下,让贾蓉立刻持他名帖去神武将军府请人。
然后对贾母道:“老太太,您看是不是先请琏兄弟去宗祠里……”
看了眼面若死灰,生无可恋的贾琏一眼,贾母深叹息一声,道:“去吧,带去给祖宗跪着请罪吧。”
贾珍又对贾政道:“至于今日那些外客家,务必还请老爷派人去分说清楚。侄儿以为,琮兄弟正合适。侄儿也听说了琮兄弟昨日之事,很是出彩……”
贾政闻言点了点头,又叹息一声,对贾琮道:“今日那些大人,你都记下了?”
贾琮点头道:“送他们离去时,诸位大人都送了名帖给我。”
贾政强笑了下,脸上恢复了些血色,道:“他们都爱你昨儿做的好词,说你是个极好的,书法精湛,造词也……”
“咳咳……”
贾母等人面色古怪起来,心急如焚的贾珍更是干咳了下打断。
贾政只能止住,回过神来也明白这会儿不是说这些的好时候,便道:“你与宝玉一起去罢,与诸位大人分说清楚,他们必会明白的。”
贾琮应道:“是,老爷放心,此事我和宝玉能办妥当。”
贾政点了点头,瞥了眼低头不语的宝玉。
贾母怕他又骂宝玉,忙对贾政道:“你才怄过血,身子弱,先好生歇着吧,太医来先给你瞧瞧,我去东路院看看你兄长……”
听闻贾母之言,周围婆子们纷纷暗叹:
凉薄无过豪门,这个时候,老太太还偏顾着小儿子,让太医先来此处,却不知是否在乎过贾赦夫妇的生死。
大房如今空有一个承爵之名,却是连半点实惠也无,何其惨也……
第一百零三章 用心良苦
亥时初刻,贾琮与贾宝玉从最后一位访客,礼部仪制司郎中李子仪家中出来时,业已漫天星辰。
待上了马车,点燃车灯,贾琮见贾宝玉一张脸苍白僵硬,面无人色,忍不住笑道:“就这般难熬?”
宝玉似懵了般,摇了摇头,才稍清醒点,叹息道:“听你与这些官老爷们引经据典,相谈甚欢,便好似有一千只苍蝇,围着我的头又飞又叫……”
见他脸色惨白,贾琮知他说的是真实感受,也不恼被说成苍蝇,就问道:“宝玉,你若一直这般,那再长大些怎么办?”
宝玉摇头道:“管他呢,想那么远作甚?左右也短不了我什么……贾琮,明天不会还要跑一回吧?打死我也过不来这样的日子了。”
贾琮轻笑了声,道:“今日一连串拜访下来,事情解释清楚也就完事了,不会再有第二遭了。”
说罢,贾琮心中何尝不是在感慨。
他都没想到,闹的这样大的事,就这般解决了。
也许这便是世家大族子弟与寒门弟子的区别。
相较起来,曹子昂那点子破事,和贾琏之事比起来,也能叫事?
完全是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
可是贾家甚至连家主都未出动,只派遣了两个小辈,一圈转下来,就全部摆平了。
贾琏偷姨娘之事,不会被抬到明面上来说。
这自然不是两个小辈的面子,而是他们背后贾家的招牌在起作用。
当然,风声一定还是会传出去的。
今日贾家在场奴才的嘴都封不住,必定暗地里疯传,更别说其他人。
但只要贾家知情识趣的先办了贾琏,以正家风,那么即使风闻言事的御史言官,都不会再拿此事说话,弹劾贾家无德。
因为不会有人证。
而且但凡家大业大的门第中,总少不了这些阴私事。
大丈夫纵横四海,而妻不贤子不孝,本乃常事。
少有人会以此攻歼。
此事也就算揭过了。
世家大族内,这等事本不算什么。
再看看经过一日发酵,已经臭名满天下的曹子昂……
勋贵子弟与寒门子弟,到底不可同日而语。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哪怕几百年后,都只是一种空想。
“宝玉,劳你与李贵说一声,让他将马车转去布政坊尚书府……”
贾琮忽然对宝玉道。
宝玉闻言,刚平缓一些的面色登时又变得煞白起来,惊恐道:“贾琮,你……你还要接着拜访?”
贾琮见状摇头道:“总要与先生说一声,接下来,我便不能去国子监和尚书府了,要在家里侍疾。”
宝玉顾不得这些,一迭声道:“你到布政坊的坊口下便是,我在外面等着你,不过你可别给你先生说我在等你……”
贾琮想了想,见他畏惧如斯,不好强求,便道:“那你也别等了,过门而不入,非礼也。若是先生问起来,这等事不好说谎。一会儿,我让尚书府的马车送我回去便是。连晴雯、春燕、觅儿、小竹她们一起。”
宝玉听这话就高兴起来了,惊喜道:“哎哟!晴雯也回来啊!”
贾琮闻言眉尖一扬,似笑非笑的侧目看着他。
虽然明知宝玉不是那种强占美人的性子,他只是单纯的喜欢看美人,贾琮却也不能惯这个毛病。
他倒没什么,可真要让宝玉粘过来,瓜田李下,晴雯的名声就不好听了。
到时候王夫人再说是他让丫鬟勾坏了她的宝贝儿子,那才让人郁闷。
贾宝玉见状,忙歉意道:“贾琮,我并没有其他心思……”
贾琮摇头道:“宝玉,我还不知你吗?你要真是个好色,多少漂亮丫头找不来?
我明白你只是像喜欢花草一般喜欢那些女孩子,可你也要明白,这个世道不是那么简单。
咱们男孩子还好些,礼法对咱们总宽容些,只要孝道大义不亏,其他的都好说。
可那些女孩子若是坏了名节,污了名声,你让人家以后还怎么活?
到时候老太太、太太的板子打下来,不会打你身上,只会打在她们身上。
那一会儿,你可有勇气站出来保护她们吗?”
宝玉闻言,面色黯淡愧然,有些沮丧的摇摇头。
他要是敢忤逆长辈的意思,那出来教训他的,就是贾政了。
这个年头,老子管教儿子都是往死里打。
贾宝玉真心犯怵……
贾琮道:“你是极聪明的人,我能想到的,你断没有想不通的道理。所以,如果你果真喜欢女孩子,就要尊重她们。不止从心里尊重,行动上也尊重些。好了,我不多言了,到街口了。我们回去再聊。”
宝玉能感觉到贾琮话里的好意和关心,他看着贾琮那张俊秀的不像话的脸,心情也好了许多,笑道:“那好吧……对了,我还没寻你算账呢,你做的那样好的词,也不与我们说。你瞧着吧,回头三妹妹必不饶你。林妹妹……”
说到今日和他闹矛盾的林黛玉,宝玉话头一顿,心里有些痛,不过想起最后林黛玉安排给他洗脸的事,又笑道:“林妹妹还说,和你的词相比,我们做的那些合该拿去烧了。”
贾琮闻言一笑,道:“不至于,这些回头再说,我先去了。”
说罢,喊停马车,推开车门迈下马车,挥手告辞。
……
尚书府,前书房。
宋岩、宋华祖孙俩并老夫人吴氏都在,连老管家林伯也在。
均面色肃然。
贾琮入内请安问好后,径自问道:“先生,师娘,可是有大事发生?”
宋岩原本凝重的面色,在看到贾琮后,露出一抹笑意,道:“算不得什么大事,清臣怎么来了?”
贾琮却未就此作罢,因为师娘吴氏还在抹泪,他正色道:“先生,弟子已经不小了。”
宋岩沉默了稍许,道:“倒不是在瞒你……今日内阁廷议,你在江北做布政使的大兄,迁往琼州当巡抚了。品级虽未升,但也算是进了半步,掌一省之治。”
贾琮闻言,只觉得脑中一道惊雷炸响,瞳孔瞬间收缩如针,面色凛冽!
第一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名:
宁则臣。
看到贾琮霍然骤变的面色,原本还在抹泪的吴氏反倒安慰起他来:“琮儿不要多心,此事和你并不相干,是你大兄在江北不愿行新党苛法,方落至此境。再者,自秦设三郡以降,至此近两千年,琼州已成熟地,非复四大流放之地矣。”
素来慈爱的吴氏不说这些还罢,说起这些,贾琮心里愈发如刀割般。
他跪地落泪道:“都是学生……轻狂自大,行事不周,方为大兄惹来大祸。”
宁!则!臣!!
宋岩、吴氏等人都知道贾琮是个坚强的,往日里三日归府闲聊时,也曾谈起过在贾家东路院的境遇。
那等惨烈,连宋岩都唏嘘不已,贾琮尚且能笑谈之。
此刻见贾琮落泪,众人能想象得到他心中的自责。
吴氏既心疼长子一家,也心疼这个身世怜人的学生,忍不住再度哽咽。
宋岩则皱眉喝道:“你又何错之有?昨日汝行事,有谋有断,周密无缺,并无错处。再者,终归到底,是你大兄执政之路与新党迥异,若非如此,谁也不能一手遮天。”
贾琮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也明白,若无他昨日之事,宋岩长子纵然迁官,也绝不会迁往流放之地为官。
这个时代的琼州,可不是后世的旅游胜地啊!
虽不似秦汉时瘴气毒虫纵横,可是只那终年炎热的气候,就能要人半条命。
再加上每年台风肆虐,一年里倒有八个月都随时有可能有台风登陆……
要知道,宋岩长子、宋华生父宋先,今年早过了知天命之年哪……
贾琮好似心头在滴血。
他从不怕别人对他不好,却怕别人对他太好,让他无法报答。
如今却连一丝报答还没有,反而连累了先生之子……
好一个宁则臣啊!
为了维护他的权威不动摇,出手便是如此狠辣!
他暂时动不得勋贵,就先拿贾琮的大靠山宋岩来开刀。
这才叫狠辣果决。
这一刀,堪称雷霆一击,不但会重新树立他的无上权威,也让贾琮知道了什么叫痛。
更让贾琮明白过来,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今日始知,权柄之重矣。
看着贾琮木然痛楚的表情,心底仁厚的宋华到底忍不住了,小声解释道:“小师叔,祖父大人已经决定,让父亲抱病致仕了。父亲身体原本就不好,前些年便有致仕之心,只是朝廷一直不准。如今致仕,不过从了夙愿,不值当什么的。断不会遂了歹人之愿……”
贾琮闻言,愕然抬起头,看了眼宋华,又看向宋岩。
见到贾琮这幅表情,还有脸上的泪未干,宋岩这等老夫子都笑了起来,道:“清臣啊,莫非你还认为,为师是那等食古不化的迂腐书生吗?我辈虽须遵儒礼行事,但亦当知世事之难,朝堂之事更难的道理。若是不知变通之法,在朝堂上,是断然无法立足的。再者,正如你之前曾说的那般,实践,是检验大道的唯一标准。新法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暂且看看也好。”
贾琮闻言,罕见的在宋岩吴氏面前露出小儿姿态,抓了抓头发,一双俊秀的眼睛眨啊眨,目光满是茫然之色,犹自在混乱中……
那您老人家刚才是……
在涮弟子顽咩?
他本就极清秀,再做此姿态,真把吴氏稀罕到骨子里去了。
老太太起身走来,将贾琮从地上拉起,怜爱的用帕子给他擦去脸上的泪,哄道:“真真是可怜见的,这么大点孩子,就受了那么些委屈。往日里总是小心谨慎,唯恐做差一步,连哭也不敢哭一声,今日可见是痛到了深处……都是老爷的不是,他怕你这两天太得意了去,便想借这个机会,让你再长些见识阅历,还说太早得志不是好事……”
贾琮先被吴氏的慈爱感动的有些不自在,直到最后听罢,才明白宋岩的用心良苦,愈发大受感动。
贾琮谢过吴氏后,整了整衣冠,大礼拜道:“琮何德何能,能得恩师、师娘如此厚爱!唯以今日之事为诫,不骄不躁,不轻狂自满,方不辜负恩师与师娘一片良苦慈心。”
第一百零四章 侯门深似海
等一堂生动也深刻的教育课上罢,吴氏便准备离去了。
虽说长子宋先早有致仕之心,但被逼致仕和自愿致仕,到底是两回事。
她要多准备些东西,与宋岩的书信一道寄给她的老儿子,安慰一番……
不过,在贾琮说明来意后,吴氏又不走了。
瞠目结舌的看着贾琮,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只道果然侯门深似海。
连宋岩都有些措手不及,眉头紧皱道:“怎就到了这个地步?汝高堂二人性命可还无忧否?”
贾琮摇头道:“弟子被东府珍大哥安排往各家解释澄清,尚不知详情。不过事发后,弟子及时请了同济堂的老郎中救治了番,老爷太太虽都有些凶险,但想来,应该暂无性命之忧。”
听他语气平淡,连生父生死都说的好似路人,宋岩心里只能暗叹一声。
豪门多寡恩。
不过他不认为是贾琮的错,只怪贾家人情太薄。
这个时候居然先顾着消弭灾祸,没让贾琮侍奉双亲。
念至此,宋岩又皱起眉头,道:“你这个世子之位……”
贾琮解释了番后,宋岩缓缓颔首道:“存周心存道德,自然不会做夺人爵位之事。再者,你身后尚有为师和牖民先生在……”
又皱眉道:“虽然贾家如今只是宗亲之爵,不是亲贵之爵,并不掌军。
你纵然承了爵位,也不耽搁科举之路。
可是……
日后入阁之时,怕会受些干碍。
到底是武勋的底子。
日后怕也只能在兵部轮转,官至大司马为止……”
贾琮苦笑道:“恩师,弟子今年才十二岁,连个举人功名都没有。入阁?是不是想的太远……”
宋岩拧起眉头道:“以你的心性、天资和勤奋,科举之路虽难,于你却不算难。
又有何不敢想?
如今看来,你这爵位未必是福……
太平时节,纵是亲贵武勋也只是身份贵重些,实权有限。
你这宗亲之爵,更是只有个虚名,没意思的紧。
除非,你入军伍打熬。
贾家虽然沉寂了多年,但在军中的底子还厚。
贾家一门二公,余荫丰泽。
你若进军中发展,倒也顺当。
只是,终究太过可惜。
单做一武臣……”
宋岩摇了摇头。
单纯带兵的武将,寻常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就算有武勋加成,可实权还是有限。
与操持天下权柄的内阁阁臣相比,相差太远。
吴氏倒是看的开,道:“内阁阁臣又有什么了不起?葛致诚、孙敬轩、陈西延,都是当朝大学士,内阁阁老。
可他们现在窝囊的,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朝廷斗争倾轧何其严重,动辄迁官流放。
宁则臣倒是厉害,他怎不敢直接动贾家?
要我说,还是世勋好,世代富贵不说,只要自己谨言慎行些,连天家都要给几分体面,谁敢轻动?
不似做文官的那般凶险。”
宋岩摇头道:“葛致诚他们也都风光过……宁则臣也不是不敢动贾家,只是他现在正在清量天下田亩,行摊丁入亩,一体纳粮新法。新法已将地方巨室、士绅和读书人得罪了大半,若再开罪勋贵,压力就更大了。贾家如今于官位权禄上与世无争,又有荣宁二公余荫庇护,太上皇刚刚才给先荣国过完百年华诞。这个时候谁敢动贾家,就会引起整个勋贵体系的反弹。暂时不好动罢了……”
说至此,宋岩神色微微一动,若有所思道:“清臣能有这样一个爵位打底,也不全是坏事。至少,等老夫也致仕后,没人敢欺压于你。纵是宁则臣,也要思量一二……不失为暂时自保的手段。”
贾琮闻言,登时瞪大眼睛,道:“先生,您也要致仕?”
宋岩摆手道:“为师已近杖朝之年,难道还恋栈不去?如今天子属意新法,对吾等老臣虽还优容,但是……
到底要有自知之明。
况且,自吾皇榜提名以来,已近一甲子光阴。
也离开乡杍如数年。
犹记当年离家进京赶考,离家时父母殷殷叮嘱之情。
乡音未改鬓毛衰,也该归去了……”
“先生……”
听宋岩说的心酸,贾琮担忧的唤了声。
宋华与吴氏也在一旁关心。
宋岩哑然一笑,对贾琮道:“为师的心境,还需要你来担忧?好了,我并无事,此次退去,一来能回归乡杍,保养身体,静观新政潮起潮落。二来……”
说至此,宋岩面色渐渐肃穆起来,沉声道:“宁则臣行事手法酷烈,刚愎霸道。虽料定此人必不得善终,但是,为师却不愿再与他斗法下去。清臣,你可知为何?”
贾琮想了想,垂下眼帘,道:“先生可是以为,先生能想到的事,宁则臣必然亦能想到。可他却依旧赌上了满门的身家性命,所为者,绝非是他自己,而是为了大乾。先生不赞成其行,却敬重其心。不愿以私怨,与其斗争。”
宋岩闻言,满面欣慰,道:“清臣资质之高,实为吾生平仅见。
不错,正是如此。
此人本为人杰,胸怀锦绣韬略,实在可惜了……
罢了,说这些,还为时过早。
新党如今气势正炙,宁家也是烈火烹油,宫中赏赐不绝……
但愈是如此,愈是祸根!
天下最不可持久者,便是圣眷……”
贾琮闻言,缓缓点头,只是心中到底如何作想,宋岩却难以得知。
纵然你有千般大义,却都不是欺我辱我之由……
宋岩见贾琮如此肃穆,反而笑道:“不要多想了,这些事你现在知道还早了些。时候也不早了,汝不便在外多留,领了九梅院的人,归家侍奉双亲去吧。”
……
兴道坊,宁相府。
小书房内,宁观看着妹妹薄怒的眼神,头疼道:“好妹妹,我都分说了一百回了,迁宋先往琼州,并不是为了报复哪个。父亲大人何等人物,怎会如此行事?”
宁羽瑶哪里肯信,怒道:“兄长莫要以为我是闺阁女孩子,就诓我无知。这些年三品以上的大员,有哪个迁往恶州为官的?贾公子指出那伪君子的恶处,分明是帮了我家,也救了我,你们怎能如此恩将仇报?”
宁观苦笑不止,道:“哪里会真让他去琼州为官,不过是想让他致仕罢了。
再说那宋先早二年就上过折子,请求致仕。
朝廷担心儿子退了老子也退,舍不得大司空这最适合镇守工部堂口的道德完人,才不得不压着不放。
可宋先身为江北布政,掌一省民政、财政,何等紧要之位,却阻挠新法大行,消极怠惰。
念及松禅公之名,父亲甚至亲笔书信于他,解释过新政大行的必要性和紧要性,依然无果。
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纵然没有妹妹这回事,也当是如此。
只不过正逢其会罢了……”
宁羽瑶到底年轻,又是闺阁女子,未曾接触过多少朝政和政争,闻言信了大半,只是苦恼道:“可是这让人家怎么想嘛~”
宁观心中冷笑一声,面色却不显,捏了捏眉心,无奈道:“我的好妹妹啊,为了让新法大行,改善国运,让亿万黎庶得以活命,父亲大人殚精竭虑,顶着多少骂名和诋毁毅然前行,连哥哥我也费尽心力,不求青史留名,只望助父亲一臂之力。这等时候,你让我们去想一个少年心里怎么想?我们很为难的……”
宁羽瑶闻言,羞愧满面,红着脸道:“我并不是不懂事,只是……”
见宁观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宁羽瑶心里一阵心虚,一跺脚,道:“算了算了,不理你们了,真是头疼死了。”
说罢,一扭身转身离去。
待宁羽瑶去后,宁观方收敛笑容,面色渐渐肃煞起来。
宋先之事,当然不会那样伟光正。
宁则臣何许人也,执掌天下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言出法随!
不管那竖子心存何意,只要他危害了相国之权威,就要承受宰辅的雷霆一击!
此行并非泄愤,只是若不强势压制这等势头,本就凶险的局势,便极有可能崩坏。
若不是贾家一门双公,余荫太重,此次就不只是一个宋先那么简单了……
宋先多半是去不了琼州的,不过,曹子昂这个新科状元,今日却已经“主动”上书,请求前往琼州为官。
想来日后,再无人敢轻逆相府威权!
至于那个贾琮……
想起方才宁羽瑶的神色,宁观微微皱起眉头来。
……
公侯街,荣国府。
荣禧堂后夹道北,粉油大影壁后王熙凤小院。
短短一天不到的功夫,此处就从贾府最炙手可热所在之一,成了几无人问津之处。
琏二爷偷小姨娘,被大老爷撞破后追杀,削去半片耳朵不说,更累得嫡母几乎致死。
这等丑闻在贾府传的沸沸扬扬,再无贾琏立身之处。
闯出这等天祸来,东府珍大爷已经以贾族族长的身份,上书宗人府,废黜了琏二爷世子之位。
也就是说,日后荣国府这份家业,和他再不相干了。
想来,日后他也无脸见人。
贾府的奴才们,无事还要挑主子几分错处排揎笑话。
如今指着贾琏这回乱子,她们能笑话几辈子!
一向好强的王熙凤,本就才将将养好身子,此刻再度病倒……
东厢卧房内,看着背朝外的王熙凤躺在炕上不言不语,一声不出,只是默默落泪,平儿只觉得一颗心都碎了。
连她都觉得面皮臊的无脸见人,更何况是更要强的王熙凤?
可是,又不能眼看着王熙凤继续怄下去,身子怎么得了……
平儿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强笑道:“奶奶,到底身子要紧,日子还长远呢……”
王熙凤却恍若未闻,一颗要强的心就如死了般。
只觉得了无生趣,木然的躺在炕上,却是连哭都不想哭了……
平儿看之心痛之极,正当难过的呜咽出声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通秉声:
“老太太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 孝心
“老太太……”
匆匆迎了出去,平儿就见贾母在王夫人、李纨的陪伴下,还有半院子的丫鬟媳妇侍奉中,进了院门。
平儿含着泪上前请安。
贾母叹息一声,道:“你主子呢?”
平儿哽咽道:“奶奶在里面炕上躺着呢,只是劝不听……”
贾母闻言再摇头,对满院子的丫鬟婆子道:“你们都道凤丫头精明,我看她是糊涂的紧。
咱们这样的人家,家大业大,什么事发生不得?
左右不过爷们儿馋嘴偷吃,又算得了什么?
也值当如此想不开?
我都盘问清楚了,那勾引琏儿的贱人,连正经脸都没开过,不过是才花了几百两银子买来的玩意儿罢了。
大老爷这一年来病成那样,何曾见过她?
算哪门子的姨娘?
只是琏儿到底做差了事,如今不得不有个交代。
等他知道错了,也就完事了。
家里哪个都不许再多嘴,谁敢再提此事,立刻来报我,谁报我有奖。
不拘是哪个,先拿了那烂口舌嚼舌根的打一百大板,再抄了她的家,悉数给举报的人!
这个时候,越有体面的老人,越该懂事才是……
我就不信,家里还有如此不知规矩的奴才!”
一院子婆子媳妇闻言,纷纷赔笑道:“老太太都发话了,再有不知规矩的合该打死!”
贾母闻言,这才满意,在王夫人、李纨和鸳鸯的陪侍下,与平儿进了屋。
一进屋,就见王熙凤跪在地上,披头散发,手里拿了把剪刀正要铰……
平儿惊呼一声:“奶奶使不得啊!”
然后拼命扑身上前去夺,可一时哪里夺的下。
眼见就要铰了头发,贾母气的发抖,顿着拐杖骂道:“你这个糊涂东西,为了那么个贱妇,你连一家子的情分也不顾了,我这些年倒白疼你一场!”
王夫人也急喝道:“凤丫头不许胡来,仔细老太太真恼了!”
王熙凤这才松手,让平儿夺下了剪子,却又放声大哭起来。
她素日里最孝顺贾母,也最得贾母的欢心,此刻见她这般可怜,贾母也忍不住落泪,让李纨、鸳鸯将她搀扶起后,埋怨道:“有我在,还能让你没了着落?多大点子事让你这般?”
王熙凤闻言,愈发伤心,抱着贾母大哭道:“老祖宗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贾母怒斥道:“胡说!你也是见惯世面的,怎还如此小家子气?大家子家里的哥儿,哪个不是馋猫似的,偷鸡摸狗脏的臭的摸个遍?等懂事了也就完事了,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又值当什么?”
王熙凤却只是哭,王夫人在一旁叹息一声,道:“老太太,她哭的许不是这个,琏儿如今被废,日后凤丫头怕是难做了。”
贾母恼声道:“那个下流东西是那个下流东西,他做差了事,自有他一人担当,和凤丫头不相干。
往前怎样,往后还怎样,哪个敢小觑你,我给你做主!
另外,琮哥儿也说了,他是有自知之明的,还起了誓。
虽得了个名头,可这份家业,他一分不沾。
日后宝玉一份,兰哥儿一份,剩下的,全给你!
连琏儿都没有!”
这番话,不止屋里人听见了,连院子里的众多管事婆子媳妇,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登时让众多婆子的面色变得微妙了起来……
她们可不管哪个当主子承爵位,哪个给她们发月钱,哪个才是正经主子。
原以为贾家就要变天了,谁知到头来还是那样。
看来,有老太太在,这贾家的天,就变不了……
……
“三爷回来了!”
荣禧堂东厢,廊下侍候婢女请安道。
此举亦是向里面通秉。
贾琮与其颔首示意后,挑开门帘进了房间。
此时,已是万家灯火。
房间内宝玉、贾环、贾兰并周赵两位姨娘俱在。
贾政正半倚在锦靠上,严肃训子中。
见贾琮进来后,面色舒缓稍许。
贾琮先与贾政并两位姨娘见礼,然后对贾政道:“老爷,身子好些了么?”
贾政叹息一声,道:“琮儿有心了,已经好多了……你此行可还顺当?问宝玉他也答不上什么,好糊涂的孽障。”
贾琮瞥了眼面色讪讪的宝玉,余光又看到正一旁在幸灾乐祸的赵姨娘和贾环娘俩,暗自抽了抽嘴角,笑道:“老爷,今日诸位大人多赞宝玉不俗呢。”
贾政哪里会信,冷哼一声。
贾琮便不再说这个话题,想来宝玉也不愿在这方面多纠缠,答道:“诸位大人都极通情理,侄儿解释后,他们也都道今日之事必是误会,还叮嘱侄儿,务必请老爷保重身子要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盼老爷莫要思虑太多,对身子不利。”
贾政闻言,面色好看了稍许,不过也有限的紧。
自忖怕是要请几个月病假了……
实在丢人啊!
不愿多想家里那些腌臜事,又问道:“他们可曾问你昨日琼林宴之事?”
贾琮点头道:“都问了,还都让侄儿又写了遍。”
贾政终于露出笑脸来,满脸欣慰道:“不意吾家出此文华种子……好啊,好,写的真好!”
贾琮淡淡一笑,躬身道:“不敢当老爷夸,侄儿素以老爷为榜样。”
这话,更让贾政高兴之极,面上多了许多红光……
赵姨娘见状,瞧了眼贾琮,佩服不已,心生嫉妒。
不过,她是素来知道贾琮与贾环关系极好的。
眼珠子转了转,眉眼间神态多与贾环相像,捧道:“都是老爷教的好,只盼环儿再长几年,和他哥哥一般大时,也能有他哥哥的出息,让老爷多这般高兴高兴就好。”
这话……
摆明了在给宝玉挖坑啊!
不给贾政发作的机会,贾琮忙道:“老爷,还不知大老爷大太太如何了,那张友士可曾来否……”
贾政这才回过神来,奇道:“你还未去东路院看过?”
贾琮低头道:“是侄儿的不是,只因挂念老爷,所以先来此处……”
贾政闻言真真感动不已,看向贾琮的目光愈发不同。
一旁一直旁观的周赵两位姨娘,尽管平日里不对付,这会儿也不禁面面相觑。
这个大房庶子,实在不一般啊……
贾政却不管她们怎样想,感叹道:“难为你了,我无事,你回去看看吧。张友士来过了,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他说大太太的性命倒是不当紧了,只是伤了肺根,日后怕下不得床,见不得光和风了。大老爷……唉!”
见贾政不忍言,贾琮心里便有数了。
他倒也没有假惺惺的掉泪,只是沉声道:“那老爷好生休息,侄儿去东路院侍疾了,明日再来探望老爷。”
贾政闻言叮嘱道:“你去罢,不过你须记住,虽说大老爷还没醒来,可待其醒过来再动怒时,你可千万记得来寻我,不可自己冲撞了大老爷……”
贾琮闻言,明白贾政怕他死心眼,贾赦要杀他也认杀,不由心里一暖,点头应道:“侄儿谨记老爷之言。”
……
东路院,上房。
似连烛火等照不尽屋中的晦暗。
两个婆子和四个丫鬟分两下守在里外两间。
除此之外,并无他人。
贾琮进来后,也没引起多大的关注。
如今东路院里的人,也都听说了贾母的话。
既然日后贾家的家业贾琮一分不沾,东路院的月钱自也轮不到他给。
众人自不会白白去捧他。
贾琮并不在意,如今的他,还没心思和这些乌烟瘴气去理会。
当然,也轮不到他去理会……
“张友士怎么说?”
站在贾赦床前,看着枯瘦如柴,面容似鬼的贾赦昏迷不醒的躺在床榻上,贾琮淡淡问道。
他这般气度,虽然婆子不怎么愿搭理,年轻些的丫鬟却还是愿意答的:
“那位郎中施完针后,开了个药方儿,说等晚饭后给老爷服下。”
贾琮闻言扬眉道:“吃了他的药,能医好吗?何时能醒来?”
一旁婆子倒愿答话了,却是似笑非笑道:“哥儿说笑了,到了这个地步,连神仙也难医。至于说何时能醒来……人家也说不准。只说大概三五日内能醒,也许就……还说若照顾的妥当,应该能多熬些日子。只是纵然醒来,老爷今日怒气冲心,似已有中风之像,日后万万下不得床,动不得气了……”
贾琮闻言眉尖轻轻一挑,看了眼贾赦的口眼,的确有些歪斜之状,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服侍老爷用药了?”
这下就没人回答了……
贾琮暗自一叹,贾赦素日里在东路院作威作福,无人敢逆分毫。
如今成了濒死之人,竟连个熬药的都寻不到。
不过也好……
贾琮从袖兜里取出一锭大概五两重的银子,交给了最先答话的丫鬟,道:“劳烦姐姐去按方煮药,需要的药材,去旁边府上寻吴管家去要。这五两银子,是我在国子监积攒下的膏火银。姐姐拿去使吧,只望姐姐用心煎药。”
一个二等丫鬟,一个月也不过一吊钱,几钱银子而已。
这五两银子,顶她大半年的月钱。
丫鬟哪有不喜欢的?
接过银子,美滋滋的应下,起誓定要给大老爷熬好汤药。
一旁的两个嬷嬷和其他三个丫鬟则登时红了眼。
东路院不比荣国府,那边只要主子高兴了,动辄赏赐。
这边……邢夫人一两银子恨不得当十两用。
月例银子都想法子克扣一点是一点,何曾赏过?
却没想到,贾琮竟能给出这么多赏银来。
她们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岂有不爱财的道理?
一个个眼睛雪亮的看着贾琮。
贾琮将众人神色看尽眼里,却没有再拿出银子,而是道:“诸位嬷嬷、姐姐,也请你们务必尽心。
这二年来,国子监发放的膏火费我并没使。
一年二十四两,两年四十八两,如今都在。
虽然不多,但只要你们将大老爷照顾的妥当,就算倾尽所有,都给你们又如何?
我虽不得老爷太太喜欢,到底身为人子,总要尽一份孝心才是。
而且,我银钱虽不多,却知道二嫂手里多。
你们照顾好老爷,二嫂知道了必然高兴,她是个大方的,到时候少不了你们好处。”
第一百零六章 知难而上
经琼林宴一事后,贾琮相信,一定有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
此事的后续影响,远没有那么简单。
曹子昂本是新党趁势推出的新锐大旗,他固然借着大肆吹捧新法当为万世法而上位,可新党又何尝不是想向世人表明,连文曲星下凡的新科状元,都大赞新法,岂不正好证明,天意在新法?
这个时代,天人感应之说依旧大行其道。
然而,新党从众刚将势造到高朝,就这样生生被贾琮折断了。
卡在那进退不得,反倒成了笑柄。
这就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
如房师、座师、乡党之流,还有先前诸多与曹子昂交好的新党大佬们。
他们在曹子昂身上下了重注,也动用了许多资源去推他。
否则,顶多二甲之才的曹子昂,又如何能大魁天下?
可随着曹子昂声名狼藉,他们一番心血悉数东流,还沾染上了不少笑柄,使得他们难堪非常。
他们岂能不记恨?
虽然一时奈何不得贾琮,但读书人向来崇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格言。
所以此刻,必有许多人在等着贾琮出现差池。
尤其是孝道上的。
毕竟,贾府的情况,是瞒不过有心人的……
只是,贾琮既然能想到这点,又怎会如他们所愿。
哪怕是作秀,他也会秀到世人无可指摘。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至此,绝不会在细节方面落人口舌。
现下不过几两银子就能摆平的事,贾琮自不会吝啬。
如今,他并不缺银子。
世翰堂的《聊斋》售卖后,除却印制本银,所有利润全都给了贾琮。
林诚原本连本银都是不要的,只是贾琮不许。
想行大事,就不要占小便宜。
而只这一笔润笔银子,就价值不菲。
贾琮又用这些银子,让倪二拿去做了冷窖,招了人手,低调贩菜。
这二年来,只这两样就进项了二三千两银子。
这还是在他不能打贾家的旗号,连卖菜都让倪二避开豪门大族的情况下。
待他日后有了名义,能庇佑的住名下产业,更有大把的银子可赚,又岂是贾府种地收租能比的?
众人以为贾母不给他一分家业就能制住他,只能接受那些尊长主子的施舍,却是想多了……
得到许诺,两个婆子和四个丫鬟千谢万谢后,便开始干劲十足的伺候起贾赦来。
或脱鞋去袜,或端水擦脸,一个个殷勤的不得了。
等到贾琮下回再散发些银子,给她们些好处,这些婆子丫鬟们,应该就会为他宣扬孝名了。
至于为何每次还要提及王熙凤,自然是为了和二房间的斗争,来的尽量迟一些,缓一些……
……
自正房而出,贾琮又去了东厢,再度探视邢夫人。
邢夫人的情况,要比贾赦强许多。
她已经醒来了。
只是,反而比贾赦受罪许多。
因为她连喘息都困难……
由于肺部受创,负压环境被破坏,而即使这个时代再高明的太医,也不可能再给她重新营造一个负压胸腔环境,助其呼吸。
所以在失去了肺叶牵拉动力后,邢夫人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尽全力,也只不过将将“解渴”。
房间内,满是她“嗬嗬”哮喘的声音。
似溺水之人,大口大口的吞咽呼吸着,却又每时每刻都在濒临窒息……
那般滋味……
啧啧。
眼见贾琮近前,一板一眼的给她请安,脸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悲伤,平静自然中带着微笑。
邢夫人眼睛好似喷火一般,瞪眼就想骂,可她还没张口,只是刚一动气,就不止是伤口痛的要命,连呼吸都紧促起来,面色渐渐呈现紫色。
见她如此,周边婆子丫鬟纷纷惊叫起来。
贾琮则起身,淡淡道:“太太若是不喜,琮日后就不好再出现在太太面前了。万一气坏了太太的身子,岂不是大不孝之罪?不过琮每日必于门外晨昏定省,祈祷太太早日安康。只盼太太莫要动气,早日养好身子,琮告退。”
说罢,又对周围数名媳妇丫鬟们拱手道:“劳烦诸位嬷嬷、姐姐费心了。”
只有一丫鬟强笑着小声应下,其余众人皆面色淡漠。
贾琮心中哂然一笑,从袖兜中又取出一锭五两的银子,递给那丫鬟,温声道:“姐姐务必多费些心,待太太养好伤,我还有赏。”
待那丫鬟满面激动的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后,贾琮甚至能听到其她人的吞咽声。
对付这等贪鄙奴仆,其实根本不用什么权御之术。
以利诱之便可。
不过贾琮面上依旧不带一丝轻狂,依礼道:“今日银子不随身,国子监发下的膏火银都存在墨竹院,待太太伤好时,吾必悉数取来相赠。吾亦是代二嫂前来探视,汝等用心,待太太伤愈,二嫂也必不会小气,定会酬诸位辛劳之苦。”
见他如此许诺,更兼言谈举止皆循礼,令人如沐春风,让方才对他淡漠无视的媳妇丫鬟们,无不大为满意,连声道谢。
直到邢夫人再度发出一阵急促的“嗬嗬”呼吸声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大太太最不待见这个庶子,也不曾待见过那个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儿媳妇……
当着她的面,众人就这样被收买改换门庭,不是诚心想气死人吗?
好在贾琮没有再多言,邢夫人如今活着比死了的利处大。
而且,没有贾赦在,只一个嫡母,还是一个瘫在床上连说话都费力的嫡母,对贾琮的制约已然不足为虑。
再想像曾经那样动辄责打,却是不能了。
连王夫人、王熙凤这样厉害的人,想惩罚贾环,都只能告到学里去,让夫子打手。
内宅妇人,是没有资格直接对公子少爷动手的,那需要前面爷们儿来管教。
所谓子不孝父之过,便是如此。
与邢夫人一揖礼后,贾琮转身洒然而去。
心中昔日之恨,已随着目睹此时邢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散去了大半,另一小半,却还要过些时日……
……
翌日清晨。
墨竹院。
贾琮早早起床,看了眼外床上还在呼呼大睡的春燕,对身旁认真服侍他更衣的少女道:“又不是不知道规矩,这样早,你跟着起来作甚?你瞧春燕和晴雯都还在睡呢。”
这少女,正是二年前未跟从贾琮一行人去尚书府的小红。
两年未见,小红倒比先前出落的好看了许多。
她抿嘴一笑,道:“二年没服侍三爷了哩,总该尽尽孝心。”
贾琮无语的看着她,口中挤出两个字:“孝心?”
“咯咯咯!”
看着贾琮满头黑线的表情,小红掩口直乐。
饶是小红在贾赦病重时,就心有所感,知道贾琮迟早要回来侍疾。
而且她也从她老子娘那里听说过,琏二爷和大太太想唤贾琮回来,代他们侍疾。
可当贾琮昨夜带着晴雯、春燕、觅儿、小竹从天而降时,小红还是惊喜交加。
而当知道大老爷昏迷不醒,大太太更是重伤在床后,小红嘴上虽不会说什么,可心里真真高兴坏了。
家里虽然不喜贾琮的很多,尤其是连贾母老太太都不喜欢。
可是真真能舍下面皮对付贾琮的,只有那一对公母。
如今他们都半死不活,小红就再不用担忧贾琮的安危了。
与贾琮更衣罢,又服侍他漱过口洗完脸,小红却未离去,而是有些神秘兮兮的看着贾琮。
贾琮奇道:“还有事?”
小红又抿嘴一笑,从袖兜里取出一荷包来,递给贾琮,道:“三爷拿去用!”
贾琮笑道:“好的不学,你怎也和春燕那傻丫头学?我不缺银子使。”
小红正经道:“三爷,就当这是借给您用的。如今家里乱糟糟的,那些媳妇婆子们,哪一个都是见钱眼开,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没银子傍身,如何使得动她们?
若是一开始就使唤不动她们,往后她们眼里更没人了。
又多是几辈子的老陈人,在老太太那里都有名有姓的,三爷如今还教训不得她们。
不若先周全周全,三爷你……
三爷啊,你笑什么嘛!”
贾琮摇头笑道:“小红,你是少见的伶俐丫头,只是还短些见识。
你想想,这个时候,我能插手家里的事吗?
周易有云: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凡事忌满,人满则骄。
而骄兵必败!
所以这个时候,咱们都要谨慎做人,万不能心大。
退一步,才能海阔天空!
冲动贪婪容易,谨慎克己却难。
咱们却要向难而行。”
……
自荣禧堂东廊下三间小正房外,给还未起身的贾政王夫人行罢礼后,叮嘱丫鬟不必相扰,贾琮便离去,转入后街。
过了抱厦,又穿过粉油影壁,来到凤姐儿小院。
此时时候尚早,天蒙蒙亮,只有两三个粗扫丫鬟在庭院内悄悄洒扫。
看到贾琮到来后有些意外,正要行礼,贾琮却摆摆手,道:“噤声,不要扰了里面二嫂休息。”
一丫鬟看着精明,小声道:“三爷是来寻平儿姐姐的吗?她已经起来了……”
贾琮闻言一喜,笑道:“平儿姐姐已经起来了吗?”
那六七岁的小丫头正是喜欢一切好看事物的年纪,见俊秀不凡的贾琮阳光一笑,只觉得天地都明亮了许多……
她连连点头,笑的眯起眼,张口掉了一颗门牙的嘴巴,巴拉巴拉道:“平儿姐姐每日都起来很早哩,要给二奶奶准备新衣裳和洗脸水,还要张罗些饭菜吃食,预备二奶奶用。管事媳妇们早早来报事,也要先经过平儿姐姐过一遭,挑紧要的给二奶奶讲……”
话没说完,就见贾琮本来越来越淡的笑容,瞬间再次灿烂。
小丫头炫目之际,顺着贾琮的目光回头看去,就见一身着萱草花色裙裳的年轻女子,端一莲花碗,正从厢屋走出。
站在廊下月台上望过来,温婉中带着惊喜而笑。
好似幽谷中晨曦临立的一株山茶花……
不是平儿,又是谁?
第一百零七章 无可奈何
“琮哥儿回来了!”
平儿欣喜道,冲淡了眉间的几抹忧色。
贾琮上前行礼问安道:“姐姐好,我是昨日回来的,因为忙着理事,所以才没能及时给姐姐请安。”
平儿抿口一笑,眼睛弯成月牙,嗔道:“还是和从前一样,小夫子一般。”
贾琮起身而笑,满面阳光。
平儿眼神微微有些波动,想起昨日老太太的话,心里暗自一叹,不过见贾琮似毫不在意,便笑问道:“这般早,你可是有事?”
贾琮点点头,道:“有事想求二嫂帮忙。”
“什么事呀?”
平儿关心问道。
贾琮正色道:“如今大老爷和大太太都病倒了,不能理事。
王善宝家的也送回家养伤去了……
东路院现下乱糟糟的,也没个能管事伏人的。
昨日大老爷被送回去后,竟连个煎药的都没有。
老爷虽让我看顾些,可我哪里有这个威望压伏那些婆子媳妇?
思来想去,家里只有二嫂有这个能为。
所以我想请……”
“嗒!”
贾琮话没说完,就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响声。
他眉尖一扬,屋里已经传来王熙凤的声音:“是琮儿来了?在外面站着做什么?平儿还不请他进来?”
平儿忙给贾琮使了个眼色,然后两人一起入内。
王熙凤还没下炕,犹半藏在被窝里,不过衣裳已经穿齐整了。
她未施粉黛,眼睛微微有些红肿,却并不怎么在意,见贾琮规规矩矩给她行礼,先自嘲了声,笑道:“难为琮哥儿你还记得我这个嫂嫂,如今,阖族上下都在看我的笑话……”
贾琮忙道:“二嫂哪里话,但凡在族里问一个,就没有不说二嫂好话的。就是我,当初若没有二嫂和平儿姐姐的关照,怕未必能活到今日。所以心里一直都念着二嫂的好……”
王熙凤一双丹凤眼一直注视着贾琮,却也只能看出他满满的诚心来。
面上笑容和缓了些,再叹息一声,声音隐隐抽泣道:“若真如此,就是我的福气了。只盼日后三弟袭了爵,做了官,继承了这份家业后,能给我和平儿一份容身之处,就感激不尽了……”
说着,还要作势行礼。
贾琮心里一凛,忙避开她,急道:“好嫂嫂,说这些,就再没我容身之处了。昨儿当着老太太、老爷、太太和那么多人的面,我就起过誓,但凡家里的一分一文,我若取了去,就天打五雷轰。老太太也说了,家里的家业,宝玉一份,兰哥儿一份,剩下的都是二哥二嫂的。我真真是分文不要的。”
王熙凤眉尖一挑,道:“这就奇了,分文不取,那你怎么活啊?”
贾琮闻言,不装熊了,站直了身体,昂然道:“二嫂岂不闻: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易经六十四,当头第一卦: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我辈儒生,本当自强!”
看着如劲松挺立的贾琮,声如金玉般说出这番话来,那一身风采,让王熙凤和平儿两人的眼睛,均是异彩连连。
起初念那首劝学诗时,王熙凤心里还有些好笑。
以为真真是个书呆子。
可最后那一言“自强不息”,却又让她有些震撼和刮目相看了。
她出身不凡,见多了口出莲花,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的人。
可真正能做到三分的,又有几人?
然而眼前这位如玉少年,这二三年来,却是她亲眼见着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今日,不正是自强不息吗?
听说,今岁就要下场秋闱。
前儿还做了那么大名头的一首好词,出了好大风头……
轻轻呼出口气后,王熙凤心里莫名一阵酸涩。
想想这个小叔子,别管他做不做得到不取分文,只这般志气和风骨,就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再想想她那个连老子女人的床都敢爬的丈夫……
心情不好,语气自然变得差了些,王熙凤嫌弃道:“你这又是读书又是自强的,还来寻我作甚?”
平儿闻言面色一变,担忧的看向贾琮。
却不想贾琮竟能屈能伸,笑道:“二嫂,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爷让我管东路院,可东路院那边如今乱成一团麻,我手下又没精兵强将,哪里管的来?再者,如今我还小,纵然有自强之心,也需要一二十年慢慢变强。如今正幼小,还要二嫂多照应……”
不提平儿瞠目结舌,王熙凤更是哭笑不得,啐道:“你个半大小子也是巧妇?原道你是个踏实好的,谁曾想也只嘴上功夫!前面说的比唱的好听,还怪唬人的,这会儿又来哄我?”
贾琮苦着脸道:“其实昨儿已经打了二嫂的名头行事了,昨儿送大老爷回去后,我连一个端茶倒水熬药的人都指使不动,是掏了十两银子,又借了二嫂的名头,才指使动她们。这二年来,一共也不过攒了不到五十两银子,一天就去了二成,若是二嫂不出面,怕是连三天都支撑不住。”
王熙凤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自得,冷笑一声道:“我看你也是个没本事的,堂堂一爷们儿,马上又要成世子了,连个奴才都使唤不动!只让人倒个茶水,就又要掏银子又要扯大旗,真真没意思的紧!”
贾琮闻言,垂下眼帘道:“二嫂,我这个世子……别人不知,你还不知怎么回事吗?我不得老太太喜欢,就算加上那个虚名,在人家眼里又有什么当紧?若我自己还真当回事,那才是迷了心了。”
见他如此有“自知之明”,王熙凤心里缓缓松了口气。
她虽不怕贾琮拿着大义来压人,可真要那样,她其实也难受。
毕竟,贾琮早已不是二年前东路院假山后的那个孩童。
被凌虐的浑身伤痕,只能靠卖惨破局。
如今,他身后有赏识他的衍圣公,还有当朝大司空为师,就连老爷都向着他。
真要闹将起来,她也难看。
好在,他够聪明。
知道在贾府,老太太的宠爱就是圣眷。
没有圣眷,空有名头什么也不值当……
孝字当头,背后靠哪个也翻不了天!
又见平儿担忧的看着她,心情好了许多的王熙凤无奈摇头,道:“看你这般作难,也罢,我这个做嫂子的,帮你一把又如何?只是我现在身子不舒坦,下不得床,也不知该怎么帮你。总不能拄着拐去帮你骂人吧?”
贾琮闻言似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有了主意,道:“对付那些嬷嬷丫鬟,哪里还需二嫂亲至?岂不是太抬举她们了?二嫂只要派一个忠心可靠的,将那边管起来就是。我一边要侍疾,一边还要温习课业,实在没功夫和那起子人周旋。”
说着,目光看向了平儿。
王熙凤心思何等伶俐,见此场景,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高声笑道:“哟!我道你这般一大早来作甚,说了半天,原来是来要人来了……好你个琮哥儿!前几日你二哥还想要了晴雯过来,这还没过两天,你倒反过来打起平儿的主意!你可知,原本过几日你二哥就要收了平儿做通房,你连你二哥的女人也惦记,你们倒真是亲兄弟啊……”
此言一出,平儿自然满面羞怒,涨红了脸,跺脚啐道:“奶奶真是疯了!”
贾琮也赤着脸,急道:“二嫂,我便如同尊敬二嫂一般尊敬平儿姐姐,岂敢,岂敢……
真真是,真真是……
罢!罢!
既然二嫂不愿助我,我再寻他法就是。
何苦因此玷污了平儿姐姐的清誉!
我这就离去,这就离去,再不敢扰了二嫂……”
见他如此,王熙凤反倒安下心来,扬眉喝道:“站住!你急什么?”
贾琮顿住脚,正色道:“二嫂,我自然不怕什么,再难听的话,我打小就听惯了……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断不能让平儿姐姐被人说嘴去,她是何样的清白好人?在我心里,二嫂贵如神仙妃子,平儿姐姐就是九天玄女,而我……”
说着,明亮的眼中变得黯淡下来,声音低沉道:“又算什么呢?”
到底是生的好,模样入人眼,再加上地位确实今时不同往日……
见他这般,别说平儿忘了羞恼,红了眼圈,满心生怜,连王熙凤都动了愧疚心。
王熙凤没好气道:“不过关起门来自家人开个顽笑,你就说这么一大筐子话,让人怪难受的,真真是小气!
日后中了进士做了官,官场上那些老爷们说的顽笑混账话多着呢,难道你一般去较真儿?
小小年纪,哪那么些念头?
再说,你又有什么好自贱的?
你虽生母不显,可打小长在国公府里,是正经的公候子弟,又比谁差哪去了?
还有……”
说到最后,王熙凤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不过一时却没想明白,继续道:“你如今成了国公府的世子,日后就算再降一等,也是堂堂三等将军……”
言至此,王熙凤终于回过神来,眼神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眼前这混账小子,夺了她本该有的气运荣耀,结果她现在居然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王熙凤心里怄个半死,直想骂人!!
可见贾琮当真低落,不似耍奸,王熙凤心思又飞快的转了起来……
她原是准备将平儿许给贾琏当通房的,进门儿这几年,她先把贾琏房里原来的两个丫头给赶的赶,卖的卖。
原也没什么,哪家新入门的当家大妇不烧两把火,立立规矩?
可这几年来,她一无所出,年前好容易怀上了,可到头来终究还是小产没留住。
贾琏也从初入门时的恩爱包容,渐渐变成了不耐……
家里尊长们都或明或暗的劝她,不要犯了好妒之戒。
连王夫人都是如此。
所以,她本是打算用平儿去堵人口舌的。
平儿是她的心腹,性子极好,绝不会像赵姨娘那样整日里闹幺蛾子。
可现在,贾琏做出那样没面皮的事来,这等好事自然想也别想。
想来也没人再逼她大度……
如今眼见贾赦也没几日好活了,他死了,爵位就要落到贾琮身上。
虽说眼下有老太太在,可以压着他。
可老太太年纪也不浅了,谁知道还能有几年?
再过几年,连老太太也没了。
贾琮再中了举,考了进士做了官,头上有爵位大义,身后又有孔老国公、大司空等重臣护着。
家里谁还是他的对手?
更何况,连老爷贾政都那般欣赏他……
虽说贾琮已立誓,这份家业不取分文。
但是,这等话听听也罢,谁还当真……
她自忖若是换做她,就万万做不到。
几句誓言算什么,有的是法子破解。
所以,若能提前压一手,结个善缘……
也不失一手准备。
瞧这书呆子对平儿的亲近,怕是动了别的心思……
而平儿又对她唯命是从。
若是日后贾家真落在他手中,也可间接的掌控在她手里……
念及此,王熙凤丹凤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已是拿定主意。
她娇声笑道:“罢罢,算我这做嫂子的说差了话,不该当你这孩子面前胡说八道,我给你赔个不是,也给平儿也赔不是……”
说着,她作势行礼赔情,贾琮和平儿慌忙避让,也不好再拿捏什么了。
王熙凤将气氛节奏都掌在手中,心里说不出的得意,对二人道:“既然琮兄弟求到门上了,我这嫂子的若不照应,也说不过去。平儿……”
这一声唤,却让平儿心头一跳,慌道:“奶奶,我可离不得你!若不在奶奶身旁,奶奶让哪个去照顾?还有那么些事要做……”
平儿在王熙凤心中地位到底不凡,听闻此言,也犹豫稍许。
可如今贾琏已是被废,她若不早早做好准备,日后怎么得了?
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她是女儿家中的大丈夫,权欲比寻常男子更重。
相较之下,一个丫头,又值当什么……
因而大笑道:“傻丫头,你当这是去哪里?还不是在一家门儿里?不过是到东路院帮琮兄弟一把,这抬脚就能回来,又不说是要隔十万八千里!我可叮嘱你,每日里必要和我见上几回的。你服侍我这么些年,咱们名为主仆,可我何曾拿你当过奴才看?咱们是一辈子的情分,你纵是想断,也断不了的。”
说罢,眼中到底滚下泪来。
虽有诸般算计,然若非无可奈何,她又岂愿如此……
第一百零八章 世位
自凤姐儿屋出来后,贾琮似情绪十分沮丧,一直低着头前行。
这让心情本来低落的平儿见了,反而动了不忍之心,善良的她关心道:“琮哥儿这是怎么了?”
贾琮摇头自责道:“都是我的不是,累的姐姐被说嘴。”
平儿登时想起了他之前自贬的话,心中愈发不忍,叹息一声,宽慰道:“你素日里就比平常孩子懂事明理许多,这会儿怎偏想不开?二奶奶不过是句顽笑话,我都……我都不在意,你还往心里去?”
贾琮闻言,登时变了笑脸,扬起嘴角笑道:“好姐姐,果真不在意?”
平儿见状,张了张口,看着那张灿烂的脸不知该怎么说。
哪里反应不过来贾琮是在使坏,凝眸薄怒嗔视他……
贾琮得意一笑后,又敛起姿态,巴巴道:“还望姐姐早些来帮我,东路院那些管事媳妇,我实在支使不动。还有那些姨娘,哎哟……”
看着贾琮一脸纠结,无言以对的模样,平儿噗嗤一笑,道:“也难为你了……”
东路院的管事媳妇多是和邢夫人、王善宝家的一个德性,人以群分,可想而知她们有多可恶。
至于贾赦那些姨娘……
连平儿都有些头皮发麻,贾赦是个喜欢艳的,想想赵姨娘是什么性子,东路院那十来个姨娘就是什么性子。
不过她又与贾琮不同,她是以“王熙凤化身”的身份去的。
以王熙凤的赫赫威名,那些人哪个都要忌惮三分。
毕竟贾赦邢夫人在时还好,王熙凤的手伸不过去。
可贾赦和邢夫人眼见不行了,想想王熙凤的性子,她们岂有不怕的?
“琮哥儿,你怎想着求二奶奶相助,将王善宝家的立下赶出府的?我听说,她还替大太太挡了一剑……”
平儿轻声问道,她到底心存良善。
再者,她和与王善宝家的外孙女司琪也相熟。
因而隐隐不忍。
不过想到王善宝家的曾经苛虐贾琮之事,又忙道:“我是极不喜这个人的,只是何不等她养好了伤再……”
贾琮笑道:“平儿姐姐,我并不是为了报当年之仇才饶不过此人。只是只要有此人在,平儿姐姐纵然有二嫂威名傍身,也治不伏东路院那群刁奴。
这个婆子,就是她们的头头,极坏极歹毒。
再者,正如方才我与二嫂说,大太太身上的剑伤其实并不打紧,若只如此,养上半年就能恢复如初。
可被王善宝家的那身肥肉一压,就将大太太压去了大半条命。
日后下不得床见不得风光不说,连喘息都难,和得了肺痨一样骇人,正经说话都困难。
她将大太太害成这般,家里哪还能留她?
当日情形已经很清楚了,大老爷失去理智动手后,本是要走的,偏她跑过来号丧,被刺一剑后,倒拿大太太这个主子当垫子。”
“好了好了……”
平儿被说服,笑道:“如今愈发有理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还说什么一身肥肉,难听死了……”
贾琮看着她笑而不语。
见他难得孩子气,平儿笑道:“我知道呢,你是为了我过去后好做事……行了,必不浪费你的好心,我一会儿就去太太那里说。可满意了?”
贾琮自然满意,大喜后,告辞而去。
去了王善宝家的那条老狗,邢夫人日后只能做个聋子瞎子,苟延残喘罢了。
再想兴风作浪,就要看他贾琮给不给这个机会!
最重要的是,借此难得机会,平儿正式名正言顺的脱离了那火坑!
整部红楼,可还有比她更娇俏可人,更体贴善良的女子吗?
只要有她在,贾琮甚至以为,此世都不枉往这朱楼里来一场!
……
“这么说,凤丫头把平儿派到东路院管家去了?”
荣庆堂,贾母听了王夫人的话后,问道。
贾政昨日为了堵住贾琮起的誓言,不容置疑的让他先把东路院管起来。
此事,贾母虽不高兴,却也没说什么。
她倒也没想过,真的分文不给贾琮。
若只一个东路院,给了也就给了。
她并不是一个小气之人……
只是不想,转眼东路院也被王熙凤接手了。
就不知贾政那边知道后,该怎么说……
王夫人淡淡一笑,道:“倒不是凤丫头自己派去的,是琮哥儿今早天还没亮,就亲自去请的。他一个孩子家家,虽得了老爷的吩咐,管着东路院,却连个端茶倒水的都只派不动。在国子监巴巴攒了二年的膏火银子,昨日为了给大老爷熬药,就不得不支出去了十两,剩下的也来不了两回了。”
贾母闻言释然,又有些轻蔑的笑了笑,道:“外面只道咱们妇人管家轻快,如今他们知道到底轻快不轻快了?以为仗着主子的名头,就能随意指派,却是可笑了。”
王夫人缓缓点头,笑道:“谁说不是呢?都说凤丫头厉害,她其实心里也怵那些老陈媳妇呢。”
贾母哼了声,道:“你们哪里知道那些婆子的刁钻?她们多是几辈子当差的媳妇,在府上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她们比谁都明白。一代代传下来,有什么漏子她们也比主子更清楚。若只如此倒也罢,只要不犯规矩,各安其位也是好的。偏有那么一起子不得志的小人,专盯着主子的不是,然后造谣生事。遇到这样的奴才,也别管几辈子的老脸,一定要下狠手处置才是。”
王夫人点了点头,道:“老太太说的是。”
贾母又道:“大太太的伤,果然是那王善宝家的害的?她不是大太太的陪房吗?”
王夫人慢丝丝道:“倒也不是有意的,被大老爷伤了后,不留心倒在了大太太身上,她身子重,又正巧压在了伤处,才弄的现在成了大难事。”
贾母皱眉道:“既是如此妨主子的奴婢,合该远远的赶走了账。也算帮凤丫头一把……”
说着,贾母深深看了王夫人一眼。
这种内宅事,哪样能瞒得过她?
原先她处处容着邢夫人,就是为了制衡二房,或者说眼前这位。
如今倒不必再废那事了。
她虽极不喜贾琮,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毛还没长齐全的孩子,远不是贾赦夫妇那对废物可比的。
之前贾琮的种种算计,她都看在眼里。
可以确定,是个主意极正的。
大房有这样一个存在,日后怕不是她帮着大房平衡二房,而是要反过来了。
有平儿先去帮王熙凤插一手,也好。
只是眼前这位,许是还没反应过来……
贾母自然不会说破,真要让一房独大,她也没好处。
正事说罢,又笑问道:“姨太太这两日怎不见过来了?”
王夫人忙道:“她身子有些不适,过两日再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笑道:“她哪里是什么身子不适?人家这是在给咱们留体面,不愿看家里的笑话。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再避讳也没必要。还是请姨太太来说话罢!”
王夫人笑着颔首,打发人去请……
……
宁国府。
仪门内前厅。
贾琮自凤姐儿院告别平儿后,又往东路院看查过贾赦情形,便来至此处。
本是昨日相约好的。
“请珍大哥安。”
被小厮引入此处,贾琮见贾珍已在主座上喝茶,上前请安道。
贾珍卖相不俗,气质奢贵,但对上贾琮,却不似早二年里那般不入眼。
忙叫起后,又要请上座。
贾琮自然谦让,要往下首客座上坐。
只是到底执拗不过贾珍,劝到了主座次位上。
谢罢,贾珍看着贾琮,赞道:“三弟大名,这二年来一日胜似一日。前日琼林宴一词,更是名动京华。你可知这两天,多少故旧世交,托我得一副三弟的墨宝?更有不少人,打听三弟生辰八字……”
贾琮闻言变了脸色,道:“珍大哥,小弟才十二……”
“哈哈哈!”
连一旁贾蓉都跟着笑了起来,贾珍道:“十二也算是长大了,不过三弟放心,这等事自有大老爷二老爷做主,我如何做得主?再者大老爷如今又……”
若是贾赦没了,贾琮自然要守孝三年。
再者刚一议亲,生父就死,说来也晦气。
所以,只是玩笑罢。
见贾琮听闻贾赦事便沉默了下来,面容沉重,贾珍眼中闪过一抹光泽,心里暗叹:
小小年纪,行事却是如此周道。
果真是个人物啊……
念及此,贾珍话锋忽地一转,似好奇问道:“琮兄弟,昨日大老爷缘何突然会去那桃红姨娘房?就我所知,大老爷不下病榻已经好些日子了……”
说话间,一双眼眸紧紧的盯着贾琮。
他不是不知道贾琮之前压根没回过家,事发时一直在国子监,之前更在琼林宴上一鸣惊人。
无论如何,都没有这个时机和能为操纵这样一件大事。
可是,就目前来看,这件事背后最大的受益者,无疑就是贾琮。
而豪门中,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只是贾琮闻言后,却是一怔,眼中满是茫然之色,道:“珍大哥是说……”
贾珍纵然心思深沉,眼光老辣,可他再有三十年经验,也想不到贾琮的心理素质究竟有多好,多稳。
手术台前,生死都不能令其色变动容,更何况区区一次突然的试探?
这等反应,完美到无懈可击。
贾珍见之,心里有数,他亦是个自信之人。
见贾琮丝毫破绽也无,便不再多想什么,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惋惜琏兄弟运道太差……”
这话贾琮又没法接了……
贾珍也不在意,对贾蓉道:“去给你琮三叔将宗人府开的牌票和执照取来。”
贾蓉忙转入后堂,未几,取一托盘出来,上面放着两份文书。
贾珍取来,道:“这份牌票要供进祠堂,给祖宗们看着。这份执照,三弟你且收好,是世子身份的凭证。待日后,可执此凭证,三弟去宗人府兑换嵌金文书……”
意思就是承爵了。
贾琮接过那执照,看了眼,只见上面写着数行朱笔金字: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琮,曾祖世袭一等荣国公贾源,祖世袭一等荣国公贾代善,父世袭一等神武将军贾赦。
承兆年不易之朝,赖圣皇保育之恩,钦赐世位。
眼中闪过一抹波澜,有了这份执照,除非贾赦起死回生,否则,他的处境将会大大改善。
也有足够的光环,去筹谋一些事了。
深吸一口气后,见贾珍正含笑相视,贾琮起身礼道:“多谢珍大哥出力。”
贾珍摆手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我本为贾族族长,不过分内事罢了。”
对于贾琮的动容,贾珍心里自然理解。
想当年贾敬避爵,直接让贾珍承爵时,贾珍心里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此刻贾琮能如此压得住,已经很让贾珍意外了。
一旁处,贾蓉则是满脸的艳羡。
不过念及荣府那边复杂的情况,和贾琮昨日起的誓言,这份艳羡又散去了大半……
贾琮自然知道此时该说什么话,他感激道:“纵然如此,也当重重感谢珍大哥才是。
没有珍大哥相助,便没有小弟今日。
原本该好生请个东道才是,只是……
老爷太太现卧病在床,还望珍大哥体谅。
再者,小弟如今囊中也并不宽裕……
不过待老爷太太痊愈后,小弟必补一个东道!”
见贾琮直揭其短,自言囊中羞涩。
贾珍和贾蓉父子俩,一边笑,一边难掩心中自得。
俯视之态愈足……
第一百零九章 接管
听闻贾琮之言,贾珍父子轻视之余,无不自得。
相比于贾琮这个空头世子,他们情况就大为不同了。
虽说贾敬犹在世,可红尘事一概不沾。
宁国府内所有事均由贾珍说的算。
而贾珍虽然霸蛮,但于银钱一道,对贾蓉却并不吝啬。
至少,比贾琮这个连一个东道都请不起的世子强的多。
贾珍豪爽笑道:“三弟哪里话?如今你手头不宽裕,此等喜事,合该我这个做大哥的来请东道才是。不过你说的也在理,如今大老爷大太太卧病,不是时候。你放心,待他们痊愈后,自有我来安排!”
贾琮呵呵谢罢,不再此事上多言,又道:“珍大哥,大嫂子可还好?是否方便小弟去请个安?长嫂如母,不敢轻慢。”
贾珍闻言笑道:“真真不巧,今儿你大嫂和蓉哥儿媳妇去了药王庙进香去了,下回再见罢。”
贾琮点点头,道:“也好。那……小弟还想去看看琏二哥。”
贾珍闻言面色微变,缓缓颔首道:“也好,正好可与祖宗说一说承袭之事……”
不过却没打算亲自引见,而是对贾蓉道:“给你琮三叔带路,去宗祠见见你琏二叔。”
又对贾琮道:“我身子不大舒服,就不陪三弟一起去了。”
他才亲手废黜了贾琏,这会儿去见,面子上总觉得过意不去。
往日里关系还是极亲近的……
贾琮自然不强求,再次拜谢后,与贾蓉出了前厅,往西边宗祠走去。
……
过了黑油栅栏内的五间大门,顺着松柏树间的白石甬路,直通正殿。
此处,是贾琮每一年都会来的地方,因此并不陌生。
宗祠正门闭合着,只有一边角门侧开。
四个青衣小厮垂手而立,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气氛肃穆,连贾琮、贾蓉至此,死人也只是打千儿行礼,并未出声。
二人径自入内。
祭祖时挂着的祖先“神影”都收了起来,那只有大开宗祠时才会挂起。
平时,供桌上只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神位灵牌。
贾家共二十房,在京八房。
只这八房的尊长,就是一极大的数字。
因而供桌上满满当当的全是灵位。
殿内堂下,一道身影垂头丧气的跪在那,看起来几无生息。
贾琮见之,心中一叹。
他又何尝想这般行事?
算起来,贾琏是贾家少有的不带戾气之人。
虽浑身纨绔膏粱气,好色好赌……但到底心善手软。
只是,贾琮若不如此,贾琏为了不整天被贾赦打骂,就要将他唤回来侍疾。
贾赦打贾琏尚且不留手,打他贾琮,怕是连性命都不留了。
贾琏未必不知此情……
再者,贾琏还要讨要晴雯去讨好贾赦。
贾琏可以不拿丫头当回事,贾琮却不能。
所以,他无法留手。
最重要的是,就算贾琏承袭了贾赦的爵位,对于整个贾家,也是弊大于利。
贾琏是个可以做好庶务的人,却承担不起一座国公府的安危兴衰。
如今朝堂上激流滚滚,新党气势正盛,一家独大,神挡杀神,佛挡诛佛。
再加上贾琮至今还未弄清楚,贾府前世宿敌忠顺王府是个怎样的情况,和贾府到底是怎样结仇的……
以及先荣国贾代善,似还参与到十二年前夺嫡之变中,又留下了哪些隐患……
诸多纷争,乱成一团。
激流湍急之下,稍有不慎,整个贾家都会陷入旋涡中。
贾琏其志其才,都难以担当门户。
所以,贾琮不敢心软。
不过,念及过往善待相助之情,贾琮必会让其富贵一生就是。
跪于贾琏身边,先与祖宗灵位磕头后,贾琮看着满面沮丧的贾琏,没有劝慰什么,开门见山道:“二哥,老太太已经发话了。桃红姨娘没有开过脸,算不得姨娘。所以此事完了也就罢了。”
一直木然不动的贾琏,听闻此言,终于有动静了,他空洞的眼神重现了几分光彩,看向贾琮,有些激动起来,道:“果……果真?”
贾琮点点头,道:“当真。老太太当着家里所有管事媳妇的面说的,再真不过。还说,以后贾家的家业,依旧由宝玉、兰哥儿和二哥继承。”
贾琏暂顾不得这个,急道:“那大老爷呢?”
贾琮顿了顿,道:“大老爷还未醒来。”
贾琏明显海松了口气,也恢复了些往日的气度,看向贾琮的眼神隐隐有些感激,他记得当日正是贾琮救了他。
但还是习惯性的居高临下,问道:“你方才说,家业我们三个分,那你呢?你如今倒成了世子了……”
贾琮摇摇头,道:“我已在老太太、老爷、太太面前立誓,分文不取。”
贾琏闻言,笑了起来,道:“到头来,你就落了个空名?”
贾琮没接话,瞥了眼贾琏包扎过的左耳,垂下眼帘道:“老爷让我把东路院管起来,可我哪里是管家的料,也没人伏我。就求了二嫂,二嫂心善,就将平儿姐姐送到我处帮忙……”
贾琏闻言面色霍然一变,目光也凌厉起来。
他虽还没收平儿做通房,却并不是他不想,而是王熙凤一直不许。
王熙凤不点头,平儿无论如何都不肯跟他的。
可前几日,王熙凤分明已经允了他,过几天选个好日子,就给平儿开了脸,做通房。
谁知如今竟送了人!
贾琏脸色难看之极,想起娇俏温婉的平儿,心里跟吃了苍蝇一般。
见贾琏死死盯着自己,也不言语,贾琮抬起眼帘,看着贾琏道:“二哥,如果你不愿意,可以回来管东路院。我今岁秋闱准备下场,其实真没多少功夫管家。二哥能回来侍奉老爷太太,我心里只有感激的份儿。太医昨日说,老爷三日内大概就能醒来……”
听至此,贾琏原本铁青的面色,又瞬间惨白。
贾赦在他心中积累了二十多年的淫威,让他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昨日贾赦举剑要杀他的场景,能让他惊恐一辈子。
哪里还敢往东路院靠?
巴不得躲离东路院十万八千里都不嫌远……
他强笑一声,道:“三弟,如今哥哥正在反省罪过,怕是不能去东路院了。只是……”
他看着贾琮,正经中带着命令道:“你平儿姐姐是借给你管家用的,却不能送你,她是我的……”
话未说完,就见贾琮突然站起身来,反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这是,平生头一回。
不仅贾琏登时愕然,连一旁的贾蓉也挑了挑眉尖……
不过,贾琮并没有如他们意料中的得志便猖狂,并不见盛气凌人。
只是眼神不卑不亢的看着贾琏,声音如金石般在宗祠大殿上回荡着:
“二哥,你我是同父兄弟,之前小弟受难时,二哥二嫂多有援手之恩,我也一直铭记于心。
所以,无论是现在,还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我希望咱们是都骨肉手足,精诚亲爱。
平儿姐姐,是二嫂的陪嫁丫头,二嫂将她送我,我很感激。
当年小弟在东路院受人百般虐待时,多赖平儿姐姐呵护庇佑,送衣送食,才有贾琮之今日。
所以自那时起,小弟就起誓,无论如何,都要保平儿姐姐一生幸福体面,和尊严。
绝不会让她沦为姬妾通房之流,成为他人玩物。
二哥,你能理解吗?”
看着贾琮肃穆果决的眼神,最后一言,一字一句的发问。
贾琏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一旁贾蓉,也眨巴着眼睛,眼神满是惊讶的看着强硬不容置疑的贾琮,似第一次相识……
……
东路院,倒座厢房。
王善宝家的住处。
因为王善宝家的是个老寡妇,只有一个女儿还嫁给了贾家家生子,所以颇得邢夫人信任。
没有像其她管事媳妇那般,住在外面下人宅院内,而是住在内宅内院。
她还代邢夫人掌着嫁妆财货,和整个东路院的银钱。
在东路院内,呼风唤雨,权势无双。
众多婆妇丫鬟,都仰其鼻息,小意奉承。
比寻常主子还要体面!
只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此刻,看着贾母、王夫人和王熙凤三方派来的嬷嬷站在炕前,逼迫她交割清楚财物账簿,还要被送往田庄上去做事时,王善宝家的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原本殷切服侍她的几个媳妇丫鬟,更是如同躲避天花瘟疫般,迅速远离王善宝家的。
这老妇背后才挨了一剑,伤口都没愈合,万万没想到,竟会落到如此结局。
她嚎啕大哭道:“我不伏,我是太太陪房,我要见太太,我要见太太!”
说着,挣扎着要爬起身。
只是,贾府的管教嬷嬷,虽比不得宫里的教引嬷嬷,却也差不了多少。
一个个面上不见半点笑容,透着寒气。
为首的嬷嬷冷笑道:“你还有脸子提大太太?因为你一压,大太太差点连命都没了,日后也只能瘫痪在床,受不得风,连出气都不顺。老太太说了,你这等妨主奴才,不打死都是念着过往的那点苦劳。劝你赶紧交接清楚,好多着呢。真仔细查起帐来,你那点家俬全填进去都未必够。”
听闻此言,王善宝家的登时不嚎了,垂头丧气的趴在炕上。
掌管东路院家财多年,哪怕邢夫人管的严,可她还是上下其手积攒了不少棺材本儿。
可不敢全都丢进去,她自知是绝对经不起查账的……
为首嬷嬷见此,不屑冷笑一声,然后回头看向平儿,道:“姑娘准备接手罢,日后东路院月钱,前面结算了就直接送到姑娘这里,姑娘再往下发放。哪个不懂事不懂规矩的,姑娘只管扣便是。若有人闹,自有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为你做主!”
看到周围婆子丫鬟看过来谄媚讨好的笑容,平儿微微颔首。
只是见王善宝家的一身精气神都散了,如死了般瘫软在炕上,到底不忍,道:“嬷嬷,她到底是大太太的陪房,服侍了大太太一场,虽如今……还是派个车,送她去田庄上吧。”
“姑娘心善,也罢,就当行一次善吧。”
……
荣府,墨竹院。
正在庭院内叙着旧情的晴雯、小红和春燕三人,相互取笑顽闹着,一旁还有娟儿、觅儿、小竹和秋珠四个小丫头子叽叽喳喳笑闹个不停。
二年来没好生相见,都亲热之极。
正说的热闹,忽然听到院门外面传来一阵动静,有敲门声响起。
小丫头觅儿蹦蹦跳跳跑到门后,先问了句:“谁啊?”
就听门外传来一道笑骂声:“还不快开门,再啰嗦,先给你个榧子吃!”
觅儿听出是哪个,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笑道:“哎呀!原来是林姑娘啊!”
说着,连忙打开了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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