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绞痛


  栾太后几乎忘了东都陷落这件事,对她来说,除了一开始闯来的拜见者,生活几乎再没有过变化,她依然每天无所事事,坐在屋里,感受日升日落,用佛经与念珠拂拭波澜不惊的心境。
  因此,当女官惊慌地跑来,说“那个宁王又来了”,栾太后没听懂,问道:“哪个宁王?”
  “就是上回来的那个黑大个儿。”女官真替太后着急。
  “哦,那个人。”栾太后想起来了,感觉那好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记忆已经模糊,只剩下微弱的印象,“他好像也不太黑。”
  “太后!”
  “嗯?”
  “宁王此来不怀好意,咱们得想个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
  栾太后总是这句话,女官听在耳中,心中更急,“可以找吴王帮忙。”
  “吴王又是谁?”
  “太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吴王就是那个年轻人,大将军楼温的儿子,一直派人保守寝宫。”
  “对了,他是吴国公主所生,有趣。他能帮我?”
  “叛军当中,只有吴王比较守礼,又派人保护寝宫,应该能阻止宁王。”
  “吴王既然派人保护寝宫,宁王进不来吧?”
  “外面宁王的人多,吴王人少,我刚才在门口远远地望了一眼,吴王的手下似乎不太敢阻挡,必须是吴王亲自……”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沉重的敲门声,还有含糊不清的叫喊。
  女官脸色煞白,“宁王真的来了。”
  栾太后轻叹一声,“那就没办法了,要不咱们先别开门,看吴王能否及时赶来。”
  “只有如此了。”女官再不与太后商量,转身出去,召集院中的十余名侍女、仆妇,准备带她们一同去堵门。
  众人刚到门口,就见一口刀从门缝伸进来,吓得她们尖叫逃跑,女官弹压不住,呵斥几声,只见那刀向上移动,挑开了门闩。
  院门大开,女官将心一横,张开双臂大声道:“有我在,不准你们骚扰太后!”
  士兵分列两边,宁抱关大步走进来,盯着女官冷笑一声,“天成的男人都是胆小鬼,想不到在深宫这中却有一位护主的女子。”
  宁王比女官记忆中的样子还要可怕,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人却不动,“擅闯太后寝宫,你就不怕吴王找你算账?”
  “我俩的确有账要算,他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宁抱关大步前行,随手一拨,就将女官推出几步远。
  女官心急如焚,稳住身形,快步追上去,余光看到宁王的部下都留在门口,心中稍安。
  栾太后在默默念经,自觉已是心如止水,房门一开,她还是吓了一跳,连熟读几千遍的文字都给忘记了。
  宁抱关看着太后,心像是被拧了几圈,带来的全是焦躁与痛苦,想要结束这种感觉,让自己的心重新通畅,只有一个办法。
  “你是我的,就算与天下人为敌,你也是我的。”宁抱关愤怒地说,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拔刀将面前的女人砍成碎块,又有一种更强烈的冲动,阻止他这么做,甚至想让他匍匐在地,乞求一点安抚。
  “我什么都不会做,是个无用之人,宁王何必非得要我?”栾太后努力维持镇定,让自己露出一丝微笑,希望用这样的姿态稳住这个强闯者。
  宁抱关看到的却是一名怯生生的美妇人,一笑倾城,让他的心又拧紧两圈。
  “你是个祸害,是个不要脸的贱女人,天成亡于你手……”宁抱关走到太后面前,紧紧抓住她的一只手腕,眼里射出野兽般的贪婪目光,嘴里继续咒贬。
  栾太后从未听过如此不堪的语言,有许多词她根本听不懂,只知道这些全是无端指责,心里又急又气,反而说不出话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宁抱关突然就心软了,手上松劲,轻声道:“我会对你好,让你成为……”
  后背一痛,宁抱关转身挥拳,将行刺者打倒在地,心一子又变得通畅——原来还有别的办法去除那些古怪的感觉。
  倒地的女官厉声道:“不许你污辱太后!太后,快动手!”
  宁抱关背上插着的匕首就在栾太后眼前微微晃动,她吓得心都要停止跳动,耳中虽然听到尖锐的叫声,却不明其意,更不敢伸手去碰匕首。
  宁抱关忍痛拔出腰刀,来到女官面前,杀心陡盛,双手握刀,将要狠狠地戳下去。
  “不要杀她!”栾太后终于清醒过来,哀求道:“不要杀她,我……我做你的人便是。”
  “太后,让他杀了我!你要想办法自杀,保住贞节,绝不能受叛贼污辱!”
  栾太后却不想自杀,“前世之因,今世之果,譬如还债,若是避而不还,下辈子仍要受苦,不如此生还尽,为来世种因。”
  虽然一直陪在太后身边,知道她是什么人,女官听到这番话还是惊怒交加,“太后,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是天成女主,母仪天下,他是草莽里的强盗,一身污秽,多看你一眼都是羞辱……”
  “来人!”宁抱关走到门口大声唤道,立刻有几名士兵跑来,先瞥一眼太后,再看到宁王背上的匕首,不由得大惊失色。
  “将这个女人带下去,堵住她的嘴,但是不要杀她。”
  “宁王,你背上……”
  宁抱关扭头扫了一眼,“小伤,替我包扎一下。”
  两名士兵拖走女官,到了屋外她还在叫嚷,劝太后自尽。
  宁抱关在士兵的帮助下小心脱掉上衣、拔出匕首,还好,女官力气不大,衣内的甲片又阻挡一下,匕首透过缝隙,只刺进去一小截,令背上流血,却不致命。
  宁抱关草草地包扎一下,遣走士兵,向太后道:“你没藏着兵器吧?”
  太后摇摇头,移开目光,不看宁王袒露的上身。
  女官的一刺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宁抱关胸中的火焰,却没有浇灭他的野心,“吴王想送你出城,但我不会允许。你现在就跟我走,我带你去北城,从今以后,你住在我的营里,接受我的保护。”
  太后还是摇头,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宁抱关问道:“你从来没出过皇宫?”
  “出……过。”栾太后不是很肯定,每次出宫她都坐在凤辇里,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与在寝宫里没什么区别,还要更压抑一些。
  宁抱关伸出一只手,“站起来,跟我走,这是命令。”
  栾太后从不自己做主,连早餐想吃什么,都要委婉地提出来,宫女们若是为难,她也不会坚持。
  宁王一声令,她不由自主站起来,却不肯迈步,不是不想,而是全身无力,勉强维持站姿而已。
  宁抱关上前,将太后拦腰抱起,背上微微一痛,伤口似乎又流出血来,他不在意,甚至感到痛快。
  抱着太后走出房门,宁抱关看到自己的妻子正站在院中,目光冰冷,带有一丝责备。
  这是比女官的匕首更冷、更多的一盆凉水,宁抱关双臂一松,发现太后在下滑,急忙又用力托起。
  栾太后为了维持身体平衡,不得不搂住宁王的脖子,也看到了院中的妇人,越发地羞愧难当,干脆闭上眼睛,默默祈祷这一切都是噩梦,她能早些醒来。
  牛天女上前两步,“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天成太后?”
  宁抱关点下头,对妻子,他有分三尊敬、三分感激、三分畏惧,唯独丢掉了那一分夫妻之情。
  牛天女不喜欢吵架,“你要带她去哪?”
  “回北城军营。”
  “然后呢?”
  “然后……就一直留在那里。”
  “官兵破城,你怎么办?带她一块逃亡,还是一块死?”
  “她一个妇人,对守城能有多大的影响?”
  “你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想不明白,枉称宁王。”
  宁抱关不语,他当然明白,太后本人没什么用处,但是利用太后,能够换取官兵的信任,这是吴王诱兵之计的重要一环,没有这一环,义军就得与官兵以硬碰硬,伤亡巨大,胜算骤减。
  “想当初,是我劝你称王,劝你离开降世王,另寻地盘。别人都以为你抛妻弃子,我也不辩解,因为我知道秦州宁暴儿胸怀壮志,不可受家人拖累,等宁暴儿它日归来,必是万人之上。”
  宁抱关依然不语,手臂上的太后越来越显沉重。
  “可你没去江东,半途而废,留在了洛州。也好,至少你建起一支军队,能与诸王平起平坐,就连降世王也对你礼让三分。你喜欢骑兵,我替你从俘虏当中物色合适的将领,你天生有带兵打仗的本事,好,我替你收集粮草,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你的好处,我一刻未忘。”
  “我却忘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几万将士陪你出生入死,就是为了夺一个妇人?吴王血气方刚的年纪,尚且知道适可而止,不以女色为念。堂堂的宁王,却迈不过这道槛吗?吴王有意传出消息,有意让你闯进皇宫,无非就是要让你出错,你是看不懂,还是明知而故犯?看不懂,你是个瞎子,明知而故犯,你是个傻子。”
  宁抱关低头看一眼太后,心又绞了几圈,双臂忍不住用力,要将她塞入自己的胸膛,背上的疼痛让他及时清醒过来,慢慢松手,将太后放在地上,向妻子道:“吴王不除,必有后患。”
  “嗯,但不是现在,吴王急于出头,就让他与官兵决战吧,咱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训练骑兵,这支大军才是你横行天下的利器,所谓的阴谋诡计,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看他们玩就行,用不着参与。”
  栾太后站立不稳,必须靠在门框上才行,宁抱关看她一眼,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牛天女微笑道:“万物帝的妻子、小皇帝的生母,真是想不到——宁王若能打败官兵,自然还能将她再夺回来,何必在意一时小别?”
  宁抱关扭过头,“我要的是天下,不是一个妇人。”
  牛天女赞许地点头,搀住丈夫受伤的一边,扶着他往外走,心无波澜,她知道自己总能夺回丈夫,因为别人只看到宁王的过去与现在,她看到的却是未来。


第二百零一章 好人
  宁王走了,栾太后倚在门口,半天动弹不得。
  女官匆匆跑来,扯去嘴里的布条,大声道:“来人搀扶太后!”
  终于有胆大的仆妇过来搀着太后回到软榻上。
  “天哪,天哪,我以为……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你没事吧?”太后关切地问。
  女官摇摇头,“我没事。太后再忍一忍,我听说入夜之后,吴王会将太后送到城外。”
  “城外?”太后显出几分惊恐,不知道城外有什么。
  女官叹道:“太后忘了吗?湘东王、济北王带着太皇太后去了冀州邺城,如今是两王率兵赶来救援东都,吴王颇识时务,要将太后送到城外的冀州军营里。”
  “是吗?”栾太后依然胆战心惊,对她来说,城外的官兵与城内的叛军一样可怕。
  女官又叹一声,“太后这样的人就不该生活在乱世之中。”
  栾太后勉强笑了笑,“命中注定的事情,能有什么办法?”
  “太后少说这样的话,人生在世,总有办法,只是有人不想做、不敢做。太后听我一言,与其活着受辱,不如死而守节。”
  “我若自杀,会坠入地狱的。”栾太后摇头,“我信佛多年,怎能功亏一篑?”
  女官苦笑道:“太后活成这样,还想什么功亏一篑啊?”
  女官言语不敬,栾太后也不生气,微笑道:“谢谢你刚才挺身而出。”
  “可惜我力气太小,没能杀死无耻叛贼,连匕首也没了。”
  “好在宁王没杀你。”
  “那是因为有太后求情。”女官跪在太后面前,恳切地说:“太后,早做决断吧,既免人生痛苦,又能名垂千古,有何不好?”
  “名垂千古……我想世人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根本不会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你也如此——”栾太后露出一丝歉意,“你留在我身边快要三年了吧?我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家乡何处、父母为谁。”
  女官稍稍一愣,“我姓林……我是谁不重要,太后不同,你是天下独自无二的人。”
  “我是吗?”
  “当然,天下只有一位太子妃、一位皇后、一位太后,就是你。”
  栾太后示意林女官起身,想了一会,说:“唉,我不求名,你却非用名来压我。”
  林女官不肯起身,“太后再思再想,沦落泥淖与以死自洁,哪个更好?”
  “你起来。”
  “太后……”
  “你起身我才能对你说话。”
  林女官慢慢起身。
  “我还是不能自杀,但是,如果我被别人杀死,那就是天意,神佛觉得我已还尽今生孽债。”
  “宁王虽是草莽叛贼,但他不会杀你,只会……只会……”林女官说不下去。
  “我也不想死在他手中,我想……死在你手中。”
  “太后!”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决方法,我不想自杀,而你希望我能以身殉名,你杀了我,咱们各得其所。或许我前世欠你什么,所以今生注定死于你手,两不相欠。你杀我有因有果,也不会受到佛祖的惩罚。”
  林女官呆了半晌,“可是……”
  “你若觉得杀我太难,就该明白,自杀更难。”
  林女官一咬牙,“好,如果不能顺利出城,或是出城之后再生是非,我送太后一程,可惜匕首没了,但是总有办法。杀死太后,我也自杀谢罪,我不怕堕入地狱。”
  栾太后笑了笑,“那就这样吧?我今天的经书还没诵完。”
  林女官告退,心中一会悲伤,一会愤慨。
  天色将黑时,徐础来了。
  听说宁王闯宫又走,徐础有些失望,还有些惭愧。
  失望的是计策没能得逞,宁王的行为在他的意料之中,牛天女的反应却让他倍感惊奇,越发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位宁王夫人。
  惭愧的是,他利用了栾太后,过后却要来装好人。
  “现在还不是讲仁义的时候。”徐础这样安慰自己。
  林女官不懂吴王的心事,看到他到来,大大地松了口气,立刻打开院门,问道:“吴王是来送太后出城的吗?”
  “正是。我照顾不周,令太后受惊,万望海涵。”
  “这不能怪吴王。什么时候出发?太后已经准备好了。”
  “这就可以出发。”既然不能利用太后离间宁王夫妻,徐础决定还是将她送出城去,以换得冀州军的暂时信任。
  “吴王稍等。”林女官匆匆回屋去请太后,片刻之后回来,“太后想见吴王一面。”
  “嗯?”徐础没准备见太后。
  “太后想当面感谢吴王。”
  “这个……请前面带路。”
  这回徐础没有被留在院子里,而是被带入客厅。
  吴王也是叛贼,还是刺杀万物帝的凶手之一,栾太后见他却一点也不感到惊慌,“多谢吴王送我出城。”
  “或许只是暂时,太后日后还能再还旧宫。”
  栾太后微微一笑,“借吴王吉言。我见吴王,一是感谢,二是有事相求。”
  “太后请说,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辞。”
  “张氏无德,天成失鼎,宫人却都无罪,请吴王善待他们,不要让他们流离失所。”
  徐础一愣,旁听的林女官也是一愣,没想到一向懦弱无为的太后,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尽我所能。”徐础敷衍道。
  “我只是一名没什么见识的妇人,与吴王也只见过两面,但我相信吴王绝非残暴之人。你杀死万物帝,想必也不想再看到另一个万物帝出现。唉,我在胡说什么,一切自有天意,吴王行善,自己也必得善果。”
  栾太后起身,“可以出发了。”
  徐础送太后以及宫女上车,亲自带兵送往西城,一路上心事重重。
  宁抱关没来捣乱。
  城门打开,徐础停下,改由雷大钧护送太后出城,官兵那边已经接到消息,派人在外等候。
  徐础登上城墙,安抚将士,向外遥望,夜色已降,看不到太后一行,入眼的景象只有远处的点点火光。
  他又一次想起太后的临别之言,心里纳闷,为什么费昞、谭无谓以及栾太后都觉得他是“好人”?诸王并立,好像只有他才能行仁义之道。
  徐础不愿当“好人”,至少现在这个时候不想当,乱世之中,拼的是力与智,“好人”几乎就是软弱的同义词。
  他怕连手下将士也认为吴王是“好人”,失去该有的敬畏。
  城外似有骚乱发生,一队人马急速跑来,快到城下时,徐础认得那是雷大钧,忙下令开门相迎,城内戒备,以防官兵趁机夺门。
  雷大钧身后没有追兵,一进城门,他立刻下马登城来见吴王,“执政,宁王又带兵出城了。”
  “他还要抢夺太后?”徐础倒有点希望宁抱关能犯这个错误。
  雷大钧摇头,“宁王带兵去攻打官兵大营,官兵很生气,以为吴王使诈,于是我赶快回来……”
  徐础立刻命人去北城打探情况。
  派出人的没走多久,甘招的人先过来了,通报说宁王的确带领一支骑兵出城,与官兵短暂交锋,很快又回城,没有纠缠。
  先是强闯太后寝宫,然后无故出城与官兵交战,同一日内,宁抱关两次自行其事,前者虽是徐础设计,但在外人看来,却是吴王这位军主管不住宁王。
  徐础必须做点什么,他还真不敢直奔北城,诸王纷争减少许多,矛盾却越发集中在吴、宁两王之间。
  徐础派信使前往北城,邀宁王来到蜀王营中相见。
  徐础已经下定决心,如果宁抱关不接受邀请,他就得下令,命令仍不得遵守,只好以大兵相迫,必须要让宁抱关来一趟。
  事情没闹得太僵,宁抱关接受邀请,来得稍晚一些,只带十几名卫兵,一身戎装,不用通报,直入厅中。
  徐础与甘招正在闲聊,见到宁抱关进来,甘招起身,徐础坐在原处不动。
  宁抱关手里握着吴王赠与的金马鞭,大步走来,冲甘招点下头,向吴王道:“你找我?”
  “宁王对我的退兵之计若有不满,可以直接说出来,咱们共同商议,何必私下里使绊儿,令义军将士不知所从?”
  宁抱关将马鞭插入腰带,扭头看了一眼,大厅里只有三王,别无他人,“没什么不满,吴王让诸王轮番出击,以疲官兵,我正按计行事。”
  “轮番出击不是随意出击,我将太后送出城去,为的是迷惑官兵,令其懈怠,然后攻其不意,宁王却破坏计划,令官兵保持警醒。”
  “嘿,吴王的鬼心眼子总是这么多,可是你得明白说出来啊,难道让我们这些大老粗乱猜吗?”
  “我的每一步计划都曾派人通告诸王。”
  “那就是你的人说话太文绉绉,我听不懂。”
  徐础起身,“宁王若以为自己就能打败官兵,非常好,我可以让出军主之位,或者宁王在北城自行其事,其它三面受我指挥。宁王乃豪杰之士,无需言不由衷,大家目标一致,都是击退官兵,何必互使阴招?”
  “吴王说得真对,何必互使阴招?你仍是全军之主,以后不得你的命令,我不出城就是。”宁抱关略一拱手,转身走了。
  宁抱关终究不会为人所用。
  徐础表面上压了宁抱关一头,却无得意之情,向甘招道:“宁王心中只有宁军,没有义军。”
  甘招上前道:“宁王善战,若能得而用之,如虎添翼,若不能得,吴王需小心。”
  徐础笑而不语,对甘招他还不能太相信。
  回到西城吴军营地,雷大钧通报说官兵那边来了一队使者,已经等候多时。
  随使者一同进城的还有孟僧伦和唐为天。
  唐为天一见吴王,先跪地磕了几个头,起身道:“大都督没死,真是太好了。”
  徐础也很怀念这位贴身侍卫,笑道:“你辛苦了。邺城这回派来的使者是谁?”
  孟僧伦上前回道:“我们都没见着,费昞倒是说了,‘吴王想要一份保证,济北王就送一份保证过来’。”


第二百零二章 保证
  随孟僧伦、唐为天进城的是一辆箱式马车,遮得严严实实,车身雕花涂彩,两名俊俏少年徒步伴随,别人没注意到,徐础却一眼就瞧出这两人是宦者。
  徐础大吃一惊,以为济北王将女儿张释清送来了,他从不觉得自己对这个妻子负有责任,这时竟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负疚感,可是一想到是张释清“休夫”在先,他不再认为自己有错,转而担心另一个妻子薛金摇的反应。
  吴王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一名少年伴随上前小声道:“主人不便当众露面,希望……”
  “好,随我去大营。”徐础清醒过来,无论怎样,这是一场谈判,济北王若是真送来女儿,确能显出几分诚意。
  唐为天不管闲事,追着吴王说东说西。
  他成功地找到了王颠,传达吴王的命令,带兵去投奔邺城。
  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冀州兵,湘东、济北二王与王铁眉正犹豫不决,见到吴王使者之后,大喜过望,立刻发兵渡河,直奔东都。
  王颠与他手下的吴军将士被留在百里以外,唐为天则被送回城内,以示官兵的诚意。
  “我早就到了,官兵不放人!我几次想跑,都被他们拦住。”唐为天愤愤地说。
  徐础急需忠诚、听话的部下,对唐为天很看重,到了四王府大营,从腰间解下降世棒,双手捧送,“这是真正的降世棒,降世王生前赠与我,以后由你替我保管。”
  唐为天倒吸一口凉气,他腰间也有一根木棒,是吴王随便找来唬人的,他却一直当真,以为是降世棒的“亲戚”,但亲戚毕竟只是亲戚,不如原主神力广大。
  “真的?”唐为天不敢相信。
  “人在棒在。”
  “是,大都督,你放心吧,它比我的命都重要。”唐为天慨然许诺,吴王交托得越正式,他越高兴。
  薛金摇住在广陵王府里,徐础带邺城使者去往济北王府,如果车中人真是张释清,至少算是回家。
  在王府的一座小院里,唐为天等人退下,两名少年伴随也离开,只有孟僧伦不肯走,小声提醒道:“执政不可大意,万一车中藏有伏兵……”
  徐础还真得考虑到这种可能,于是带着孟僧伦上前,他自己掀帘往里面瞥了一眼,转身道:“没问题,孟将军退下吧,谈判之后,我会叫你们。”
  “真的没问题?”孟僧伦什么都没看到,兀自放心不下。
  “嗯。”
  孟僧伦这才离去,几步一回头。
  等到院门关闭,徐础刚要请邺城使者下车,车中人探头出来,笑道:“他们都走了?”
  济北王派来的人不是女儿张释清,而是世子张释虞。
  徐础心中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一开始怎么会想到张释清,大概是以为济北王舍不得让儿子涉险吧。
  “济北王真是……”徐础不知该说什么。
  “是我自己要来的。”张释虞跳下马车,四周看了一眼,惊讶地说:“这不是我家吗?”
  “现在是义军大营。”
  “哈哈,妹夫真会选地方。”
  “进屋说话吧,外面又黑又冷。”徐础做出主人的姿态。
  “好啊。妹夫知道这座小院原来住的是谁吗?”
  “不知。”
  “是我父王的一名宠姬,姓阮,最擅长歌舞,尤其是饮酒微醉之后,愈见功力。父亲极宠受她,一年当中倒有一半时间住在这里。我小时候见过阮姬之舞,啧啧,至今难忘。”
  “济北王将她带去邺城了?”
  说话间,两人已进入正房,张释虞虽是王府主人,却只记得大概,徐础点灯,请他坐下,“只有凉茶。”
  “我带着呢。”张释虞穿着一件狐皮长袍,从袍下拎出一只细长酒壶,用手摸了一下,笑道:“车里有炭,我一直用它热酒。”
  张释虞又从怀里取出两只杯子,分别斟满,敬道:“很久没与妹夫喝酒了,来,我先敬你一杯。”
  “真是好酒。”徐础喝完之后赞道。
  “不知是哪里贡来的,我尝过之后觉得不错,就带来了。妹夫刚才问我什么?对,住在这里的阮姬,她没去邺城,几年前就死了。说来可笑,那次她喝的酒稍多了些,跳舞之后找地方呕吐,千不该万不该,她竟然去了井边,手扶井栏,一个没注意……唉,天妒红颜,就是这个意思吧。阮姬死后,父王郁郁不乐,封井锁门,自请就国,两三年不回东都。”
  徐础默默饮酒,他不是来听故事的,却有一点被打动,心中感慨阮姬死得不值。
  “唉,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认认真真地活着,天上神佛看你却只是一个笑话,轻轻一拨,就将你推入一个极尴尬的境地。”张释虞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感叹。
  “听说世子已获封为关中王,恭喜。”徐础改变话题。
  张释虞笑道:“别提了,事情麻烦着呢,太皇太后封我为王,好让我去贺荣部谈判,当时没人反对,等我回来,一班逃亡邺城的大臣却不同意,说太皇太后没有资格封王,我只能算是假王,必须等到圣旨,才能成为真王。瞧,我与阮姬一样,也被轻轻拨了一下。”
  “皇帝逃亡江东,不肯封你为王吗?”
  “他就是肯,我也不能接受啊。接受江东的封王,就等于承认那边才是正统皇帝。”张释虞摇摇头,“我必须等新皇帝在邺城登基之后,才能获封真王。”
  徐础笑道:“到时候,虞世子就不止是封王了吧?”
  “妹夫什么意思?哦,抱歉,我总是改不了口,你现在是吴王。”
  “跟你一样,也不是真王,我是吴国执政王,寻到真王之后,要让出王号。”
  张释虞笑得颇为开心,“听妹夫这么一说——我还是叫你妹夫吧,顺嘴一些——你也不是真王,我心里踏实多了。”
  “怎么?”
  “妹夫别多想,我不是说你不配称王,只是……王号易得,想去掉却难,妹夫不是真王,少了许多麻烦。”
  徐础归顺之后,要去掉王号,改称吴国公。
  外面脚步声响,徐础正纳闷谁敢擅闯此地,就见薛金摇身穿盔甲,持刀进屋,看到张释虞,一下子愣住了。
  张释虞不明底细,脸都白了,从椅子上跌下来,颤声道:“吴王,你、你真要对我下手?”
  “世子休怕,这位是……”徐础含糊过去,起身来到门口,小声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薛金摇听到传言说吴王的另一个妻子进城,心中大怒,提刀就来,结果看到的却是一名少年,不由得大为羞惭,脸上却不肯表露出来,收刀入鞘,“听说你有客人,我来敬杯酒。”
  薛金摇绕过吴王,来到桌前,拿起吴王的杯子,向坐在地上的张释虞道:“别怕,我不是来杀你的,敬杯酒就走。”
  “是是,这位将军怎么……”
  薛金摇仰脖一饮而尽,转身走了。
  徐础将张释虞拽起来,“没事,咱们继续谈。”
  张释虞惊魂未定,坐在椅子上不动,全没了刚才的随意洒脱,“那是妹夫手下大将?”
  徐础不能再瞒,只得道:“那是……降世王之女,我的妻子,曾被官兵掳获,世子没见过她?”
  张释虞恍然,“原来是她,我昨天才从邺城赶来,听说过,没见过。呵呵,妹夫见异思迁啊,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妹夫会……会喜欢这种女人。”
  “世子不也娶了贺荣部女子?咱们还是一样的。”
  张释虞大笑,终于恢复正常,“没错,想要取信于人,联姻总是最常见的手段,可是好像也没什么大用,妹夫没留在父王那边,也没保住降世王。算了,都是小事,妹夫就算再娶十女、百女,第一位正妻也还是我妹妹,你是张氏的女婿,赖也赖不掉。”
  张释虞忍不住向外望了一眼,生怕薛金摇还在外面,听到这句话会闯进来砍他。
  “济北王派世子进城,足见诚意,我再没有疑虑,愿意尽快归顺。就有一个麻烦,城中诸王不和,尤其是宁王,不肯听从我的命令,我若归顺,他立刻就会火烧东都,与官兵决战。”
  “那人是个疯子吗?三番五次前去挑战官兵,打又不敢真打,像苍蝇一样令人厌恶。”
  “宁王以为这样能显出他的勇猛,争得义军的拥戴。”
  “哦,可妹夫一定有办法收拾他。”
  “有,需要邺城配合一下。”
  “怎么说?”
  “后天上午,我会传令诸王四面出击,东、西、南三面皆是虚张声势,官兵无需在意,将突骑集中在北面……”
  “妹夫不用说了,我已明白。可是宁贼一见官兵势大,绝不敢迎战,肯定带兵逃回城里。”
  “我会提前夺取城门。”
  张释虞大笑,拍腿道:“妹夫这一招真够绝的,行,就按你的计策行事。妹夫送出太后,如果能除掉宁贼,就是湘东王和欢颜郡主对你也不会有疑心了。”
  “湘东王还是不信我?”
  “湘东王还好说,欢颜郡主……她现在跟从前不一样啦,天天守在太皇太后身边,深受宠爱,言听计从。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视妹夫为仇敌,说你的话一句也不可相信。”
  “她大概怕我到了邺城,对她是个威胁吧。”
  “有可能,欢颜擅使计谋,与妹夫是同一类人。别管她,还有我们呢,我与父王盼着妹夫过来帮忙。”
  张释虞眨下眼睛,算是回应徐础之前的一句话。
  邺城若有新皇帝,张释虞就不止是称真王那么简单了。


第二百零三章 谋端百出
  有来有往,徐础送出栾太后,邺城送来张释虞,双方的信任加深许多。
  徐础亲自将张释虞送到城门口,目送车辆离去,心里既有愧疚,又有对愧疚的鄙视,他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不配做一名创业的帝王。
  转过身时,徐础的心已恢复平静,向孟僧伦道:“去一趟南城,说我要去拜见晋王。”
  “现在?”孟僧伦觉得这么晚去见晋王,实在有些危险。
  “嗯,你去通报,我随后就到。”
  孟僧伦还想劝说,徐础冷冷地道:“需要与孟将军商量的时候,我自会问你。”
  孟僧伦只得领命告辞,身影刚刚消失,宋星裁就带着一大队卫兵赶来。
  徐础不喜欢受到“照顾”,但是没说什么,向一直留在身边的唐为天道:“你留下。”
  “为什么?”唐为天惊讶地问,以为自己既然回来,就该一直留在大都督身边。
  “我与降世棒至少有一个得留在营中。”
  “那我……”
  “回四王府大营,保护降世棒,如同保护我。”
  “好吧。”唐为天悻悻离去。
  徐础约摸时候差不多,带上卫兵前往南城,路上正好巡视自己派驻在东、南城中间的将士。
  夜里的东都分外安静,连犬吠都很少,数十万人似乎都躲在了地下。
  降世军的家眷都被安置在空置的深宅大院或者寺庙宫观里,他们倒是不必隐藏,城外的威胁越大,他们越要恣意狂欢,以免错过这最后的时机。
  许多将士没有守在岗位上,而是偷偷回到家人中间,或者三五好友一同饮酒作乐,满街乱蹿,随性所至,敲打紧闭的门户,用脏话污辱、威胁门里的住户。
  徐础曾在阵前斩杀过一名头目,原因就是此人擅回家中,如今他却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离开军营的降世军实在太多,他又分不清这些人的归属,没法加以惩处。
  宋星裁与吴王并驾,同样鄙视这群人,说道:“一群乌合之众,与小姓兵卒一个模样。”
  “给我一个月时间,就能让这些人成为真正的兵卒。”徐础感慨道,他有现成的人选与现成的办法,就是来不及实施。
  宋星裁道:“执政智勇双全,义军就该归你所有,诸王不识时务,耽误大事。”
  如果所有人都像宋星裁这样想,事情将会变得极为简单。
  徐础笑笑,他从未认为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会一蹴而就,但也没料到会这么难,“不急,不急。”
  前方蹿出一伙酒徒,十二三人,全是降世军,喝得多了,胆子比在战场上更大,竟然拦住吴军,喝问道:“来者是谁,报上名来!”
  宋星裁拍马上前,“吴王在此,尔等让路。”
  “吴王……哪个吴王?”
  “只有一个吴王。”宋星裁十分恼怒,示意身边的士兵拔刀横枪。
  别的酒徒都有分寸,转身要走,偏有一人醉得不知天高地厚,反而上前几步,迎上刀枪,“原来是那个认降世王做丈人和师父,但又见死不救的吴王。来得正好,叫他出来,我要问他,当初为什么不救降世王?”
  “降世王自愿升天,用不着别人搭救。”宋星裁没得吴王的命令,只能威胁,不能真动手。
  “呸,这种鬼话骗骗胆小鬼还行,对我没用。让吴王交出降世棒,我来当降世王,所有染过薛家血的人,一个……”
  其他酒徒害怕了,拽着他就走,此人不服气,远远地还在叫嚷。
  队伍继续前进,宋星裁回到吴王身边,小声道:“不该纵容这样的人。”
  “也不能与他一般见识,我的对手不是他们。”徐础停顿一会,“派人跟上他们,知道住处之后,给他们每人一坛酒、一条肉、一袋粮食。”
  “不罚也就是了,还要赏吗?”宋星裁理解不了,话一说完,他突然明白过来,拱手道:“是,执政,我这就派人跟随。”
  孟僧伦等在路上,“晋王请吴王不必劳动,他亲去大营面见吴王。”
  “已经在半路上了,还是去一趟晋营吧。”
  孟僧伦原是吴国禁军将领,主要职责就是迎来送往,熟悉王侯之间的礼节,应声是,立刻又回去见晋王,表达吴王的意思。
  很快,刘有终陪孟僧伦一同到来,下马相迎,声称晋王已经出营,要来亲自迎接。
  徐础与刘有终很久没有互称兄弟,都不觉得尴尬。
  离晋营数里,晋王沈耽率部下停在路边,执礼甚恭。
  两人见面免不了一番客气,沈耽比刘有终热情得多,仍坚持称四弟,徐础自然也叫他三哥。
  无论彼此之间存在多少过节与疑虑,沈耽总能视而不见,情义一如往昔,徐础深感佩服。
  两王携手进入晋营,吴王卫兵大都停在营外,少数人随入,守在议事厅门口。
  宋星裁立刻将路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述一遍,孟僧伦点头,小声道:“执政虽然年轻,想得却比咱们都要周全,那些酒徒得到赏赐之后,若不亲去跪头请罪,就真是笨到家啦。”
  “我瞧他们都不太聪明。”宋星裁撇撇嘴。
  “嗯,我找人去点拨他们一下。”孟僧伦走开,到营外找两名心腹,交待一番,回到议事厅门口。
  宋星裁对孟僧伦无话不说,低声道:“执政的意图我已大致明白,如今梁王、蜀王都好说,晋王会被送去,就是宁王最难对付,每次听说宁王违命行事,我都替执政感到愤怒。”
  厅外还有其他人,孟僧伦拉着宋星裁走出几步,在无人处道:“宁王爱冒险,经常亲自带兵出城,我看官兵的意思,对他也十分恼怒,正设陷阱,要引他入彀。要我说,最大的威胁还是官兵,天成是咱们吴国死敌,假装归顺可以,真心归顺绝不接受。”
  “当然,可是我看执政的样子……”
  孟僧伦微笑道:“放心,执政绝不会真心归顺,这点我可以保证,而且,我也做了一些准备。”
  “哦?”
  七族将领亲如一家,孟僧伦自然不会向宋星裁隐瞒,小声道:“其实也是执政埋下的计谋,他让王颠带兵暂时投靠邺城,就驻扎在不远的地方。我向湘东王、济北王求情,请他们召王颠过来。执政哪里都好,就是偶尔不够坚定,思前想后,以至错过时机……”
  宋星裁点头,“若是执政再生犹豫,咱们就推他一把——孟将军与王颠联系上了?”
  “当然,投靠邺城本非王颠所愿,他很愿意做点事情。”
  宋星裁心情大好,“独占东都,击退官兵,以执政之多智、吴人之勇敢,何止恢复吴国?”
  孟僧伦冷笑一声,“复国尚在其次,报仇才是第一等的要务,等时机到来,拼上自己这条性命,我也要为吴皇和吴国公主报仇!这件事不可向执政透露,明白吗?”
  “明白,只是……吴王能杀昌顺之,未必……”
  “我这条命早归执政所有,他要杀,我绝不反抗。只要能报仇雪耻——”孟僧伦抬眼四望,“东都就是吴国公主的牢笼,她活着的时候我没能救出来,她不在了,我要替她毁掉整个牢笼。可惜楼家人逃得干净,只剩一个老太婆……不,还有一个楼家人留在邺城军中。”
  孟僧伦说得咬牙切齿,宋星裁心生敬意,慨然道:“咱们吴人有仇必报。”
  厅外,两将小声议论,厅内,徐础也与沈耽达成共识。
  “后天上午?”沈耽再次确认。
  “后天上午,我与虞世子约好,义军四面出击,不会真打,官兵会放过三面,只在北边布置大军,围歼宁王骑兵。”
  沈耽面露喜色,拱手道:“四弟此计甚妙,一箭双雕,既能让我突围,又能借机除掉宁王。宁王骄横,不服管束,早晚会误四弟大事。”
  “我与宁王志不同、道不合,已经无话可说。非我无义,实在是不愿看到义军辛苦得来的胜利,毁于他一人之手。”徐础说这些话时,心中已无半点愧疚。
  沈耽马上道:“当然,东都乃四弟夺得,宁王坐享其成,不感激也就罢了,反而三番五次地违命,是可忍,孰不可忍?唉,若非晋阳危急,我真想留下来,襄助四弟共成大业。四弟龙形显露,经此一役,夺得天下不过是早晚的事,请四弟不必担心并州,我一回到晋阳,立刻派人奉表称臣。”
  徐础笑道:“三哥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结拜兄弟,何分君臣?以后我专心向南,北方诸州,尽归三哥,我绝不派一兵一卒北上。”
  “我却要亲自率兵南下,随四弟征服天下,以效微劳。”
  两人大笑,刘有终在一边适时插话,将气氛烘托得更加热烈,就差再来一场拈香结拜。
  徐础告辞,没有回大营,而是直奔东城梁营。
  马维的心事还不平稳,徐础拜访过晋王,必须再来安抚一下梁王。
  果然,马维已经听说吴王夜访晋王,心生疑惑,坐立不安,待接到通报说吴王要来梁营,立刻转惧为喜,亲自出营相迎。
  徐础要对马维说的话很简单,“晋王急于返回并州,但他不会就这样离开,必然要引官兵入城,一是令官兵无力追赶,二是令官兵与义军两败俱伤,不会妨害他日后争鼎。”
  “我猜也是如此,沈耽是个笑面虎,他说的话必须反着听。”
  “我不打算阻止晋王,让他回晋阳阻挡贺荣部,中原也能得些喘息。”
  “就这么放过他?”马维深感遗憾。
  “我要将计就计,晋王引入官兵,咱们就在城内设伏,这件事要马兄全力相助。”
  马维点头,“十万梁军,尽由础弟指派。”
  梁军没有十万,徐础只要马维的这句话就够了。
  南城的议事厅里,沈耽与刘有终反复分析吴王的用意,最后得出结论,绝不能让吴王战胜官兵,甚至不能让吴王除掉宁王。
  这个夜里,东都百姓躲藏在家里忐忑不安,街上却有许多人影蹿来蹿去,传递或真或假的消息。
  徐础离开梁营,天亮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必须争取宁抱关的信任,哪怕只是暂时的信任。


第二百零四章 同胜同败
  夜已经很深,薛金摇还没睡,也没有把弄兵器,坐在桌边,眼睁睁瞅着烛芯一边燃烧,一边变长,等到光亮即将消失的时候,她才拿起剪子剪掉一小截多余的绵芯。
  听到开门声,她扭头看去,对之前持刀误闯的事情感到不好意思,但她不会道歉,也不想道歉。
  徐础刚刚回来,被妻子盯得有些心虚,“你还没睡?”
  “嗯。”
  “休息吧,天已经很晚了。”
  “嗯。”薛金摇没动。
  徐础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多余,于是向床走去,他得尽快睡,明天一早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降世军真能击退官兵吗?”薛金摇问,在她眼里,所有义军都是降世军,不分来源。
  “能。”徐础斩钉截铁地说,坐在床边,准备脱靴。
  “我有不祥的预感。”
  “哦?”徐础实在提不起兴趣。
  “你会失去东都。”
  “是吗?你有没有预见到我会得到什么?”徐础已在别的房间里洗漱完毕,脱掉外衣,仰面躺下。
  “一无所有。”
  “呵呵,那我倒是能得一阵清闲。”徐础闭上眼睛。
  薛金摇没再发出声音,徐础反而睡不差,睁开眼睛,看到妻子已经站在床边,正低头俯视他。
  “你有话要说?”徐础睡意全无。
  薛金摇摇头,“我无话可说,只想看看你。”
  “我有什么可看的?你每天都能见到我。”徐础笑道,从下往上看,薛金摇更显高大,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收养的猴子。
  “你不仅会失去东都,还会失去所有,包括我,咱们在一起不会太久。”
  “你要走?回秦州吗?咱们很可能同路。”
  薛金摇脸上露出一丝烦躁,“我不知道,我预见得不够清晰。”
  徐础坐起身,正色道:“这或许不是预见,弥勒给你的只是一种启示,你察觉到什么,感到不安,但又不明白其中原因,所以觉得自己预见到不好的未来。比如……降世王,你曾说预见到血光之灾,结果它真的发生,但那可能只是进城之后的所见所闻让你心生警惕,以为降世王应付不了这样的局面。”
  薛金摇慢慢在床边坐下,思忖良久,“你说的有点道理,因为每当预见到什么,我总想改变它,而不是接受它。有时候……有时候我真能改变‘未来’,只要我肯参与进去。爹娘的死,我也想干涉,只是弄错了方向。”
  徐础点头,“就是这个意思。休息吧,我不会一无所有,你也不会离开单独回秦州。”
  徐础打个哈欠,再次躺下,这回没有受到干扰,很快沉沉入睡,直到他被一阵剧烈的摇晃弄醒。
  眼前一片漆黑,外面天还没亮,薛金摇仍坐在床边,但是满身寒气,显然出过门。
  “怎么了?”徐础脑袋里昏昏沉沉,真不想睁眼。
  “我查过了。”
  “查过什么?”徐础有气无力地说。
  “我希望能帮到你,所以去查你在做什么。”
  徐础苦笑道:“你可以直接问我。”
  “你不会对我说实话,你对任何人都不会说实话。”
  徐础笑了两声,竟然没法反驳。
  “冯菊娘已经回来了。”
  徐础一下子清醒,坐起身,“这么快?”
  “嗯。你想杀宁暴儿,是吧?”
  “你……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所有人都知道:吴王想杀宁王,宁王也想杀吴王。吴王多智,宁王多力,大家都很好奇,这回是智胜,还是力胜。”
  听到薛金摇说出这样的话,徐础忍不住笑了,“你预见到我会‘一无所有’,所以你心里觉得我不是宁王的对手?”
  “你不是他的对手。”薛金摇直言不讳。
  “那我更要跟他斗上一斗。”
  “你的那些计谋都没用。”
  “哪些计谋?”
  薛金摇停顿一会,“你让冯菊娘向牛天女说了什么?”
  “冯菊娘没对你说吗?”
  “她不肯透露,说是你向她下过严令,不准她泄密。”
  徐础对冯菊娘比较满意,“其实也没什么,晋王会施离间计,说我要暗害宁王,所以我得提醒宁王,晋王不怀好意,他要引官兵进城,将义军斩草除根。”
  “既然是提醒宁王,为什么要找牛天女?”
  “因为——”徐础调整坐姿,好让自己舒服一些,“牛天女才是做主的人,不通过她,我没办法击败宁王。”
  “是吗?宁暴儿当初离开降世军的时候,可没带上牛天女。”
  “那是因为降世王妒嫉贤能……”话已出口,徐础才想起妻子是降世王的女儿。
  “你接着说,我爹的确是这样的人。”
  “宁抱关留在降世军中,早晚会有危险,所以他争得一个王号,带兵自立。可降世军兵多,是一股极强大的助力,所以牛天女留下。牛天女一直在给丈夫物色将领,有被俘的官兵,也有降世王头目,人数不多,在宁抱关这里却个个受到重用。”
  “嗯,牛天女的确经常往宁暴儿这边送人,当时我们还笑话她对丈夫太软弱。”
  “所以我要争取牛天女的信任,只有她能帮我击败宁抱关。”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薛金摇坐在黑暗中思考,半晌之后开口道:“我看到的还是你败。”
  “有原因吗?”徐础笑问道。
  “你……用的计谋太多啦。”
  “计谋多有何不好?我总不至于跨马持枪,亲自去向宁抱关挑战吧?”
  薛金摇拒绝回答,改口道:“刚才来了一伙降世军,跪在营门外求饶,我将他们打发走了。”
  “哦,是一伙醉鬼,大概是酒醒了。”
  “我知道你瞧不起降世军……”
  “恰恰相反,我非常在意降世军,进入东都之后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得到降世军的支持,对我来说,降世军比东都更加重要。”
  “可你的那些计谋,只会让降世军离你越来越远,因为他们理解不了,大家更支持宁暴儿。”
  徐础沉默一会,“不到最后,胜负难料。”
  薛金摇轻叹一声,“带上你的人,跟我一块去秦州吧。我至少能叫上一半降世军,剩下的留给宁暴儿,别跟他争。”
  “就因为你‘预见’到我争不过他?”
  “我向法师仔细询问过,诸王营中此前发生的骚乱,很可能是宁暴儿暗中指使,他不肯公开给我爹报仇,却要利用这件事铲除异己。”
  “我记得宁军营中也有哗变,宁抱关杀死的人最多。”
  “他杀死想杀的人,不管他是否参加哗变。”
  “我一点也不意外。”徐础道。
  薛金摇又沉默一会,终于说出她一直寻找的答案,“你不如他心狠手辣。”
  “时候未到。”
  “不不,没有什么时候不时候,心狠手辣是个性格,要么有,时时都能显露出来,藏都藏不住,要么没有,勉强狠辣,也会让人觉得别扭。”
  “好吧,我不够心狠手辣,但是两王相争,比的不是谁更狠。”
  “对降世军来说就是这样,谁狠他们跟谁。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在秦州加入降世军,你也会这样。我爹还在的时候,最多相隔三天,必须杀人,或多或少。他说,降世军被迫造反,本不愿背井离乡,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个个拖家带口,累赘众多。必须从严治军,让他们知道生杀大权掌握在谁手里,才能勉强不散。”
  “瞧瞧降世王的下场,杀他的人虽是梁王,但是随梁王一同闯殿,将薛家亲友杀尽的,却都是降世军。”
  薛金摇从来辩不过丈夫,叹息道:“我仍然觉得你不是宁暴儿的对手,真希望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千万不要。”徐础马上阻止,“我自有办法。”
  “嘿,你总有‘办法’,你的问题就是‘办法’太多,手腕太软。”薛金摇伸手握住丈夫的手腕,没她想象得那么细弱,但也不是很粗壮。
  徐础挣脱不出来,只得随她,“降世军有始无终,乃是因为胸无大志,一味地随波逐流,所谓的佛国太过遥远,将士们不知所从。现在不同,我与宁王争的不止是东都,还有整个天下,这个时候光凭心狠手辣是不够的。你是我同床共枕的妻子,给我一点信任。”
  “我希望你能胜。”薛金摇不肯松开手,与丈夫相识短暂,她却已有不舍之心,“如果你没胜,我会将你带走。”
  “如果我没胜——你也是输家,以宁抱关的心狠手辣,怎么可能放咱们二人活着离开?”徐础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妻子的手背上,“胜则同胜,败则同败,方为夫妻。”
  “唉,为什么当初我会同意嫁给你呢?”
  “因为弥勒佛祖给你的启示?”
  “其实是因为……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最俊俏。”
  “哈哈。”徐础大笑,“想不到我还有以色事人的时候。不管当初,只看现在,咱们已是夫妻,当同舟共济。”
  “当然,可你在邺城还有一个妻子……”
  “娶她非我本意,也非她意,离开东都的时候,她曾经写下一纸休书。”
  “她休了你?”薛金摇吃惊地问。
  “嗯。”
  “对啊,为什么只有男休女,不能有女休男?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喜欢她了,那是一位奇女子。”
  “她不是奇女子,只是被娇惯坏了。”
  “好吧,我相信你,相信你会胜,而且我希望能帮上忙。”
  “别的不用你帮忙,我只对牛天女感到不安,冯菊娘怕是不能取信于她……”
  “我去一趟,我能看穿她的心思。”薛金摇爽快,抽手而出,起身就往外走。
  天已经微亮,徐础没法再睡,心里却不舒服,又陷于愧疚与鄙视的循环当中。
  虽说薛金摇是主动送上门来,可徐础还是对她说了一些谎言,将自己的妻子也利用上。
  他曾经给自己定下一条底线,如今这条线越来越模糊。
  “还不是讲仁义的时候。”徐础只能用这句话来劝慰自己。


第二百零五章 女心
  牛天女将薛金摇看成自己的女儿,见到她来,非常高兴,迎到屋中嘘寒问暖,找出许多美食堆在桌子上,好像对方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薛金摇的确喜欢零食,尤其是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小东西,挨样品尝。
  牛天女平时沉默寡言,对薛金摇却是另一种态度,看她吃得越多,笑得越是开心,“尝尝这个,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甜甜的,很好吃。要说东都不愧是东都,啥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要说这班贪官污吏打仗不行,搜刮民脂民膏倒有一套。”
  薛金摇一边吃一边点头,表示赞同。
  “你这些天还好吧?吴王待你怎样?这么小就没了爹娘,降世王就算了,黄铁娘可是你的靠山,唉,连兄弟也只剩下一个……”
  薛金摇咽下食物,开口道:“没有爹娘,我自己也能过得很好。至于吴王,对我好,就在一起过,对我不好,一拍两散。牛婶,你听说过女子休夫吗?”
  牛天女笑道:“我活这么大岁数,可没听说过这种奇事。”
  “据说是有,但是现在用不上,吴王对我……还好,没什么毛病。”
  “苦命的孩子,听婶一句话,别太相信男人,他终究是异姓人,现在对你好,一遇新欢,立刻变脸。”
  “就像宁暴儿?”
  薛金摇受母亲影响,说话直接,从不考虑对方感受,牛天女习以为常,笑着点头,“宁王尤其如此,几十年夫妻,孩子都有了,他说变心就变心。降世王贪恋美色也就算了,反正你娘不在意,宁暴儿……唉,只能说男人永远长不大,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变回孩子,做出疯狂的事情来。”
  “牛婶见过太后?”
  “嗯。”
  “她怎样?”
  “怎么说呢……你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戳死的那种女人,连站都站不直。但是真的很显年轻,根本看不出是三十多岁的女人。”
  “比冯菊娘如何?”
  “哈哈,完全两类人,冯菊娘再妖媚,至少还能站得住、走得动,太后是个面人儿,跟天成朝一样,不堪一击。”
  薛金摇点头,不再想太后,问道:“宁暴儿这样对你,牛婶也不生气?”
  “你们都等着看我生气,是吧?”
  薛金摇也不掩饰,回道:“当然,若是吴王敢这样待我,我当天就砍下他和贱妇的人头。”
  “男人长不大,那是没办法的事情,只好让女人成熟些。我的孩儿,你已经成亲,又遭逢巨变,可不能再孩子气了。”
  “孩子才不会砍人头。”
  “大人也不会随便砍人头,咱们另有招数,能将自己的男人放出去,也能收回来。”
  “什么招数,忍耐吗?”
  “嘿,那是怨妇所为,咱们不仅不忍,还要像赶牛一样,在后面抽鞭子,让男人走得快些。”
  薛金摇笑了,“鞭子我也有,就是不知道……”
  “傻孩子,我是打比方,不是让你真用鞭子。就拿宁王来说吧,他为啥喜欢太后?无非是称王之后野心膨胀,自以为地位很高,必须是顶尖的女人才配得上他。要说真喜欢那个女人,倒未见得。”
  “那牛婶怎么抽鞭子呢?”
  “简单,宁王自以为高人一头,我就告诉他,还有更高的位置等他夺取,到时候,不是他要太后,而是太后来求他。于是他就放弃太后,又回到正路上来。”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可这是暂时的吧,宁暴儿若是真的再进一步,当上……皇帝呢?”
  “他想当皇帝,还得拼搏好多年,就算成功,他的心自然更大,很可能看不上太后。而且,谁说太后就能活到那个时候?我看她的样子,出城之后用不了几天,就得惊吓而死。”
  “什么太后、公主、郡主,全都一个样,看上去娇贵,其实不经碰。”
  “就是,所以咱们有什么可担心的?撵着男人往前走,只要路没走完,他们就没工夫胡思乱想。”
  薛金摇颇以为然,“我爹刚开始也是一心上进,抢到美女与财物,全送给部下将士,自己一点不留,那时我娘还和他吵架,想留点好东西。等我爹称王,觉得没啥追求的时候,才变了一个模样,好酒、好色、好财,谁劝都没用,否则的话,也不至于落一个这样的下场。”
  “我的孩儿,你算是想明白了。我看吴王也是野心很大的人,你也不用时时鞭打,看他懈怠、有自满之色的时候,轻轻催一下就好。”
  “嗯,我听你的。吴王野心是不小,他虽然没说,但是一看就是要当皇帝。”薛金摇看向牛天女,认真地问:“我的男人野心大,你的男人野心也不小,两人都想当皇帝,若是互相打起来怎么办?”
  “那样更好。”牛天女笑道,又拿起一块像是果脯的零食递过去,“胜的人继续往上走,败的人要么心灰意冷,要么还想报仇,总之都没精力拈花惹草,咱们两个都是胜家。”
  “我不准宁暴儿杀死吴王。”
  “哈哈,这才几天工夫,你就只认夫君,不认婶娘了。再说,现在是吴王占上风,他不杀宁王,我们两口就感恩戴德了,哪敢图谋杀吴王?”
  “吴王占上风吗?我可看不出来,他天天东跑西颠,到处求人,见个小兵都要客气几句。”
  “嘿,城中有五王,你看除了吴王之外,还有哪一位王敢满城行走?吴王这是大占上风,而且这其中有你一份功劳。”
  “跟我有什么关系?除了睡觉,我俩几乎见不着面。”
  “傻孩子,老大不小了,别乱说,让外人听着笑话。”
  “我说的睡觉就是睡觉,没有别的意思。”
  “那也不能说出口。”
  薛金摇拧着眉,颇不服气,最后道:“好吧,你说我有什么功劳?”
  “你是降世王的女儿,就是凭着这一点,吴王才能收拢降世军为己用。”
  “嘿,降世军没把我这个女儿当回事,会对女婿高看一眼?”
  “你太单纯,我的儿。比如刀剑,有人会用,有人不会用,有人用得好,有人用得差。”
  “我会用刀剑,而且用得很好。”
  “但你不会用心。”
  “嗯?”
  “吴王会用心,不是一般的会,而是擅长,诸王当中没人比得上他,宁王是个粗人,只会带兵打仗,在这种事上更斗不过吴王。你就是吴王手中的刀剑,他将你利用得淋漓尽致,将本来属于你的降世军,全拉到自己身边。”
  薛金摇皱眉想了许久,“我不喜欢被利用。”
  “没人喜欢,但这不怪吴王。自己的刀剑,你不用,别人当然要用。反正你们是夫妻,谁用都一样。”
  “可他利用完了,不要我怎么办?到时候我拿什么鞭子抽他?”
  牛天女起身,来到薛金摇身边,轻按她的双肩,“所以啊,女人不能只是默默地待在男人后面,手里必须留点什么、掌握点什么。”
  “牛婶留什么、掌握什么了?”
  “我留下宁王的孩子,掌握宁军的选将之权。”
  “可我没有孩子,也不会选将。”
  “用不着,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你有金圣女的身份,有佛赐的降世棒。”
  “降世棒不在我手里,在吴王……吴王宁可将它交给一个进城不久的毛头小子,也不愿交给我。”说起这件事,薛金摇露出怒容。
  “要回来、骗回来、抢回来,总之降世棒就该归你所有,凭你的圣女身份,还有你弟弟,再加上佛赐宝物,降世军不追随你还追随谁?到时候吴王要从你这里求取将士,对你的‘利用’无穷无尽,自然不敢忘恩负义。”
  薛金摇想了一会,“听上去不错,可就是降世军杀了我爹,他们没准也会杀我。”
  “不不,你刚才也说了,降世王志得意满之后,变了一个模样。你要做从前的降世王,不做变了的降世王,将士们自然不会生出异心。金摇,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接受佛旨,成为弥勒弟子。降世王升天,你的运数还没完结,绝不会只是做一个吴王夫人。”
  “我要让吴王做金圣女的丈夫。”
  牛天女笑道:“我就说女人要提前长大,瞧,金圣女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
  薛金摇说是明白,却没有完全明白,呆呆地坐了一会,“你不要让宁暴儿杀吴王,我也不让吴王杀他,好吗?”
  “当然好,你娘不在,我就跟你的亲娘一样,咱俩绝不结仇。眼下,是你看住吴王,不要让他使计杀宁王。”
  “吴王能有什么计?无非就是借官兵杀宁暴儿,你让他别出城就行了。”
  “宁王以勇猛立世,绝不可显出半分怯意,他必须出城,他不愿意,我也得撵他出去。”
  “那我就没办法了。”
  “你有办法。”
  “嗯?”
  “拖住吴王,别让他来夺北城两门,这就够了。宁王能不能安全逃回来,看他自己的本事。”
  “怎么拖?我连降世棒都没夺回来呢。”
  “这个……你们是夫妻,我不能瞎出主意。”
  “不行,牛婶必须给我出个主意,要不然我今天就白来了。”
  “你先说自己为什么要来?是吴王的主意吧?”
  薛金摇瞪大双眼,似乎受到了羞辱,片刻之后讪讪地说:“他让我来探听牛婶和宁王动向,但我不是听他话才来的,我的确想见牛婶,想知道……想知道……”
  “冯菊娘找我说了什么?放心吧,那是一个自以为聪明的笨女人,换了这么多丈夫,什么都没留住,只得一个‘克夫’的名声,她不是你的对手,以吴王的野心之大,也不会看上她。”
  薛金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牛婶还没说主意呢。”
  “其实也简单,不光是帮我和宁王,你还能夺回降世棒。”
  “快说啊,我早想要回降世棒,那是我们薛家的宝物,不能落到外人手中。”
  “你是降世军圣女,又有大批法师支持,可以再来一次招神。”
  “招哪位神?招来干嘛?”
  “当然是降世王,招来之后……你想干嘛就干嘛。”牛天女用力按按薛金摇的肩膀,回到对面坐下。
  薛金摇恍然大悟,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新世界,“对啊,我爹升天为神,比凡人更有资格统领全军!”


第二百零六章 送美
  薛金摇回到大营,进入议事厅,见吴王正与诸将议事,她什么也不说,默默地站在门口观望。
  牛天女的许多话都深深地打动了她,可这一切都不如吴王本人。
  吴王看到了她,向她笑着点头,薛金摇担心自己会显露出真情,于是脸上越发冷酷,甚至将目光移开。
  厅里的将领很多,将近一半原是降世军头目,薛金摇差不多都认识,只有个别人叫不出名字。
  有将领向金圣女拱手致敬,也有人视而不见。
  薛金摇经历过贫穷的日子,对人情冷暖不以为然,人家向到拱手,她不回礼,人家冷淡,她也无所谓,目光转动,像是在找人,其实只为目光移动时能顺理成章地看一眼吴王。
  即便是对自己的丈夫,她也要保持一分尊严。
  吴王侃侃而谈,面对来源复杂、诉求各异的将领,丝毫也不觉得为难,一句话里,总能尽量讨好各方。
  他说:“天成残灭五国、苛虐百姓,以至四方乱起,天成不灭,我等终不得安心。诸位远道而来,或秦州,或荆州,或吴州,所为者何?无非是报大仇、雪巨耻,幸而夺下东都,算是得尝一半,若是再败于官兵,无异于旧耻未尽,又添新耻……”
  将领们纷纷点头,不知是心里是否真当回事。
  薛金摇被说服了,甚至不等吴王说完,她就已经心悦诚服,忍不住想:他这张嘴可真能说,若是换成另外一个人,肯定令人厌恶,偏偏是他,偏偏是他……
  薛金摇怕自己忍不住会真情流露,转身离开,到了屋里坐定,仔细想吴王说过的话,慢慢明白过来,吴王仍在努力争取诸王的信任,他希望将领们能将话传出去,令众人以为他一心只想击败官兵,无意于内斗。
  “他若是没有这么大的野心,能跟我一块回秦州就好了。”薛金摇喃喃道,不像别的女人,愁绪缠心的时候赏花赋诗,薛金摇一有心事就要擦刀。
  她有十几口刀,样式不一,全是降世王抢来的,女儿开口索要,无人再敢争抢。
  薛金摇仔细擦刀,每一寸都不放过,擦完一遍之后,对着阳光反复查看,稍有不满,立刻再擦一遍。
  这一招永远有效,薛金摇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于是收起刀,先去隔壁看望弟弟。
  降世王三岁的儿子对自家的变化全无了解,只要乳母还在,整个世界就还一切正常。
  薛金摇想不起弟弟的生母长什么模样,也不在意,抱着他哄了一会,还给乳母,又走出来,来另一间房门前,刚要推门而入,转而敲门。
  冯菊娘开门,脸上带笑,“金圣女怎么来了?你让人带句话,我去见你啊。”
  “不用那么麻烦。”薛金摇迈步进屋。
  冯菊娘注意到金圣女带着刀,心里咯噔一声,虽然金圣女经常带刀,她还是有点害怕,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
  冯菊娘关上门,走到桌边倒茶,终于没忍住,脱口道:“是吴王不让我胡乱说,真的,金圣女,不是我不说……”
  “你在说什么?”
  “啊?金圣女不是来问我去见干娘的事?”
  “不是。”
  冯菊娘稍松口气。
  “坐下。”薛金摇命令道。
  冯菊娘立刻坐下,心里又紧张起来,辩解道:“我与吴王清清白白,他……他根本看不上我。”
  薛金摇轻哼一声,“我也不是为这件事来的。”
  冯菊娘尴尬地笑道:“那是我想多了,金圣女请坐,喝杯茶吧……茶有些凉,我让丫环去热……”
  “用不着,丫环人呢?”
  “在外面……马上就回来。”冯菊娘不忘加上一句。
  薛金摇不坐,“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对,今后你要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生为女人,又逢乱世,只好当一片随波逐流的浮萍,还能怎么办?”冯菊娘见金圣女似乎真没有恶意,说话正常多了。
  “你这片浮萍倒挺有想法,前一个丈夫刚死,立刻就缠上了另一个男人。”
  “不是我想缠着吴王,实在是……每次我的丈夫一死,总有一群男人围上来,为我打打杀杀,好像我很喜欢这种事情似的。为了少造些冤孽,我必须尽快找个靠山,从前是干娘给我选人,现在她不太愿意管闲事,我只好自己出面。吴王杀死我丈夫,我若找别人当靠山,倒像是对吴王不满,所以……”
  “你的嘴巴也挺能说。”薛金摇冷冷地道。
  “我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我是一个识时务的人,自从降世王将金圣女许给吴王,我就明白自己的地位,别无二想。”
  “你什么地位?”
  “金圣女身边的丫环。”
  “嘿,我没见你过去服侍我,你自己也有丫环,丫环养丫环,我咋这么有钱?”
  冯菊娘起身,“之前没敢打扰金圣女,我现在就能……”
  “坐下!”薛金摇喝道。
  冯菊娘立刻坐回凳子上,说出后半截话,“就能服侍金圣女。”
  “我不用丫环,就算用,也不用你这样的人,娇滴滴,能打磨刀枪、能擦拭盔甲吗?”
  “我能铺床垫被、打扫屋子……”
  “省省你的力气吧。我给你找个去处,一会你就走。”
  “金圣女要撵我走?”冯菊娘从凳子上滑落,扑通跪在地上,泪水涟涟,“金圣女开恩,我真的没想争抢吴王……”
  “坐!”薛金摇怒道,十分厌恶身子骨太软的人。
  冯菊娘勉强坐回凳子上,泪珠仍一滴接一滴地涌出。
  薛金摇同样厌恶眼泪,“你不用求我,也不必找吴王,这件事我做主。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让我再给你找个去处,二是明天上午我要招神降世,正好拿你当祭品。”
  “祭品?”
  “我爹一直挺喜欢你,被我娘阻止,才没将你要到身边。如今他已升天,我这个做女儿的,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他,只好拿你……”
  “金圣女给我安排了什么去处?”冯菊娘对第一个选择开始感兴趣。
  “大法师刘九转,是我爹的大弟子,弥勒佛祖的徒孙,降世军众法师之首,配得上你吧?”
  冯菊娘一愣,“配得上,可是……刘九转今年七十多岁了吧?”
  “哪有,才六十五。”
  冯菊娘一脸苦笑,“六十五也太老了,我、我喜欢年轻些……”
  “我弟弟年轻,今年三岁,你嫁给他,给我当弟媳吧。”
  “这个……更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你当我弟媳,还能当乳母,还能当丫环,吴王对你也不至于再起心事,四全其美,合适,再合适不过。”
  冯菊娘心里明白,薛金摇妒心一起,自己再想留在吴王身边几无可能,只得道:“不是我不愿意与薛家结亲,可不管真假,我毕竟有一个‘克夫’的名声,小王是薛家仅存的男丁,我可不敢嫁,万一……”
  “老的不要,小的也不要,你到底想怎样?非得逼我送你升天吗?”
  “不不,我不想升天。我是说——”冯菊娘想了想,觉得吴王十有八九不会管这桩闲事,终于吐出实话,“金圣女若是真想给我安排个去处,那就让我自己选吧。”
  “自己选?你有现成的姘头?”
  冯菊娘脸上竟然红了,“金圣女说的这叫什么话?我嫁过的丈夫虽然比别人多些,但是专守妇道,从未勾三搭四,不信你可以去打听。”
  “没事我打听这个干嘛?说吧,你选谁,我觉得合适,就送过去,我觉得不合适,你接着再选,一直到我满意为止。”
  金圣女的蛮横地步不让其母黄铁娘,冯菊娘焦头烂额,怕这个女人,更怕女人腰间的刀,“护世将军伍十弓一直想要我,如果非选一人的话,我选他。”
  降世军有好几位护世将军,薛金摇想了一会,“伍十弓是哪个?名字有点耳熟。”
  “三十多岁,个子高高,力气特别大,大家都说他能同时力挽十弓,所以得这样一个名。”
  “哦,他啊,想起来了。嘿,力挽十弓,真能吹牛。他现在是谁的手下?我给你说去。”
  “多谢金圣女,但是不必了,金圣女只需放我走就行,伍十弓肯定要我。”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去,别人会说我撵你走,我必须陪你去,让伍十弓知道,是我将你送给他的。”
  “伍将军一定感谢金圣女。”冯菊娘无奈地说,“吴王那边……”
  “这个就不用你管了。走吧,咱们现在就出发。”
  “现在?太快了吧。”
  “我嫁吴王就是当天,快吗?”
  “不快,一点不快,我的丫环……”
  “以后让她自己过去。”薛金摇是个急性子,不停催促。
  冯菊娘没办法,收拾细软之物,自己肩负包袱,迈步出门,四处瞧看,希望能碰上吴王,或有转机。
  吴王又去巡城,根本不在营里,薛金摇叫来马车,亲自送冯菊娘上路,“伍十弓在哪座营里?”
  “北城,金圣女送我到营门前就可以。”
  “我得见他本人,若是觉得不好,咱们转身就走,下一个还是我给你选。”
  “金圣女大恩大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伍十弓是宁王部下,接到通报来到营门前,听说冯菊娘要嫁给自己,高兴得当众乱蹦乱跳,喜不自胜。
  薛金摇皱眉看他多时,勉强点头,自回大营。
  伍十弓搀着冯菊娘,“娘子,随我回家,我立刻将原先的老婆休掉,给你腾位置。”
  “送我去见干娘。”冯菊娘冷冷地说,在听话的男人面前,她另有一副模样。
  牛天女也没料到冯菊娘又来,听她说完经过,忍不住笑道:“这个傻丫头,居然动真情了,唉,可惜所托非人。关于明天的招神,她都说过什么?”
  “除了要拿我当祭品,别的什么都没说。干娘,招神的事情很重要吗?或许我可以再去打听……”
  牛天女摇头,“不必,看来她真听进我的话,这就好办。我原想她是不是在利用你骗取我的信任,但她不提招神,当是真心。”
  冯菊娘如坠云里雾里,牛天女却放下心,终于可以按自己的计划行事。
  薛金摇回到大营里,仍不打算将实情说给吴王或是任何人。


第二百零七章 突变
  降世王的儿子会说的话不多,将姐姐叫成“娘”,薛金摇也不纠正,抱在怀中逗他笑,小声道:“我姓薛,你也姓薛,薛家就剩咱们两个活人啦。”
  徐础带着满身寒气走进来,薛金摇立刻道:“别走过来,就站门口。”
  徐础止步,问道:“宁王夫人……”
  “我们聊了一阵,我觉得她挺好,没有坏心眼。”
  “那就好。”徐础笑笑,本来也没抱太大指望,“我今晚要住在外面,你不必等我。”
  “嗯。”薛金摇继续逗弄弟弟,很快抬头,向正要离开的吴王道:“等等,还有一件事,我将冯菊娘送走了。”
  “听说了,对她来说算是一个归宿。”
  “你不生气?”
  “不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自作主张,没跟你商量。”
  徐础觉得妻子的态度有些古怪,没往深想,笑道:“这种事情,你做的主张越多越好。”
  “那就好。”等吴王从外面关上门,薛金摇向怀中的孩子道:“吴王不生气,那咱们就再来一次自作主张吧。”
  孩子只会笑,没提出任何反对。
  徐础必须另想办法挫败宁王。
  天色将晚,徐础借口去西城巡视,只带少量卫兵,前去见甘招。
  想对付宁王,甘招是最有用处的帮手。
  两人多次见面,甘招愿意为吴王效力,徐础来见他不为别的,只为巩固这次联手。
  甘招也明白吴王的用意,所以很快遣走外人,说到正题:“据我所知,宁王明日必要出战,宁王一向自诩勇猛,绝不会在诸王出城邀战的时候落于人后。牛天女会留下,替丈夫守卫城门。这个比较麻烦,牛天女已经做好准备,将通往城门的道路全都堵死,在城墙上又垒起一道高墙,阻止西城之兵,不易攻破。”
  “算来算去,想不到宁王夫人才是最大的麻烦。”
  “但是无妨。”甘招笑道,如果事情太容易,显不出他的本事,“宁王军中不少将领与我相熟,明天只要我去夺门,他们自会给我打开通道。牛天女终是女流之辈,精锐将士都会让宁王带走,她身边留不了太多人,即使无人接应,明天我也能攻下北城两门,只是多费些周折而已。”
  两人又聊许久,徐础少不了给出诸多许诺,确定甘招再无二心之后,起身告辞。
  徐础大量调动军队,悄悄增加西城的实力,召来吴将,分派事宜,孟僧伦、雷大钧等人明天要随他出城——吴王必须亲自带兵出城,以身作则,才能让其它三面的义军出击。
  宋星裁则被留下守城。
  等到议事结束,徐础留下宋星裁,另有嘱托:“明日之战,城外固然重要,城内更是重中之重。蜀王会从城墙上进攻北城,你要从城内街道上进攻,首要之务是夺门。”
  宋星裁连连点头,“我早就看宁抱关不顺眼,终于等到这一天。执政放心,明天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夺下北城两门。”
  “我宁可不得两门,也要留下宋将军的命,你是我军中第一猛将,没有你,吴军如失锋刃。”
  “我算哪门子猛将,只是敢冲而已。”宋星裁笑道,心里很受用。
  将近四更,徐础就在西城军营里小睡,五更起床,开始安排将士,与诸王频繁联系,督促他们及时出城进攻官兵。
  西城是第一拨,此后每隔两刻钟冲出一拨,依次是北城、东城、南城。
  如果一切顺利,南城的晋军将突破包围,寻路北上回并州,梁王将主力藏于城中,他自己也会迅速返城,要在城内伏击官兵,蜀王以守城为名,实际上要攻占北边城墙,至于宁王,则会被挡在城外,留给急于报仇的冀州突骑。
  如果一切顺利,徐础将除掉义军中最强大的两名对手,从此独掌全军,虽会有些损失,仍不失为一支强大的军队。
  至于城外的官兵,徐础也有计划,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来孟僧伦,“孟将军做好准备,今日之战并非虚张声势,咱们要攻破官兵大营,解除东都之围。”
  孟僧伦眼睛一亮,“我就知道执政不会真心归顺邺城!可是咱们的兵力足够吗?要不要再叫一些人来?”
  “不必,官兵突骑要用来围歼宁王,还要分一部分兵力进攻南城,东、西两边必然虚弱,咱们现在的人数足够。唯有两点,一是不可怯战,以至坐失良机。二是必须听从号令,太早太晚都不行,太早进攻,会引来官兵警惕,破坏城北、城南之战,也不能太晚,等官兵腾出手来,机会就将失去。”
  “执政放心,我听你的命令,你指前我就冲,你指后我就退。”
  “非得是孟将军,我才敢托以重任。”
  孟僧伦一时冲动,想将自己的计划也说出来,吴将王颠已被调至城外,可以里应外合,令此次进攻更加稳妥。
  话到嘴边,孟僧伦又咽回去,他几次自作主张,都令吴王极不高兴,这一次,他想等事成之后再道出实情,也好将功赎罪。
  他不在乎功劳,只想为吴王效力。
  万事俱备,徐础稍松口气,但也只是稍松,不到最后不敢大意。
  整个计划太庞大、太复杂,依赖诸王与众将的配合,中间不可能不出意外,徐础只好随机应变。
  为此,他放弃许多野心,比如不求除掉晋王,只想让他离开,别再与自己暗中争权。
  徐础出来巡视将士,一出房门就望见不远处竖起的一座高台,他记得清清楚楚,四更自己休息时,还没有这个东西。
  高台距离城墙百余步,高出一小截,虽说是木头搭建,速度也够快的。
  “这是什么?”徐础吃惊地问。
  “这是执政让金圣女建起的降世台。”孟僧伦回道,他亲眼看到此台出现。
  徐础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下去。
  一身银盔银甲的薛金摇从台下走来,天将破晓,营中尽是火把,照得银装越发闪亮。
  薛金摇比许多男将士还要高出半头,扶刀走来,没有半点扭捏之姿,徐础在心中赞了一声,同时也在纳闷自己怎么敢与这样的女人睡在一起。
  孟僧伦则是赞美出声,“金圣女不同凡响,她要是男子,必成吴军第一名将。”
  薛金摇来到近前,冷淡地说:“我要招请诸神降世,请吴王陪我登台。”
  “非得是现在吗?”
  “降世军要与官兵决战,降世王必须下来看一眼,给将士们助威。要不了多久,吴王上去亮个相就可以。”
  “好吧。”徐础不想当众拒绝妻子,尤其是这个要求还算合理,周围的许多人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高台,真将它当回事。
  “还有降世棒,没有它,无法与诸神沟通。”
  “当然。”徐础叫来唐为天。
  唐为天就站在旁边,腰间别着两根棍棒,一左一右。
  “不要他,只要吴王。”薛金摇道。
  唐为天回来不久,对薛金摇不熟,听到这句话,立刻大声道:“人在棒在,棒在人在,我绝不交出神棒。”
  薛金摇不理他,“请吴王持棒随我登台。”
  唐为天气鼓鼓地盯着薛金摇,徐础伸手道:“给我降世棒,等我下来,还由你持棒保护。”
  唐为天没办法,极不情愿地交出降世棒,用手捂着另一根,“这个我要留着。”
  徐础笑了笑,又向孟僧伦交待几句,跟随薛金摇直奔高台。
  台下是十几名法师,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拾级而上,台顶摆放一只不知哪来的大鼎,高香燃烧,青烟袅袅上升。
  鼎左鼎右各站一名大法师,嘴里正在诵经,身子也因寒风而微微发抖。
  看样子,这是一次简单的招神,不会持续太久。
  徐础站在高台上,目光越过城墙,望见远处天边的微光,以及稍近一些的官兵营地。
  官兵营里必然也在做各种准备,从远处看不出来。
  徐础突然想到欢颜郡主,她曾经与他惺惺相惜,如今却坚定地不肯信他——她是对的。
  “还好她不在这里……”徐础喃喃道,感觉少了一个强大的对手。
  “谁不在这里?”薛金摇问。
  “没谁。咱们可以招请降世王了。”
  薛金摇跪在鼎前,低声祈祷,徐础双手捧着降世棒,跪在妻子身边,心中全无诚意,仍在计算今天的每一个细节,没注意到大鼎挡住对面城墙上的大部分视线,台下的人更是一点也看不到他。
  薛金摇毫无预兆地出手,将丈夫按倒,麻利地在嘴里塞入布条,随后捆绑双手。
  徐础大骇,待要挣扎,力气不如妻子,待要大叫求援,嘴里已发不出声音。
  他心里有无数疑问,只能用愤怒的目光来表达。
  薛金摇不为所动,将绳索另一头牢牢系在一只鼎足上,向两名大法师道:“会有人过来传令,到时候你们解开绳索,向吴王谢罪。”
  两名大法师显然是知情者,立刻点头。
  薛金摇蹲下来向丈夫道:“想让牛天女信我,只能这样。你不用着急,我替你带兵出城,宁王那边有人监视,他一旦出城陷入官兵包围,立刻会来通知这边,两位大法师给你解绑,你带兵去攻北城,牛天女绝计料不到。我知道你不高兴,但是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徐础唔唔几声,他的计划不只是出卖宁抱关,还有一系列的后续,需要他随时做出判断、下达命令,是薛金摇无法代替的。
  薛金摇摸摸丈夫的脸颊,“等我回来,你会当皇帝的。”说罢拣起降世棒,立身下台。
  徐础惊怒交加,却无计可施,过了一会,听到薛金摇响亮的声音:“降世王留吴王在台上观战,让我替吴王带兵出城。降世棒在这里,诸将听令!诸神护佑,我军必胜!”
  徐础希望孟僧伦等人能瞧出破绽,上来救他,结果听到的却是一片欢呼声,响逾雷霆。


第二百零八章 各行其事
  临战之前,薛金摇手持降世棒,突然要代替吴王率兵出城,降世军将士欢声一片,吴人却是一头雾水。
  唐为天第一个不信,拔腿向高台跑去,“大都督人呢?我得问问……”
  薛金摇伸手抓住唐为天的一条胳膊,拽了两次,将他推回原处,“降世神台,凡人不得靠近。”
  薛金摇是名女子,唐为天长得瘦小,都没料到对方的力气这么大,最后还是薛金摇略占上风,唐为天没闯过去,气势稍减,扭头看向其他吴将。
  孟僧伦上前道:“执政说好要亲自带兵出城,怎么……”
  薛金摇右手扶刀,左手指天,傲然道:“降世王亲临,要以无边法力帮助义军击败官兵,因此停留的时间比较长,普通肉身承受不起,必须是吴王才行。吴王乃降世王关门弟子,得传衣钵,除他之外,世上再无第二人能让神魂久据。”
  薛金摇转身,看向营中降世军,“弥勒佛祖护佑,降世王亲临监督,我军必胜。你们尽管勇往直前,生者有赏,死者升天,畏惧退缩者,永坠地狱,不得超生。”
  “必胜!”“勇往直前!”降世军高声附和,连吴王兵卒也受到感染,喊得更卖力,孟僧伦等吴将面面相觑,心中都有疑问,却没办法开口再问,只能频频望向高台,唯见青烟升起,不见吴王身影。
  一名法师牵来坐骑,两名法师抬来长槊,薛金摇将降世棒插在腰间,上马执槊,数名法师骑马赶来,人手一杆旗帜,上面画着本教各种神符,虽然粗糙,却颇能振奋军心。
  薛金摇向孟僧伦等人道:“或是随我出城一战,或是留下来等吴王,随你们便。”
  薛金摇说到“留下来”时,语调稍变,像是在讥讽吴将胆小,众人哪受得了,纷纷上马拿兵器,要随金圣女出城,就连宋星裁也跃跃欲试。
  孟僧伦心里惶惑不安,可是吴王夫妻看上去情深意切,甚至没绊过嘴,他一个外人没法揣测,大敌当前,由不得他乱想,翻身上马,叫住宋星裁,叮嘱道:“金圣女没说吴王要改变计划,你留下,按原计划行事。”
  孟僧伦又叫来唐为天,“你也留下,找机会登上高台,看吴王究竟怎么回事,若有万一,立刻出城找我。”
  唐为天很想出城参战,为了吴王,只得勉强点头,“你们一出城,我就想办法上去。”
  薛金摇已经带队出城,按照序列,吴将要紧随其后,孟僧伦急忙拍马追上去,左思右想,悄悄观察金圣女的神态,觉得不像是有事,何况出城危险,留在高台上反而安全,这么一想,他的疑心更少一些。
  军队出城要费些工夫,唐为天性子急,前头的将领刚一消失,他就跑向高台,要上去查看情况。
  几名法师拦在木梯前,同时摇头。
  “我是大都督贴身护卫,随时都在他身边。”
  “吴王当初没带你上去,现在更不能上去。”一名法师回道。
  “我这也有一根神棒,你们不让路,我可要敲你们的脑袋啦。”
  法师们对降世棒的这根“亲戚”不当回事,有人道:“你上去也没用,现在的吴王不是吴王,而是降世王。”
  “那吴王人呢?”
  “魂魄暂时沉睡,将肉身让给降世王。”
  唐为天也是降世军出身,颇为相信这种事,退后两步,抬头望去,“降世王已经升天了,还回来干嘛?”
  “当然是帮助降世军击败官兵。”
  “他活着的时候一见官兵就跑,死后反而长本事了?”唐为天琢磨不透。
  一名法官斥道:“休得无礼,降世王转战四方,传播佛旨,何时一见官兵就跑?你没见到降世军越来越壮大,还夺下东都吗?”
  唐为天撇撇嘴,他刚回来不久,没经历降世王死后的诸多变化,仍像从前一样,对薛六甲缺少敬意。
  唐为天围着高台慢慢绕圈,可法师们护得紧,台子又高得很,除非登梯,别无上去的办法。
  有人骑马跑来,急急地道:“蜀王派我来问:怎么回事?吴王在哪?”
  宋星裁已经带兵出营,以巡视街道为名,准备攻打北城,留下来的将领是戴破虎,他是荆州人,忠于吴王,却不愿多管闲事,伸臂指道:“在那,降世王托在吴王身上,施法助战,金圣女亲自带兵出城。”
  来者一脸困惑,“能让我见吴王一面吗?只说一句话。”
  戴破虎无可奈何,守台的一名法师大声道:“不行,谁都不能上去,现在那不是吴王,是降世王。”
  甘招的部下全是降世军,对这种事信多过疑,没敢再坚持,拍马离去。
  在他之后,宁、梁、晋三王都派人过来询问,个个急迫,梁王、晋王的使者不是降世军,尤其坚持要见吴王,法师更坚持,寸步不让。
  使者只能无奈离去。
  倒是唐为天,趁乱找到机会,从两名法师中间穿过去,急步登梯,只走几步,就被几双手抓住脚踝,给硬拖下来。
  法师很生气,向戴破虎道:“降世王附在吴王肉身内,万分危险,若遇惊吓,降世王神魂难返天上,吴王也受伤害,这个责任谁来担负?若是再有人擅闯神坛,我们只能怪你。”
  戴破虎没办法,连声道歉,将唐为天叫到一边,低声劝道:“别闹啦,等吴王自己下来。”
  “我有点不放心。”
  “降世王亲自降神,金圣女亲自带兵,你有啥不放心的?”
  “我老早就认得降世王,对他的法术……不太放心,金圣女虽说力气不小,可她根本没带过兵,我更不放心。真不明白,吴王怎么会……”
  “神仙的事情,咱们能明白吗?你真担心,不如登城去看看外面的仗打得怎么样了。”
  “有理。”唐为天撒腿就跑,迅捷一如平时,很快就来到城墙上。
  城上的士兵不多,都在向外观望,发出各种叫声,不知是惊是喜。
  唐为天向远处望去,只见义军与官兵已经交战,打得难解难分,初次带兵的薛金摇至少没落下风。
  唐为天稍稍放心,刚要走,城墙上跑来一人,一把抓住他,“你是吴王的护卫?”
  “对,我叫唐为天,你是蜀王的手下,叫铁什么。”
  “我叫铁鸢。你随我来。”
  “去哪?”
  “蜀王找你。”
  唐为天跟着铁鸢匆匆向北跑去,几步之后扭头望向城里的高台,隐约见到吴王坐在鼎边,一动不动,那青烟像是从他头顶冒出来。
  唐为天被唬一跳,以为吴王真被附身,没敢细看,大步追上铁鸢,“死人真比活人本事大啊,你瞧瞧,降世王真的降世了。”
  “嘿。”铁鸢也向高台望一眼,同样看不清,没多说什么。
  蜀王甘招急得不行,一见到唐为天,立刻面露喜色,“吴王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借肉身给降世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甘招当然知道,但是根本不信,“然后呢?”
  “然后……就等着呗,等降世王施展神力,按理说他也该施法了,好不容易降世一回,不能只看着吧。”
  “吴王的计划你一概不知?”
  “知道啊,打官兵嘛,吴军全出城了,只留下戴将军和宋将军……”
  “宋星裁在城里?”
  “对啊,巡城去了。”
  甘招心中稍宽,知道宋星裁是要配合自己攻打北城,可还是没法完全放心,向手下将领道:“宁王那边怎样了?”
  一将回道:“刚刚得到消息,宁王已与官兵交战,双方不分胜负,梁军出城,晋军即将出城。”
  官兵也真沉得住气,没有立刻派出精锐围攻宁王。
  甘招直挠头,没有吴王做后盾,他对原计划颇为疑虑,不敢攻夺北城,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向唐为天道:“你立刻去趟北城,面见牛天女。”
  “见她干嘛?”
  “呃……她是黄铁娘的心腹,黄铁娘没准托降世王她带话,不不,降世王的确有话要对她说,你去请牛天女登临神台。”
  唐为天没听懂,甘招正色道:“你是吴王护卫,对吧?”
  “对。”
  “你尽快想见到吴王?”
  “当然。”
  “那就找牛天女,她与金圣女情比母女,她要登台,别人不敢拦,你也能跟着上去。”
  “对啊,我这就去。可牛天女若是不来呢?”
  “那你立刻回来找我,我给你想办法。”
  “行,你办法多。”
  唐为天转身要走,甘招叫住他,“别走城上,中间有墙隔绝,走城下。”
  唐为天腿脚快,也不骑马,下城跑向北城,路上遇见宋星裁,宋星裁也在等候命令,不知所措,听说唐为天的目的之后,催他再快些。
  唐为天跑得不能再快,到了北城营地门口,却进不去,只能大喊大叫,声称降世王要见牛天女,捎来黄铁娘的几句话。
  他这么一嚷还真有些用处,牛天女亲自来到营门前,当着众将士的面回道:“请回,黄铁娘已经托梦给我,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我不便再见降世王神魂,请去代我致歉。”
  唐为天只得又往回跑,半路上被宋星裁埋怨几句,到了蜀军这边,甘招倒没生气,只是长叹一声,“大势去矣,吴王功败垂成。”
  “谁说去矣?我才不信。”
  甘招不愿多说,只是摇头,向手下将领道:“做好防备,时刻盯着北城动向,宁王若是回城,立刻来告诉我。”
  将领遵命,唐为天却是越听越糊涂,而且心里感觉不妙,拉住甘招的一条胳膊,“蜀王,你得给我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简单地说吧,诸王各行其是,晋王出城不会再回来,梁王的想法谁也猜不到,但是宁王,他不等战事分出胜负,就会率兵回城,然后攻打西城,夺下高台以及高台上不知死活的吴王。”
  “那咱们先去打宁王啊。”
  “不行,没有吴王,我只能自保,绝不派一兵一卒。你去通知宋将军,让他小心吧。”
  唐为天挠头,“那咱们先去抢吴王啊。”
  甘招苦笑,“能否抢回来另论,吴王若是需要人救——那就不如不救。”
  唐为天更没听懂,只明白一件事,他不能再犹豫,必须登上高台。
  他也不跟别人商量,转身就跑,甘招不去管他,一边分派将士守营,一边琢磨着待会如何与宁王谈判,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与军队。


第二百零九章 降世
  高台上,两名大法师念念有词,或许是为了偷懒,声音很低,闭上双眼,不看吴王,尽量用身体挡住城墙上的目光。
  徐础早就放弃挣扎,又愤怒又想笑,最后通通化为心中无声的叹息,在他身边,总有人自作主张想替他做点什么,同样的事情似乎没在其它营中发生,思来想去,他只能认为问题出现在自己身上。
  徐础盘腿坐定,也闭上眼睛,拒听外界的声响,渐渐地心无所想——也不敢再想,怕自己承受不住功败垂成的痛苦。
  不知过去多久,徐础微微睁开眼睛,注意到两名大法师已经睁开眼睛,似乎在看他。
  徐础重新闭眼,慢慢地做深呼吸,胸膛起伏,身子微微摇晃,眼皮动个不停……他只会这些,更复杂的“入神”做不出来。
  两名大法师停止诵念,徐础知道自己已成功吸引他们的注意,于是突然紧绷身体,脸上挤出痛苦神情,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是就要倒地暴毙。
  这一招果然有效,两名大法师过来按住吴王,一人道:“怎么回事?金圣女捆得太紧了?”另一人道:“不像,难道是……难道是真有神佛降世?”
  两人虽是降世军大法师,在法力上仅弱于降世王,主持过无数仪式,但是真正请神成功却寥寥无几,就是那几次,也是降世王主导,令人存疑。
  但他们毕竟相信这种事,一见吴王表现怪异,立刻往这边想。
  徐础越发僵硬,用尽全身力气,脸、脖变得通红,青筋毕露,若非大法师用力按住,眼看就要仰倒。
  稍作犹豫之后,一名大法师拽出吴王嘴里的布条,却没有解手上的绳索。
  徐础可以大声呼救,但他没这样做,因为眼下的处境十分尴尬,他是义军军主,却被自己的妻子设计困在高台上,而薛金摇已经率领全军出城与官兵交战,消息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全军很快就会崩溃。
  徐础渐渐停止抖动,脸色慢慢恢复正常,睁开双眼,冷冷地打量面前的两人。
  大法师满脸惊恐与疑惑,弯腰看着吴王,拿不准主意该如何应对。
  “刘九转、邢八极,你二人胆子好大。”徐础用一种古怪的腔调说话。
  两名大法师正是刘九转与邢八极,他们虽然与吴王见过几面,但是从未互相介绍过,突然听到吴王喊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大吃一惊。
  徐础曾经花心思特意牢记好多人名,没想到今天居然用上,怕这两人还有怀疑,开口便骂,“两个老杂种,一个好色,一个好酒,几十岁的人,没有一点收敛,怎么侍奉佛祖?我在天上被佛祖训斥,说我收人不当,败坏教德,尤其以你们两人为最,令我在佛祖面前颜面无存。”
  徐础发现自己骂得不够狠,于是搜肠刮肚寻找恶毒的词汇,同时努力回想薛六甲常用的骂人话,不管含义,一个接一个地吐出来。
  两名大法师听了一会,再无半点疑心,扑通跪下,此起彼伏地磕头。
  “祖王饶命,我俩以后一定改。”
  “祖王,您老人家这是真的降世啦?”
  薛六甲的年纪其实比大法师要小,升天之后,能当“老人家”了。
  徐础又骂一会,想要起身,可双手还被缚在鼎足上,命令道:“解开。”
  “是金圣女……”
  “我的女儿我还不懂?她担心吴王不肯乖乖献出肉身,才行此下策,如今我已降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若是吴王还在,早就纵声大呼,还有你二人活命的机会?”
  刘、邢二人哪懂吴王深意,一听有理,立刻上前解开绳索。
  徐础重获自由,不自觉地想要揉揉手腕,马上醒悟,这个动作可能会暴露真相,于是改揉腕为高举双臂,仰面朝天,嘴唇微动,念了几句。
  刘九转惶然问道:“祖王降世,是……是要报仇吗?”
  “弥勒佛祖招我升天,我舍不得家里亲友,因此一起带上天,何仇之有?何仇可报?”
  “是是,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刘九转身心俱颤,他对活降世王比较熟悉,对死降世王却不知该如何服侍。
  “不是你们这么想,是我施法力将念头注入你们心中。”
  刘、邢二人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是是,我也头晕来着,差点摔倒。”“祖王,天上的兜率宫什么样?跟经书里的记载有何异同?”“弥勒佛祖什么时候降世?他一来,人间立刻变成佛国,事情可就简单多了。”
  徐础又骂几句,向城外望去,其实看不到什么,隐约听到厮杀声,心里着急,脸上却不能露出半点异样,“人间不信者尚众,弥勒佛祖怎会轻易降生此污秽浊世?但是不必着急,佛祖自有安排。我此次降世,不为与你二人闲聊,是要助我女儿和降世军大胜。”
  “对对,这才是当务之急,请祖王施法。”
  徐础可不会施法,回道:“待我巡城,集结将士,一举破敌。”
  刘、邢二人已毫无疑心,一前一后,要引“祖王”走下高台。
  就在这时,台下传来马嘶人喊,显然是发生骚乱。
  唐为天回来了,没有硬闯,径直走到戴破虎面前,“借你的马一用。”
  “干嘛?”骑兵出城作战,留在城中的马没有几匹,戴破虎轻易不会外借。
  “蜀王让我去给梁王送信。”
  “什么信?”
  “你管得着吗?将马给我。”
  “蜀王营里没有马?”
  “有,但我不爱用,我是吴兵,当然要用咱们自家的马匹。”
  唐为天伸手去拽,他是吴王亲信,戴破虎不大敢得罪,自行下马,“别动手,借给你就是。快去快回,得还给我,待会肯定会有急事,我要用。”
  “一会就还。”唐为天翻身上马,向营地门口驶去,到了空旷地方,突然调转马头,用力拍马,连声吼“驾”,催马全力奔驰。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许多人也没反应过来,戴破虎提醒道:“嘿,慢点骑!那是马,不是你放过的蠢牛。”
  唐为天骑马直奔高台,相距不远,台下的十几名法师终于醒悟,大叫:“停下!拦住他!”
  名头虽是法师,肉身还是凡体,哪敢直接阻挡奔马?法师们纷纷避让,唐为天早做好准备,双脚退出马镫,一手撑在鞍上,一手去抓楼梯。
  他的骑术极为一般,却要做复杂的动作,想的挺好,做的时候手忙脚乱,靴子飞了一只,手指与楼梯擦过,身体下坠,重重地掉在地上,摔得他屁股生疼,眼前直冒金星。
  法师们一拥而上,要按住这个捣乱的小子。
  大法师刘九转在台上高声喝道:“住手!”
  法师们止步,一人指着唐为天道:“他冲撞神台,不止一次。”
  唐为天坐地仰头道:“快请大都督下来,否则……”
  刘九转不理众,高声道:“尔等退避,跪拜祖王。”
  后四字一出口,在场所有法师以及将士,无不大吃一惊,身上都觉得一凉,虽说早就相信祖王的神魂在高台上,可是真能亲眼所见,还是超出他们的预料。
  法师们立刻退后,老老实实地跪下,唐为天没动,“我要大都……”
  刘九转引路,徐础慢慢走下木梯,样子还是从前的样子,神情大不相同,木然如雕像,迈步时很是古怪,好像没法屈膝似的。
  唐为天闭嘴,坐在地上向后蹭,小声问道:“什么时候还回大都督?”
  没人回答。
  徐础来到地面,向唐为天道:“交出神棒。”
  唐为天忙道:“这不是你的那根降世棒,这是大都督……”
  “棒非一根,神力同源,皆为天上之物,归属于我。”
  唐为天不太情愿地解下棍棒,“用完之后,会还给我吧?”
  “还,如同此躯,都是暂借。”
  唐为天这才起身将棍棒送过去。
  徐础拿起棍棒,二话不话,先在刘九转、邢八级头上各敲一下,“尔等罪深,需以神棒消除。”
  徐础敲得不重,那两人还是疼得直想流眼泪,嘴里却要千恩万谢。
  大法师得到恩宠,其他法师也扑过来,纷纷请求“除罪”。
  徐础一路敲打,法师们身上越疼,心里越喜,个个表情扭曲。
  戴破虎与手下将士看得呆住了,他们不是降世军出身,但是久仰其名,来洛州就是要加入其中,碰巧遇到吴王,才成为吴军,此时一见祖王附身、神棒除罪,心中震惊难以言喻,忽见“祖王”向这边走来,数百人齐齐跪下。
  挨个敲打太费时间,徐础在戴破虎肩上敲一下,随后一挥棍棒,大声道:“尔等罪过今日洗尽,以后当多种善业,来世往生天宫,再与本王相聚。”
  徐础对佛学只有粗浅了解,说的话似通非通,却正符合营中诸众人的心事,连大法师都没生出疑心,觉得祖王生前就是这样。
  城外正在战斗,城内疑云密布,徐础要做的事情太多,只能先选择最重要的一件。
  “弥勒佛祖俯视下界,看出此战关键全在北城。将士留守,法师随我前往北城,我要助宁王一臂之力。”
  既然装神,徐础就不打算再靠兵力夺门,他眼中的对手不是宁军将士,而是牛天女一个人。


冰临神下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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