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新朝
作者:冰临神下|发布时间:2024-06-28 23:30:48|字数:36115
张释虞亲自出来迎接,不拘礼节,拉着“妹夫”的手,引到厅内,“妹妹一路上累坏了,怎么都不肯起床,妹夫别介意。”
“她年纪还小,应该多休息。”
张释虞年纪也不大,昨晚接受周刺史宴请,看上去却是神采奕奕,丝毫没有倦意,路上的劳尘真的一洗而空。
“妹夫这些天在哪奔波?我还以为你会在很远的地方呢。”
“世子让乔之素留我,难道不是早料到我会在邺城?”
张释虞微微一愣,笑道:“我是瞎猜的,向乔之素说‘如果妹夫在邺城就留一下’。”
徐础也笑笑,将自己逃出东都之后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除去私人交谈的内容不提,对所到之处并无隐瞒。
“沈家老大竟然出卖妹夫!”张释虞最在意这件事,露出怒容,“从前在东都的时候,我就不喜欢沈老大,他一副看上去很严厉的样子,其实没有主见,是根墙头草。不仅是我,其他人也都不喜欢他,万物帝曾经当着大家的面说,沈家儿子若是个个如此,他对并州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沈聪随侍皇帝多年,连佞臣都没当上,只在工部挂个闲职,确实比较失败。
徐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对我客气极了,托我给世子带话,还有一份礼物。”
张释虞看向桌上的小箱,“这不是妹夫的啊?”
“我的礼物与之一比,全都暗淡无光,所以没敢带来。”
张释虞动手打开箱子,一见到里面的佛像,动作立刻变得小心翼翼,双手轻轻取出,慢慢转动,欣赏多时,“它可有些年头了,应该不是中土之物。”
“据说是从西域传来的,我不太懂这些。”
“沈家还真有宝物。”张释虞将佛像重新放回箱内,“这的确是一件珍贵的礼物,但是只能送给太皇太后,别人没有这个福缘。”
“沈聪希望凭此证明自己对朝廷的忠心。”
放好佛像,张释虞又变得随意,笑道:“沈家反形昭著,马上就要与官兵交战,沈大却要‘投降’朝廷吗?”
“算是归顺,而且他愿意为朝廷做任何事情,他说是任何事情。”
“包括杀死造反的父亲和弟弟?”张释虞有什么想法总是直接说出来。
“应该是吧,对他来说,这算大义灭亲。”
“嘿,好一个大义灭亲,无非是看到官兵获胜,沈家前途渺茫,所以他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妹夫,你说这样的无耻之徒朝廷能要吗?”
“这种事只能由朝廷决定。”
“呵呵,估计会要,反正朝中的无耻之徒已有不少,大家气味相投,谁见谁也不必脸红。唉,咱们说他干嘛?妹夫算是传过话了?”
“嗯,沈聪的话大概就是这些。还有一些人希望投向朝廷,但我没记住姓名,另有一些人,让我劝说世子与济北王自立。”
“自立什么?”
“自立当皇帝。”
“哈哈,外面的人现在是不是看谁都像皇帝?”
“总之大家都不喜欢过去和现在的皇帝。”
张释虞神清一暗,“为报刺驾之仇,妹夫知道东都迄今已杀死多少人?”
徐础摇头,他在河北很少听说东都的消息。
“八千人。”
“八千人!”徐础知道小皇帝有点嗜杀,对这个数字还是感到惊讶。
“至少八千人,光是广陵王的家人、奴仆、旧部,就有近千人被杀,其他受牵连者不计其数。”
“小皇帝这是……”
“为万物帝报仇只是一个名义,陛下喜欢看杀人,梁家投其所好,并趁机除掉朝中的对手。”
“楼家……”
梁太傅与大将军有仇,徐础还是不能对楼家无动于衷。
“大将军交出妹夫,也没让楼家重得朝廷信任,子弟皆被召回,大将军也已进城,说是待用,其实是被软禁在府中。梁家没对大将军下手,是怕激起外面的兵变,但这是早晚的事情。”
徐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妹夫在外面看到的是天下大乱,我在东都看到的却是朝廷自掘坟墓,如今人人自危,或是闭口不言,或是远赴它乡,只剩寥寥数人还在尽力挽救朝廷,但也各自心怀鬼胎,并非真心想保住张氏。”
徐础打量张释虞。
“怎么了,妹夫?”张释虞低头查看身上,没发现问题。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世子的口才、见识大有增进。”
“是吗?”张释虞的笑容还是孩子气居多,“可能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
“何不请欢颜郡主出来?大家面谈,省去传话之烦。”
张释虞一愣,随即露出尴尬的笑容,“妹夫知道了?”
徐础点头,“欢颜郡主什么时候到的?比世子早些吧?”
张释虞更加尴尬,“原来妹夫什么都知道,我就说瞒不住你,欢颜半个月前就来了……我去请她出来。”
张释虞起身向外跑去,蹦蹦跳跳地还是个孩子,忽然止步转身,“妹夫的一个弟弟跟我一块来的,要见吗?”
“哪个?”徐础担心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弟弟。
“就是欢颜要嫁的那一个。”
“哦,二十三楼矶。”
“对,骁骑校尉楼矶,楼家出事,他的婚事也被耽搁……”
“我已改姓,不想再见楼家人。”徐础干脆地拒绝。
张释虞笑笑,“随你。”
张释虞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仍是独自一人,笑容比走时还要尴尬,“欢颜不来,还把我训斥一顿,说我被妹夫诳了。妹夫,刚才你是在诈我的话吗?”
“我只是……将心中的猜测说出来。”
“哈哈,果然是诈我。好吧,论这种事,我比不上你们两个。可她不肯出来,只好还由我传话。”
“请说。”
张释虞坐下,调整神情,尽量让自己严肃些,“妹夫的罪名可以洗刷干净。”
“刺驾的罪名?”
“对。”
徐础看看自己的双手,仍清晰记得将匕首刺向万物帝时的场景。
“我没事,妹夫也没事。”张释虞更是记忆犹新,当时三人刺驾,邵君倩已死,只剩下他二人。
“条件呢?”徐础不认为刺驾是项“罪行”,但是没有争辩。
“重回朝廷,既不是投降,也不是归顺,是回到你该有的位置上,没有罪名,也没有禁锢,你可以尽情施展拳脚,建功立业,平定天下,一遂胸中之志。”
“欢颜郡主能承诺这些?”
“她只是建议,做出承诺的是父王与我。”张释虞稍稍扬头。
徐础不吱声。
“妹夫不信我吗?”张释虞又没沉住气。
“济北王与世子的志向是什么?”
“我拿妹夫当自家人,也相信妹夫不会随意泄露——父王要在邺城另立新君,大赦天下,免除从前的一切苛政、乱政,包括禁锢之令。”
“立谁为新君?”
“万物帝有十一个儿子,太子登基,其他人在宫中下落不明,但是有一个被太皇太后保护起来,悄悄送到父王这里,又由我带到邺城。”
“还是个小孩子吧?”
“嗯,不大,三岁多点,能走路、能说话。”
原来队伍中隐藏的人并非小皇帝,而是更小的皇子。
徐础叹息一声。
张释虞诧异道:“妹夫不肯接受?免除禁锢,匡定天下,这不是妹夫一直以来的志向吗?”
“请转告欢颜……郡主,非我不知好歹,但以外人观之,另立新君之计必难成功。”
“怎么会?小皇子我已经带来了,很快父王就会保着太皇太后一块来,冀州兵也已同意拥立新朝,万事俱备,何忧不成?”
“让我考虑一下。”徐础不想将话说得太透。
张释虞大失所望,“我还以为妹夫肯定会……你考虑吧,等到新君登基,你再改变主意也来得及。”
徐础起身拱手告辞。
“妹夫留下一起吃个饭吧,不谈朝政,专心喝酒。”
“的确是很久没喝过东都的酒了。”
酒菜简单而精美,两人喝得尽兴,张释虞几次想要再劝徐础“重返朝廷”,未得回应,只好作罢。
饭后,徐础前去拜见刺史周贯,这是昨天约好的会面,结果却遭到婉拒,周贯托病不见,据说是昨晚刚受风寒。
十几路使者在南忠坊里明争暗斗,都不知道邺城与冀州诸将已经选好主人,只是秘而不宣。
徐础在仆人的引领下出府,心里不停琢磨,在另立新君这件事中,欢颜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她看没看出来这项计划的巨大破绽?
前方有人迎来,微笑拱手。
徐础看着眼熟,于是还礼,脚步却没停下。
那人笑道:“十七哥别来无恙。”
徐础止步,“二十三弟,许久不见。”
离府门已经不远,仆人告退,楼矶走到近前,“十七哥流落江湖,家中人都很担心,父亲、母亲更是挂念不已。”
没有比这更虚假的话了,徐础笑笑,“在下不孝,已改随母姓,不劳楼家人操心。”
“十七哥忒绝情些,倒不怪你,先绝情的是楼家人。”
徐础拱手,“人各有志,无所谓绝情与否。请楼公子代我向大将军、兰夫人问安。”
“十七哥……徐公子留步,我还有话要说。”
“请说。”
楼矶请徐础走出几步,观察附近无人,小声道:“父亲并非你所想象得那样无情,他愿保新君,但是提出条件,济北王、湘东王必须将你召回朝廷,他才愿意重新出山,替新朝掌兵。”
徐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里却已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第一百零一章 散去
沈聪和郭时风早已等候多时,沈聪更心急些,见到徐础,一个箭步冲上去,“怎样?”
“礼物与话都已送到。”
“虞世子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徐础隐瞒张释虞对沈聪的评价。
沈聪很失望,但还不到绝望的地步,“这么重要的事情,世子不会托人带话,肯定……”
沈聪跑出客厅,回自己的住处等候消息。
“形势不妙?”郭时风看出徐础神情不对。
徐础已经答应张释虞会保密,转而问道:“孟津那边又有消息吗?”
“只有朝廷的兵报,全是大捷,也不知道降世军有多少人够官兵屠杀。”
这样的消息至少表明降世军仍然存在,徐础稍稍放心,坐到郭时风对面,给自己倒杯茶,默默品饮,直到两杯茶之后才开口道:“群雄问鼎,郭兄觉得谁会夺得天下?”
“础弟怎么会问起这种事情?”
“前路茫茫,真心求问。”
郭时风向来摇摆不定,徐础实在是无人可问,才会向他开口。
郭时风笑了笑,“说是群雄,其实就那么几个人,我可以随口点一个,以后实现了,础弟会以为我料事如神,没实现,你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实话实说,眼下这种情况,便是神仙也无法预料,不止是你我,天下人都在参与一场豪赌,不知有多少人会输得精光,甚至丢掉性命,又有多少人会无本获利,一步登天。”
“郭兄说的是真实话。”
“对你,我没有撒谎的必要。眼下是风云激荡、一日数变的时候,大起大落,有人不会习惯,有人却如鱼得水,上蹿下跳,欢实得很。”郭时风笑着指向自己。
徐础忽然心中舒畅,拱手道:“多谢郭兄开导。”
有些话徐础不能说,郭时风也不逼问,起身道:“础弟休息吧,接下来咱们可能要走不同的路,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碰到。”
郭时风要执行刺杀计划,徐础心中不赞同,却没有表示反对,也不打算透露给张释虞。
“风波险恶,郭兄小心。”
郭时风走后没多久,江东的王颠登门拜访,他是来告辞的,“冀州不肯借兵,我在这里已耽误得太久,还是回吴州吧,求人不如求己,明天我就走。”
徐础对吴国故地总是有一份感情,说道:“江东形势究竟如何?王兄若能以实相告,或许我能出点主意。”
徐础太年轻,听到他的话,王颠笑了,“多谢,江东……很复杂,徐公子若是愿意亲往一趟,凭你的出身,或许能帮些忙,如果只是出主意——我没有轻视徐公子的意思,但我们真的不缺主意,只缺兵。”
虽然遭到拒绝,徐础却不肯放弃,直接道:“七族为何不为广陵王报仇?”
王颠一愣,随即露出一丝不悦之色,“七族乃吴国遗士,以匡复故土为己任,受广陵王欺压已久,为何要替他报仇?”
“江东将士多为广陵王旧部,与之讲和,则可迅速平定吴州,以图中原,与之不和,则内斗不已,即使是数年之后匡复故土,也没机会问鼎天下。”
王颠笑着摇头,“徐公子以为七族当中没人想到这一层吗?非也,早有人提出建议,只是……无法施行,一说到讲和,七族就会争吵不休。总之此计不妥,但是多谢徐公子关心。”
江东七族显然缺一位强大人物,徐础无话可劝,拱手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位姓宁的将军日后带兵前往江东,希望王兄劝七族接受此人,他也是江东人,多年前阖家迁至秦州。”
“降世军?”
徐础点头。
宁抱关在降世军中间威名显赫,外人知道他的却不多,王颠嗯了一声,没怎么放在心上,“我会注意的。”
宁抱关若是命丧孟津也就算了,若是真能带兵过河跨江,哪怕麾下只有一千人,江东七族怕也不是对手。
徐础只能劝到这一步,送王颠到大门口。
街人有人在奔跑,大声道:“降世军投降了!官兵北上,晋阳兵支撑不住,快要溃散……”
不知此人的消息从何而来,王颠脸色一变,“不等明天了,待会我就走,徐公子真的不想去江东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在这边有事情未了。”
王颠拱手告辞。
想要离开邺城的人不只一个,徐础站在大门口,眼见着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呼朋唤友,叫上随从,牵马往坊外走,贿赂守坊的黄师爷,不惜代价要尽快离开。
徐础回头,见院子里站满了人,他从孟津带来近百名降世军士兵都在惊慌地看着他、望着门外。
“朝廷消息不实……”徐础总得说点什么。
“但是降世军战败总是真的,怎么办?咱们还留在这里干嘛?干脆分东西散了吧,徐公子拿大头儿,我们分点儿盘缠就行。”
“再等三天,我一文钱不要,全分给你们。”徐础只能想出这个主意。
士兵们稍显稳定,再三确认只等三天之后,慢慢散去。
谭无谓的计划应当可行,徐础盼望着孟津那边会有转机。
天黑之前,南忠坊空了一半。
次日一早,徐础惊讶地得知,郭时风与沈聪竟然也离开了,不辞而别,径回应城,原定的刺杀朝廷使者的计划就这么无疾而终。
朝廷兵报虽然不尽可信,终归是条消息渠道,想看一眼兵报抄本,只能花钱收卖黄师爷。
各方使者提前离开邺城时,黄师爷就已大赚一笔,胃口增加不少,从徐础手里接过一小包礼物,居然没像往常那样露出笑容,而是当面打开查看,确认里面都是值钱的珠宝之后,才笑着点头,递过来几分抄本。
这笔钱花得不值,抄本虽然是新的,却没有新内容,还是官兵大捷,杀敌若干。
黄师爷也知道抄本无用,于是奉送几句劝告:“徐公子赶快给自己找条退路吧,并州形势一旦稳定,冀州也得向朝廷表露忠心,到时候……嘿嘿,徐公子身上可还背着一条死罪呢。”
“多谢提醒。”徐础走出没多远,又转身回来,“我待会想出趟城。”
“还要去见铁眉将军?行,几个人?”
“就我一个,从东门出城。”
“东门?那可不是前往军营的路……算了,我不多嘴,徐公子要带多少东西?”黄师爷以为徐础要逃跑。
“一人一马,别无余物。”
“两刻钟之后,徐公子就能出城。”
徐础真的只是一人一马出城,在城门口,打听到思过谷的位置,骑马慢行前往,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见一位从不认识的名士。
他需要暂时远离邺城。
数里之后,徐础调头回望,眼中仍是一片迷茫。
城外萧条,百姓都已进城避难,只有极少数人趁着兵乱未兴,出来收拾东西,见人就躲。
十里路不算太远,徐础却到下午才找到位置。
思过谷比较隐蔽,徐础险些错过,到了谷外,望着萧萧落木,他又不想进去了,所谓趁兴而来,败兴而去,他既不认得这位名士,又没有人引荐,贸然到访,必遭拒绝。
正逡巡间,谷里走出一队十余人,当先者居然是楼矶。
兄弟二人在此相遇,都很意外,楼矶将缰绳交给随从,迎过来拱手笑道:“真巧,徐公子这是刚到吗?”
“是。”徐础下马还礼。
楼矶走近,“你认得范先生?”
徐础摇头,“素未谋面,听说范先生住在这里,特来拜访。”
“呵呵,徐公子怕是不知道见范先生一面有多难吧?老先生年事已高,疾病缠身,轻易不见客人,我在东都求来两位范先生门下高足的书信,才得以入谷,只谈了小半个时辰,见范先生实在是虚弱,不得不告辞。”
“啊,我也只是来看看,未必非得见到范先生本人。”
楼矶笑道:“你昨天若是跟我说一声,咱们今天就可以一块来了。要不我再进去给你引荐一下吧,或许……”
“不必,我真的只是过来看看。”
楼矶嗯了一声,示意随从们牵马先走,然后道:“咱们从前不怎么熟悉,但是不管怎样,你我都是大将军之子,多少有一点兄弟之情吧。所以我不妨明说,是大将军想让你回到楼家,我与其他兄弟都不以为然。孟津之战朝廷胜也好、败也罢,都不影响冀州的形势,天下大势将定,一二年间必有结果。我实在看不出来,徐公子能在其中起什么作用。大将军的护子之情,就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有劳指教。”
“排行差了六位,其实我只比你小几个月而已,你敢刺驾,让我敬佩,但那是匹夫之勇,动得了皇帝,动不了天下。”
楼矶意犹未尽,还想再说几句,从谷里走出一名十来岁的童子,不客气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楼矶笑道:“偶遇一位故人,在这里说几句话,这就走。”说罢拱手向徐础告辞,迈步去追随从。
童子打量徐础,“你是谁?”
“在下徐础,慕名前来拜见范先生。”
童子摆手,“先生今天不再见客。”
徐础也不强请,扭头看见楼矶正在远处向这边观望,他不愿与之同行,于是站在原处不动。
“你还想干嘛?主人不想见,你就走吧。”童子又道。
“看看风景。”
“花草树木都已枯萎,这个时候可没什么风景。”
“天高云远,枝条疏落,正是我喜欢的风景。”
“呵呵,年纪轻轻就有衰颓之意,不是好事。刚才你说自己叫什么?”
“徐础。”
童子摇头,“不对。”
“有何不对?”
“先生让我等个人,名字里也有一个础字,但不姓徐。”
“难道姓楼?”
“对,就是叫楼础,我等了两天,结果等来一个楼矶和一个徐础,你俩要是合在一起就对了。”
第一百零二章 所求
楼矶望见徐础被带入谷中,大吃一惊,差点要拍马进去查看个究竟,最后关头强行忍住,向随从笑道:“念及兄弟之情,我给他说了几句好话。”
随从们纷纷点头,觉得楼骁骑很有本事、很讲情义。
山谷不大,拐过一片萧条的树丛,能看到多间草房以及一小块空地,两名年轻人正在清扫落叶与刚刚遗落的马粪,另有数人面朝谷内大声诵书,内容各不相同,却互不干扰,都念得一字不差。
童子道:“你真是楼础?”
“正是在下,不久前改随母姓,现在叫徐础。”
“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向先生通报一声,也不知道他等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童子走向一间草房,徐础站在空地边缘等候,将缰绳随手系在旁边的木桩上。
山谷布置得极其简陋,像是不舍得利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
某间房里传来三声磬响,扫地与诵书的人闻声走去,步履不慌不忙,绝不肯加快一点。
很快,从屋中列队走出十多人,排成两行,个个宽袍大袖,双手合于胸前,衣袖将近垂地,头上高冠巍峨,主人行走时,它却丝毫不晃。
这些人的步伐越发显得庄重,每迈出一步,都要稍停一下才迈出第二步。
童子不知何时走到近前,小声道:“他们在练习拜月。随我来,先生要见你。”
房间又小又暗,无桌无椅,地上铺着半幅席子,一名瘦弱的老者跪坐在边上,像是在闭目养神,没有半点声息。
徐础脱掉靴子,上前跪拜,“小子徐础,拜见范先生。”
范闭似乎嗯了一声,徐础没听清,童子上前,扶起客人,请他入席而坐。
徐础跪坐在范闭对面,一时间哑口无言,不能总看人,于是盯着席面。
童子退下,屋中两人静坐,渐渐地夜色降临,没有茶水,也没有人来点灯。
“啊,是楼十七公子吗?”对面的范闭突然开口。
“正是在下,但我已改姓徐。”
“我睡了多久?”老先生居然真的是在睡觉。
“一小会。”徐础含糊道。
“天已经黑了,我感觉这些天来经常丢失白昼,今天的阳光好吗?”
“暖抚全身,光照万里。”
“风好吗?”
“略寒,透入肌肤,尚未入骨。”
“水结冰了?”
“路上小水洼结层薄冰,日出便化,河水奔腾不息。”
“树叶落了多少?”
“落季已过,还剩尾声,大概三五天之后就会落得干净,但是总会有一两片枯叶恋枝不去,便是雪积三尺,也动它们不得。”
“又是一个冬天,就快要到了。”范闭叹息道。
“是。”徐础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影,他不擅跪坐,时间久了,膝盖压得疼痛,却不好意思挪动。
“听说你的事迹之后,我一直想见你一面。”
“刺驾的事迹?”
“对,你是谋主,还是刺客?”
“参与策划,最后也亲自动手,但是第一个击伤皇帝的人不是我,而是一位叫罗宣的豪杰。”
“他既是豪杰,早就准备好替人卖命,你是读书人,货卖的是一杆笔和一张嘴,何以亲手拿起刀剑?”
“范先生就为这件事而想见我?”
“抱歉,我太老了,心中受不得疑惑,为这件事我常常彻夜不眠,白天困倦无神。”
“读书人奋而动手,并不稀奇,与我一同刺驾的人里还有一名读书人。”
“邵君倩?不同,他有仇私。”
“我也有仇私。”徐础停顿一下,“我的生母是吴国公主。”
“嗯,听说过,但你也不该亲自动手。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为人谋者,往往要置本人于旁观之地。旁观则不近,无法得到他人亲信,太近则不清,出谋划策常有失误之处,此为谋士的两难境地。”
同为策划者,马维与郭时风都尽量得躲得远一些,何止是“旁观”,完全是遥望,甚至望而不见,唯有打听。
徐础俯身叩首,起身道:“先生所言极是。小子仔细思量,当时该想的都已想过,此后无计可施,无谋可划,恰好机会又在眼前,于是不自量力,举刃刺驾,幸而得中,别无想法。”
“嗯。”范闭显得满意了些,“听君之言,思虑倒还长远,观君之行,却显急躁,这是为何?”
“我……太年轻了吧。”徐础被逼问得如坐针毡。
“也对,我年轻的时候……不提也罢。你为何来见我?”
范闭早料到徐础会来,甚至通过冀州军中的孙雅鹿暗示过一回,这时却询问原因,徐础微微一怔,寻思片刻,承认道:“小子心中昏暗,来求先生开示。”
“像这屋子一样昏暗?”
“是。”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徐础又是一怔,“先生……乃天下名士。”
“好一个名士,那是你听说的事情,我问你此时此刻,你我对面而坐,交谈也有一会了,察言观色,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徐础一直没看清范闭的样子,只得道:“先生似有所言,然未尽言。”
“你未尽信,我如何尽言?何况你所揣测的乃是我的行为,并非我的为人,再思再想。”
徐础如同刚开蒙的童生一般,局促不安,又想一会,说:“天下混乱,先生隐居荒谷,不设篱墙,专教弟子礼仪,应当是个好名之人。”
“这才像点样子,继续。”
徐础想得更久一些,“先生以问代答,循循善诱。”
“又退步了,尽拣无用的话敷衍我。”
徐础脱口道:“先生沽名钓誉,像是我认识的一位相士。”
对面没有回应,徐础道:“小子胡言乱语,望先生莫怪,夜深更迟,小子……”
“你说我像相士?是个神棍?”
“相士并非神棍……”徐础突然将心一横,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忌讳什么,“但我认识的这位相士,以及先生,的确有神棍之风。”
“有趣,听了这么多的评价之后,你的说法最为有趣。神棍装鬼弄鬼,相士故弄玄虚,我则是有话不说明白,因此相似?”
“是。”
“神棍与相士为何不肯说实话?”
“因为……他们要讨好主人,揣摩主人心事,或捧或吓,进而谋财。”
“我为什么有话不说明白?”
“因为……因为……话在我心中,只有我自己想明白,没有先生说明白这回事。”
“嗯。你认识的相士是哪一位?”
“刘有终。”
“的确是个人物,但是难成大事。”
“何以见得?”徐础问道,没注意到话题的突然转变。
“如你刚才所言,相士揣摩人心,进而谋财,则他揣摩得越透,与此人靠得越近,靠得越近,越难给出良言。而被他揣摩之人,心事既漏,又亲近小人,非真英雄也。如此这般的两人,怎成大事?”
徐础很想为沈耽辩解两句,说他身边的人不只有相士,最后却只是道:“先生见微知著,令人佩服。”
“你说我好名,又说我与神棍相类,为何轻易就信了我的判断?”
范闭虽老,却极难对付,莫说毫无准备的徐础,便是跟随多年的弟子,也常常被问得汗流浃背。
徐础觉得身上有些燥热,如芒在背,却不肯认输,想起郭时风的一段话,回道:“先生此言,听似有理,实则为……瞎蒙。天下群雄并起,最后成功者只有一人,断言某某难成大事,其实很容易,断言谁能成就大事,才是最难。”
“然则你听到我的判断,心中是否有所触动?”
徐础忽然明白什么,再一叩首,起身道:“我心中昏暗,所以见到光亮就奔过去,仓皇不问方向。先生寥寥几句判断一人,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亮光,但这亮光……”
“可能只是一堆即将熄灭的小火。”
“先生的手段与相士异曲同工。”
“嗯,我能揣摩到你的心事,可这是你需要的吗?”
徐础摇头,“这只能令我心中越发昏暗。小子狂妄,志不在己,而在天下,纵然自视甚明,然于天下无益,终非所愿。”
“先自明,而后方可明天下。你被相士的手段所迷惑,频频被揣摩到心事,所以者为何?”
徐础又一次叩首,“重名不重实,纠缠于他人手段,忘记其人之实,如见街头卖艺者花招眩目,就以为此人比久经沙场的老将更有本事。”
“你是闻人的弟子?”
“范先生认得闻人先生?”
“算是吧。你专攻的是‘名实之学’?”
“是,窥视而已,一直未入厅堂。”
“怪不得,你还在‘循名责实’?”
“是,但我好像陷在‘循名’之中走不出来,迟迟学不会‘责实’。”
“相士揣摩人心为何?”
“为财。”
“我揣摩人心为何?”
“为……名?”
“再想。”
徐础突然明白过来,他想什么并不重要,范闭“为何”也不重要,他刚才犹豫不决的回答,暴露出自己心无定算,所以才会被要求“再想”。
“为圣贤之道,为天下之道。”
“你过来。”范闭道。
徐础膝行向前,即使到了范闭对面,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圣贤之道便是天下之道,你既志存天下,何以只学‘名实’,而不从圣贤书中寻条出路?我坐在这里很久了,来见我的人,非好名者,便是好天下者,你是后一种。你陷于‘循名’之中难以自拔,何不先从‘破名’开始?”
“破名求实?”
“破名求不得实,只是先让你登岸而已。圣贤之言皆在书中,圣贤之道却在这个‘求’字上,细思,细思。”
徐础沉默良久,“先生在这里见过许多人?”
“从去年开始到现在,至少有二百人了吧,如你一般的志存天下者,超过一半。”
“这么多!”徐础先是一惊,随后心中忽然一松,虽未见到光芒,却已不那么昏暗沉重,最后一次叩首,“先生才是志存天下之人,小子惭愧,小子当重读圣贤之书。”
“让这天下太平吧,这是唯一的‘求实’。”
范闭长叹一声,被问者不轻松,他一样也很疲惫,“告诉外面的人,别忘记给我的毛驴喂夜料,我好像听到它的肚子在咕咕叫。”
第一百零三章 起名
庭院空荡,没有来往的兵卒,没有嘶鸣的马匹,但是打扫得一干二净,只有几片不知从何飘来的枯叶,懒洋洋地躺在地上。
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士兵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徐础,转身又回去了。
“等等。”徐础记得此人是自己的随从之一,降世军分给他的兵卒非老即少,十四五岁算是其中比较实用的人,徐础因此印象稍深一些,“唐……唐……”
少年走出来,手里多了两个包袱,将其中较大的一个放在徐础面前,“我叫唐细儿。这是公子的东西,你收好。”
“其他人呢?”
“都走啦,每人分了一点行李,为了出城,还得分那个黄老爷一份。公子的这一份比别人都要多些,你先查看一下。”
徐础无心查看,呆了一会,倒也不觉得特别意外,“你也要走?”
“对,他们留我等公子回来,将东西交给你,我就可以走了。”唐细儿长得极瘦,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只在两臂上系着膊甲,不伦不类,目光总是看向一边,不爱与人对视,有几分桀骜不驯的意思,也有可能只是因为胆怯。
“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唐细儿是个老实孩子。
“还有家人吗?”
唐细儿摇摇头。
“你原是谁的部下?”
“交州王。”
薛六甲封了诸多王号,其中几位的封地远在天边,他们只闻其名,连大致方向在哪都不知道。
“你要回孟津投奔他?”
“看看吧,都说降世军已经灭亡,估计交州王……但我总得回去瞧一眼。”
“你既有此心,跟我一块回去吧。”
“公子要回孟津?”
“先去应城,如果孟津还有降世军,就去孟津。”
唐细儿挠挠头,抬头笑了,“好啊,反正我是公子的随从,应该跟着你,可他们说降世军灭亡,连主公都没有了,自然不用再听公子吩咐。”
“咱们算是搭伴儿。”
徐础收拾一下私人物品,倒是一件没少,看着欢颜送他的几本书,不由得喃喃道:“圣贤之道真在里面吗?”
书早就熟读多遍,许多段落能够随口背出来,可他悟不出所谓的“道”。
两人一马出坊,黄师爷没露面,由他人填写出城凭据,听说徐础要去刺史府辞行,一名差役带路,也是监督,要看着两人出城。
徐础总得向熟人告别。
张释虞迎出来,惊讶地说:“你要走?真的一点不考虑我的建议吗?”
“世子诚心挽留,是我不领情,楼矶可为此作证,应该能让大将军满意些。”
“与大将军无关,我是真心想留妹夫,欢颜郡主也是,她一直很欣赏你的才华。”
徐础拱手笑道:“承蒙高看,所以我要留一句话给你。”
“妹夫请说。”
“事情必然坏在太皇太后身上。”
“嗯?”张释虞神情微变,拉着徐础走到门内无人处,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最后道:“妹夫去向释清妹妹道个别吧。”
“没这个必要……”
“别看妹妹平时脾气大,你若不告而别,她更生气,还会赖到我头上。”
徐础只得去一趟。
张释清休息好了,精力恢复,正在花园的一角与六七名女子击鞠,她们没骑马,也没有分队对抗,人手一根鞠杖,追着小球击打,玩得不亦乐乎,笑声不断,另有五六人站在边上旁观。
“妹妹!欢颜郡主!”张释虞高声叫道。
见有男子到来,众女扔下鞠杖四处躲藏,嘴里兀自咯咯娇笑。
张释清抱着鞠杖不情愿地走来,玩得热了,额上渗出一层细汗,双颊粉红,脸色冷淡,不看徐础。
“妹妹,徐公子要走,特意来向你道别。”
“他姓楼姓徐?连自己的姓都能改,这种人早走早好。”
徐础笑笑,没吱声。
欢颜缓缓走来,本不想露面,听说徐础要离开,才改变主意,“徐公子……要去并州?”
徐础点点头。
张释虞低声道:“徐公子还说,坏事者必是太皇太后。”
张释清没忍住,轻轻地嗤了一声,表示不屑。
欢颜微微一笑,“多谢徐公子提醒。太皇太后母仪天下,非她不可另立新君,但我们会多加在意,时时劝谏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不比万物帝,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
只凭太皇太后坚持让兰恂掌军,就知道她能听进去的话不会太多。
徐础不是来争辩的,拱手道:“不劳远送,请三位保重。”
“没人要远送,你不来,我自然……”张释清嘀嘀咕咕,转身走开。
欢颜送到花园门口,一路沉默,将分手时,她说:“并州也非久留之地,徐公子若想回来,虞世子会很高兴。”
张释虞马上道:“当然高兴,以后几年都是用人之际,妹夫随时可以回来,或者送封信,我派人去接你。”
“多谢。”徐础向两人拱手,“群雄纷争,得人心者胜,内斗者败,虽是老生常谈,望两位切记于心。”
张释虞不明所以,“妹夫放心好了,我们离开东都,就是为了避免内斗,在邺城,我们一心辅佐新君,湘东王、济北王两家绝无嫌隙。”
欢颜明白徐础的话其实是单说给自己一个人的,神情稍变,微笑道:“徐公子想得周全,邺城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可惜你不肯留下。”
“旁观者清,我若留在邺城,怕是也会卷入其中,再也看不清。”
张释虞一个人将徐础送到府门外,仍试图劝说他留下,徐础心意已决,他嗅到阴谋的味道,邺城新朝未立,内部就已勾心斗争,张释虞兄妹毫无所知,欢颜却是知情者,甚至是参与者。
即便并州没有未了之事,徐础也不想留下。
张释虞从刺史那里要来一份公文,至少在官府的地盘上好用。
出城时已是午后,大概是听说东都局势渐稳,路上多了一些行人,大都是为了回城外旧家再收拾一点应用之物。
天黑时,两人找不到投宿之所,只得寻一间无人居住的陋屋栖身,唐细儿忙前忙后,做的饭虽然极难吃,服侍得却周到。
“你为什么叫‘细儿’?”徐础吃几口就饱,闲聊问道。
“因为我在家里最小。”唐细儿略带困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
“原来如此,你有大名吗?”
“没有……可能有,我爹娘和村里的先生或许知道,可他们都死了,名字也就没啦。”唐细儿说起亲人的死亡,毫无悲伤之意,露出天真的笑容。
遗忘最适合用来忍受痛苦,秦州最先发生饥荒、暴乱,活下来的人说不上看淡生死,至少不再避讳,说起它就像是谈起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雪。
“我给你起个名字,你愿意吗?”徐础道。
“愿意。”唐细儿马上道,笑得更开心,“我早想改名字了,细儿听上去就像个小孩儿。”
“你的家乡在秦州何处?”
“唐家村。”唐细儿记不得郡县,参加降世军之后,四处奔波,对地名更加无知。
“你有什么爱好?”
“吃饭,就爱吃饭。”
徐础将自己没吃完的饭递过去,唐细儿觊觎已久,也不推辞,接过来就吃,一点不嫌它夹生。
“你有什么志向?”
唐细儿将饭吃完,抹抹嘴,道:“吃一顿真正的饱饭。”
“哈哈,民以食为天,不如你就叫‘唐为天’。”
“好啊,怎么写?”
徐础没带笔墨,去灶下拣一截烧焦的木块,就着残灯,在地上写出“唐为天”三个字。
唐为天伸手模写,笔划不顺,显然没学过写字,嘴里念道:“唐为天,嘿嘿,我也算有大名了。徐公子,是不是以后我就永远都要跟着你了?”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起名字这种事情,不是村里的先生,就是财主老爷,你不是先生,所以就是老爷,老爷就是主人。”
徐础愣了一会,笑道:“没错,只要你用唐为天这个名字,就得跟着我,我是你的主人。”
唐为天长出一口气,“这么说我不用回交州王那里去了。”
“交州王对你不好吗?”
“在降世军里,谁的亲戚多、朋友多,谁就是头目,我没亲戚、没朋友,孤老儿一个,常受欺负,比如等徐公子回来这件事,谁都不愿意做,于是就扔给我了。”
唐为天什么都不隐瞒,徐础喜欢他的直率,笑道:“我不敢保证咱们不受欺负,至少在我这里,咱们同甘共苦,没有‘欺负’一说。”
唐为天大喜,跪下磕了七八个头,起身道:“就是对降世王,我也没一次磕过这么多头。”
“你见过降世王?”
“当然,熟着呢,他原本是邻村里的牛倌儿,好几年前梦里登上三十三天,向弥勒佛祖学会法术,给人看病、招魂,越来越灵验,名气也越来越大。”
“那你怎么没留在他身边?”
唐为天挠头,“他好像不太喜欢从前认识的人,有几个跟他一块放牛的人来投奔,他好酒好肉地招待,过后就将他们都给杀啦。我可不敢靠前。”
“那些人酒后不敬吧?”
“什么是酒后不敬?”
“就是酒后失态,喝多之后行为不端,耍酒疯。”
“哦,耍酒疯,那是肯定的啊,谁喝多了不高兴?降世王自己喝多了还当众唱曲、撒尿呢。说白了,他是弥勒弟子,想杀谁就杀谁,杀一个来十个,降世军的人不是越来越多了?降世军在孟津打败其实是件好事,若是打胜了,降世王不知又得杀掉多少人。”
“打胜了反而要杀人?杀自己人?”
“对啊,弥勒佛祖在天上也需要人侍候,对不对?降世王一高兴就往天上送人。”
“既然如此,谁还愿意打胜仗?”
“又不是全杀,被杀者的东西分给其他人,大家都高兴着呢。”
唐为天又说了降世王的许多事迹,徐础心中对薛六甲的印象渐渐模糊,分不清所见与闻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降世军在孟津,怕是真要大胜。”徐础忽然道,一下子想透许多事情。
第一百零四章 反胜
虽说从来没将降世军当成自己人,当明显遭到出卖的时候,马维还是会感到愤怒与心痛,“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就是下一个吗?”
马维尽一切可能将上万名老弱妇孺组织成队伍,可是根本没用,一到开战的时候,人群四散,在荒野中各自奔逃。
不管怎样,此情此景全在马维的意料之中。
官兵喜欢这样的战斗,到处追人,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是逃是留、是反抗还是哀求,追上就是一刀,这可是现成的军功,漫山遍野的乱民,在官兵眼里就是一串串长脚的铜钱,谁先抓在手里就属于谁。
于是官兵也乱了。
马维命部下的兵卒向后方降世军摇旗、击锣,告诉降世王时机成熟,可以派出大军参战了。
若干支队伍陆续进入战场,降世军旗帜、号令都不精细,因此没人能够统率大军,每支队伍少至三五百人,多则两三千,再多一些,士兵就会找不到主将。
马维很快发现,进入战场的队伍虽然络绎不绝,人数却没有他预料得多,这绝不是好迹象,降世军最大的优势就是兵多,如今却不肯一拥而入,反而以短击长,如何能够取胜?
远远望去,散乱的官兵开始重新聚集,迎战降世军,后者一触即溃,全靠着后续队伍的强迫,才勉强留在战场上。
以狼驱羊,这像是一种有效的打法,没过多久,眼看着官兵步步逼近,马维改变看法,决定遵从内心深处的直觉,而不是等到形势明了时再做决定。
他要逃。
“我要亲自去见降世王,请他派出更多将士,你留下带兵……”马维向手下副将吩咐道,已经调转马头,忽然又有些舍不得,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一支军队,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其中有二三百人原是梁国人,对他比较忠诚,没有这些人,他又会变成光杆梁王。
“潘楷!叫上几个人保护我。”马维决定带走最欣赏的一名梁国将领,至于其他人,为了不引起怀疑,只能留在险地。
马匹基本都给了宁抱关,马维一个人骑马慢行,潘楷带领六七名士兵步行随后,逆着降世军往回走。
降世军聚集在一大片洼地里,隐藏实力,以免被官兵提前看到。
马维在高处远远望了一眼,向潘楷等人道:“降世王在城里,咱们去那里找他。”
路上尽是前往战场的士兵,降世军又没有清晰的旗帜,马维说降世王不在队伍中,潘楷等人自然没有怀疑。
回城的路不太顺畅,若干次被人拦住,一位某某王手持双刀拦在马维马前,喝道:“你要去哪?想逃吗?”
马维稍稍减速,仍继续往前冲,急切地道:“让开!急事!”
没等“双刀王”明白过来,马维已经贴身冲过去,此人也没追,嘴里咒骂着,带领手下的士兵奔向战场。
降世军号令不齐,马维带着不到十个人,一路上连蒙带吓,竟然回到了孟津大城里。
潘楷等人已经隐约猜到梁王的用意,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在身后跟得更紧一些。
城里没什么人,马维存有最后一线希望,登上城楼向战场遥望,除了遮天蔽日的烟尘,什么都看不到,他又望向降世军,大部分兵力仍未参战,一支小队似乎正向城里跑来,至于作为奇兵的宁抱关,踪影全无。
希望就此破灭,薛六甲心狠手辣,要利用这场交战除掉无用的乱民,以及一批不太听话的将领。
马维恍然,怪不得刚才一路上碰到的头目多是此前请封王号者,薛六甲根本不是为了派人出去开疆扩土,而是要看谁的野心太大,不肯老实留在自己身边。
“愚不可及,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就是下一个吗?”马维匆匆下楼,对降世王失望透顶,到了街上,向潘楷等人道:“降世王不会带兵参战,他要出卖所有称王的人,你们想回去,我不阻拦,但我要走,前去投奔晋阳军,跟随我的人,今后就是开国之臣。”
“誓死追随大王!”潘楷等人齐声道,没人愿意再去送命,至于留在战场上的亲友,只好先置之脑后了。
马维带人连过大城、桥梁与小城,一刻也不想耽搁,到了北岸,看到不远处的营地,他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北岸营地里还剩下不少人,多是军中头目的家眷,他们不用去战场上冒险,留在比较安全的地方,由上千名士兵保护。
“降世军大败!官兵即将过河!”潘楷骑着梁王的马冲进军营,大声叫喊。
营地里立刻陷入混乱,哭喊声一片,潘楷得到授意,对家眷不管不顾,只向士兵道:“梁王杀出一条血路,过得河来,要去应城向沈家借兵,愿随者这就跟我走!”
潘楷兜了一圈,骑马出营,不给任何人追问的机会。
营中头目根本弹压不住,大批年轻力壮的士兵追出营去,不少家眷也跟着跑出来,兀自哭叫不停。
潘楷将马还给梁王,马维赞道:“梁朝人物,将军居首,日后恢复故国,必与将军共治。”
带上的人越多,速度自然越慢,马维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他总不能只带寥寥数人前去投奔沈家。
半日之后,马维清点人数,跟上来的士兵大概有四五百人,无用的家眷都被已抛在后面,这让他十分满意,重新整编队伍,设置将校,许以重诺,当众封潘楷为梁国前军将军——封官不能一蹴而就,总得留下日后加封的余地。
队伍走得匆忙,无粮无草,入夜之后,马维抽刀,亲自宰杀坐骑,生火烧熟分与众人,人太多而肉太少,只能意思一下,用来收拢人心。
担心官兵或降世军从后面追赶,马维率军连夜赶路,碰到什么吃什么,到达应城时,全军饥肠辘辘,只剩下三百来人,其他将士都在半路上跑了。
马维欣慰的是,后方没有追兵。
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沈家人居然不在应城,晋阳兵也被带走,据说是前去孟津参战,马维在路上却没有遇见。
对马维来说,此时此刻生存比什么都重要,听说沈直父子不在城中,马维立刻声称自己从孟津赶来,要见守城将领,传达沈牧守的密令。
晋阳军第一次南下参战,警觉性不够高,马维没说出守城将领的名字,他们也没怀疑。
沈家的女婿周元宾听说有岳父的密令,立刻下令打开城门,亲自出来相迎。
应城守兵稀少,不过一百余人,马维率兵拥入,先是要酒要肉,随后分兵接管城门,这才向周元宾道:“孟津大败,降世军与晋阳军怕是都已覆灭。”
周元宾大惊,隐约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马维不给任何人质疑的机会,声称自己奉降世王、沈牧守之令,接管应城,便宜行事。
只用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的时间,马维征发城中所有能拿动兵器的男子,凑足千余士兵,总算稍稍安心,派人出城打探消息。
一开始得到的消息与马维的说法一致,孟津之战官兵大胜,但是没有趁胜进攻大小两城,而是停在南岸,向降世军邀战。
降世王退守大小两城,吴越王下落不明,晋阳军则根本没在孟津出现,显然是从别处过河,还要进攻官兵的后路。
马维庆幸自己提前逃出来,晋阳军拿降世军拿诱饵,降世军又以梁兵和百姓当诱饵,无论最后谁胜谁负,诱饵都会被一口吞下,必死无疑。
周元宾确信自己真是上当了,懊悔不已,却已身不由己,成为梁王手中棋子,无力反扑。
占据应城的第三天,降世王派人过来斥责梁王背恩负义,马维笑着听完,向降世王使者道:“烦请转告祖王,我非背恩,乃是遵守封王之诺,来夺梁朝故地,待我事成之后,当亲赴军营,向祖王敬拜请功。”
使者一拨接一拨,言辞越来越客气,最后甚至称马维为王弟。
沈家说好的奇兵迟迟没有出现,降世王不能不紧张,一旦失去孟津,他又将无处可走,必须先给自己安排一条退路。
马维越发庆幸自己逃得早,心中定计,以后可以接受降世王入城,但是一定要将其牢牢控制住,夺取兵权,然后北上占据晋阳,有了立足之地,再与官兵对抗。
这是一个可靠的计划,马维盼望着孟津的官兵快些进攻,降世军快些溃散。
官兵的本意是要南北夹击将叛军一网打尽,在南岸等待数日之后,终于看到北岸竖起己方旗帜,意味着另一路官兵已经过河包围降世军。
官兵发起进攻,付出不小代价,但是只用半天就攻下大城,争夺桥梁时比较困难,陷入拉锯状态。
降世军显示出来的斗志,令官兵意外,也让远在应城的马维意外,他不停地派出探子,没看到北岸有官兵的身影,只看到降世军死守小城与桥梁,半步不退。
这天上午,最令人意外的消息终于传来,官兵在强攻数日之后,无故惊溃,好巧不巧,绕到南岸的晋阳军及时出现,趁乱进攻,大败官兵。
占据应城、等着接收乱军的马维一下子陷入困境,他将获胜的两支叛军全给得罪了。
恰在此时,沈聪与郭时风从邺城星夜赶回应城,听说消息之后,比马维还要惊讶,他们本应带着冀州兵回来,如今无功而返,必惹沈并州恼怒。
郭时风见机最快,取出马维写给他的信,激动地说:“千载难逢,大梁复兴,或许就在此时,梁王如不嫌弃,我愿出奇策,助梁王一臂之力!”
第一百零五章 翻山
唐为天拎着空口袋走来,出口朝下抖了抖,“最后一顿饭,然后就一粒米也不剩了。”
冀、并两州之间有一座据山关口,目前仍掌握在官府手中,此前态度暧昧,没投向任何一方,也不阻挡各方往来。
徐础来时带领近百士兵、数十辆车,稍加贿赂就被放行,返程时却只剩下两人一马,没等靠近关口就被拦住,邺城的公文与几样珠宝都不好用,对方说得清楚:“天下大乱时放你们一马,如今朝廷即将肃清乱军,我们也得管得严些,昨晚刚下的命令,就是老鼠也不准放过去一只。你运气不好,再早来一天——去找别的路吧,我不抓你,就算是开恩啦。”
先跑的人果然有好处,徐础被困在关口外面,别无它法,只得按照军官的指点,找到一座小村子,村中还剩两户人家,其中一户的老者愿意带路,代价是十文钱,少到徐础不敢相信。
唐为天离开邺城时带着一袋米,还想再买些,老者一家齐齐摇头,声称家中没有余粮。
老者只带一小段路,指着一条隐伏在草木中的山间小径,说:“顺路一直走,大概一天就能翻到对面去,山中叉路多,你们要小心。”
到底要怎样小心,老者说不明白,也不肯继续带路,徐础出多少钱都不行,老者转身自顾离开。
徐础、唐闻天无奈上路,山路险峻,半途中不得不放弃马匹,自己背负行李,夜里找块背风的石头休息,隐隐听得山中狼嚎虎啸,胆战心惊,整晚没怎么睡好。
唐为天临睡前抱怨粮食即将吃光,对他来说,这就算尽过职责,可以踏踏实实地吃掉最后一碗饭,反正在家的时候就总是缺粮,忍饥挨饿更是常态,他早养成“一切等明天再说”的习惯。
半夜里,唐为天被一阵惨厉的狼嚎惊醒,揉揉眼睛,猛地看到徐公子居然没睡,跪坐在旁边,膝下垫着毯子,上半身挺直,像是在入定。
唐为天吓了一跳,“公子怎么不睡?”
“我不困。”
“没事,声音听着近,其实离得远,而且山里的狼聪明着呢,轻易不会靠近人踩出来的小路。”
徐础笑了一声,“我不怕狼,其实……我的确有点害怕,怕山中的虎狼,怕明天没有粮食,怕赶到应城时一切已晚,怕乱世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没有结束之日,而这一切因我而起。”
唐为天打个哈欠,“公子想得太多了,这些事情没有一件与你有关,快睡吧,明天早点赶路。咱们身上有钱,总能买到粮食,话说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徐础仍无睡意,“我自诩心怀天下,却连一件小事都做不好,你在邺城背负米袋的时候,我还在心里笑话你多此一举,没想到世间早已是米比钱贵,咱们有钱无米,若死在这里,反成一场大笑话。”
“嗯。”唐为天倒下,还想再睡一会。
徐础本无意唠叨,一旦开口,却再也控制不住,必须说下去。
“天下早晚都会大乱,形势使然,非我之功,但我是用钥匙开锁的那个人,自以为能开锁就能闭锁——就好像我现在吹口气,满山呼啸,就以为山风因我而起,以为我能收回所有的风……”
“风……”唐为天喃喃道。
“天下有势,势必有柄,执柄者可定天下,可柄在何处?”
“饼?是啊,饼在哪?”唐为天舔舔嘴唇。
“范先生让我看圣贤之书,他认为天下之柄藏于书中,可那些书我早已看过……”
唐为天坐起来,茫然道:“书里有饼?怎么早不拿出来?”
“睡吧,书里没饼,我说的是‘权柄’之‘柄’,非‘面饼’之‘饼’。”徐础笑道。
“哦。”唐为天大失所望,重新躺下,裹紧毯子,小声道:“真冷。”
山里比外面寒冷,徐础冻得手脚冰凉,心中却是一团火热,只是这团火烧得乱,没个方向。
“咱们赶路吧。”徐础起来,将身下的毯子披在身上,拣起早些时候在路边寻到的手杖。
“啊?不睡了?”
“天太冷,睡下去怕是会被冻死,不如走走路。”
“哪有路啊。”唐为天不情愿地起身,也披上毯子,收拾包裹,全背在自己肩上。
“人心即路,找路先揣摩人心,翻山之路必往上去,登顶之后再往下去,但是人心喜平不喜险,所以遇陡则转,可不离山径太远。”
徐础说得头头是道,唐为天嗯嗯应对,真上路之后,却是他走在前面辨别路径,若干次将公子从错误的方向上拉回来。
几次之后,徐础笑道:“揣摩人心之后,还得眼见为实。”
唐为天走出热气,不那么困倦,说道:“公子想得太多,有饭就吃,有路就走,犯不着操心。”
“若是无饭可吃、无路可走呢?”
“那就……那就抢饭吃、不按路走,跟你说,就算是荆棘丛,我也能钻进钻出。”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登上山顶,弯月西倾,繁星满天,山风越发狂妄,呼啸之声吞掉了山中一切声音。
徐础来不及开口,先往山下去,走出一段路,觉得山风小些时才道:“山风无形,或许天下大势同样无形,忙来忙去不过一场空。”
唐为天紧紧腰带,“千万别是一场空,我还指望公子管我一顿饱饭呢。”
“嗯,我管你一辈子饱饭。”
“呵呵,那可挺好。”唐为天觉得更饿了。
天亮时,路势渐缓,将近午时,两人走出山区,找到大路。
徐础回首望去,叹道:“想不到我竟然真能翻过此山。”
唐为天道:“若不是我在前面找路,公子早就迷路啦。”
“没错,都是你的功劳……你就是这山势之柄!”
“求求你了,公子,别总说‘饼’,我的哈喇子快不够用了。”
“抱歉,我不提就是。”徐础嘴上不说,心里不能不想,隐约明白些什么,总是抓不住、想不透。
在一座荒弃的村子里,两人终于看到一缕炊烟,那户人家只剩一名老妇,不肯要钱,但是愿意分些薄粥,唐为天要吃,被徐础拦下,留下许多铜钱,要了两根萝卜带走。
生吃萝卜,胃火更盛,唐为天磨牙不止,“公子,你说人肉能吃吗?”
“不能。”徐础立刻回道。
“我听说早年间常有人吃人的事情。”
“如今虽是乱世,但还没到那种地步。”
“我觉得我快到了,但我不会吃公子,也不吃活人,战场那么多死人,吃一个没事吧?”
“我不准你动这个念头,人之善恶,往往在一念之间,你动了恶念,即便不吃人,也会步入歧途。”
“是,我不想就是。”唐为天瞥了公子一眼,忍不住想富家子弟细皮嫩肉,看上去就是好吃,此念一生,倒将自己吓了一跳,急忙跑到前边去。
唐为天年纪小,背着全部行李,走路仍比徐础快得多,一溜烟没影儿,徐础喊都喊不回来。
徐础叹息一声,慢慢行走,脚底板磨得生疼,像是赤脚走在砂砾上。
将近黄昏,唐为天又跑回来,小小的身形背着两个大包袱,像是一只怪物,双手挥舞,兴奋地大呼小叫。
他手里竟然真拿着饼,右手递过来的同时,左手将饼往自己嘴里送。
徐础惊讶不已,实在是太饿,接过饼就吃,含糊地问饼从何来,唐为天点头,只顾吃饼,没工夫回答。
唐为天吃得快,又从怀里掏出两张饼,分一张给徐础。
面饼太干,徐础吃一张就够了,转到唐为天身后,从包袱里找出皮囊,里面还剩些水,自己喝一大口,将皮囊递过去。
唐为天一手饼一手皮囊,只见喉咙上下蠕动,片刻间就吃下一张饼。
“饼从哪来的?前面有人家?”
唐为天仍是一边点头一边吃,怀里像是百宝囊一样,不停地从中掏出饼来,直到第十张,他才稍稍吐出口气,有点吃饱的意思,“最后一张了,公子要吗?”
徐础摇头,唐为天再不谦让,吃得仍然飞快,只是没有水了,咽得时候艰难些。
“前方有座市镇,人还不少,但是东西真贵,我用一半盘缠换来十张饼,本想当成今后几天的干粮,谁想到……唉,待会再买些吧。”
徐础大喜,“市镇离此多远?可有孟津和应城的消息?”
“不远,五六里吧,消息?我没打听。”
徐础吃了一惊,“来回五六里,你背着包袱跑来跑去?”
“这算什么?等我真吃饱了,跑得比这更快。”
徐础不由得多看几眼,唐为天黑黑瘦瘦,怎么看都是个寻常的乡下少年。
面饼充饥,徐础有力气走得快些,入夜不久,终于到达市镇,镇上没有客店,两人寻一间大些的铺子,花钱求宿一晚,得到同意。
从铺子主人那里,徐础打听到一些事情,原来他与唐为天还是走错路了,虽已进入并州,但是大大偏向北方,离应城反而越来越远,但也因此才能遇到人烟。
“应城和孟津?没听说那边的消息,我就知道这些天来往的客人越来越少,东西越来越贵,唉,生意难熬,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次日一早,徐础到市上买了两头毛驴,几乎花光了身上的全部银钱。
唐为天又买来许多熟饼与生米,原来他昨天买得太急,摊贩坐地起价,今天再买,便宜许多,这让他十分开心。
徐础骑驴代步,唐为天不喜欢骑乘,将包袱放在驴背上,自己仍然步行,吃饱之后箭步如飞,经常走在前面探路,有事没事回来通报,丝毫不以为累。
走走歇歇,足足五天之后,唐为天跑回来,通报说看到了一座城池,路人说那里就是应城。
城墙上旗帜飘扬,旗上的字有“晋”有“梁”,徐础站在城外,向唐为天道:“咱们怕是来晚一步。”
第一百零六章 起夜
郭时风迎出来,哈哈笑道:“础弟何以来得如此之晚?再等一天,咱们就会错过,你得去洛州找我们啦。”
徐础侧身让过进进出出的成队兵卒,拱手道:“应城……现在是谁的?”
“先请进,待我为础弟接风洗尘,再聊不迟。”
在一座小小的偏厅里,郭时风命人设宴,亲自斟茶倒酒,打听邺城那边的情况。
徐础一无所知,他走的时候,邺城还没有得到孟津战况的最新消息,与郭时风离开时毫无变化。
郭时风叹道:“时也,命也,础弟若是早点离开邺城,或许能够赶上这边的大事,若是再晚两三天,或许就能在邺城迎来转机,劝说冀州诸将归顺并州。唉,础弟走得不早不晚,正好错过两边的机会。”
“郭兄走得早,想必是赶上这边的机会了。”
“哈哈,运气也就是好上那么一点点。”郭时风将孟津之战与马维占据应城的经过说了一遍,他没亲历,只知大概,最后道:“我也是差一点错过,好在诸事未定,梁王正需要用人。没什么说的,我与梁王相识多年,情深义重,对别人,我是见风使舵,对梁王,唯有肝脑涂地。”
“梁王一定非常高兴。”
“梁王最近太忙,明天又要带兵南下,实在腾不出工夫召见础弟,让我代为慰问,础弟休怪。”
“不怪,郭兄若是有事,也先去忙吧,我可以等。”
“谋士嘛,忙于未然,事情一旦发生,反而轻闲,可以陪础弟喝喝酒。”
两人边喝边聊,郭时风感慨道:“天成朝真是没希望了,谁能想到,仅仅一夜之间,整支大军就突然惊溃了呢?降世王胆小,以为官兵使诈,迟迟不敢派兵追击,还是沈家见机快,带领晋阳兵一通猛追猛打,建立大功。”
“官兵明明接连获胜,何以无故惊溃?总得有个原因吧。”
“晋阳兵与降世军抓到不少俘虏,可他们……这两家对梁王有点不满,不肯互通消息。”郭时风笑道。
不用解释,徐础早已明白其中的缘由,两军在孟津苦战,马维却跑到后方抢占城池,自然会惹恼许多人。
“吴越王呢?”
郭时风摇头,“很久没有消息了,估计是开战初期没于官兵,据说他只带一千骑兵,怎么都不会是官兵的对手。”
“孟津之战已经结束,梁王此时南下……是要一块前去攻打东都吗?”
“哈哈,础弟来得虽晚,却能立刻看清形势,没错,梁王要去攻打东都。”郭时风收起笑容,“别管原因是什么,官兵这一败,必如山倒,各方豪杰蜂起,谁先占领东都,谁就能号令群雄。”
徐础笑笑,只管喝酒。
郭时风问道:“础弟另有想法?”
徐础摇头,“郭兄已将形势说得透彻,我没有想法。”
郭时风说得多吃得少,徐础正相反,说得少吃得多,傍晚时分,郭时风给徐础安排好住处,告辞离去。
唐为天捧着肚子进屋,一脸满足的傻笑,“够本,够本。”
“吃饱了?”徐础问。
“这么多年,第一次吃得这么饱,瞧我的肚子。”唐为天轻轻拍了两下,肚子发出鼓一样的响声。
徐础正要笑,唐为天却哭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抬手擦拭,结果越擦泪水越多。
“以后每顿都让你吃饱。”徐础还是觉得好笑。
唐为天摇头,“不是,我想起死去的爹娘,他们一顿饱饭也没吃上……”
徐础立刻敛容,“节哀。”
唐为天却哭得更厉害,好一会才停下,拼命挤出笑容,“我这是怎么了?从前挨饿的时候,对爹娘连想都不想,好不容易吃顿饱饭,竟然矫情起来,让公子看笑话。”
“我不笑,我自己也失去母亲。何况仓廪实而知礼节,你吃饱之后念及父母,乃人之常情。”
“公子会说话,我不懂礼节,就是感到遗憾,人生在世,总得吃顿饱饭再死不迟,从今以后,我不怕死了。”
“不怕死是好事,但也……”
外面响起敲门声,唐为天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擦干脸上剩余的泪水,转身开门,“你找谁?”
“十七公子在吗?”
“呵,这么多公子,没见过……”
徐础忙迎到门口,拱手笑道:“原来是周参军,快请进来。”
周元宾曾与徐础一同由晋阳南下应城,路上无话不谈,已经很熟了。
周元宾进屋,坐下之后期期艾艾地不太说话,徐础向唐为天道:“你去看看咱们的毛驴,别让它们饿着。”
“对,我吃饱了,不能让牲口挨饿,有福同享。”唐为天匆匆跑出去。
“十七公子哪找来这么一个莽小子?”周元宾见惯了恭顺有礼的仆人,看唐为天颇为扎眼。
“秦州来的降世军士兵,这些天陪我吃过不少苦,亏得有他,要不然我可能早就死在不知名的深山里了。”
周元宾干笑两声,低声道:“十七公子来应城,欲投奔者是谁?”
徐础不答,周元宾继续道:“此城虽竖立晋、梁旗帜,其实是被梁王施奸计占据。唉,全怪我,一时不察……十七公子远道而来,如果投奔的是沈家,我有话要说,如果投奔的是梁王,我现在就走。”
“周参军有话请说。”
周元宾急切地想拉拢盟友,立刻道:“梁王……嘿,他算什么梁王,马维鸠占鹊巢,其心险恶,我仔细观察过了,真正的梁兵其实不多,不足百人,其他人都是临时拼凑的降世军和城里被强征的百姓。沈牧守走的时候留给我千名将士,我一招即来,可是我出不得府门,没法传递命令。”
周元宾随口将兵力翻了几倍,徐础不知,也不关心,劝道:“梁王明日率兵南下,与诸军汇合,进逼东都。是非曲直,到时候自有公论,无需周参军奋一时之勇。”
“我明白,到了洛州,岳父肯定会向马维问罪,可我丢掉城池,其罪不小,必须弥补一下……”周元宾又羞又怒,脸憋得通红,“沈大也回来了,可他不肯帮我,反而去奉承马维,令人不耻。”
“依我浅见,周参军不妨也去奉承一下。”
“噫,沈五对十七公子倾心接纳,你竟然……”
徐础笑道:“沈并州志在天下,不会太在意一城之得失,况且晋阳才是根本之地,晋阳稳固,则沈并州后顾无忧。为周参军计,上策莫如求得梁王放行,尽快返回晋阳,加强守备,中策则是随军南下,在梁王、沈并州之间居中传话,下策才是奋起一击,败则杀身殒命,胜则失梁王一军,无益于攻打东都。”
周元宾发了一会呆,勉强道:“我没想这么多……好吧,我选中策,唉,竟然要讨好马维,真是……多谢十七公子指教。”
周元宾告辞,他就住在同一座院子里,不能外出,每日借酒浇愁,但是没心情请客,只会独饮。
唐为天回来,多少懂点规矩,替徐础铺床,抱起锦被,轻轻抚摸,惊讶地说:“世上还有这么光滑的东西。”
徐础睡床,唐为天躺在窗边的小榻上,翻来覆去,很快抱着子躺在地上,“不行,上面太软,我还是睡地上吧,这个被子不错,我得留着。”
没过多久,唐为天突然坐起来,“不好,吃得太多,我要……”没等说完,起身就往外跑。
徐础初次回到熟悉的环境中,竟然也觉得有些不适应,躺在那里发呆,想起郭时风的话,他真是错过了机会,甚至不能立刻见到马维。
若在几天前,徐础会感到困惑,还有一些恼怒,可是见过范闭之后,他生出许多新想法,这些想法原本模糊不清,在所见所闻的磨砺下,渐渐露出几分真容。
徐础心中平静如水,对下一步该做什么却依然没有定论,可做的事情似乎有许多,每一件仔细想来又都不值得做,就这么静静等待,则会迅速沦为无用之人……
唐为天回来,倒地便睡,一句话也不说,很快传来鼾声,多半个时辰后,突然又跳起来,向外跑去。
吃得太多,又不适应油腻,唐为天坏肚子了,整个晚上不停地起夜,但他有一个本事,倒下就睡,几乎不受影响,遭到折磨的人是徐础,每次不等睡熟,就会被惊醒。
唐为天第五次回来,躺了一会,没有发出鼾声,开口道:“终于松快些了,可惜那一桌子好酒好肉,真是浪费。”
唐为天扇了自己一巴掌,真用上力了,清脆响亮。
徐础没吱声。
过了一会,唐为天又道:“公子,刺客是干嘛的?”
徐础身为刺驾者,对“刺客”两字比较敏感,心中一动,“刺客就是暗中行刺……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刺客原来是下黑手的,算不得英雄。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谈刺客,问这人身手怎样,会不会坏事。”
徐础轻叹一声,看来周元宾还没死心,仍要刺杀马维。
“沈并州是谁?得罪谁了?为什么有人要杀他?”
徐础大吃一惊,腾地坐起,“刺客要杀沈并州?”
“对啊,我是这么听说的。”
“话是谁说的?是天黑时前来拜访的周元宾吗?”
唐问天想了一会,“听不出来,外面太冷,我急着回来睡觉,只听到几句。”
徐础也感到一丝冷意。
第一百零七章 三句
孟津南北两岸共同变成一座巨大无比的营地,到处都是人、牲畜、简陋的帐篷与粗糙的炉灶,烟雾呛鼻,吵闹声不断,孩子的哭喊此起彼伏。
降世军兵民原本分为两营,可是用不上一天,就会混杂在一起,谁也禁止不了,也不想禁止,头目们自己将家眷带在身边,总得允许部下将士时不时出营看望一下自己的家人。
营地中间留下一条条狭窄曲折的小径,勉强供马匹通行,骑士要小心控马,否则很容易撞到某一家的物品,这会引来一大群人的围攻。
郭时风宁愿步行,向身边的徐础小声道:“这样的降世军,有希望吗?”
两人奉命先行来见降世王,准确地说,是郭时风奉命,徐础陪同,他到现在也没见着梁王马维。
两人各带一名随从,唐为天对这样的营地再熟悉不过,偶尔会遇见熟人,挥手打招呼,可他还是抱怨道:“新来的人太多,我都不认识。”
看营地的规模,至少能容纳二十万人,加上城里与南岸的营地,人数还能翻倍,降世军大胜,显然吸引不少人来投奔。
徐础道:“降世军日盛一日,总有理由。”
“盛极必衰,降世军之谓也。”郭时风笑道,一路闲聊,将近城门时,提醒徐础,“重新赢得降世王的好感,对梁王来说至关重要,你我二人共同努力,可立一大功,础弟再见梁王时,也好说话。”
徐础点头,拱手称谢,心中却有一分落寞,原来自己想见马维,得先立功才行。
降世王住在小城正中心的高楼上,他喜欢这个地方,居高临下,能够俯视全城以及一部分城外。
楼内楼外卫兵排列,楼上楼下堆满了抢来的盔甲、布帛与金银珠宝,降世王坐在椅子上,两名年轻女子跪在地上给他捶腿。
郭时风早已派人前来通报,因此一进城就得到召见,他与徐础两人上楼,中间要穿过两排刀枪,利刃近在咫尺,扭下头就可能被划到。
降世王的派头与从前大不相同,面对两名使者的行礼,倨傲地嗯了一声,继续让女子捶腿。
郭时风正要开口,旁边一杆枪横过来,示意他闭嘴,降世王不问,谁也不能说话。
等候许久,薛六甲用力一拍大腿,将两名女子吓得坐在地上,他腾地起身,大步走到使者面前,先打量郭时风几眼,然后看向徐础,“我好像认得你。”
“在下徐础,曾奉三王之令,前往邺城……”
“哦,是你小子,你怎么回来了?冀州的军队呢?皇甫阶和他老爹呢?你带回来哪一样?”
“一样也没带回来,邺城形势……”
薛六甲不让徐础将话说完,转身寻找,“我的杀皇灭帝棒呢?谁给藏起来了?我要敲打奸臣!”
“奸臣”显然是指徐础,一名卫兵从椅子后头找出棍棒,急忙走来,单手递送。
薛六甲接过棍棒,先在卫兵头上敲了一下,“老子的神器,你就不能双手捧着,给点尊敬?”
卫兵另一只手握着长枪,疼得呲牙咧嘴,不敢辩解,退回原位,向同伴小声诉苦。
薛六甲叹了口气,“亲姑姑的外甥孙子,我能怎么办?”突然一瞪眼,“徐础,你一件事都没办成,还敢回来?吃我一棒……”
徐础上前一步,靠近薛六甲,令他的棍棒无从施展,拱手道:“在下并非一无所获,带来一支大军,以供祖王驱使。”
薛六甲后退,“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跑去投奔马维那个混蛋,带梁兵过来是要……你站住!”
薛六甲退一步,徐础前进一步,薛六甲手中的棍棒就是抡不起来,不由得大怒。
郭时风上前笑道:“祖王息怒,听在下三句话,听完之后,祖王若是仍不解气,请将我二人一同责打。”
薛六甲已经退到椅子边,一屁股坐下,稍一犹豫,“你说,就三句,看你能说出什么花花来?”
徐础退后,与郭时风并肩而站。
薛六甲扭头向卫兵小声道:“以后再遇到这种状况,你们能不能有点眼力,替我挡一下?”
薛六甲开口时总是夹杂着各种脏话,卫兵全不在意,一个劲儿地点头。
郭时风咳了一声,说道:“第一句话,祖王志在东都,请问东都官兵是否都已溃亡?”
“管他亡与不亡,降世军能打赢孟津之战,自然也能一举攻下东都!”
郭时风微笑,又道:“第二句话,传闻都说是晋阳军打败官兵,降世军坐享其成,可是真否?”
薛六甲又站起身,一棍掷来,郭、徐二人躲避,棍棒从两人中间掠过,掉在地上,对面的卫兵放下手中长枪,双手捧棍送到降世王面前。
郭时风趁机道:“第三句话,最后一句。”
薛六甲接过棍棒,还要再打,听郭时风只说半句,忍不住道:“说啊。”
“祖王请坐,我才敢说,这最后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
薛六甲抬脚将身边的一名女子踢翻在地,发泄一下怒气,坐下道:“官兵是降世军打败的,我们与官兵苦战多日,晋阳军终于出现,他们才是拣便宜的人。”
郭时风深揖,“梁王亦以为然,所以率军南下,不从上游过河去见沈并州,而是直趋孟津,来拜祖王。”
“他要拜我?”
“正是。”
薛六甲寻思一会,“这就是你说的第三句话?”
“非也,第三句话我想问祖王,晋阳军与降世军谁离东都更近一些?”
“当然是晋阳军,他们……你想说什么?”薛六甲心里已经明白过来。
三句话只是引起对方的兴趣,郭时风拱手道:“东都尚有带甲之士二三十万,城高入云,池深万丈,上遏飞鸟,下拦走兽,城内人多、兵多、粮多,足够坚守五年。非我灭自家威风,降世军兵将虽多,擅野战而不擅攻城,且人多粮少,莫说五年,便是五个月、一个月,怕也坚持不住。”
“让晋阳军先攻城,也该轮到他们出力了,我在后方观战,能打就打,不能打,老子带人去别处觅食,以后再来。”
“沈家父子志向不小,以名门大族自居,怎会心甘情愿给祖王当攻城先锋?祖王占据孟津一日,晋阳军必有后顾之忧,不敢轻易前进。延缓下去,东都借此喘息之机,再发大军,或成大祸。”
晋阳军约好从侧后进攻官兵,却迟迟不肯动手,一直等到官兵惊溃之后才纵兵追击,从那时起,薛六甲就明白沈家父子不可信,乃是要借刀杀人,除掉降世军。
孟津大胜,晋阳军、降世军威震洛州,却同时顿兵不前,就是因为互不信任。
薛六甲沉吟多时,“你有办法让晋阳军替我攻打东都?”
“非常简单,沈家父子坐而不动,无非是担心降世军从后面截击。祖王之计,莫如派出一支先锋逼近东都,沈家父子见状,心必安之,军必随之,如此,大事可成,冬尽之前,东都诸宫殿,皆将竖立祖王之旗,遍地的金银、美女,尽归祖王享用。”
“哈哈,金银、美女什么的,非我所好,以后再说。我派出先锋,沈家人真会跟上?”
郭时风又一拱手,“沈家父子急于攻占东都,怎会落于人后?何况还有徐公子在此,他是沈家父子最信任的谋士,前去劝说,无往不成。”
薛六甲又看向徐础,笑道:“徐公子真愿意劝说沈家人去攻打东都?”
“攻占东都乃沈家所愿,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徐础无论如何要见到沈耽,因此顺着郭时风的意思说话。
薛六甲大笑,“那个……上酒!这是我刚搜罗到的两名美人,要不……你们带走乐呵乐呵?明天或者后天,再还给我。”
祖王情义不真,徐础与郭时风当然不会接受,婉拒告辞,将要下楼时,薛六甲大声道:“梁王愿意当先锋吧?”
郭时风转身道:“能为祖王先驱,正是梁王心中之愿,只叹兵少将寡,或不堪祖王重托。”
“哈哈,好说,兵少而已,我有的是,分他十几万。”
出城之后,徐础道:“梁王不会真的进城吧?”
薛六甲嫉恨才能,杀人之前却每每给予重赏,他允许梁王进城,很可能是动了杀心。
郭时风笑道:“放心,梁王自有办法,当今之急,是让梁军顺利过河,与晋阳军汇合,那边的事情还要有劳础弟出面。”
“联合诸军,共破东都,正是我之心愿。”
郭时风笑着拱手,替梁王感谢徐础。
半日后,数千梁军赶到,与降世军几番沟通,城外营地让出一条更宽阔些的通道,城门大开,允许梁军通过,不准停留,直奔南岸,再找地方另建营地,将领则去拜见祖王。
十几名将领在楼下叩拜,薛六甲在楼上观望,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向郭时风大声道:“梁王人呢?为何不肯亲自见我?”
郭时风站在梁将身边,也大声回道:“梁王心急如焚,早已过河多时,勘察地势、观看敌兵,待要建立大功之后,再来拜见祖王!”
薛六甲恨得牙痒痒,脸上却重新露出笑容,“难得梁王有这份心。”
“梁王请祖王以神力相助,分兵相从!”
“好说,都好说。”薛六甲挥下棍棒,算是分出神力,至于分兵,他要再考虑一下。
随诸将来到南岸,郭时风小声道:“降世军不过如此,晋阳军才难对付,础弟要多想想办法。”
徐础点头应允,知道自己又要成为“刺客同党”,这一次他是单纯的被利用者,没人愿意告诉他真相。
第一百零八章 抑扬
离开孟津之前,徐础特意找人询问官兵惊溃的原因,结果没人能说出一二来,也没人在意,所有人都在炫耀自己抢到多少东西——这比杀过多少敌人更重要。
南岸的营地比北岸还要广大杂乱,一眼望不到头。
晋阳军在孟津以西扎营,与降世军相距不远,两日路程可到,依山傍水,下临大路,虽说不如城池坚固,但也是一块进可攻、退可守的要地,军营迤逦指向西北,守卫一座临时搭建的浮桥。
浮桥本是官兵所建,被晋阳军夺取,反而成为他们的过河之路。
晋阳军比降世军正规多了,而且与冀州军一样,骑兵居多,因此营地比较广大,但是毫不杂乱,营帐之间留出足够宽阔的道路,横平竖直,以便战时驰骋,平时获准骑马的人则很少。
徐础陪着郭时风、沈聪、周元宾前往军营,唯一的目的就是向沈家示好。
沈聪和郭时风被召进中军帐,徐础与周元宾则被带到附近的帐篷里休息。
周元宾有点紧张,坐立不安,“岳父这是对我不满吗?也难怪,我丢掉应城,犯下大错,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徐础忍不住道:“周参军无需担心,你肯定没事。”
“是吗?我听了你的话,没有硬夺应城,可是我也没见着梁王,无从讨好,更没办法说和两军,连中策也……唉,你害苦我了。”周元宾急于推卸责任,连徐础都不放过,好像刺杀梁王的计划妥妥当当,只因为徐础的劝说才被放弃。
徐础笑道:“周参军原是生意人,明明身怀奇货,却担心没有买主、不受重视?”
周元宾听出一点眉目,眼睛不由得亮起来,扑到徐础面前,抓住一只手,恳切地说:“十七公子救我,我现在是火烧眉毛,方寸大乱,眼前的事情都看不清,必需十七公子点醒。”
“说可以,单有一件,你若知道‘奇货’是什么,免不了会四处炫耀,反而令奇货贬值,甚至会惹来真正的杀身之祸。”
周元宾一愣,“生意场上讲究的就是有一说十,哪有身怀奇货而不炫耀的道理?”
徐础摇头,正要解释,外面有人进来。
听说徐础到来,沈耽与谭无谓立刻前来探望。
“姐夫这是在干嘛?我的四弟可不好这个。”沈耽笑道,与平日一样热情而随和。
周元宾急忙松开徐础的手,笑道:“五弟说笑,我在求十七公子给我支招呢。岳父对我是不是很愤怒?”
沈耽冷下脸,“还用问?应城一失,我军与晋阳被隔断,若有万一,连条退路都没有,你说你的罪过大不大?”
周元宾看了一眼徐础,愁眉苦脸地说:“不能怪我,那个梁王……不不,全怪我,都是我的错,我要向岳父磕头谢罪……”
沈耽哈哈笑道:“跟你开个玩笑,父亲虽然不满,但还没到治罪的地步。应城不大,留给你的兵又少,被人夺取也在意料之内。况且你与梁王没有发生争夺,令两军还能继续联手,算是小功一件吧。”
“岳父真这么想?”周元宾大喜。
“是我这么想,父亲还生气着呢,待会见着他,你得好好赔罪,争取父亲的谅解。”
“那是当然,我本来就是抱着请罪之心来的。”
“那还站在这里干嘛?去父亲帐前守着,让他看到你是真心想请罪。”
周元宾恍然大悟,一拍脑门,“五弟说得对,我这就去,我跪在帐前……”话没说完就跑了出去。
两人说话期间,谭无谓来到徐础面前,来回走动,目光不离,却不开口说话。
徐础笑道:“二哥这是不认识我了?”
“你有变化?”
“晒黑了一些。”
谭无谓摇头,“心事有变,在晋阳和应城,你有雄心壮志,第一次见面我就能辨认出来,所以与你结交。现在的你,雄心旁落,壮志消颓,好像老了十几岁。”
“二哥这是学会了大哥的相人之术?”徐础笑容不变,心里却佩服谭无谓眼光之准。
沈耽上前道:“大哥陪在中军帐里,待会过来,给四弟好好看上一看。”
谭无谓依然摇头,“譬如登山,志气高昂时,望山如宝剑、美人,必欲得之而后快,山愈高险,而心中愈喜,一旦泄气,望山如恶臭,再难前进半步,只想背道而驰。唉,四弟已非我道中人,可惜,可叹。”
谭无谓扶着长剑竟自出帐,甚至不肯听句解释。
徐础也不想解释。
沈耽道:“四弟遇到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有些疑惑……总之不重要。你来得正好,我在应城听到传言,说是有人要刺杀沈牧守。”
沈耽眉毛微扬,“嘿,东都还没攻下,自己人就要互相动手了,所谓联军,不过是互相骗取对方的信任,方便行刺而已。”
“三哥早有准备?”
“从过河之时起,就有准备。”沈耽坐下,盯着徐础看了一会,“别将二哥的话放在心上,他最早提出侧攻之计,料到官兵会在上游搭桥过河。孟津大胜之后,他却没有得到赏识,首功给予他人,他心里不满。”
“沈牧守因何不赏有功之人?”徐础很惊讶,以为谭无谓该受重赏才对。
“呵呵,父亲心怀偏见,二哥也有点太过着急,过河第一天就向父亲请兵,想要直逼东都,到达孟津之后,又催促父亲尽快进攻。父亲都没同意,也亏得没同意,否则的话,即便能击败官兵,我军伤亡也必然不小。”
徐础一直对这件事感到奇怪,“官兵究竟因何惊溃?降世军声称是弥勒佛祖所为,我想总有别的原因吧?”
“我抓到一些俘虏,据他们说,当天夜里,营中突然传开消息,说是东都陷落,皇帝与太皇太后移驾冀州,兰恂换上便装,趁夜逃走,不知去向。”
“这么简单?”
“嗯,官兵全都信了,于是一哄而散。”
“东都实际如何?”
“东都城内情况不知,但是外围确有几支军队,是从荆州等地赶来的义军,传言大概来自于此。父亲已派人前去与义军接洽,很快就能有回信。这回真的是天下大乱,据说江南各州比北方更乱,天成只剩东都一城可守。”
徐础在邺城就已见过各地奔去的使者,对乱相不是特别意外,于是将自己在邺城的所见所闻大致说了一遍,依然遵守诺言,没有泄露张释虞的话。
沈耽自己猜了出来,笑道:“济北王这是要迁往冀州自立吧?连张氏自家都觉得东都难以守住,二哥说得对,晋阳军早就应该直逼东都……四弟有话要说?”
徐础盯得有些久,沈耽觉得奇怪。
“我只问一次,三哥想答就答,不想答我也不会追问。”
“咱们虽是四人结拜,但是唯有你我情同手兄,四弟何以突然见外?”
“三哥是否有意压制谭无谓,想等自己掌权之后,再重用其人?”
沈耽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我明白了,四弟迟迟没有得到我父亲的召见,自觉受到冷落,所以生出疑心,拿二哥点醒我呢。”
沈耽巧妙地将话题转到徐础自己身上,徐础心中微叹,果然没有追问,顺着笑道:“被三哥看穿了。”
“四弟既然问到,我不能不答,更不能撒谎。实不相瞒,父亲虽已起兵,心中一直犹豫,迟迟不肯称王,重用的都是并州老人,对外来者颇有疑虑,不止二哥与四弟,四方前来投奔者,皆被赋予闲职。我苦劝过多次,父亲只说再等等,要多做观察,再做决定,还说我太年轻,沉不住气。”
徐础也经常被人说“太年轻”,对此深有体会,笑道:“那就再等等好了。”
“如今群雄并起,是好事也是坏事。四方并力,共破天成,这是好事,天成灭亡之后,问鼎者众,战乱难平,这是坏事。晋阳很快就需要四面出战,到时候由不得父亲不用外人,四弟尽可放心,时机就快到了。”
徐础拱手道:“是我多心。我还有一事不明,周参军与北人熟络,为何带他南下?”
沈耽大笑道:“四弟真是要将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才行。这也是父亲的主意,以为贺荣部素来畏强欺软,太早派人前去议和,必遭轻视,所以要等立足稳固之后,再派姐夫北上。姐夫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受重用,总担心地位不稳,虽然可笑,但是日后北上时,必定尽力。”
先抑后扬,欲要用之必先困之,这是沈家的御下之术,颇有帝王家的风度,徐础心里忍不住想,这一招用得似乎太早了些。
“只顾说话,我去要些酒,给四弟洗尘。”
“正事要紧,三哥先去忙吧,沈牧守愿与梁王联兵共围东都,这就够了。”
“这种时候,除了联兵,还有什么选择?先破东都,再论恩怨。梁王有胆气,值得尊重,我知道四弟与梁王交情不浅,今后何去何从,我不干涉,只望四弟考虑周详。”
若在从前,徐础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沈家,现在却不是十分肯定,拱手道:“多谢,我现在不想去向的事。”
沈耽轻叹一声,“或许二哥说得对,四弟……真的有些变化,邺城之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令四弟消沉至此?”
“我在想……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徐础说的是实话。
“张释虞卖力拉拢四弟了吧?容我多嘴,群雄蜂起,选谁为主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回到张氏身边,天亡之人,从之不祥。”
“为什么非得‘选主’?如果我自己‘为主’呢?”
沈耽一愣,没料到徐础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徐础也一愣,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心事,然后心中一阵轻松,发现自己的确怀有异心,而且已经很久了。
第一百零九章 劝王
沈耽以为徐础在开玩笑,大笑数声,“二哥还说四弟没有雄心壮志,真该让他听到四弟的豪言壮语。”
沈耽笑着离去,徐础可没将自己的话当成玩笑,他的颓丧与疑惑,其实都来自说人之难,在见过北方诸雄之后,他渐渐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不愿承认,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些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万物帝——直到此时此刻,他又顺理成章地冒出第二个想法——群雄并争,为什么自己不能是其中一个?
马维曾经劝他自立,目的是拉拢,而非真的推崇,徐础心里明白,这时却再次想起那些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刘有终进帐,面带笑容,说:“二弟、三弟给我截然相反的说法,令我奇怪,还有点好奇,四弟……”
徐础笑道:“有劳大哥仔细瞧瞧,看我还有没有一点用处?”
刘有终真的仔细看了一会,突然笑了,“四弟故意惹人注意吧?说起来,这一招还挺好用。”
徐础拱手,想法当时脱口而出,不受控制,从现在起,他得掩饰一下,“不愧是大哥,看人一针见血。”
“但是……四弟用意何在?我有点糊涂。”
“想见沈牧守一面。”
“哈哈,这个好办,那边的会面已经结束,牧守大人留郭时风闲聊几句。四弟稍等,我去说说,或许能劝动牧守大人。”
刘有终走后没多久,有军官过来相请,牧守沈直终于肯召见徐础。
帐外,唐为天正在打哈欠,见到徐础立刻道:“公子,能走了?”
“再等一会。”徐础整束心神,以免再被人瞧出心事。
郭时风迎面走来,向他拱手微笑,错身而过时,小声道:“剩下的事情拜托础弟。”
牧守沈直坐在椅子上,几个儿子立于身后,刘有终等幕僚、将领分站左右,门口守着四名卫兵。
这是一次正式会见,徐础既然改姓,自然不必执子侄之礼,于是趋步向前,深揖下去,“书生徐础,拜见牧守大人。”
沈直不打算聊得太久,开口道:“不必多礼,其实你也不必来,我与郭先生已经谈妥:梁王出三万人,我出两万人,共为先锋,明日一早向洛阳进发,我率晋阳军随后,平定洛阳以西,降世王则负责洛阳以东。击败官兵之后,洛州归降世王。”
徐础再揖,“牧守大人高风亮节,一心为天下人铲除昏君,事成之后甘心向他人俯首称臣,令我敬佩。”
沈家长子沈聪喝道:“胡说,我父……”
沈直抬手打断长子,冷淡地说:“你随郭先生一同来我这里,却不知道他的整个计划吗?”
“我们只是故人同行,彼此并不通气。”
“老五,你说给他听。”
沈耽上前,先转身向父亲行礼,然后道:“徐公子听好,郭时风带来梁王、降世王之意:三方共攻东都,事后之后,洛州归降世王,降世军从此不再进入秦州,秦、并、汉三州皆归沈家,梁王前往淮州建国,对冀州形成包围之势,明年三军同发,扫除天成余孽。”
这个计划很有吸引力,沈家得到最大的地盘,降世王得到最大的名望与财富,梁王表明上最吃亏,但他从一无所有到称王一州,从此有了立足之地,所得其实不少。
并、洛、淮三州正好都与冀州接壤,明年一同围攻邺城新君,算是长远之计。
怪不得沈直会同意。
徐础重新作揖,“恭喜牧守大人,秦、并、汉三州地广人多,乃是历朝龙兴之地,牧守大人得之,今后要献给谁呢?”
沈直诸子皆怒,沈耽在父亲面前必须抛掉结拜之情,抢在别人前头严厉地说:“徐公子何以当面不敬,以为沈家必为人臣吗?”
徐础道:“不敢,然则三方联手,其中两方称王,功愈大则名愈显,降世王占据东都,必将名震天下,远方之人,听信传言,唯降世王是从,牧守大人率晋阳子弟立此大功,却为他人作嫁衣,若非甘心为臣,又是何意?”
沈耽又上前一步,向徐础眨下眼,表示这番话说得好,声音却更显严厉,“晋阳子弟舍生忘死,奋勇一战,绝不为他人作嫁衣!”
沈直起身,走到五子前面,第一次仔细打量徐础,“据说有人天生反骨,你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吧,看别人不造反、不称王,你心里不痛快。”
“生在反朝,谁人不反?既为反事,何求忠名?”
“嘿,好一个‘何求忠名’。”沈直转身走回原处,“送客。”
沈耽亲自将徐础送到帐外,小声道:“多谢四弟,父亲心动了。”
郭时风在帐篷里等候,见到徐础,问道:“怎样?”
“郭兄带来的建议极佳,由不得沈并州不同意。”
郭时风摇头,“建议虽好,得让沈并州相信才行,我看他心中颇多疑虑,事到临头,怕是会反悔,坏了梁王的大事。”
“所以我劝沈并州称王,看样子他会接受,几天之内,就会多一位晋王。”
郭时风一愣,大笑道:“础弟聪明,我也想劝他称王来着,没找到合适的说辞,又怕引起沈并州的怀疑,所以只得不提,础弟此去不过一刻钟,三言两语劝成一王,我甘拜下风。”
徐础笑笑,他的劝说其实只是一个由头,沈直心动,未必行动,沈耽与刘有终肯定会借机继续劝说,这才是沈直称王最重要的原因。
沈聪进来,冷冷地瞧了徐础一眼,向郭时风道:“父亲留两位住一夜,选定使者之后,明天随两位一同回去。”
郭时风微微皱眉,“盛情难却,本该接受,可我与梁王约好,今日必要回去报信,不敢耽搁……徐公子乃梁王亲信之人,他留下可以吗?”
沈聪也皱眉,勉强道:“好吧,你先走,我去向父亲解释。”
郭时风向徐础拱手道:“有劳础弟,没有别的意思,我与梁王商议得久些,许多事情你不太了解,必须由我回去应答。”
“没关系,我可以留下。”
郭时风告罪,匆匆离去,沈聪晚走一步,“你怎么没留在邺城?”
“天成必亡,邺城早晚也是险恶之地,不宜久留。”
“嘿,你见机倒快。不过也是五弟会拉拢人,他最擅长这个,那就留在这里吧,沈家不会亏待你。”
徐础换了一座帐篷,床铺被褥齐全,住着更舒服些,离沈直的寝帐也更近一些,方便传唤,看样子沈直真的心动,很快就能称王。
唐为天要来许多食物,足够六七人的份量,稍加谦让,他自己吃掉了绝大部分,徐础只吃几口。
“公子不多吃点吗?”唐为天看着一桌残羹剩炙,有点不好意思。
“我饱了。”徐础笑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唐为天将剩下的一点汤水吃得干干净净,收拾碗筷送到外面去。
身边一旦没人,徐础的心事就会转到“自立”上去,看马维、宁抱关称王的经历都很简单,徐础却觉得困难重重,他总是想得太多,失去一些看上去很小的机会。
必须冒险,他想,必须冒险。
唐为天回来,“今天吃得不多,应该不会拉肚子了。外面人来人往的挺热闹,公子不去看看吗?”
“远来为客,不宜闲逛。”徐础猜测沈家大概是在着手称王事宜,他还是留在帐篷里装糊涂为好。
“讲究真多。这里的主人就是‘沈并州’吗?”
“对。”
“早知道要来见他,我那晚就应该将刺客活捉,沈并州肯定感谢我。”
唐为天饭量大,跑得快,但是毕竟年纪小,没什么力气,绝不是刺客的对手,徐础笑道:“我已将消息转告给沈家,让他们自己抓刺客吧,抓到以后,会感谢你的。”
“呵呵,那敢情好。”唐为天铺床,服侍徐础躺下,自己也倒在小床上,叹息道:“吃饱了真是舒服啊,公子,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有饭我一定让你吃饱,可我不敢保证总有饭吃。”话一出口,徐础就后悔了,他还是不懂附众之术,做不到像马维那样随口许诺,他那些话说得虽真,却显不出真心。
唐为天不在意,“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就凭这几顿饱饭,我就认定公子了。”
徐础笑笑,干脆闭嘴。
唐为天折腾了一会,沉沉睡去,徐础想了一会江东的情形,也闭上双眼。
不知过去多久,徐础被晃醒,唐为天跪在床边,“公子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外面传来明显的嘈杂声,在一座正规的军营里,显得极为突兀,徐础翻身而起,穿上衣靴,刚走到门口,有人直接闯进来。
谭无谓一手扶剑,一手抓住徐础的胳膊,“你在这里!”
“我在这里,二哥……”
“一直在这里?”
“对,听到响声刚刚起来,外面发生什么了?”
“你带来几人?”
“就一人,在这儿呢。”
帐篷里很黑,唐为天开口道:“说我吗?”
谭无谓语气稍缓,“四弟快走,我送你出营。”
“究竟怎么回事?”
“沈并州刚刚遇刺,刺客被抓,自称是你派去的。”
“我……沈并州……”
“事情蹊跷,我相信四弟绝非主谋,乃是有人要借四弟的名头杀人,大哥、三弟也相信你,他们不能过来,让我来劝你快走。众人报仇心切,很可能冲过来把你杀了,事后真相大白也无济于事。”
“沈并州怎样?”
浓直曾在应城遭受过一次刺杀,只受轻伤,没有大碍。
谭无谓拽着徐础往外走,“只剩几口气,他一死,你就是背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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