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4章 老成谋国之道
作者:孑与2|发布时间:2024-06-28 23:30:27|字数:32077
入冬之后,农夫们就清闲下来了,大汉国的战争动员也就正式开始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云琅算是真正看到了这个帝国的底气所在。
募兵令一出,关中二十六州的良家子,就自备武器兵刃,马匹,向中军府报备。
报备完毕之后,他们就会自成一军,临时听命于某一位将军,或者校尉。
短短的二十天,原本空空荡荡的中军府就多了五万多甲胄齐全的军队。
这支军队不用继续操练,只需要根据平日里的名声,以及武技的强弱,就能分辨出各级军官,瞬间成军。
霍光就是一名标准的良家子!
张安世也是一名良家子!
于是,霍光就成了良家子军中的一名校尉,而张安世也顺利地成了良家子军中的一名主簿。
他们的主帅就是司马大将军卫青!
霍光原来的官职被皇长子废除了,刘据做的非常巧妙,他认为左右拾遗他已经不需要了。
狄山成了他的参谋副将,至于霍光的职位就这么暂时被搁置了。
霍光自然明白刘据的意思,于是,他主动上书以才能不够的名义辞去了皇长子左拾遗的官职。
霍光的官职被废黜,在很多人眼中,这就预示着皇长子与云氏已经决裂了。
就在所有人等着云氏对皇长子反击的时候,云氏却什么都没有做,在霍光为了保存最后的颜面辞去了那个没名堂的官职之后,他就加入了良家子军中。
很快,这又成了一个非常励志的故事。
很多人都说这是霍光不甘受辱,为了证明自己的才华,才冒险加入良家子军中,准备以军功显世扬名。
话虽这样说,云氏与皇长子之间的裂隙已经到了无法弥合的地步。
此次地方征调,以上林苑为重。
官府一口气征收了上林苑四年的粮赋,皇帝还以诏令的方式答应上林苑百姓,只要服从此次征调,在从今后的六年内,将不再征收任何赋税。
这样的交换,如果在大汉国其余地方,一定会造成民变,可是,在上林苑里,百姓们却闻风景从,不惜用钱从市场上高价购买粮食来缴纳军粮。
有了结余的地方才能抓住任何一个增加积累的机会,一次性缴纳四年的钱粮,可是,未来的六年内,上林苑中将不再有任何赋税,包括徭役,劳役,怎么算都是一笔值得做的好买卖。
有钱粮的人家,自然会全额缴纳,没有钱粮的人家,就会从钱庄里借出钱粮缴纳。
面对这种不合理的横征暴敛,上林苑的百姓们非常欢迎。
既然是皇帝的诏令,云氏这个不在缴纳赋税名单上的家族,居然也如数缴纳了钱粮,从物质上表示了对皇帝北狩政令的支持。
有了云氏做例子,其余勋贵人家也自然要纷纷效仿,一时间,从上林苑征调的钱粮总数,远超官府的预计。
这笔交易对国家来说也是合算的。
如果从全国征调,最大的麻烦就是运输,仅仅是一路上人吃马嚼的费用就比征调来的钱粮少不了多少。
更重要的是,如此巨大的一场战事,影响的仅仅是关中人,准确的说,仅仅是上林苑的百姓,这对维持天下安稳有无穷的好处。
想出这个办法的人就是汲黯。
汲黯已经研究上林苑好久了。
他不是一个看不起新事物的人,相反,这家伙虽然老,却对新事物有着孩童一般的好奇心。
虽然这两年皇帝总是给他气受,希望把他打发到偏远的地方去做州牧,他总是推脱,宁愿把坏脾气跟臭嘴改变一下,也不愿意被发配出京城。
对于长安,汲黯其实没有多么的留恋,他本身是一个性格烂漫的人,最是受不得闲气,如果不是他想搞清楚上林苑的事情,早就离刘彻远远地,去做他的封疆大吏去了。
也就是因为这两年的探查,他比谁都清楚上林苑是一个多么富庶的地方。
也就是因为如此,他才能想出用上林苑一地之力来支应大军北征。
并且很想把这样的事情着为永例!
云琅对汲黯的想法其实是不以为然的,他知道那个肥胖的老家伙打的是什么主意。
无非是想要狠狠地搜刮上林苑一次,然后再用六年的时间让被吸血的上林苑继续变得血脉充盈,而后,再来一次……而后再复活……且如此循环。
这样做还有一个更加深远的意图,那就是控制刘彻发动战争的次数,每隔五年大征一次,是一个很好地规律。
就算皇帝一不小心把上林苑给弄垮了,大汉国别的地方早就休养的差不多了,可以再选一个地方继续如此循环。
计策这种东西永远都没有完美的时候,有一利必有一弊这是一定的,只要利大于弊就能好好地利用一下。
至于大环境下的倒霉蛋,他是顾不得的。
二十天的时间,良家子军已经到位,刘彻非常的满意,同样的二十天之内,他需要的粮秣也已经全部到位,这让刘彻非常的得意。
长门宫的库房根底深不可测,是他最大的仪仗,他喜欢没事干就绕着长门宫的库房游走一番……虽说需要骑马走很长时间,他也感受不到劳累,且乐此不疲。
对刘彻来说,长门宫的库房里装的不仅仅是粮食跟物资,更是他执政的信心所在。
跟阿娇在长门宫平台上下象棋的时候,刘彻抬眼就能看见远处高大的仓库,这样的景致谈不到好,却是刘彻看不够的一个地方。
“您可是一下子盘剥了上林苑四年的赋税,如果来年您继续在上林苑征调,这片地方就算是完蛋了。”
阿娇毫不客气的用自己的卒子回头吃掉了刘彻的一匹马。
对于阿娇违规的事情,刘彻就当没看见,抬车斩杀了阿娇的一枚炮之后淡淡的说:“朕自登基以来,还从来没有失信于天下的事情。你以为百姓们为何会在短短二十天里就把四年的赋税全部凑足?还不是因为相信朕!对于忠心于朕的百姓,朕只会倍加珍惜,如何会失信于他们,你放心就是了。”
“该死的汲黯!”
阿娇恨恨的将自己的老将挪开。
“怎么又恨上汲黯了?你前些天还劝说我不要生汲黯的气,还说汲黯是一位难得臣子。事情到了你头上,原来你也受不了!”
阿娇愤愤的道:“您在装糊涂,我就不信您会看不出来汲黯的坏主意?”
刘彻微微一笑,觉得一个车杀不死阿娇的老将,就把一匹马从后方调了上来。
“汲黯不愧有老成谋国之名,以上林苑一地的纷乱,换来我大汉其余疆土的安宁,这主意其实不错。你只看到他在祸害上林苑,却没有看到他想用上林苑来挟持朕的行为,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堪比云琅啊。”
“怎么又扯到云琅头上去了?他最近已经很乖巧了,您横征暴敛本来与他这个关内侯没关系,他还是乖乖缴纳了赋税,给其余勋贵开了一个头,应该算是功臣啊。”
“功臣?嘿嘿,缴纳一点钱粮,他的大弟子霍光就成了射声营的校尉,二弟子张安世就成了军中粮草主簿。这可是两个既能捞到军功,又能平安无事的两个军职,他这个当师傅的对弟子算是呕心沥血的好了。”
阿娇嫣然一笑,随手把自己必输的棋局拂乱,给刘彻倒了杯甜茶道:“你的长子不待见他的弟子,还不准他这个师傅再给弟子谋一点前程?再说了,张安世进入军中是个什么目的您会不清楚?偌大的一个钱庄,可真真是便宜您了。您现在不把钱庄并入司农寺更待何时?”
刘彻笑道:“不急于一时。”
阿娇惊讶的道:“您以前不是总说钱庄应该成为国之重器的么?”
刘彻道:“钱庄有调节天下货币的作用,朕已然知晓,朕却对钱庄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没有了解清楚。而云琅明明可以把张安世放进司农寺,替朕来打理钱庄的,却把他义无反顾的塞进军中。娇娇,你来告诉朕,是何道理?”
阿娇道:“自然是方便您接手。”
刘彻摇摇头道:“朕可以劫夺,可以创造,唯独不接受这种含义不明的给予。朕遍览史册发现了一个道理,白给的东西往往是最昂贵的。石牛粪金的典故你不算陌生吧?朕如果成了那个愚蠢的蜀王,那就太糟糕了。”
阿娇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握着刘彻的手道:“您也太小心了,云琅要是敢对您用秦惠王戏弄蜀王的法子,臣妾就太佩服云琅的胆量了。”
刘彻皱着眉头道:“朕若在,云琅做事历来讲究谋定后动,从不占眼前的小便宜,他的眼光比较长,所以朕需要慢慢来应对,等朕彻底的将钱庄的事情弄清楚了,再收下不迟!”
阿娇点头道:“江山多娇,祖宗获得不易,陛下小心些总是对的,现如今,正是对匈奴发起最后一战的好时候,您真的要把草原变成一片没有人烟的空地么?”
刘彻点头道:“朕的意图很明显,除过汉人,朕不允许任何异族人踏足草原。”
第一零一章 长大成人的刘据
自古以来北方的异族人就是中原帝国的死敌。
而来自南方的异族人,对比之下就非常的弱小了,地域决定了那片土地养不出北方那么彪悍的敌人来。
因此,北方边境,永远都是中原帝国严防死守的防线。
有历史,就说明有传承。
周幽王被犬戎族灭杀的事情给中原帝国留下了很深的伤痛记忆。
而匈奴单于冒顿想要睡吕后的故事更是让刘氏子孙引以为耻。
刘彻不是一个仁慈的君主,他对汉人都谈不到仁慈,对于匈奴人自然是随心所欲的对待。
政治讲究平衡,刘彻认为只要国家的国土足够广博,他就能做到平衡。
某一地受灾了,那就把百姓搬离那里,去别的地方找饭吃,百姓的粮食不够吃了,只要多种一些,就一定能有收获的。
这与云琅的败家子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皇帝强势的时候,天下所有人都要让着皇帝,这是必须的一个过程。
没人愿意找死,因此,在强大的皇帝治理天下的时候,门阀豪强的力量就会变得很小。
曹氏在清理门户,云氏在削弱自家的存在感,基本上所有的大族在做同样的事情。
他们同时也在远离皇长子刘据!
刘据的马车驶进关中的一刹那,文武百官齐齐的闭上了嘴巴。
只有民间的大儒夏侯静极力主张希望皇帝能够早日册封太子,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霍去病以前在卫皇后哀求下,上书皇帝希望能早日立下太子,是被皇帝命人叉出大殿,丢在台阶下面的。
曹襄被母亲逼迫,准备跟舅舅说说表弟成为太子的事情,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刘彻殴打的死去活来。
在前两位的教训面前,云琅很聪明的没有跟皇帝说起这件事,即便如此,刘彻看他的目光也极为不友善。
夏侯静不知走了什么运,在满朝文武全部闭嘴的情况下上书皇帝,提起立太子的事情,并且表示这也是鲁地大儒们的一致意见。
话语说的强硬,似乎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皇帝却没有生夏侯静的气,收到奏折之后还专门给夏侯静给了一道旨意,专门解释,现在不能立太子的原因。
夏侯静看到旨意之后,立刻就发动自己能发动的力量,继续上书皇帝……这一次皇帝留中不发。
人人都以为夏侯静这一次要犯忌讳了,夏侯静却非常安静,据说正在说动山东的儒生史东梁将家中大女嫁给刘据为妃子。
就在夏侯静身处风口浪尖的时候,他的弟子梁赞,却在阳陵邑开了一家糕饼店。
一时成为士子们的笑谈。
就连夏侯静在获得皇帝大批赏赐之后,也劝说梁赞放弃贱业,专心就学。
梁赞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日显贵,明日落魄,本就是常事,依靠贵人的恩宠获得财富不能长久,唯有自立才是正途。
不但自己亲自站在糕饼店外大声叫买,还放弃了跟随夏侯静四处讲学扬名的机会。
被士人笑称为痴人!
看惯了岭南,西南荒蛮的群山,再看到关中沃野千里的模样,刘据竟然生出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此去经年,已是物是人非。
“不知霍光看到我今日显贵,会不会后悔?”
刘据此时很想看到霍光后悔的模样。
瘦峭的快没有人形的狄山道:“殿下……不可……羞辱霍光。”
刘据把玩着一枚玉佩笑道:“吹尽黄沙始见金啊,你是黄金,霍光不过是流沙而已。”
狄山摇摇头,不愿意再说话,他说话本就艰难,这些天因为霍光的事情已经跟刘彻说过很多次了,没有一次有效果。
刘据见狄山沉默,就宽慰他道:“霍光有一位好师傅,好兄长,不靠我们也能活得很好,或许这就是他没有毅力跟我们一条道走下的原因所在。”
狄山吃力的道:“殿下……在西南……过……于……贪婪了。”
刘据点点头道:“是啊,我确实有些着急了,孤王为皇长子已经十四年了……时间太长了。”
狄山连忙道:“殿下……不得……腹诽!”
刘据轻笑一声,对狄山道:“在你面前我如果还不能随心所欲的说话,那就太郁闷了。爱卿如果没有口吃的毛病,孤王一定将你举荐给父皇,委以重任!”
狄山笑道:“微臣……很……知足!”
刘据摆摆手道:“你的忠诚,你的才干,我是有切身感受的,不必过谦。”
说着话就掀开马车帘子,瞅着一身戎装护卫着马车的郭解对狄山道:“出发之前,我以为此人不可用,现如今,我却引为心腹之臣,这世间的人啊,真是无法预测。”
狄山摇头道:“臣以为……此人野性难驯……没想到……”
刘据大笑一声道:“比霍光这等虎头蛇尾之辈好的太多了。昔日云侯教导我‘看人需要三年整,吹尽黄沙始见金’,这句话真是妙用无穷,没想到被风吹走的第一粒沙子就是他引以为傲的大弟子!”
狄山见刘据越说越过分,就低声道:“不……可!”
刘据笑眯眯的道:“我自有分寸,云琅这个卫将军我还是尊敬的。至少,他是支持我的。”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的时候,就听郭解在外边禀报道:“启禀殿下,我们已经过了渭水!”
刘据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刚刚走过的渭河桥叹息一声道:“我们走的时候河面上还没有这座桥。”
郭解笑道:“殿下戎马倥偬,哪里能理会这等小事!”
刘据摇头道:“这可不是小事,我们这一路上吃足了道路糜烂之苦,回到关中才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别小看这座桥,很快,这里就会出现一个繁华的村镇,而后,村镇又会衍生出一座城池来。一个国家,就是这样慢慢兴旺起来的。”
郭解大笑道:“如果殿下喜欢桥梁,微臣愿意献出此次出征西南所得,供殿下在关中修桥。”
刘据看着郭解笑道:“这些财货都是你用命换来的,孤王还没有拿自己部属的心血来为自己捞取名望的习惯。”
郭解连忙道:“微臣能在殿下的门下行走,自然是期望殿下能够节节高升,殿下是我等苦命人的主心骨,只有殿下好了,我们才能好,这个道理微臣虽然出身草莽,还是知道的。殿下但有所需,莫说区区钱财,就算是要微臣这条命,也绝不皱皱眉头!”
刘据看着冬日里清澈的渭河水,幽幽的道:“在西南,我们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将军也尽可用你的刀为孤王开山劈石。在关中,在长安,在上林苑,天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我们从今日起起一定要小心从事。谢长川原本是我们最好的一个棋子,可惜才开始用,就被人连根斩断。郭解,此事断然不会平白无故,孤王要你回到家之后,就发动你所有的力量,为孤王解惑。”
郭解连忙拱手道:“微臣已经派出人手探查了,回到上林苑之后定会给殿下一个详细的说法。”
狄山皱眉道:“谁?”
郭解笑道:“任侠父,若说军阵作战他不如我,论到探听消息,为贵人解惑,我不如他多矣。”
狄山长叹一声道:“我……就……怕……结果……会超乎我们……的预料。”
刘据大笑一声挽着狄山,郭解的手道:“不管是什么样的答案,总比我们一头雾水来的好。我们一起进京,看看到底是何方魑魅魍魉之徒在作祟!”
第一零二章 不可缺少的云琅
此时的刘据,多了几分决断,少了几分急躁,如果说这次出征带给了他什么变化,那就是——等待,他学会了等待,不再凭借个人主观印象就匆匆行动。
调查谢长川被贬斥一事,确实是他需要优先解决的事情,如果不能彻底的弄明白这件事,他就没有办法通过谢长川事件来窥伺他的父皇,对他的容忍底线到底在哪里。
他离开关中的时候还是春天,回到关中的时候,已经是冬日了。
他作战的地方没有雪,关中有。
眼看着洁白的冰雪在他的掌心逐渐融化,刘据收回了湿漉漉的手,寒冷让他的指尖变得麻木了。
白色的世界中,长安城如同一头黑色的猛兽趴伏在大地上,张大了嘴巴等待他进去。
没有盛大的欢迎仪式,也没有热闹的欢迎场面,今日的长安就像他经历过的无数个平淡的日子一样,并不因为刘据回来了,就有所变化。
汉长安南边的宫门有三个,一个叫做清明门,一个叫做霸门,还有一个叫做宣平门。
将士出征为霸!归来曰——宣平。
如今,西南方已经平定,刘据自然是要从宣平门进入长安的。
随从甲士已经回归了中军府,郭解统御的扈从也已经各归乡里,能走进长安城的不过是刘据的六百名侍卫,以及狄山,郭解两人罢了。
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曲调为《清平调》,《清平调》最善于以物喻人,此时白雪飘飘,曲调自然显得孤高而清冽。
寒天腊月里,就连看守城门的金吾卫们都缩在城门洞子里瑟瑟发抖,一个穿着皮裘的人,却光着头站在大雪中吹笛子。
他的头上落满了白雪,几乎遮盖住了他乌黑的头发,好在他的手似乎很灵活,从头到尾,一个调子都没有乱。
马车走进了些,刘据终于看清楚了站在城门口的人到底是谁。
“是霍光啊……”
刘据神色难明。
马车来到霍光的身边停了下来,刘据打开马车帘子,笑眯眯的看着霍光道:“怎么没有酒?”
霍光从腰里解下一个酒葫芦递给了刘据。
刘据拔出塞子大大的喝了一口道:“好酒!”
霍光笑道:“偷我师傅的。”
刘据哈哈笑道:“既然你来了,就一起进宫吧,我父皇母后应该等了很长时间了。”
霍光摇头道:“我跟着去不合适。”
刘据一把拉住霍光的手道:“同去,同去,我们一起从长安出发剿灭不臣之国,又一同大胜归来,如今到了摘取果实的时候,如何能够少了你?”
霍光看看一脸期盼之色的狄山,又看看一脸鄙夷之色的郭解,摇头道:“我是半路回来的,虽然不能被称之为逃兵,却不能用你们的功劳来给我脸上贴金。今日来,就是为了迎接殿下归来,如今,殿下曲子也听了,酒也喝了,某家这就告辞。”
狄山结巴一时说不出话,郭解在一边冷笑道:“还算是有自知之明!”
霍光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看了郭解一眼道:“你当年若不是在北地面对匈奴的时候被吓得屁滚尿流,今日,这句话倒也说得!”
郭解大怒,将马鞭子舞动的呼呼作响,却迟迟不敢抽下去,更让他受伤的是,霍光对他的恼怒似乎毫不在意,不论他表现的多么愤怒,都不理睬,似乎不认为他有胆子把马鞭抽在他身上。
反而伸出手臂重重拥抱了一下狄山。
刘据目送霍光的身影消失在白雪中,这才笑着对握着马鞭的郭解道:“为什么不抽下去?”
郭解打了一个激灵连忙道:“怕坏了殿下大事。”
刘据笑道:“既然知道不能抽,那就不要愤怒。”
说完就坐着马车进入了长安城,今日,他很想在章台宫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
卫子夫踉踉跄跄的在冰雪中快步行走,把身边的宫女,宦官丢出老远。
她出身贫贱,在冰雪中奔跑很是熟悉,远不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宦官宫女们所能比拟的。
刘据远远地就看见了母亲的身影,大喊一声,就狂奔起来,卫子夫停下脚步,站在风雪中见自己的儿子跑的像豹子一般敏捷,笑着张开了双臂……
“母后……”
刘据紧紧的抱住了母亲的双腿,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没想到,在见到母亲的第一个瞬间,却大哭了起来。
卫子夫的泪水滴落在刘据扬起的脸上,笑意却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
“我的儿已经长大了……”
狄山站在一边不断地擦拭泪水,直到卫子夫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这才跪地禀奏道:“启禀……皇……后陛下,臣狄山……将皇子……”
卫子夫不等狄山把话说完,就笑着道:“先生说话不易,就不要多说,你的心意,本宫明白,本宫明白!”
狄山仰起头大笑一声,然后重新施礼道:“既然……如此,微臣……告退!”
说罢,就转身离开,不论刘据在后面如何呼唤,也是一步不停,很快就消失在甬道里面。
卫子夫拉着刘据的手道:“此人可重用!”
刘据连连点头道:“孩儿也是如此认为,他身为右拾遗,尽到了他的职责……至于孩儿的左拾遗,刚才也在城外见到了,无论如何都一言难尽。”
卫子夫笑道:“这才是事情本来的面目,我儿为何感慨若此?”
刘据不忍母亲站在雪中,瞪了一眼伺候母亲的宫女宦官,亲自撑开伞盖,与母亲在长长的廊道上徐徐而行。
“你父亲去了细柳营,不在宫中。”
卫子夫多少觉得有些对不住儿子。
刘据轻笑道:“父亲如今正在犬台宫,母亲不必替父皇隐瞒,‘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孩儿还是知晓的。只是,父亲向来睿智,此次不见孩儿,是否孩儿在西南做了什么让父亲不满的事情?”
卫子夫长叹一声道:“谢长川啊……”
刘据点点头道:“狄山说孩儿太贪婪了,现在看来,还真是得不偿失啊。”
卫子夫摇头道:“你揽财没有错,你父亲也允许你揽财,唯一的错处就是不该让人抓住把柄,成了言官弹劾你的理由,这说明,你驾驭局面的能力不足,还需努力。”
刘据怒道:“到底是谁掀出了谢长川?”
卫子夫停下脚步,瞅着已经比她高的儿子轻声道:“太复杂了,谢长川之事原本不该发生,可惜,匈奴大阏氏刘陵在关中大闹了一场,你父皇准备暗中整顿一下长安官吏,没想到,查匈奴奸细的时候,发现了你跟谢长川之间还有勾连。”
刘据并不感到意外,本来这些情况母亲早就跟他在信中说过。
“云氏呢?”
卫子夫苦笑道:“云琅狡如狐,滑如油,他深知你父皇的脾气,担心霍光被你连累,就一连发了三封信给霍光,要他半路回来,并且亲自去跟你父皇请罪,赔了两万金,方才将霍光从麻烦中解脱出来。云氏不是要抛弃你,而是不愿意得罪你父皇,在某些时候啊,云琅似乎更愿意让你立刻成为我大汉的太子。”
刘据摇头道:“一次背叛,终生不用!”
卫子夫笑着摸摸儿子的脸道:“这句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是了,你父皇何等的雄才大略,也不喜欢云琅,偏偏云琅的官职越来越高,一次比一次看重。现在都成卫将军了,马上就要位极人臣了。云琅这人胆子很小,才能却很高,如果只是理政之能,多少还有能替代他的人。想要国富民强,我儿就少不了倚重云琅跟霍光,甚至是西北理工。”
刘据斜着眼睛道:“不见的吧?”
儿子回来了,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卫子夫的心情好了很多,随意的摆摆手道:“等你用人的时候,就会发现,谁都没有云琅好使唤!”
第一零三章 生命的本质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梁赞坐在糕饼店门前,手里捧着一本书靠在一个烤饼的火炉子边上自在的吟诵这《衡门》这首歌。
这家店是他开的第四家店铺,就在长安城西门边上,距离他的公廨很近,每日下差之后都会雷打不动的来这里看伙计们售卖糕饼。
霍光从炉子里掏出一张烤好的白面饼子,饼子太热,他就倒着手咬了一口,大冷的天气里有一张热饼子吃是一种很好地享受。
梁赞看了霍光一眼,就拿过那张饼子,随手掰开,从边上的盆子里挖了一块洁白的猪油,撒了一点碾过的细盐再递给霍光,抬手道:“一个钱!”
霍光摸出一个钱放在梁赞手里,吃着喷香的饼子,非常的满意。
“你已经是官员了,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事情?”
梁赞翻了一个白眼道:“为了更好地接收夏侯氏啊!”
霍光三两口吃完饼子,擦擦手道:“听说你最近在夏侯氏没了恩宠是吗?”
梁赞笑道:“夏侯氏举高踩低本来就是家风,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在等夏侯氏败落,人被杀的差不多了,再出来力挽狂澜!”
霍光笑道:“你不该撺掇着夏侯静去干那么危险的事情,还一次干三件。”
梁赞笑道:“这都是我力劝我家先生不能干的事情,为此还失去了先生的宠爱。”
“可是,他全干了,还干的畅快淋漓,不亦乐乎!”
梁赞叹口气道:“人穷的时候就会生出奸计来……我有什么法子,明明我的糕饼店日进斗金的生意兴隆,他偏偏看不上开糕饼店赚到的银钱,非要认为凭借自己的学识,见识,胆量赚来的银钱才是好银钱。还告诫我,再这样与下贱的商贾为伴,他就要把我开革出门了,害得小兰儿哭了好多天。”
“咦?你还真的要娶夏侯兰?”
梁赞弹弹自己的帽子道:“这世上的好女子很多吗?”
霍光摇摇头。
梁赞笑道:“好女子本来就少,能入我们兄弟法眼的女子更是凤毛麟角,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我要是不往死了爱恋,岂不是白白在西北理工门下学了这么些年?”
“这么说你很看重这个女子?”
“废话,我之所以能在夏侯氏待下去,全指望这个闺女呢,要是没了她,夏侯氏可能已经完蛋了。”
“夏侯静要是不把这孩子许配给你呢?”霍光觉得这事太有意思了。
梁赞笑道:“不可能!”
霍光点点头,他相信梁赞能够控制的很好。
梁赞见霍光站直了身子,就叹息一声道:“好了,我现在听你训示!”
霍光道:“别把自己弄得太苦,我们家用不着吃苦受累,不喜欢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梁赞疑惑的看着霍光道:“你摆正了姿势就说这句屁话?”
霍光笑道:“那是没话找话说的一句,其实呢,我就是想要你知道,我是西北理工的大师兄!”
梁赞笑道:“搞定我一个人不算什么,其余的六个你要是都能搞定,我才佩服你。”
霍光笑道:“一个个桀骜不驯的,好在我这个大师兄是真材实料的,否则还真不容易让他们心服口服,你是最后一个!”
梁赞愣了一下道:“胡家的那个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你确定他服了?”
霍光笑道:“再不服软,就要被我打死了。”
梁赞点点头道:“确实如此,胡子性烈如火,不是一个轻易服软的人,看样子你真的把他打得很惨!”
霍光笑道:“你上差的时候去金吾卫看看他,就知道他有多惨了。”
梁赞看看霍光缠着纱布的手连连点头道:“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霍光看看糕饼店里忙碌的妇人以及伙计,就小声道:“夏侯氏族人?”
梁赞道:“是啊,都是一些过惯苦日子的人,他们可没有我家先生鄙视商贾的习惯,他们更加在意自家的孩子能否每日都吃饱!贫穷的读书人,其实是不对的,读好书,好读书的人就不该受穷。”
“收买了几成人心?”
“七八成吧,不过,不是收买,是真心对待,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霍光拍拍梁赞的肩膀道:“那就继续努力。”
说罢,扬扬手,就重新走进了风雪中。
梁赞朝四周瞅瞅,见大雪依旧在下,就重新靠在炉子跟前,继续看自己的《秦风》。
起风了,他的衣袂被风吹起,一个中年妇人就快步从店里走出来,将一件皮袄搭在他的腿上。
坐在长条凳子上的梁赞笑道:“谢谢九娘……”
听霍光把自己这次巡查的结果说完后,云琅就笑道:“上百童仆就出来了这么七个,但愿他们都能完成自己的梦想。”
霍光道:“鹊巢鸠占这种做法难度不是一般的高!”
云琅摇头道:“我也想让他们白手起家,光屁股打天下,可是呢,我大汉国的国情已经注定了,不是大家族出来的人,就很难真正获得重用。门第才是最重要的!”
霍光皱眉道:“可是呢,陛下麾下寒门子弟多如过江之鲫!”
“那是因为陛下他太贪权了,寒门子弟无依无靠,自然只能成为陛下的鹰犬,世家子弟就不同了,他们都有各自的诉求,所以陛下想要他们俯首听命,这就很难,因为他们有各自的立场需要考量。
你只看到大将军,看到汲黯,看到桑弘羊,看到主父偃这群人,可是,除过这些人呢?
大汉五百石以上的官员四万七千六百人,他们占据了多少?
按理说开科取士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法子,今年秋日的大比你也不是没看到,你看看,有多少真正属于寒门的子弟获得了真正的官职?
咱们家有最好的求学条件,有最适合童子生长的生活环境,还有数之不尽的名师教导,更有你师傅我孜孜不倦的教诲,才出现了七个有可能成才的人。
这样的条件,放诸四海,又有几家能达到,即便是能达到,又有几家会不计血本的这样培育子弟?
所以,在教育条件不改变的情况下,士族掌权估计还要延续很多,很多年,除非教育普及化,我在有生之年,不觉得有这个可能,我甚至觉得,在你的有生之年,也看不到什么希望。”
霍光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师傅您对将来为何会如此的失望呢?”
云琅道:“大汉国还是太穷了,大汉的百姓们还是太穷了,人穷了,就只会在意肚皮,不会在意脑子。还是那句老话——衣食足而后知礼,学问也是一样,都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更加美好的生活那是吃饱之后的追求。我们师徒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最重要的任务,还是解决百姓们吃饭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了,其余的事情不过是顺水推舟,借助水流之力就能让一艘巨舟逐浪千里。”
霍光沉默了良久,才点头道:“是啊,师傅,您说人为什么总是喂不饱呢?”
云琅往嘴里丢了一颗红枣笑道:“因为活着就是为了吃,吃饭是为了活着,吃饭,才是每天早上起床之后想的第一件事。”
霍光苦笑道:“您这样解释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让弟子很难觉得自己在干一件伟大的事情。”
云琅非常认真地道:“你要是能让天下人都吃饱饭,你一定是后世子孙跪拜的最伟大的神祇!”
第一零四章 天冷心热
如果云琅说话算数的话,他更希望在冬日里就向漠北进发。
春日里虽然少了酷暑跟严寒的侵扰,对作战部队很有理,唯独对他这个督运粮草的卫将军非常的不利。
冰雪消融之后,原本被冻得硬邦邦的大地就开始复苏了。
坚硬的大地就会变得柔软,一旦沉重的粮草车走在上面,就很容易陷进泥浆里。
而且,春日里东风渐起,会引起大气发生很大的变化,这个时候也是荒漠中风沙最大的时候,传说中的黑沙暴往往就出现在这个时候。
云琅希望在大军行动之前,就开始向边关运输粮草的建议刘彻采纳了。
刚刚入冬的时候,赵破奴,李敢就已经率先出发了,同时也把一部分粮草也运走了。
云琅以为此次行军路途太远,粮草携带不容易,必须舍弃往日的普通军粮,以高热量,高质量的军粮为主体,唯有如此,才能减少以小米,高粱,豆子为主体的体积庞大的军粮的携带量。
去年夏日里的那场瘟疫,导致上林苑屠杀了大量的家禽家畜。
这些家禽家畜,全部被制作成了咸肉或者干肉,没有足够多的奶制品,云琅也用各种豆干做了一些补充。
这一条,刘彻也采纳了。
至于云琅提出率先出发的建议,却被刘彻毫不犹豫的给拒绝了。
刘彻从来不会对某一个人言听计从,哪怕你提出的建议再高明,他也只会听一次,破天荒的能够一连两次同意云琅的建议,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了。
从那以后,云琅从不连续向皇帝进谏,而是将自己地谏言分别从曹襄,霍去病口中说出,皇帝就很容易全部同意了。
云琅的副将是曹襄!
这是不容更改的一道旨意。
也是云琅所喜闻乐见的。
说来也怪,刘彻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曹襄会背叛他,云琅也早就不指望通过曹襄去坏刘彻的事情。
这么多年亲密的兄弟,云琅知道曹襄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弄点钱?
这没问题,越多越好。
小范围内弄点权?
这也没问题,还可以适当的再多弄一点。
至于戕害刘彻?
曹襄心中从未有过这个念头,包括在梦里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同样坚持这一点的人还有霍去病!
在他的心中,他死都不会允许刘彻受到伤害。
云,霍,曹三家一体,所以,刘彻就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霍去病的忠心没问题,曹襄的忠心也没有问题,那么,通过以上两个人就基本能够得出一个——云琅大概也没问题的解释。
事实上也是如此,云氏一族如果想要对大汉不利,基本上属于蜉蝣撼树,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既然其余两家是大汉的忠臣孝子,云氏想不做孝子贤孙都不成。
云琅最近的工作就是为大军准备合适长途携带且不易发霉变质的军粮。
肉干无疑是最重要的一种。
即便是肉干,云琅依旧觉得不妥当,于是,他一声令下家里储存的所有肉干,全部被送去了水磨坊。
干肉一条条的进入了磨眼,然后就有肉粉从水磨的边缘缓缓地落下。
云琅从水磨边缘装了一盘子肉粉,端到前来视察军粮制作的刘彻身边道:“陛下,这就是肉粉,与炒面混合之后,是一道非常不错且可以快速进食的军粮。”
刘彻抓了一把肉粉看了看,闻了闻道:“肉粉应该比较好携带一些,是吧?”
云琅笑道:“这是自然,此次北征,路途遥远,荒漠上没有一条可供军粮马车行走的平坦道路,想要快捷的运送军粮,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人背马驮。即便如此,微臣依旧对军粮运输的前景不太乐观。”
刘彻晒然一笑。
“路途遥远,人迹罕至,艰苦是必然的,朕相信我大汉猛士最终能够抵达北海。”
刘彻说完话,就把盘子里的肉粉递给阿娇道:“给朕用热水冲一下,朕要吃。”
云琅笑着接过盘子道:“不必劳动贵人,微臣亲自去调制。”
刘彻的眉头皱了一下道:“不必,将士们怎么吃,朕就怎么吃,还不用你这个烹饪高手特意迎合朕的口味。”
云琅道:“陛下有所不知,人的身体所需极为奇妙,不仅仅需要有食物,还需要有盐,茶,这些辅料配合,否则精力依旧不济。”
云琅说着话,就当着刘彻的面,在案子上的十几个碗里挑出各种辅料,加上肉粉之后,就用开水冲泡了七八碗军粮,亲自端起一碗送到刘彻手中,他自己也端起一碗道:“微臣还没有亲自尝试过,今天也是开荤了。”
刘彻端着碗并没有吃,云琅也没有吃,凑热闹也端了一碗阿娇也没有吃。
第一个开吃的人却是皇帝的侍卫将军赵冲,而后便是隋越,大长秋,钟离远三人。
赵冲吃的很快,一扬脖子,一碗滚烫的肉粥就被他给吞掉了,也不嫌烫。
隋越三人吃完之后,皇帝手里的肉粥已经不太烫了,云琅笑道:“陛下不妨慢慢品尝,看看能否从中品出别的滋味来。”
刘彻喝了一口品尝片刻道:“味道不错,还加了茶叶?”
刚刚吃了一口的阿娇道:“里面还有豆干,盐,糖,云琅,这肉粥甜不甜,咸不咸的味道不好。”
云琅放下手里的碗对刘彻道:“盐糖是人身体必不可少的物质,微臣在弄这些军亮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是每日饭食能否让我大汉将士支撑下一天的苦劳,至于味道,实在不是第一需要。”
刘彻吃了一碗,抹抹嘴巴道:“还不错。云卿,你这是准备将所有的干肉都磨成粉末么?”
云琅指指桌案,刘彻就随着云琅来到桌案边,仔细的看着桌案上的十几个大碗。
刘彻一一的检视过,桌子上的东西都是食物,吃了不会有任何问题。
阿娇看了一遍之后,却有些伤心,指着一个大碗里的油渣道:“这也是必需品?”
云琅点点头道:“肥肉全部拿来炼油了,大军出发,每个将士都能分到一小罐猪油,油渣在贵人看来是不好的东西,在百姓眼中却是难得的美味。不仅仅是油渣,还有猪骨头,鸡骨头全部都需要送进水磨里磨成粉,最终成为将士们的口中食物。”
阿娇红着眼睛对刘彻道:“陛下,我们并不缺少粮食。”
刘彻叹口气道:“缺少可以把粮食运送到北海的能力,朕在白登山,阳关,敦煌,右北平这四个地方都囤积了大量的牛羊,大军前进初期,可以食用粮食,中期就可以食用牛羊,云卿准备的这些食物,是最后的救命粮食。每人五斤,可支撑十日,极端条件下,混合了其余野菜,山菌可保大军一月所需。云卿,将配方交付中军府,混合军粮将由他们来制作!”
云琅连忙答应。
军粮这种东西自然是不能交付给某一个私人的,由国家来制作才是正理。
虽然制作军粮可以发一笔财,云琅此时却没有任何想要赚钱的想法。
大军出关,远征数千里……这就不是一个可以赚钱的行当!
苏稚有官身,她是云氏妇人中唯一一个有官身的人,上次随军出战白登山归来之后,她就是大汉朝俸禄五百石的博士。
“微臣医官博士苏稚,请求携带一百医工随军出征,照料我大汉受伤,生病的猛士!”
苏稚的医术早就蜚声关中,虽然很多人对她喜欢解剖尸体一事多有诟病,刘彻却从未下旨阻拦过。
如今,见苏稚请求随军出征,缓缓站起身,示意隋越将苏稚搀扶起来,瞅着苏稚道:“家中一双幼子,可能离开母亲吗?”
苏稚再次下拜道:“微臣不去,谁去?若微臣只顾惜自己一双幼子,我大汉将会平添更多的孤儿寡母,微臣与幼子不过小别片刻,如果仅仅贪婪这些快活,那些受伤将士的幼子将有可能与他们的父亲永诀!请陛下恩准微臣随军远征!”
第一零五章 云氏的靠山妇
云氏是忠心的!
这是刘彻离开云氏的时候心中最深的感受。
连家中小妾都请命出征的家族,再说他心怀不轨那就太过分了。
更何况,这个小妾还把自己一双还在吃奶的孩子丢下,毅然决然的为国出征了。
云氏的人就是太骄傲了,刘彻很想封苏稚一个荣衔,比如五华夫人一类的称呼。
没想到却被苏稚直截了当的拒绝了,她说,她要大汉朝真正的官员,而不是一枝插在花瓶里的花。
于是在阿娇的帮助下,苏稚就很自然的得到了太常府的太医丞,秩六百石,为百官看病。
至于少府属下的太医令,苏稚自然是不去的,阿娇也不喜欢让苏稚去给宫中的人看病。
给百官看病没有多少忌讳,即便是看错了,医死了人问题也不大,有的是机会补救,在少府属下的西汉太医令手下当差,一旦出了人命,往往就会有阴谋论诞生。
太医丞乃是大汉真正的官职,属于百官序列中的太常,少府属下,会有丞相考功,也会有大夫一类的官员监督,还会随着年月变长,获得稳步的升迁。
总之,苏稚很满意。
苏稚今天的表现非常的出色,以至于刘彻为了保护苏稚,还送给了她两个——靠山妇!
全家人都非常的高兴,只有霍光不是那么高兴。
云琅笑道:“你今天没有机会出场,等家中的混合军粮配制完毕之后呢,你送样品去长门宫吧。”
霍光吧嗒吧嗒嘴巴吐掉嘴里的甜草根道:“陛下也不是那么喜欢我,明知道您邀请他来家中观看军粮,就是为我铺路,他却没有提到我,阿娇贵人也不好多说话了。”
云琅笑道:“还好,没有被失望弄乱了心智,还知道把你二师娘推出来捞好处,目前看来,效果不错,两个靠山妇呢。”
霍光笑道:“也是啊,家中有靠山妇镇守,我们总算是可以高枕无忧的去漠北了。”
云琅道:“其实呢,从陛下今日的做派看来,你远离刘据是对的,要知道,直到今日,陛下都没有召见自己远征回来的儿子,可见,陛下对刘据是失望的。你帮助了刘据,这对我母亲以及大将军,皇后都有了交代,半途离开,对阿娇也有了交代,其实是一个很好的策略!”
霍光笑道:“所有人都满意一半?”
云琅笑道:“这世道,能有一半的满意已经很好了,谁敢奢求完全满意呢?”
“我们师徒成了墙头草,这很危险啊。”
云琅笑道:“我们正在全心全意的效忠国家,那里是墙头草了,直到现在,我们师徒做的事情都是有利于大汉的,有利于百姓的,那些骂我们的人他们算老几?”
“百姓愚昧,不知感恩,弟子甚至能想到,如果我们师徒被绑在刑场问斩,一定会有很多百姓前来欢呼的。”
云琅站起身,看着霍光一字一句的道:“凭什么要让他们的好恶来影响我们师徒呢?救助百姓,让大汉国万世永昌是我们师徒的志向,他们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我们都要继续干下去的,对我们毫无影响!”
霍光笑道:“师傅说的极是。”
云琅解下出入长门宫的腰牌递给霍光道:“不要一次就把最终配方给陛下,要多去几次,进度你自己把握,直到陛下认定你是一个干臣为止!”
霍光挑挑眉毛接过腰牌就跳着走了,这让云琅非常的无奈,一个小妖精当着他的面假扮小孩子的样子非常的恶心。
母亲一定会把最好的都给孩子,于是,两个粗壮的靠山妇一人抱着一个孩子,云琅都不敢靠近。
最诡异的是不是这一幕,而是这两个极度专业的杀人武器,此时此刻却变得极为温柔,两个小小的孩子,卧在她们粗壮的臂膀中似乎非常的舒服,睡得极为香甜,而这两个靠山妇的脸上也没有了凶神恶煞的模样,脸上有满满的温柔之意。
从今日起,这两个靠山妇就与皇家再无半点联系,她们就是皇帝赏赐给云氏的礼物。
孩子们已经睡下了,云琅抱着孩子的苏稚为难的看着站在床榻前的两个靠山妇,眼对眼良久,无奈的道:“你们可以去休息了,不用管我们,好好地洗个澡,睡一觉,你们从今往后的日子将会跟你们在贵人身边的日子孑然不同了。快去吧,好好睡觉,云氏的床榻非常的暖和,你们一定会喜欢上的。”
胖大的靠山妇似乎没有听见,惹得趴在云琅怀里的苏稚吃吃发笑,见丈夫脸色不太好,这才咳嗽一声道:“去吧,听我夫君的话,痛痛快快的洗个澡,睡个好觉,如果睡不着,就去找别的婆子们打麻将。”
两个靠山妇脸上尽是迷茫之色,不过,她们还是非常听话的离开了房间,脚步咚咚的下了楼。
苏稚吃吃笑着拿指头在云琅胸口画圈,云琅的手也没有闲着,不断地在苏稚丰盈的身体上游走,就在两人准备进一步的时候,他们就听见了远处传来的一声惨叫,紧接着惨叫声就此起彼伏。
听声音,应该是云氏的婆子们发出来的。
云琅跟苏稚的手同时停下来了,眼对眼的长叹一声。
云琅懒懒的将手从苏稚怀里抽出来,指指外边道:“靠山妇只听你的话,该你去处理。”
苏稚从云琅怀里坐起来,愤怒的捶一下床铺,就披上衣衫匆匆的下楼了。
云琅不放心,也就跟了过去。
云氏著名的麻将房里狼藉一片,七八个凶悍的云氏婆子,如同小鸡一般蜷缩在角落里,恐惧的看着眼前的两座肉山。
两个靠山妇站在婆子堆前边,也不说话,就是这么冷冰冰的看着她们。
当苏稚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那些原本一声都不敢发出来的婆子们,顿时就爆发出一声惨叫——“细君救我!”
苏稚无奈的挥挥手道:“她们是家里的新人,以后就要住在后宅,你们多少给我长点脸面行不行?不要总是欺负新来的,她们可不是一般人,是武士。”
素来亲近苏稚的黄婆子连忙道:“细君这可是愿望我们了,我们没有欺负她,是她们一上来就要打麻将的,还把我跟李婆子丢到墙根里,自己霸占了座位。她们也不打牌,就这么干坐着,老身忍不住埋怨了两句,就被她们把我们一群人都打了。”
苏稚叹口气挥手让这些婆子们快快离去,然后就拉着两个靠山妇在麻将桌前坐下来,轻笑一声道:“你们不会打麻将?”
一个靠山妇低下头道:“见过,没打过。”
苏稚道:“那可要学学,麻将就是从我们家传出去的,家里人个个都是高手。这可是一门消磨时间的好游戏,你们以后在家里要过一辈子的,这么漫长的时间,不会打麻将可怎么过呢?”
苏稚一边说话,一边熟练地码好了牌。
两个靠山妇见状,也有样学样,码牌的样子很熟练,很快就码好了牌,开始随苏稚学习如何打牌。
云琅打着哈欠来到麻将室的时候,苏稚立刻就让他加入了战局,麻将本身就是四个人的游戏。
云琅绝对没有预料到靠山妇们对麻将的热情会如此之高……这一场教学麻将整整打了一夜……
云琅中间不是没有想过离开,每一次都被靠山妇们渴求的目光给拦下了。
苏稚似乎有别的想法,居然牺牲了跟丈夫春风一度的机会,极有耐心的陪着两个已经酷爱上麻将的靠山妇打了一圈又一圈……
第一零六章 子不如人
云琅很确定,靠山妇们应该是非常寂寞的一群人。
她们武力强悍,脑子却并不迟钝,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很是笨重,高大,心思却是细腻的。
毕竟,皇宫大内里面就容不下傻子存在。
一晚上的麻将教学之后,这两个孤独的靠山妇就彻底喜欢上了麻将这个游戏。
除过每日雷打不动的两个时辰的训练时间,其余的时间基本上都被她们消耗在麻将桌上了。
她们来云氏的时候身无长物,就身上穿的那身衣衫,套在衣衫外边的铠甲,以及两柄宽大的直柄切刀。
切刀多少能看到菜刀的影子,一想到一代名将韩信就是被这样的刀子给剁成肉泥的,云琅就不胜唏嘘。
孤独的人自然就喜欢跟同样孤独的人作伴,于是,靠山妇们最好的麻将伙伴就是狗子家的两个婆娘。
看到老婆们跟靠山妇们把麻将打的稀里哗啦的,狗子就非常欣慰,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美的场面。
匈奴人忙的时候就会努力干活,衣食无忧的闲暇时光,就会全力以赴的繁衍后代……
说来也怪,兰乔很容易受孕,可是,兰英就不同了,不论狗子跟她如何努力,都不见成效。
现在,她们喜欢上了麻将,很好。
狗子其实不怎么喜欢去长门宫,可是,霍光要去长门宫,他就不得不去。
霍光被皇帝召见,狗子就只能站在二道门外边,安静的等候霍光出来。
这几年,总有美少年在皇宫消失,所以,云琅从不放心霍光一人进出皇帝驻跸的地方。
大雪初晴,宫室外边滴水成冰,狗子站在冰冷的阳光下面,闭目沉思。
“你应该感谢我的。”
一个宦官特有的声音钻进了狗子的耳朵,睁开眼一看,见大长秋笑眯眯的站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
狗子咧嘴一笑道:“我是云氏家臣,这世上能让我感激的人只有家主一人。”
“是老夫将你的名字从绣衣使者名录上删除的。”
狗子笑道:“我只是云氏家臣,从未听说过什么绣衣使者,老丈如此大言炎炎,就不怕犯禁么?”
大长秋笑道:“人活到老夫这个份上,也就没有什么禁令能够让老夫止步了。”
狗子不为所动,见霍光提着一个竹编的食盒从里面走出来,就很有礼貌的向大长秋行礼,然后就接过霍光手里的食盒,随着霍光离开了长门宫。
大长秋看着霍光跟狗子离开,笑着摇摇头,他觉得云琅太宠苏稚了,而红袖却在云氏孤苦无依的很是可怜,想通过狗子这种重要的云氏家臣给红袖一点助力,看样子这些云氏家臣对他们的家主很忠心,没有暗中支持某一位主妇的想法。
红袖没有孩子,这让大长秋非常的着急,虽然也曾暗地里问过红袖,云琅是否对她恩爱如常,红袖的回答也是肯定的,可是,这么久都没有孩子,是不对的!
每次见到红袖,大长秋脑海中就会出现一个黄衫女子,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时隔这么多年,依旧恋栈不去。
“大伴在想什么?”
一张同样青春年少的面庞出现在大长秋面前,大长秋收回哀伤的思绪笑着行礼道:“臣大长秋见过常山王殿下。”
刘据微微欠身,算是回礼,而后便道:“父皇今日可有闲暇时光?”
大长秋笑道:“殿下若是问起阿娇贵人的行程,臣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要知晓陛下的行程,殿下还需问隋越。”
刘据抬头看看高大的长门宫叹口气道:“这是第四次了……”
大长秋笑道:“殿下需要有耐心。”
刘据道:“心中惴惴不安,如何能耐得住性子啊。”
说话的时候握住大长秋的手,也就在这个时候,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就滑进了大长秋的袖子。
大长秋的感觉非常的敏锐,珠子才进袖子,他就已经对珠子的大小成色了熟于胸,衡量过后,他觉得这颗珠子很适合给红袖当压箱底的宝贝,就笑着对刘据道:“该去伺候贵人下棋了。”
说完就匆匆的走进了长门宫大殿。
刘据很高兴,还以为阿娇的大长秋对他应该没什么好感,没想到并不是那样,以大长秋的地位,依旧甘愿为他所用,这让他抬头看天上的太阳的时候都觉得温暖。
母后果然了得,既然能跟昔日的仇敌缓颊到这种程度。
自他懂事之后,刘据一直对阿娇充满了恐惧,尤其是阿娇怀孕的那一年,母后抱着他日夜垂泪,还说他命苦。
这些事情都给幼小的刘据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直到蓝田出生,刘据才觉得母亲松了一口气。
这么些年,阿娇年岁渐长,再无子嗣诞生,压在刘据心头的那块大石头才渐渐落地。
此次西南的事情虽然让父亲很不满意,可是,刘据相信父亲没有选择的余地,最迟在今年上元之前,他的太子之位就会被确定下来。
阿娇现在这样做,也只是不愿意得罪他这个未来的汉皇!
“这么说,刘据现在敢独自一人来长门宫了?”
靠在软榻上的阿娇,摆弄着自己洁白的脚趾,正在研究指甲上的蔻丹。
“是的,看样子这一趟西南之行,到底把他胸中的胆量给激发了几分。”
阿娇懒懒的道:“到底是陛下血脉,若是连这一点胆量都没有,不用陛下出手,我就会弄死他,免得丢了陛下的颜面。”
大长秋笑道:“云侯常说‘老子英雄儿好汉’此言不虚。”
阿娇吃惊的抬起头,见大长秋神色诡异,也就嫣然一笑,松开脚趾道:“刘氏骨血中到底还是有一些狠厉之气,昔日这孩子见了陛下如临大敌,见我如避蛇蝎,现在敢孤身走进长门宫,可见,变化不小,或许啊,这就是我大汉江山万年不坠的底气所在。”
“什么狠厉之气,一介乳臭未干的小儿,在西南胡作非为一通,仗着长辈宠爱,就无法无天,此次若是不能给他一点教训,他还不知道天高地厚!”
刘彻大踏步的从外间走进来,一边走一边愤愤不平。
阿娇笑道:“好坏都是你儿子干下的,你总不能下重手吧,给点教训就收手。您不见他,会让人以为你不中意这孩子,到底是从西南苦战一番回来的,再不见啊,麻烦事就会接踵而来。”
刘彻叹口气,坐了下来,苦笑一声道:“西南的事情查清楚了。”
阿娇摊摊手道:“您已经给这事盖棺论定了。”
刘彻叹息一声道:“西南之战的前半场,据儿他们的作为可圈可点,即便是瞒着朕敛财,也敛的很是高明,财务有进出,有出处,堪称一丝不苟,却能瞒下六万金为据儿所用。如果按照这个样子继续接下来的战斗,并且如愿完成,朕一定很高兴,待他班师回朝的时候,朕即便是不派遣丞相前去迎接,至少会派出太常,鸿胪寺长上前去迎接,至于贪墨的钱财,朕连问都不会问。还会欣慰我儿终于会做事了……然而……”
阿娇见皇帝郁闷的说不出话来,就拉着他的手道:“您已经满意了一半,就把这一半当做全部好了,孩子大了,不聋不哑难做爹娘,莫要生气。”
刘彻长叹一口气道:“真不是在生这件事的气,而是在生我的皇儿居然不如霍光的气。在西南的时候,霍光被据儿的贪心给压垮了,贪心大到了霍光再也无法填补窟窿的地步了。于是,霍光果断离开了胜利在望的西南之战,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功劳,孤身回京,宁愿补偿朝廷两万金也要与据儿做一个完整的切割。这样的决断,这样的勇气是霍光做出的,而非我儿做出的,阿娇啊,你能想象得到朕是何等的失望吗?”
第一零七章 暖心暖肺的阿娇
刘据求见自己的父皇四次,霍光恰好也去见了皇帝四次,请皇帝评判新式军粮的优劣。
不能说霍光是故意的,只是每次都恰好在刘据准备见他父皇之前,霍光正好研制出来了新的军粮。
军粮的研制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如今,大军准备要出发了,定型新式军粮的事情迫在眉睫。
即便是皇帝也没有发现霍光来长门宫的次数实在是太勤了,只是觉得这个少年人真的很勤快,是一个可造之材。
每一次见皇帝,霍光总能提出新的改进意见,每一次的意见都非常的中肯。
长门宫是阿娇的天下……这里所有的消息对刘据来说都是封闭的。
他无从得知,每一次他来求见父皇的时候,都是皇帝对他最失望的时候。
霍光就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帅气,阳光,好学,上进,聪慧,懂事……
刘彻恰恰是一个高傲的人,他高傲的认为自家的孩子就该像他一样睿智,沉稳,胸怀天下。
只可惜,刘据达不到他的要求,甚至远远低于他的预期。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准备晾儿子一段时间的皇帝,不知不觉的将自己凯旋归来的儿子冷落了一月之久。
刘彻自然是不在乎冷落儿子这点时间的,可是,刘据在乎!
皇帝本来就没有过多的亲情,如此薄弱的亲情,经过几次冷落之后,亲情就会变薄,最终会演变成陌生人,如果再有一点利益上的冲突,陌生人之间就会变成仇人。
大长秋喜滋滋的跟隋越从长门宫里出来,他并不介意给红袖的藏宝箱里再增加一些藏品。
因此,抢在隋越前面道:“殿下小心了,尽管阿娇贵人为你说了不少好话,陛下的怒气并未消散多少,进去之后好生奏对,莫要再惹怒陛下。”
隋越好奇的看着大长秋,在他的印象中,大长秋从来就不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
直到刘据感激的拉着大长秋的手,大长秋轻飘飘的袍袖一瞬间变沉重之后,他才明白大长秋多嘴多舌的意义所在。
于是,轻咳一声道:“殿下啊……”
不等他说话,刘据就冲上来拉着他的手,用同样的法子送出了两颗珠子。
看着刘据被内侍带进了长门宫,大长秋就从袖子里掏出五颗光华流转的珠子冲着隋越晃晃,就重新收进了袖子。
隋越的职位与大长秋的职位等级相同,只不过一人伺候皇帝,一个伺候比皇后还要厉害的阿娇,不管怎么说,皇帝的贴身宦官永远都是宦官中的王者……现在,刘据竟然敢如此小看他。
大长秋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小的炫耀举动,就让隋越的胸中充满了愤怒!
刚刚得到两颗宝珠的喜悦一瞬间就没有了。
到了隋越这个位置上的人,对于财货并不是很在意,毕竟,只要他愿意,他想要多少财货都会有人送。
现在,隋越觉得自己被刘据羞辱了,哪怕是刘据也不成。
每一位皇帝的贴身宦官,在皇帝过世之后,下场只有两个,有些自知罪恶深重的,会选择为皇帝殉葬,没有被殉葬的也会被荣养在宫中,就此再无消息。
因此,隋越的主人只有一位,也只能有一位,如今,刘据羞辱了他,这让他极为愤怒。
刘据当然不知道,仅仅在一个瞬间,他就得罪了权势最大的一个宦官,且永远都没有解释的可能。
他不该一个人来的,也不该亲自向大长秋,隋越行贿的,即便是要行贿,也需要有一个随从来做这件事,万一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也可以通过斩杀随从来获得别人的原谅,他没有,所以……
刘彻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非常陌生!
面对霍去病的时候他可以打骂,见到曹襄他可以毫无顾忌的连踢带打,这都不是什么事情,打了这么些年,不但没把那两个家伙给打跑,反而让这两个家伙跟他越发的亲近了。
现在,面前这个行礼行的一丝瑕疵都没有的儿子,却让刘彻亲近不起来。
刘彻心中暗叹一声对刘据道:“西南之行尘埃落定了,对也好,错也好,朕不再追究。回来之后就好生的修整,总结一下西南一行的得失,为了让你对自己有一个宏观的认知。丞相府对你西南之行的评价,中军府对你西南之行的评价,云琅对你西南之行的评价以及李息,路博德,你都要好好地看看,中间有一些话不中听,你不得心生怨愤,更不得以此事为由向他们发难。另外,还有霍光西南之行的札记,你也拿去一观,这些人的谏言奏章,就是你的一面面镜子,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知道了吗?”
刘据抬头看看父亲,发现父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冰冰的,连忙低下头道:“儿臣知晓了。”
奏对算是结束了,刘据却咬着牙不肯走,父亲听完自己的奏报,没有任何赏赐,没有任何勉励,连他在奏对中一再提起的狄山,郭解两人,父亲也没有任何表示,这让刘据心中充满了委屈。
就在刘据眼圈发红,眼泪就要流下来的时候,阿娇从外边走了进来。
她先是用一根指头挑起刘据的下巴认真的看了刘据一眼,然后再看看皇帝笑道:“这孩子还是刚出生的时候我见了一面,从那之后居然再也没有见过,想不到短短时光,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刘彻怒气难平的道:“越长大越不省心!”
阿娇大笑道:“才能这种东西都是外在的,找个好师傅慢慢教总会长进的。您是帝王,在乎自己的臣子有没有才能,妾身是女子,只在乎这孩子是不是您的血脉。您瞧瞧,这嘴巴跟眉头跟您长得一模一样,就连委屈的样子都跟您有八分像。”
说完又得意的大笑起来,刘彻紧皱的眉头也慢慢松开,脸上多少有了一丝笑意。
刘据第一次真正面对阿娇,不由得拿这个女人跟母亲做了一个对比,即便他是卫子夫的儿子,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女子比母亲更有皇后气象。
想到这里,就低声施礼道:“大母金安!”
阿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再次挑起刘据的下巴看了片刻才对皇帝道:“这还是这孩子第一次给妾身请安。”
刘彻冷哼一声道:“这是他的错。”
阿娇摇摇头道:“不是他的错啊,想当年,我跟他的母亲斗的刀光剑影,杀机四伏的,他一个孩子如何敢来见我,我不是也不准许蓝田去见卫氏吗?这件事说不到对错,至少不是这孩子的错!”
阿娇说起这事,刘彻一脸的尴尬,刘据刚刚那颗还委屈万分的心却莫名其妙的变得暖暖的。
阿娇见他们父子都不说话,就拍拍手,立刻就有宦官挑着七八个大箱子走了进来,放在刘据身边。
阿娇傲然一笑,让宦官打开箱子,刘彻,刘据父子忍不住一起看过去,只见里面装满了各色锦缎,每一种都做工精致,华丽异常,几乎看不到一个线头。
刘据不解的看向阿娇。
阿娇笑道:“听说你马上就要大婚了,这些锦缎你母亲手里还没有,全是长门宫两百匠师用最好的丝线,历经两年就织造了这十箱,给蓝田留了两箱,剩下的全便宜你了。”
闻听此言,刘据顿时手忙脚乱,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
刘彻见儿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猥琐样子,怒气又起,拍了一下桌案道:“还不谢过大母赏赐?”
刘据这才慌忙跪拜道:“儿臣谢过大母赏赐!”
阿娇微笑着受了刘据一礼,就轻轻擦拭着眼角对刘彻道:“陛下您就莫要再为难这孩子了,九死一生的走了一遭西南,就算有什么不妥之处,也算是为我大汉江山效过死力了。别拿他跟去病儿这些人相比,就我皇族子弟,刘据已经倾尽全力了。该给的赏赐就给,该升官的就给点职位,莫要让人觉得追随皇长子却得不到任何回报。”
刘据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在阿娇面前流露出软弱的模样,可是,阿娇的这番话,却让他的鼻子一算,眼泪忍不住成串的流淌下来,不一会,就在脚下光滑的地板上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第一零八章 眼泪的作用
刘据心满意足的走了。
刘彻却坐在座位上瞅着窗外的天空久久不动。
阿娇似乎知道刘彻的心情不好,也不打扰,乖乖的坐在下首百无聊赖的玩弄着手指。
“别伤他!”
刘彻终于说话了,声音出奇的低落。
“不会,凡是能伤害到你的事情我都不会去做。”
阿娇平静的回答。
“他哭得很伤心……”
“是啊,你对他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
“我说他哭了!”
“哭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以前经常哭。”
刘彻站起身,背着手离开了大殿,看样子准备去外边散步。
阿娇微微一笑,她知道皇帝此时的心情有多么的糟糕,她甚至认为这是皇帝罪有应得,如果年轻的时候跟她生子,而不是跟卫子夫那个贱婢生子,如何会有刘据这样的儿子?
皇帝在寒冷的院子里散布,穿的暖暖的如同一个小肉球一般的蓝田却哒哒的从里间跑出来,见到母亲,就欢笑着扑进母亲怀里。
阿娇瞅着闺女娇嫩的脸蛋,笑颜如花,这孩子血脉高贵无匹,身份独一无二,模样长得也可爱,唯一欠缺的,就是学识。
没儿子这让阿娇极为失望,因此,她很想把自己的闺女当做男孩子来养。
云琅早就答应过,等这孩子六岁了,就能去云氏求学,算算时间,也就是在云琅北征归来的事情。
阿娇的眼界极高,这些年见过无数的少年才俊,在阿娇看来,也只有云氏出来的霍光,张安世能入她的法眼,至于别的少年……才高八斗者有之,智慧超绝者有之,可是呢,只有霍光跟张安世两人最像人!
经历过大变的阿娇不在认为诗赋风流的少年就是好少年了,相反,她认为挽着裤腿,扶着耕犁露出笑脸的少年,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少年。
霍光一点都不喜欢犁地!
他甚至讨厌所有能弄脏他衣服的事情。
不过,陪伴师娘在温泉水边上用剪刀收割韭菜这种事他还是很喜欢做的,因为,他最喜欢吃韭菜盒子。
这东西味道很大,韭菜还会粘在牙上,吃过之后口气很难清新,看起来似乎非常的不雅致。
不过,一群人一起吃,就没有这个弊端了。
温泉边上的韭菜已经长到一尺长了,算不得翠绿,叶脉边缘还有些泛黄,这是没法子的事情,数九寒天里,能有绿菜吃已经很难得了,哪里能讲究太多。
其实他就是来出苦力背韭菜的,因为,师娘跟师妹师弟们正在韭菜地里的撒欢,轮不到他亲自去收割。
忙碌了一上午,好大一片韭菜终于收割完毕了,然后一群人就在饭厅里将韭菜分成一捆捆,用草绳子捆扎好,然后就会派梁翁将这些绿菜包裹好,送去相熟的几家。
今天是吃新菜的日子,也是云氏大聚会的时候。
贫穷时期养成的吃大锅饭的习惯,如今在云氏只是偶尔才有的事情。
更多的变成了一种习惯。
富庶的云氏仆妇们并不缺少一日三餐。
全家人围着大桌子吃韭菜盒子的模样非常壮观,每年这一天的午餐,全家人只吃白粥跟韭菜盒子。
对云氏族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养成时间很短的一个习惯,对云琅自然是不同的,他甚至能将这个习惯追溯到他生命的三十多年前……
少年时期的饮食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更改。
每到这一天,家主的心情都不好,家人们吃饭,他却会独自走上骊山,除过老虎之外,一个随从都不要。
云琅的侍卫刘二吃的满嘴流油,太喜欢吃韭菜盒子了,尤其是热腾腾的韭菜盒子。
目送家主跟老虎进了骊山,也发现何愁有也进了骊山,刘二顿时就放心了,满满一食盒的美食,足够他吃很长时间。
今年跟往年还有很大的不同之处……皇帝在骊山上。
刘彻背着手站在骊山高处,冬日里红艳艳的太阳就在他的身后,他没有远眺,而是低着头看云琅跟老虎沿着青石台阶慢慢向上爬。
等云琅爬上那处平台,就听刘彻幽幽的道:“据说此处就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处!”
云琅闻言笑道:“坊间传闻,陛下千万莫要当真。”
“何以见得?”
“有史书记载,周天子伐申国,申侯邀请犬戎助阵,在骊山下击败了周天子,于是,周天子身死。至于烽火戏诸侯完全是一个笑话,天下诸侯封地有远有近,岂能一同前来,而且朝发夕至……微臣现如今都办不到的事情,陛下以为周天子的诸侯能做到?至于褒姒……微臣以为是周天子的无耻!”
刘彻笑了,指着周边高大的松树道:“如此说来,它们见证了周天子的无耻?”
云琅摇头道:“天子做错事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承认,还推脱给女人,这就太无耻了!”
刘彻见云琅把话说得激烈,就笑道:“如果朕做错事情了呢?”
云琅笑道:“陛下如果发布了错误的政令,造成天下动荡,百姓受苦,那么,第一,首先要问责丞相,第二,要问责御史大夫,第三,陛下需要自省,最后改正。”
刘彻大笑道:“很丢脸啊。”
云琅笑道:“推到一个女人身上更丢脸。”
刘彻停止了大笑,瞅着云琅道:“你觉得朝中无奸佞么?”
云琅直言道:“或许有立场不同者,说到奸佞微臣还真的一个都没有发现,比如主父偃,微臣至今也认为此人乃是一个才干之士。”
刘彻点点头,表示承认,他与云琅的看法一样,能进入中枢的官员哪里有什么尸位其上的人,之所以会被贬斥,或者流放杀头,更多的原因是政见不同,至于贪渎,违法,不过是疥癣之疾,上不得台面。
“云卿对常山王有何看法?”
说了半天的废话,刘彻终于说出了自己邀请云琅上山观景的真正目的。
云琅想了一下道:“微臣曾经教导过常山王农学,就这一点来看,是一个勤勉的学生。”
刘彻笑道:“勤勉而不是聪慧?”
云琅笑道:“微臣以为对一位帝王来说,勤勉这一特质要比聪慧更加的重要。”
刘彻愣了一下道:“此话怎讲?”
云琅看看刘彻咬咬牙道:“太聪慧的人其实不适合当皇帝!”
刘彻笑道:“如此说来朕也不算聪慧?”
云琅叹口气弯腰施礼不再说话。
刘彻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说朕了,你就说说聪明人为何不适合当皇帝这件事就好。”
云琅拱手道:“乾纲独断有时候是风范,有时候是灾难,一件政令从提出到颁布,中间需要有研判,调研,权衡,试验,这四个步奏,微臣以为这四个步奏缺一不可。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希望能够尽最大可能做到博采众长,减少疏漏,杜绝乾纲独断这种事。”
刘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缓缓地道:“你在指责传说中的内廷是吗?”
云琅看着刘彻道:“陛下之所以设置内廷,是为了简化行政流程,增加决议推进的速度,减少反对意见,用最短的时间提升国力。然而,这样的决策在短时间内对国朝有极大的推进作用。可是呢,这样的事情其实与我大汉国情不符合。如今,我大汉国如今国运昌隆,如红日初升,势不可挡,一举一动就能令天下风云变色。此时,再急功近利就极为不妥了,安稳才是最重要的。”
刘彻不愿意谈论这件事,见书记官已经将云琅奏对的话记录下来了,就遣退书记官,低声对云琅道:“爱卿以为常山王可教否?”
云琅长叹一声,朝刘彻施礼道:“已经过了学习西北理工学说的契机了。”
刘彻没有想到自己今日已经算是低声下气了,依旧不能让云琅来教授刘据,不由得怒火渐起。
云琅继续道:“常山王应该学的是帝王书,而不是富民书,据微臣多年研究看来,这两者是相悖的。”
第一零九章 卫子夫的哀伤谁能懂
懦弱,感动这是普通人的情感,刘彻不喜欢,他是皇帝,当然知道皇帝需要什么。
冷酷这种情感其实很难培养。
世界上最多的是在情感方面属于中性的人,这些人既不算太善良,也不算太冷酷。
想要让一个人摈弃冷酷的一面变成纯粹的善良人不容易,同理,让一个人纯粹的摈弃心中的善念,完全的冷酷也同样艰难。
物以稀为贵,是普世法则,纯粹的善良人,与纯粹的冷酷的人都很珍贵。
前者会让人相信自己是一个人,爱所有人,而后者会让人相信人与牲口没有区别,需要鞭挞,需要统领。
皇帝的感情不能太丰富,也不能善良,否则今天因为一段爱情或者一段亲情破坏规矩,明天又因为善良不小心赦免了敌人,这样的皇帝统领下的国度就没了规矩跟威严。
欺善怕恶是人的本性,所以,皇帝只能是凶恶,而龙这种皇帝化身,也从来没有善良过,最多能做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刘据的眼泪刘彻算是照单全收了,他认为刘据可以哭,但是,不该在阿娇说了几句不值钱的宽慰话就哭泣。
云琅是刘彻难得看得起的读书人,即便是董仲舒,对皇帝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比较有用的工具,偏偏云琅在他的心中活的活色生香,算是一个真正的人。
刘据应该有一位好老师的……
可惜,云琅不接受!
对于这个结果,刘彻还是能接受的。
他知道,云琅是在避嫌!
很久以前,刘彻就在专心培育属于自己的力量,卫青,霍去病,曹襄,云琅这些人其实都是他寄予厚望而后选拔出来的人才。
然而,这才短短十年时间,以卫青,长平为首的军事集团已经发展到了让人不敢小觑的地步。
一旦匈奴被平灭,卫青,霍去病,云琅这三人必定成为大汉国最强大的军事首脑。
就目前看,卫青,霍去病,云琅这三人对这一点都有清醒的认知。
卫青在战事结束之后,就隐居不出,就连自己的亲卫军也全部交付长平统御。
霍去病虽然掌握了骑都尉,却是武痴的本色,三千人的军队人数虽然多了一些,在拥兵四十万的长安并不算什么。
云琅掌握了卫将军牙兵一万五千人,这支军队的成员却杂乱不堪,战力低下,称之为乌合之众也不为过。
而且,云琅本性懒散,自从结束了大扫荡任务之后,就对这些牙兵不理不睬,军中事物全部交付李氏兄弟掌控。
正因为这三人做出了这些事情,刘彻才对这三人极为放心,如果平灭匈奴之后,这三人还能保持本心,不为权势所左右,也是刘彻极为愿意看到的。
现如今,云琅拒绝了太子太傅的官职,就是一个很好的苗头,看来这三人想把全部精力用在与匈奴作战上。
卫子夫烹茶的手段已经很高明了,自从把云氏茶娘借过来之后,她每日都在研究茶艺。
一个人如果想要把事情干好,只要专心就可以了,毫无疑问,卫子夫就是一个非常专心的人。
“今日的茶水里有一股子花香。”刘彻轻轻品味了一口橙黄色的茶水就发现了不同。
卫子夫笑的很开心,给刘彻换了一杯茶道:“陛下,您再尝尝!”
刘彻又喝了一口新茶,摇头道:“不好,桂花香气太浓郁,夺了茶的本位。不如上一种好。”
卫子夫叹口气道:“茉莉花茶是云氏的配方,桂花茶是妾身的配方……”
刘彻端起刚刚放下的桂花茶又喝了一口道:“确实不如上一杯茶。”
卫子夫笑道:“论到口腹之欲,云氏确实是有些门道的。”
刘彻见卫子夫笑的有些尴尬,就笑道:“云琅拒绝当据儿的师傅。”
卫子夫低下头,很是失望。
刘彻笑道:“他给出的理由很充分,认为据儿跟他学只会害了据儿。”
卫子夫不解的道:“这是为何?”
刘彻道:“很多事情你不了解,云琅却非常的清楚,他知道他只能培育出干才来,而不能培育出一个好的帝王。帝王术乃是一种高屋建瓴的学说,与西北理工脚踏实地的作风极为不符。”
卫子夫叹口气道:“陛下如何知道这不是他的推托之词呢?”
刘彻笑道:“因为他们准备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不愿意在权力的漩涡里挣扎。”
“成为皇儿的师傅就不能建功立业吗?”
刘彻道:“如果是朕,朕也会选择长驱万里屠灭匈奴,而不是留在长安成为皇子的老师。”
卫子夫犹豫再三,还是咬牙问道:“陛下,您会让据儿成为您的皇储么?”
刘彻看了卫子夫一眼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
说罢,就站起身子,背着手离开了未央宫。
卫子夫的大长秋衡姬目送皇帝离开,忍不住劝谏皇后道:“您不该在这样的好日子里惹怒陛下。”
卫子夫落寞的道:“十六年前的今日我成了陛下的女人,十六年之后,恩爱不再。”
“阿娇贵人能做到的,奴婢认为皇后也能做到。”
卫子夫摇摇头道:“我做不到……以前,我以为能做到,现在,年老色衰做不到了。”
衡姬轻声道:“阿娇贵人比您大四岁……”
卫子夫摇头道:“没法子比啊,现如今,我对陛下已经无所求,只要据儿能成为太子,哪怕从此不再出未央宫一步,我也心甘情愿。”
两人正说话的功夫,刘据匆匆来了,见母亲一脸的落寞之色,就失望的道:“父皇还是没有给准信是吧?”
卫子夫笑道:“迟早的事情,我儿不必忧虑。”
刘据皱眉道:“可有小人从中作祟?”
卫子夫摇头道:“记住,乾纲独断是你父皇的本色。”
刘据咬牙道:“今年若是还不能确认,孩儿只能回常山国封地了,一旦孩儿远离京畿变数更多。”
卫子夫见刘据一身的酒气,遂皱眉道:“汝今日又饮宴了?”
刘据笑道:“有六位大儒来投,孩儿焉能轻慢。”
“夏侯静?”
“正是!”
卫子夫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看着喝酒喝得面红耳赤的儿子道:“下不为例!”
刘据惊愕的看着母亲道:“明日还有西南巨贾来投……”
卫子夫猛地拍一下案几道:“你还没有成为太子呢!这些人看中的是你太子属官的位置,想用最小的代价成为从龙之臣,他们不是真心投靠你的。我且问你:除却夏侯静之外,可有家主来投效与你?”
刘据摇摇头,卫子夫长叹一声道:“太子府属官,将是你未来的肱股之臣,是你治理天下的依仗,也是决定你生死存亡的重要所在。你如何能轻易地就把它们许人?”
刘据道:“儿臣自有驾驭之法。”
“狄山呢?”
“回鲁地去拜访史氏。”
“长安盛传你要娶史氏大女,此事为真吗?”
刘据笑道:“已经禀报父皇,父皇并无不允之意。”
卫子夫轻轻地拍拍额头道:“你父皇也没有答应吧?”
刘据笑道:“只要娶了史氏大女,鲁地大儒尽入孩儿彀中矣。”
卫子夫咳嗽两声,用手帕掩着嘴巴良久才道:“云氏大女如何?”
刘据摇头道:“苟合之余孽,不足为太子妃。”
卫子夫无力地挥挥手道:“去吧,回东宫去吧,记住,你如今虽然居住在东宫,却还没有成为太子呢。”
刘据笑道:“孩儿记得了,求母后多多向父皇美言,早日让孩儿成为名副其实的太子!”
卫子夫再次挥手,刘据笑吟吟的告退了,今日,他的府上佳客如云,确实怠慢不得。
刘据走后,卫子夫良久一言不发,衡姬取过她手中的手帕,才发现手帕上有一片血迹。
卫子夫幽幽的道:“我儿可能忘记了,他的母亲本来是一个卑贱的歌姬这回事了……”
衡姬跪坐卫子夫身边,用一块新手帕轻轻地擦拭了一下卫子夫嘴角残存的血迹低声道:“您终究是常山王的母亲啊……”
第一一零章 果子熟了
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夏侯静一行人才醉醺醺的从未央宫边上的东宫离开。
马车行驶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马蹄特特,行人匆忙闪避。
今日给夏侯静赶车的正是他的儿子夏侯衍。
两个骑马着的仆役掌着夏侯氏的旗帜在前边开路,肥马轻裘极为惹眼。
马车穿街走巷良久才来到米粮街,最终停在了梁氏糕饼店前。
梁赞早早来到街边恭候,夏侯衍冲着梁赞冷笑一声并不说话,夏侯静却掀开马车帘子看着梁赞道:“可以回府了,太子已经延请某为太子洗马!”
梁赞正色道:“常山王还未加冕为太子,如何能封官许愿?”
夏侯衍冷笑道:“耶耶为太子造势,如今大势已成,常山王为太子之日已经屈指可数,此时不靠近太子何时靠近太子?”
梁赞拱手道:“师兄所言不妥,潜龙于渊之时,自当缩爪收翼等待,一日大风起,才好龙腾于渊,如何能在这时候就张牙舞爪唯恐世人不知他是潜龙?”
夏侯衍大笑道:“鼠目寸光之辈某家羞于相识。”
“子德不得羞辱梁赞,梁赞所言句句在理,只是站在山下,看不到远处罢了。”
夏侯静训斥过夏侯衍之后,温言对梁赞道:“为师已经将你的名字报于太子,不日就有官文下来,你要做好准备,一旦进入东宫,就是我师徒大展宏图之时。”
梁赞还想多说两句,却看见夏侯静从马车里提出一个沉重的包袱丢给梁赞道:“将你母亲妹妹从云氏接出来,谷梁门下不能有污点。”
说完话,不等梁赞回答,就把身子缩回车厢,夏侯衍大笑一声,就驱动马车离开了米粮街。
梁赞抱着沉重的包袱长叹一声,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先把小兰儿娶回家,再这么下去,自己跟小兰儿很可能就要相见无期了。
梁赞在不懂人事的时候确实贫穷过,自从懂事之后,就从未品尝过什么是穷日子。
跟云氏的很多人一样,钱财在他们眼中并不算真正值钱的东西,也就是一个交换货物的中间替代物而已。
所以,抱着一包袱银块,梁赞感觉很麻烦,随手丢给店铺掌柜道:“入账吧。”
掌柜的也是夏侯氏族人,刚才那一幕看的真真切切,抱着银块笑道:“公子这就要把太夫人跟大女接出来?可要小老儿去置办宅院?”
梁赞叹口气道:“家母可能看不上这点钱。”
掌柜的掂掂手上的银判道:“二十斤好银呢。”
梁赞思量再三道:“去钱庄换成金子,再把金子送去金匠那里打造成各色首饰,我好向小兰儿求亲。”
掌柜的有些忧愁的道:“就怕家主不肯。”
梁赞无声的笑了一下道:“小兰儿再不下嫁给我这个穷小子,肚子可能就要遮掩不住了。”
掌柜的大吃一惊道:“如此一来,公子可就真的恶了家主,对公子仕途大为不利。”
梁赞笑道:“你太小看你家公子我了,早在十日前,我就已经从长安县功曹升迁到渭南郡担任六百石督邮了。”
掌柜久在夏侯氏担任管事,如何会不知晓督邮是一个怎样显贵的官职,见梁赞并无说笑之意,就拱手道:“恭喜公子升迁,老奴等人终于有了盼头。”
梁赞笑道:“只有娶了小兰儿,我才能心安理得的带着你们这群人一起变富裕,要是娶不到小兰儿,我就成人家的笑柄了,还怎么带着夏侯氏的人发财呢?”
掌柜的嘿嘿笑道:“家主是一个读书人,少主人是一个笨蛋,夏侯氏多读书人,也多笨蛋,只有公子成为夏侯氏姑爷了,我们这些人才有些盼头。”
梁赞笑道:“那就去做,让我成为夏侯氏的姑爷,免得将来家主在东宫不受宠,我们也好有个退路。”
掌柜的深以为然。
夏侯氏如今只红火了主家一脉,贫穷的时候全族人勒紧了裤腰带供应主家,现在主家红火了,夏侯衍却总是说主家历年来亏空严重,并无赏赐颁给其余分支族人,如果不是还有四家红火的糕饼店支撑,这些族人连今年征收的四年税赋都交纳不起。
如果错过这个好机会,等到了明年,别人家都不用服劳役,只有夏侯氏在服劳役的话,这个大族的脸面也就不用要了。
眼看着掌柜的收拾收拾东西,带着两个族人去了钱庄,梁赞只是笑一下,夏侯静父子太嚣了。
先生虽说是一代大儒,可惜,一生襟抱未曾开,如今突然有了一个天大的机会,就再也忍耐不住了。
消息是不对称的,梁赞知道的消息跟夏侯静判断出来的消息完全是两回事。
皇帝并不是那么愿意立太子,只是因为大势所趋之下,才不得不立一个太子出来。
梁赞还知道一点,但凡是被人强迫皇帝干的事情,强迫皇帝的那个人绝对没有好下场。
就像师傅一样,虽说干的每一件事都是有利于大汉,有利于皇帝的,仅仅是因为锋芒太露,就被皇帝针对了十余年,在朝堂上几乎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梁赞甚至从大师兄那里得知,皇帝立太子之日,恐怕就是夏侯静这个喜欢跳弹的人的末日。
谷梁学说最近红极一时,却没有招来董仲舒这些人的任何狙击或者报复。
原因就在于,实力庞大的公羊一脉,就在等夏侯静自寻死路呢。
这些话,梁赞不是没有对夏侯静说过,甚至力劝夏侯静莫要急躁,好机会不是这样用的。
即便是想要投靠太子,也要讲究策略,至少,要等常山王成了真正的太子再说,现如今,太子的位置还没有消息呢,就急匆匆的凑上去,彻底拉低了谷梁学说的身份。
不论是谷梁学说,还是公羊学说,对梁赞来说都是无所谓的,西北理工的喜欢博采众长,绝不会拘泥于一家之说,只会通过评论,研究,总结,最后得出自己独立的意见。
梁赞认为自己一定会成为一位《春秋》大儒的,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形成自己独有的学问。
这本身就是师傅让自己来夏侯氏的原因所在。
梁赞甚至清楚地知道,掌柜的此去族里,寻找奥援,一定会失败的,小兰儿也一定会受苦的,自己更是会成为族人口诛笔伐的无耻之徒……
不过,不要紧,这些都不重要,极为要脸面的夏侯氏绝不会把这个丑闻传扬出去。
夏侯静更是会全力将此事压下来。
婚礼一定会有的,因为,渭南郡督邮这个官职对夏侯静已经很有交代了。
只不过,自己将再也得不到来自夏侯氏的帮助了。
云琅接到梁赞手书的时候,就把眉头皱的紧紧的,霍光看过梁赞手书之后就笑的快要昏过去了。
只是陡然间发现师傅看他的目光极为不善,这才吃了一惊,坐好了身子,准备跟师傅商谈一下该怎么帮梁赞达成这个目的。
可是呢,师傅的话语总是阴森森的,似乎别有他意,云音两次来找霍光游玩,都被师傅呵斥了出去,以至于云音委屈的找母亲诉苦去了。
卓姬怒气冲冲的来找丈夫,在看过梁赞自己书写的对付夏侯氏的方略之后,也就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见霍光跟云音又快活的在冰封的荷塘上手拉手滑冰,就小心的道:“妾身会看住他们的。”
云琅瞅瞅荷塘上的两人,叹口气道:“那家伙明明知道我是什么心思,偏偏在这时候跟阿音玩耍的愉快,这是在向我挑战呢。”
卓姬发愁的道:“该怎么办呢?”
云琅道:“立规矩,讲道理!另外,等梁赞回来的时候就家法伺候!由霍光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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