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9章 丧家之犬


  有了人力,有了足够的钱粮,有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方向,那么……一切也就好办了。
  肖静腾不傻。
  他总感觉自己的师公还知道一些什么。
  出于对师公完全无条件的膜拜,但凡有什么困难,便厚颜无耻的登门,去寻师公,希望能从师公口里得出答案。
  可师公的性子很乖张,有时倒是很大气,直接回答他提出的问题,而且肖静腾惊奇的发现,一旦用了师公的答案,回去一验证,果然……师公是对的。
  可有时候问出的问题,却是石沉大海,师公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扬言让他赶紧滚。
  对于师公的脾气,肖静腾早已习以为常了。
  可无论如何,许多的障碍,却在师公的提点之下,不断的清除。
  不只如此,因为有足够的人力,这些人,此前都是工学、算学方面的人才,随着他们对电学的研究深入,也开始有所成就。
  这等事,无非就是积少成多,渐渐的,研究所已经打开了一些局面。
  而对于方继藩而言,成日跑来求教的肖静腾,实在是令他烦不胜烦。
  对于所谓的电学,他不过是半桶水而已,所有的学问,也不过是拜上一世的教科书所赐,直白的说,他就是个门外汉,所有的记忆,也不过是一些基础的原理,至多……也就给肖静腾指点一下方向。若是肖静腾问到了其他的细节,方继藩便要忍不住要骂街了,到底谁在研究来着?
  如此这般,实是不堪其扰,方继藩搜肠刮肚,偶尔也会亲临研究所,看看他们的研究进程。
  研究所里的人多,各自的方向不同,更多人是无头苍蝇一般的想当然,被方继藩拍打着脑袋,痛骂一通,而后纠正他们各种奇怪的想法。
  大抵……一切进展还算顺利。
  却在此时……有人来拜访了。
  这人是个儒生。
  当然,这个儒生的身份,现在却非一般,此人如今已拜为了奥斯曼国太子少傅,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前来大明。
  方继藩当然不认得他,只看了一眼名敕,口里喃喃念道:“李政……这是哪一根葱?来人啊,把人叫进来。”
  没多久,李政就踱步进来。
  数年前,他如丧家之犬一般的出关,可谓落魄到了极点。
  而如今,在五年之后,他回到了久违的京师,甚至到了京师,第一个要见的,就是当初将他踢出大明的齐国公,不,现在齐国公已成为了镇国公。
  李政面带微笑,此番风尘仆仆而来,他已摇身一变,虽不至位极人臣,却也是平步青云,一飞冲天。
  “学生见过镇国公。”
  方继藩打量着他,此人纶巾儒杉,一副伪装成智者的智障模样,面带微笑,似乎极力想要使自己的情绪能够平复。
  方继藩淡淡道:“你求见我,所为何事?”
  李政早就将方继藩研究透了。
  自是知道方继藩的脾气。
  他依旧微笑:“我奉国主之命,特来出使,今日刚刚到大明京师,我奥斯曼国主,当初与镇国公有过一面之缘,至今……国主对镇国公还是念念不忘,一直对左右说,大明能称得上英雄者,唯镇国公是也。国主一直想与镇国公再叙,奈何如今已登大位,日理万机,操劳国政,实是分身乏术。此番学生出使,来时,国主千叮万嘱,让学生定要面见镇国公,问一声安,又谴我带来书信一封,备礼三车,还望镇国公笑纳。”
  方继藩看着李政,自然也注意到,这李政提到了苏莱曼时,口吻之中不免带着几分骄傲的语气。
  说着,李政取出了书信。
  方继藩接过书信,只见上头是漂亮的馆阁体。
  不得不说,这苏莱曼,当真是恐怖如斯,这才数年功夫,行书居然进步如此之快,行书的水平,竟已在他之上了。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心里禁不住暗骂,这个狗东西……
  只略略看过,其实书信之中多是寒暄的话。
  方继藩便抬头,看了李政一眼:“想不到苏兄的行书,又精进了,我听说奥斯曼国上下都学汉字,读四书五经,可是有的吗?”
  “达官贵人,大多都已开始学习了,不只如此,国主还开了科举,以八股取士。”李政得意的看着方继藩:“是以,奥斯曼上下,但凡贤达之人,有凌云之志者,大多学习汉文,读四书五经,孔孟之学,充塞市井。便是寻常的百姓,现在也偶会说几句汉言,虽不识字,却也足以用汉话去驱使他们。”
  方继藩感慨道:“这才数年功夫,想不到苏兄就做到了这个地步。”
  李政道:“既怀有继往圣绝学之志,那么想要去做,恰恰不难。”
  方继藩抚案,却是道:“此番苏兄派你来,还有其他的事吗?”
  李政道:“学生此番来京,不过是替换此前的使节,今日之后,学生便常驻北京城,代表国主与大明交涉。”
  方继藩道:“看来苏兄对你信任有加了。”
  李政依旧带着微笑道:“国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正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学生受国主恩典,无以为报,只好粉身碎骨,以作报答。”
  他的言外之意,颇有讥讽之意。
  今日,我李政又回来了,只不过这一次,我李政可不怕你方继藩,我现在乃是外臣,当初你们视我李政为草芥,而今日……明珠蒙尘的我,现在照样找到了欣赏我李政的人。尔之砒霜,彼之蜜糖!
  说到此处,李政似乎心情不错,想到自己衣锦还乡,不免有些得意洋洋。
  他眼睛似笑非笑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仿佛是在说,今时已不同往日了。
  方继藩顿时龇牙咧嘴:“狗东西。”
  一声大喝,一点不客气。
  “什么?”李政错愕,他没想到方继藩会当场反目。
  方继藩冷冷的看着李政道:“你竟敢讽刺我?”
  显然,方继藩生气了。
  李政勉强定了定神,忙道:“学生并没有讽刺,学生不过是代国主特来问候镇国公而已。”
  方继藩拍案:“来人,给我将这狗东西打一顿!”
  方继藩最受不得这种人,就算今日这人身份改变了,也不打算给这种人好脸色。
  一声号令,外头便有人要冲进来。
  说翻脸就翻脸了。
  李政:“……”
  他很费解啊。
  李政脸色难看的看着方继藩,不禁道:“镇国公,学生乃是奥斯曼臣子,镇国公凭什么如此羞辱学生。”
  方继藩冷哼一声,得意洋洋的道:“苏兄早知我有脑疾,打你又如何?来了京师,竟还敢在我方继藩面前造次,嫌自己活腻了吗?来人,给我掌嘴!”
  李政顿时大汗淋漓,他预想到了一切的可能,唯独没有料到……自己居然还会挨揍。
  早有侍卫冲进来了,毫不客气的揪住了李政,直接一巴掌下去。
  这些护卫,跟着方继藩,对于揍人这等事,早已是千锤百炼,得心应手。
  只一巴掌,李政的牙便落下来,李政含糊不清的喷着牙血道:“我乃……我乃……呃……啊……”
  可是话没说完,一顿拳脚后,李政便如丧家之犬一般,被打了出去。
  方继藩这才背着手,冷笑道:“最讨厌的,便是这种小人得志的模样,狗东西以为成了使节,便敢在我面前耍横,也不想想,我方继藩专打的,就是你这等关公门前耍大刀的狗东西。”
  说罢,又叮嘱人道:“这个人,给我死死的盯着,若是还敢在京里翘着尾巴,下一次,继续打。”
  ……
  奥斯曼使节馆。
  当这上下人等,迎接来了新的使节时,所有人都诧异了。
  谁也没想到,这位李侍郎,竟是鼻青脸肿而来。
  众人虽是惊愕,却依旧硬着头皮纷纷上前见礼。
  李政被打落了牙,心里沮丧又愤怒,偏偏说话又漏风,觉得自己斯文扫地,便不禁恼羞成怒,想要痛骂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吞回了肚子里去。
  君子擅文斗,不擅武斗,且不和那姓方的硬碰硬。
  于是,他努力深呼吸,只朝下吏们点点头,便进入了使节馆,让人搽了药,而后招徕来了几个书吏。
  “我奉陛下旨意来此,只为一事,此事关系重大,乃削明而壮我奥斯曼之大计,此策若成功,我等少不得乃是大功一件。”
  他一面说话,一面呷了口茶,只是觉得这茶水都带着血腥气,不禁皱眉,随即又道:“这京里,和我们有关联的商行和商贾,还有奥斯曼国驻此的商队,近来都要让他们有所准备,听从老夫的号令,告诉他们,这些日子不必来见老夫,却需随时暗中听从吩咐,今日开始,老夫要令这大明上下哀鸿遍野!”
  说到哀鸿遍野时,李政不禁咬着牙关,面上露出狰狞之状。
  当初他被赶出大明,在他出关之时,就曾对自己说过,他日迟早自己定要回来,而回来时,必教这大明上下后悔不及。


第一千七百零一章:圣君总多病
  而现在的李政,回来了。
  这数年在奥斯曼的日子,除了读四书五经,便是读从商队那儿购置从西山带来的书籍,尤其是国富论,他最感兴趣。
  当然,对于李政而言,国富论不过是术而已,犹如雕虫小技一般的变戏法,这样的术法,对于国家,不会带来好处,真正的仁君,当行的是仁政,是德治。
  可这依旧挡不住李政对于国富论的热情。
  他读的越多,对于西山和方继藩翻云覆雨的手段,了解的便越多。
  读书人都是骄傲的。
  甚至到了狂妄的地步。
  这倒也并非是因为他们天生如此,只是……数百年四书五经予以他们的优越感,令他们对任何人,都不免心生鄙夷。
  了解了方继藩手段的李政,自然而然狂傲一些。
  更何况,今日竟还被那姓方的狗东西揍了。
  又一次的斯文扫地。
  李政按捺住心中的气愤,呷了口茶,又继续道:“所有能调用的金银,都要记下,告诉他们,现在急需现银,此时不必计较个人的得失,这是为奥斯曼皇帝陛下效力,到时自是论功行赏,少不得令他们封侯拜相。他们所有的钱粮都要预计,若是还不够,便将那些不动的资产,暂时质抵钱庄,总而言之,老夫要现银,要数之不尽的现银。”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此番……老夫还从奥斯曼调用了一批钱粮来,这一批金币随商队入关,过半月即可到达,陛下对此事格外的看重,正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这书吏,也是儒生,不过却是个阿尔及利亚人,此人高鼻深目,因学习汉文学得速度快,而受人欣赏,所以调用在此。
  他听完李政的话后,心里甚是骇然,忍不住问道:“不知侍郎,要做何事?”
  “这不是你需知道的事,不过……你听说过郁金香吗?”
  郁金香……
  这书吏先是一愣,随即骤然间明白了什么:“您的意思是……意思是……可是……这不对……”
  李政莞尔一笑:“你一定是在想,我们手里有这么多的金银,可郁金香并不在我们手里。你错了,你可知道有一样东西,天然就是郁金香吗?”
  “不知何物?”书吏诧异道。
  “宅邸!”李政胸有成竹的道:“宅邸乃是死物,谁先下手,便可推高,而有用的宅邸毕竟是有限的,一旦推高,势必引发上涨,到了那时,我们已底价进入,其他人自是纷纷蜂拥而入,只要一路上扬,倘若我们在高位突然抛售呢?”
  这书吏显然要谨慎许多,他慎重的道:“侍郎,此事只怕还需斟酌,这镇国府非同小可,绝不是轻易可以招惹的,我等是过江龙,岂对付得了地头蛇。”
  “事情有趣的就在这里。”李政不以为然的笑道:“其实一旦抛售,镇国府应对的手段,老夫都已事先预料好了,你等着看吧,那方继藩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他终究读书不多,不过是学了一些旁门左道之术而已。这其中的具体细节,我已写了一份章程呈报陛下,陛下亦是对此赞许有加,认为大有可为,你想想看,吾皇何等的圣明,尚且认为此策极有把握,这才命我来此。”
  李政说完这些,显得非常得意,就像已经预见了方继藩的一败涂地似的。
  书吏听罢,倒是在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细细一想,自己所恐惧的……不过是镇国府,还有镇国公而已。
  可难道苏莱曼皇帝不够英明吗?他既认为可行,且给予了当下这李侍郎如此的信任,令他独当一面,见机行事,那么……定是因为有极大的把握了。
  “那陈庄,你们可曾查探过吗?”李政见这些书吏,统统服气,于是不禁道。
  “陈庄?此地乃是镇国公的封地,大明皇帝赐他陈庄十里封地,小是小了一些,可毕竟是在天子脚下,现如今……那镇国公已投入了数不清的银子进入了陈庄,修建了诸多建筑,说来……倒也奇怪,其实……许多人都去打探过,大家原以为这建的乃是宅子,可那楼极高,自是宏伟,却和寻常的宅院,全然不同。”
  书吏顿了顿,又道:“更有意思的是,有人查过这些楼的布局,却是发现,这些宅院,根本无法让人居住,许多人听了陈庄,都暗暗摇头,说是这样的地方,他们是绝不肯买的。那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至于其他的,也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些楼,若是李侍郎亲眼见了,也一定为之惊讶,比大明的佛塔还要高呢。”
  李政露出微笑道:“噢,无论如何,却还需再打探一下,想尽办法从那些营建高楼的人口里得出一点什么。”
  “是。”
  随即,李政就挥挥手:“很好,你们退下吧。”
  李政本是生的相貌堂堂,整个人颇为威仪和气度。书吏们起初见他鼻青脸肿,觉得滑稽,可对谈了一番,见他说话不疾不徐,似乎深藏不露,倒也不敢对他造次了。
  次日,李政则是入宫觐见,只可惜,大明皇帝病了,李政便从午门回来。
  到了国使馆,这里热闹非凡,却已排起了长龙。
  却是因为……许多人听闻新任的奥斯曼国使赴任,都来拜访。
  奥斯曼国现如今极热门,不少人听说那里在苏莱曼皇帝的治理之下,百姓们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只如此,皇帝还礼贤下士,对于儒生极尽优待,凡事读四书五经,得功名的,便可免赋,甚至沿袭了大明所废黜的科举,莘莘学子,可凭腹中所学登科及第。
  于是乎,这国使馆永远是京里的热门所在,有的是觉得在大明无望,想打听一些若是自己这样的人过去,是否给予什么厚遇。也有人只是单纯的将此地当做内心深处的慰藉。更不必说,自通商以来,商队往来频繁,那奥斯曼,毕竟占据的乃是津要之地,陆路的通商,是决计绕不过去的,来拉拢关系的,也不是少数。
  李政自是欣然的与来客会谈,来的都是纶巾儒杉之人,对方见新任国使竟是汉人,先是诧异,随即欣喜。
  于是彼此入内,各自落座,彼此通报自己的籍贯和姓名,谈一些时闻,说的高兴了,自是忍不住要吟诗作赋,一抒情怀。
  李政听到最多的抱怨,就是当今皇上已有许多日子不上朝了,成日称病,这病就没好过,说到这些的时候,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彼此眼神交流一番,露出意味深长的样子。
  又过了一些日子,终于……陈庄那儿有了消息。
  陈庄设了新城,那方继藩将这称之为西山新城,开始售卖一些宅邸。
  消息一出,京里倒是没有太多的动静。
  毕竟……绝大多数人对于那个不毛之地,没有丝毫的兴趣。
  当然……也有人动心的。
  当初的新城刚开的时候,大家伙儿都觉得价格不菲,可事实证明,价格在此后,却是一路上扬,而如今,这里已成了大明的心脏,最是繁华富庶之地。
  虽是这样想,可有实际动作的人,却是不多……
  大家也不傻,都在观望风向。
  李政顿时来了兴趣,他立即连夜召集了佐官和诸吏,吩咐道:“传令下去,想尽办法,将所有能调用的资金,统统调用出来,有多少要多少,那些商行,还有老夫自奥斯曼带来的数千斤黄金……现在起,所有人都要造出声势,这放出来的宅邸,统统给老夫抢来。”
  佐官和书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他们在京里呆的久了,也算是半个地头蛇,对北京城是颇有几分了解的,还有那些商行、商队的主人们,统统都和国使馆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现在突然要对西山新城抢购,似乎……有些……
  “李侍郎,是不是太冒失了。”有人忍不住忧心的提醒道。
  李政笑了,背着手,气定神闲的道:“等着看好戏吧,很快,你们就知道老夫如何四两拨千斤,教此地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众人虽是心中疑虑,却不敢违拗,自是连忙暗中去联络了。
  到了次日……
  李政亲自坐着马车,抵达了西山新城。
  只见这里……许多高楼的框架,已开始有了雏形,人置身其中,顿有渺小的感觉。
  只是……工程还未完工,不过照着从前西山建业的规矩,售楼的地方已是开张,开始徐徐放出一些楼来。
  李政没有下马车,只坐在马车上。
  他透着玻璃窗,悄无声息的观看着外头。
  而此时……已是来了许多人,这些人表面上自是和奥斯曼没有丝毫的牵连,却是蜂拥而至,将这售楼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现在有多少宅子?”
  “客官是否要先实地去看看。”
  “不看了,有多少宅子,老夫包圆了,先来三五十……钱庄的人在不在,老夫要贷款,赶紧!”
  这样的客人,让售楼处的伙计们瞠目结舌,这口气……是买菜吗?


第一千七百零二章:有价无市
  来此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
  以至于王金元都惊动了。
  毕竟起初调查的时候,王金元认定了这陈庄的宅邸并不好卖,因而,现在虽徐徐的推出一些宅邸来,却不敢推出太多,不过先拿数百套来试试水。
  可哪里想到……竟是火爆如斯。
  这些大户进了来,却是发现,这些宅邸居然‘廉价’。
  当然,毕竟是上了楼。折算起来,占地并不大,因而……更是豪气。
  王金元匆匆的赶来,外头还有乌压压的人,可这数百套,却早已卖了个精光。
  “大掌柜,您看现在怎么办?”
  王金元眯着眼,脸抽了抽。
  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少爷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着这乌压压的人群,他甚至有些费解,这陈庄的宅邸定价其实不算低了,一套二十丈的宅邸,可那也需几百两的银子。
  自起了楼,这京里并非所有人都会买那等带宅院的宅邸,绝大多数的百姓,能在几层的小楼里有个栖息之地便算是幸运。因而,这等楼房,大家都用丈来计量!
  譬如新城的楼房,往往是一丈二十一两银子,如此一来,寻常一个二十丈三口之家勉强能住下的楼房,却也需四百两银子上下。
  当然,老城的价格要低廉得多,不过八九两银子一丈而已。
  现在银价在大明贬值,且通货膨胀的影响,这价格在老城倒是不吃力,不过新城……却足以让寻常人望而却步了。
  西山新城所售的价格,现如今和老城差不多,二十丈,也不过两百两银子不到,当然,看似是便宜,可实际上……却是价值不菲,需知一亩地,便可建数十套这样的宅子,何况新城的楼,明显要高不少,这样算下来,甚至可达上百套。
  “怎么办?”王金元背着手,他在少爷面前,固然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可除了少爷,他在京里是横着走的人,自是气度非凡,连说话都是慢条斯理:“还能怎么办,再拿出几百套来,先卖一部分,到了明日……挂牌涨价,每一丈加二两银子。”
  有人来抢,这还有什么说的,当然是极力满足他们的要求了。
  于是乎,西山新城楼还未建完,居然火热起来。
  这些疯了似的人,三五十套,甚至上百套的买,放出一批,便立即售罄。
  这些年来,奥斯曼在京里,凭借着当初那些出关的儒生为纽带,早已笼络了许多人,何况奥斯曼的金银,已开始悄无声息的流入,李政每日都会将所有购置的宅邸数目和金流进行汇总。
  他不懂精密的计算,却大致心里是有数的。
  每日数百套的抢购,以至于西山新城的宅邸价格,不断的攀升。
  而每日买入所费的银子,往往超过了十数万之数。
  这个数目,是极惊人的。
  毕竟每日花销如此巨大,若是坚持一月下来,便是数百上千万两纹银。且还随着价格的不断上涨,所需的资金,却是越来越大,越到后来,便越是吃力。
  当然……李政对此,一丁点都不担心。
  因为绝大多数抢购,用的都是自西山钱庄借贷的资金,自付三百万两便可撬动上千万两的金流。
  他在国使馆中,犹如运筹帷幄的将军,每日指挥着下头的商行,以及商队不断的买入。
  可与此同时,许多人也开始察觉出不对劲了。
  西山新城每日攀升,短短一月功夫不到,价格竟从每丈八两银子,升至十五两。
  这即是说,一个月前,倘若买了一套宅邸,自己的身价,便可翻上一倍。
  人总是盲从的。
  起初没有人看好西山新城,都认为过于偏僻,有这闲钱,在老城和新城买,难道不好吗?
  可一旦西山新城暴涨起来,许多人便动心了。
  这等于是在地上捡银子啊。
  据闻现在在西山新城,到处都是打探消息和挥舞着宝钞去买宅邸的人。
  更听说,需清晨去排起长龙,方才有机会将宅邸买下来,若是迟一些,便只能明日请早了。
  于是乎……许多人开始行动起来。
  那西山新城,竟是转瞬之间热闹了不少。
  乌压压的每日都是人。
  人们兴奋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新城购置房产的岁月。
  以至于寻常的百姓,也拿出了积攒了数年的积蓄,东拼西凑,妄图去分一杯羹。
  理智的声音,很快被贪婪的声音所淹没。
  “李侍郎,又涨了,清早时,我们的人便继续抢购,可谁料到,居然……居然……今日卯时过去,已是排起了长龙,只有刘东家派去的人,买下了百来套……其余人,只能望洋兴叹。”
  此时,书吏们都很兴奋,看李政时,眼光就全然不同了。
  李政却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只颔首点头,而后继续发号司令:“明日让他们赶早,现在流动的资金,还够不够,若是不够……还需抽调……”
  “是,是。”
  “现如今,手里的房产有多少?”
  “已抢购了四万套了。”
  这是一笔惊人的数目。
  不过……李政依旧摇头,叹道:“还是不够,还差得远。”
  “只是大家手中的现银,已经枯竭了。”一个书吏为难的道。
  “带来的那些黄金,统统兑换了宝钞没有?”
  “已是兑换了。”书吏道:“为了掩人耳目,故意用的乃是商队的名义。”
  “还是要小心一些。”李政淡淡道:“除此之外,让大家伙儿想尽办法筹措金银,手中的宅邸越多,这西山新城的涨跌,便操持于我们的手里了。”
  “是。”书吏乐呵呵的道。
  ……
  王金元能帮方继藩打理这么多的产业,自是有能耐的,他早已看出了有些不寻常,这突如其来的金流,犹如水漫金山一般,迅速的冲击着西山新城。
  原本这是西山新城的大利好,人们习惯于买涨杀跌,卖得好,自然而然,更多人愿意去买。
  可王金元却还是察觉出了什么,他令西山钱庄,开始查看这些金流的源头。
  另一方面,一面加大供应宅邸,一面气喘吁吁的寻到了方继藩。
  “少爷……少爷……”他手里抱着一沓账目,送至方继藩的面前:“少爷,小人觉得这有些不同寻常,您看……这西山新城,火的过了头,起初小人还以为,大家伙儿相信少爷的本事……不不不,现在小人也认为,少爷手眼通天……”
  方继藩扬手便给他一个耳光:“手什么眼,通什么天,狗东西,外头已有人喊本少爷是立皇帝啦,你还想手眼通天?”
  方继藩瞪着王金元。
  王金元忙捂着腮帮子,哭了:“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小人的意思是……”
  方继藩随即,倒是心平气和了。
  年纪越长,他越晓得不可动怒的道理,平复了情绪,他拿起了账目,只粗略的一看,便抬头:“你的意思是,背后有大量的金流,拼命的流入西山新城?”
  “正是。”王金元对此显出了担忧,道:“这太不寻常了,原本这西山新城,按着原有的计划,是徐徐放出的,可每日都是人潮汹涌,不得不加大供应,少爷……您说……”
  事有反常必为妖啊!
  方继藩却是微微笑道;“人家要买,当然没有不卖的道理,地……是本少爷的,无论什么金流,终究还是落入了本少爷的囊中,这很合理。”
  “可是……小人就怕……掌控不住啊……”王金元忧心忡忡,他还是极有风险意识的:“要不,西山钱庄那边收紧一下……”
  这是他想到的规避风险的办法。
  方继藩显得很是泰然,摇头道:“既然打开门做买卖,就没有不卖的道理,你放心便是,这不过是些许的小事,若真有人添乱,也不必担心,我踩死他。”
  看着自信满满的方继藩,王金元心里松了口气,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少爷英明。”
  他对他家少爷就是这么信服!
  方继藩随即道:“这时候,我倒是想起了我的爱徒刘文善了,却不知他现今如何,这已过去了两三年,也不曾有他的消息,按理来说,这船队理应到了北方省吧,这个时候也该有消息来了。”
  作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还是很在乎他的每一个徒弟的。
  说到此处,外头却有人莽撞的冲了进来,慌张道:“不得了,不得了……公爷,不得了了。西山新城那儿闹起来啦,许多人清晨排起长龙,谁晓得,只半个时辰便售罄,那些买不着的不肯散去,然后闹得厉害。”
  方继藩:“……”
  王金元皱着眉头忙道:“少爷,小的去处置,小的这就去处置。”
  方继藩颔首点头:“滚吧。”
  等这王金元一走,方继藩收起了心神,却是坐回了案牍。
  只见在这案牍上,是数不清的设计图纸,都是常威送来的。
  方继藩提笔,在上头不断的删删改改,显得极认真。
  现在框架已经建的差不多,再接下来……便该拿出点真东西了。


第一千七百零三章:发大财了
  这些日子,京师里可谓是人心惶惶。
  西山新城的价格,非但没有下跌的趋势,甚至还连日攀升。
  到了下月月中,居然到了二十七两银子。
  每丈二十七两,这几乎已是天文数字,哪怕是在新城,这价格也堪称是恐怖了。
  可新城那里,要什么有什么,无论是学堂,戏院,道路,几乎什么都有,可这方继藩的封地处,却还是一个大工地。
  两相对比,任何一个理智的人,想来都明白。
  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西山市面上的宅邸,就是吃香。
  价格在短短两个月不到时间,竟是涨了三倍。
  这个收益,是极骇人的。
  因而,才有更多人,疯了似的想要购买。
  似乎人们已经疯了,完全不再在乎那憋屈的小宅到底是否适合住人,未来如何。
  一些家族也纷纷倾尽了家财,彼此拆借,都想去分一杯羹。
  某些商行看的眼热,也忍不住取出了一部分本用于去扩大生产的金银,投身其中。
  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已经不再是李政这些人暗地里购买,人们似乎寄望于这里的宅邸,会一直涨下去。
  以至于涨幅在二十七两银子的高位上,非但没有任何下跌的趋势,反而更大起来。
  因而,当价位突然三十五两时,只用了短短的六天。
  六天的时间……价格竟已至四倍。
  李政的心情轻松许多。
  一切都如自己所料。
  而现在……他终于不再紧张,而是有了闲情雅致,邀了国使馆的佐官喝茶。
  副使乃是奥斯曼人,本叫穆斯塔法,不过现在早已改了汉名,叫朱成。
  这番邦之人改汉姓的不少。
  姓朱的较多。
  毕竟在他们眼里,朱姓乃是国姓,反正自己叫着,也不必入大明的皇册,没人追究。
  此后还有姓李的,姓赵的,姓刘的,这些姓氏相对少一些,却也是多数。至于其他的姓氏,也是不少,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当然……姓方的就比较稀罕了。
  也不是没有,去岁的时候,倒是有个交趾人改了方姓,还挺高兴的,似乎有人说,当天夜里就有顺天府的差役围了他的客栈,将人揪了出来,一口咬定他乃方家海外遗孤,他拼了命的否认,至于此人后来如何,却无人知晓了,客栈里的人只晓得他被带走,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留在客栈里的行囊,迄今还没有人来取过。
  当然,这等事,大家都晓得,都有了默契,不过却决不会开口说出来,形成了隐形的禁忌。
  朱成给李政亲自斟茶,他毕竟不是茶童,乃是副使,按理来说,他的身份,是不该给李政斟茶的,可他依旧甘之如饴,看向李政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崇敬。
  朱成带着盈盈笑意道:“李侍郎,给陛下的奏疏,已经发出去了。”
  “噢。”李政施施然的端起了茶盏,轻轻的抿了一口,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陛下若知,价格已涨了四倍,定是要龙颜大悦,放心,此次,大家都有功劳,老夫已向陛下给你记了一功了。”
  朱成立即露出了肃然起敬之色,连忙道:“多谢李侍郎提携。李侍郎,您是如何知道西山新城的地……”
  四倍啊。
  这是多大的能耐,难以想象,只几个月功夫,翻云覆雨。
  现如今,他们手里掌握着六七万套宅邸,而当初购入时,用的又是首付,也就是说,花费了九百万两纹银,却得来了价值数千万两银子的宅邸。
  对于奥斯曼而言,八九百万两纹银,乃是天文数字。
  这一次可以说,奥斯曼几乎是孤注一掷了。
  此前汉商大规模的涌入奥斯曼,奥斯曼接收了不少大明的宝钞,而这些宝钞还有一笔黄金,再加上商队和商行的财富,这些统统都投入其中。
  而现在……
  万幸的是……成功了。
  “这很简单,你该去看看国富论。”李政微笑道。
  一听到国富论三字,朱成虽是奥斯曼土人,可脸却是绷紧起来,眼中透着几分不喜,正色道:“此等坏人心术之书,下官是绝不看的。”
  李政点头,也表示认同。
  四书五经传到了奥斯曼,给奥斯曼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再加上奥斯曼皇帝的强力推广,无数儒生进入奥斯曼的中上层社会反复的宣讲,一批似朱成这样的奥斯曼士人已经渐渐的崭露头角。
  他们和汉儒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前往奥斯曼的汉儒固然是坚定的顽固分子,固守理学,对新学大加挞伐。可毕竟……偶尔也会看一些闲书。而奥斯曼士人似乎颇有几分诡异狂热的气氛,他们将所有非孔孟程朱之学,统统视为异端,任何其他的学问,在他们眼里,都不过是闲书、杂书,甚至是坏人心术的学问,统统要予以摈弃。
  李政又微笑道:“此书,确实通篇都是诡诈之术,可对付诡诈之人,需用诡诈之法。这国富论中,有一点提到,所谓的价格涨跌,本质在于需求,西山新城之所以价格暴涨,其根本是供不应求,表面上,它卖了十数万套宅邸,可实际上呢,接近半数都捏在我们手里,可以说……之所以上涨,不在于老夫知道它会涨,而在于老夫入场,它就非涨不可。”
  朱成听罢,似有所悟,忍不住道:“这样说来,只要我们有足够多的银子,就可继续将西山新城推高。”
  李政笑了笑继续道:“那也得有个限度,新城的宅邸是二十余两,可西山新城,竟是破了三十,再往上,也不是不可能,而是……需要比之从前更多的资金,以往百万两银子可使宅邸的价格涨一倍,可现在,只怕投入五百万,却也未必能达到这个效果了。”
  “这样说来……”朱成似懂非懂:“涨不了了?”
  “也差不多了。”李政自信满满的道:“不过不急,得再等一等,等一两个月吧。”
  “这……”
  李政便道:“现在使新城产生涨幅的,并不是我们,我们的资金已经杯水车薪了。可因为连续的暴涨,使这后续许多贪婪之辈纷纷拿着银子购置西山新城的宅邸,所以……未来可能会微涨一些时间,宅邸也会不断的成交。凭着我们的金银,已经让这西山新城成了一块香饽饽了。”
  “那么此后呢?”
  “此后?”李政又笑:“此后便是将这些宅邸,统统卖出,换来宝钞。”
  “宝钞?”朱成难以置信的道:“我们这么多宅邸……能统统卖尽吗?”
  李政道:“若只是有一千套宅邸,当然会比较麻烦,可若当你有数万套时,那么……想不卖尽也难了。你可知道,一个二十万套的市场里,突然六七万套宅邸开始抛售,会引发多么可怕的后果吗?这个后果就是……宅邸的价格,势必要暴跌,而且这暴跌的速度,会是上涨的十倍,这是一个极凶险的局面,这就意味着,将会有无数跟风的人,一夜之间,所有的财富化为乌有。”
  朱成还是有些不明白:“如此一来,我们的宅邸,岂不只是纸面上的财富,一旦抛售,那么李侍郎,我们也要跟着完了?”
  李政摇着头微笑:“不可能!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那西山,并非是寻常的商人。这方继藩乃是镇国公,他乃是大明皇帝最重要的臣子,你想想看,若是十数万人,突然之间,一切化为乌有,如此后果,他方继藩,承担的起吗?方继藩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稳定住行家。可如何稳住呢?想来,也只有高价回购这些宅邸了。我们投入了八九百万两银子的宅邸,那方继藩非要用四五千万两银子的市价回购才成,若是不回购,他的损失,也必定是在数千万两银子之上,甚至可能还招致许多严重的后果。”
  朱成吸了口气:“原来如此,这样说来,李侍郎真是棋高一着,短短数月,便为皇帝陛下,挣来了数千万两纹银的财富。”
  看着朱成脸上越发佩服的表情,李政更感得意,却是摇头道:“你又错了,这次做了这么多的安排,挣银子,其实是次要的,此番我奉圣皇帝之命来此,乃是削弱大明,挣来了数千万两纹银,其实只是第一步。”
  朱成目光炯炯,看着李政佩服的道:“那么下一步呢?”
  “下一步很简单,就是用这数千万两银子的宝钞,短时间内,兑换黄金和白银。”李政眯着眼:“我们真正的目标,乃是西山钱庄。西山钱庄,采用的乃是金银作为储备,发放宝钞。这些宝钞,按规矩,是可以足额取兑金银的。现在突然市面上,有人拿着如此庞大的宝钞要求取兑,那么……对于西山钱庄而言,不啻是灭顶之灾。”
  听了李政的安排,朱成打了个寒颤。
  李政随即慢悠悠的道:“那么接下来,方继藩又将面临一个可怕的选择,他可以选择不兑换,一旦不兑换,那么势必人人自危,因为这大明天下,人人用的都是宝钞,人们深信自己手中的宝钞是和金银等价的,一旦宝钞不能兑换,这天下的大明宝钞,岂不和废纸没有区别?”
  “可若是方继藩选择足额兑换,那么就一定焦头烂额,想尽一切办法抽调所有的真金白银,想尽办法回首宝钞。”
  “如此……更可怕的事,可能就要发生了,这可能会导致西山钱庄的储备金暴跌,到时,他是西山新城和西山钱庄,两头都得顾,两头却都顾不着,顾此失彼,我等若是趁此机会,制造出一些流言蜚语,这整个西山,便如一个泥足巨人一般,只怕轻轻一踹,就可能要轰然倒塌,哪怕它撑了过去,怕也是伤筋动骨,如此……既凭借着这些真金白银,强大了我奥斯曼,又大大削弱了大明,这不正是一箭双雕吗?”


第一千七百零四章:事急矣
  朱成心里震惊,万万料不到,这李政所图如此之大。
  他却是忧虑的看着李政道:“李侍郎,此时招惹大明,只怕……”
  其实李政的设想能否成功,朱成并不太懂。
  他所忧虑的乃是,即便计划成功,那么大明势必与奥斯曼交恶,这对奥斯曼而言,未必有好处。
  李政呷了口茶,他眼里似乎带着恨意,却又随即道:“此乃陛下之旨,我等尽奉旨行事即可。”
  他说话之间,便抬出了苏莱曼皇帝。
  李政其实并不傻。
  他自己对这计划,却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可自去了奥斯曼,每日侍驾在苏莱曼皇帝左右,他所信奉的,乃是君君臣臣,又因自己乃是外臣的缘故,心里比谁都明白,苏莱曼皇帝决定了自己的未来,自己能否平步青云,便看这苏莱曼皇帝的心意了。
  没有人比李政这样的儒生,更加懂得揣摩人心。
  他每日揣摩的便是苏莱曼的心思。
  苏莱曼皇帝正在盛年,一心希望超出父祖的功业,越是这样心怀壮士的君王,便越是好大喜功,当然,若是好大喜功不好听,大可以称之为有宏图之志。
  自己所提的章程,恰恰是最对奥斯曼皇帝胃口的。
  计划是否有瑕疵,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对陛下的胃口,能令陛下产生兴趣。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朱成,心里却想,此人……虽也读四书五经,可那书中的道理,终究还是没有读通透啊,果然……是个蛮子。
  朱成听李政将苏莱曼抬出来,便再不敢做声了,只唯唯诺诺的道:“只是,还需谨慎为好。”
  李政便借故喝茶,没有理他。
  ……
  又过了十数日,果然如这李政所料,价格似已到了极限。
  而在此时,李政打起了精神,召了佐官和书吏人等,随即吩咐道:“今日起,所有的宅邸,统统抛售,一个不得留,立即知会各处的牙行,要尽快,最好让这动静大起来。”
  “难道不该分批抛售吗?如此……至少可高位将宅邸先卖出一些……”朱成提出了疑问。
  李政却只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徐徐道:“要快!”
  说着,便拂袖而去。
  京里的牙行,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生意兴隆的滋味。
  平日西山新城的宅邸,几乎没有人买卖,毕竟……大家伙儿都等着坐地涨价呢,哪里肯这时候挂牌出来。
  可谁晓得……转眼之间,许多的房主便登门了。
  起初的时候,牙行尚还以为只是有人急于收拢资金,可很快,他们就意识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因为来的人太多,且出售的都是十套甚至数十上百套,直接低于市价抛售,问其缘由,对方也不肯说。
  这消息是藏匿不住的。
  很快……满京师便知道了。
  人们从兴奋,到渐渐平静,最后在听到消息之后,突然开始变得不安,随即恐慌起来。
  这恐慌的气氛,迅速蔓延开了。
  因而,也开始有人跟风,想要赶紧将手中的宅邸兜售出去。
  李政命人在牙行中蹲守,他似乎一点都不急,那朱成,却显得越发的不安起来。
  李政淡淡笑道:“准备拟一份奏疏。”
  朱成道:“李侍郎,这……不知拟定什么奏疏?”
  “当然是报喜的奏疏,这报喜的功劳,老夫便赠你吧,以你的名义拟定。”
  “报喜?”朱成诧异的看着李政。
  李政徐徐道:“你可知为何老夫要一齐兜售出去,其实……要的就是造成市场的恐慌啊,市场越是恐慌,人心便越浮动,到时……只怕市面上,都要充斥数不清的宅邸了,这西山新城若是跌到了谷底,难道新城和老城不会受到影响吗?人心是最难测的,眼下最急的,不是我们,而是那方继藩,方继藩此刻,只怕早已尿湿裤子了,一旦暴跌,他的损失恰恰最大,毕竟此子投入了这么多的金银。好啦,你不必忧心,这份奏疏,你来拟定,先行报喜。”
  这李政乃是上官,朱成岂敢得罪,虽是心里依旧忧心,却也只好道:“是。”
  ……
  京里已开始变得诡谲起来。
  事实上……莫说是民间,便是朝中,也有人惴惴不安。
  这不少朝中的大臣,可也是信了西山新城的邪的啊。
  毕竟……人吃了亏,总有长记性的时候,前些日子,还有为数不少的人洋洋自得,说是老夫闲坐于此,一日下来,便涨动了多少多少银子。现在消息一出,骇然了,忙吩咐人去挂牌,可这时已是迟了,据说牙行到处都是出售的宅邸。
  一下子,这些人慌了手脚,彻底懵了,于是疯了似的打探消息。
  消息自是迅速的传到了方继藩这里。
  方继藩在镇国府,气定神闲,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看着王金元道:“各个牙行都有簿子记录下挂牌的时间和人员,对吧?”
  王金元本是不安,西山新城是他负责的,现在出了岔子,也有些慌了手脚,毕竟这一切太过突然了,现在听到少爷不关心价格,而关心抛售之人,突然似是明白了什么。
  他眼前一亮:“少爷的意思是……噢,小人明白了,对对对,这牙行里,肯定有记录,只需查一查谁在第一时间抛售,抛售了多少,想来便可大致知道这些狗东西是谁了。小人这便去查,这些狗东西,居然敢拆少爷的台,定是饶不了他们。”
  令王金元意外的是,方继藩却是大怒,拍案道:“狗东西,你说什么?”
  王金元:“……”
  王金元感觉自己接不上自家少爷的节奏了。
  方继藩龇牙咧嘴道:“我们是打开门做买卖的,人家也是拿了银子购买售出,你是不是卖宅子卖疯啦,衣食父母,都要收拾?这从今往后,谁还敢咱们西山做买卖,买咱们的地?”
  王金元一听,冷汗淋淋,面若紫肝色:“这……小人万死,只是……当下……少爷,现下该怎么办才好。”
  方继藩耸肩:“你说该怎么办?”
  “实在不成,西山出手,稳住行价?否则,一旦价格崩了,可就爬不起来啦,小人知道这西山新城和陛下息息相关,倘若……陛下那儿责怪……”
  方继藩冷笑:“我们西山回购?这可不成!哪有我方继藩十两银子卖出去的东西,三十两回购的道理,你们真当我方继藩是傻的?崩了也就崩了,反正死的也不是我方继藩。”
  “只怕放任下去,人心不安,少爷您……”王金元却极清楚,倘若这样下去,会是怎样的后果。
  方继藩却是露出了贼兮兮的样子:“这可就由不得我了,他们只管死,我方继藩来埋。”
  王金元见少爷如此,心里便越发的不安起来。
  到了次日,牙行几乎已经踏破了。
  朝野上下,一片哀鸿。
  下午的时候,传来消息,四个作坊直接关门大吉,究其原因,却是他们的东家,自觉得购房有利可图,挪用了不少银子去购置西山新城的宅邸,谁料转眼之间,竟是亏了个一塌糊涂,现如今,挂牌三十两银子,竟也无人问津。
  这挂牌的,越来越多,跟风效仿者,不计其数。
  大理寺的一个堂官,好端端的当值,也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当场昏厥过去,直接送去了西山医学院。
  可方继藩似是无事人一般,照旧该吃该睡,有人去内阁拜访他时,却发现他已不知多少日没有去内阁当值了,美其名曰在镇国府主持大局,等去了镇国府,又发现这狗东西也有几日没去镇国府了,美其名曰去了内阁。
  卧槽……这狗东西,领了双俸,两边糊弄啊。
  ……
  一封奏报,已在几日之前自国使馆发了出去,李政自是一副清闲自在的样子,可过了几日,没了动静,可坏消息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来了。
  短短几日时间,价格竟已至二十三四两了。
  李政开始变得怀疑起来。
  他命人出去打探。
  然而,他很快发现,似乎现在全天下都在寻方继藩,偏偏方家大门紧闭,外头护卫重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谁投了名贴,都是石沉大海。
  李政的心情,从清闲,变成了焦虑,在之后,渐渐察觉到不对劲起来。
  “李侍郎,不妙了,有几处牙行,直接歇业了。”那朱成急匆匆而来,眼里布满了血丝。
  李政道:“这是何故?”
  朱成道:“据闻虽有无数人来挂牌,门槛都要踏破了,可听说,一个去买的都没有,只要开张,便是损耗,连续数日都没有交易,索性便关张了。”
  “这不对,不对……”李政瞪大眼睛,带着愤怒道:“方继藩这狗东西投入了这么多银子在新城,花费了这么多的精力,难道真不管了?还有……他难道就不怕触犯众怒吗?”
  朱成有些想哭,他不禁道:“他什么时候没有触犯众怒的,不是一直都被千人锤、万人骂,他不照样这样过来了吗?李侍郎为何现在才这样问。”
  朱成已是急了,嗓音之中带着咆哮!


第一千七百零五章:方大善人必杀技
  李政也有点慌了。
  方继藩的表现,实在不合常理,处处透着蹊跷。
  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于是安慰这朱成道:“莫慌,莫慌,若是放任这样下去,西山新城,他方继藩,也没有好果子吃,怕个什么,这方继藩,倒是沉得住气,此人历来狡诈,这个时候越是没动静,说明此刻,他越是慌了,还在那强撑着呢,你等着吧,等着看吧,用不了几日,他自会出手,我等作壁上观,我们急,他更急。”
  朱成只觉得心塞得很,一时之间,茫然无措,也不知该怎么办。
  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何皇帝会让李政来,而且还下如此大的赌注。
  可到现在,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只是这李政的话,他不敢再信。
  李政似乎也有些底气不足,倒像是要壮胆似的,捋须哈哈大笑道:“不出三日,鹿死谁手,自可见分晓。”
  ……
  其实不只是三日,整个京师,到了当日,就已混乱不堪了,据闻已开始有了寻死觅活。
  朝中也开始惶恐起来,要寻陛下,陛下病了,要寻方继藩,天知道这狗东西藏在哪里。
  其实方继藩就躲在自家府中,闭门不出而已。难得有如此闲暇时光陪着妻儿,倒也快活。
  朱秀荣一向都知道自己的夫君是坐不住的人,可这几日却是踏踏实实的在家,倒是教她有些吃惊,心里不免有点担心,便忍不住问:“夫君,莫不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方继藩正抱着方天赐,伸出一根手指,故意塞进方天赐的口里。
  方天赐抿着嘴,死活不肯开口。
  以往的时候他上过当的,爹爹将手指伸进口里来,他吧唧一咬,于是免不得挨一顿揍。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是绝不再上爹爹的当。
  方继藩看着朱秀荣,乐道:“外头太平的很,能有什么事,我这几日心里太念着你们娘俩,大丈夫自当舍弃妻子,为国为民,可这侠骨尚有柔情,总也要陪陪你们的。”
  朱秀荣方才安心,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随即又道:“只是我听说陛下已许多日子不上朝了,却又不知是何故?我那皇兄,实在太荒唐了,这如何能做好皇帝呢,你该劝劝他。”
  方继藩知道外头说朱厚照闲话的人多,说实话……以朱厚照那可怜的情商,有人能说他的好那才怪了。
  好在小朱有一点好处,便是谁都可以骂,爱咋咋地,他充耳不闻,躲在宫中我行我素,至于在宫中干什么,却只有天知道。
  当然……朱厚照不上朝,却并非是说他完全不理国家大政。
  事实上,无论是历史上的正德皇帝,还是这一世的小朱,对于内阁的拟票,却还是关注的,他可以不管事,但是却要比谁都清楚这天下发生了什么,至于那上朝问政的形式,他却是不在乎的。
  正说着,外头却有人匆匆来禀报道:“少爷,王掌柜来了。”
  方继藩听着,不耐烦的想让王金元滚,朱秀荣却道:“王掌柜来,定是有要事,夫君,凡事公事要紧。”
  方继藩这才脸色缓和,道:“那我去去便来。”
  到了厅里,方继藩见王金元一副狼狈的样子,浑身大汗淋漓,便不禁道:“怎么,你从哪里来?”
  “来时,发现府外头都是人,小人好不容易才挤进来的。”
  方继藩乐了:“平时这些狗东西不敢登门来,现在敢情好,是人是鬼都来攀交情了。”
  王金元又道:“现在外头乱糟糟的,少爷……不能再坐视不理了。现在西山新城那里,许多招募来的匠人也在犹豫,怕这工程要干不下去了。”
  “干不下去?为什么干不下去?”方继藩怒道:“这群狗东西,让他们好好干活就行,没他们的事。”
  王金元继续苦着脸道:“许多人已急得恨不得上吊了。”
  “他们死不死,于我何干,我方继藩欠着他们?”方继藩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要死,寻个清净的地方死,别让西山建业的宅子变成凶宅才好。”
  王金元又道:“朝中百官也有不少人……”
  方继藩冷着脸:“别以为我不知道这群狗东西平日里可没少骂我,他们若是去死,那也算是老天开眼,咱方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王金元有点懵,少爷你到底站哪一边的啊,西山新城这么多宅子,难道不是越贵越好吗。
  王金元只好道:“少爷,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现在推出来的新宅,已经无人问津了,这几日下来,就只卖出去一套,就这,还是个辽东来的,也没打听行情,欢天喜地就跑来付了银子,这银子一付,出门一打听,当场就哭了,死活要退。”
  方继藩依旧气定神闲,哈哈大笑道:“看来你这狗东西是急了,连你都急,这西山建业上上下下,只怕都是焦虑不安吧。好吧,好吧,说到了这个份上,少爷只好出手了。”
  王金元松了口气,似乎一直盼着的就是方继藩的这句话,于是满脸期待的道:“少爷早有主意了?”
  “当然有!”方继藩板起脸来:“贴出榜去,今日起,西山新城所有住宅,均价三两银子出售!”
  王金元脸一黑,觉得喉头一甜。
  即便是现在,虽说这宅子是有价无市,可也是挂牌二三十两银子啊。
  三两……
  “除此之外……”方继藩继续道:“西山钱庄要拟定一个优惠的利率,这首付的比例,也要降一降,所有的新宅宅源,统统放开,有多少卖多少。”
  “少爷……”王金元感觉心口有些痛,他甚至觉得要疯了。
  三两银子……这岂不是说,三五十两银子,便可买下一个住宅?
  这个价格,几乎只有新城的两成,哪怕是老城那儿,也不过是三四成啊。
  这些年,通货膨胀得厉害,大量的白银输入大明,再加上商贸的繁华,银价日跌,这三五十两,一家四五口,倘若家中有两个劳动力,三年功夫,便可挣来,若是首付还降低,这样说来……莫非……只需积攒半年,便可直接在西山新城置业?
  若是如此……那么西山新城的盈利呢?
  这西山新城……
  王金元的脑海里,开始疯狂的计算起来。
  这营造的成本……还有修建道路,铺设管道,甚至未来建设学堂等等开支,如此算下来的话……能牟的利益,只怕有限得很。
  再加上投入的大量资金,这些资金干点什么,在未来数年,都能图利的空间。
  如此算下来。
  这等于是跳楼大甩卖啊。
  王金元的脸更苦了,都快哭了,道:“少爷……咱们不挣银子啦?”
  方继藩凛然正气道:“我方继藩是什么人,我方家世受国恩,打我生下来开始,心里便装着百姓,这天底下,自是江山社稷最是要紧,若是能令百姓们安居乐业,我方继藩……百死而无悔,银子不挣也罢,我爱行善。”
  王金元眼睛发直了,觉得懵了。
  他并不认同少爷如此。
  毕竟大量的资金耗在西山新城里,对于整个西山,都没有好处。
  这毕竟是买卖,买卖就要图利,若是不图利,吃什么,又喝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实在无法了解少爷为何突然做这样的事,这是自掘坟墓啊。
  莫非……脑疾犯了?


第一千七百零六章:别让方继藩跑了
  方继藩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这也是为何朝野内外,都喜欢他的原因。
  王金元的执行力,也是高得惊人。
  事实上,王金元虽然觉得少爷此举与理念相悖,毕竟他可不想将这西山当做是善堂,西山都成善堂了,这像话吗?
  可他不需方继藩给他解释什么,因为这没有必要,他信奉的是把少爷的每一个命令都办得妥妥帖帖的就行,于是王金元赶紧的去办事情了。
  第一件事就是迅速的召集西山钱庄人等,制定出了一个优惠的宅贷利率,转过头,召集人手,开始广而告之。
  西山一旦动起来,效果是极惊人的。
  只一个时辰不到,所有的大街小巷,消息便传开了。
  无数的快马,飞速的通过急递铺,火速的将消息传向天下各个州府。
  所有还对方继藩抱有期望的人。
  尤其是此前买了宅邸的,原以为他们和方继藩绑在了一条船上,只等方继藩出面干涉。可谓是日盼夜盼。
  可当他们得知了消息,当场……便有人吐血了。
  三两……
  此时,已有人火速将消息送到了奥斯曼国使馆。
  先得到消息的乃是朱成,朱成看了奏报,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又重新看了几次,从相信了自己眼睛,而后胆战心惊,火速的寻到了李政。
  李政一宿未睡,他眼睛熬红了,到了此时,他尚在拼命的对照着新城的市价,以及计算着西山投入在新城的银子,他想知道,方继藩何时才能坐不住,何时才会出手。
  在他看来,这是一场无声的角力,就看谁先眨眼睛。
  此时此刻,自己一定要镇定才成,那方继藩,一定比自己更加心慌。
  “李政……李政……”
  在国使馆,第一次……有人直呼李政的姓名。
  堂堂侍郎,奥斯曼皇帝的使者,在这国使馆里,李政就是天,这上上下下,哪一个不需对他恭恭敬敬?
  可现在……李政不禁皱眉起来,露出了厌恶之色。
  随即,他的公房被人使劲的打开,他抬头,便见了朱成不客气的样子。
  朱成咬牙切齿,手里舞着奏报:“怎么,西山新城,你还有什么手段?”
  “等……”李政面露不悦,可毕竟他是斯文人,倒也不至于直接反目,他需表现得比任何人还要从容:“只需……”
  “只需什么?”朱成冷笑:“你自己看着吧!”
  他将奏报一甩,生生的摔在了李政的脸上。
  李政的眼睛,阴沉沉的盯着朱成,可随即,他又和蔼的笑了。
  将奏报捡起,打开,低头。
  只是这和蔼的笑容,不过是昙花一现。
  他身躯微微一颤。
  “不,不……”他嘴唇哆嗦着:“这绝无可能,方继藩那小贼,他是疯了……疯了吗?”
  李政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千算万算,他是万万料不到方继藩直接破罐子破摔的。
  居然三两银子……
  那么……这西山新城的宅子,哪里有利可图?
  这分明……分明……
  随即,李政惶恐起来,前期投入了如此巨大的数目,七八百万两纹银哪,这都是真金白银,这些首付,现在等于统统都丢进了水里了。
  最可怕的还不是如此,因为哪怕是你首付统统没了,这宅邸就算是卖出,这借贷的数千万两银子,只怕也是一个无底洞。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但首付没了,那些商队和商行,还赊欠着西山钱庄数不清的银子。
  这利息,便是天文数字。
  若是还不上,西山钱庄是永远不会吃亏的,因为借贷便需抵押。
  如此……岂不是……岂不是……奥斯曼在大明的所有产业,无论是商队还是那些商行,统统都要抄没?
  这不就是……一夜之间,所有的财富统统化为乌有?
  “这……这……”李政嘴皮子哆嗦着,他依旧难以置信:“不对,一定是哪里不对,这方继藩,莫非是要玉石俱焚?他方继藩……不挣银子了?此人贪婪无度,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一定是哪里错了,是哪里错了,快,快将所有抛售的宅邸,统统下牌,从牙行里撤出来,对……对,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只要我们有足够的银子,就可将这价格重新抬起来,我们可以大肆收购市面上的宅邸,再将新房统统购置一空,如此一来……一来……”
  朱成还在听着李政的胡话,此刻痛心疾首,却不禁冷笑:“是啊,我们自可以将所有的新房旧房统统的抢购一空,如此一来,便又可将价格哄抬起来,可是……这需多少银子?我们还有银子吗?我们全副的身家,不及那方继藩身上的一根毫毛,李政,你所谓的计划再如何的缜密,你如何挖空心思计算,你便是诸葛在世,你也必输无疑,你知道为何吗?我来告诉你,因为我们和你口中的那所谓小贼相比,他的实力,是你的百倍千倍,他甚至不需知道是谁在算计他,也不需知道你的计划,却只需轻轻的捏捏手指头,便可教你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事到如今,你竟还在此胡言乱语吗?”
  李政猛地回过神来,这番话,就如扎了他的心一般。
  他脸色变得极恐怖起来,像是整个人,瞬间跌入了冰窖之中,他身躯微微一晃,勉强大笑:“哈哈……朱成,看来你在这大明,早被人收买了,竟敢口出此言,你的心里还有没有奥斯曼,有没有圣皇,今日老夫方知,原来你早已心向大明,快说,方继藩那小贼,给了你什么好处?”
  朱成怒极攻心,抓狂似的要冲上前。
  李政却是冷哼,面上露出毫不容情之色,凛然正气道:“尔蒙圣皇恩典,不思图报,却是认贼作父,今被老夫揭破,非但不思悔改,竟还想杀人灭口不成,真是丧心病狂,人来,将他拿下!”
  二人的争吵,早让外头的佐官和文武吏们探头探脑,人人噤若寒蝉。
  可他毕竟是钦差,是正使,那武吏听罢,不敢迟疑,立马冲了进来,要将朱成拿下。
  朱成怒极,李政却朝他振振有词道:“今日之事,我定禀明圣皇,来人,且将他押起来,在搜一搜他的廨舍,且看看里头藏了什么。”
  他背着手,见其他人恐慌莫名状,却是轻描淡写道:“至于外头发生的事,不必惊慌,无非是和那小贼同归于尽而已,我奥斯曼折算诸多,那方继藩此贼子,亏损也更重,我等若是惊慌失措,反而中了那小贼的奸计。”
  “都出去!”
  李政喝令之后,这公房里,瞬间便寂静起来,最后只余下他孤身一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李政才颓然坐在了椅上。
  他不安的搓着自己的袖口,脸色惨然,他开始感觉到……自己要完蛋了。
  巨大的财富,统统折损于此,数年来奥斯曼在此的经营和布置,还有数不清心向奥斯曼的商队和士绅……只怕在此时,也统统尽要破家。
  不过……
  他依旧还在安慰自己。
  无论如何,那方继藩……不过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不错……那方继藩……也完了……哈哈……哈哈……
  ……
  方继藩终于露面了。
  他入宫,一副没事人一般,出现在了内阁。
  刚要进去,迎面恰好出来一个刑部主事。
  这刑部主事一见到方继藩,像见了鬼似的,方继藩朝他微笑:“你好呀。”
  刑部主事本是来内阁递解公文,等听了方继藩的话,才忙不迭的作揖:“下……下官……见过镇国公。”
  方继藩朝他点头,如沐春风之色,随即进入了内阁。
  那刑部主事本要回部里复命,此时却踟蹰着不肯走了。
  现在满京师都在寻镇国公,这正主儿,可算是出现了,不能让他跑了啊。
  须知……这刑部主事……家里可也是有人在西山新城购置了宅子的。
  于是,他探头探脑,一脸猥琐的观望。
  方继藩却是无事人一般,与许多人擦肩而过。
  这些书吏,见了方继藩,纷纷避让,在旁行礼。
  方继藩也懒得点头致意,径直到了自己的公房。
  隔壁乃是刘健的公房,似有人进了刘健的公房里,说了点什么,于是乎……隔壁便传来了刘健的咳嗽。
  方继藩懒得理会,他看了自己的案牍,便道:“人来。”
  忙有书吏进来道:“镇国公有何吩咐?”
  方继藩就板着脸道:“本官的案头上,怎么没有奏疏?狗东西,我乃内阁大学士,票拟奏疏,乃是职责所在,怎么,看不起人?”
  这书吏心里暗暗想,你自个儿一个多月没看到人,这公房都积灰了,那些票拟,还不是两位阁老给你担着的,这倒是好,现在倒是怪别人啦?
  当然,和镇国公是不能讲道理的,你有道理,他有狼牙棒。
  最重要的是,你也没这个胆子!
  虽然书吏觉得委屈,却还是毫不犹豫道:“学生万死!”


第一千七百零七章:日行一善
  等那书吏送来了奏疏,方继藩先喝了口茶,随即低头开始票拟。
  事实上……方继藩一辈子都不擅长和案牍打交道。
  你让他出点鬼主意,祸害祸害群……不,祸害祸害那些害民贼,方继藩倒是得心应手,可一看到这数不清的案牍,便不禁头疼的厉害。
  努力的看着奏疏里各种的之乎者也,虽是新政了,可这各部堂和各州府递上来的奏疏,依旧还是老样子,看的人脑袋疼得厉害。
  可既然已经在这里了,方继藩也只好强忍着恶心,用心的干活了。
  等到票拟了数份奏疏,一看,天色不早了,正好该去镇国府当值了。
  于是忙又起身,风风火火的要走。
  那书吏一直侍立一旁,这也没办法的事,论起来,内阁大学士乃是皇帝的秘书,可内阁大学士如何能知道天下所有事,因而这秘书身边还需配一个秘书,这便是书吏,但凡有内阁大学士疑惑之处,就需要让书吏去查。
  当然,书吏这个二手秘书,也不是全能的,若是全能,何至于连功名都没有,他们常年和案牍打交道,也确实博闻强记,可不懂的地方多了,因而……
  一般一手秘书询问,二手秘书答不出,那么……书吏就必须跑腿,去翰林院或者是东阁,翰林和东阁的待驾翰林,某种程度而言,他们的职责也是秘书,到了他们这里,就属于三手了,于是乎,他们立即开始查阅文牍,再奏报上去。
  方继藩在这内阁的存在也是很有震慑性的,这书吏侍候着方继藩,本是惶恐不安,想着待会儿若是镇国公有事垂询,自己绝不可再出错了,如若不然……
  可见方继藩突的站了起来,他懵了。
  方继藩则是伸了个懒腰,口里道:“这一转眼便几个时辰过去,天都黑了。”
  书吏看了看天色,又瞅了瞅角落里的挂钟,很耿直的说出了大实话:“镇国公,天色还早着呢,外头天是昏暗了一些,只怕是要下雨。”
  方继藩就道:“啊,要下雨了啊,这可不得了,这节气怕要变了,本国公需赶紧去镇国府一趟,安排一下屯田所的劝农之事。”
  书吏却是为镇国公着急,自以为尽责的道:“国公,此等小事,吩咐一声,学生可以代劳,只需下一个条子即可,哪里需劳动公爷您呢?”
  对了那么久的之乎者也,方继藩的耐性似乎已耗得差不多了,此时,脸色猛的一变,直接抄起了案牍上的砚台便要砸过去。
  书吏眼疾手快,吓尿了,下意识的就举起手臂抱头,口里道:“公爷,学生万死,不知公爷何故如此来哉。”
  方继藩怒气未消,气呼呼的瞪着他,怒道:“谁让你这狗东西穿青衣的,真是无法无天了,一点也没将本公爷放在眼里吗?”
  青……青衣?
  书吏还在惶恐不安之间,却见方继藩背着手,大步流星的往外走,边道:“给本公爷在此好好的面壁思过,我最是讨厌人穿青衣,以后再敢穿,打断你的腿。”
  说着,人已去远。
  书吏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衫,眼神有点发愣,百思不得其解啊!
  方继藩的步子走得很快,没多久就出了宫。
  只是到了午门,还未走几步,便见侧门处,有人大吼一声:“在此,在此,就在此。”
  方继藩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乌压压的衣冠禽兽疾冲而来。
  他们个个戴着翅帽,身上官衣上各种飞禽走兽,将方继藩围住,一个个脸色惨然,似乎在此埋伏很久了。
  方继藩吓得后退了一步。
  午门的禁卫见了,却是眼睛一亮,卧槽……他们仿佛看到了移动的军功,个个激动得像过年一般,快速的行动起来,将方继藩团团护住。
  方继藩这才安心,随即就厉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镇国公,新城那里,为何新宅廉价如此?”有人上前,含着热泪。
  方继藩道:“这是当然的,难道居者有其屋,有错吗?我乃镇国公,是内阁大学士!”
  众人哗然,有人瞪着方继藩,眼睛似是要冒火了,愤怒道:“可为何此前卖的这样昂贵。”
  方继藩就道:“这可不是西山新城的错,此前你们难道没有察觉,新城一开卖,立即便有人疯狂囤购宅邸,恶意炒高吗?如此囤购,岂有不贵之理?”
  “镇国公啊……”有人听这方继藩如此振振有词,已是老泪盈眶,战战兢兢的拜下,他们是一丁点办法都没有了,只好可怜巴巴的道:“镇国公垂怜,我等……”
  “走开。”方继藩就看不得这样的人,眼中透着厌恶,蛮横的道:“哭什么哭,这西山新城,我手中的新宅最多,我尚且愿让利于民,你们不就是买了几个宅邸吗?吃一点亏,便寻死觅活的?那我方继藩岂不是现在就得要找块豆腐撞死?为人臣的,上要为君父分忧,下要顾念苍生百姓,你们读了这么多书,这样的道理都不懂,谁要敢再拦我,便做逆罪处置。”
  方继藩一拉下脸,哪里还有心情再管这些人如何祈求,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副毫不留情的样子,抬腿便走。
  其实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了。
  这一次,西山新城是真的热闹了。
  天子脚下,根本就找不到如此廉价的宅邸。
  京师这些年,流入的百姓不少,他们在新城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往往都在旧城租一个小宅安置,若是更贫困一些的,便索性在更远一些地方,搭起棚户而居。
  这样的地方,几乎没有任何卫生和环境可言,嘈杂不堪,污水横流,但凡是遇到了疫病,便随时有扩散的危险。各色各样的争斗,更是层出不穷,可对于许多人而言,似乎也只能在这样的地方安顿,如若不然,根本无法在京中立足。
  可现在……新城宅邸,竟只需三两便有一丈。
  不只如此,且还大大的降低了借贷的门槛。
  更可怕的却是,这西山钱庄,似乎是打算送佛送上西,不,打算是好事做到底,竟还推出了更小的户型。
  有的户型,不过区区数丈。
  小固然是小,可毕竟是住宅,可以遮风避雨,容得下床铺,甚至……还可容下一个勉强像一点样子的厅堂。
  这最廉价的宅邸,只需十数两银子。
  西山新城固然有诸多不好的地方,譬如过于偏僻,又如现今根本没有通铁路,甚至听说,此前宅邸的价格暴跌。
  可当这消息,传到时……
  位于李家庄的租户,统统哗然了。
  这李家庄距离京师有一些距离,并不属于城中,却因为大量的人入京,这里虽只是一个村庄,却有许多人纷纷来此租住,毕竟这儿便宜。
  刘二就是如此,他原是山东人,当初为了找食,背了老母,携带着自己的妹子逃荒来京,经同乡介绍,便在这李家庄落脚。
  他平时在十几里远的钢铁作坊上工,每日需摸黑早起,接着便坐上那犹如闷罐似的马车,这样的马车,往往一车需拉数十人,小小的车厢里,人和人几乎是贴着的。
  马车走了四五里路,方抵一处近郊的车站,随即抵达作坊。
  就这般每日起早贪黑,虽是辛苦无比,刘二却是极满足,毕竟……在任何一个世道,能挣一口饭吃,已是极了不起的事了。
  他做了两年的学徒,薪俸也低,不过是每月二两而已,自己的妹子年纪还小,也难出来做工,靠着这么点薪俸,一家也不过勉强混个温饱,可刘母不一样,她是极擅持家的,晓得自己儿子挣钱不易,哪怕是如此,也想尽办法每月攒下三四百个铜钱来。
  为了挣银子,除了干活的刘二,刘母几乎一年到头,也不见荤腥。
  而如今,全家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刘二将来可以出师,成为匠人身上,听说现在到处都在招募熟手,许多的学徒,手艺好一些,有的作坊也直接以匠人的待遇招募。
  作坊那里为了留人,也已暗示到了岁末,便给刘二匠人的身份了。
  到了那时,薪俸至少可翻一倍还不止。
  今儿刘二下了工,如往常一样,在蒸汽机车中,这车里摇摇晃晃,依旧也和罐头一般,人挤着人,身边的人,散发着各种古怪的汗臭。
  本来一群疲惫的人,下了工,早已累的要虚脱,这时候在作坊做工,本就是出卖气力,一日下来,足以让你直不起腰。
  因而平日里,除了偶尔的咳嗽,彼此之间都没有人吭声。
  可今日,显然是不一样的,车厢里竟是热闹的厉害。
  人们的脸上都透着兴奋,兴致勃勃的议论着西山新城,交头接耳,或窃窃私语,刘二只觉得吵闹和疲惫,话也不想多说一句,也不知他们议论什么,便懒得理会。
  几次辗转下来,好不容易回到了家。
  这刚一踏入门槛,便听刘母道:“观音娘娘保佑,镇国公爷爷保佑,刘二,你回来啦?快来,来……”


第一千七百零八章:惠及天下
  刘二一脸诧异。
  默默的弯腰进了低矮的屋子,虽是傍晚,可天还未全黑。
  不过在屋里视线依旧模糊不清,刘母舍不得蜡烛,没有点灯。
  这只有巴掌大的屋子里,可谓一眼看穿,这里没有耳房,一家三口,各自在角落里铺了麦杆和被褥,而后用帘布拉起来,区分开了各自睡卧之处,中间是一个饭桌,尔后是一个长条凳。
  这便是刘二的家了。
  自然……刘家唯一奢侈的地方,就是在一个角落里,供了一个牌位,这是刘父的灵位,灵龛前,还烧了香。
  不过今儿家里是有点不一样的,此时……长条凳上,正坐着一个老者。
  此人也是山东人,和刘二乃是同族,当初逃荒,村中逃出了十数人。
  这刘老是带着三个儿子出来的,也在此落脚,因为家里壮力多,刘氏一族,但凡是在京的,大多有什么纠纷,都需寻他。
  刘老拉风箱似的一阵咳嗽,随即抬头看了刘二一眼。
  刘母则给刘老倒了水,刘家妹子是闺女,自是躲到帘布后头去。
  刘二憨笑道:“三叔,您怎么来了?”
  刘老却是表情严肃,道:“坐下,认真说话,你年纪几何了?”
  “二十有三了。”刘二老实的回答。
  “二十有三,还未娶媳妇,哎……若不是那一场大灾,你爹若是没死,现在……早就给你张罗了。”
  一说到这个,刘母便在一旁抹眼泪。
  虽说她这辈子,无论是做闺女的时候,还是过了刘家的门,已活了四十多年,可人命本就如草芥,所经历的灾难,也不知多少次,身边不知多少人,或是病死,饿死,哪怕是太平时节,可能昨日还活蹦乱跳的人,今日便因为劈柴,死在了山上。
  生死的事,对于刘母而言,早已见惯了。
  刘父死的时候,也不过是借了个草席,随意埋下,她拉扯着两个孩子,又是逃荒,又是安顿,这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可但凡念及死去的丈夫,刘母眼睛便发红,眼角的余光,不禁看向那牌位一眼。
  刘老便怒斥道;“真是妇道人家,生死有命的事,哭个什么。”
  他的声音极有威严,刘母便忙收了泪。
  刘老磕了磕手中的杖子,随即道:“刘二,你们家,就你一根独苗苗,还指望着你传宗接代呢,不取妻生子可不成。可你看看你们现今的样子,谁家的女儿肯嫁了来。刘二啊,你是本分人,只晓得埋头做工,这事儿,你母亲不说,想来早就心急如焚了。”
  刘二心头一热,他也想寻个婆娘啊。
  他没有啥要求,是个婆娘就好。
  刘老随即又道:“西山新城的事,知道吗?”
  刘二摇头:“今日是听到许多人提西山新城,只是我没怎么用心听。”
  “脑子不开窍。”刘老吹胡子瞪眼,气呼呼道:“西山新城现在卖宅子了,三两银子一丈,老夫算过,你家人少一些,哪怕将来就算是娶媳妇,这三居也够了,思来想去,十几二十丈,足以安置下来。你可知道这价格,只是新城的二三成吗?你知道楼房吧,就是新城的那种,不过西山新城的,更高一些,老夫今日来,就是来说这件事的,我虽不是你爹,可你爹过世啦,我这老骨头今儿便倚老卖老,做这个主,我家的大子,你也晓得,他读了书,现在在蒙学里做先生,是知晓事理的,催促着家里来买,老夫家里宽裕一些,三套宅子,三个儿子一人一套,可是你……迄今还是学徒,你又没了爹,虽晓得你母亲持家勤俭,想来也攒了一些银子,却不知够不够……”
  他说着,从怀里掏了一个油布包来,一层层揭开,里头是一两张已有些发黄的宝钞,都是最小额的,除此之外,又从腰间解下一串铜钱来,点清楚了,搁在桌上:“这是二两银子和几百个钱,不多,我……咳咳……”他咳嗽了一阵,又道:“你自己凑一些,要赶紧,不能耽误了,明日就去西山新城,下手要快。这是镇国公他老人家的恩典,我那大子特意跑来,说的就是这个事,这天底下,没人比镇国公他老人家更念着咱们百姓了,这三两银子的价钱,就和地上捡宅子差不多,人要先安居,才能立业,立了业,便能成家,这是祖宗们的道理,不会有错的。这银子,你拿去,我那也得顾着自己三个孩子呢,只能拿这么多,好啦,我要走啦,谨记着,明日便去,若耽搁了,明日我就来打断你的腿。”
  刘老说罢,起身,直接走了。
  刘二却还是觉得跟浆糊一般,脑子依旧转不过弯来,老半天,回过劲来,那布帘子后头,钻出刘家妹子,一把扑上来,扯着刘二,清脆的道:“哥,你回来啦,你瞧,我新学了缝衣。”
  刘母便又在边上念叨:“你得听你三叔的,他见多识广,又肯帮衬咱们,往后可要记着这个恩……”
  刘二唯唯诺诺的应下,当日草草吃了东西,睡下,次日天刚亮便起。
  因置宅子是大事,刘母不放心,也要跟着去,刘二的妹子也只好带着,一家三口,本想等马车来,谁料今日要去新城的多不胜数,居然一辆马车都不肯停下,车里都是满当当的。
  刘母便咬牙:“走着去。”
  她本就舍不得车钱,现在倒是遂了她的心愿。
  意想不到的是,这道上,竟有许多人一起一路跋涉,到了西山新城,却发现这里已是人山人海。
  整个西山新城,已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方圆十里甚至数十里地内,到处都是挖掘出来的地基沟壑,那建起来的高楼框架,远远看去,甚是骇人。
  刘家妹子觉得新鲜,天有些寒,她穿着一件花布袄子,却是刘母当初成亲的衣料改的,她显得局促,乱蓬蓬的头上,虽扎了辫子,却依旧还是蓬头垢面的样子。面上或许是天气冷,肤色干的有些可怕,以至唇也破了。
  好在西山新城这里,早已预料到将会有无数人来购置宅邸。
  所以……也懒得用此前高端的销售套路,直接将这发售的场地,放在了外头。
  数十个书吏,一字排开,摆在了桌椅,桌上堆积着大量的资料,此后……再有衙门的人在旁看顾,有专门的账房摆着一桌,再到隔壁排开。
  皆等候着汹涌的人潮。
  可即便如此,也足足花费了半天时间,刘二牵着妹子,看顾着老母,好不容易轮到了他,他对此一无所知,唯一所知晓的,就是镇国公的买卖。
  若是别的商贾搞出这个,还让他带银子来,刘二是决不相信的,这些是他的身家性命!
  可毕竟是镇国公的缘故,他心里安心,照着规矩,书吏先取十数个户型图纸:“时间有限,地段就免选了,这是户型,你且先看看,打算买多大的,看完之后,交了定金,这买卖便成了一半了,此后的事,可以慢慢来,交付首付,去钱庄办手续,寻保人来保,这都不急的,一月之内办好即可。”
  刘二只看着图纸,刘母也极小心的将脑袋凑过来,这是天大的事,可不能出差错。
  刘家妹子只觉得好玩儿,左看看,右瞧瞧。
  最终,刘二落在了一个小户型上头,点了点:“这个。”
  这个便宜,首付只需七两。
  书吏倒是觉得怪异起来,好奇的打量了刘二一眼。
  来此买宅的,虽大多都不是什么有银子的人家。
  可因为这个时代一户人家人口是不少的。
  毕竟孩子多,有的兄弟也不分家,一大家族都需住一起,恨不得这宅子能装下一大家子人才好。
  倒是这等三居小户型,愿意来买的较为罕见。
  当然,顾客至上,时间有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紧接着,便是交银子,办手续,刷刷几下,银子没了。
  刘二晕乎乎的,许多事还想问,可后头依旧还是人,拿着收据,便被挤到了一边。
  幸好,他刚办妥当,便又有人来了:“交完了银子吗?好极了,赶紧,你买的乃是三居,三居的样板房在那儿,走,带你去看。”
  这个环节是不能省的,人家毕竟交了银子。
  这伙计先等了几拨人,都是三居的,方才带他们出发,所谓的样板房,是临时搭建的,远远便可看到。
  刘二和刘母心里顿时激动起来。
  到了门前,居然踟蹰着不敢进去。
  因为他们探着头,发现里头一尘不染。
  墙面上,竟是刷了白灰,雪白雪白的,而地面和半墙上,则是绿漆。
  毕竟是楼房,价格又低廉,也不可能铺昂贵的瓷砖。
  自然而然,这廉价的绿漆,便成了主要的材料。
  当然,这等特制的绿漆有诸多的好处,譬如光滑,洁净,踩着也舒坦。
  再认真的看去,发现里头的桌椅,都是齐全的。
  刘母颤颤的,依旧不敢进去,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尘土的黑布鞋,自惭形秽的道:“老身只在外头看一看,只在外头看一看就好!”


第一千七百零九章:天不生方继藩
  倒是那刘家的妹子,却是轻快的步了进去,刘二迟疑一下,也跟着进了去。
  这里头虽放了家具,不过……预料到未来购置这些宅邸的人家,想来也不会放什么奢华之物。
  所以装饰这样板房的人,倒是没有刻意的添加什么奢华之物,不过是寻常的桌椅。
  可这屋子整洁,明亮,有窗,窗上是玻璃,因而阳光能照耀进来,这种标准,其实放在后世,依旧还是有些昏暗,譬如阳台因为这时代的建造工艺问题,这样的宅子,在后世早被淘汰。
  可比起现在这些百姓的居所,却不知亮堂多少。
  那伙计尽职的介绍,这是厅堂,这是餐厅,这是阳台,这儿是三间屋子。
  是了,屋外头,就在长廊的尽头,是一个公共的茅房,上茅厕,并不需下楼。
  对了,这天花处,会有灯,当然,会是什么灯,现在还未确定。
  伙计很实在的道:“不过……已经预留了线路的管道,到时只要灯可以用了,自会安置,到了那时,便连蜡烛也不必用了。”
  这些话,刘二其实听不甚懂,只是他心里已是翻江倒海,左看看,右瞧瞧。
  沿着墙壁的腰线,下头是绿漆,上头是白墙,甚至角落里,还有专门的踢脚线,他猛地……觉得自己的心里踏实起来……
  这样的宅子……现在是自己的了?
  以后……自己和母亲,还有妹子,都将住进这里?
  刘二从不是一个享受的人,他自幼丧父,遭遇了灾荒,吃了许多的苦。对于一个没有尝过蜜糖的人,吃苦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现在……他第一次尝到了蜜饯的滋味。
  他站在厅的中央,有些眩晕。
  方家妹子发出了笑声,兴冲冲的寻自己的房间。
  刘母则显得拘谨得多,只是眼里夺眶的泪水要出来,对于刘家这样的人而言,要寻一个安生立命的所在,是根本不敢想的事。
  她努力的看着里头,也没了心思听伙计喋喋不休的介绍,只是哪怕这宅子是一个空壳,什么都没有,地下是一片泥地,只要头上有遮掩,对刘母而言,这……已胜过一切。
  她遥想着倘若自己的丈夫没有死,亦或者此时他在天有灵,不知该有多欣慰。
  几乎一趟趟来看宅的人,都是激动的。
  他们和刘二一样,统统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人。
  他们打量着这里的一切,行动却很拘谨,哪怕人多,却也绝不敢轻易触碰这里的桌椅和墙面。这是出于不自信的本能,下意识的觉得这宅邸过于金贵。
  当日……数不清的宅邸成交。
  而后……消息传至更远。
  已开始有人担心新宅涨价了。
  好在西山新城,只允许一户限购一套,可依旧还是有人担心……如此的畅销,将会引发价格的暴涨。
  甚至一些此前手里有宅的人,如那奥斯曼的礼部侍郎李政,开始误以为,这是方继藩的以退为进。
  是了,这个狗东西如此奸诈,先是以低价吸引人流,到时自是畅销,到了那时,再将价格慢慢的抬回来,对,一定是这样,此子果然是狡猾如狐。
  可很快,李政就陷入了绝望。
  因为第二日,第三日,乃至于第十日,甚至过去了一个月。
  这价格……依旧还是纹丝不动。
  毕竟……根本没有限量一说,地有的是,先卖,卖出去了再建。
  既然如此,那么许多急迫的人,就慢慢变得心安起来,大家所担心的,就是价格不断的暴涨,最终达到所有人都望洋兴叹的程度。
  若是没有这般的急迫,那么银子不够的人,便可慢慢的筹措。
  一个月不到,宅子的销量,竟至十万。
  此后……依旧还在热销。
  虽然这个销量,更多的只是在纸面上。
  可依旧承载着无数人的期盼。
  更有甚者,竟有人从其他的州府,千里迢迢的赶来,这宅子,是值这个价的。
  李政已知道……自己完蛋了。
  某些商贾已开始寻上门来。
  这些平日养尊处于的人。
  他们以往对于奥斯曼带着憧憬。
  毕竟……数百年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数百年来,深入人心的理念,哪怕是那方继藩如何的折腾,朝廷做了多少事,可那根植于骨子里的东西,岂可轻易的破除。
  诚如那王守仁所言,破贼易,破心中贼难一般。
  这些商贾,亦或者此前的儒生,他们依旧认为,远在奥斯曼的苏莱曼皇帝是对的。这大明繁华的背后,掩盖着的乃是巨大的危机。
  迟早有一日,大明所摒弃的名教会卷土而来。
  这也是为何,他们甘心与供奥斯曼驱使,勾结奥斯曼的儒生,里应外合的原因。
  而如今,他们却是已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统统都搭进去了啊。
  眼看着每日的房贷,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手中握着的宅邸,三两银子竟都卖不出,心急如焚之际,想要甩卖,却又不甘……手中流动的金银早已告罄,原有的产业,在失去了流动的金银之后,也已岌岌可危,于是不得不想尽办法变卖家产。
  可随之而来的,还有他们的愤怒。
  他们本是做贼心虚,根本不敢承认自己和奥斯曼有任何的关联。
  可现在的状况,是火烧了眉毛。
  于是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下去,直接跳了出来,大剌剌的寻到了国使馆。
  他们哭天抢地,个个捶胸跌足,疯了似的控诉。
  见了奥斯曼人,便揪着衣襟,发出质问。
  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是‘老爷’,是斯文人,而如今,却成了泼妇模样,丝毫雇不得斯文了。
  “那李政在何处,李政在何处,叫他出来,叫他出来说话。”
  愤怒的人发出了怒吼。
  而不得不出来面见他们的书吏显得更急,苦着脸道:“李侍郎……李侍郎已不见踪影了。”
  “什么?那我们手头的宅子怎么办,我们盖怎么办?”
  他们万万想不到,不久之前,还风淡云清,智珠在握的李政,竟是逃了,于是更加的愤怒。
  李政确实已是逃了。
  再不走,事情败露,这等针对大明朝廷的阴谋,必不为大明朝廷所容。
  他甚至想象得到,那方继藩若是知道自己对他下过黑手,非要将自己切碎了不可,他深知方继藩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何况……他不但恐惧于大明朝廷,更害怕这些来寻自己算账的儒生和商贾。
  这些失去了一切的人,自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于是连夜的,他已是飞马一路西行,犹如丧家之犬。
  只是……哪里还有路呢,大明去不得,回了奥斯曼,这奥斯曼的财富被自己挥霍无数,苏莱曼皇帝,会肯放过自己吗?
  无数可怖的事,在李政的脑海划过,可他已顾不得其他了。
  奥斯曼国使馆之事,终究还是败露了。
  一下子……京里又开始哗然起来。
  原来此前涨价的真正幕后黑手,竟是奥斯曼人,是奥斯曼的礼部侍郎,一个叫李政的害民贼。
  当日,顺天府围住了奥斯曼国使馆。
  随即,发出了海捕文书,缉拿李政。
  而此时,在宫里的朱厚照,美滋滋的看着一份份奏报。
  本以为在此刻,定会有数不清的人要弹劾方继藩。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两日,却一下子哑火了。
  朱厚照难得今日‘病’好了一些,自是召百官觐见。
  升座之后,随即百官觐见,刘健,方继藩为首,随即拜倒,三呼万岁。
  朱厚照像是这些日子都没有睡好,显得有些憔悴,先是看方继藩一眼,与方继藩交换了一个眼色,才道:“朕前些日子圣躬违和,可朕承上皇帝大统,虽是大病,却也并非没有视事,朕前些日子见了许多弹劾奏疏,都是弹劾镇国公的,说镇国公引起人心浮动,可有此事?”
  朱厚照说着,扫了殿中群臣一眼。
  而下头的众臣,都很一致的默不作声。
  朱厚照便道:“奏疏中敢言,怎么到了朕的面前,反而不敢言了?”
  “……”
  殿中依旧如死一般的沉寂。
  朱厚照索性,便举起了一份奏疏,打开,大声念唱奏疏中的名字:“都御史刘宽,你出来说话。”
  班中,有人忙出来,拜倒道:“臣在。”
  “这弹劾奏疏,是卿所书吗?朕看看……你说镇国公……”
  刘宽一脸惶恐,忙道:“陛下,这份奏疏,确实是臣所书,只是那时,臣不懂事,所查不实,实是冤枉了镇国公,镇国公他……上报国家,下安百姓,此不世之公,臣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蝇营狗苟,今臣幡然悔悟,每念及此,都惭愧万分,臣……大错特错,请陛下万勿听信奏疏中的言辞,臣万死。”
  朱厚照一头雾水。
  真是怪了,前几日大家不都还在跳起来骂街,像是老方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的吗?怎么转过头,却个个反而骂自己,则将老方捧到天上去啦。
  朱厚照忍不住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微笑,一脸的淡定从容。
  嗯,对于这样的吹捧,他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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