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8章 诛之


  方继藩怒了。
  可以羞辱我方继藩,但是不能羞辱皇上。
  我方继藩,往后还需靠皇上混饭吃的呢!
  这一拳,可谓是用尽了气力。
  曹元年纪老迈,哪里吃的消,眼里迸出血迹来,透着他捂着眼的手指指缝,涓涓流出。
  他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弘治皇帝先是震惊,方继藩的‘暴行’,他也没有预料。
  可随即……
  他那本是怒不可遏的脸上,却是不禁快意起来。
  居然……很舒服。
  曹元胡乱的道:“你们……你们……死定了,你们可知道……老夫贵为从二品……老夫……乃……”
  弘治皇帝听到此,勃然大怒。
  此人……恶贯满盈,居然还敢自称自己是朝廷命官。
  朕有这样的朝廷命官,真是耻辱啊。
  弘治皇帝狂怒。
  只是……盛怒之后,又听这曹元咒骂,弘治皇帝脸色却是异常的平静了下来。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而恰在此时,方继藩也朝弘治皇帝看来。
  耳边,是曹元的继续咒骂声:“你们……你们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老夫……等着,哈哈……殴打大臣,万死之罪!”
  翁婿二人,目光已是触碰。
  方继藩本欲继续动手,他脾气很不好,自从不能做方继藩,这些日子所遇的事,都令他很憋屈。还是做方继藩好啊,想打谁就打谁,走在大街上,都没人敢看自己,你瞅啥?
  只是……方继藩从弘治皇帝眼中所捕捉的,却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陛下……似乎有点儿不同。
  这是方继藩在弘治皇帝眼里,从未见过的表情。
  却见面无表情的弘治皇帝,眼中亦无光彩。
  他格外的冷静,极沉默的上前。
  他的腰间,佩剑。
  身为天子,自是不需佩剑。
  只是在这孝陵,去见太祖高皇帝时,这剑作为礼器,佩戴在身,这是弘治皇帝告祭太祖高皇帝英灵时,是想要告诉那布衣起兵,横扫天下的太祖高皇帝,作儿孙的,除了靠礼孝治天下的同时,没有忘记为天子者,当提三尺剑,威慑八荒。
  弘治皇帝用一种极不习惯的手势,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剑柄金丝缠绕,镶嵌宝石,入手温润如玉。
  他继续上前踏步,捂着眼睛的曹元背靠着他,扑倒在地,一手捂着眼睛,依旧咒骂不绝。
  而弘治皇帝,悄然站在他的身后。
  弘治皇帝身上带着沉默的力量。
  他眼睛,始终平静。
  仿佛只在这一刹那,无数的念头在他的脑海,纷沓而至于。
  刹那间。
  弘治皇帝拔剑。
  “大丈夫不可怒而杀人!”
  弘治皇帝突然道。
  铿锵一声……
  剑出。
  长剑锋芒闪烁,配殿的烛火之下,烛光映射,散出光华。
  他试图在讲道理。
  人不能被自己的情绪所左右。
  不能因为愤怒而去杀死别人。
  杀人是不对的。
  尤其是人情绪失控之时,定要绝对的控制自己,否则……一旦滥杀,人死不能复生,当自己冷静下来,便是后悔,也已来不及了。
  人的权力越大,地位越高,便更该控制自己。
  如若不然,那么……它给天下带来的,将来巨大的灾难。
  说罢……
  弘治皇帝正色道:“继藩,这句话,你记住了吗?”
  方继藩身躯一震,似被王气所摄,忙道:“记住了!”
  “很好!”
  弘治皇帝面上平静,举剑。
  剑带风,似有龙吟。
  曹元似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忙顾不得其他,回头。
  他的一只眼睛,已是青肿,鲜血淋漓,而另一只眼睛,努力的睁开,与此同时,这只眼睛的瞳孔收缩,在这瞳孔的倒影里,他看到了剑锋迎面而来。
  曹元倒吸一口凉气,张口欲言。
  他似是想求饶。
  可是……
  那破空的剑锋,却已劈开了虚空,在弘治皇帝挺身之下,如毒蛇出洞。
  嗤……
  锋利的长剑,刺破曹元的咽喉。
  剑尖自后颈贯穿而出。
  后颈之处,伴随着剑尖同出的,乃是泊泊鲜血……
  弘治皇帝眼眸正视曹元的眼睛。
  曹元的眼睛,从更大的恐慌和错愕之中,又变成了绝望,最终……这一只眼睛,变得无神起来。
  他身体抽搐。
  口张大,想要呼吸。
  可一剑穿喉之后,呼吸禁绝,于是,嘴张大的更大,身子不断的颤抖。
  最终……口里喷出血,溅在弘治皇帝身上。
  弘治皇帝拔剑。
  浑身紧绷颤抖的曹元,在下一刻,随着血箭自喉头喷出,整个人,瞬间成了死物,再无声息,趴在血泊之中。
  弘治皇帝呼吸均匀,面上,依旧没有表情,甚至……他的眼神,是温和的。
  而方继藩在一旁,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卧槽……
  他一下明白了。
  陛下就是陛下,杀人还不忘教诲自己。
  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岳父,是真命天子。
  既然……大丈夫不可怒而杀人,君子应当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么同样的道理。
  如果你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那么……就可以杀人了。
  因为……既然自己没有被情绪所左右,依旧还觉得,这个人应该杀,那么……杀便杀了。
  杀之无悔。
  陛下英明啊。
  弘治皇帝收剑回鞘,忍着喉头处似要涌出来的不适感,除此之外,似乎一身轻松。
  他将剑回鞘,咋没有看地上的曹元一眼。
  这一切……从开始到现在,其实不过是骤然之间。
  此时……外头的人听到了动静,纷纷冲了进来。
  人们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曹元,再看看浑身血淋淋的弘治皇帝。
  这随来的南京诸官,顿时身躯颤抖,他们脸色惨然,两腿发软。
  “杀……杀人了……”
  “钦差杀了曹公,钦差杀了曹公……”
  人们拼着勇气,抬起头来,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面若常色,握剑不语。
  紧接着,这南京诸官,忍住几乎要作呕的血腥,转瞬之间,鸟兽作散,逃了个干净。
  逃时还不忘大叫:“钦差杀人,孝陵杀人了!”
  ……
  留下的,乃是孝陵卫指挥。
  指挥诧异的看着弘治皇帝。
  他万万想不到……陛下居然……
  此时,弘治皇帝已旋身,轻描淡写的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啊。”
  “在。”方继藩忙行礼。
  弘治皇帝道:“朕教授你的话,要三思,行事不可鲁莽,要谨慎甚微,三省吾身者,方为君子。”
  方继藩拜下:“儿臣谨遵教诲。”
  弘治皇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血衣,却又道:“来人,枭其首级,祭祀太祖太宗吧,还有……朕要沐浴更衣,速去准备。”
  他连带着剑鞘,一并解下,哐当一下,随意丢弃于地。
  他的样子,面上没有激动也无悔意,而是带着寂寞。


第一千六百零一章:灭门破家
  钦差杀人了,这是何其震撼的消息。
  诸官下了紫金山,便立马将这惊天的消息传至南京城内外。
  这不只是杀人,这杀的,更是左副都御史,朝廷从二品大员。
  更不必提,杀人的地点,乃是在孝陵。
  这里头,无论是哪一条罪状,都可谓是十恶不赦之罪。
  “老爷……老爷……”
  齐志远的府邸,已是炸成了一锅粥。
  此时,那主事气喘吁吁而来,额头布满冷汗,脸色凝重,到了齐志远面前,拜倒在地。
  这齐志远,正在后院的亭中听曲,正听到兴头处,听到这道煞风景的声音,不甚高兴的皱了皱眉,疑惑的看了这主事一眼,于是挥手,命这几个戏子退下。
  “又发生了何事?”
  因为搅了兴致,齐志远显得脾气很糟糕。
  主事哭丧着脸道:“老爷,今日曹公带人登紫金山,谒钦差,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冲突,那钦差突然暴起……暴起……杀了曹公……曹公他……他……死了……”
  齐志远猛的身躯一震,面上尽是骇然。
  这曹元,乃是他的恩师……虽然这恩师之名,更像是攀附的关系……可没了这曹元,不啻是齐家失去了一个大靠山。
  “恩师……他死了?”
  齐志远说话的语气都有点飘,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为何会发生冲突?”
  主事惊慌的道:“不……不知。”
  “这怎么可能,恩师一向处事谨慎,怎么可能与他一个钦使发生冲突?这个钦使的底细,早就摸透了的。除非……除非……”
  说到这里,齐志远如遭雷击一般,突然身躯一震:“除非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便是……这钦差,当真查到了什么,查到了魏国公谋反,根本是子虚乌有。甚至查到了……查到了刺杀他的人,和我们有关。”
  齐志远眼前一黑,差点要昏厥过去,好不容易的硬撑着清醒!
  若是如此,那么就是诛族大罪啊。
  可问题在于,他们的计划,如此的缜密,又怎么可能会让钦差看出点什么呢?
  可此时,齐志远已经来不及去细究漏洞了。
  现在是……大祸临头了。
  齐志远铁青着脸色,背着手,疯了一般的来回踱步,急的如热锅蚂蚁,良久,突然抬头道:“接下来,这钦差定会上奏朝廷,而魏国公府,也定会反击。到了那时,便是我等死无葬身之地之时。还有那西山的方继藩,此人……最是睚眦必报,此次,虽是尽力的避免牵连他,可恩师在世时,最忌惮的便是此人,谁晓得,此人会不会借此机会踏上一脚。”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而后猛地眼眸一张,道:“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就是……那钦差杀了恩师……哈哈……”
  他的情绪,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突然想到曹元被杀,转瞬之间,又狂喜起来:“幸得这钦差没有沉得住气,将恩师杀了。恩师是什么人,是左副都御史,他这一死,可谓是死的不明不白,国朝从未有过,钦差杀这样从二品大员的先例,他若是沉住了气,搜罗了证据,奏疏一上,我等必死。可现在他杀了恩师,这钦差,转眼之间,成了罪囚,一个罪囚的话,有人相信吗?他说的每一句话,在朝廷看来,都不过是自保而已,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立即……立即发动人,弹劾这钦差,要让天下人知道,此人乃是挟私愤杀人,说此人来了南京,贪财好色,恩师为人清正,自是不容他如此,他大怒之下,杀人。”
  “甚至……可以说他勾结了魏国公府,对,他勾结了魏国公府……恩师若不死,我等必死,而现在恩师一死,死者为大,自是我等想说什么便是什么。”
  齐志远终于定下神来。
  在这生死攸关的一线之间,他显得格外的冷静:“现在当务之急,是首先传出流言去,此事好办。其二,钦差固然奉有皇命,可妄杀左副都御史,且还在孝陵杀人,十恶不赦,应请刑部的人,立即捉拿。”
  “只是这钦差还在孝陵……”
  齐志远一愣。
  人在孝陵,这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毕竟……这孝陵乃是太祖高皇帝的陵寝,谁敢进去拿人。
  “那就要做出姿态来,请兵部的人,调些许人马,在山下预备拿人,如此大事,南京六部,岂能坐视不理?他是钦差,固然不能羞辱他,可无论如何,也要将他监看起来,切切不可让他逃了。”
  “这南京六部,铁板一块,水不进,恩师之死,定会引发南京六部震动,这些年来,谁没有受他的恩惠。何况……又有多少人,牵连进了此事,他们想活,只能破釜沉舟了。”
  想好一连串的安排,齐志远彻底定了神。
  眼下,只好破釜沉舟了。
  ……
  南京城里,已是彻底的乱成了一锅粥。
  连左副都御史尚且被诛,可见局面,已开始日渐失去了控制。
  而各种叛乱的传言,更是不绝于耳。
  一队士兵,似乎已奔赴紫金山。
  南京兵部尚书亲自下的调令,除此之外,应天府衙门也开始有所反应。
  那左副都御史曹元的官声不错,现在被杀,让这南京,彻底的混乱了起来。
  春暖鸭先知,现在的土地,本就越发的不值钱,再加上可以预见的兵灾,这江南土地的价格,又是一次新的暴跌。
  哪怕是那热闹的秦淮河,竟也渐渐的冷清了许多。
  南京六部部堂,俱都震怒。
  一个钦差,本是来查一桩钦案的,固然是代表了天子,可其实,却不过是个区区翰林而已,居然敢如此的胆大妄为,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因而,弹劾奏疏如雪片一般的送出。
  各部虽是张挂了安民的告示。
  可实际上,内心更慌张的,恰恰是各部的堂官们。
  而此时,西山钱庄驻南京的分部,已开始有所动作。
  大量的资金,开始在南京汇聚,紧接着,以南直隶为中心,开始扩散。
  王金元是来的最急的。
  无论是发生了什么,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哪怕是少爷在哪里,他也不关注。
  他得了书信之后,快马加鞭的赶到了此。
  于是……开始亲自坐镇南京钱庄。
  王金元一到,南京这边上下人等,顿时有了底气。
  王金元开始搜索关于南京以及江南的舆情。
  十数个本地分号的掌柜,个个束手而立。
  人们用敬佩的眼神,看着王金元。
  在方继藩面前,王金元就是一个彻底的沙包。
  可是……王金元之所以甘之如饴,正是因为……只有自家的少爷,才可让自己实现人生的价值。
  除了少爷面前,这天下哪一个商贾,还有这西山体系内的上下人等,不是视自己为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甚至可以说,他跺一跺,这天下便要颤一颤。
  王金元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当然,他依旧是表现得十分冷静,只一副淡漠的样子,不断的翻阅着时价以及各地牙行里的讯息。
  良久……
  王金元道:“还不够……这价格……尚且只下跌了七成,七成虽是不少了,却远没有达到预期。可见这江南的富户以及大士绅们,财力还是雄厚的,还远没有让他们到资金紧张,不得不抛售土地的地步……这些人大多朝中有人为官,他们心心念念的,还是土地……不打破这个,一旦开始抄底,那么势必引发价格的上涨,到时,反而稳住了行情。”
  江南的世家大族,确实非同一般,他们的家底,远比其他地方的士绅要浑厚的多。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才可无视短期的涨跌。
  甚至……出于对土地的热爱,他们宁愿从其他地方挪用金银,补贴土地的损失。
  只要这些人……依旧还咬着牙不肯抛售,那么……江南这里士绅的根基,就极难动摇。
  众掌柜们,犹如当头被王金元泼了一盆冷水,内心的炙热,顿时被浇灭了。
  王金元又微笑道:“当然,这并非是不能打破的。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迅速的击穿他们的心理,先要动摇他们的信心……这其次,便是要想尽办法,断绝他们其他的资金。”
  “江南的土地,收益颇高,且经济产物不少,这也是他们有恃无恐的原因。其中……尤以江南这十数个家族,掌握的土地最多……这些人动摇,那么……便可水到渠成了。”
  王金元轻描淡写的取出了一份名录。
  紧接着,将名录给分号的掌柜们传阅。
  这些小掌柜们看了,顿时心惊肉跳。
  卧槽……原来王大掌柜,早就将江南的底细摸清楚了,这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这十数个家族,在这江南,俱都如雷贯耳,出自官宦之家,家业极大,不但拥有数不清的土地,更不知有多少的奴仆,他们在朝中,看上去不起眼,可若有人去深挖他们的实力,足够让人咋舌。
  只见王金元一脸认真的道:“这为首的……便是南直隶齐家,这齐志远……诸位可有人认得吗?”


第一千六百零二章:暴利
  一说到齐志远,许多的小掌柜便跃跃欲试起来。
  西山建业南京分号掌柜道:“这齐家在南直隶,拥有大量的田产,在他的祖先,累世为官,正因如此,所以许多人前来投献土地,齐家的土地,自然就越来越多……说是南直隶第一高门,也不为过。”
  投献土地……
  这一个词儿,一丁点都不新鲜,在其他地方,这样的事并不多。
  可是在江南,却是常有的事。
  毕竟江南出才子,有功名者极多,因为有功名,不但能做官,还能免税。
  虽然……超出的土地面积,按理来说是需要纳税的,可问题在于,能做官和有功名的人家,又往往在本地有着极大的声望,说白了,他们是望族,便连父母官都要仰仗他们。
  这样的人……他们想要瞒报土地,想要得到免粮税的特权,还不是轻而易举?
  于是乎……这朝廷最大的粮税来源地,整个江南,这沉重的赋税,非但没有加在似齐家这也的望族身上,反而是那些本就没有多少土地的小民身上。
  小民的土地,不但劣等,殷实的,不过数十亩,贫贱的,更惨,只有三五亩,连饭都吃不上了,还缴的起如此沉重的税赋吗?
  于是……有人开了先河,自文皇帝开始,就开始有一些百姓,索性将自己的地契,送到似齐家这样的高门手里,这地……索性不要了,反正留着土地,也是饿肚子,而这地若是到了齐家的名下,便能免缴税赋,如此一来,等于是土地给了齐家,自己为齐家耕种,成为佃户,当然……齐家往往会对投献土地的人,给予一些恩惠,譬如,减免一些恩惠。
  他们平白无故,就仗着身上的功名,便轻而易举的,获得土地。
  不花分文,土地越来越多,自然家势也就水涨船高,于是……更多人来投献,齐家渐渐变得开始成为首屈一指的豪门,几乎已可以和南京六部公卿们平起平坐,他们结交的,无一不是三品以上的大员,府中子女的姻亲,不是尚书便是侍郎,至于他们手里,到底藏匿了多少土地,又让多少的佃农,成为他们的隐户,也只有天知道。
  这样的事,在江南,早已是屡见不鲜。
  于是,有土地的人越来越少,而握有土地的人,其名下的土地,却是数之不尽。朝廷所能收到的税赋,反而没有增加,几乎这大明朝廷的所有恩惠,经过了百多年的时间,尽都归于齐家这样的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
  他们所受的国恩之重,历朝历代所未有,以至于到了珍贵的土地,在历朝历代,那些地方豪强们,尚需靠强取豪夺方可获得。而到了似齐家这样的人手里,甚至连强取豪夺都不需要了,靠着大明对于士大夫的极尽优渥,几乎是躺着等那小民含着血泪,将祖传的土地,送到面前,不但不对你心怀憎恨,还需对你感激涕零,仿佛是因为你格外开恩,拿走了他的土地,他一家老小,才得以活下去。
  分号的掌柜们,纷纷踊跃的将这齐家的情况奏报。
  而王金元只低头静静的听完,而后,颔首点头:“若是齐家能先行抛售,那么……这地价,必崩无疑,他们手中的土地,实在太多太多了。”
  “可是似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缺银子,又怎么肯轻易抛售自己的祖产呢?”王金元淡淡道:“除非……让他非要抛售不可。”
  ……
  过了几日,又传来消息,皇帝下旨,急调张懋率军南行,至南京而来。
  这消息一到了南京,人们不安的情绪更重。
  魏国公府,开始变得越来越可疑起来。
  公府大门紧闭,各卫的指挥,再也不敢去拜谒。
  而南京六部,开始变得格外的紧张。
  雪片一般的弹劾,送去了内阁。
  而内阁……诸公见着这奏疏,却不禁苦笑。
  陛下已经一个多月没有露面。
  甚至……三位内阁大臣都怀疑,陛下已经病重,否则这宫中为何一丁点消息都没有出来。
  按理来说,陛下在如此紧急的情况,理应召诸大臣奏对的。
  可宫里的消息,却不过是让内阁酌情处置。
  刘健只好下文,请张懋加紧带兵南下,有备无患。
  另一方面,自京师来的商贾,却突然到了南京,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因为江南局势的朴素迷离。
  西山决定暂停在江南的所有业务往来,取消对粮食、生丝、棉花等货物的收购。
  这西山,历来神通广大,突然取消了收购,立即引发了京中商贾们的猜测。
  人们意识到,可能江南一场叛乱,即将开始。
  而更可怕的……却是整个南直隶和江浙等地。
  突然没有商贾来收生丝、茶油、酒、棉花,这些经济产物,对于囤积了许多货源的士绅们而言,不啻是雪上加霜。
  原本各种流言蜚语,就已闹的人心惶惶,现在不肯收购,更让局面变得不安。
  地价开始徐徐下跌。
  当然……因为绝大多数的土地,毕竟垄断在那些大士绅手里,自然而然,这下跌的还是有限。
  齐志远听说朝廷派了大军来,心里反而踏实了。
  看来……朝廷没有轻信那钦差的话,若是当真轻信,根本没有必要调兵,只需下一道旨意给魏国公府,魏国公府得了旨意,势必振奋,立即开始调兵,铲除曹元为首,齐志远等人次之的一群党羽。
  可突然调兵,说明朝廷对于魏国公府还是有极大的防备,毕竟,这江南的兵权,大多数还是掌握在魏国公府手里。
  齐志远松了口气,自己的恩师……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而接下来,魏国公,只怕也没有好果子吃。
  自己稳坐钓鱼台,反正……这一场的阴谋,自己也没有太多的把柄,尤其是恩师一死,死无对证。
  只是……唯一让他烦恼的,却是土地的继续暴跌,毕竟他打出的乃是七伤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放出谣言,本质就是对魏国公府发难,逼魏国公府谋反,可这样的谣言,对于拥有巨大多数土地的齐家而言,又何尝没有巨大的伤害呢。
  就在他想的入神的时候,门子匆匆来道:“老爷,西山的大掌柜,王金元求见。”
  王金元……
  这个人……可谓是家喻户晓,江南江北,谁人不知,此人乃是方继藩的大管家,也是西山的钱袋子,一举一动,都是举足轻重。
  只是这个时候……齐国公的人,为何要寻上自己?
  齐志远对于齐国公府,是极有忌惮的,因为别人都是按着常理出牌,唯独这齐国公那狗一样的东西,却难以捉摸。
  “请进来。”齐志远很快就吩咐了门子。
  齐志远自然很明智的知道,这样的人,不可得罪。
  王金元进来,齐志远就忙起身,堆满笑容:“王先生,王先生……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王先生如雷贯耳,不过……王先生不是历来在京师么,怎么突然之间,竟是来了南直隶?”
  王金元亦面带微笑,落座,有人斟茶来,他气定神闲的呷了口茶,才道:“奉齐国公之命,特来公干。”
  齐志远想不到这王金元竟是如此开门见山,心里又不禁嘀咕。
  这齐国公已经开始掺和南京的事了?既要掺和,可为何……却派人来寻自己?
  齐志远便问:“公干,不知什么公干?”
  王金元道:“这南京的地,不是跌了吗?西山钱庄,趁此机会,来收购一些。”
  呼……
  齐志远听到此处,心里猛的一沉,真是牙都要咬碎了。
  这狗东西,还真是够直接的,又来收地,收了地,莫非又是免租吗?这是不给老夫活路了。
  毕竟是主事多年的人,他心里冷笑,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原来如此,看来齐国公是志在必得了,此番又可趁此机会大赚一笔,只是……近来江南的局势,王先生是知道的,只怕……这些地,颇为烫手,若是当真发生了叛乱,到时赤野千里,十室九空,只怕……”
  王金元便摇头道:“齐国公早有教诲,富贵险中求。”
  齐志远心里想,这倒是符合方继藩那狗东西的性子。
  他于是微笑道:“既如此,为何王先生不在牙行收地,来这里做什么?”
  王金元吐出了两个字:“合作。”
  齐志远:“……”
  这家伙……是疯了吗?
  王金元收敛起笑容,多了几分认真,道:“现在的地价,不断的下跌,齐兄可知?”
  齐志远则是不吭声,此事他受害不小。
  王金元又道:“只是,下跌的还是太少了,只这点利益,还不够塞牙缝的,若是再跌一些才好。”
  齐志远凝视着王金元,也笑不下去,绷着脸道:“这却未必能如先生之愿,毕竟这地价,岂是先生想跌就跌,想涨就涨?”
  “有一个办法,保管有用。”王金元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道:“所以才来寻齐兄,只要事成,你我少不得从中谋取暴利,只是不知,齐兄是否有兴趣?”


第一千六百零三章:大赚
  齐志远听了王金元的话,却是警惕了起来。
  这世上,哪里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而王金元是什么人……更要小心才是。
  只是……齐志远却也绝不敢得罪王金元:“不知王先生,所谓的暴利,从何而来?”
  王金元便道:“当下土地已经暴跌,可似乎还差一口气,西山钱庄赌的,就是这江南出不了什么乱子,因而想要趁乱,贱价收购土地,可这土地……价格到了现在,虽有松动,却还不足以牟取暴利,这一星点蝇头小利,说实话,老夫是看不上的,可若是现在的地价,再来腰斩,如此,方才算是有利可图了。齐先生,你想想,若是地价暴跌,抛出土地,而这土地一旦暴跌,等跌到了谷底时,同样的银子,便可买来双份的地,这……岂不是一桩好买卖?”
  “西山钱庄,就是凭借着这个图利呢,还有当下第一首富王不仕,像来齐兄也是有所耳闻吧,他的牟利手段,也是如此。靠着庄稼地里长出粮来,终究不过挣一些蝇头小利而已,可若是这地价再跌一跌,引发这江南的百姓纷纷抛售土地,你想想看……到时,那地价便是一钱不值了……”
  齐志远眯着眼,心里震撼了。
  世上……还有这样的玩法?
  齐志远掩盖不住惊讶的道:“莫非地价,当真还可以操纵?”
  王金元笑了笑:“有什么不可以,此事容易,现在本就人心惶惶,若是此刻有大量的土地出现在市场,低价抛售,这底价,必定守不住,而守不住……就意味着一泻千里,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谁手上的土地多!谁的地多,便是大庄家,趁此机会,想让它涨便涨,要它跌便跌。”
  看着齐志远越加惊异的反应,王金元继续道:“其实……还有更刺激的,等到土地的价格到了谷底,那时,齐兄便算是高卖低买,这地便如白菜一般,一钱不值,想要更多的地,还可自钱庄里抵押借贷,而后……疯狂的收购土地,等这手上有了数不清的土地时,等地价炒高,兜售一些土地,便可还上贷款。”
  “这种说法,叫做杠杆,花别人的银子,来给自己挣钱。”
  “因而,若是地价能够操控,那么……所能挣到的土地和银子,就不是从前的一倍两倍,甚至可能是五倍十倍。”
  王金元一通话说出来,齐志远虽懂得高卖低买,可对于真正的经济金融学,却还只是摸着了一个门而已。
  我说王金元已是用最通俗易懂的话来解释了,齐志远却还是听得有些一知半解。
  砸盘……抄底……杠杆……
  这些玩意……听得很吓人啊。
  可是……这身家暴增五倍十倍的话……他却是听明白了。
  若是身价暴增……这是什么概念呢?
  齐志远简直不可想象。
  朝廷对于士绅的打击,已让他收益暴跌,此番恩师被诛,也让他惶惶不可终日,好在恩师死了,自己的罪证几乎已经抹去,可现在土地价格下跌依旧,还是让他有肉痛的感觉。
  而现在……
  他收敛起脸上的表情,这么大的事,他是不敢轻易答应的,因而,他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王金元道:“王先生……这……只怕风险也不小吧。”
  “风险是有。”王金元呷了口茶,微笑道:“不过……西山既然已经准备出手,那么……这风险便可降到最低,现在西山最需要的,是拉一个庄家,这个庄家要有足够的土地,如此,才能事半功倍,齐兄,这世上所有的买卖,亏的永远是那些小鱼小虾,而永远稳坐钓鱼台的,是什么人呢?”
  王金元似笑非笑的看着齐志远,接着道:“老夫的事迹,想必齐兄是有所耳闻的吧,老夫在西山,为齐国公打理家业,这西山的财富,如滚雪球一般的壮大,老夫做了无数的买卖,从来只有大赚和小赚,至于亏本的买卖,从未做过。齐兄难道以为,当真是以为老夫本事比其他的商贾要大一些,是因为老夫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实话告诉你吧,老夫之所以做什么买卖,都能成,唯一的原因,是因为老夫背靠着的,乃是西山。有了西山,老夫便是大庄家,是棋手,这世上任何的买卖,棋手是永远不会输的,血本无归的是棋子,倾家荡产的也是棋子,因为棋手永远置身于棋盘之外,反手之间,便可翻云覆雨,这些话,老夫说的可还算是通透?若是齐兄还有疑虑,那么……此事便作罢吧,这江南也未必只有齐家可以合作,老夫现在就告辞,叨扰了这么久,齐兄莫要见怪。”
  王金元是什么人,话说到这里,若是再继续劝说,就显得掉身价了。
  他掸了掸长袖,直接站了起来,预备要走。
  齐志远的面上,却是变幻不定起来,若是这王金元找别人,岂不是让别人白白赚了一笔?
  尤其是王金元说到棋手的时候,他心里怦然一动,老夫……也可以做这个棋手啊……
  于是他忙起身道:“这是什么话,倒不是信不过王先生,只是……此事干系太大了,容某再想想,再想想。”
  王金元依旧脸带微笑,作了个揖,才道:“应该的,想一想,准没有错的,老夫初到金陵,今日除了来见齐兄,倒是还需与几个旧友相会,就此告辞。”
  齐志远留不住他,亲自送他到中门。
  可内心里,一旦这欲望的匣子打开,他顿时开始魂不守舍,满脑子都是王金元的话。
  他现在十分的犹豫不决,此事,关系实在太大了。
  还有……齐志远忍不住的想,这个王金元,他会的几个旧友是何人,莫非想找其他人合作?
  若是找其他人,自己岂不是,就与这天大富贵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齐家若是再不打开其他的局面,虽是家大业大,可任着新政继续,朝廷这么折腾,这诺大的家业,谁晓得子孙们快活个几辈子之后,是不是就花完了,到时,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齐志远心情很焦躁,他……又到了祠堂。
  他在琳琅满目的诸祖宗牌位面前,盘膝而坐,眼睛直勾勾的细数着自己的先父,自己的祖父,自己的曾祖和高祖……
  到了子夜,他从祠堂中出来时,突然打起了精神:“叫管事来。”
  于是管事连夜披衣趿鞋而来。
  齐志远绷着脸道:“办两件事,第一,立即去西山钱庄的分号,去寻王先生,告诉他,今儿的事,老夫应下了。第二件,就是立即清查当下齐家的土地,无论是田产,是山林,是池塘,是各处的庄子,还有南京,以及各处府县里的铺面和房产,这些……统统都要清查清楚……明白了吧?”
  管事满是诧异,这不都是岁末的时候进行清查的吗。
  毕竟,齐家这么大的家业,手里的土地,每月都会有增减的,这才是年中,清查个什么?
  “老爷……这……敢问老爷,这是何故?”
  齐志远却没有管这管事的话,又淡淡道:“明日,再请一些牙行的,来好好的谈一谈。”
  牙行……
  管事的如遭雷击。
  无端端的,找牙行做什么?
  “老爷要买地?”
  “卖!”齐志远斩钉截铁。
  昏暗的烛火里,这管事……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卖地……
  齐家从来只买地,没有卖地一说的……
  从齐家高祖以来,这是破天荒的事。
  而现在……精明如老爷这般的人,居然……
  可齐志远却是背着手,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当然,这悠然自得乃是伪装出来的。
  事实上,齐志远心里……也觉得虚得很。
  可想到那唾手可得的暴利,以及对未来的担忧……这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或许……
  这天下首富之名,该是老夫,而不是那个什么王不仕。
  王不仕又算什么东西呢。
  我们齐家富贵时,他们的祖先,不过是一群穷汉罢了。
  我齐家历来有上天的庇佑,如若不然,岂能积攒十数代的家业。
  如此一想,齐志远凝视着管事,咬牙道:“听老夫的,没有错,去办吧,连夜去办,一刻也别想耽误。”
  他此时又想,西山在赌,可是老夫却不必赌。
  因为……老夫本就知道魏国公谋反,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
  这不过是栽赃陷害。
  所以江南绝不会有乱子。
  只要趁着这个功夫,制造出地价的暴跌,高卖低买,便可为子孙积攒数不尽的家业。
  “是。”
  ……
  次日……
  南京城几乎所有牙行的人,统统到了齐家。
  而后……他们一脸匪夷所思的自齐家出来。
  随即……
  这本就是不太有人问津的土地市场,突然之间……开始出现了数不清的土地,开始疯狂的抛售……
  挂牌的土地,越来越多。
  原先……还有一些想要购地之人,也被吓着了。
  城中……四处都开始有人在私下打听着什么,握有土地之人,内心开始惶恐到了极点。
  究竟出了什么事?


第一千六百零四章:开弓没有回头箭
  市场上的东西,大抵就是如此。
  当齐家这样握有大量土地之人开始抛售时,所带来的力量是极可怕的。
  一方面,是市面上的土地供过于求,这让本就无人问津的市场,更加清冷。
  而因为兜售的土地越来越多,势必引发了土地价格的疯狂暴跌。
  齐家乃是南直隶第一豪族,一出手,能量便是惊人。
  以至于整个江南的地价,开始深受影响。
  起初的时候,许多人还在不断的收购……可很快,那收购的人,原以为自己捡了大便宜,当他们发现,自己今日花了一千两银子买来的地,到了第二日,竟只剩下八百两了,这收购土地之人,转瞬之间,便成了购置土地的人。
  当然……对于许多高门大族而言,他们的忧虑,就更加深重了,齐家不是小门小户,按理来说,不该如此小家子气,这突然之间抛售土地,定是得了什么风声,再加上朝廷的大军正朝此扑来,魏国公府的动态又是不明。
  皇帝既没有下旨立即查抄魏国公府,钦差诛左副都御史之事,又没有一个头绪。
  这种种的疑虑,让他们察觉到极可能有大事发生了。
  而齐家的表现,印证了这一点。
  换做是谁……手里有着大量土地,却得知这土地日贱一日,这等内心的焦虑和不安,都足以让人这抓狂。
  当价格转眼之间,便跌至一半时,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因而在许多的牙行,更多的土地开始参与了抛售。
  齐志远随时让人盯着地价,看着这日渐下跌的土地,此时,他的心已开始热了。
  实际上……他的土地虽是大量抛售,卖出了不少,可绝大多数,哪怕到了价格低廉,也是无人问津。
  当三十多两银子一亩的土地,变成了十几两,甚至开始到了十两都不如的时候……已经开始调集了齐家所有本钱的齐志远,已开始跃跃欲试了。
  当然……他不急着立即就开始进行抄底。
  抄底这词,真是妙不可言。
  这也是近几日,齐志远新学来的词汇。
  齐志远依旧还在等待时机,为了让价格继续跌下去,他开始不断的调低齐家土地的价格。
  九两……八两……七两……
  到了七两时……齐志远就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天,齐家的子弟,早已齐聚在祠堂。
  所有的叔伯和子弟统统进入祠堂,给列祖列宗们行过了礼之后,在这祠堂里,齐志远踌躇满志的看着族中上下人等。
  随即……齐志远神情认真的道:“资金调集的如何?”
  “大伯,所有的现银,统统都计算过了,能有三十多万两……”
  齐家是大士绅人家,土地多,但是现银少。
  三十多万粮银子,放在谁家,那都是天文数字,可对于齐家而言,其土地的价值,就远超这个数字不知多少了。
  齐志远不禁皱眉。
  他抛售土地的时候,资金的回笼并不多,毕竟开始抛售时,尚还有人买,可很快,人们开始变成了观望,而后……察觉到不对劲的人转过头,便也跟着开始抛售了。以至于……现在的土地市场,是有价无市,价格再低,也无人过问,反而引发了更多人的抛售,听说江南的许多家族,都已开始抛地了,这些人都是老狐狸,齐家先动了手,自然也嗅到了一丝味道来,如此争先恐后,市面上的土地,多不胜数,这地虽是挂了七八两银子,依旧没有人敢买。
  “太少了。”他皱着眉头,看向一个老者,道:“二叔,不是说,将在杭州的商铺卖了吗,怎么样,那边的情形如何?”
  这齐二叔苦笑道:“现如今人心惶惶,想要变现,何其难也,志远啊,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且还如此之急……”
  齐志远抿着嘴,却又看向自己的儿子齐业:“库里的那些生丝,至今还没有商贾来问吗?”
  “京师的商贾不肯来,生丝已经暴跌了,现在……”
  齐志远挥挥手,他不禁无语,三十多万两银子,现在去抄底,固然能大赚一笔。
  可是……明明可以赚到更多……这样的大好时机,若是错过,实在是遗憾啊。
  恨只恨时间太仓促了,根本来不及筹措更多的现银,若是有两百万,三百万,甚至五百万两银子,这齐家……便可在短短数日之间,一跃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高门,自此之后,谁敢小觑?
  他显得忧心忡忡,竟是变得焦虑不安起来,他嘴唇哆嗦着,微微低着头,背着手,来回的踱步,最后突的抬头看着众人,咬咬牙道:“还得去拜望一下西山钱庄,去告贷一些银子来,用咱们的地产做抵押,反正这些地,现在也卖不出去,老夫亲自去一趟吧,这件事,已经刻不容缓了。”
  他本是极不情愿告贷的。
  似他这样的人家,何须向人借银子?
  可折腾了这么一通,却只跟着喝一口汤,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他咬了咬牙,发出冷笑:“就这么决定了。”
  ……
  再见到王金元时,王金元依旧对齐志远和颜悦色的样子。
  双方已有约定,到了七两银子时,便开始疯狂的收购市面上的土地,且行动要极迅速,要快,否则等到有人回过味来,开始逆势上涨时,可就来不及了。
  听闻齐志远来了,王金元来到会客厅,笑吟吟的看着齐志远道:“西山钱庄,这儿已经准备好了,老夫是个守信之人,就等齐兄一道抄底,怎么样,齐兄……准备得如何了?”
  齐志远正色道:“准备的自然妥当了,这件事,必须同心协力,近日老夫也在读一些书,颇有几分心得。只是……现在手头的银两,还是不够,上一次,我记得先生提及过一个词,叫做杠杆,这没错吧?”
  王金元微信着点头:“不过,杠杆。”
  “我想试一试。”齐志远深吸一口气,他是大庄家,如王金元所说的那样,可以决定市场的涨跌,只要自己有大量的资金,疯狂的收购土地,而后抽回牙行里自己挂牌发卖的土地,那么,这地价势必逆势上涨,到了那时,便是低买高卖的局面,这里头,只怕有五倍、十倍以上的暴利,现在最紧要的,是要有足够的银子,即便是西山这边不肯和自己合作,一起抄底,也足以让自己决定土地的价值。
  当然,若是西山也有所动作,那么……这其中的利益,怕是更高了。
  王金元颔首点头道:“齐兄果然是爽快人,想要借贷,倒也容易,西山钱庄,有的就是银子,不知要借多少?当然,钱庄是有规矩的,少不得需要抵押物才可,只是这抵押物,准备好了吗?”
  齐志远对于这个反而有些犹豫,试探性的道:“两百万两银子如何?抵押容易,老夫手里,有的是土地。”
  王金元反倒很干脆的道:“只需一个契约,西山这里,可以随时调拨银子……”
  齐志远一听,便后悔了。
  他手中的土地,足以抵押数不清的银子,这两百万的数目,现在算来,还是少了,他咬咬牙:“不,不如就五百万两,放心,齐家的田产,房产,还有城中的铺面,多不胜数,足以做抵。”
  王金元欣赏的看了他一眼:“齐家乃是一等一的大族,何况有足够的抵押,没什么信不过的,你要何时放款?”
  齐志远立马道:“自是越快越好。”
  王金元却又道:“贷款的利率,你是清楚的吧,七分的息,若是五百万两银子,每月就得还款三十五万两银子。”
  齐志远面色平和,其实……说起来西山钱庄,确实是借贷的好去处,这里的利息,比之他们齐家放给佃户的,可谓是低得令人发指。
  他没有多迟疑,就颔首道:“三月之内,到时挣了银子,自是连本带息,如数奉和。”
  王金元笑了。
  这西山钱庄针对似齐家这样的大户,效率极为惊人,只两日功夫……当数不尽的地契和田契作为抵押,送到了西山钱庄分号时,这一箱箱的宝钞,自也预备好了。
  在得到了现款时,齐志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
  他已经连续数日未睡了。
  而接下来……他终于可以收网,横扫整个江南,自此之后……这江南半壁,齐家说了算。
  齐家的人,随即开始行动起来。
  所有挂牌的土地,统统撤回,而后……齐家子弟几乎在同时,手握着巨款,开始疯狂的收购土地。
  他们甚至连土地的好坏,都懒得去看了,这六七两银子一亩的土地,本就价格低廉的令人发指,有多少,便收多少。
  从各地的消息,几乎是连夜送到齐家。
  齐志远整个人,却犹如老僧坐定。
  他关注的不是土地的收购。
  毕竟,现在市面上有的是低价的土地,而自己有的是银子。
  他关注的乃是西山。
  “怎么样?西山那里有什么动向,开始收购了吗?”
  “老爷,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西山的人出现在牙行,询问价格,起初,小人以为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可谁晓得他们是光打雷,不见下雨……”这管事的气喘吁吁,略带胆怯的看着形如枯槁的老爷,老爷这些日子,已不知多久不曾睡了,眼里布满了血丝,显得极骇人。
  齐志远听到此处,心里像是被猛地锤击,身子打了个激灵,睁大了眼睛道:“他们……居然言而无信。”
  “老爷,是不是……是不是……”
  齐志远则是阴沉着脸道:“现在土地价格如何?”
  这管事自是如实道:“自咱们的土地撤了,且开始回购,这地价的跌势,倒是止住了不少,有些府县,已开始轻微上扬了。”
  呼……
  齐志远松了口气,自己五百万两银子入市,且还撤走了这么多挂牌出售的土地,这土地不涨才怪了。
  哪怕是西山那里还在踟蹰,凭着齐家,也足以力挽狂澜了。
  他大概是许久不曾睡的缘故,情绪显得极为变幻不定,此时,他狰狞大笑道:“哈哈,他们若是不入场,也好,就让老夫自己来吃这块肉,不必理会西山,给老夫狠狠的收,有多少,就要多少,不必管顾价格。”
  这管事略显担忧,大着胆子道:“老爷,这样是否过于冒险……齐家的家训,可是谨慎甚微啊……”
  齐志远面上狰狞得更可怕,他眼里却是渐渐的古井无波,突然意味深长的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了!”
  到了这一个地步,距离暴利只有一步之遥了。可以预期的暴涨,即将来临,而齐家,将成为江南最大的士绅,地价只要回暖,随便出售些许土地,便可筹措还款的资金,这天大的时机……已经到了。
  还有退路吗?


第一千六百零五章:好戏开场
  既然没有退路,只好一拼到底。
  齐家开始疯狂的求购。
  而事实上,很快就有人察觉出了问题。
  最先有知觉的,终究还是那些大户。
  他们明显感觉到,自己挂出去的土地,突然开始有人求购起来。
  这些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就在其他人还后知后觉时,这最新的消息,便被他们所掌握。
  齐家开始疯狂购地了,拿着数不清的银子,四处求购土地。
  士绅们听闻,顿时跺脚。
  当初是齐家先抛,现在价格跌到了谷底,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四处求购。
  于是许多人家开始纷纷至牙行,撤回自己挂牌兜售的土地。
  牙行里,这边在疯狂的交易,可有时,才刚刚谈妥,卖家却不肯卖了。
  倒是可怜了那些寻常的小民,闻知土地暴跌,为了止损,不得不将土地拿出来发卖,他们还在懵懂之间,只听说有人愿意购地,于是欢天喜地的与购地的人签了契约。
  可价格,却已开始轻微的上扬。
  当然,寻常人,自然没有那么灵敏,并没有那么快的反应过来!
  “二老爷,二老爷……打听到了,齐家的银子,根本就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是自西山钱庄借的贷,现在四处都在购置土地,七八两银子的土地啊,是有多少,他们收多少,各府各县,齐家的子弟,都去了,一个都不肯放过。”
  一个长随,匆匆至赵府。
  这赵家,乃是镇江第一大豪族,不过南京热闹,因为土地虽多在镇江,却早在南京购置了别院,一家老小在此长居。
  赵二老爷听闻,脸抽了抽:“此前,我们贱价卖了多少的地?”
  “七千多亩,大少爷听闻了消息,便立即将所有挂牌兜售的土地都撤了下来,许多本来要卖的土地,这才没有卖成,如若不然……”
  “这姓齐的……”赵二老爷的脸色阴沉得犹如能滴出墨,一副咬牙切齿状。
  他感觉到自己被坑了,现在看来,齐家此前先抛售,根本就是想让土地市场崩盘,而他们暗中,却早就准备了大量的银子,在这价格跌到谷底时,就疯狂的收购。
  赵二老爷气得很,但还是冷静的问话:“他们的银子,是如何从西山贷来的?”
  这长随看着主家气怒的样子,连忙道:“若是只要有田有地,就可抵押,可以随时放款。”
  赵二老爷就背起了手,来回的踱步起来,显出几分焦躁。
  他的大兄,在京中为官,因而赵家的家业,几乎都是他在打理。
  现在这南京乱得很,就如一锅粥一般,让他甚至萌生了回镇江老家的念头。
  可又想到,江南倘若出了兵祸,镇江作为重镇,反而是首当其冲,朝廷平叛,必取镇江,因而索性留在了南京城里。
  “现在的地价,几何了。”
  “在八九两之间……齐家的人,精的很,虽是大规模的收购,可收购却是秘而不宣,因而……许多人还未有反应,何况……大家是真的怕了,手里留着地,担惊受怕的,倒不如换成真金白银实在。牙行那里受了委托,可直接签了契约,交割地契,是以……这交易极快……”
  就在此时,赵二老爷猛的将眼眸张大,急道:“去钱庄!要快!不能让齐家吃了独食。”
  到了这个份上,赵二老爷已经回过味来,这根本是一次早有预谋的收割,人家的刀显然早就磨好了,不但是要将那些小民的土地,低价收购,便连他们赵家,也被贱价收走了七千多亩。
  七千多亩啊……
  这姓齐的,还真是够狠的。
  赵二老爷是个极精明的人,他自执掌家业,就使这赵家蒸蒸日上。
  现在的时局,不是很明朗了吗?
  谁有银子,谁就能用这最低廉的价格收来土地,谁便可从中牟取巨利,齐家就是这样做的,偏偏,他们都是大士绅,土地和房产有的是,甚至仓库里,堆积着数不清的粮食,可现银,却是他们的软肋。
  不过……
  齐家可以告贷,赵家一样也可以。
  因为用不了多久,土地的价格就可暴涨,到了那时,哪里还有七八两银子的土地,若是回到了暴跌之前,甚至可能价格能涨至三十两,还有可能恢复到最初时的五十两。
  这么一想,赵二老爷便坐不住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似这样的大家族,能够享受十数代的荣华富贵,绝不是靠坐享其成。
  若没有足够灵通的消息,没有足够的人脉,甚至没有足够干脆利落的手段,没有超人的眼光,绝不可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的。
  当赵二老爷抵达西山钱庄的时候……居然撞到了不少的老熟人。
  这些人,无一不是江南本地的名流,大家彼此见了,自是不免寒暄,却也都没有说明来意,而是心照不宣的彼此笑了笑。
  这令赵二老爷更意识到,接下来……土地要暴涨了,现在,但凡是有实力的,都来了西山钱庄。
  来钱庄做什么?还不是借贷?借贷就是为了购置土地,而买的人多,卖的地却越来越少,哪怕是赵二老爷完全没有看过国富论,却也知道,接下来……土地将有价无市,谁抢占了先机,谁就能买下那些后知后觉的冤大头的低廉土地,谁若是迟了一步,自此之后,只怕在这无数家族之中,便只好甘居末流。
  士绅的地,如数奉还,小民的地,统统贱价收购。
  赵二老爷大抵明白了齐家的套路,这其实和从前的玩法,是不差的,没有本质的分别。
  赵二老爷匆匆见了王金元,他直接开门见山,借贷两百万两银子。
  抵押的地契和房契,他早已准备好了,王金元似乎早有准备,迅速命人放款。
  他这两日下来,已接待了数十个来借贷的人。
  这些人的口气都很大,当然,身家也是不菲,最少的,借贷也是数十万两银子,几乎没有别的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迅速放款。
  面对这样的大客户,王金元自是亲力亲为。
  对于西山钱庄来说,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反正……怎么都不亏。
  至于风险嘛。
  呵呵……
  王金元趁着一个空隙,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施施然的翘着脚。
  跟着少爷干,最重要的就是刺激,这是从前的他,永远无法感知的。
  接下来……好戏要开场了。
  ……
  南京城中,仿佛一下子变了天似的。
  便连各地的牙行,都察觉到了市场开始急剧的变化。
  一方面是大量的土地开始撤下牌子,被土地的主人告知,现今不卖了,有多少银子都不卖。
  另一方面,许多人登门,挥舞着数不清的现银,要求立即购地,有多少……购多少……甚至有的土地,开价到了十两,十一两,他们也不问土地的成色,不问土地的好坏,当即便进行交割。
  一日之间……
  土地价格开始上涨。
  在南京,在镇江,在杭州,甚至在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南昌府。
  这江南之地,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南京的土地,最先上扬,接着其他的府县,也开始微微的上涨。
  所有人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
  那数不清的土地,却迅速的开始交易,在一日之间,涨了五成。
  价格已到了十三两……
  齐志远已经乐疯了。
  他下手最快,拿地的价格也是最低,平均八九两银子拿的地,一日之间,若是以估值而论,自己只怕,平白赚了数十万两银子。
  这……才只是刚开始呢。
  ……
  紫金山。
  虽是弘治皇帝杀了人,可谁也不敢进入孝陵拿人。
  因而,山上的生活,自是朴实无华且枯燥。
  弘治皇帝每日送出数不清的旨意,似乎已开始为了江南之事,布局起来。
  而方继藩,也是每日待在自己所住的享殿,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偶尔,弘治皇帝会将方继藩叫去喝茶。
  君臣落座弘治皇帝总是不禁感慨。
  方继藩见了弘治皇帝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道:“陛下……不必担心,等到英国公一到,这南京的宵小之徒,自是死无葬身之地。”
  弘治皇帝叹口气,摇头道:“朕所虑的,岂会是区区几个蟊贼,于朕而言,这些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只是……朕至江南,所见种种,却察觉到,这江南虽是富庶,可百姓,依旧艰辛,这一百多年来积弊重重,想要收拾这局面,谈何容易,你看这紫金山中……”
  他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朝廷已明令百姓不得入紫禁城盗猎和盗伐,此乃太祖高皇帝陵寝所在,凡有入禁地的,定要严惩不贷。可又如何呢,前日,孝陵卫拿住了七人,昨日,孝陵卫又拿住了三人,朕亲自见了这些盗猎、盗伐之辈,本料他们乃是獐头鼠目的贼子,却不过是一脸老实巴交的寻常小民,继藩啊……他们声泪俱下,说自己活不下去了,为何……朝廷如此多的善政,改了这么多的弊病,却依旧还有人艰辛至此,以至……冒着杀头的危险,进入孝陵禁地?”


第一千六百零六章:开天辟地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忧心忡忡起来。
  百姓们为了生计,可以无视国法。
  这是什么缘故呢?
  说到底,无非是饿着肚子,穷疯了。
  若是人人如此,朝廷当如何处置,统统杀头?又或者,统统予以赦免,可若是人人赦免,那么律令便形同虚设。
  弘治皇帝叹道:“朕已命孝陵卫,将这些百姓们放了,可是……放了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此处乃是孝陵所在,太祖高皇帝的陵寝,朕放了人,明日有恃无恐前来盗猎和盗伐的人会越多,朕现在是左右为难,若是放任,则是不敬祖宗,大明天子,承祖宗之恩,克继大统,八荒称极,自当敬天法祖。可若是严惩不贷,这些百姓们,又何其的无辜呢,他们终究……不过是想果腹啊。”
  “人人都说江南好,说此处乃是鱼米之乡,可朕所见,除了宵小贼子之外,便是这些衣衫褴褛的百姓,大明的税赋,半成以上皆来自江南,可这衣衫褴褛,饿的皮包骨似得百姓,也源于此,这还是鱼米之乡,是富饶的东南半壁吗?”
  弘治皇帝不断发问。
  方继藩便道:“陛下,还记得那齐志远吗?陛下与儿臣初来此地,那齐志远设宴款待,菜肴丰盛至极,有一味菜,儿臣现今还记得清楚,叫做鸭尖,取鸭的舌尖,专做一个菜,这需浪费多少只鸭子?可是儿臣又听说,有的百姓,可能一辈子,只吃过几顿肉,有的人,临到了死,竟是不知肉味。儿臣想说的是……江南富饶,土地肥沃,可是这丰富的产出,却尽吃进了齐志远的肚子里,其他人挨饿,也就理所当然了。”
  弘治皇帝听罢,颔首点头。
  不得不说,江南半壁,反而是旧政最顽固的区域。
  归根到底,一方面是山高皇帝远。另一方面,恰恰是因为这里是鱼米之乡,产出丰富,造就了无数的豪族,这些豪族,可不是北方那些土财主这么简单,他们抗风险的能力尤其的强,京师的几次危机,都无法动摇他们。
  甚至可以说,江南豪族,是旧政的最大得利者,八股取士的时候,这里读四书五经的读书人最多。
  有功名的读书人可以不纳粮,别的地方的士人,土地贫瘠,本就没什么产出,若是不纳粮,也只是省了一些开支。可这里的大户,凭着这个,就足以节省数不清的财富。
  财富日积月累之下,他们单凭着从前的优待,就可以获取数不清的利益,自然而然……他们顽固的信奉着从前那一套,不肯妥协。
  弘治皇帝道:“卿家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就说这钱庄免租,朕听说,这西山钱庄的土地,在江北最多,可在江南,卖地的人却少,以至于,西山钱庄在此,拥有的土地并不多,自然而然,能容纳的免租百姓,也是有限,想要动摇本地世族的根基,只怕没有这样的容易。继藩……朕现在算是想明白了,继藩啊,不给百姓们土地,不让他们安心耕种,从地里找出食物,他们饿了肚子,没了衣穿,饥寒交迫之下,在这孝陵盗伐、盗猎,便算是轻的,重则谋反作乱,这江南……不能乱啊。”
  “这些日子,儿臣也一直都在思考百姓们的问题。”方继藩很认真的看着弘治皇帝。
  方继藩是幸运的,三观奇正,心怀苍生的他,遇到的天子乃是弘治皇帝,两个同样心系天下的人在一起,总是能寻到许多共同的语言。
  弘治皇帝不禁露出了喜色,目光也亮了几分,道:“噢?思考的如何?”
  方继藩道:“陛下是最清楚儿臣的,儿臣对百姓们,可是挂念的很哪。在这孝陵,儿臣闭门思过,心里觉得,这些年来,虽是做了许多的事,可单品免租,还是远远不够,儿臣倒是有一个章程……想要献上。”
  弘治皇帝眉一挑,道:“取来朕看。”
  方继藩果然从袖里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章程。
  弘治皇帝心里暗暗点头。
  朝野内外,论起为君分忧,方继藩算是最得力的了。
  这不只是自己的女婿,这还是自己的肱骨啊。
  他忍不住又用欣赏的目光看了方继藩一眼,而后低头去看章程。
  这一看,脸色骇然,似乎是在看一件前所未有的事,甚至……被方继藩大胆的想法给吓着了。
  “旷古未有,旷古未有,只是……继藩……这样做,能成吗?”
  弘治皇帝这时表现出了极大的担忧。
  章程中的东西,写的是很明白,甚至……弘治皇帝可以认定,这个章程对于百姓的帮助,可谓极大。
  可问题就在于……方继藩固然解决了许多人的生计问题。
  可同样的……也可能带来更多新的问题。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这不是玩笑,是天大的事,成了,就是利在千秋,不成,这惠民,可就成了贻害天下了。”
  方继藩道:“陛下,这个章程,儿臣可以用人头担保,断然可以践行,不妨,先下旨杨一清,让他试试看。”
  弘治皇帝显得很疑虑,手轻轻的拍打着案牍,时而眉头舒展,时而眉又皱起。
  “要不,儿臣还可以添上儿臣的弟子……亦或……弟子们的全家老幼……不然……便是儿臣的徒孙们……”
  弘治皇帝眼微微的阖着,耳里对方继藩的话,充耳不闻。
  猛地,他张开了眸子:“成了,就是卿家的不世之功,不成,朕也不想取谁的人头,这里是孝陵,太祖高皇帝在上,这便是朕这不肖子孙的过失……见这章程,发杨一清,命他酌情处置!”
  方继藩顿时振奋起来。
  自己准备的一幕好戏,终于可以开场了。
  其实这一个章程,方继藩自己都觉得胆大包天,陛下是否对自己信赖,连他自己都拿捏不准。
  毕竟……这是破天荒的事。
  弘治皇帝恩准之后,似乎为了平抑自己的心情,呷了口茶,面带微笑:“紫金山,真是一个好去处,朕来此,没有心思看看着孝陵的风景,却只顾着想着这天下事来,朕现在也算是想明白了,若只在此愁眉不展,也不是长久之计,明日……随朕走一走,去看看那孝陵的神道,去见一见这紫金山的风景。”
  方继藩心里也轻松了:“儿臣遵旨。”
  他与弘治皇帝,既为君臣,又为父子,跟着弘治皇帝,反而轻松了。
  在外人眼里,他是这个世界的方继藩,而在弘治皇帝身边,他仿佛才可以成为那个真正的方继藩,那个穿越而来,心系天下,立志要为苍生立命的方继藩。
  他喜欢这种感觉,作回自己的感觉,挺好。
  ……
  一封快报,火速送至保定。
  保定巡抚衙门,在这一刻,却是格外的紧张起来。
  有圣谕。
  保定巡抚乃是杨一清。
  杨一清当初被贬黜为小吏,此后……从小吏做起,他毕竟金榜题名,自是极为聪慧,有着极强的学习能力。同时,入过翰林,管理过马政,独当一面,这样的人,哪怕一朝跌落到了谷底,但凡只要摆正心态,便迅速能重新起复。
  因而,他先为小吏,此后为司吏,最后成为典吏,三年之后,又历任了县令、知府,最终……在欧阳志的举荐之下,成为保定巡抚,执掌新政大局。
  有了如此丰富的经验,杨一清对于新政的理解,对于各种政策的贯彻,早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这保定和通州上下,没有人不佩服他的。
  这份旨意,不过是一份章程,上头什么都没有说,却盖了天子的印玺。
  杨一清打开了章程,细细的看过之后,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茫然的抬头,五味杂陈。
  下头诸官纷纷屏息的凝视着杨一清,听候杨一清的差遣。
  杨一清深吸一口气之后:“这份章程,立即抄录数十份,先让钱粮司进行筹算,确定钱粮没有问题之后,而后再印刷成册,要求上下官吏,都能通读,此乃惠民大策,关系重大,陛下将这……交给了我们保定,保定一区区一府一州,而成立行省,其本意,便是敢为天下先,今日……这大策,也当以我保定而始,诸公,都打起精神来,先看看是否施行,而后进行试行,试行的过程之中,要多发现问题,想着如何去避免,如何去解决,此事,老夫亲自来抓,至于试行的地点,就自清苑县开始,下文清苑县令,让他来老夫这里,老夫有些事,先要和他交代清楚,清苑县的诸司吏,明日也来巡抚衙门点卯,老夫要一个个交代,这是大事,与民之福祉息息相关,我们都办不成,天下就没有人可以办成了,所以……诸公共勉!”
  他的话,掷地有声。
  上下官吏听罢,纷纷行礼:“遵命。”


第一千六百零七章:一击必杀
  杨一清是个办事很利索的人。
  毕竟宦海浮沉,经历的事,比寻常人多的多。
  他本就干练,又有在基层的经验,如今将新学和新政的方法融汇贯通之后,爆发出来的能量极为惊人。
  当日,他留下了清苑县令,细谈了推行这个大策的所有细节,次日又见了清苑县上下所有官吏,一宿未睡的他,已拟定出了一个章程。
  当然,在保定,任何一个事,都是先进行讨论,研究可行的方案,而后拟定细则,最后吩咐试行,试行之后,再检讨过失,进行改正,最终才开始命其他各府各州各县的官吏来此观摩学习,此后推行保定布政使司上下。
  这是一套缜密的方法,是一次次摸索出来的,因而清苑县上下对此也见怪不怪,只是……对于这大策的内容,却还是让他们不禁议论纷纷。
  推行得下去吗,事情能成吗?
  谁的心里也没有底。
  傍晚之时,西山已派了人来,开始和杨一清细谈,杨一清直到子夜,方才疲倦的在后衙的廨舍里歇下。
  次日清早,清苑县各坊各乡,已开始张榜下文,甚至各个学馆,每一处茶楼,每一个集市里,都开始出现了传达大策。
  与此同时,杨一清又开始请了保定的相关商贾,继续讨论。
  这是一个冗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之中,身处其中的人,见怪不怪,可这对于寻常小民们而言,却是骇然无比。
  一封封杨一清的奏疏,火速的送往南京。
  这是他对大策的一些理解和执行中遇到的困难情况,当然还是免不了倒一些苦水。
  不过字里行间,抱怨是有的,却绝没有任何对于大策的质疑。
  ……
  这个时候,南京城已是疯了。
  土地的连日看涨,尤其是大量的大士绅纷纷出手,市面上,仿佛银子成了草纸一般,变得不值钱起来,那本是几两银子的土地,转眼之间开始暴涨,只四五日功夫,居然就到了二十三两。
  暴涨了三倍……
  这意味着,齐志远咂下了五百万两银子,购置的土地,价值一千五百万两。
  这还不必说,齐家本身就还有大量的土地。
  如此的巨利之下,齐家上下沸腾了。
  这是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这个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啊。
  以往靠着收佃租,只怕三辈子也挣不来这几日挣来的银子。
  齐志远戴上了大墨镜,同时脖子上,也多了大金链子。
  事实上,江南士绅本是不喜这些东西的,在江南士绅们眼里,这东西不雅,只有北方的土财主们才喜欢。
  可齐志远实是喜出望外,他猛地意识到,为何那些土财主们喜欢这玩意了。
  人若能短时间内牟取暴利,换做是谁,都忍不住想要翘起尾巴来嘚瑟,这是人之常情,这大墨镜和大金链子,某种程度上说,就满足了这种心理上的需求。
  齐家本是早就过了嘚瑟的时候,毕竟已有十数代的传承,锦衣玉食,富甲一方,可这一次,却是将自己的家业,足足翻了足足三倍,寻常百姓,要让自己的家业翻几倍不算什么,可齐家这样的家族,身价暴涨,却是极恐怖的。
  现如今,外头的人都晓得齐家又一次发迹了。
  不少人开始效仿齐家,有人后知后觉,自然也是疯了似的开始购置土地。
  银子不够?没关系,可以用杠杆啊,用土地作为抵押,便可借来足够的银子了,买了地,坐等升值便是了。
  这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啊!
  借贷……某种程度而言,对于许多士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眼看着有大钱挣,凭什么不挣,毕竟他们手里的余钱不多,自己不挣,就要被别人给挣了。
  这江南大地,眼看着所有的士绅都需重新洗牌,可不能让别人的家业,远远超过自己,凭什么,自己数代经营,本是比别人强,就要甘居人下呢?
  何况……别人不也借吗?
  西山钱庄这里,资金已经开始有些紧张了。
  好在钱庄取消掉了寻常小民的借贷,你若是只拿几十上百亩地想来抵押借贷,钱庄压根就懒得搭理。
  江南这儿,宛如一次狂欢,所有人疯狂的收割着土地,挥舞着借来的银子,每一个人都是齐志远,每一个人都在四处打听土地的价格。
  这土地的价格,可谓是一日一变。
  齐志远,自是风光了许多。
  在南京,一处八股制艺的书院将他请了去。
  现如今,八股取士已被裁撤,可在江南,学习八股的读书人,依旧还有。
  人们随着惯性,依旧还是对于这些能读八股的读书人抱着极大的敬意。
  正因如此,秦淮书院便应运而生。
  齐志远一到,书院的院长便亲自迎接出来,随之而来的,都是本地的名流,彼此之间,大家纷纷见礼。
  院长感慨道:“齐公乐善好施,愿捐纳书院八千两纹银,补助书院,此等义举,实是令人大开眼界,齐公且请。”
  齐志远面带微笑,心里却不甚在意,八千两银子而已,自己随便卖一块指甲缝一般的地,也就来了。
  之所以襄助这书院,是因为这样的书院,甚得南京六部诸公们的赏识,因为衮衮诸公们认为,八股依旧还是正途,真正的读书人,决不可荒废,此次捐纳了银子,南京六部那边的交道,也就好打了。
  齐志远只颔首点头,与其他士绅联袂进入了书院。
  这书院之中,诸生纷纷至明伦堂,齐志远本就有举人功名,且此次捐纳了大量的金银,少不得在此刻要站出来说上几句。
  齐志远上前,看着下头纶巾儒杉的读书人,一时激动,张嘴便道:“余自入了书院,当先便见一牌坊,上书‘万世师表’,想至圣先师教授圣学,有弟子七十二,名动天下,又作春秋,乱臣贼子闻之恐惧,今我等门下走狗不肖,以至让奸佞……”
  他说到奸佞时,故意拖长了尾音,意有所指。
  一旁的院长却是脸色变了一下,怕他说错话,便拼命的咳嗽。
  可读书人们却纷纷叫好起来,未来的前途,变得昏暗不明,断绝了仕途之路,早让这些读书人心里焦灼不安,说到底,不就是奸佞当道吗?
  齐志远激动的脸色通红。
  随即,咬牙切齿起来。
  他虽是内心有喜悦,可也有强烈的憎恨,于是,他不打算理会那院长的暗示,正待继续开口……
  却在此时,突然有人急匆匆的进来,边大呼着:“不妙了,不妙了。”
  来人……竟是齐家的一个子弟。
  这子弟大叫道:“伯父,伯父……出大事了……”
  “你这是做什么。”齐志远冷了脸色,怒而向自己的侄子厉声道:“你何故来此?”
  下头人头攒动的读书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窃窃私语。
  院长立即站起来,想要示意大家安静。
  其他的士绅,看着齐志远的目光,多少带着眼红。
  毕竟,齐家在这一次土地的涨跌之中,牟利最大,后头的人,虽也纷纷行动起来,却也不过是分一杯羹罢了。
  现在见发生了意外,便都不解的看向那齐家子弟。
  这子弟焦急万分的样子,急道:“保定……保定……发了告示,已传告天下了……”
  保定……
  保定距离江南,十万八千里,彼此并无关联,保定发了个告示,和这南直隶有什么关系?
  齐志远阴沉着脸,觉得这个侄子,甚是不懂事,今日传出这事,怕是要被笑话的。
  齐家,到了如今……已经不容人笑话了。
  于是他咬着唇,默不作声,拼命想表现出气度。
  这侄子则继续道:“伯父,这榜文自称是什么惠农大策,说是……说是自保定开始,开始对所有西山钱庄的免租土地,进行补助。所有的补助,由官府统一进行,免租的土地,官府提供其良种,对那些使用的肥料,以及除虫的农药进行补助……”
  嗡嗡嗡……
  一下子……明伦堂里开始混乱起来。
  保定开始补助……
  给那些本就占了西山钱庄便宜,获得免租土地的人?
  齐志远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道:“这……这怎么可能……若是以此而论……这朝廷的银子,从哪里来?如此,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侄子便道:“伯父……那告示说的很明白了,说是百姓们对于农事不通,有人春耕时,只想着尽力少在土地上投入,所以不肯购置好的良种,舍不得用肥料,因而年产低下,此举,既是惠民,又是要鼓励百姓们尽力用最好的粮种,普及肥料。如此一来,朝廷固然给出了不少的补助开销,可若是能因此而粮食增产,最终惠及的也是天下,西山钱庄和屯田所那边,也发了告示,说是要尽力协助此事,保定布政使司敢为天下先,先从保定开始,而后推及天下。”
  什么……
  这已是说得非常的明白了,可是……
  齐志远骤然之间,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发冷,眼前竟是有些黑了。


第一千六百零八章:天亡我也
  这是害人啊。
  齐志远是何等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告示意味着什么。
  首先,这补助几乎是针对西山钱庄的免租农人的,其他的土地,自是没份,如此一来,西山钱庄的免租土地产量势必增加,而其他私产的土地又当如何呢?
  同样的是耕地,你前期的投入比别人高,增产之下,粮食势必大丰收,可人家投入少,粮食足够一家人吃喝,多余的粮食,能卖出去即可,换多少钱,看运气。
  而你前期投入不菲,又需购置良种,还需购置肥料,产量增加了,收益呢?
  这几乎是说,未来……这土地某种程度而言,会成为一种负担。
  当然……这里头真正坑人的却是……
  如此大规模的补助,朝廷肯定是负担不起的。
  所以齐国公那个狗东西,便从保定开始,一方面是保定富庶,他们的税收充裕,拿出一点银子来补助农人,并非是什么难事,所以这个补助,在保定一定能够执行的下去,补助了农人,农人增收,谷物价格低廉,朝廷轻而易举,就可以增加粮仓的储量,这对朝廷和对农人而言,都是互惠的事。
  可问题坏就坏在,它是在保定推行,保定乃是新政省,许多的大策,都是自保定开始进行,而后再推及天下。
  譬如,保定就曾率先取消八股取士,进行选吏为官;譬如,保定就曾率先修建铁路。
  江南固然和保定现在没有关联,可未来一旦时机成熟,这个惠农的大策推行开来,也只是迟早的事。
  一旦推行……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西山钱庄的租客,他们不但得到了免租土地,还得到了补助,而西山钱庄之外的土地呢?
  这可是朝廷拿出了真金白银啊。
  倘若有人有一个宅子,而后有人告诉你,这个宅子,现在你固然可以住着,可若是十年,二十年,也可能是三十年之后,这宅子会毁于一旦,那么……这个时候,你还会安心住着这个宅子吗?
  但凡是‘聪明’一丁点的人,都会宁可将这宅子,赶紧卖掉。
  因为留在手上,就如头上悬着一柄利刃,一旦这个惠农之策,自保定府,推及到了天下,手中的土地,可能就更加不值一钱了。
  齐志远深吸了一口气,他狠狠的瞪了一眼自己的侄子,继续深呼吸之后,他露出了笑容,一脸泰然的朝其他士绅道:“这不过是雕虫小技,那西山鼓捣的事,还少吗?我等不必多虑,此小事尔。老夫这侄子,向来鲁莽,倒是冲撞了诸位,还请海涵。”
  诸士绅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血色,很奇怪的是,得知了这件事之后,大家都表现的出奇的冷静,每一个人,都将这件事当做没有发生一样,既不咒骂,居然也无人议论。
  “年轻人嘛,莽撞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哈哈……令侄是真性情……”
  “齐加枝繁叶茂,齐公好福气啊。”
  齐志远也微笑:“哪里。”
  他继续镇定自若的给书生们讲了一番话,不过正午本该院长在此设宴,齐志远却拒绝了,只推说自己身子有所不适,告辞回家。
  那侄子一路跟着自己的大伯回家,见大伯一直一副镇定的样子,倒也松了口气。
  可谁料,一进了家门,齐志远的脸色,便瞬间垮了下来,而后盯着侄儿,急匆匆道:“立即……立即卖地,能卖多少是多少。”
  这侄儿的思维似乎还有点转不过弯,愣愣的道:“伯父……这……小侄见其他人似乎都不担心,怎么突然……”
  齐志远没有耐性再多解释,气急败坏的道:“混账,快去卖,迟了一步,剥了你的皮。”
  这地,乃是士绅人家的根本,哪怕是齐志远投机,在他的盘算之中,齐家依旧还是需握有大量土地的。
  甚至可以说,那新政的惠农之策,若在平时,对他不会有任何的影响,只要地在,大不了土地的收益低一些,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还有收益,齐家照样吃香喝辣。
  可问题就在于,齐家举债了啊。
  欠了一屁股的债,每月的利息,便已惊人。
  若是手上没有周转的现银,这些债务,足够将齐家压垮。
  这惠农之策一出,谁还肯买地。
  不买地,自己收来的这么多土地,需要还债时,这些土地卖给谁?
  惠农之策……只是一把软刀子,甚至……对当下的齐家不会有任何的影响,可是对于举债的齐家而言,却又可能是压垮齐家的一颗稻草,很多时候……只需一根稻草,就足以让人家破人亡了。
  侄儿被齐志远的怒色吓得连忙道:“是,是,小侄这就去。”
  而后,齐志远便疯了一般,先是冲去了账房,寻到了账房先生,劈头盖脸的就让账房先生筹算齐家手头有多少可动用的现银。
  这先生顿时吓得战战兢兢的,他从未见过老爷这般的失态。
  到了傍晚的时候……那侄儿便又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道:“大伯,大伯……不妙……不妙了。”
  齐志远显得很紧张:“什么事?”
  “牙行里,再没有人买地了,消息已经传开了,大家伙儿都说,现在谁买地谁吃亏,将来惠农之策推及天下,这地便不值钱了。”
  齐志远身子颤了颤,倒吸了一口凉气,煞白着脸道:“地价呢……地价呢……”
  “地价倒是还维持着,反正也没人买……”
  有价无市……
  齐志远眼睛红了:“其他几个大姓,有什么举动?”
  “似乎……也偷偷开始卖了,听说……张家……张家的世伯,因为这个……差点儿要悬梁自尽了,说是欠了一百七十多万两银子,买了无数的土地,现在地价虽高,却没人卖了,说是……说是……幸好,有人将他救了下来……”
  齐志远浑身斗争颤抖。
  现在细细思来,这就是一个陷阱。
  从一开始,西山钱庄都在想方设法让齐家和许多的士绅人家欠债,还债的前提是,大家一起把地价推高,而后将这些价格高昂的土地,转售给那些无知百姓,可现在,这么一个告示,等于是直接告诉那些百姓,这地……谁买谁是大傻瓜。
  那么……
  他觉得自己的两腿发软。
  这时,那账房匆匆而来:“老爷,老爷……”
  “算……算出来了吗?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老爷,账上还有纹银十一万……”
  “十一万……”齐志远脑子懵了。
  这些日子,疯狂的购地,漫天的撒银子……五百万两,早已花了个干干净净,十一万……有个什么用,自己每月要还的利息,便是三十余万啊。
  那可是自己白纸黑字,签下去的契约……
  他浑浑噩噩的抬头看了看天,嘴唇哆嗦了一下:“这……这是……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老爷,老爷……”账房小心翼翼的看着齐志远:“老爷……不怕,我们不是还有……还有地……”
  齐志远咬牙,扬手便给这账房一个耳光:“什么都没了,什么都要没了,地……现在的土地,还能换来银子吗?走,去钱庄,去找那王金元算账!”
  齐志远愤怒了。
  这个世上,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人可以算计他。
  自己是什么身份,他王金元,一个商贾,又是什么身份?
  他杀气腾腾的到了钱庄,在这里……却又发现了许多的老熟人,有人捶胸跌足,有人放声大哭。
  齐志远下了马车,挤入人群,朝外头的护卫道:“我乃齐志远,要见王金元……让开……”
  他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居然硬推开了一个护卫。
  接着,直接冲进了钱庄,如一头愤怒的狮子,寻到了钱庄的后厢,便见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有护卫要将他拦下,却听屋檐之下,有人道:“放开他。”
  齐志远抬头一看,说话之人,正是王金元。
  王金元穿着绸缎的衣衫,站在屋檐之下,檐下挂着一个鸟笼,他手里拿着细竹,正愉快的逗着鸟儿。
  “齐兄,怎么今日有闲……”
  齐志远怒不可遏的道:“王金元,你干的好事,你竟害我?”
  “害你?”王金元突然放下了细竹,脸拉了下来,看着齐志远:“这是什么话?”
  “呵……”齐志远道:“这都是你算计好了的,起初你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请君入瓮的把戏……”
  王金元微笑道:“起初,老夫说了什么话?”
  “……”
  就在齐志远一愣神的功夫,王金元却道:“老夫是不是说了,这世上的任何买卖,棋手是不会输的,血本无归的永远都是棋子,因为棋手置身于棋盘之外,反手之间,即可翻云覆雨。这话……老夫想起来了,你看,老夫是个耿直的人,说话一向是一针见血,可是,老夫骗了你吗?你来……一定是因为血本无归了吧,哎……你齐志远,是个什么东西,区区一个士绅地主,真把自己当成大庄家,当成棋手了?老夫问你,你配吗?”


第一千六百零九章:上达天听
  王金元所言,真是如锥子一般扎着齐志远的心。
  他是何等人物,岂会受此屈辱,于是冷笑连连。
  王金元而后背着手,轻蔑的看了齐志远一眼:“你到了今日,尚且不知这天下已经变了吗?尔不过是蜉蝣和挡车螳螂而已,竟还敢妄想自己是棋手?你的命运,早已被齐国公安排的妥当了,到了现在,竟还敢狂妄?”
  “你……谁也安排不了老夫,大不了……鱼死网破。”齐志远面目狰狞,厉声大喝。
  他不甘心,绝不甘心,十数代的家业,岂是你们说如何就如何的?
  何况他不是一个人,这江南多少世族,会任你们摆布?
  王金元面无表情的看了齐志远一眼,似为他默哀:“你一定在想,就算是抵押的土地被收走了,这五百万两银子买下的土地,却还是你的,你们虽是损失惨重,可手里依旧还是有大量的土地,所以……谁也奈何不了你?”
  这话……真说中了齐志远的心坎里。
  不错……
  他不是没有底牌。
  虽然祖传的土地作为抵押,被没收了。可自己手里还有大量收购的土地,家业只要不失,怕个什么?
  他只是不忿自己被王金元所欺骗罢了。
  “天真!”王金元轻描淡写的道。
  “你……”齐志远想要上前,此刻他彻底的愤怒了。
  却早有几个护卫要截住他。
  王金元依旧背着手,有恃无恐,笑吟吟的看着齐志远:“你难道就没有想明白,事到如今,你已是大势已去了吗?你的祖传土地,既被没收,噢,不对,不只是你,且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传承下来的土地,统统到了西山钱庄的手里,西山钱庄现在已握有了大量的土地,自会放出来,用来免租,到了那时,你们手里的那些土地,又有何用?你们的土地能招去几个租客?种出来的粮食……价值又有几何?”
  “从一开始,你们就注定会败,因为……齐国公若要你们死,自有一千种法子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这么说罢,今日,朝廷可以出一个惠农之策,明日……朝廷照样可以下旨加征你们的税赋。甚至,只要朝廷改一改规划,不容许你这样的人蓄养奴婢和庄客,你看……你死不死?”
  “我家齐国公,之所以还费了一些脑筋来骗你,那是因为我家齐国公是个讲道理的人,至少……还晓得有规矩,他是心太善啊。如若不然,他便是冲进你家里去,将你打死,那又如何?他若是让人在你的地里都撒上盐,你又能如何?所以我才一再说,齐国公就是齐国公,我这少爷,真是了不起,他明明可以打死你,偏偏还肯动脑筋,这就是他难得可贵的地方。而你呢,你这狗一样的东西,到现在还不识趣,你是个什么东西,以为在这南直隶,横惯了,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到了现在,不知对我家少爷感恩戴德,居然还敢打上门来,你还想打人是不是?”
  齐志远咬牙切齿,可他竟是隐隐觉得……好像这王金元所言,竟是颇有几分道理。
  王金元唇边勾起一抹嘲弄的冷笑,拂袖道:“趁着我家少爷,现在还跟你们讲道理的时候,乖乖就范,那便是你的造化,可若是还执迷不悟,便是死路一条,来人……送客,将这狗东西给我赶出去。”
  这齐志远面上变幻不定。
  他心里依旧不甘,可现在……心里却又滋生出了绝望。
  他面目狰狞的瞪着王金元道:“你以为皇上会放任你们这般猖狂,会放任这社稷不稳,而轻信齐国公吗?呵……现在魏国公府……图谋不轨,便是派来的钦差也被收买,这个时候……陛下会将我们赶尽杀绝?你们这些商贾,只看眼前之利,还是读书读的少,哈哈……”
  他边大喊边大笑,被护卫架了出去。
  直到走远了,他口里还在大叫:“等着瞧吧!到时,自会有人给我们做主!”
  ……
  江南的士绅,齐聚南京。
  随即,便是乌压压的人至南京礼部衙堂。
  数百人跪拜于此。
  齐志远捶胸跌足,这一次又打了头阵。
  几乎所有人都是面如死灰,户部堂官不敢怠慢,立即将士绅们的陈情送至南京户部尚书刘义的手里。
  刘义对于这些士绅,是满怀着同情的。
  士绅都活不下去了,这天下,还能好吗?
  他自是立即命人去请各部部堂于此。
  众部堂落座,一个个面色凝重。
  自是有人开始发牢骚:“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流言蜚语遍地,又是钦差杀人,又是西山钱庄侵吞、欺诈士绅田产,似这般下去,可怎么得了,诸公,到了这个时候,不能再装聋作哑了,需先安抚诸绅,再上奏朝廷,哎……给他们讨一个公道吧。”
  “可是这么多的人,就这般跪在外头,实是太不像样子了,还是先劝着他们,让他们先回去,候着消息才是。如若不然,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人家已经明言了。”刘义捋须,怒气冲冲:“今日不讨个公道,便宁愿死在此,他们不肯散,难道还要让人带兵将他们赶走吗?非常之时啊……我等也做不得主,可说实话,这西山钱庄,也太过分了。还有那什么钦差……至今还躲在孝陵,无法无天,实在可恶,现在这些人递上陈情,其一是要讨还公道。这其二,便是要朝廷做主,说这钦差,定是和西山钱庄勾结好了的,为祸作乱……”
  刘义说到此,面上却露出了些许的佩服之色。
  不得不说,读过书的人就是读过书的人,竟能想到将西山钱庄和钦差勾结起来。
  毕竟……钦差擅杀大臣,已是死罪,现在故意与西山钱庄联系,无非是让西山钱庄,又多一条罪证。
  “也罢,赶紧上奏吧。”
  “听说,英国公张懋即将到了,他此次,也是奉旨而来,乃是钦差,却不知会如何处置孝陵那个翰林。就请英国公,来收拾这个局面吧。”
  众部堂议论定了,却纷纷摇头。
  ……
  张懋的人马,可谓是步步为营,便是为了提防生变。
  浩浩荡荡的军马,至镇江渡江,而后进抵石头城,还未入南京,便先下了军令,张懋本部人马,与南京守备军马换防。
  等张懋骑马入城,南京六部诸官率官绅至城门迎接。
  这乌压压的,为首的户部尚书刘义还未开口,身后便喧哗起来。
  却是齐志远等人蜂拥抢出,个个拜于地,高声大呼:“请英国公做主……”
  “我等有天大的冤屈,若英国公不肯做主,学生人等,便撞死至此,死了干净。”
  不只是士绅,沿途不少读书人,也纷纷鼓噪起来,场面浩大。
  以至于随来的军马,立即戒备起来。
  张懋倒是胆大,利落的翻身下马,虽然孑身一人步行上前。
  他左右顾盼,见这些士绅和读书人激动不已,又见刘义等人……露出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却并没有阻止,张懋便正色道:“本官奉旨调兵来此轮换防务,你们有什么冤屈,一届粗人,且初来乍到,能明辨什么是非,尔等何不寻本地父母官定夺?”
  齐志远等人今天是打定了主意的,便哭做一团,道:“我们一告西山钱庄,二告钦差与之勾结,此事,唯有英国公能做主。”
  张懋来此,是奉旨而来,也是为了防范江南出现什么纷乱的局面。
  谁晓得刚来,便遇到了这样的事,且还涉及到了西山钱庄和钦差。
  他抵达镇江时,就晓得钦差杀了左副都御史,已是万死之罪,只是人家是钦差,便是自己,也不能奈何,这事儿,非要皇上做主不可。
  只可惜……听闻陛下近来不见外臣,深居在宫中,一切都只发出旨意,对于钦差杀人之事,也并没有定夺,倒是奇怪了。
  张懋心里纳闷,看着眼前的境况,打起了精神,见士绅们个个磕头如捣蒜,周围又有不少读书人喧哗,这人头攒动之间,竟是漫天的怨气。
  他想……此事若是今日不给他们一个说法,这些人若是闹起来,也不是办法啊!
  只是……说西山强取豪夺了他们的土地?却不知继藩那个小子,又藏着什么主意了,哎,却让老夫来为他收拾残局。
  于是他定定神,道:“来人,先将那孝陵中的钦差请下山来,至于西山钱庄……也一并派人叫他们主事的人来,是非曲直,过问一下也好。”
  他顿了顿,不容置疑的看着齐志远等人道:“尔等随本官入城,一切稍后再说。”
  齐志远微微转头,与身边的一个士绅交换了一个眼色。
  那士绅朝他暗暗点头。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英国公和齐国公乃是世交,单单指望着英国公来为他做主,怕是板子举起,最后也是轻轻放下,但是今日到了这个份上,自是要让这英国公知道,一旦江南人心背离,会是什么后果。
  他们要的是,今日之事,能够上达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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