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5章 龙颜大悦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发布时间:2024-06-28 23:20:50|字数:33990
方继藩豁然而起,对朱厚照道:“将此人,立即带去宫中,太子殿下亲自去,要和陛下讲明缘由。”
朱厚照倒也认真起来,不敢怠慢。
于是带着这鞑靼人入宫觐见,到了傍晚时,才沮丧的回来。
“怎么样。”方继藩等得急了,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耸耸肩:“查无实据,当然是让厂卫继续去打探,父皇是要面子不要命呀,觉得这只是空穴来风,倘若不去大同,不与诸部盟誓,反而显得,他胆子小,不敢去,他要做第二个唐太宗,他怎么就这么好大喜功呢,果然是昏君啊,本宫没有说错。”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心里说,你们父子,不是一个德行吗?
当然,方继藩对弘治皇帝,是可以理解的。
天可汗的称号,对于任何天子而言,都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相比来说,这天可汗,比去泰山封禅的逼格还要高,就这泰山封禅,还不知多少皇帝赶着去凑热闹呢。
人嘛,总得有点追求,做皇帝的,也一样。
就这么点爱好了,你还剥夺他,说的过去吗?
方继藩便背着手:“陛下还说什么?”
“父皇说,让你想办法,加强戒备。”
“……”
方继藩龇牙咧嘴,心里默念:“昏君!”口里却道:“陛下真是圣明哪,既然托付如此重任,我方继藩一定竭尽全力才好。”
说着,方继藩下意识的扶了扶蛤蟆镜,这蛤蟆镜,果然很有用,能掩饰内心的想法,别人看不到自己的内心。
朱厚照道:“父皇自己要找死,看来是没得救了。”
方继藩却是皱眉:“得想想办法才是,可惜,太子殿下,不能代替陛下去……”方继藩一脸古怪的看着朱厚照:“说起来,太子殿下,你咋和陛下不像呢?”
朱厚照:“……”
若是长得像,乔庄易容一番,倒是让太子想办法,代替弘治皇帝去,倒也无妨,可是……真不像啊。
这令方继藩很纠结。
朱厚照一把提起方继藩的衣襟:“你想说什么?”
方继藩忙道:“没,没有。”
朱厚照道:“我长得像我的母后而已,你看朱载墨,他就和父皇一模一样,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是父皇的儿子,朱载墨是我的儿子,孙子像大父,你有什么意见?”
“没,没有。”方继藩的脖子,像要捏断了,拨浪鼓似得摇头。
朱厚照才眯起眼,放开方继藩:“你的意思是,让人取代父皇去?如此一来,在天下人看来,父皇与诸部盟誓,名垂青史,同时,也可保障父皇安全?”
方继藩点点头:“有这个想法,可惜……”
朱厚照道:“其实……我看王守仁长得很像。”
方继藩:“……”
还别说,真的很像。
方继藩突然有点心疼王守仁他爹王华了。
方继藩道:“我想,可能是守仁近来有些中年发福了,面上的肉长多了一些,这才像的吧,你别乱说。”
朱厚照道:“就是鼻子不及父皇高耸。”
方继藩:“……”
朱厚照惊喜的道:“去将王守仁那东西叫来。”
方继藩不禁道:“太子殿下,伯安是我的爱徒啊……”
朱厚照背着手:“这是大事,父皇若是有失,你方继藩死无葬身之地。”
不久……
王守仁被叫到了镇国府的正堂。
步入堂中的时候。
便见朱厚照围着他转悠。
朱厚照笑嘻嘻的打量着他,忍不住拍手:“好,好的很。”
王守仁:“……”
方继藩则背着手,痛心疾首的样子。
朱厚照道;“现在有一件大事,要交代你去做,你敢不敢?”
王守仁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咳嗽:“伯安啊,其实,你不想做,也可以不做的。”
“这涉及到了千千万万人的生计,用你们读书人的话,叫做关系社稷苍生。”朱厚照在旁添油加醋。
王守仁平淡的道:“若为家国之事,臣岂敢不去。”
朱厚照便大叫道:“你看,他自己说的,来,来,来……来人……取标尺来。”
外头刘瑾探头探脑,高兴的不得了,他不太喜欢王守仁,总觉得王守仁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很歧视自己,作为研究院院长的亲随,身上带着小锤子、标尺之类的东西,这都是很合合理,刘瑾大腹便便的进来,取了标尺给朱厚照。
朱厚照拿着标尺,在王守仁的脸上丈量,口里喃喃念:“个头矮了一些,眉稀疏了一点,重要的是鼻头小了一些。”
“来来来……”方继藩也有些忍不住了,将自己的蛤蟆镜摘下,戴在王守仁的鼻上。
“咦,神了!”朱厚照高兴的手舞足蹈。
这蛤蟆镜一戴,顿时,之半张脸被遮盖,王守仁身上,立即焕发出了不怒自威之色。
王守仁:“……”
朱厚照抬着头:“这下有活儿干了。”他有点喜极而泣的样子,激动的手舞足蹈,接着拍拍王守仁的肩道:“这一次,若是当真出了事,你便是大功一件,不要害怕,本宫会派十个八个禁卫,在数十丈外保护你,就算是死,那也是为国而死。”
方继藩擦擦汗:“我相信伯安,伯安武艺高强,一个可以打二十九个。”
“若是对方用兵刃呢?”朱厚照挠挠头。
方继藩道:“最重要的不是兵刃,而是如何狸猫换太子,啊,不,伯安换天子。”
“下药,药翻了那昏君便是。”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我……我不下。”
朱厚照抠着鼻子:“还有一个更可怕的问题,若是……没有人对昏君不利,我们会不会很惨?”
方继藩低着头,他现在后悔了,这么个玩法,太黑心了。
朱厚照道:“老方,你脸红什么,我来猜猜你心里怎么想的,到时候,就把所有的干系,都推给王守仁是不是。”
“没……”方继藩眨眨眼,认真的道:“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我方继藩……不是那样的人。”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王守仁戴着蛤蟆镜,伫立在原地,他虽勤于思考,可现在……脑子也有点不太够用了。
良久,他摘下了蛤蟆镜:“臣到底要去做什么?”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了一下,陷入了沉默,方继藩意味深长的道:“伯安啊,我们现在不讲要做什么,为师先给你上一堂课,净化一下你的心灵,让你知道,何为忠孝节烈。”
……
到了月底,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启程。
弘治皇帝对此,显得极兴奋。
虽然有商贾,做了预告,不过厂卫已经秘查,却也没听说过各部有什么阴谋。
弘治皇帝对此,倒是并不担心。
因为此去,禁卫如云,单单锦衣卫和金吾卫,还有随行的骁骑营,就足有数万人,再加上大同的边军,足以威慑诸部。
那诸部的首领,想来,也是甘心顺服,而今,大明国力已是极盛,这些人,岂敢造次。
他最担心的,反而是太子。
不过这一次,他学乖了,直接将太子带在自己身边,如此……便放心了不少。
这一路上,看着朱厚照乖乖的随扈在自己左右,一脸莫名乖巧的模样,让弘治皇帝心里,多了几分安慰。
看来……只要看住了这个泥猴子,才能让朕放心哪。
至于方继藩,却已先行去了大同,布置防卫了。
继藩还是很让人放心的,可以独当一面,不必如太子一般,令自己操心。
朱厚照几乎对弘治皇帝寸步不离,弘治皇帝将他叫唤到跟前来,道:“近来怎么这么老实?”
朱厚照道:“父皇,自打父皇上一次教诲了儿臣之后,儿臣一开始,很不服气,可事后细细思量,方才知道,这都是父皇的一片良苦用心,儿臣想到父皇总是操心着儿臣,儿臣心里便难受的不得了,儿臣历来不晓得规矩,率性而为,而今,已打算重新做人,再不敢让父皇为之忧心如焚了。”
弘治皇帝摘下了墨镜,不禁打量着身边的朱厚照,随后,叹了口气:“你能这样想,那便再好没有了,朕平时,并没有苛责你的意思,可你是储君,做储君的,就该有做储君的样子,朕怎么看待你,这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天下人怎么看待你,这天下的军民,将自己的福祉,俱都寄望于内廷,你不要教他们失望,不然,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呢。”
朱厚照恳切的道:“父皇说的是极,儿臣以后,尽力少胡闹一些。”
“哈哈哈哈……”弘治皇帝大感宽慰,难得父子之间,说这么一番体己的话,没有反目争吵,也不见朱厚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令他龙颜大悦,弘治皇帝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这才像话嘛,来,来,来,和朕同车辇,朕想听一听,你对大漠诸部的看法。”
朱厚照乖乖上车,坐在弘治皇帝对面,道:“儿臣没什么看法,儿臣其实还年轻,什么都不懂,父皇治国数十载,明察秋毫,自是心里已有定见,儿臣哪里敢班门弄斧。”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搞事
这一番话,倒是……像极了方继藩。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方继藩那家伙,嘴巴甜,没想到太子,也学到了几分了。
弘治皇帝听罢,不禁笑了。
“你心里一定在想,朕就这么想要这天可汗的尊号?不,天可汗算什么呢?不过尔尔罢了。可是哪,朕要比的,乃是唐时的太宗皇帝,自先秦以来,我中原开疆拓土之君,无过汉武太宗,朕从前,不喜打打杀杀,何也,连年征战,百姓遭殃哪。可如今,下西洋,开了眼界,方才理解了汉武帝和唐太宗的心境,这天下,竟有如此多的心腹大患,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若是朕不管,数十年,又或者百年之后,等到他们羽翼已丰,那时,才想要攘夷于外,便难上加难了。”
“大漠和辽东诸部,而今已经不足为患了,未来大明之患,在大食,在佛朗机,受天可汗之号,会盟诸部,是先安内,使我大明北境无忧,方可对付这些心腹大患。”
弘治皇帝顿了顿,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儿子长大了,或许能理解自己的心情了。
自己做的这些,哪一样不是为了儿孙们清除障碍呢。
这最难啃的骨头,朕还活着,就让朕来啃,儿孙们,受着祖宗恩荫,享福便是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大漠诸部,而今式微,在朕看来,他们特来归顺,也是迫不得已,谁愿意屈居于人下呢?若是朝廷对此怠慢,难免使他们觉得朝廷慢待了他们,更有甚者,若有有心人暗中怂恿,使这草原和冰原诸部都认为,我大明非但对他们轻视,甚至可能对他们怀又剪除之心,他们在恐惧之下,会不会鱼死网破?”
“自宋灭亡之后,中原人和蒙元人的厮杀,已经太久太久了,彼此之间,多是相互戒备,那血海深仇,还近在眼前呢,想要让他们死心塌地,大明,自当也要有所表示,这也是朕亲往大同,与诸部首领会盟的原因,朕是要让他们知道,只要他们肯真心归顺,朕依旧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朕可以是他们的死敌,也照例,可以是他们的君父。朕将草原诸部的子民,也当做朕的子民,自此之后,大漠之内,再无纷争。”
弘治皇帝接着道:“春秋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这便是华夏的由来。今朕临华夏,继祖宗大统,若蛮人知礼,戴华夏服章,那么,天下大同,亦是幸事。”
“这些年,对大漠,该打的,都打了,接下来,是该安抚人心,休养生息。朕此番去,便是要定下规矩,使诸部感受朕的诚意,从此心悦诚服,死心塌地,这大漠,已经消耗了我大明太多太多的国力,今朕欲制四海,非要安大漠不可。”
朱厚照听了,心念一动:“可若是父皇去,那诸部的首领之中,真有人图谋不轨呢?”
弘治皇帝微笑:“朕乃天子,蛮夷岂敢侵之?”
朱厚照:“……”
弘治皇帝又道:“你看,你又觉得朕是自大了,你带了那鞑靼商贾来见朕,朕岂会不知,只是,心怀不轨之人,只是少数,若因为这少数,朕便不敢去了,岂不是……先寒了那些愿意归顺之人的心?朕听说,大漠之人,最敬重的乃是英雄,倘若朕如此惜命,反而被人看轻了,若真有人图谋不轨,自有人将其拿下。”
“再者……”弘治皇帝深深的看这朱厚照,眼里流露出别样的情感,语重心长道:“再者,朕还有你,有载墨,朕后继有人,何惧之有呢?”
朱厚照便独坐在沙发上,歪着头,开始发呆。
弘治皇帝晒然一笑,靠着沙发,亦是沉默下来。
几日之后,銮驾至大同。
方继藩率大同文武来迎驾。
浩浩荡荡的卫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无数的命官,穿戴着飞禽走兽的官袍,纷纷拜倒。
弘治皇帝下了车,先行至方继藩面前,对方继藩道:“方卿家,辛苦了。”
方继藩道:“为人民……啊不,为陛下效命,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方继藩就是这样的,有时候说话,颠三倒四。
弘治皇帝微笑,背着手:“各部首领,还在大同城外吧?”
方继藩道:“依循乃是唐朝时的旧礼,于关外设了高坛,各部首领,总计七十四人,早已候命,礼部选定的良辰吉日乃是三日之后,到时臣和太子,带禁卫出城,各部首领统统已解下了刀剑,其扈从,只各自挑选十二人观礼。”
弘治皇帝颔首:“朕一切依卿安排便是了。”
说着,抬头看着大同这巍峨的关墙,不禁叹息道:“大同乃九边之一,更是我大明京畿之门户,这城楼和高墙,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屡经修葺,是时候,这墙该撤下了。”
弘治皇帝说罢,入城。
方继藩马不停蹄,前后忙碌,累得气喘吁吁。
独当一面,是吹牛的。
这么大的仪式,什么都要自己拿主意,要协调大同的边军,安置前来的禁卫,还有那些该死的太监,礼部那里,又隔三差五,指指点点一下,方继藩可谓是心力交瘁。
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回到了自己在大同的住处,便看到王守仁拼命的啃着鸡腿。
他的肚腩,还是小了一些,所以,要多吃。
至于身高,可以特制一个千层底的鞋,这样人可以显高一些。
至于脸,自要易容化妆一下。
不只如此,他还要学习陛下的气度。
虽然那些蛮子们,没见过皇帝,自然不必担心。
可是架不住其他人能认出来啊。
方继藩见他吃,忍不住想要龇牙,吃吃吃,怎么和刘瑾一个德行。
当然,心里的话,得藏着。方继藩总是露出笑容:“体重量了吗,如何?”
“长了四斤。”
“不少了。”方继藩很欣慰:“就这两日了,你说话的声音,需再压低一些,还有,要保持你这死鱼脸……,不,保持你这不苟言笑的气度,为师将希望,都放在你的身上,若是出了危险,你可要小心,你放心,为师会在百丈之外,保护你。”
王守仁道:“恩师自己保重就好。”
方继藩不禁道:“这什么话,看不起为师?”
“不敢。”王守仁忙是摘下墨镜。
方继藩才心满意足,道:“好好学一学陛下的气度,还有……到时追究起来,陛下肯定寻你,你该怎么说?”
王守仁道:“都是弟子的主意,弟子该死,万死之罪。”
方继藩摇头,压低了声音:“你只有一条命,怎么能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呢,这是太子的主意,反正陛下也宰不了太子,你一口咬死了,是太子殿下让你干的。”
“这……”这显然有点不符合王守仁的道德标准。
方继藩语重心长道:“做人哪,不能像为师这样耿直,偶尔,也要学会变通,再者说了,这确实是太子殿下的主意。这事……防的就是万一,若是没有人行刺,那么陛下肯定要追究。可若是当真有人行刺呢?到时,就是大功一件,你便是想说,你不是主谋,为师都要将这功劳推到你的身上,为师……的儿子,不太靠得住,想着将来老了,还是弟子们比较稳妥,好好干吧。”
拍拍他的肩,外头有人匆匆而来:“齐国公,齐国公……礼部那儿请您……”
方继藩勃然大怒,大骂道:“礼部这群狗东西,天天就知道找茬,就他们叽叽歪歪,还没完了是不是?告诉他们,都给老子住口,少拿古籍来唬人,我方继藩是吓大的?”
……
到了第三日。
清晨。
弘治皇帝起了个大早。
他显得有些激动,行在之外,晨曦万丈,弘治皇帝在萧敬的伺候之下起塌,穿上了冕服,萧敬则在他的身后,为他梳头。
“时候不早了吧,快一些,不要让诸臣工久等。”
弘治皇帝眼里,怀着期待,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华发已生,可今日,他的精神,却很饱满。
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今日精神真好,龙行虎步,奴婢都认不出来了。”
外头有小宦官碎步而来:“太子殿下和齐国公到了。”
“叫进来。”
小宦官去了,却又去而复返:“陛下,齐国公非说有事要布置,可太子不让他走,说是一齐见驾,两个人在外头拉扯。”
弘治皇帝怒道:“这又是整什么幺蛾子,告诉他们,一齐进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才乖乖进来。
方继藩是被扯着进来的,衣衫不整,见了弘治皇帝,忙是捋着衣衫,正了头冠,方才和朱厚照一道行礼:“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没有看他们,依旧对着铜镜,慢条斯理的道:“你们这又是搞什么名堂。”
朱厚照喜滋滋的道:“父皇没有呀,儿臣没什么。”
方继藩苦着脸:“儿臣还有要事呢,禁卫那边,还没有安排妥当,儿臣……告辞。”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大功告成
方继藩转身就要走。
天家之事,自己不掺和才好。
弘治皇帝道:“既是来了,这么急着走做什么,朕还有事要问你。”
方继藩:“……”
朱厚照却是喜气洋洋:“父皇将要出关,儿臣很为父皇高兴,而今,四海臣服,这是我大明之幸,也是万民之幸,更是儿臣之幸。”
萧敬在旁笑吟吟的梳头,低声对弘治皇帝道:“太子殿下说的话真好听。”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他呀,永远没有正经。”
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是暖呵呵的。
这几日朱厚照的表情不错,让他省了不少的心。
这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朱厚照咳嗽一声,道:“父皇,儿臣清早来,预备了一碗参汤,想着父皇身子不好,今日出关,只怕疲惫,如此盛典,父皇可不能坠了我大明的威名。这参汤,乃是儿臣亲自熬制,昨夜,熬了一宿呢。”
说着,朱厚照大叫道:“刘瑾,来。”
刘瑾早在外头,端着一个食盒,久候多时,一听到太子殿下的呼唤,便忙是快步进来,将食盒交给朱厚照。
方继藩很想取出蛤蟆镜来,戴在自己的眼睛上,因为此刻,他的手,躲在长袖里,已是瑟瑟发抖了。
朱厚照亲手从食盒里,取出了参汤,小心翼翼的端在手里,这参汤还是热腾腾的,他捧着,上前:“父皇……”
弘治皇帝一愣,看了萧敬一眼,萧敬立即道:“陛下,太子殿下真是孝顺呀。”
弘治皇帝微笑:“当真是熬了一宿?”
他心里有点狐疑。
朱厚照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朱厚照道:“父皇,您看儿臣的眼睛。”
果然,弘治皇帝细看,却见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弘治皇帝一笑,朝萧敬看了一眼。
萧敬便上前,要接过参汤,一旁的小宦官,自是取了一个小碟来,按照规矩,是该让萧敬来试一试这参汤,才能给陛下喝的。
方继藩心里想,糟糕,太子殿下怎么就想着下药呢,这下好了,宦官一试,到时直接倒地,破绽便出来了,这家伙,果然不省心啊。
那萧敬伸着手,朱厚照却是笑吟吟的道:“且慢着……”
萧敬一脸戹。
朱厚照冷笑道:“这是本宫献给父皇的参汤,怎么,你们还当这里头,有毒?哼,真是岂有此理,我和父皇,乃是父子,你们敢怀疑本宫。”
萧敬吓了一跳:“不敢。”
朱厚照便又冷笑:“明明你们就是信不过,哼,那本宫喝给你看。”
说着,竟当面,吹了热腾腾的参汤,喝了一口,而后,旁若无人的道:“看着了吗?还要不要试?”
萧敬忙是碎步后退,忙道:“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不禁微笑:“好了,这只是宫里的规矩而已,你为难萧伴伴做什么,取参汤来吧,朕倒是想尝一尝,你的手艺。”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父皇,儿臣的参汤,滋味可好极了。”
参汤落在弘治皇帝手里,莫说朱厚照已喝过了,即便是没有喝过,弘治皇帝也不会有疑心的,弘治皇帝接过了参汤,一饮而尽,喝罢,不禁笑了:“哈哈,你这手艺,可不成,味道怪怪的……”
突然,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抚额,觉得脑袋有些眩晕,他突然……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了。
卧槽……
这是第几次上当来着?
朱厚照手插着腰,大笑起来:“父皇啊父皇,儿臣这叫玉石俱焚,这一次,对不住了。”
弘治皇帝大怒,可越是怒极攻心,这药的发作越厉害,转瞬之间,便觉得脑袋昏沉,眼皮子抬不起来。
一旁的萧敬,吓着了。
方继藩转身就想跑。
朱厚照这时道:“老方……”
方继藩脸色惨然:“跟我没关系呀。”
朱厚照冷哼:“还说和你没关系,这里,你来善后。”
“殿下来善后吧,我想起……”
“不成了。”朱厚照道:“你忘了,方才这药,本宫也喝过了。”
方继藩的脸,惨绿惨绿的。
方继藩不禁道:“太子殿下当真喝了?”
朱厚照道:“这是当然,如若不然,怎么骗得了父皇?哎呀,本宫头也昏沉的厉害,现在,本宫总算是将这事,办成了一大半,接下来,就全部靠你了,反正父皇已是药翻了,这事,不干也得干,呀,本宫头昏的厉害,老方……你记住……这盟誓之礼,就交给你了,你若是没办好,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或是被人识破,又或者……总之……你自己看着办吧,困的厉害……”
朱厚照整个人无力,一下子,倒在刘瑾的怀里。
方继藩怒吼:“太子殿下,你不要开玩笑啊,卧槽,我日你大爷的,你昏了,我怎么办呀,我上老下有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都是我的布置和安排,我担当的起吗?”
他把朱厚照从刘瑾的怀里拽出来,朱厚照却如烂泥一般,摔下地去,方继藩不甘心,装的,一定的装的,你大爷,我方继藩日了狗啊,这是误交了匪类,他努力的用手撑开朱厚照的眼皮子,眼皮子撑开,里头的瞳孔黯淡无光,这厮……他……
方继藩:“……”
一旁的刘瑾,战战兢兢的道:“干爷,干爷……”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
一旁的萧敬,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他没料到,事情到这个地步,下意识的,他想要放声大吼。
方继藩这才想起了什么。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皇帝必须出关,去见诸部首领,否则,必定大同内外,议论纷纷。陛下心心念念的宏图大计,可就彻底的完了。
太子这家伙,也昏睡了,那么……接下来,只能自己一个人来扛了。
他咬咬牙,抬头,眼眸如刀,骨子里的狠厉,此刻曝露无遗,他朝萧敬道:“你喊,你喊哪,你来告诉所有人,太子殿下,药翻了陛下,待会儿,你坏了太子殿下的大计,太子殿下,第一个就是剐了你。”
萧敬的嘴,张的比鸡蛋大,可是没发出声音。
方继藩道:“根据情报,大漠诸部之中,有人妄图对陛下不利,可陛下执意要会盟,太子殿下,为了陛下的安危,这才除此下策,让人取代陛下前去会盟,太子殿下这样做,也是一片孝心,这是为了以防万一,防范于未然。而现在,无论如何,陛下已经被药翻了,可现在,在这行在之外,群臣都在候着陛下,而在这大同关外,各部的首领,也都恭候陛下大驾,天下的军民百姓,无不在等会盟的消息。萧公公,你说,这个时候,你出去告诉他们,这盟誓,不得不停止,若是陛下醒来,你以为陛下会高兴吗?陛下若知道……也未必会感激萧公公吧。”
萧公公有些慌。
看看太子殿下做的事吧,这是人做的事吗?
儿子药父亲,天打雷劈啊。
可是……
大明只有这么一个太子,这一点萧敬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做事如此不计后果的人,他几乎可以想象,若是自己不顺从,太子殿下会怎么对待自己了。
大卸八块!
电光火石之间,萧公公想到了这个词儿。
方继藩道:“现在,只能将错就错,依计行事了。”
他侧目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紧张的往口里塞了一个蚕豆下意识咀嚼的刘瑾,道:“快出去,就说陛下想要召刑部右侍郎王守仁觐见。”
“噢。”刘瑾跑的飞快,一溜烟的去了。
方继藩看着依旧还沉默的萧敬:“快,扶陛下和太子到榻上去休息,噢,记得将陛下的冕服和通天冠扒下来,还愣着做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两全吗?信不信我现在宰了你。”
方继藩目露凶光。
萧敬磕磕巴巴的道:“齐国公……齐国公……这样会死人的啊。”
方继藩道:“你以为我方继藩不知?我也是被害者,到了这一步,大家要死,就一起死,我死了,你萧敬也别想活。”
萧敬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没时间了。”方继藩道:“多做事,少问话,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萧敬居然觉得很有道理,便不再多问。
乖乖依着方继藩的话,背了皇上和太子去了榻上,而后,摘下了冕服和通天冠。
不多时,刘瑾和王守仁便进来。
王守仁看着这行在内的场景……
他:“……”
虽然,很多时候,他已习惯了。
作为历史上的圣人,怎么会没有一颗强大的内心。
可是……
他依旧懵逼。
“萧公公,让王守仁穿戴上。”
萧敬幽怨的看着方继藩,有些犹豫。
却见方继藩一副要打死他的样子,他内心交战,可此时,终究是六神无主,下意识的,顺着方继藩的话去做了。
刘瑾已经冷静下来了,幸好带了蚕豆来,一粒粒的往自己的嘴里塞。
方继藩将他的要伸到口里的蚕豆打下来。
刘瑾:“……”
“吃吃吃,就知道吃,都到什么时候了。”方继藩怒气冲冲,侧目看了一眼一旁忙碌的萧敬,低声道:“我们三个人,萧敬一个人,我们是一伙的,事后,把干系都撇到萧敬这狗东西身上。”
……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狼行千里吃肉
刘瑾看看方继藩,再看看一旁忙碌的萧敬。
沉默之后。
重重点头。
咱干爷爷,就是睿智。
那萧敬,也不是单纯之辈。
听方继藩和刘瑾二人,在远处嘀咕着什么,便不禁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是不是想要陷害咱?”
方继藩取出了蛤蟆镜,戴在了脸上,拨浪鼓似得摇头:“没有,萧公公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在谈盟誓的安排,萧公公,赶紧吧,时间不多了,我方继藩是知晓轻重的人,这个时候还来害你,那还算是人吗?现在我们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理应同舟共济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若还生出嫌隙,到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萧公公一脸不信的样子。
可方继藩矢口否认,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王守仁已经穿戴上了通天冠和冕服,在这繁复的冕服之下,王守仁的脸有点不太自然。
他毕竟不傻。
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可是……
他深深的凝望了方继藩一眼,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口。
“像吗?”方继藩上前,最了解陛下的乃是萧敬,萧敬若觉得没问题,那么就没问题了。
萧敬冷笑:“不像。”
方继藩乐呵呵的,取了一副墨镜,戴在了王守仁的鼻上。
“你再看看。”
萧敬一愣,细细打量:“呀,有那么点儿像了。”
一个脸型和身形差不多的人,若是五官差异不大,这墨镜,就是最好的伪装。
“你再后退十步,细细看看。”
萧敬依言,后退十步,眼前一亮:“呀,真是像极了,太像了。”
那么……就没问题了。
这通天冠和冕服本就已经给了人既定的印象。
墨镜遮住了王守仁半张脸。
何况,寻常人也不可能放肆的靠近‘皇上’,就算觉得有一点和平时不一样,也绝不会有什么怀疑。
而至于各部的首领,反正他们也没见过皇帝,还能咋样?
方继藩道:“事不宜迟,要立即动身了。萧公公,孙子,你们跟着我,护着陛下,其余人,不要让他们轻易靠的太近,伯安,你尽力少说话,知道了吗?”
萧敬道:“且慢。”
方继藩已转身要走了,不禁回头:“怎么,你想做什么?”
对付萧敬,就是要凶。
萧敬道:“咱有一件事,忘了做。”
说着,他轻描淡写的到了案牍边,这案牍上,是一副茶盏。
萧敬咬了咬牙,举起了茶盏,便朝自己的额头……啪的一下。
下手很狠,以至于茶盏直接碎裂,他额上,顿时胀起,整个人晃了晃,咧嘴笑了。
方继藩:“……”
萧敬打着趔趄,晃了几步:“方继藩,你以为……你以为咱不知道,到时,你和太子殿下,还有他们……”他手指着王守仁和刘瑾:“你们想要栽赃咱,是不是?”
方继藩忙摇头:“没有,没有……”
他语气开始微弱,现在说有,和说没有,有区别吗?
萧敬额上全是血,狰狞大笑:“哈哈,你们以为咱会任你们摆布,做你们的替罪羊?你以为,咱是吃什么长大的,吃奶?哼,咱是吃肉长大的!”
萧敬身子又晃了晃,显然有些撑不住了:“我萧敬,活了大半辈子,会上你方继藩的当?给你方继藩背黑锅?若上你的当,那么……咱早就在宫里,被人玩死了。可惜啊可惜,咱这就要晕过去了,所以……从现在起,你们做了啥,都和咱没关。”
他慢慢的坐在了地上,然后像示威似得,徐徐躺平,还张着眼,乐了:“咱要昏死过去喽,昏了,昏了,齐国公,你可要保重了,这世上没人可以帮到你,自求多福吧。”
方继藩:“……”
萧敬随后,惬意的闭上了眼睛,还不忘道:“吉时就要到了,齐国公慢走。”
一旁的刘瑾,盯着地上躺平的萧敬,瞠目结舌,下意识的,他取出了蚕豆,脑子里,掠过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于是,他眼睛四处搜寻,目光定格在了柱子上。
可这念头,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很快消逝。
刘瑾道:“干爷,时间来不及了。”
方继藩骂骂咧咧的道:“这老狗,挺聪明的,我怎么就没有堤防呢。”
萧敬明显是假装昏厥。
可他说自己昏了,这个时候,你能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脸上血淋淋的,怎么能出去见人。
现在也只能默认这个狗东西,真的昏了过去。
方继藩和刘瑾护着王守仁出了寝殿。
侍寝的宦官在数十步外,不敢靠近,这是太子进来之前亲自交代过的。
他们见了‘皇上’出来,不敢抬头冒犯,纷纷垂头,拜倒。
王守仁什么都没有说,疾步走出去,方继藩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
刘瑾道:“陛下要出关,不过萧公公身子有所不适,陛下垂怜他,令他在寝殿中暂歇一会儿,你们不得吩咐,不得靠近,靠近一步,杀无赦!”
刘瑾很凶的。
几个小宦官战战兢兢,宫里的事,历来是少说,少问,他们忙道:“是。”
出了行在,随驾的诸臣早已候命,禁卫们更是看不见尽头。
圣驾已是准备好了。
王守仁架着墨镜,登车。
随驾的大臣们,下意识的,也纷纷从袖里掏出墨镜。
太阳可毒辣的狠哪,习惯了戴墨镜,这突然见了火辣辣的日头,便觉得眼睛不自在了。
方继藩也戴上了蛤蟆镜,心里不禁想,若是情报有假,根本没有人行刺,那么……我方继藩算是交代在这里了吧。
我方继藩到底吃了什么猪油,蒙了心,跟着太子,做这样的事呢。
他心里七上八下,他甚至在想,来几个刺客吧,救救我……要不……实在没有刺客,创造几个刺客?
可是……方继藩尾随着圣驾,心里苦笑,想要创造,也来不及了。
浩浩荡荡的禁卫在前。
圣驾尾随其后。
而后,群臣浩浩荡荡的列队排开,方继藩为首,个个穿着吉服,鼻梁上架着墨镜。
烈阳之下,一个个漆黑的镜面,折射出光晕。
……
在大同二十里。
早已搭建好了祭坛。
七十多名首领,以及他们的侍卫,足足上千人,在此恭候。
英国公张懋,早已带着骁骑营先至,和几个礼部的官员,布置着最后的流程。
这祭坛,仿的乃是天坛的格局,此时,玉阶之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远处,是连绵的帐篷,首领们各自居住。
察阿安塔塔尔部当初乃是铁木真的手下败将。
此后,察阿安塔塔尔部彻底归顺铁木真,在蒙元被驱逐出关之后,他们与其他的部族一样,又成为了鞑靼部的附庸。
这察阿安塔塔尔的首领突兀此刻与七八个首领在帐篷里。
他已经一宿未睡了,听到外头,是汉人士兵的操练声,他整个人,松懈不下。
他看着其他各部的首领一眼,道:“汉人有一句话,叫做宁为鸡头,不为牛后;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可以,受汉人胯下之辱?”
虽然他并非是真正嫡系的成吉思汗子孙,他的祖先,被铁木真揍得面目全非。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他面上带着狞然。
其他首领,多为阿勒赤塔塔尔、都塔兀惕塔塔尔、阿鲁孩塔塔尔部的首领,他们抬头,看着突兀,面上也是义愤填膺之色。
“自汉人进入了草场,看看我们的族人,是否还有一丁点勇士的样子,有的,跟着汉人跑了,说是去挖矿,去做买卖;有的,将牛马擅自兜售给汉人,上个月,一个牧人,居然指着我的鼻子痛骂,说凭什么,我突兀决定他的命运,呵……”
突兀的眼里,掠过了一道凶光。
这显然,是奇耻大辱。
一个牧人,居然敢对自己如此,这是百年都不曾见的事。
“我自要杀了他,方才可以让他晓得什么叫规矩,可是谁知道,他竟骑马,南下,前去投奔汉人的矿场去了。”
诸部的首领,个个低着头。
这样的情况,其实不只是突兀遇到过。
汉人进入了草场,不再和首领贸易,他们到处发掘矿产,收购皮货,需要大量的人力,在那里,包吃包住,还可给予牧人们安稳的生活,这让牧人们纷纷逃亡,对原先的贵族,也越发的不恭敬了。
从前的时候,牧人们是没有选择的,他们若不依附于部族,就会成为草原上的孤狼,很快就会被人大卸八块。
可现在,越来越多的牧人,开始想要体验全新的生活,尤其是某些跟着汉人,发了财的牧人,他们衣锦还乡,回到了自己的部族,带回了无数的宝货,给所有人发丝绸的衣衫,将茶叶和盐巴,都分给自己的族人,让部族上下,为之感激,而反观这些贵族,人们越来越察觉,原来脱离开了他们,也可以生存,而且……还可以生活的更好。
这样的念头一开,哪怕再遵循传统的人,也开始萌发新的念头。
……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皇帝万岁
人心散了。
突兀觉得很无力。
照此下去,只怕永不了多久,整个大漠,便再无鞑靼人了。
当然……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目中掠过了一丝凶光,而后冷冷道:“此次,是大好的机会,盟誓时,是我们距离大明皇帝最近的时刻,只要在这时,我们动手,拿下大明皇帝……那么,大漠,又将回到我们的手里!”
七八个首领早有定计,都看向突兀,其中一个道:“只是……就算是拿住了大明皇帝,又能如何,他们会再立一个皇帝,而后,我们会像当初的瓦剌人一般,穷途末路。”
突兀冷哼道:“我当然知道,即便拿下了大明皇帝,我们暂时可以挟持他,向大漠深处逃遁,可是很快,大明就会出现新天子,而后,不断的对大漠开战。可是……我们要制造的,就是大漠与大明之间的不和,我们拿住了他们的天子,大明还肯信任鞑靼人吗?到了那时,只怕所有投奔了汉人的鞑靼人,也会被愤怒的汉人所驱逐,甚至杀死。大漠诸部,为了应对汉人的报复,会不自觉的重新团结一致起来,那些妄图投奔汉人的牧人,也会乖乖的,回到我们的身边,我们只要能团结一致,那么,就不是汉人可以匹敌的,就算汉人厉害,可只要他们摒弃了怀柔之策,这大漠如此广大,我们可以暂避其锋芒,像北迁徙。”
他目光如刀子一般,扫了众人一眼,语重心长道:“若汉人怀柔,我等十年之后,与普通的牧民,就没有任何分别了。可若是汉人征战,哪怕我等一败再败,子子孙孙,也不失为王侯。”
首领们沉默下来。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啊。
大明怀柔的太厉害了,贵族们不能带着牧民们吃饱饭,可是汉人可以,而且还可以吃的有滋有味,牧民们怎么还肯侍奉贵族,甘心给贵族们驱使呢,而一旦,似突兀这些旧贵们失去了牧民们的尊敬,牧民们不再遵循古已有之的传统,突兀他们,就什么都不是。
与其如此,倒不如索性拿下大明皇帝,使大漠与大明之间,彼此攻杀,无论战争如何惨烈,只要鞑靼部还在,那么……突兀等人,依旧不失尊位。
大漠……还害怕厮杀吗?杀十年,杀三十年,杀一百年,哪怕是屡战屡败,流尽了牧人和汉人们的血,对突兀等人,也未必是坏事。
众首领凝重的看着突兀。
突兀打开了一张羊皮卷,这是祭坛的图纸,他在这羊皮纸上,指指点点,开始进行布置。
“就怕不能成功。”有人不禁担忧。
“一定能成功。”突兀信誓旦旦:“我突兀,五岁便已能弓马,十个、八个汉子不能近身,那大明皇帝,孱弱无比,只要我能离近他,只需一只手指头,便可将他拿下,到时你们……”
……
浩浩荡荡的人马,已至祭坛。
张懋忙是带着几个礼部官员前去銮驾那儿见驾。
他至马车之下,拜倒:“老臣见过陛下。”
‘皇帝’坐在马车里,没有做声。
这令张懋有些奇怪。
倒是一旁的方继藩,骑着马慢悠悠的出来,他摘下了墨镜,左右张望,见这里是连绵的汉军营地,一眼看不到尽头。
各部的首领,早已预备好了,他们各自带着自己的亲信族人,在天坛之下诡迎。
随行的内阁大学士谢迁,礼部尚书张升人等,也显出了激动之色,自出了关外,一望无际的原野,令他们心情也爽朗起来。
方继藩坐在马上,道:“英国公,陛下清晨起得太早,只怕有些疲倦,你先退到一边,陛下有旨,此番会盟,展现的,乃是我大明对草原诸部一视同仁,这关内关外子民,俱都被陛下视为己出的恩情,百官,不必尾随了,就让我带着一些禁卫,还有刘瑾刘公公随同即可。”
张懋心生疑窦。
怎么和此前预演的不太一样。
可他哪里敢怠慢,这既是陛下的意思,自己还能说什么,道了一声是,便带着随行的礼官退避。
过不多时。
‘皇帝’自马车上下来。
他靴子落地的时候,这草地上,早有大食的毛毯垫在脚下,这毛毯一直延绵向天坛。
方继藩忙是翻身下马,和刘瑾二人,一左一右,拥簇着‘皇帝’。
皇帝不发一言,他戴着墨镜,头戴通天冠,身穿冕服,一步步,朝着天坛方向而去。
他们行了十数步,随行的禁卫自是浩浩荡荡的尾随,一时之间,旌旗招展,乌压压的人群,随‘皇帝’走上了祭坛。
方继藩显得有些迟疑,看着这石阶,禁卫们已经止步,将这祭坛围了个水泄不通。
‘皇帝’则是一步步拾阶而上。
群臣们,纷纷至阶下。
方继藩看着孤零零登上高台的皇帝。
看着王守仁的背影。
本来……一切都计划好了的。
王守仁上去,与首领们会盟。
而后,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可就在这一刻。
方继藩迟疑了。
真的让王守仁上去吗?
若是有危险怎么办?
鞑靼人,可都是孔武有力啊。
这是自己的门生。
方继藩低头,有些羞愧。
他心里默念,我还要活下去,要坚强的活下去,我方继藩……
去你大爷的方继藩……
心里安慰着自己,却在一刹那之间,方继藩抬起步子,上了一层台阶,死就死吧,十八年后,还是一个可歌可泣、忠厚善良、童叟无欺的汉子。
方继藩快步上了台阶,追上了王守仁。
身后的礼官想要说点什么,忍不住想说,齐国公……这……章程里,没让你上去啊。
可他们终究拦不住了,也不敢拦。
王守仁见恩师快步登上了台阶,在自己身后,他没有回头,只是身躯微微一颤。
而后,师徒二人,默契的登上了高台。
紧接着,七十多名首领,鱼贯着登上石阶。
方继藩站在王守仁一边。
王守仁侧目看了恩师一眼,他朝方继藩道:“恩师,你站开一点。”
“为啥。”方继藩很紧张,他毫不讳言的敢拍着自己的胸脯说,自己怕死。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怕死的人,十之八九,就是骗子,生命太宝贵了,宝贵到,人可以为之出卖自己的至亲,出卖自己的朋友,出卖自己的良知,方继藩除外。
王守仁想说什么,他戴着墨镜,墨镜之后的眼睛,方继藩看不见,可随后,他晒然,将这要脱口而出的话,吞咽进了肚子里。
作为习武之人的他,能感受到恩师那疯狂跳动的心脏。
王守仁心平气和,等待着,首领们纷纷的上了高台,随后,依照礼节,他们要向‘皇帝’行大礼。
这七十多个之中,有女真人,有鞑靼人,有西伯利亚以及刚刚被驱逐出乌拉尔山脉以西的蒙古诸部首领,众人纷纷拜倒,异口同声,用他们从礼官那里学来的汉话:“臣下拜见至尊大可汗!”
这里的至尊,一句还是天的意思,在大漠诸部的信仰里,天即至尊。
‘皇帝’见众人跪下,终于开了口:“朕为汉天子,还要处置诸部的事吗?”
这一句反问,让人始料不及。
祭坛的角落里,是一个礼官,此时开始取出了竹简,开始记录。
众首领拜倒在地,屈服在‘皇帝’的膝下,首领们不知怎么回答,只好高呼道:“万岁!”
‘皇帝’的墨镜之下,看不出喜怒:“朕有四海,为天下家长,尔等宾服,乃顺天应运,朕视汉夷,一视同仁,告诉关外的所有百姓,让他们好好的休养生息,朕为汉天子,尔等既进上至尊可汗之号,朕自当受之,尔等安心等到朕的敕封,朕自当优待。”
这跪下的首领,听了这话,心思极是复杂。
有的感觉庆幸,有的心带不甘,可此时……他们纷纷匍匐于地只好继续高呼:“万岁!”
“今苍天在上,来人……取肉食来。”
‘皇帝’高呼一声。
台阶下的宦官们听罢,纷纷预备好了早已烹饪好的羊腿,上了祭坛。
‘皇帝’将盘中的羊肉,撕下一片,放入口里。而后,再将肉食,赐予诸首领。
一切看来……似乎还算顺利。
莫非……根本就没有人图谋不轨。
站在身后的方继藩,心思复杂无比。
不过……看着王守仁吃羊肉,方继藩却察觉自己有些饿了。
话说,这个赐肉的规矩,谁想出来的,很应景嘛,跟着为大汉天子,有肉吃,就问你香不香。
众首领纷纷自盘中撕下羊肉,放入口里大快朵颐。
众人分食了‘皇帝’赐下的羊肉。
‘皇帝’道:“祭天吧。”
他话音落下,一个首领道:“皇帝陛下,臣下突兀,要献上一件宝贝,以表臣下对陛下的诚意。”
礼官一愣,显然没有这个程序。
‘皇帝’乐了:“噢,不知是什么宝贝,来,取朕看看。”
突兀面上一喜,起身,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个羊皮包,将这羊皮包裹的东西一抖,打开,顿时……一柄利刃,在手!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可亡也
天坛之下,自是没有察觉。
可在这天坛之上……却是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并非是所有的首领,都与突兀密谋。
许多人见突兀取出了匕首,大惊失色。
而那礼官,手哆嗦着,整在竹片上速记下‘察阿安塔塔部酋长’突兀献……这个献字写到了一半,他手一抖,啊呀一声,脸色惨然,小臂哆嗦着,居然还是颤颤的写下:“部酋图穷现匕,欲反焉……”
王守仁戴着墨镜,突兀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想来,一定是惶恐不安吧。
王守仁身后的方继藩也戴着墨镜,面上的表情,大家也看不清。
突兀提着匕首,冷笑:“什么汉家天子,我突兀乃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这大漠,乃是我们的草场,这里的牛羊,也是我们的畜牧,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你们汉人,也敢染指,真是可笑!”
他似乎想要让其他的酋长,群起响应:“我们千百代来,都栖息在这草场之上,哪里容的这些汉人,在此放肆,现在汉狗就在眼前,还愣着做什么,难道你们忘了,你们身上流淌着的是谁的骨血?”
七八个首领此刻精神一震,纷纷响应:“将这狗皇帝拿下!”
其余首领,面上却带着羞愤之色。
在有的人看来,突兀这是失信于人,既然已经上书,请求臣服,那么,就应当信守承诺,若是不服气,大可以重回疆场上去,和汉人拼个你死我活,又何必使这样的下作手段?原来自己被邀来此,都被这突兀所利用了。
有人大呼道:“突兀,你也有脸自称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我们而今,打不赢汉人,可至少,也该做一个汉子,想不到,你竟使这样的手段。”
此言一出,其他的首领开始跃跃欲试,似乎想要阻止什么。
突兀脸色阴沉,便大笑起来:“和狡诈的汉人,信守什么承诺,你们竟要做汉人的走狗,我便成全你们。”
只是……在此时此刻。
对于突兀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先拿下弘治皇帝,只有拿下皇帝,那么,哪怕这些人,现在和自己作对,也是无济于事了。
汉人报复起来,只会知道,是鞑靼人失信于人,害了他们的天子,愤怒之下,哪里会分辨,哪一个鞑靼人可信,哪一个鞑靼人不可信。
说着,他气定神闲,朝‘皇帝’走去。
对他而言,眼前的这个皇帝,不过是瓮中之鳖,和自己相比,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
此时,天坛之下,人们终于意识到了异常。
内阁大学士谢迁惊呼了一声,礼部尚书张升更是急切道:“护驾,护驾!”
一声护驾。
在这天坛之下,数不尽的禁卫,顿时铿锵四起,刀剑出窍,长矛如林。
有人急切着想要登上天坛去。
可是……一切都已迟了。
谢迁、张升,还有英国公张懋人等,个个脸色惨然。
完蛋了。
卧槽……这到底什么情况。
张懋气急攻心,他年纪大了,几乎要昏厥过去,下意识的,他拔出刀来,发出了怒吼:“陛下若伤一根毫毛,这里的人,统统格杀勿论,来人,控制他们的所有随从!”
……
“听见了吗?”
突兀的鹰钩鼻下,嘴角微微勾起。
他已距离‘皇帝’咫尺之遥了。
此时,突兀的匕首,在‘皇帝’的身前虚晃,可接下来的话,却不是对着‘皇帝’说的。
“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讲信用,这些汉狗们却说,他们的皇帝,若是伤了一根毫毛,我们统统都要死,到了现在,你应该明白,汉人所言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什么意思,也应当明白,这汉狗的皇帝,来这大漠,不过是收买人心,哪里有什么真心诚意了吧。到了现在,你们还要为这些汉狗说话吗?不如和我一道,劫持了这狗皇帝,遁入大漠,重整旗鼓,我们成吉思汗的子孙,绝不服输!”
首领们,或是面带喜色,或是忧心忡忡,却又不敢轻易上前,突兀距离大明皇帝,实在太近了,近到他们清楚,若是突兀发难起来,这大明皇帝,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突兀得意洋洋的大笑,接下来,看着僵立不动的‘皇帝’道:“汉皇帝,也不过尔尔,所谓的威仪,靠的不过是皇帝之名而已,可在我看来,也不过大漠里,一头瘦弱的牛马一样……还有,你眼上戴着是什么。”
他伸手,将‘皇帝’所佩戴的墨镜摘下。
这东西,看着很碍眼。
只是摘下的这一刻,突兀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皇帝’的眼睛,眼睛里,并没有他所预料的恐惧,也没有惶恐,而是冷静,这眼睛,打量着突兀,微微皱眉,他似乎对身上宽大的冕服,很是不满意。
四目相对。
突兀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这……怎么可能。
紧接着,‘皇帝’同情的看了突兀一眼。
‘皇帝’张口:“朕方才问,朕为汉天子,还要处置诸部的事吗。朕问了,你回答说,万岁。”
突兀竟觉得自己背脊发凉。
他握着匕首的手心,竟是捏出了汗来,突兀狞声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皇帝’叹了口气:“让你臣服,是给予你这样的人,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是太遗憾了,你居然白白错过,既如此,只好将你族灭,自此之后,灰飞烟灭,自此之后,再无察阿安塔塔部!”
突兀咧嘴,想要大笑,他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他发出了怒吼:“你去死吧!”
这突兀,自幼骑射,气力惊人,手中又有匕首,一声怒吼,手中匕首,便如闪电一般,朝着‘皇帝’的胳膊狠狠扎去。
他不想杀死皇帝,而是想留着这个人,作为掩护,让自己顺利的遁入大漠。
这一刀,不过是突兀给皇帝的一个教训而已。
就在这惊鸿一刀掠过。
就在这刀尖,几乎要扎入皇帝的胳膊。
突兀居然听到一个声音:“恩师,退开一点。”
“……”
这是很匪夷所思的话。
而就在此刻,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匕首……竟是凝在了半空。
皇帝居然抓住了突兀的胳膊。
这皇帝,竟好似有千钧之力,突兀额上,竟冷汗淋淋,他发现,自己竟是动弹不得。
这……怎么可能。
突兀的眼里,先是狂妄,而后,却禁不住有了几分惊恐。
“就只有这些气力吗?”
平静的声音。
首领们顿时一惊,纷纷像见鬼似得,看向皇帝。
皇帝抿嘴微笑:“这点力气,也想做大事?”
突兀却是面上赤红,因为此刻,皇帝抓住他手腕的手,开始用了暗劲,他发现,自己的胳膊,慢慢的被扭动,他拼命想要抵抗,可是……
哐当一声,匕首落地。
方继藩一见,眼睛一亮,嗖的一下冲上前去,一个恶狗夺食,便将匕首捡起。
而此时,突兀的胳膊已经被皇帝反扭,身体都不自觉的开始扭曲起来。
呃……呃……呃……
他额上,汗如雨下,胳膊上的疼痛,袭遍全身。
王守仁轻描淡写,看着他:“无知鼠辈,不堪一击!”
击字出口,突然,他浑身动了,双手抓住了突兀的胳膊,咔擦一声,这胳膊生生折断。
突兀发出了一声惨叫。
这凄厉的惨叫,刚刚落下,王守仁抬腿,狠狠一脚,踹他下盘。
咔擦……
这一脚,直接踹中突兀的膝盖,他的膝盖,又是生生折断,小腿的腿骨,吊在了他的裤管里,像半截藕断丝连的甘蔗。
方继藩咽了咽口水,他突然想吃甘蔗了。
“呃……杀了我吧。”突兀泪如雨下,整个人已成了废人,他疼的眼泪滂沱而下,这一刻,他竟开始哭诉。
王守仁一把,捏了他的肩头,生生将整个人要瘫下的突兀提着,五根手指,捏住了他的肩上锁骨。
咯咯……咯咯……
这是锁骨碎裂的细微响动。
突兀两眼死死的张开,双目之中,竟是赤红,他面部扭曲,疼的他已要昏厥过去,他发出了更凄然的惨呼,此时,连求饶都已喊不出来了。
可王守仁还揉捏着,面上依旧淡然,他一字一句道:“朕本是以德服人,可是你竟是丧心病狂,以怨报德,是为愚蠢!”
方继藩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喜欢伯安讲道理的样子,很认真,很专注,道理明明白白。
这一点,像自己。
突兀嘶哑着嗓音,锁骨上,那钻心的疼痛,连绵不绝的传袭全身,他觉得自己要炸了。
王守仁叹了口气:“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也字出口,一脚飞出。
这一脚,直中下腹,咚的一声,已如烂泥一般的突兀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天坛乃是高处,因而,这一百多斤的汉子,竟是生生飞下天坛。
下的天坛下数不清的禁卫纷纷后退,有人大叫:“飞来了异物,撤开,撤开。”
轰隆……
人落地,尘飞扬!
……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服还是不服
突兀摔落在地,整个人手脚尽断,肩上的骨头,亦是尽碎。
自高台上飞下,脸先着地,地上无数的沙石,直接刺入了他脑袋里,这脑袋,骤然成了一个血葫芦,殷红的血水,泊泊而出。
他已动弹不得了。
只剩下最后的意识,条件反射一般粗重的呼吸。
双目微微阖着,到现在,他仅存的那点意识里,只有‘皇帝’的脸。
那是一张何等可怕的脸啊。
明明冷静,却令人生畏。
明明眼睛温和,却仿佛又有无穷杀机。
明明他说话,慢条斯理,之乎者也,却又犹如催命符咒。
无数的禁卫,一个个猫着腰,探着身子,张大了眼睛,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这目光之中,都带着费解。
他们实在无法解释。
这个鞑靼人,方才还嚣张的厉害,可是转眼之间,就飞了下来。
人们屏着呼吸,沉默。
沉默之后。
张懋发出了怒吼:“弑君,杀无赦!”
一下子,所有的禁卫都打起了精神。
他们眼里放光。
这算功劳吗?
管他呢。
于是,无数人呼啸着将刀剑斩下,将长矛狠狠戳下。
突兀瞳孔收缩,放大,不甘的眼眸里,仿佛是在说……还来?
呃啊……
哪怕是快死了,突兀依旧发出了凄然的吼叫。
转瞬之间,无数的刀剑和长矛作践着他的肉体,剧烈的疼痛,令他昏厥,可新得疼痛,又让失去意识的他,又被疼醒,接着……又昏厥。
最终……
突兀死了。
几乎剁为了肉泥,小朋友不能吃的那种。
……
方继藩鄙夷的看着天坛下的众禁卫,瞧瞧这些人激动的,就这样还想立功,真是吃屎没赶上热乎的啊。
天坛上,鸦雀无声。
首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些没有参与突兀谋叛之人,心里松了口气,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恐惧,他们拜下,竟不知如何是好。
礼官吓尿了,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推着笔,手拿着竹板,刷刷刷的继续记录。
那些和突兀勾结之人,脸色残然,面如死灰,早已退回了众首领之中,战战兢兢的跪下。
王守仁低头,弯腰,捡起了地上,方才被突兀摘下的墨镜。
墨镜而后,遮挡了他那双平静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
王守仁又变异了。
就如奥特曼一样。
从求道,到悟道,再经历了无数的风雨之后,他又悟了。
这就是勤于思考的好处。
懂得思考的人,他的思维,是永无止境的,他总会攀上一个又一个思想的高峰,而站在高峰之下,就如站在这天坛上一般,看着高峰之下的芸芸众生,王守仁的身上,没有锋芒,没有对苍生的怜悯,却只是一个叹息。
而后,这一对墨镜上,倒映着数十个首领。
他背着手,上前一步:“方才,不是还有七八人,你们为何不一起上?”
七八个人打一个,按照理性的计算,是有机会的。
可是……
这些跪地在首领酋长们却觉得自己的脚有点软,站不起,也不想站起来,这样跪着,有安全感……
哪怕是还有一线拼命的机会,他们在‘皇帝’面前,也丝毫没有想要争取的念头,个个磕头如捣蒜:“万死,不敢!”
“你们错失了良机。”王守仁微笑,毫不在意的样子:“朕一般一次只能打五个,再多,就吃不消了。”
方继藩站在一边,不知道自己教出来了什么妖孽,敢情这个时候,你还在侮辱这些鞑靼人的智商呢。
首领和酋长们,却只觉得魂飞魄散,哭了:“再也不敢了,是突兀这狗贼,胆大妄为……我们这就去诛灭了他的部族,为陛下出气。”
‘皇帝’抿嘴一笑,和蔼可亲的道:“盟誓吧,时候不早,朕赶时间。”
盟……盟誓……
繁杂的礼仪开始。
虽然每一个人,心思都不在这礼仪上。
可当大礼结束,数十个首领和酋长高呼起大明皇帝和至尊大可汗万岁的时候,天坛之下,无数的官员和禁卫具都传出了欢呼。
方才那一幕,实在给予了太多人震撼。
谢迁和马文升,显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
他们无法想象,陛下竟可以轻而易举的,生生捏死一个鞑靼人。
若是要解释,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上天之子,受命于天,自有天佑!
人们欢呼着,心悦诚服的高叫着万岁。
这万岁之声,冲破了云霄。
方继藩长长的松了口气。
脚下,首领们长跪着,眼里从胆怯,变成了敬畏,他们小心翼翼的看着这大明天子,至尊可汗。
此时,再没有人想起,自己的骨血里,和成吉思汗有什么关系了。
“时候不早,朕乏了,摆驾!”
王守仁不愿意多留,他的任务,只是促使这一场大礼圆满结束。
首领们依旧跪着,王守仁走一步,他们便膝行一步,纷纷道:“愿为至尊大可汗效力,死而后已。”
王守仁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与突兀密谋之人,明日去大同,领罪,其余之人,在此候命。”
首领们竟再无任何心思,有人心里战战兢兢,有人心悦诚服:“是。”
王守仁下了高台,方继藩也跟上了上去。
谁晓得那礼官,手里拿着竹简和笔,跑的更快,说不准陛下在下高台时,还会有什么交代呢。
这可是历史性的时刻啊,得记录下来,以后可能要讲。
方继藩一把将他推到了一边:“滚开!”
礼官很想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讲不讲道理,可看了方继藩一眼,要到嘴边的话,识趣的吞了回去,目中带着几分幽怨,方继藩已脚步匆匆,追了上去。
为了王守仁接触到太多的人。
刘瑾极聪明的让人将銮驾预备在了高台之下,口里高呼:“陛下遇刺,而今身体有所不适,文武与诸卫退下,不要惊扰陛下。”
王守仁下了高台,钻进了銮驾里,车马立即启程,没有丝毫的停留,匆匆便往大同方向去。
其他的人和事。
现在也不是王守仁能够做主的。
他毕竟是假皇帝,在此,能不下任何决定,最好。
哪怕是那些突兀的同党,他也只是让他们入大同请罪,至于怎么处置,要杀要剐,都是弘治皇帝的事。
现在,这一地的鸡毛,自会有人收拾。
銮驾回的很急,很快,便抵达了大同。
这一路上,所有随行人员,都是议论纷纷。
而留在天坛附近的各部首领们,都沉默了。
今日……他们终于明白,为何这大明总是隔三差五的吊打大漠了。
敢情这大明的皇帝,一个比一个狠哪。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却让所有的鞑靼人明白,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也让无数的女真人明白,虽然他们的时代还没有来,但是可能永远都不会来了。
而现在……唯一做的,就是怎么想着,做大明的臣子,如何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其他的任何妄念,只会像突兀一般的可笑。
一夜之间。
整个大漠之中,仿佛开始流传着一个传说。
这个传说之中,有一个叫做至尊大可汗的男人,他身长八尺,眼大如牛,黝黑黝黑的,一拳,可以打死十头牛,祁连山顶的冰川,在他的拳下,也不过一合即破。
这个如神明一般的男人,如今,成了大漠中的主人,大漠之中,万千生灵俱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
而现在……这个男人已经慢慢的醒了。
看着床榻,有点懵逼。
我是谁,这是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还不等弘治皇帝开始重拾自己的记忆。
一张笑脸就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朱厚照美滋滋的看着自己的父皇,亲切的道:“父皇,您醒了啊,父皇怎么好端端的,就睡了呢?儿臣担心死啦,还好,还好……父皇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儿臣……高兴哪。”
弘治皇帝沉默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笑的更加诚挚。
他吩咐道:“萧敬,快,给父皇端茶来。”
萧敬一瘸一拐的来。
其实他压根没有昏厥。
他既不敢出去,告诉外头人真相,又不敢有其他的念头,假装躺在地上装死,装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朱厚照毕竟喝的臭麻子汤少,且又血气方刚,终于恢复了。
一听萧敬居然没去,大怒,生生揍了他半个时辰,现在的萧敬,已经开始恨自己的爹娘,为啥要让自己来做宦官了。
做宦官有什么用,努力了一辈子,不还是人的出气筒,给人背黑锅的吗?
见弘治皇帝醒了,萧敬一下子,觉得自己找到了靠山,打起精神,斟茶,递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依旧还躺在榻上,眼睛从迷茫,接着,已是勃然大怒。
这个逆子!
弘治皇帝气的颤颤发抖。
今日……可是出关的日子啊。
朕……朕……
居然被太子坏了事。
这个儿子,他是不是疯了。
这么大的事,也容的他来胡闹?
弘治皇帝沉默着,坐起来,接过了茶盏,呷了口茶,可心口的怒火,非但没有浇灭,反而更加腾腾的燃烧,简直要升腾三丈!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受命于天
弘治皇帝觉得有些眩晕。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药劲还没有过去。
他觉得自己吃臭麻子汤,迟早会被吃死。
于是,拼命的压住了怒火,弘治皇帝道:“扶朕起来。”
萧敬在一旁,似是被打乖了,看看朱厚照。
朱厚照很冷静,慢慢的摇摇头:“不扶。”
“你说什么?”
朱厚照心平气和的道:“扶父皇起来,父皇要揍我。”
他居然还知道?
弘治皇帝火冒三丈。
“父皇!”朱厚照语重心长的给弘治皇帝掖了掖被子:“父皇,父子之间,哪里有隔夜仇,你说是不是?”他瞅着弘治皇帝,眨眼睛。
然后又道:“有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说。再者说,儿臣是父皇生出来的,是非功过,不都是父皇养育的结果吗?”
弘治皇帝:“……”
“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朱厚照一脸无辜的样子:“儿臣也不想这样啊,可是生来就如此,这怪得了儿臣吗?”
弘治皇帝腾地一下,坐起来了。
朱厚照后退一步,拜倒:“父皇……明鉴哪,儿臣……儿臣实是为了父皇好,儿臣和方继藩,听说有人妄图谋刺父皇……”
“看来,方继藩也有一份。”
“儿臣没说他有一份。”
弘治皇帝怒道:“你自己口口声声说的。”他趿鞋而起,捋起袖子。
萧敬站在一旁,言不由衷道:“陛下,殿下……他还是个孩子呀。”虽是这样说,他的眼里,写满了期待。
弘治皇帝想到,这一场盛典,就这么完了。
到时,天下人怎么看待自己呢。
天可汗,呵呵……
一念至此,他便怒极攻心。
“你……你这逆子,你……你这是要让朕,失信于人哪!”
朱厚照吸吸鼻子:“老方,老方他……”
“他怎么了?”弘治皇帝厉声道。
朱厚照:“……”
他想说,又不敢说。
弘治皇帝便侧目,他后脊已是发凉了,因为,他预感到,还有更可怕的事,已经发生。
于是,向萧敬:“你来说,到底如何了?”
萧敬啪嗒一下跪下,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为啥自己要装晕呢。
就是因为要陪在陛下这里,随时撇清关系哪。
这太子和方继藩,一个是陛下的儿子,一个是陛下的女婿,他们若是栽赃在自己身上,自己是百口莫辩哪。
萧敬流出了眼泪,这眼泪,是现成的,方才被朱厚照揍时他就没哭,怕哭干了,因而,现在存货满满。
萧敬歇斯底里道:“陛下,陛下呀,您是不知道,那方继藩,他……他带着王守仁还有刘瑾那该死的家伙,他们……居然……居然让王守仁,假扮了陛下,前去参加盟誓了。那王守仁,还穿去了陛下的冕服……他这是胆大包天,是无君无父哪,他们今日,敢假装自己是皇上,明日,岂不是要谋朝篡位了?”
萧敬说到此处,便开始滔滔大哭:“奴婢……奴婢见陛下昏睡过去,他们这么多人,奴婢是双拳难敌四手,奴婢……英勇不屈,自是和他们进行周旋,为的就是防止陛下昏睡,遭人毒手,因此,不得不委曲求全,陛下……他们太放肆了……”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身躯一震。
卧槽……这些人已经疯了,丧心病狂到了这个地步。
居然假扮天子。
这是谁借给他们的胆子?
太子不懂事,他方继藩,竟也如此的不懂事。
好吧,方继藩不懂事也就罢了,王守仁……他年纪早不小了,他也不懂事?
弘治皇帝开始磨牙。
心里卷起了滔天的怒意。
他禁不住笑了起来:“好,好,好的很,朕有一个好儿子,有一个好女婿,有一群好臣子哪。”
伪装皇帝,乃是死罪。
莫说是自称自己是皇帝,便是穿戴了明黄的衣物,也都是大禁忌。
现在这些人,是真的胆大包天了。
弘治皇帝坐下,坐在了榻上,他凝视着朱厚照:“是谁的主意?”
朱厚照战战兢兢:“可能是儿臣的。”
“什么叫可能?”
朱厚照仰头:“父皇,儿臣说了,父皇会打死儿臣吗?”
弘治皇帝摇头:“不会。”
朱厚照道:“那就是儿臣干的,都是儿臣的主意。”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震怒,起身:“这样的逆子,不要也罢,今日打死了你,也好过,将来这江山社稷,坏在你的手里。”
朱厚照无法理解,为何父皇一丁点的信用都没有,说翻脸就翻脸,刚才不是说好了不打死的吗?
朱厚照没见过父皇发这么大的火,吓住了,立即道:“不,不,是王守仁,都是王守仁的主意,王守仁他主动请缨……”
弘治皇帝身躯一颤。
细细想来,这么多心思,确实不像是太子的风格,莫非……当真是那王守仁?
萧敬见状,也忙道:“奴婢也可以作证,就是那王守仁和他的恩师……太子殿下是无辜的啊陛下。”
说到他的恩师的时候,萧敬底气不足,声音很轻,几乎没人听见。萧敬是万万不敢得罪太子的,这个时候,只能将一切都栽在王守仁身上。
“竟然是他……”弘治皇帝脸色冷然。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却不敢进门,而是道:“萧公公,萧公公,陛下摆驾回来了。”
一下子,这寝殿里,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听到……陛下摆驾回来,心里刺痛。
胆大妄为,真是胆大妄为。
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见弘治皇帝点点头,他方才朝外头的宦官道:“知道了,你退下!”
外头的宦官听罢,自是退开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面上掠过了冷色,咬牙切齿的道:“好,太子,萧敬,现在陛下回来了,你们还不快快接驾。”
片刻之后,外头便传出了脚步声,听到刘瑾的声音道:“陛下乏了,你们退开一些,这里不需人伺候。”
紧接着,这寝殿的门打开。
三个人鱼贯而入。
先进来的乃是王守仁,戴着墨镜,一声冕服。
这冕服穿在王守仁的身上,格外的刺眼。
弘治皇帝见王守仁这般样子,而王守仁也看到了弘治皇帝,忙是摘下墨镜,飞快的脱下了冕服,将头上的通天冠摘下,只穿着一件里衣,拜倒在地:“臣万死之罪。”
弘治皇帝已是气的七窍生烟。
方继藩也乖乖拜倒:“儿臣万死之罪,千刀万剐,任凭陛下处置。”
弘治皇帝怒容满面,却先盯着王守仁:“王伯安,你可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王守仁叩首:“死罪。”
“看来,你是有自知之明了。”弘治皇帝厉声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朕若不是念及你的父亲,只怕要治你灭族之罪,可你如此胆大妄为,朕若不诛你,如何以儆效尤!”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
“你住嘴。”弘治皇帝恶狠狠的瞪了方继藩一眼,如此可怕的事,这个锅,定要找人来背,这主意十之八九,就是你方继藩想出来的,朕看在秀荣的面上,自是饶你不死,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你说话的资格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既如此,萧敬,先将王守仁拿下。”
萧敬顿时打起精神,正待要张口呼喊外头的禁卫。
方继藩急了,道:“可是陛下,要治罪,可以,可是陛下要治王守仁什么罪?”
弘治皇帝冷笑:“他冒充皇帝,难道不是死罪?”
方继藩一脸懵逼的看着弘治皇帝:“可是陛下,这天下人,都不知道他冒充了陛下呀。”
弘治皇帝:“……”
方继藩道:“王守仁冒充了陛下,这没有错,可今日,他出关,代表的乃是皇上的身份,这天下的军民,都以为出关的乃是陛下,若是陛下治他冒充皇帝之罪,那么,陛下……岂不是没有出关,也没有和大漠诸部盟誓?”
弘治皇帝厉声道:“那又如何?”
方继藩道:“此次盟誓,圆满成功,几乎没有任何的纰漏,大漠诸部,见了我‘大明皇帝’,无不感受到了我大明的恩泽和宽厚,我大明军民们,得知陛下成为大漠和关内之主,也是欢呼雀跃,纷纷称颂陛下圣明,统御宇内,若这时,他们知道陛下乃是假冒,会怎么样想?”
弘治皇帝心思一动,可随即,更加震怒:“你敢威胁朕?”
这已是无法宽恕了。
方继藩道:“更不必说,鞑靼部的首领突兀谋反,与人勾结,私藏了匕首,妄图谋害陛下,天下人看到的是,陛下如有神助,一拳,打爆了他的狗头,天下的军民百姓,乃至整个大漠的各祖臣民,无不为之敬畏,对陛下受命于天,深信不疑,若是他们知道陛下乃是假冒的,那么……会是什么后果?”
弘治皇帝的脸,微微一沉。
这一些话,带着威胁,可是……弘治皇帝也解读出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他眉一沉,眼眸猛张,面上带着诧异:“什么,有人图谋不轨?”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是!”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和太子早就觉得有异,再加上那鞑靼商贾的警告,心里更加是不安。只可惜,陛下当初对此不予采信,儿臣和太子还有王伯安、刘瑾,急的如热锅蚂蚁,因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果然!”说到这里,方继藩故意抬高了声音,继续道:“果然那鞑靼部的突兀,勾结了八九个首领,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们的计划,等陛下上了祭坛,却不知这突兀如何将一柄匕首藏匿在身上,要对陛下不轨。”
方继藩道:“臣等,实在是无可奈何啊。陛下的安危要紧,可与此同时呢,若是陛下不去参加盟誓,不但寒了大漠诸部真心归顺之人的心,也会使我大明为人所笑。陛下的名声,是何其要紧,可陛下的安全,同样的要紧。”
“无可奈何之下,儿臣人等,索性死马当活马医,让王守仁前去犯险,在天坛上,那突兀突然犯难,取出匕首,对王伯安不利,还好儿臣这门生学了儿臣的几分本事去,临危不惧,空手夺刃,而后一拳将他打爆,这些,各部的首领还有群臣,都是看在眼里的。”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大逆不道和忠心耿耿,只在这一线之间。
冒充皇帝,可以说是大逆不道,可是……此时,弘治皇帝心里不禁在想,若是今日站在天坛上的乃是自己,而非是王守仁,那么……结果会如何呢?
只怕这个时候……一场新的土木堡之变,又重演了。
自己一旦落入了这些恶徒手里,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后果。
细细一想,弘治皇帝竟觉得自己的后襟被冷汗浸湿了。
这几年,或许是事事顺利,让弘治皇帝也开始变得盲目起来,他有了更大的志向,也有了更多的信心。
而这……现在思量着,反省着,弘治皇帝沉默了,他坐在了床榻的边沿上,面上阴晴不定。
一边的萧敬,嘴巴张得比鸡蛋还大。
真……有人行刺呀。
这些鞑靼人,为何就这般不开眼?
然后,萧敬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弘治皇帝。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有些疼。
几个时辰之前,自己好像距离一场救驾的大功劳,相隔是如此之近。
这是多不可多得的机会,自己为啥……就将所有的关系都撇干净了。
只是静默了一会,弘治皇帝终于开口了,他看向王守仁道:“王卿家,你无事吧。”
王守仁脸色平静的样子,道:“陛下,臣无事。臣只恨乱贼太少,并不嫌多。”
不过……弘治皇帝还是有些不信。
那个叫突兀的鞑靼人,他有些印象,据闻是鞑靼部的勇士。
怎么会只是一拳,就被王守仁打爆。
居然还是空手夺白刃……
这方继藩,定是说话有些夸张。
又或者,他们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故意炮制了这么一场刺杀?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的眼睛,不禁瞥向朱厚照。
朱厚照正跪在地上,傻乐着。
早说嘛,原来真有刺客啊,早知如此,方才本宫就应当担当起这天大的干系来。
弘治皇帝的目光打量着太子,心里想,是了,太子为人如此不靠谱,极有可能这是他们炮制的。
只是……
就在弘治皇帝心里转了无数念头的时候。
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忙道:“陛下,大学士谢迁、礼部尚书张升,以及英国公人等,求见。”
他们来了……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会意,立即开始收拾,先将王守仁脱下的冕服收起来,而后清理了一番。
弘治皇帝这才道:“宣他们进来。”
张懋等人鱼贯而入。
他们心里……激动哪。
想不到皇上竟是这样的皇上。
咱们皇上,从不锻炼身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天天不是埋首于案牍,出行便是步辇来代步,可谓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可是今日……
张懋等人进来之后,纳头便拜,道:“陛下,今日陛下扬威大漠,这定是祖宗显灵啊。”
张懋激动的不得了。
他想了想,这是自己的功劳啊。
若不是自己祭祀祭的好,哄得列祖列宗高兴了,不然怎么会在那一刻就显灵了呢?
礼部尚书张升亦是眉飞色舞,高兴啊。
作为礼部尚书,他最讨厌的,就是和大漠诸部打交道。
这些人哪怕是臣服了,也是牛气的很,脾气还大,总是咋咋呼呼,觉得自己如何如何勇猛,瞧不起大明的文弱风气。
今日……可谓是大出了风头啊。
陛下反手之间,就将鞑靼勇士突兀,像是掐死一只菜鸡一般,只片刻功夫,就捏断了他浑身的骨头,丢下了天坛。
张升当时清晰的看到,那些各部的首领,皆是诚惶诚恐,一个个心悦诚服的样子,哪怕是皇帝上了圣驾,这些人依旧还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个个面如土色,丝毫不敢妄动。
真是够解气,他们……也有今天。
以后……看来这礼部,可以扬眉吐气了。
“是啊,陛下,老臣见那诸部的首领,个个战战兢兢,他们对陛下,是真正佩服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所谓恩威并重,陛下亲往大漠,乃是恩,诛杀不臣,既为威……还有那些首领带来的护卫,见陛下犹有神助,都吓得脚软了,在天坛之下,都跪了,陛下上了车驾,他们口里还在絮絮叨叨,念诵着万岁。”
“最重要的是,陛下突有此神力,这岂不是正合了陛下受命于天,如有神助吗?这消息……已开始不胫而走,陛下威名,不日就将人尽皆知,老臣,佩服之至。”
说着,他拜倒,激动的叩首。
就连谢迁,看着弘治皇帝的眼神,也完全不同了。
历来刘健善断、李东阳善谋,而谢迁,则善辩。他有一张巧嘴,脾气又大,眼里容不得沙子,喜欢和人争论是非。
因而,平日他没少劝谏皇帝,在他看来,皇帝也是普通人,是普通人,就会有过失,作为臣子的,理当为皇帝指摘出过错,希望君王改正。
可今日……他只能用一句卧槽来形容,他也是恭恭敬敬的叩首,佩服的道:“陛下承天之命,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的表情,是骗不过人,除非戴上了西山明镜作坊精心打制,一百五十两纹银一支的墨镜。
弘治皇帝看着他们一个个激动万分的样子。
听他们不断的恭维,恨不得拿出天下所有的褒义词,来加在自己身上。
居然……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嗯,很爽。
弘治皇帝看了王守仁一眼,微笑,看来……他们没有说谎。
见状,方继藩眉眼带笑,连忙拜下了,大声道:“当时儿臣就在父皇咫尺的距离,眼看着那突兀要发难,儿臣已吓得魂不附体,鼓起勇气,想要救驾。可谁曾想到,陛下居然气定神闲,挡在了儿臣面前,转手之间,便将那突兀打了浑身筋骨俱裂,儿臣还看到,陛下那时候,身上竟隐隐有光,这光华夺目,令儿臣竟睁不开眼睛。”
往日,对于方继藩这家伙的话,张懋、谢迁人等,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的,虽然这个时代,也没有标点符号。
不过今日这话,张懋等人,竟是隐隐信了。
陛下还会发光呀?
方继藩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方继藩道:“儿臣当时见这夺目的光华,便忍不住想要拜倒,再无他念,只想着,吾皇万岁,心里这般默念之后,陛下已将那突兀,一脚踹飞,陛下……实在是神鬼莫测,儿臣佩服。”
弘治皇帝看着一个个激动的人。
他脑海里,几乎已经有了一个画面,在这个画面里,‘自己’如何神勇。
而这些,统统被大漠诸部的首领,以及无数的禁卫,看了个清楚。
此时,他若是说,这一切都是王守仁所为,只怕也没有人相信了。
尤其是方继藩,信誓旦旦的样子。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起来。
当初,继藩说有危险,是自己不肯信,一意孤行。
这才让方继藩等人铤而走险,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冒充天子,乃是万死之罪。
可他们为了朕的安危,依旧如此,颇有几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现在,他们将这一切完美的解决,皆大欢喜,却又将这一切的功劳,统统都强加在了朕的身上。
果然……是自己的女婿啊。
只有自己的亲女婿,才真正肯为了自己的安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天下,有几人能做到?
还有王守仁,王守仁乃世家子弟,前途远大,他完全可以安安分分做他的臣子,却是冒着这天大的风险,跟着方继藩断绝了自己的后路,一往无前。
果然……这不愧是方继藩的弟子,只有方继藩教出来的人,才有如此的忠肝义胆,有如此的气概。
至于……刘瑾……
还有……太子……太子也是有一丁点的功劳的,这家伙,虽然手段龌蹉了一些,可终究,还是为了朕好。
转念之间,弘治皇帝大喜过望。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赏赐
文治武功。
天子亲自慑服大漠诸部,哪怕是唐太宗皇帝在世,也只能做到如此了吧。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墨镜遮盖了他面上的惭愧。
这个事,他得认。
不认,王守仁就是冒充天子,死无葬身之地。
方继藩便是图谋不轨,也得完蛋。
便是太子,也有干系。
可若是认了,那么,便是天命所归。
弘治皇帝颔首:“嗯,朕也不知,何故突然有此神力,说来,真是奇怪啊。”
朱厚照等人纷纷道:“是啊,真是奇怪啊。”
谢迁却不禁感慨:“陛下,这并不奇怪,这是陛下仁厚,感动了上天,上天佑护着陛下,所谓奉天应运,便是如此。”
弘治皇帝摘下了墨镜,只点点头:“好啦,今日之事,休要再提了,总之,大漠诸部已与朕盟誓,朕自此之后,统领大漠诸部,却不知诸卿,有何看法?”
谢迁等人,则是心里感慨。
皇帝圣明啊。
人家办成了这千古一帝,方才能办成的事,可陛下骄傲了没有,没有,陛下非但骄傲,而且很快就转移开话题,虚怀若谷如此,实是前无古人,想来,也后无来者。
谢迁张口,想说什么。
其实,对于真正的统领草原诸部,大家也没有什么经验。
毕竟,中原人统治大漠的经验,大多数,都是失败的,哪怕是成为天可汗之后的唐太宗,他对于大漠的羁縻之策,也百年之后,也迅速的土崩瓦解。
弘治皇帝也为此有些伤脑筋:“还是如以往一样,安置鞑靼军民,挖掘矿产,令他们圈养牛羊?诸卿,今日,大明已至盛极之势,越是如此,朕越是担忧哪,朕站的越高,越觉得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这马上得来的天下容易,可要下马治天下,方才是最难的事。内阁……拟出一个章程来吧,拟定章程之前,先进行廷议,此后,进行部议,待拟定好章程,送至朕这里来。”
这等大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
弘治皇帝没有刻意定下调子,先进行大规模的廷议讨论,看看百官之中,有没有可以切实事情的良方,之后,再缩小讨论范围,进行部议,这个部议,是内阁召各部的部堂,进行更具体的讨论。最后,内阁出了结果,再和皇帝进行磋商。
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这时,方继藩道:“陛下,儿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嗯?”
他面带微笑,看着方继藩,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当然,这个不是亲的。
不得不说,方继藩是个真正忠厚的人,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左膀右臂这样简单。
方继藩道:“漠北诸部,如西伯利亚等部,却不知陛下,为何他们要南下,投奔我大明。”
弘治皇帝皱眉:“朕听说,那大漠极北之地,人烟稀少,甚是苦顿,又听西伯利亚诸部的人言,是因为有号称罗斯国,他们与之常年征战,屡战屡败,不得不南下,来我大明,寻求庇护。”
方继藩微微笑道:“陛下,想要将这大漠的矿产,挖掘出来,不但要开矿,要人力,还要有运输,有交通,人越聚越多,就难免,会出现市集,会有许多的商贾,甚至,为了供应这里的所需,还会有大大小小的作坊,这大漠之地,何其的广阔,可是……陛下既已听说,罗斯人不断的西进,他们进一分,漠北诸部,就要退一分,却不知……何时是一个头。”
弘治皇帝皱眉。
他明白了方继藩的意思。
让蒙古和诸部以及女真诸部,来开矿可以,来养牛羊也罢,可是,将来呢?
既然要制定政策,就必须思虑的长远,若只看眼前,那么……这政策,也就没有意义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大漠,土地广阔,正因为广阔,才会给予无数部族栖息的空间,因而,先是匈奴崛起,而后又是五胡,此后是鲜卑人脱颖而出,又是突厥,接着,是女真,是契丹,是蒙古。若只是保守的执行休养生息之策,五十年之内,固然大明在北方,永不会有外患,可一旦时间一久,迟早,我们会面对新的敌人,我们的敌人,可能会越来越强大,他们会如跗骨之蛆一般,不断的腐蚀和吞噬我大明在北方的基业,所以……臣的建言是……向西……”
向西……
弘治皇帝和谢迁等人,不解的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西伯利亚诸部,向西,则是连绵的山脉,跨过了山脉,一路向西,照旧,还有肥沃的土地,我们不能将大漠诸部闲置下来,诸部既然被罗斯人打的丢盔弃甲,可现在不同了,我大明,可以作为诸部的后盾,支持他们,一路向西扩张,迈过山脉、冰原、沙漠,令大漠诸部,一路西扩。”
“大漠的游牧之民,不擅长经营和生产,那么,他们每占一地,陛下可以给予他们丰厚的赏赐,而他们的土地,则迁徙汉民,进行生产,既可作为大漠诸部,源源不绝的后勤之用,同时,于我大明,开疆扩土,又有极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一愣,看着方继藩。
而谢迁听罢,忙是摇头:“不不不不,万万不能如此,这些大漠人,本就桀骜不驯,一旦向西,若胜,难免更加跋扈;若是一败涂地,朝廷则徒耗钱粮,老臣以为,此举,大为不妥。”
是啊。
你方继藩家打仗不要银子的?
你要做大漠人的后盾,这些大漠人数十上百万张口,人家啥也不干,就吃你的,这还不算,你要不要给他们提供足够的武器,这些不是银子?
当初汉武帝继位的时候,得益于文景之治,国家积攒了堆积如山的财富,可单单一个打击匈奴,数十年下来,直接消耗掉了文景之治的所有财富,你方继藩张口说西进就西进?
张升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
今日他喜的乃是皇帝得天庇护,惊的,却是方继藩这狗东西,竟来出此馊主意。
“国库常年入不敷出,齐国公,这西进之事,莫非齐国公出银子?”
方继藩最讨厌的就是有人让自己出银子了,自己很穷的呀。
弘治皇帝听到银子二字,警惕起来。
卧槽……
因为每一次的路数都是,朝廷没有银子了,陛下啊,这个事办不成啊,然后大家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这文武百官,仿佛早将自己内帑那么点银子,早就摸清楚了,一个个,就如乞丐一般,就等着自己出钱。
弘治皇帝微笑:“是啊,继藩,这有些想当然了。”
一听到钱,整个寝殿里,顿时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事……是好事,说吧,谁给钱吧。
方继藩鄙视他们。
弘治皇帝道:“此事,从长计议吧。当然,继藩之言,也是老成谋国嘛,嗯……朕有些乏了,诸卿,且下去休息。”
谢迁等人松了口气,他们倒是真怕陛下听了方继藩的鼓动。
说实话,就算是内帑出银子,他们也舍不得。
在百官们心里,家国天下,皇帝家的钱,不就是国家的钱吗?大家可从来没有将皇帝当外人,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的是呢,可不能让方继藩,将内帑的银子,统统给花干净了。
不然,以后怎么变着法子,向陛下讨钱?
谢迁等人拱手告退。
朱厚照,方继藩、王守仁、刘瑾,还是被留了下来。
很快,萧敬取来了礼官所草写的‘召蒙古女真诸部注’,这玩意,可都是有章程的,在国家的重要场合,皇帝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需有专门的官员进行记录,而这些记录的内容,往往需要送去翰林文史馆,最后,添加进皇帝的实录之中,成为第一手的史料。
历朝历代的天子,都重史,因为历史所代表的,乃是先人们的经验,这也是无数人,想要削尖了脑袋,想要青史留名的原因。
弘治皇帝看着这记录,真是热血沸腾,良久,他抬起头来,看向了王守仁:“王卿家,真是大功之臣啊。”
王守仁不善于言辞。
这一点……方继藩也很无奈。
一个人思考的多了,难免情商比较低。
否则,历史上的王守仁,又何至于,有如此才华,却非但没有获得皇帝的赏识,反而处处被人压制呢,以他这爆表的文武之才,混入内阁,还不是信手捏来的事。
方继藩不等王守仁回答,忙笑道:“陛下,儿臣这门生,也没什么功劳,陛下太过奖了,我看,随便赏他一个公爵,或给他一个尚书,也就足够了,再多,他也承受不起,毕竟,他还年轻。”
王守仁:“……”
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你倒是打的好算盘,这功劳,朕倒是想赏赐,可是朕来问你,以什么名义进行赏赐呢?”
方继藩一愣。
是呀,在天下人看来,王守仁根本没有立大功,那么,能以什么资格赏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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