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8章 垂死病中惊坐起


  门子一愣,看着这商贾,面带犹豫之色。
  “收……收啥来着?”
  定兴县没有什么特产,也就是粮食……
  当然,这里是保定府的偏僻小县,又非是通衢之地,所以,除了本地一些做买卖的商贾,极少有外地的客商来。
  就算是有客商来,那也是将货物带进县里……至于带出去……
  反正,这门子在这里蹲了十几年,还没有见过有人眼巴巴的跑来说收粮的……
  门子显得很犹豫。
  现在老太爷还在大病呢。
  这个时候,不便见外客啊。
  他朝那商贾道:“我家太爷病了……”
  “却不知尊府的大老爷,是否在?”商贾很急。
  做买卖这等事,讲的是商机,一旦拖延下去,可就不妙了,谁知道会不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这附近的地,大多都是方家的,方家实力雄厚,想来……有的是余粮,错过了,可就失之交臂了啊。
  门子迟疑道:“大老爷正在病榻前伺候……”
  “不过……要不,小人去通报一声?”
  门子话风转得很快,因为一块碎银,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他眼里一下子放光,嗖的一下,便往里头赶了。
  ……
  方老太爷开始交代着:“守住了地,才能守住这个家,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这家门兴衰之事,看的多了,愁啊……”
  “爹,您别说了。”儿子们都哭。
  这明显是交代后事的节奏……方老太爷,怕是活不成了。
  大儿子握着方老太爷的手:“这家,还得父亲来当呢,这些……不必交代给儿子,父亲好好养病……”
  方老太爷苦笑,摇头,却是继续道:“你们兄弟,要和睦,家和万事兴。老三的媳妇,有点儿小心眼,老三啊,这男人,可不能给妇人制了,万万不可因为这妇人,和自家兄弟起了隔阂。”
  “爹……”老三只是哭。
  方老太爷心里,升腾起了一股子浓浓的悲凉,自己这两腿一蹬,方家该怎么办啊……他咳嗽:“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看……当今陛下,是被奸贼给蛊惑了,到时,何止是咱们方家,这满天下的诗书传家的世族,怕是没一个好的。可士绅和世族们都人人自危了,这天下……咳咳……天下还能太平吗?所以……要防范于未然。家里的周武,颇有几分气力,他们祖宗三代,都给咱们看家护院,这个人……要好好待他,将来,多招募一些庄户,让他带着,一旦将来群寇四起之时,就有用武之地了。”
  几个儿子,听的心里冰凉,顿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只是不断的磕头:“父亲……”
  “说这些,是犯忌讳,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不说,老夫放不下心……”
  “太爷,太爷……”
  那门子冒冒失失的进来。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来,让几个儿子大怒,老大豁然而起,厉声道:“混账东西……”
  门子大汗淋漓,却是大着胆子道:“外头来了个人,看着挺光鲜的,说是想要收粮……”
  他不敢直接说是商贾。
  老太爷最鄙视商贾了。
  老大怒斥道:“狗东西,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这个,给我滚!”
  “慢着……”老太爷上气不接下气:“诶,怎么说你来着,你太鲁莽了,方才还说你,万万不可莽撞……叫来吧,叫来吧……”
  似乎,老太爷希望给老大做一个表率。
  于是,哪怕是病的要死了,却还是一副慈和的模样:“来者是客,不可怠慢了。”
  ……
  片刻之后,商贾来了。
  一看他的打扮,一下子,方家人就轻慢了几分。
  此人穿着的是圆领绸缎衫。
  一看,这绸缎就是好料子,价格不菲。
  可他头上没有戴方巾,那么,定不是读书人。这不就是一个读书人嘛……
  太祖高皇帝在时,是最歧视商贾的,甚至言明,商贾不得坐轿子,也不得穿丝绸,不过……话虽如此,到了如今,就没有人严守这规矩了。
  倒是这方巾、儒衫,商贾倒是不敢戴。
  老大上前,不客气的道:“敢问尊姓,不知何事登门。”
  商贾不以为意。
  他显然和士绅们打过不少的交道,知道这些人的臭脾气。
  所以忙是行礼:“鄙姓张,叫张煌。听闻方家乃本地望族,特来拜访,冒昧而来,实是万死。”
  老大冷笑,心里说,你既知万死,却还来做什么?
  看笑话的吗?
  方老太爷,最怕的就是老大鲁莽不懂事,嘴唇嚅嗫着,使出了吃不可描述的气力,却道:“噢,不知足下来此,所为何事?”
  “收粮。”
  一看对方,就没有和自己寒暄客套的样子。
  这张煌心里有数,所以也直截了当,这样也免得尴尬。
  “收粮?”方老太爷一愣……
  张煌继续道:“两文钱一斤,有多少要多少。”
  “啥?”
  两文……
  这价格,其实不算多。
  若是方家拿着粮食,零零散散的去卖,也有这个数。
  可问题就在于,人家要的……是有多少要多少啊。
  而且……眼下的收成好,所以在定兴县,两文钱,已是粮行里直接出货的价了,士绅人家,若是卖给粮商,可能连一文人家都不肯要。
  “除此之外,还要红薯干,还要油,还要酒,还要土豆粉,价格,都公道,还是那句话,有多少要多少。”张煌很不客气:“甚至,咱们还可以签一个长约,红薯干是八文一斤,油的话,一斤五十文,酒价……”
  他一口气,连珠炮似得,讲出了一个个价位。
  而这价位……
  突然……
  方老太公居然坐了起来。
  老大一看,忙道:“爹,您……”
  “扶老夫起来。”方老太公揭开了被子。
  老大想将方老太爷按下去:“父亲,不可啊,您重病在身呢。”
  谁料,方老太爷,却已趿鞋而起,巍巍颤颤的起身,眼里盯着张煌:“来,给尊客上茶,张贤弟,请坐。”
  张煌心里一松,坐下,有茶水递上来,方老太爷巍巍颤颤的坐在他的对面:“有多少要多少?”
  “不错,有多少要多少。”
  方老太爷眯着眼,面上逐渐的红润。
  张煌又道:“可以先立契约,我先付定金。总而言之,贵府的农产,我都要了。”
  方老太爷笑了:“这样的好事,实不相瞒,府上,有两个榨油坊,还有几个谷仓,那粮,可都是满的。酒……也有……还有鸡鸭什么的,要不要?”
  “这就好极了,都要!”张煌面露喜色。
  方老太爷道:“这价格……是不是高了?”
  张煌微笑:“做买卖嘛,自是要大家都满意才好。”
  方老太爷客客气气的道:“先喝茶,先喝茶。”
  张煌颔首,心里笃定起来,便呷了口茶:“以后,贵府的一切农产,鄙人也可包了。”
  方老太爷激动的一拍大腿:“是吗?这好极了,若是如此,倒是要多谢了。”
  张煌笑呵呵的道:“只是,不知何时开始签契约?”
  一旁的几个兄弟,见父亲激动的神采飞扬,都愣了。
  方老太爷心花怒放的看着张煌,面带着笑容,道:“这么好的事,老夫还能说啥,这契约嘛,自然是……”
  张煌气定神闲,看着这老太公。
  老太公突然道:“自然是不签的。”
  “……”张煌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您方才不是……”
  “好了,送客。”方老太爷挥一挥袖子。
  “这……”张煌急了,方才还说的好好的呢,说变就变啊。
  他还想说什么。
  方老太爷一点都不客气:“你走!”
  “这……”张煌汗颜,却不得不站起来:“那么,鄙人告辞,若是何时您回心转意,且记得,可到……”
  “不会回心转意,后会无期!”方老太爷干脆利落。
  那张煌无语,只好告辞。
  那张煌一走。
  张家几个兄弟却是急了,他们既担心父亲,又觉得可惜,纷纷围上来:“爹……”
  方老太爷却是眉飞色舞,捋须,一脸得意之色,摇头晃脑道:“你们啊,叫你们不要鲁莽,一群没眼色的东西,蠢啊,家业交给你们,老夫怎么放心的下。你们还没明白吗?这个姓张的,急匆匆的跑来,有多少要收多少,这说明什么?说明有利可图,这个价钱,看似是公道,咱们方家若是统统都卖给他,甚至还给他签了长约,方家可以大赚一笔,且以后,还可无忧。可……你们的脑子想一想,人家为什么急匆匆的跑来……收粮?”
  “……”
  方老太爷激动的一拍大腿:“说明……咱们的粮油,现在就是香饽饽,诶呀,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这样的好时候啊。呵……那姓张的,还做买卖,竟想唬老夫,他也不打听打听,老夫纵横这定兴县数十年,岂是浪得虚名,他啊……还嫩着呢,老夫一根手指头,都上不了他这个当……一群蠢货……”
  方老太爷中气十足,拍案而起:“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九百零一章:不亦说乎
  消息很快就打听来了。
  虽然打探的过程,很是艰辛。
  有一伙商贾,已悄悄来了定兴县,不为别的,就为收购一切能够收购的东西。
  京师和西山,突然多了数十万人口。
  而这数十万人口,还都是领有薪水的。
  京师大宗的商品,早已开始通膨,谷物和许多物价,都微微开始上涨,即便如此,这数不清的人口流入,再加上市面上出现的大量银子,以及银票的发行,以及有了薪水的人消费能力的增加,物价早已不断的攀升。
  可这种物价的上扬,是无法及时传导到定兴县这样偏僻的小县城的。
  只是现在……似乎有人瞅准了商机。
  在京师,同样是一斤谷物,价格是五文钱,脱谷之后,则为八文至十文之间,哪怕是这样的价格,对于京师之人,也不算什么,因为哪怕是一个劳工,一月也能得一二两银子,平均的薪水,在一千五文上下,还有不少人,便是妇人也能做工,更不必说,一般劳工,中午还包了午饭。
  若是再穷一些,还可用更廉价的红薯和土豆来作为替代。
  可这数十万人,何止是劳工,再加上匠人,他们的消费力,就更加惊人了。
  定兴县交通隔绝,虽有官道,可官道的本质,只是用来传递文书之用,不过是夯土建成的罢了,平时还好,从这定兴县去新城,数十里地,用马车,需三天三夜才能往返,若是更早的时候,人挑着担子运输,需五天五夜的往返时间,一个人,能挑七八十斤的谷物就算不错,你还得付这个人工钱,还需让他沿途吃喝,这统统算下来,不但费时费力,钱全部花费在了交通上。
  新城现在开始流行马车,马车的运力,就惊人了。可这马车价格不菲,若是以往官道那般的泥泞路,对马车是有损害的,这马车的折旧费惊人,且因为道路泥泞难行,马车又走不快,来回一趟,马料钱和人力,也是不少了。
  这定兴县,自是一直,都这么默默无闻。
  哪怕他距离京师近在咫尺,可在以往的交通环境之下,依旧还是穷乡僻壤。
  可现在……
  一下子……
  情况改变了。
  道路修通了,最好的沥青路,且是并排六车道,不惧任何雨雪的天气,没有泥泞,一辆载重的马车,几乎可以一天往返。
  一天往返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清早在定兴县谈好了买卖,立即命人装车,若是快一些,正午就可抵达新城的货栈,哪怕是慢一点,当日在天黑之前,也可抵达。
  在京师里,哪怕是外城进内城,若是有时遇到了拥堵,也需这个时间。
  路……
  方老太爷瞠目结舌。
  这路,竟有这么个作用?
  他看着周武,周武是他的心腹,几代人都在方家做事,最是信任不过。
  “消息可靠吗?”
  “可靠!”周武斩钉截铁的道:“不过,现在消息还没有传开,不只是咱们方家呢……听说,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还有人去了杨家,找了杨老爷子……”
  方老太爷眯着眼:“怎么?”
  “杨家有一大块地,都靠着路,有人想买他的地,价格……一亩两百两,刚刚订约了,卖了一百多亩。”
  方老太爷吓了一跳。
  寻常在定兴县,一亩地也不过是二十两银子,转手之间,价格涨了十倍不止。
  “他卖了?”
  “卖了!”周武道:“杨家高兴的疯了,两万多两银子呢,在地里刨食,几辈子都挣不来啊,这消息是捂着的,秘而不宣,若不是因为要订立契约,得请县里的刘书吏去作保,只怕没人知道……至于还有没有商贾,在和人谈买地和收粮的事,就不知了。反正小人所知的是,现在定兴县,哪怕是和道路不搭架的土地,价格都要涨了,粮食现在都比暗中价格上扬不少……还听说……有不少人,想在定兴县,建立作坊……”
  周武道:“老太爷您还记得吗?当初,欧阳县尊,清丈了土地,发现了不少无主之地,直接抄入了官府不少。”
  方老太爷面上变幻不定。
  清丈土地的过程中,出现很多根本就没有主人的地,之所以没有订立地契,是为了免税赋的需要,当时,因为那些土地贫瘠,又没有什么产出,结果原地主听说土地清丈出来,还要交税,所以也不来认领了,结果直接被官府没收和查抄,听说,统统用低廉的价格,卖给了西山建业。
  当时……大家对此并不关注,一些荒地而已,交了税,就是个贴钱的无底洞。
  可方老太爷,却越发觉得蹊跷起来:“你继续说。”
  “有书吏收过一份公函,说是那些西山建业所拥有的大量荒地,未来,预备建大量的作坊,还要开发……定兴新城……说是京师的地,太贵了,可咱们定兴县,和京师相比,就如不要银子一般,随便的拣,老爷,新城那儿,一亩地,都到了两万五千两银子了,可杨家两万两银子,卖出了百亩土地,还乐疯了,您想想看……”
  方老太爷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头晕目眩。
  粮食……将来价格定会暴涨,未来种粮,有了极大的暴涨。
  除此之外,方家还有榨油坊,还有一个土窑酿酒作坊,还有……
  “我们方家有不少地啊,咋没人来买咱们的地?”
  一旁的老大听的目瞪口呆,忍不住道:“爹,不是说,要守着家业……这是祖产,不能卖的吗?”
  方老太爷反手就是给老大一个耳光:“你懂个屁,此一时,彼一时也。”
  方老太爷眼里放光。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
  而今,这道路将新城和定兴县连了起来,定兴县几乎就形同于,和新城相连了。
  那是京师啊,这定兴县城,岂不相当于成了京师的外城?
  周武忍不住道:“也不是什么地,都这么的值钱,得靠着路,才成。”
  方老太爷气咻咻的道:“早知如此,这路该修到咱们家地头啊。也罢,也罢……现在,这些事别声张,可千万别声张,老大,你想想办法,也去购置一些土地去,还有县城里的粮油,能收则收。”
  他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一下子龙精虎猛、生龙活虎起来,面带红润:“老二,赶紧想办法去县里,去找县尊,备上礼,问问他们,这路……还修不修了,不能厚此薄彼啊,咱们方家的地,处在偏乡,怎么只照顾着人家,不照顾着方家堡。”
  “啊……”老二挠挠头:“我不敢去,上次我还当面顶撞了县尊,说他横征暴敛。”
  “畜生!”方老太爷跳脚痛骂:“你懂个什么,正因为你顶撞了他,方才叫你去,这叫化干戈为玉帛。”
  “老三,你得去亲家那里一趟,他家有地,是靠着路的吧,肯定有人暗中找他了,去打听打听。老夫觉得这事,太玄乎……还是打听清楚为好。”
  “老四,你赶紧进京一趟,去拜见刘主事,他和我们家,是通家之好,得问问他,若是修书信,怕是迟了,你亲自去一趟,快去快回。”
  吩咐过后,方老太爷稳稳坐下,他预感到,一股暴风将至,这股风暴,将会使整个定兴县彻底的洗牌,未来的格局如何,杨家是否还是大名鼎鼎的杨家,就靠这几日了。
  “吩咐下去,今日起,所有的庄户打起精神,若是有商贾路过,请来家里坐坐,老夫是个平易近人的人,最是好客,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家里的好茶好酒,都预备着。”
  “噢,对了,对外说,老夫还在重病……”他眯着眼,仿佛一只老狐狸,淡淡的道:“人病了,才容易糊涂,才会给那些商贾以为,有了可趁之机,想趁着方家家里生了变故,才会纷纷来拜访,想来和方家谈一谈,周武,你大张旗鼓,再去县里请大夫……”
  “噢,噢。”
  方老太爷激动的握了握拳头,眼里放光,忍不住开腔哼唱起来:“老夫兴兵到此,为何四门大开。咦,你看诸葛亮又在那里弄鬼,不要中了他人之计,待我先传一令……”
  这一唱,他自己都摇头晃脑起来,背着手,躺回了病榻上,将被子一盖,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翻身起来:“有些饿了,待会再躺,来福啊,去杀只鸡!”
  ……
  定兴县内,已是暗潮涌动。
  几乎所有人都是心照不宣,抓住了商机的商贾们,开始此处的出没,打探着每一个消息。而开始察觉到了什么的士绅们,也嗅到了什么,亦是不露声色,在这暗中,无数的交易,悄然的达成,有人唱着空城计,有人摆了鸿门宴,自然也有人设下连环计。
  道路修筑完毕,一日三十文钱的壮丁们,心里满是遗憾,挣钱补贴家用的日子,没了!
  可是……
  人们渐渐察觉到,不但事儿还有……而且……工钱竟在悄然攀升……日结!
  ……


第九百零二章:纳税光荣
  县衙。
  一个个拜帖送至县里。
  而县尊对此,只有一个态度……不见客。
  当初,所有人都以为,欧阳志是个怒目金刚。
  却是没想到……这一位,是个财神爷哪。
  县里的士绅们都要疯了。
  他们突然意识到,从前哪怕是修个县学,都要仰仗士绅们的县令老爷,现在,却是手握着通天的权力。
  路修在谁的地里,未来县里的规划是什么,这一些,能带来的……是何等巨大的财富。
  在所有人搔头骚耳之际。
  欧阳志却是一脸的心平气和,他伏在案上,修了一封书信,直接送往西山。
  ……
  新城里头,第一座大戏院已经落成。
  这大戏院占地极大,有四层高,阶梯状的看台层叠而起,可以容纳数千人。
  在娱乐匮乏的时代,这样的戏院,对于百姓们而言,吸引力是极大的,不只如此,在这里,还有一百零八个贵宾的厢房,厢房虽是狭小一些,可只要推开窗,便可看到戏台,位置绝佳。
  方继藩亲自领着几个门生,坐在包厢里,翘着脚,手里抱着茶盏,在自己的脚下,早已是人头攒动,无数人买了戏票登台。
  今日演的,乃是定军山。
  所以朱厚照也来了。
  他最近太忙,连喝茶,都是粗鄙之人的模样,一口喝干,而后对身边的宦官道:“刘伴伴,倒茶。”
  其实他身边的宦官姓不姓刘,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子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这里真舒服啊,价格不菲吧。”朱厚照兴冲冲的道。
  方继藩摇头:“也不贵,一晚上,不过三十八两银子而已。”
  “……”朱厚照要跳起来:“这么贵。”
  方继藩微笑:“下头那些百姓,一张戏票才十文钱,可是,咱们不一样,咱们是贵人,是在乎银子的吗?”
  朱厚照沉吟良久:“怎么听着,你是将人当牛一般的宰,这是扒皮抽骨,一点肉沫儿都不放过啊。”
  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道:“这是劫富济贫,是替天行道,为了咱们大明,为了皇上,我方继藩……”
  朱厚照觉得脑壳疼,忙是摆手:“别说了,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本宫顿时不想听戏了。”
  方继藩一脸幽怨的看着朱厚照,自己容易吗?自己这么做,为了啥?为了啥来着……
  方继藩自己都糊涂了,且不管,反正,是为了崇高的理想,为国为民就是了。
  朱厚照则是探出窗去,左右看看附近的包厢,却见包厢里,一个个亮起了灯,似乎都有人,朱厚照咋舌道:“原来还真有傻瓜上这当啊。”
  方继藩翘腿坐在一旁,心里冷笑,太子殿下,这是不懂得自己臣民们的心理啊,想想那些贵人们,他们会跟一群泥腿子混在一起吗?这包厢,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一面是十文钱,一个是三十八两银子,这完全是根据贫富差距,算出来的定价。
  这样的价格,看上去吓人,可对于许多想要邀上朋友,或者上官,摆摆阔,或是想显出自己对受邀之人重视的人而言,这点钱……还真不算什么。
  ……
  朱厚照呼出一口气:“本宫还是不明白,他们这样有银子,干嘛不自己请个戏班子到家里去唱。”
  方继藩摇头:“第一,天底下,最好的剧团,都在咱们西山。第二,在家里听,多冷清啊。可在这里不一样,殿下感受到了吗?尊贵呀,看看窗下头,人头攒动,那些……都是寻常的小老百姓,而自己呢,看着他们挥汗如雨,虽然和他们听着一样的戏,他们在那人挨着人,自己却翘着脚,落座在这清幽所在,一旁有人是伺候着自己喝茶,这是什么样的感受?免费游戏你知道吧?”
  “免……免费游戏……”朱厚照瞠目结舌:“啥免费游戏。”
  方继藩顿时觉得自己竟是得意忘形,说漏了嘴,忙是摇头:“没什么,总而言之,这个世上,有了绿叶,就有人抢着做鲜花。自然,这也并非是争做鲜花的人蠢,殿下心疼人家土豪,却殊不知,对于那些腰缠万贯之人而言,这只是日常而已。好了……听戏……”
  正听着,站在方继藩身后的刘文善被人叫了出去,随即匆匆的回来:“恩师。”
  方继藩抬眸,看了刘文善一眼。
  刘文善低声道:“学生的一个朋友,听说,有人暗中串联……已有三十多人,弹劾欧阳大师兄……”
  “都是谁?”方继藩道。
  刘文善压低声音:“可能和吏部天官王鳌有关。”
  方继藩吁了口气。
  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似乎也听到了什么,朝这边看来:“王鳌怎么了?”
  方继藩痛心疾首:“真是欺负老实人啊,欧阳志这样老实忠厚的人,自打做了官,就没一日不被人欺负的,他们是看我们好欺负,是将我们当做了面团,想捏就捏,想揉就揉。”
  方继藩站了起来:“去查一下,王鳌有几个儿孙,打听清楚。”
  刘文善脸色一变:“恩师……这是……”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道:“王鳌乃是帝师,为师比较耿直,我确实不敢动他,我欺负他儿子和孙子不成?”
  “……”
  刘文善哭了……
  恩师确实是耿直的过了份……
  他啪嗒一下子拜下。
  站在一旁本沉浸在戏中的唐寅一听,也几乎炸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啊。
  “恩师……”唐寅泪流满面:“庙堂只争,岂可祸及家人。恩师若是看王公不顺眼,学生们便是粉身碎骨,也为恩师充作马前卒,可是……可是……王鳌老年得子,他儿子……还是个孩子啊。”
  方继藩怒气冲冲坐下,瞪了他们一眼:“狼心狗肺的东西,为师也是孩子的时候,有人欺负为师,也不见你们这样说。”
  “……”
  朱厚照在一旁,倒是劝道:“好了,好了,不要争,先听完戏,听完戏之后,明日去见驾便是,王鳌咬欧阳志,就是咬你,咬你,就是咬本宫,本宫帮你咬回去。”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心里何尝不明白,祸不及家人,方才只是气话罢了,难道真让自己去脚踢幼儿园,我方继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是这样的人?
  ……
  “太爷,老太爷……”
  周武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都红了,冲到了老爷的房里。
  这方老太爷,正握着一女婢的手,龙精虎猛的给这女婢看着手相,一听周武在号丧,脸都绿了,将女婢放开,便要摸手边的杖子:“畜生,你号什么丧?”
  “不好,不好了。”周武跪下:“老爷啊,这下不好了。”
  方老太爷脸色铁青:“快说,不说个子丑寅卯,老夫剐了你。”
  周武道:“小人刚刚听来了消息,说是……说是……地价,有下跌的趋势……”
  方老太爷正待价而沽呢,一听,豁然而起:“为啥?”
  “路……路啊。”周武哭丧着道:“咱们这路,不是从定兴县修去新城的吗?可是……这一路修过去,却是需途径房山县和涿州县的,那两个县的人,也听到了消息,说这路也不是定兴县一家人的,定兴县人可以用,他们也可以用,他们……他们四处在招揽商贾呢,那新修的路上,到处都是进出涿州和房山的车马,一车车的粮……往那京师里送哪,还有人,厚颜无耻,打出了招牌,也说要建新城呢。”
  方老太爷一听,面上顿时苍白如纸。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最近方家,可偷偷摸摸的收了不少的粮,就等商贾来收呢。
  可现在……
  方老太爷嚎叫道:“该死,这路,乃是咱们定兴县的税银修的,欧阳青天大老爷,他早说了,这是取之于民,用只于民,路是定兴的,这便宜,却让房山和涿州人占去了?他们又没交税,凭什么就便宜了他们?”
  周武哭了:“是啊,现在各家都急红眼睛了,杨家人正在组织庄户呢,咱们定兴县,得护路啊,不能平白交了税,让别人占了便宜。”
  方老爷子眼里布满了血丝,跺脚道:“当然要护路,不是咱们定兴县的车马,其他人统统都不准用,来,召集庄户,咱们得护着咱们交的税。”
  周武颔首点头,忙是去准备家伙和召集庄户去了。
  方老爷子也不闲着,再没心思跟小婢女去研究命理玄学的问题了,拄着拐杖:“去县里,要讨个说法。”
  定兴县外头,已是人满为患。
  不只是士绅,为数不少的百姓也都来了,乌压压的。
  路是定兴县的,自修好了,莫说是士绅,便是寻常的百姓,也都利益均沾,现在士绅们急着种粮,毕竟粮价涨了,所以给予了庄户不少的让利,突然之间,有了许多商贾,到处都有人在招募做工,三十钱日结,而今,却成了五十钱日结。
  还有定兴县的买卖人,突然涌入了这么多客商,更是受益匪浅。
  这路……能让吗?


第九百零三章:万众一心
  不能让,绝不能让。
  整个县衙,已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数千上万人滔滔大哭,众人拜倒在地,泪满了衣襟。
  前几日,还病的要死的方老爷子,此时却跪拜在了最前面,朝着欧阳志就是大哭。
  “青天老爷哪,您得为我们做主啊,从去岁到今岁,咱们县中上下踊跃纳税,哪一个不是倾尽家财……为了修这条路,咱们县里贷银近二十万两……可如今呢,如今这路却是便宜了别人,县老爷,这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啊……”
  “使君……您得做主啊。”
  众人哭成了一团。
  日子没法过了。
  欧阳志面上……是沉默。
  他这等沉默,让从前心惊胆战之人,现在却莫名的有了几分信心。
  这位县老爷一看,就是谋定而后动之人,瞧瞧他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
  欧阳志方才徐徐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其他县的事,本官只为一地父母,也干涉不得,可诸位的委屈,本县岂有不知,既如此,那么……不妨……本县与你们一道上奏,请陛下做主。”
  一道上奏……
  细细想来。
  确实没有错。
  涿州二县,毕竟不在欧阳县尊的管辖之内,就算想要管,那也是鞭长莫及。
  这事,还真得朝廷来主持公道。
  众人窃窃私语。
  “听说这县尊,曾经伴驾陛下左右,很受陛下的赏识,他既是让天子做主,想来,一定是有信心的。”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方老太爷拜倒,二话不说:“既如此,县尊要如何上奏?”
  欧阳志沉默良久,才又道:“既有不平,自当不平而鸣,有冤屈,当泣血而告。”
  “……”
  一干人终于是慢慢的散了。
  方老太公被人搀扶着出了县衙,忍不住吮了吮手指头,这手指头上……还有残血。
  他晃悠悠的出来,在这外头,那周武等人却已上前,拜下道:“老太爷怎么说?”
  方老太爷便和其他的士绅交换了一个眼色。
  别看他们平时自称自己是诗书传家,别看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别看他们到了欧阳志面前痛哭流涕,可这时,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方老太爷面上没有表情,眼眸闪烁着什么,淡淡道:“怎么说,还能怎么说,这路上,绝不许有外县的人!”
  周武便二话不说,在这寒日里脱了外衫,裸露出隆起的肌肉,一旁的庄户给他递来了长棍,他长棍一指,大喝道:“打他娘的!”
  接着,人潮涌动,纷纷振臂:“拼了。”
  ……
  械斗……
  几乎是宗族社会的传统运动,一村一姓,为了一个水源,为了一块田,甚至是作为娘家人,给自己嫁出去的女人出一口气,任何理由都可能令整村,整姓,甚至是一个乡的百姓出动,拿出各种武器,流血搏命。
  这是贯穿了自秦汉以来的传统,一声号召,便是无数人响应。
  更何况,这一次是为了那可以带来无数财源的道路,二十五万两啊,不拼命,以后还抬得起头,做得了人吗?
  沥青路上,首先通的,不是马车,而是乌压压的人,手持着棍棒的人,疯了似的冲上这路。
  踩着……竟还很舒服。
  这是我们的!
  张牙舞爪的人,粗通兵马之道,道上得有人,道路两侧的林子里,也要有人护住……
  数千人闻风而动,咬碎了牙齿……
  ……
  锦衣卫的快马,疯了似的抵达了北镇府司。
  牟斌吓坏了,又疯了似的要入宫。
  在大明宫里,却又是另一幕场景。
  此时,弘治皇帝正手搭着案牍,他的手指头敲击着,打出有节奏的咯咯声,他的眼睛看着某个地方出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案牍上,是一沓沓的奏疏,这是这几日来,送入宫中来的弹劾奏疏。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来了啊。
  在这无数弹劾奏疏,振振有词,引经据典,义愤填膺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恐惧呢?
  欧阳志在定兴县的变法,迟早有一日是可能推广出去,可能祸及到他们的家族。
  与此同时,士林早已沸沸腾腾,怨声载道。
  弘治皇帝对这些,不是不知道。
  他所痛苦的是……当初教导自己如何施行仁政的师父王鳌,竟也成了反对他的重要骨干。
  弘治皇帝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了痛苦之色。
  变法何其难也。
  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非大智大勇,方可成功。
  他心肠软,能坚持到现在,已是难得了。
  可是……弘治皇帝脑海里,想到了皇孙,他面上虽是痛苦,可最终……他突的眼眸一张,目光流转,却显得无比的坚定,口里道:“这些奏疏,统统留中。”
  “是。”一旁的宦官低眉顺眼的颔首。
  “召太子和继藩进宫吧。”弘治皇帝又苦叹了口气,而后喃喃道:“朕想找人陪朕说说话。”
  ……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其实他们早想来了。
  方继藩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被人骂的这么惨,这还了得?现在他看到读书人,眼睛就冒火,再好的涵养,也压不住内心小脾气的火爆。
  二人见了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起身,背着手道:“走一走?”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一眼,有点心虚了。
  这反应……
  咋了?
  于是方继藩干笑道:“陛下……请问,陛下……可是太子殿下又惹您不高兴了?”
  朱厚照顿时感觉自己的背脊被人狠狠的插了一刀。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人有喜怒哀乐,本属平常,太子是朕的儿子,朕气他做什么?”
  “……”方继藩讨了个没趣,只能尴尬一笑,却是放下了心,陛下连太子都可以原谅,那么……想来,自己应当是安全的,他忙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默然的领着二人走了几步,突然道:“太子……”
  朱厚照上前,忙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那会动的车,如何了?”
  “还在研究呢,有几个问题没有解决,不过……已有一些眉目了。”朱厚照说起了自己的车,顿时露出了自豪之色:“现在的钢材,还是差了一些,这些日子,不断在试制钢材,若是能成,就妥当了。还有车床……”
  “噢。”弘治皇帝笑着点头。
  其实对于会动的车,他没有太大的兴趣……
  会动又怎么样呢?
  想来,只是好玩的好意儿吧。
  可弘治皇帝看着乐不可支的想要解释蒸汽机车的朱厚照,眼眶竟微微有些红,眼角有些湿润。
  “父皇,你咋了,母后骂你了?”朱厚照察觉到了父皇的不同寻常,忍不住激动的要跳起来。
  方继藩:“……”
  弘治皇帝吸了吸鼻子,眉毛微微皱起。
  方继藩忙道:“殿下,不要胡说,陛下……只是被风沙吹了眼睛。”
  “可是没有风啊。”朱厚照是个真正耿直的人,他比较较真,不喜欢玩这一套沙子进了眼睛里的把戏。
  方继藩忍不住在心里想,陛下生了这么个玩意,一定是人间惨剧吧,上辈子得造了多少孽啊。
  弘治皇帝却没有动怒,他笑吟吟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历来聪明,你来说。”
  方继藩咳嗽一声,他想了想,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若是不仔细看,方继藩都没有意识到,弘治皇帝只短短时间不见,头上又多了许多的华发,眼角的皱纹更深刻了,全无人到中年的朝气,有的……却是一股子暮气。
  方继藩突然心里很有感触,叹口气道:“儿臣若是猜得不错的话,陛下此时心里一定在想,太子因为有一个好父亲,所以陛下才羡慕太子可以无忧无虑。而陛下一定又在想,陛下却没有好父亲,所以……才如此操劳吧。正因为陛下没有一个好父亲,所以陛下才希望成为天下人的好皇帝,才希望做太子的好父亲。”
  弘治皇帝听着方继藩的话,心里有所触动。
  方继藩感慨道:“所以太子殿下,真是幸运,而陛下……固然得天命,却有诸多的不幸。陛下,儿臣若是说错了,求陛下宽宏大量,只当这些都是儿臣的胡话。”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咋舌,便忙抬头道:“今日的天气,真好啊。”
  弘治皇帝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却认真的端详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说的不错。真读太祖高皇帝的生平,年幼时,总有许多疑问,太祖高皇帝为何做这么的事,他杀勋臣,废丞相制,建内阁,先用锦衣卫,后又罢黜锦衣卫,因为一个空印案,便大加杀戮……为何他这一辈子总是这般的不肯停歇,以至于臣子们,人人自危,勋臣们遭难者,不计其数。”
  弘治皇帝背着手,接着道:“可朕年纪越长,越是能明白他了……朕……也不可避免,非要折腾下去不可,只是……这是祸是福呢?”


第九百零四章: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显得很惆怅。
  他不是太祖高皇帝,也不是文皇帝。
  自然没有那等孤注一掷的霸气。
  他是一个柔和的人。
  可现在……他不得不破釜沉舟。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吏部尚书王鳌……狠狠的抨击了定兴县发生的事。”
  弘治皇帝说着,侧目看了方继藩的一眼,这眼神,带着苦涩:“他曾是朕的恩师啊,是他教导朕,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朕当初,对他何等的信服,将他视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别人反对,朕可以坚持,可是他……”
  弘治皇帝摇摇头:“他太伤朕的心了。”
  朱厚照似乎也察觉到了父皇的无奈,乖乖的住了口。
  方继藩索性假装沉痛的样子。
  自己能说啥呢?除了溜须拍马,我方继藩不会别的啊。
  弘治皇帝叹口气:“可天下无不变之法。继藩啊……朕同意你,让欧阳志去定兴县变法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要让欧阳志在定兴县,做出成绩来,他若能做出成绩,朕在京师,就少几分压力,可若是他在定兴县当真惹来了天怒人怨,朕……在朝中的压力,会比他大十倍,一百倍,这汹涌的士林清议,会汹涌而来。朕也会……众叛亲离……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方继藩道:“请陛下放心,儿臣这个门生,定不会辜负陛下重托。”
  “但愿如此吧。”弘治皇帝苦笑。
  他似乎觉得,再说下去,只会给方继藩巨大的压力,可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些弹劾奏疏里,有一个姓方的老先生,竟是因为如此,病倒了,说是不日,可能撒手而去,倘若因为催逼税赋,而逼死了人,只恐……”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陛下,天下姓方的,统统都是忠良,犹如儿臣这般,随时可以为陛下去死。这位方老先生,若是能为陛下的宏图大计去死,这是他的福气,儿臣作为他的本家,五百年前,是一家人,说不准,还是亲戚呢,他若死了,此乃死得其所,死,或重若泰山,又若轻于鸿毛,此死只重千钧,犹若泰山也,儿臣很欣慰,作为他的本家,儿臣与有荣焉!”
  朱厚照脸皮子一抖索。
  厉害,一下子把姓方的都代表了。
  弘治皇帝的脸抽了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话你也说的出……
  方继藩却是激动了,忍不住道:“当然,他若死了,儿臣还是很痛惜的,儿臣只等他的噩耗传来,到时,儿臣等找人续一续家谱……”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脑壳疼。
  本来一件很令人惆怅和悲伤。
  尤其是想到一个士绅,被税赋逼死,到时天知道,会不会有人大做文章,又是群情汹汹。
  可现在……却好像是生生的,将这人间惨剧,变成了一幕喜剧。
  敢情你方继藩还要敲锣打鼓的庆祝一番啊。
  弘治皇帝背着手,摇摇头:“朕真佩服你。”
  方继藩干笑:“哪里,哪里,儿臣……儿臣说的是肺腑之言,姓方的为陛下去死,这是该当的,我今日这样说,十年之后,也还这样说,谁皱眉头,他就不姓方。”
  “……”
  弘治皇帝背着手……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他长叹了口气:“够了,不要再胡说八道,朕不希望任何人死。”
  方继藩心里叹息,陛下,这话就不对了,历来变法,哪有不死人的,反正死的是姓方的,作为他的远方亲戚,我很同意啊。
  弘治皇帝眼睛微红,依旧还泛着点湿润。
  他是过于宽厚的人。
  他幽幽道:“朕年幼时,先皇在位,宫中乱成一锅粥,朕亲眼看了太多的阴谋诡计,也见了太多太多的杀人诛心,那时起,朕就在想,朕一定不要和他们一样,有人因朕而死,害了朕母亲的万贵妃,她的亲族,朕虽是将他们统统驱赶出了京师,可朕依旧留着,不曾诛灭。那些曾在宫中蛊惑先皇的奸贼妖道,朕也不曾伤他们分毫。就是因为,朕知道,朕若是有了第一次的手起刀落,朕和他们,就没有了任何的分别……”
  说着,他背着手……显得很孤寂。
  他所经历过的,别人何曾经历,人们中认为,掌握了别人的生杀大权,方可畅快一生。却殊不知,很多时候,当你掌握了万千人生死荣辱之死,若只是一味的倒行逆施,一味的以弄权为乐,那么……这样的人生,哪怕再如何畅快,又有什么意义?
  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君子若掌握了国器,就更该如履薄冰,更该小心翼翼,因为随时可能有人,因你而死,因你而受屈辱,这是何其沉重的重担啊,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也!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父皇,无法理解。
  方继藩却似乎理解了一点,心里却为弘治皇帝惋惜,这样的人,你可以说他迂腐,可以说他妇人之仁,可是作为同样是有道德感的方继藩,又能责难他什么呢。
  想来……自己本家的死,一定会使陛下很是难受吧。
  而接下来,可能还有更多人因此而死,陛下的心里……
  这样的老丈人,挺好的,给我来一个连,我方继藩也能接受。
  却在此时,身后脚步匆匆,有人疾步而来:“陛下。”
  弘治皇帝驻足,回眸,是一个小宦官。
  小宦官叩首:“陛下,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恳请陛下赐见,说是有大事……”
  弘治皇帝脸色变得严峻,这个时候,锦衣卫指挥使急着来见驾,一定出了什么事:“叫来。”
  牟斌气喘吁吁而来,道:“陛下……闹起来了。”
  弘治皇帝一呆,凝视着牟斌:“什么?”
  牟斌道:“出事了,定兴县……定兴县那里……”
  一听定兴县那里……弘治皇帝身子一颤,他皱眉,脸色铁青:“一口气说。”
  “是。”牟斌道:“定兴县那里,数千上万的百姓,聚集了起来,他们拿着棍棒、武器,竟是……”
  说到了这里……弘治皇帝仿佛跌入了冰窖里……
  反了?
  因为变法吗?
  欧阳志……他……终究没有收拾住局面?
  “欧阳志呢,他还活着吗?”弘治皇帝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方继藩一听,也明白过来,是啊,自己至亲至爱的门生呢?
  牟斌一愣,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他有点不太理解陛下说的啥意思,这和欧阳志有啥关系,他汗颜道:“欧阳县令,应该没事吧,没听说过他有事啊,不过……倒是涿州二县的百姓……只怕要遭殃了。定兴县的百姓们,听说涿州二县的百姓,竟是用了他们税银修的路,急红眼了,聚众数千上万,要讨还公道,他们说,这是定兴路,是定兴县的,其他二县,没有交税,凭什么用,所以……许多人带着武器,说是要去护路,浩浩荡荡的人,三五成群,到处都在寻觅路上涿州二县的车马,要拼命呢!”
  “……”
  弘治皇帝有点懵:“什么意思?护路?”
  牟斌哭笑不得:“听说,那新修的路,带去了许多买卖,卑下,能打探的消息也不多,对这里头的玄机,也不理解……反正他们说,这路就是银子,是他们定兴县的,谁走这路,便是挡了他们的财路,为首的一个人,叫周武……此人,卑下打探过了,此人乃是方家方唐吉的庄户,这方家庄的方唐吉,乃是……”
  方唐吉……
  弘治皇帝一皱眉。
  这个人……听着很耳熟啊。
  猛地……
  弘治皇帝想起来了。
  弹劾奏疏里就有。
  “这个人,他不是病重的要死了吗?”
  “没有……卑下的缇骑,明明在来奏报之前,还看到这方唐吉的车轿,往县衙里赶呢,龙精虎猛的很哪,哪里有半分病重的征兆……”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
  他也算是服气了,一个弹劾奏疏里,要死的人,转过头,就死而复生,不但活着,还精神奕奕,不只如此,居然还能指使人闹事。
  若是针对县衙的闹事倒也罢了。
  弘治皇帝尚且还可以解释为,这是人家恨透了县衙,认为这是苛政猛于虎,咽不下这口气……所以……
  可是……瞧着这架势,摆明着,人家精力充沛的很,跑去祸害涿州二县的百姓了。
  这……算不算欺君罔上?
  说好了要死了呢?
  ……
  方继藩和朱厚照,下巴都要掉下来。
  方继藩真没想的这么深远,道路能带来财富,他是有预见的。可他没想到这些士绅战斗力如此之强啊,刚刚带来了点财富,一听有人要利益均沾,二话不说就抄家伙,你大爷,黑,真黑!
  可是接下来……
  方继藩无语,他没研究过路权的问题,便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才勉强抬起头,看着牟斌:“你说的那个方唐吉,是方继藩的方,唐宋的唐,吉祥如意的吉?”
  “正是他!”牟斌无法理解,陛下为啥关注点,这么的与众不同。
  弘治皇帝仰头,看天,无言!


第九百零五章:深得朕心
  弘治皇帝有一种见了鬼的感觉。
  言之凿凿的,要被赋税逼死的人,现在却是胆大包天,指挥着人去护路。
  这显然,只能用灵异来解释了。
  可至现在……弘治皇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至少……整件事,还未清晰。
  只是他心里隐隐觉得,事态,可能在偏离着许多人的想象,似乎……在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发展。
  弘治皇帝不禁道:“方继藩。”
  “儿臣在。”方继藩汗颜,士绅们胆子太大了,若是这些力量,是用来反对变法,一县如此,一府,一省,两京十三省呢?
  这是不可想象的。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说说,怎么回事?”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不是早说了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从前朝廷和官府,不收税,至少不收富商、士绅地税,到手的税赋,能有多少?哪怕是沉重的负担,加在了赤民的身上,赤民们倾家荡产,能收上来的税赋,也只能勉强维持朝廷和官府应急的开支。”
  “可现在,既将税赋收了上来,有了银子,就该用之于民了。从前官府连修个县学,尚且需要士绅们募捐,可有了银子,为何自己不修呢,为何,不修的更好呢?就如这道路这般,有了银子,就可以开工,路不但要修好,而且还要给士绅百姓们用,儿臣预计过,以往那定兴县到新城往返,多则五六日,少则也要二三日,若是马车,还带着货物,一旦遇到了泥泞天气,就更可怕了,有时七八日,也未必能往返。可现在不一样,道路修好,车马疾驰,一日可往返,陛下……想想看,咱们京师,外城至内城往返,所需的时间……怕也未必比定兴县至新城少多少吧。”
  “道路通了,这定兴县,岂不和京师的外城没有分别。就如北通州一般,这北通州,从前是一文不名,却因为通了运河,因而成了通衢之地,无数的货物,需在那里转运,这能带来多大的财富啊。而道路比之运河更大的优势在于,道路是人人可用,水路……却需得有人有船,且官府还严禁私船,非官船、粮船,不得下水,为的,就是防范水路堵塞,粮船无法来去自如。”
  弘治皇帝大抵明白了。
  他皱眉:“士绅们从能中牟利”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何止是士绅,整个定兴县的士绅百姓,都可从中牟利,否则,单凭士绅,如何能迅速的集结这么多人,定是有不少的百姓,自发的维护自己的利益。陛下啊,定兴县是保定府,乃至于是整个北直隶,最穷的县,人口稀少,土地贫瘠,在京师,一斤脱壳的米,价格已经到了十文一斤,可在定兴县,同样的米,不过三四文而已,就这……还无人问津呢?”
  弘治皇帝还是有些不明白:“从前他们为何不运来京师?”
  方继藩心里鄙视弘治皇帝,这是何不食肉糜啊:“道路难行,运输之中,人力物力的成本太高了。何况,正因为道路难行,道上人烟稀少,官府反应的时间,也不及时,道上,甚至还有剪径的强盗,中途有太多太多的变数,等这一斤米,运到了京师,十之八九,运输和隐患的成本,可能就将所有的利润,统统抵消了。现在不同,现在一日一夜,就可往返,且因为道路好,从前一辆车,运几百斤米,就算是难得了,现在用新的马车,配上这样的道路,便是运输上千斤,甚至几千斤,都不在话下,这道路的通过速度快,陆路巡检司,又可沿途随时反应,打击盗贼,如此一来,风险和运输的成本,都降到了最低,商贾们这才发现了有利可图。不只如此,陛下想想看,现在京师的地价这么贵,可谓是寸土寸金,不少的作坊,若是设在定兴县,从那儿生产,再用车马半日时间,运输到京师,这是多大的好处啊。”
  “到时,定兴县有了税银,不但百业兴旺,官府拿着税银,还可建更大规模的县学,让孩子们入学,还可以修筑更多的道路,与各地相连,甚至,还可以随时,赈济百姓,朝廷和官府,有了银子,可以办的事,就太多太多了。”
  弘治皇帝不断颔首点头,这是一个全新的思路,他忍不住又问:“可是,这摊子铺的太大了,花费只怕不小吧。”
  方继藩乐了:“陛下啊,变法的本意,不在于要抢夺被人的财富,也并非是,官府得了利,士绅们就要被逼得家破人亡。倘若如此,变法是行不通的,儿臣几个门生,制定薪税制时,儿臣一再提及这一点。”
  弘治皇帝一脸无语:“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道:“新税制的本意就在于,民富则国富,官府收取税赋,是为了富民,以富民主旨……无论是朝廷还是官府,想要收取更多的税赋,就必须得让士绅和百姓们都富足起来,他们富足了,便要缴更多的税。朝廷和官府,收益就更加惊人,方才有了动力,去修更多的道路,去建立更多的书院,去赡养老幼,甚至……辅助士绅和百姓,兴农、兴商,如此一来,那些士绅,还有那些富贾,哪怕是舍不得缴纳如此重税,却也知,这些税赋,最终会使自己得益。他们哪怕再不甘愿,最终,却也无所怨恨。”
  弘治皇帝脑海里,渐渐开始有了蓝图。
  一种全新的概念,渐渐诞生:“你为何不早说?”
  方继藩苦笑:“儿臣其实提起过,不过陛下并不在意。”
  “……”弘治皇帝不禁道:“这是你没说明白。不过……毕竟,只是以定兴县尝试,朕才由着你和你的几个弟子,在那‘胡闹’。”
  他虽是说‘胡闹’,不过对于定兴县,却多了几分期待,立即道:“现在定兴县乱成了一锅粥,立即召百官,廷议,商讨对策。”
  弘治皇帝背着手,面上带着几分激动。
  不是说好了,方老先生气死了吗?朕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说。
  他忍不住笑起来:“你们两个,也一道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一眼,朱厚照朝方继藩挤眉弄眼。
  方继藩却一副端庄大方的样子,本都尉……已经升华了,现在是治世之臣,朱厚照,你这败类,少给我使眼色,像什么样子。
  ……
  突如其来的廷议,让百官措手不及。
  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刘健等人,露出了几分担忧,他们听说的消息是,定兴县可能出事了。
  可到底出了什么事,暂时还没有准确的消息。
  吏部天官王鳌,正气凛然,近来,越来越多的臣子,都表现出了对变法的不满,虽然变法,不过是在区区的定兴县,可是……百官和士林的忧虑,却已更加深重了。
  王鳌不服气,不服陛下为何就非要变法不可。
  历朝历代,变法有几个好下场的,那些士绅们,可是和天子共治天下的啊,若是陛下失去了他们的支持,一场灾祸,就在眼前。
  天子是自己的弟子,做为帝师,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子,被天下人视为民贼。
  他自认为,自己必须得有此责任感和担当。
  入殿之后。
  弘治皇帝与太子、都尉三人前后入殿,弘治皇帝上了金銮,升座,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笑呵呵的站着。
  众臣行礼,三呼万岁。
  弘治皇帝手搭在案牍上,肃容道:“定兴县出事了,此等大事,不容小觑,朝廷……必须拿出一个应对之策。”
  果然,定兴县出事了。
  此时,不少人开始跃跃欲试起来,这正是废黜新法的最好时机。
  “陛下。”王鳌当仁不让,竟是亲自出班:“官逼民反,历来如此,老臣以为,百姓们若非是被苛政逼到了绝境,断不会如此胆大包天,臣以为,当今之计,万万不可贸然弹压,理应招抚。”
  他率先给那些‘乱民’定个调子,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官府过份的缘故,这责任,不该是士绅百姓们来付,唯有如此,所有的矛头,才可指向始作俑者。
  王鳌一出班,许多人都激动起来:“臣附议,王公所言甚是,为何,其他诸县太平无事,唯独定兴县,却是滋生了事端,陛下万万不可派兵弹压,以免扩大事态,理应降下皇恩,满足士绅百姓们的愿望,如此……则祸乱必除。”
  “王公此乃谋国之言啊,陛下……士绅百姓们……苦啊,这些年来,天灾频繁,本就是民生凋零,士绅百姓,何故反焉。无外乎,就是天灾与人祸而已。恳请陛下宽宏大量……”
  “陛下……老臣……”
  众人七嘴八舌,竟是许多人激动的站了出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闹非凡。
  弘治皇帝一愣。
  诸卿之言,真是深得朕心啊。
  居然他们所想,难得的,和朕竟不谋而合!
  ……


第九百零六章:想百姓之所想
  奉天殿里沸腾了。
  热闹非凡。
  所谓做文章,便是如此,抓到一个点,使劲的发挥。
  现在定兴县不是出了事吗,出了事,肯定有不平只事,所谓不平而鸣嘛。
  更有人瞄向了方继藩,心里说,这一次,你方继藩的弟子欧阳志,算是惹来了天怒人怨了。
  现在……总该有所交代才是吧。
  有人道:“方都尉……定兴县之事,你怎么看待?”
  方继藩想不到,有人点到了自己,有些错愕,随即,乐了。
  他含笑道:“这个……我和大家的意见一样,诸公所言,实在太有道理了,我方继藩如陛下一般,爱民如子,现在百姓们,有所诉求,岂可动辄弹压,理应招抚才是,以我方继藩的浅见,只要满足百姓们的愿望,这事,自然也就能平息。”
  “……”
  所有人呆住了。
  这方继藩……吃错药了。
  方继藩何止是吃错了药,继续道:“谁若是敢说一句弹压,就是和陛下对着干,不配为臣子。”
  “……”
  王鳌有点懵了。
  这方继藩,就如狼群中的哈士奇。明明自己是头狼,身后,是一群狼,可方继藩……怎么混了进来。
  弘治皇帝微笑,颔首:“朕也有此意,既如此,那么就依诸卿所言吧。定兴县士绅百姓,为了路权,闹将起来,声势浩大,客朕念他们无辜……”
  弘治皇帝拿起了一本奏疏,低头,看了一眼,淡然道:“譬如这个姓方的,叫方唐吉,此人……诸卿家可有印象吗?”
  “……”
  殿中鸦雀无声。
  似乎有哪里不对。
  不是百姓们不堪重负,苛政猛于虎,所以……闹起来了吗?这和路有什么关系?
  还有这方唐吉。
  这个人,许多人都有印象。
  是不是那个,病倒了的那个……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领头之人,就是方唐吉,哎……朕还以为他已死了,谁料,竟还生龙活虎……”
  王鳌懵了,到底咋回事。
  方唐吉死而复生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居然,为了保路,还闹得满城风雨……也罢,朕不追究他,放假去岁,纳税了五百七十多两嘛,也算是为官府,分忧了。这路,是定兴县人用税赋修的,让别人用,确实很不妥当,来人,下旨意,此路既为定兴县人所修,那么,就不得让其他县人,占了便宜,定兴县上下,踊跃纳税,这路,就是他们的,让陆路巡检司,专设定兴县道专员稽查,不得有车马,自定兴县之外,走下道路,违者,重罚,为了以示公允,定兴县也可足见人手,沿途巡查,凡有车马,自涿州二县下车者,都要重惩!”
  “……”
  刘健有点糊涂:“陛下,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王鳌等人也急了,忍不住道:“请陛下示下。”
  弘治皇帝微笑:“还能是什么意思呢?定兴县闹起来,其根源,是为了保路,无数的士绅和百姓,修下了定兴县道,这条路,是他们的聚宝盆,也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听说涿州二县的士绅百姓,竟也沾了这路的便宜,自然不依,便闹了起来,其中,为首的就是方唐吉,诸卿啊,朕倒想问问你们,你们口口声声说,百姓们被欧阳卿家逼迫,仿佛要家破人亡的样子。可朕看来,并没有嘛,不只如此,他们似乎还很生龙活虎。”
  “陛下,能否将奏报,给老臣看看。”王鳌脸色铁青。
  身后,群臣都哗然了。
  许多人窃窃私语,低声议论着。
  弘治皇帝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会意,取了案牍上的奏报,下了金銮,送到王鳌的面前。
  王鳌接过,无数人如饥似渴的看着王鳌。
  王鳌垂头,一看,脸色就变了。
  果然,根本就没有什么官逼民反,有的……却是为了保路,而引发了定兴县与邻县士绅百姓的争斗。
  他突觉得有些眩晕,一个字,一个字的将奏报看过,却是沉默了。
  倘若真如此,这岂不是说明,定兴县的士绅百姓,都是对这一条税款修的道路,求之不得吗?
  那么……哪里来的民怨。
  他欧阳志修路,没有制造民怨,反而还成了实打实的政绩了?
  王鳌的脸,转瞬之间,变幻不定。
  他不能接受。
  王鳌不禁道:“陛下,这是锦衣卫送来的奏报吗?”
  弘治皇帝抚案:“正是。”
  王鳌不禁道:“老臣以为,这其中必有隐情,老臣前几日,还得了定兴县某些人的修书,他们对于这条道路,抱怨无比,怎么转眼之间,锦衣卫就上了这奏疏,老臣并没有非议厂卫的意思,只是……老臣以为……此事,值得商榷。”
  这一番话出口。
  总算让心乱如麻的百官们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不错……事情不该如此,十之八九,就是锦衣卫所奏不实。
  这是常有的事,有时厂卫为了讨陛下的喜欢,往往会报一些与事实偏离的事,现在这份奏疏,十之八九,就是如此。
  王鳌肃然道:“此时事关重大,还是陛下明察秋毫的好,老臣建议……可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派员前往定兴县,将……”
  看来……他是不相信了。
  弘治皇帝抚案,面带不悦之色。
  朱厚照不禁道:“里头说的言之凿凿,怎么王师傅说不信就不信,王师傅这般说,可是说父皇昏聩,竟是连这等事,都不辩真假了吗?”
  太子殿下,显然是和方继藩穿一条裤子的。
  王鳌忙道:“太子殿下恕罪,老臣只是觉得蹊跷而已,只要彻查……”
  ……
  此时……
  一个宦官,抱着一沓厚厚的奏疏,匆匆的赶到了奉天殿外。
  “急报,定兴县的急报!”宦官高喊着。
  奉天殿内,听到了消息。
  弘治皇帝面色如常,道:“进来!”
  那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定兴县令欧阳志上奏……”
  弘治皇帝道:“取来,朕看看。”
  转眼之间,这奏报说来就来了。
  所有人都好奇起来,这急报里,写的又是什么?
  王鳌有点急了。
  不能让方继藩师徒们,这般的搬弄是非下去,他立即道:“陛下……老臣也想看看,这欧阳志,奏报的是什么!”
  许多人纷纷放肆起来:“事关重大,臣等也想看看。”
  奉天殿里,已是炸了锅。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弘治皇帝和刘健换了一个眼色:“王卿家,这奏疏,你来念。”
  王鳌才松了口气,心里想,若是欧阳志上来的奏疏,肯定是想借此解释这件事,他就不相信,欧阳志的奏疏里,会没有漏洞。
  他取过了那奏疏,打开,里头密密麻麻,让人竟有些头皮发麻。
  他缓缓念道:“臣欧阳志,启禀圣上,曰:今定兴县士绅百姓上下,不忿道路为涿州二县百姓所侵用,定兴路,乃定兴县上下赋税以及告贷所修,岂可定兴县缴税,而涿州二县之人所用之理,今诸士绅百姓……”
  念到此处,王鳌面带冷漠,已经不想看下去了:“陛下……这欧阳志,看来还是民变之事,栽在保路上头,倘若士绅百姓们当真之事保路,他……”
  王鳌说到他的时候,眼睛忍不住继续去扫这奏疏,可看下去,脸色却是变了。
  仿佛见了鬼一般。
  他喉结滚动着,咽了咽口水,继续道:“今诸士绅百姓联名,恳请陛下为之做主……再下头,是一个个签名,每一个签名上,还有一个血印,这指印,竟是带着几分腥臭味,是血……”
  王鳌身子一哆嗦,却是硬着头皮念下去:“具名者有:方唐吉、杨文生、刘见喜……吴建业、梁……”
  奉天殿内,却是在转瞬之间,安静下来。
  沉默……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只是默默的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有些名字,甚至耳熟能详。
  王鳌继续念下去:“王贺、张百叶、邓子天……”
  翻开下一页,还是密密麻麻的性名,每一个姓名上,依旧还是血。
  血腥味……弥漫开来……
  王鳌的脸……则越来越红,他瞳孔收缩着,继续念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到了后来,他发现自己如鲠在喉,声音越来越嘶哑……
  许多的大臣,一个个瞠目结舌。
  转过头,怎么看就……天地翻转。
  方继藩,将他们所有人,都收买了?
  这不可能,事情,怎么可能如此啊。
  里头的名字太多,竟有数千之众,王鳌已开始念不下去,他脸色蜡黄,最终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陛下……老臣……老臣……”
  他既有些不相信,又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大的事,没有人欺君罔上,且上头的名字,行书千奇百怪……这……
  啪!
  弘治皇帝在此刻,猛地一拍案牍。
  这一声脆响。让所有人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许多人拜倒:“臣等万死之罪!”
  王鳌也已跪下,他面带糊涂的样子:“陛下……这……陛下……名字太多……老臣……无力再念了。”
  ……


第九百零七章:杀人诛心
  王鳌念不下去了。
  他嘴唇嚅嗫着,最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弘治皇帝则凝视着他:“王卿家,你怎么说?”
  王鳌耸拉着脸。
  所有人都诧异了。
  士绅们不需要他们来鸣冤叫屈,他们过的很快乐。
  而此前还一副以代表了定兴县的人,现在……却一个个哑火。
  此时……再说什么,都变得苍白无力。
  王鳌深吸一口气,终是拜倒:“老臣……”他艰难的张口,从来没有这般的无力过,可最终,他还是道:“老臣万死之罪,恳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凝视着王鳌,心情复杂无比。
  看着王鳌一脸颓然的模样,弘治皇帝道:“朕记得当初,王卿家教朕读书,说天子理应施行仁政,要视百姓为赤子,这些话,王卿家还记得吗?”
  王鳌羞愧难当。
  他沉默无声。
  弘治皇帝一声叹息。
  良久,王鳌才道:“陛下,臣……臣……”他似乎下足了勇气:“老臣蒙陛下不弃,起于阡陌,恩荣见于望外……”
  众人一听,都吓到了。
  这一番话,分明是为接下来的话所铺垫的,可是,他乃是帝王之师,是名震宇内的吏部尚书啊。
  所有人心里打鼓起来。
  便连刘健,也不禁心里打鼓。
  却听王鳌继续道:“臣侍奉陛下,已三十年矣,君臣之情,非人可比,陛下于臣之高德厚爱,宛如甘露也。而今,老臣眼老昏花,不能视事……恳请陛下,放臣还乡,苟延残喘,以养天年。”
  满殿几乎都炸了。
  王鳌是何等公允之人,他在吏部任上,没有人不服气的,可谓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今日却为此,竟要请辞。
  弘治皇帝也是一愣。
  他倒是很想敲打一下王鳌,此人是帝师,若是在新政的问题上,和自己对着干,这变法,还能继续吗?
  可弘治皇帝没有想到,王鳌竟会心灰意冷,直接致士。
  弘治皇帝想要开口挽留,口嚅嗫了一下,却无法张口。
  许多人窃窃私语,尤其是不少弹劾欧阳志的官员,也有些慌了。
  王公若如此,奈其他人何?
  刘健眼眸一沉,立即道:“王公身体康健,何故致士?”
  王鳌却是灰心的道:“而今如此,为天下人所笑。请陛下成全臣下。”
  他一副去意已决的样子,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方继藩站在一旁,悄悄的打量着每一个人。
  显然,许多人是震惊的,哪怕是三位内阁大学士。
  方继藩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弘治皇帝似乎举棋不定。
  方继藩突然大笑:“做了错事就要走吗?”
  “什么?”许多人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撒泼起来,那可不是玩的,毕竟这是专业,方继藩哈哈大笑:“真是可笑,新法已势在必行,而定兴县,更是借新法,而士绅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王公却自称定兴县上下苦不堪言,现在如何,现在……请王公告诉我,定兴县上下,还是苦不堪言吗?”
  这是赤裸裸的质问,是咄咄逼人。
  然而……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因为……方继藩这个人渣,他不就是个痛打落水狗的人吗?
  王鳌已是羞愧难当,恨不得以头抢地,可这一次,他算是彻底的服输了,没什么好狡辩的,哪怕方继藩的言辞再如何的激烈。
  方继藩扬起袖子:“现在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一个致士,就可以回去颐养天年,就可以撒手不理,从此荣辱之事与你无关,王公,你可知道,若是你和某些人……”
  方继藩说到某些人的时候,许多人的脸都绿了。
  方继藩继续道:“你们若是得逞了,你可知道,多少士绅百姓,没有了路,他们怎么活下去啊?”
  “现在,王公拍拍屁股就想走?”方继藩厉声道。
  王鳌身躯一颤,依旧没有做声。
  任方继藩如何侮辱,他也无话可说。
  方继藩这般的话,实是有些诛心了,王鳌毕竟是混了大半辈子,位高权重,声望卓著之人。
  有人想为王鳌争辩什么……
  倒是弘治皇帝默不作声,他有一种预感,方继藩,又在玩什么把戏。
  王鳌此时,万念俱灰,便道:“既如此,那么就请陛下治罪吧。”
  方继藩哈哈大笑:“治罪,好,那就论一论你的罪,你身为吏部天官,危言耸听,自诩自己是清流,陷害忠良,这是什么罪?你尸位素餐,狗拿耗子,明明是善政,你却颠倒黑白,这又是什么罪?”
  王鳌身躯一颤,他抬眸,王鳌是个脾气很硬的人,此时忍不住道:“死罪,那么,就请治臣死罪,陛下……臣无怨无悔。”
  ……
  满殿群臣,已经放弃治疗了……
  方继藩又大笑:“你不怕死吗?”
  “无所惧也。”王鳌比方继藩想象中,要硬气的多。
  方继藩道:“这是因为,你还要脸,看来,我没看错你,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
  王鳌几乎要昏死过去,自己什么时候,和你方继藩是一样的人,他一口老血要喷出来,宁可现在死了干净,免得活在世上蒙羞。
  方继藩道:“可是,你不怕死,连死都不怕,那敢问王公,王公不怕羞耻吗?”
  “什么?”
  方继藩气定神闲道:“从哪里跌倒了,就从哪里爬起来,做了错事,就要认,如我方继藩这般,虽然我方继藩只做正确的事,可若我如你这般,天天做错事,我一定会反省自己,三省吾身,想尽办法,去改正。而不是如孩子一般,出了错,便动辄致士。王公既认为自己是对的,为何不敢坚持。那么,王公若认为,自己做错了,为何不改正?可见人想要改正错误,比死了还难,可在我方继藩看来,一个人若是知错不改,便是厚颜无耻,王公,你要点脸吧。”
  “……”王鳌已经想杀人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想要改,其实,也不难,王公之现在只怕,还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吧?来,我方继藩可以教你,不妨如此,王公可先告假数月,这数月里,王公就在我的身边,我来一一告诉你,王公错在哪里。”
  “什么……”
  一时殿中哗然。
  王公还需你方继藩来教。
  这还真不如致士呢。
  不,还不如死了呢。
  王鳌胸膛起伏,似是大怒,他知道方继藩在激将自己,可这口气,他咽不下哪。
  方继藩正色道:“恳请陛下恩准,让王公暂时成为儿臣的主簿,儿臣定然教他心服口服!”
  弘治皇帝心念一动。
  这事儿,很荒诞。
  却令人生出了好奇心,自己这个师傅的性子,弘治皇帝是再清楚不过的,这是牛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方继藩这一次,只怕要失策了。
  王鳌冷冷的看着方继藩,胸膛起伏,冷哼一声。
  “陛下,不可啊……”有人站出来,痛心疾首:“王公是何等人,怎可……”
  “陛下。”连刘健都看不下去了,他和王鳌,政见不同,却对王鳌,多少是有些佩服的。何况,王鳌是何等声誉卓著之人,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只怕这比杀了王公,还要难受。
  方继藩大声道:“陛下,王公定然不肯,他还想摆自己的臭架子,自以为自己是帝师,哪怕自己做错了,便一声致士,陛下就要乖乖挽留他……”
  “放屁!”王鳌暴怒:“老夫是真心致士,竖子安敢辱我。”
  弘治皇帝看看王鳌,又看看方继藩,他淡淡的道:“既如此,那么,三个月,就这三个月吧,若是王卿家坚持己见,朕无话可说,若是王师傅想要致士,三个月后,朕也恩准……”
  同意了……
  所有人下巴都要掉下来。
  他们并不知道。
  弘治皇帝最难受的,就是自己曾经的师傅,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即便是王师傅致士又如何,致士了,他会认同朕吗?
  王鳌的声誉卓著,隐隐是士林的领袖,无论他是在朝还是在野,以他的威望,都会有无数人,对他俯首帖耳。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定兴县的变法,还要继续下去,最后定兴县会变成什么样子,朕不知道,诸位卿家,可能也不知道。那么……朕和诸卿就拭目以待,且要看看,这定兴县,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王师傅……这些日子,朕要委屈你……”
  说着,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也要仔细了。”
  王鳌……几乎又要吐出一口老血。
  不能啊……
  自己一世清名,怎么可以和方继藩鬼混一起……
  他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君命难为,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这一下,算是彻底的凉凉了,以方继藩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三个月,只怕……自己根本熬不过去吧。
  许多人面如死灰,却是说不出话来。
  倒是方继藩,却是一副得逞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却忙道:“臣谢陛下,请陛下放心,儿臣一定会善待王公的!”


第九百零八章:名师出高徒
  方继藩这个人,一肚子坏水。
  现在这堂堂吏部天官,竟落在此人手里……
  满殿群臣,都是一股子兔死狐悲的想法。
  王鳌恨不得站起来,撞柱子。
  可方继藩却知道,王鳌是不会去死的。
  他是老年得子,一个老年人,尚且还能造出儿子,可见……这个人对于生命,是多么的爱护。
  朱厚照心里乐开了花,老是朝王鳌看过去。
  有意思,有意思了。
  弘治皇帝话出了口,倒是有些后悔了。
  无论怎么说,也是曾教授过自己的恩师啊……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对。
  可金口玉言,也只好如此。
  ……
  一道旨意,送至保定府。
  所有人傻了眼。
  定兴县的路,只许给定兴县的人用。
  定兴县将设立陆路巡检司,不允许任何的车马,在涿州二县下车道,违者,查办,扣货。
  消息一出,定兴县顿时扬眉吐气,好日子来了。
  这个时代的商户,是不敢冒任何的风险的。
  民不与官斗,想要做买卖,就得守规矩,固然谁都有侥幸的心理,可能来做买卖的人,都是家大业大之人,犯不上……冒这个风险。
  甚至定兴县直接挂出赏金,但凡有人检举有商贾暗中去涿州二县商货的,给予奖赏。
  这下子,就更没有人敢去了。
  定兴县而今是如过年了一般。
  县衙……
  欧阳志高坐,手里拿着户部司吏送来的一份奏报。
  里头报了几件事。
  一件是上半年将开始清查税赋,今年的税赋,肯定是要暴涨的,上一年,是六万多两银子,解押国库三万多两,定兴县自留三万多两,今年不出意外,这个数目,可能翻翻。
  第二件事……是入户的问题。
  大量附近州县的劳力,甚至是保定府,都疯了似得往这儿赶,有女儿的人家,将女儿嫁,有儿子的人家,冒称是定兴县某户人家收养的儿子,总而言之,他们换爹啦……
  现在千方百计,都在想着办法,落入定兴县的户册。
  理由很简单,定兴县这里,商贾来了极多,什么都收购,还有不少规划的作坊,不日也将兴建起来,有了西山的作坊,不少商户,也在附近购置土地,预备建立配套的作坊,毕竟……这里的地价,哪怕是暴涨了不少,比之京师,还是低廉许多。
  京师的人力,价格也不低,而在定兴县,五十个大钱,要多少有多少。
  现在到处都在招募人工,而其他各府县的人,谁不眼红的。
  这年月,太多人有一身气力,却无处施展了,若是能在定兴县落户,一个月,少说也有一二两银子的进项,这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可是天文数字啊。
  而今,什么都不多,唯独多的,就是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
  欧阳志淡淡道:“若是情有可原的,都可以落户,定兴县的人力,本就不充裕,除此之外,税银之事,往后重点要排查商户,做买卖可以,想挣银子,也可以,可该缴纳的税赋,要缴纳……还有……”
  他沉默了很久:“县里该多招募一些差役了,最好去附近的州县招募,能读书写字的,统统招纳,至于本县……”
  这司吏,早习惯了欧阳志的沉默了,耐心的等着。
  欧阳志将奏报丢到了案头上,方才不紧不徐的道:“本县的人,也招募一些,纳入陆路巡检司。”
  让本地人去管理道路的治安,外县的人,入衙为吏。如此,在本县,可去除那些士绅的影响,可陆路巡检司呢,本就是为了维护定兴县利益的机构,招本地人最好,肯干,干的不好,会被戳脊梁骨的。
  欧阳志说罢,挥挥手,让那司吏退下去。
  有了税银,就掌握了财权,欧阳志的一切政令,就可不比看士绅们的脸色行事,我招募谁,都和人无关,反正,也不必求着士绅。
  他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局面算是真正打开了,接下来……整个定兴县,都将成为示范,既是示范,那么在这里,必须成为人人羡慕的大治之世,现在……才是个开始……
  ……
  王鳌一大清早,便到了西山。
  他虽然很不开心,很不愉快,甚至很想翻脸。
  可无论如何,陛下开了金口,他现在是公主府的主簿,所谓主簿,大抵……可以看做是秘书,总而言之,他得赶早来。
  他必须证明,自己绝不是方继藩口中,那个厚颜无耻之人。
  到了西山方继藩的宅邸,他站在外头,一墙之隔,是一群孩子们的哼哼哈哈的声音。
  见王鳌来了,有人领他进去,过庭院的时候,王鳌看到一群孩子,手里提着木刀,哼哼哈哈、有模有样的劈砍着木桩子。
  这是大冷天。
  可孩子们穿着,并不厚实,就一件里衫,外头罩着一件毛衣。
  看着……就有些冷啊。
  可孩子们,却一个个身子冒着腾腾的汗。
  王鳌居然看到了皇孙。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泪水就要模糊了。
  陛下变了。
  太子殿下,还是那个鬼样子。
  只有皇孙……他心里放不下……
  现在皇孙手提着木刀,劈砍着稻草人,极认真,额上全是汗。
  王鳌恋恋不舍的被人领着,到了一个小厅,坐下,有人会他斟茶来:“王公,久仰,久仰,奴婢邓小健……”
  这人,是个宦官。
  是伺候公主殿下的。
  不过如今,却是侍奉方继藩了。
  方继藩是个痴心情长的人,这一点,邓健就可以证明,比如……现在邓健不在,以后也不需他伺候了,这宦官……自然也就改了名……小健二字,将方继藩对于生活的向往,对于人生的思考,对于哪怕是方家的一条狗,尚且还保留着深厚的感情,如此种种,都在这小健二字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王鳌不喝茶,只是木着脸:“都尉呢?”
  “还早呢,都尉一般是日上三竿才起床,只怕,要候着一个时辰。”
  “……”王鳌也是服了,大正午起来?这还是人吗?
  可他没法子,只好耐心的等。
  心里……涌上来一股子悲哀。
  活了大半辈子,最后,节操不保,宛如不可描述的妇人一般,失了贞。
  唏嘘之间,就这么在此发呆。
  却有人匆匆从这小厅边跑过去,过了一会儿,便见方继藩急匆匆的跑出来:“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见方继藩心急火燎的样子,王鳌忙是追出去道:“方都尉,老夫……”
  方继藩只看他一眼,没搭理他,似是很急,口里忍不住骂道:“混账东西,看我不打死他。”
  说着,便朝外跑。
  王鳌哪里敢怠慢,忙是追出去。
  却见方继藩出了家门,上了一辆马车。
  幸好王鳌来时,也是坐马车来的,他是主簿,按理,得跟着方继藩,虽然方继藩理都没理自己,可王鳌可不是一般人,他性子就是如此,你方继藩不是让老夫做主簿吗,好,那老夫就做好这个主簿,只是……呵呵……你方继藩若以为这样就可以收买老夫的心,那就是痴心妄想。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疯狂急行,终于,到了飞球营的外头停下。
  却见两个小子,在泥地里翻滚,几个飞球营的军汉,呵斥道:“哪里来的孩子,敢来这里造次,这是军中,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那孩子似是摔了一跤,却是起身,道:“我叫方正卿……”
  那军汉依旧不以为意。
  孩子继续道:“我爹方继藩……”
  一旁还有一个孩子,却是背着手,小大人的样子。
  这叫方正卿的一面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一面道:“我大父是方景隆,你叫什么名字?”
  军汉脸上一呆,精彩极了,扑哧一下,就跪下,瑟瑟发抖:“原来……原来是师叔啊……卑下王进念,从前曾在书院里读书,卑下……”
  方继藩却是在马车里听了个真切,气坏了,脸都是白的。
  今早孩子们做了晨操,便去郊游,谁知,方正卿和朱载墨二人,却不见了踪影,这可将方继藩吓坏了,方继藩闭着眼睛都知道这两孩子,十之八九是要来飞球营,他们这几日,总是将送徐鹏举上天挂在嘴巴,这一来,果然是如此。
  方继藩冲下了马车,暴怒,冲上去,一把将方正卿拎了起来。
  那后头的车上,王鳌也下了车。
  便见方继藩伸手,就在方正卿的屁股上给了一个巴掌:“狗一样的东西,谁让你仗势欺人的,你哪里是我儿子,你爹我这辈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何时似你这般,动辄拿自己的爹的名字出来吓唬人,你这狗一样的东西,没救了,今日不打死你,我方继藩三个字倒过来念。”
  方正卿顿时嗷嗷大哭:“爹,我错了,我只想上天上看看……”
  方继藩气愤难平:“你还要脸吗?你还是人吗?我叫你不堂堂正正做人……”
  啪啪……几巴掌下去。
  方正卿的屁股红了,继续滔滔大哭。
  方继藩还不解恨,目光杀人一般,看向朱载墨。


第九百零九章:聚宝盆
  朱载墨背着手,见方继藩目光冷峻,似乎也有些畏惧,他嚅嗫了嘴,才道:“没错,是我带他来的。”
  说着,后退一步。
  “……”
  方继藩有点懵。
  正确的回答不该是说,没错,这是方正卿带自己来的吗?
  方继藩便大怒:“该死!”拎着方正卿继续打屁股:“你这狗一样的东西,让你带着朱载墨来,让你带着朱载墨来……”
  方正卿嗷嗷叫:“爹,你听仔细,你听仔细,啊啊……啊……”
  “还敢顶嘴,打死你。”
  如撵兔子一般,撵着两个孩子回到了郊游的队伍,一群孩子见了两个泥人回来,都乐了。
  朱载墨和方正卿两个,耸拉着脑袋,方正卿一瘸一拐,唧唧哼哼,低声说:“我和我娘说。”
  虽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却是老实的很,进了队伍。
  孩子们纷纷给方继藩行礼:“见过恩师。”
  方继藩背着手,只颔首点点头,看着这群孩子:“今日郊游做什么?”
  领队的,乃是刘文善。
  刘文善上前:“恩师,学生带师弟们,去蒸汽机研究所看看,让他们见一见,格物之理。”
  格物之理。
  这不就是物理吗?
  方继藩却依旧板着脸。
  刘文善忙道:“下午的时候,唐师弟教授他们绘画和行书。恩师……学生照顾不周,居然差点走失了朱师弟和方师弟,学生万死。”
  方继藩龇牙,一挥手:“去吧。”
  刘文善悻悻然,忙是吩咐随性的嬷嬷道:“仔细盯好孩子。”说着举着一个小旗:“师弟们,跟师兄走,不可再掉队和偷溜了。”
  说着,带着一长串叽叽喳喳的孩子,继续步行。
  不坐车,是为了免得养成孩子们好逸恶劳的习惯,毕竟……方继藩是个反面教材,自打来到这个世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坐轿行车,整个人都懒了,啊,要引自己为戒,孩子们多走走,挺好。
  那王鳌气喘吁吁追上来,一见到有人带着皇孙走了,便下的脸都绿了,要追上去,方继藩道:“你追啥,你也是孩子,也要去学习,要点脸吧,王主簿,你都七老八十了。”
  “……”
  王鳌驻足,却还满是担心,远远眺望。
  便听方继藩在一旁叹息:“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人心不古;想当初,我是一个多么正直的人,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才不想着玩,我心里只想着朝廷和皇上,打小就闻鸡起舞,一心只想着,为苍生立命,可看看这些孩子,个个摇晃着脑袋,天知道这脑袋里,有多少男盗女娼之事,可耻!”
  “……”王鳌如吃了苍蝇一般,忙抚着自己心口,有点疼。
  良久,他才缓过劲来:“方都尉,不知今日,可有什么公务?”
  “有啊。”方继藩颔首:“先吃饭。”
  到了镇国府。
  方继藩和朱厚照几乎是不约而同而来,边炉已经打好了,热腾腾的,方继藩道:“牛肉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温艳生看着两个家伙,宛如在看自己的两个孩子,带着宠溺的目光,取了一盘盘的牛肉片儿来,他刀工好,这牛肉薄片,只有纸张薄。
  王鳌看着眼睛都直了。
  朱厚照似看出了王鳌眼里的怒气,从袖里取出一份宰牛书:“办了证的。”
  说着,方继藩招呼王鳌坐下:“王主簿啊,不要拘谨嘛,来来来,坐下,我来给你烫牛肉吃。”
  王鳌忍不住道:“牛乃畜力……这……这……”
  方继藩拿筷子,给他烫了一片牛肉,沾了温艳生特意调制过的酱:“饿了吧,先吃,吃完再骂,不然没气力。”
  王鳌哆嗦着嘴皮子,很想掀桌子翻脸,可细细一想,要冷静,老夫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便举重若轻的举起了筷子,钳起烫好的肉片,入口,扑哧……扑哧,有点烫,口里麻麻的,还有一股子辣味,呼……他拼命的呼吸,脸胀红了,正要说,此肉有毒,可旋即,这麻辣味道过去之后,嫩肉一嚼,舒服……麻辣之后,便是一股子说不出的感觉,吃了几口,吞咽下肚,真香哪。
  方继藩和朱厚照,已在一旁大快朵颐了,朱厚照是一整盘的丢下去,而后全数捞起,眼睛盯着边炉翻滚和沸腾的肉渣,手在指指点点:“这个是我的,那个也是我的。”
  方继藩懒得管这么多:“好兄弟不分彼此。”
  王鳌脸胀红,心里说,哼,一点吃相都没有,老夫吃啥呀。
  他忙是夹子夹了生肉,放进边炉里滚烫,正待要夹出来,朱厚照的筷子就扯掉了他半边肉。
  “……”
  亲眼看着朱厚照将那扯下的半边肉放进嘴里,王鳌眼睛鼓起来。
  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跟这种人渣吃饭,你若是客气半分,是会被饿死的。
  ……
  吃饱喝足。
  王鳌居然觉得回味无穷。
  朱厚照放下筷子:“我去试验活塞了,再会啊,老方。”
  人已不见了踪影。
  低头,看还没有吃饱的王鳌,继续捡着生肉渣子,丢进边炉里滚烫,一面拿着长筷,在沸腾的水里翻找,找出点肉星,蘸酱,吃了。
  没吃饱呢,才吃了七八片。
  这种年龄还能老年得子的人,往往都有一副好身体,好身体的前提,必须得是吃的多。
  方继藩起身:“啊……”
  “要去哪里?”
  方继藩道:“吃饱喝足,有点困了,我且先去打个盹儿,王主簿自便。”
  “……”
  王鳌想死。
  ……
  方继藩一睡,便是一个时辰,等出现在王鳌面前的时候,王鳌已经开始盼着晚饭了。
  可方继藩现在,却是生龙活虎,仿佛浑身上下,充斥了力量,上马车,吩咐道:“去新城。”
  王鳌就坐在方继藩大沙发对面的小沙发上,他没什么和方继藩想说的……所以,车厢里,很是尴尬,当然主要是王鳌尴尬,方继藩仰在沙发上,打着节拍子,哼琵琶曲《十面埋伏》。
  到了新城,直接进入售楼处,王金元急的团团转。
  最近加息了。
  因为钱庄大量的贷款,所以,为了防止资金链出现问题,因而直接加息,贷款的利率变高了,与此同时,储蓄的利率也增加了。
  增加的结果,就是想要买房,你得多付利息,除此之外,你若是存钱,钱庄多给你利息。
  不少南方的商帮,闻风而动,将大量的银子,储入钱庄之中。
  这使西山钱庄,准备金充裕无比,而定兴县,似乎又开启了疯狂的扩建模式,大量的贷款,据说未来定兴县的财政稳健,税收足够应付。
  这定兴县,属于过热的现象。
  可越如此,却越吸引无数的商贾前去,甚至连不少江南的富商,似乎也开始垂涎起来,整个定兴县,就如一个大工地,因为巨大的需求,以至于未来需要开辟无数的工坊,这些工坊可能前期投入的资金不足,可是未来一旦建起来,销路却是不愁的,毕竟……一切都是百废待举,现在市面上,物资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短缺,大量的丝绸、布匹、煤石、砖、钢铁等等的物资,都在暴涨。
  因而,钱庄为许多的工坊,开始放贷,有了钱庄兜底,商贾们胆子也大了起来,都像疯了一般,规划出一个个蓝图,尤其是定兴县,属于示范区,准许炼钢铁,这一道宫中默许的条文一出,西山钱庄放出的贷款利率,哪怕再如何高不可攀,也是门庭若市。
  买房还是要买房的,毕竟,新城和定兴县,铸就了不少新富,这些一夜暴富的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新城……有一个房子。
  王金元今日刚刚推出了一处地皮,占地三千亩,结果……直接抢售一空,这地皮地段并不好,所以价格只有一万七千两银子一亩,可上午的时候,无数人,就如打抢一般,既不问附近会不会有戏院,也不问西山蒙学会不会在那里建立分校,其实也没有人有时间去问,只怕自己落后于人。
  王金元拿着算盘,不断拨弄,他其实心里有点虚,这玩的有点儿大。
  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做买卖的。
  要知道,钱庄的存银,也不过是一亿三千万两,可是放出去的银票,却已远超了这个存银的数目了。
  再加上放出去的贷款……
  也幸好大家接受了银票,并且对银票的信用,深信不疑,可一旦出现挤兑,就完蛋了。
  当然……似乎眼下,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挤兑,再者说了,现在捏着银票最多的,恰恰是西山建业,只要西山建业不砸自己的盘,理论上而言,银票的信用,是可以完全保障的。
  现在银票已经开始出现在了江南,江南的商贾,慢慢的习惯了用银票来交易,接下来,钱庄还在想办法,弄出更小额的单位,来取代人们日常的交易。
  见了方继藩来,王金元笑开了花:“少爷,您可来了……正好,这里的账,您得过一过。”


上山打老虎额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