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皇榜


  王金元的心是疼的。
  方继藩的心也很疼,像是被扎针了一样。
  可自己约的炮,含泪也要打完,这是信用问题,我方继藩行得正,坐得直,一诺千金,是了,自己少许了什么诺来着。
  总之,现在的西山是承载不了这么多人口的,五千户,几乎已是极限。
  除非关外那儿土地开垦出来,试种的红薯和土豆,还有预备要放出来的玉米大规模的种植成功,那时候才可迁徙人口,否则,任何一点问题都可能让数万人陷入绝境。
  挑选下来的五千庄户,暂且留下来,其余之人统统打包遣散。
  只是遣散时,每人发了三百个大钱,送上了不少西山的特产,有干粮,有肉干。
  并且许诺,明年还招募人,到时再来,你们都排在前头。
  好说歹说,总算是将屁股擦干净了。
  方继藩看着账面,这一次,他亏了数万两银子,粮食和肉干无数。
  留下的五千庄户,依旧如他们的先辈一般,先是搭了个棚子安顿。
  随后便让西山书院的秀才们作为骨干,将他们编为一个个小组,带领他们进行生产。
  别看沈傲已是侯爵了,有个妹子,还是太子妃,自己的爹乃翰林大学士,他家的地位,竟隐隐可以和新近崛起的方家分庭抗礼。
  可到了西山,他就是孙子,只要他还叫方继藩一声师公,他这侯爵便屁都不是。
  乖乖的,沈傲住在了棚子里,和他同住的一个小组有十五户人,沈傲要做的,便是统计他们户籍情况,知道他们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是否有病人,是否娶妻,有没有孩子!
  当初沈傲就和张三八们一道住过,倒也轻车熟路,他不再是扭扭捏捏,而是能轻松的和这些粗鄙之人说着各种谁家扒灰的荤段子。
  组里还有一个叫刘五六的,据说此人是特招来的,想不到来此安顿的人也有背景。
  可为何网开一面,刘五六却不肯说。
  用不了几天,沈傲就将这些人摸排了个一清二楚,有多少劳动力,多少人只能从事简单的活计,心里有了底,却也不急!
  在这儿,肯定能让你吃饱,反正红薯和土豆管够。这棚子也能将就着住,总不至露宿街头!但是绝是不能吃白饭的,是想去挖矿,还是去屯田千户所搭把手?噢,对了,飞球队也在招募人,纺织作坊以及玻璃作坊现在需学徒……
  沈傲了解他们,对他们每一个人的家庭情况知根知底,也知道他们大抵的个人本领,比如有一个竟是铁匠,这令沈傲有些吃惊,因为有手艺的人,在外头,日子也不会太差的,你来凑个什么热闹?
  这匠人却是乐呵呵的道:“西山好呢,外头俺也能吃饱,可跟着恩人们做工,心里踏实,实在。”
  多么朴实的回答啊。
  沈傲具都注明了。
  而这些资料,俱都汇总了起来。
  有一批身强体壮的,家里没有牵挂,直接送去关外,关外现在确实紧着用人。
  书生们到了各家,需苦口婆心的劝男人们准他们的婆娘去纺织作坊里作坊,纺织作坊的销量极好,对人的需求极大。
  除此之外,还有矿工等等。
  方继藩看着这一沓沓徒孙们送上来的奏报,摸着自己的脑壳,真真是悔不当初啊。
  ……
  在紫禁城的暖阁里。
  在经历过廷议之后,弘治皇帝却是板着脸。
  在他的案头,是这一科殿试的卷子。
  既是殿试,自是皇帝亲自御批,而如今也该放榜了。
  萧敬小心翼翼的站到一边,他仿佛看出了陛下的心思,可他此时,却不敢说什么,这是殿试,绝不是他这样的人物能够随意非议的,必须得由陛下亲自决断。
  弘治皇帝提着朱笔,突的抬眸道:“萧伴伴,你来说说看,到底是理学好,还是新学好?”
  这话,却是将萧敬问倒了。
  他没法儿回答。
  自己虽在内书房读过书,可这等坏脑壳的事,他从不去想的。可陛下问起,他又不敢不回答,就只好道:“奴婢以为,问题不在于学。”
  “噢?”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萧敬。
  看着弘治皇帝依旧等他说下去的样子,萧敬只好大着胆子继续道:“问题的关键,在于读这学问的人,陛下一定很厌恶杨廷和吧,可难道陛下认为杨廷和若是学的不是新学,难道就不会机关算尽,不会坐而论道吗?奴婢以为,会的,这是他的本性。”
  这话的确大胆,不过弘治皇帝没有怪罪之意,而是道:“可为何这些新学的读书人,做事却都有板有眼,和别人有所不同?”
  “这是因为教授的好。”萧敬想了想回答道。
  “若是让别人来教授新学,可能结果就是另一番模样了。奴婢知道陛下一定想知道,若是天下人都学新学,这大明岂不是要进入极盛之世,奴婢不敢妄测,只是觉得,学问再好,最关键的在于教授的人,也需这学里的风气好坏。否则什么学都可以教出人才,也可以教出诸多不学无术之辈。”
  弘治皇帝倒是很认真的听着,而后点头,嗯,有道理。
  “看来,说明太子和方继藩在西山办学是极又成效的了。”
  突的,弘治皇帝哑然失笑道:“朕现在有点明白,为何朕竟不如太子了。”
  他笑了笑,提起了朱笔,开始在一份份的试卷上开始御批。
  弘治皇帝显得格外的认真,他在根据这些策论,挑选自己最急需的人才。
  在御批之后,弘治皇帝搁笔:“选吉日放榜吧。”
  “奴婢遵旨!”
  萧敬复杂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突然问起新学和理学,区区新学,不过一个书院,里头两百个师生,哪里可以和树大根深的理学相比?
  可陛下既拿出来比,可见新学的分量在陛下的心里已是加重了。
  此时,弘治皇帝唏嘘了一口气,道:“那刘五六,不知安顿好了吗,他母亲的病在求医问药之后,定会好转吧。”
  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
  三月初一。
  天气转暖了一些,至少方继藩不必穿着臃肿的毛线衣了。
  这一日,乃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朝廷已选了吉日,在贡院外放榜。
  一听放榜,方继藩就很激动!
  这涉及到的,乃是自己的徒孙的前途啊,我方继藩爱徒如孙,这可不是吹嘘之词!
  于是一大清早,他早早洗漱好,而刘杰等人则都早早在外头等了。
  一见到方继藩从府中出来,刘杰等人慌忙朝方继藩行师礼,方继藩挥挥手道:“走,去贡院。”
  方继藩喜欢贡院外头那热闹沸腾的感觉,看着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榜上有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他也还很喜欢看其他的读书人名落孙山之后,捶胸跌足的样子,喜欢听人呜呼哀哉,还有那无数酸溜溜的目光。
  方继藩亲自骑着高头大马,后头十五个贡生尾随。
  可到了贡院外头,方继藩脸拉了下来。
  啥意思?
  怎么这么冷清。
  却见这贡院外头,门可罗雀,甚是萧条。
  若不是方继藩等人来,增加了人气,否则,方继藩甚至怀疑,这里几乎可以架起篝火来烧烤了。
  方继藩左右四顾,来看榜的人有是有,读书人却少,戴方巾的人更是少的可怜,似乎大家一下子,就脱离了低级趣味,对于功名利禄此等浮云之事,不再关心了。
  方继藩吁了口气,难道……真将人的心伤透了?
  怪自己啊,竭泽而渔,竟是没有意识到,可持续发展的道理。
  于是,在这,冷清清的贡院外头,站在清冷的榜下,有些凉,心也有一些冷,方继藩留给身后的徒孙们,凄凉的背影,他抬着眸,突然失去了人生的意义一般。
  刹那之间,方继藩终于找到了一个明亡的原因了,读书人,也即是这些精英阶层们,没有百折不挠的精神,脸皮没人厚,还特喜欢瞎比比,输了就爱躲起来装死,假装啥都看不见,连直面失败的勇气竟也没有。
  这些读书人,若不好好改造,大明迟早还要完。
  方继藩心情复杂。
  却在此时,有个少年郎,又站在了方继藩的身边。
  依旧还是当初那个带着傲骨的徐傲凌。
  方继藩没来由的,竟有几分感动,眼圈有些红,不容易啊,这徐傲凌,在他眼里,竟成了大熊猫,老珍贵了。
  “你来啦?”
  “是!”徐傲凌昂首,看着那空白的榜文位置:“我来了。”
  “……”这才多少日子,就又自信满满了。
  等着……不急……方继藩没做声,他决定先不要刺激徐傲凌,别连这个家伙都吓跑了。
  “今日是不是来错了日子,很清冷,一点都不像是要放皇榜的样子。”徐傲凌道。
  方继藩道:“是啊……”
  方继藩点头,无话。
  徐傲凌眼眸一亮:“榜来了……”
  方继藩故作激动的样子:“是呵,来了,来了,都张大眼睛,张大眼睛。”


第六百零一章:大三元
  虽然方继藩很希望将气氛弄得热烈一些,毕竟是皇榜,就好像大奖即将揭晓一样,多少,总该呜哇几声才是。
  可身后的徒孙们,一个个呆滞又安静的看着榜。
  这些家伙……确实有点像他们的大师伯,太老成了。
  刷题刷了一年,这是正常的现象,倘若还能流露出年轻人应有的朝气,方继藩绝对会把他们抓起来尝试一下开颅手术。
  徐傲凌骄傲的目光落在榜上,接着,他很快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几乎排在榜单的最末。
  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关键在于前头那个赐,赐是给的意思,嗯,你水平也不差,给你吧。同是差不多的意思,看你勉强还过的去,就算你是一个进士吧。
  方继藩为他默哀。
  徐傲凌吸了吸鼻子。
  方继藩便拍拍他的肩:“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毕竟没有进过西山书院,还能金榜题名,很教人佩服。”
  徐傲凌道:“学生不需要安慰,能金榜提名,已是对得起家乡父老了。”
  徐傲凌依旧保持着骄傲:“名次不是最重要的,考试不过是一时罢了,最重要的是,自己寒窗苦读,自己所读的经学,是否能够融会贯通,更重要的是,自己一辈子的言行,是否贴合书中君子之意。学生不在乎名次,在乎的是正心、诚意、修身,此君子之德也。”
  方继藩觉得这家伙,不知是师承于谁,莫不也是一个读书读傻了的?
  终于,一个个榜,尽都贴了出来。
  一甲头名:刘杰!
  刘杰沉默着,似乎没有太多的反应。
  他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观念,按着师公说的去做,那么其他的就不用担心了。这一路过来,从名落孙山的书生,到解元、会元、状元,连中大三元,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师公的正确。
  此后,榜眼、探花……
  方继藩左右四顾:“第二名的这个郭海是谁,怎么没听说过……狗娘养的东西,他怎么就杀出来了,这半途杀出了一个程咬金,夺了我们西山书院的风头啊,回去打听一下,不揍的他生活不能自理,我不信方!”
  沉默……
  徒孙们都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回眸:“怎么?”
  一个徒孙跪下,一脸幽怨:“师公,学生叫郭海,前几日,您还说学生行书也的好,将来大有前途呢。”
  “……”方继藩震惊了,随即乐了:“原来如此,我还道这榜眼被人抢去了,原来竟是你,师公一时忘了你的名,下次记住了,考得不错,但不可骄傲。”
  郭海心里已激动到了极点,滔滔大哭:“师公,学生明白,师公不是忘记了学生,师公是心心念念着学生们的前程,来此看榜,一时百感交集,方才意识模糊,脑子里如浆糊一般。学生也是一样,学生……学生见自己名列一甲第二,突也觉得天旋地转,有些晕。”
  方继藩精神一震:“不错,小郭说的很好,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你很有前途,师公很看好你。”
  这一路下去,那弘治皇帝仿佛跟和廷杨以及那些个清流有仇一般,前十五位,尽为西山书院读书人。
  他们的策论,何以服众人,以太子殿下举例,本是引发了巨大的争论。
  只是如今,却再没有任何的争论了。
  十五人,占据了最好的排名,其他人,随意。
  方继藩感到满意,难得陛下这一次也任性了一把,连装都不装了,谁夸我儿子我就点谁名列前茅,你瞅啥,不服?
  事实上,有了和廷杨的前车之鉴,还有那刘五六在殿中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无论服不服,此时士林也是鸦雀无声,至少也得先避一避风头。
  其实后世的人,对于读书人总有一种误解,认为读书人都是不要脸。可事实却是,人家要脸!
  徐傲凌在一旁,从头看到尾。
  他大抵已明白,这一科,西山书院已是大满贯了。
  虽然他方才说,自己已心满意足,可看着那一个个榜首的大名,心里有一丁点的刺痛,如针扎一般。
  他保持着骄傲,依旧昂首。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继续保持这样的好心态,反正以后你也只是个观政士,在京里观政半年之后,鉴于你还年轻,少不更事,大抵将你遣派至甘陕、山东等地做个县丞,一辈子在县衙里蹉跎,与刀笔吏为伍,再过十年十二年,你运气好,或许能任一个县令或是同知,京师你肯定回不了了,原籍又回不去,一辈子在外漂泊,最大的乐趣,可能就是和新纳的小妾来点闺房之乐,呀,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啊,无欲无求,没有仕途上的烦恼事,一定要保持这样的心态啊,要坚强,二十年之后,我还要一个坚强的徐傲凌,保持着这分傲骨。”
  徐傲凌深吸一口气,眼里有些酸:“当然,我会的。”
  方继藩嘚瑟的带着人走了。
  相比于贡院的清冷。
  整个西山却是热闹非凡。
  连中三元和状元及第的牌匾挂在了书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个状元及第,名列一甲,诸如此类的烫金牌匾,这琳琅满目的牌匾,将整面墙都遮住。
  方继藩只有不断往后退,方才可一览这荣誉墙之全貌。
  无数的学子,远远的看着,有人哭了,有人大笑,这既是荣誉,也是人生的转折,两年前,他们来到这里,遭人白眼,受人耻笑,被人称之为‘离经叛道’,而如今,金榜题名、官袍加身,显荣乡里,封妻荫子!
  “师公……”那徒孙郭海寻来了笔墨:“此处,岂可没有师公墨宝,师公,留下一幅墨宝,激励后进末学吧。”
  方继藩谦虚的道:“字写得不好。”
  众人便纷纷道:“请恩师(师公)赐下墨宝。”
  方继藩便乐了:“也好,那么就写一幅字,激励你们。”
  众人兴冲冲的搬来了笔墨纸砚,王守仁为方继藩磨墨,欧阳志为方继藩用镇纸抚平白纸,刘文善和江臣,小心翼翼的为方继藩拎起袖摆。
  徒孙们一个个翘首以盼,个个双目含泪带光。
  方继藩提笔,写下第一字。
  “好!”人群之中,不知谁叫了好。
  顿时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方继藩显得很平静,被人叫好叫的多了,也就习惯了。
  他泰然处之,手腕一动。
  “好!”众人齐声叫好。
  一个个激动的脸色通红。
  方继藩继续泼墨,一气呵成,终于一幅字写成了。
  所有人争先目睹此字。
  人们依旧轰然叫好。
  方继藩压压手:“写的有些不好,很是惭愧,师公自得了脑疾之后,这字便一塌糊涂了,盖因为脑疾之毒侵蚀了为师的脑部某些掌握人体平衡能力之所在,因而,难免手颤。”
  众徒孙们激动的眼泪都夺眶而出,却有人念着行书上的字道:“旁人爱声色,吾独爱八股!”
  吾独爱八股。
  独爱八股!
  真是妙不可言啊。
  西山书院,便是因为这独爱八股的精神,不才有今日吐气扬眉吗?
  “好!”又是连绵不绝的掌声。
  方继藩道:“师公写下此句,便是要嘉许你们,这八股,是好东西啊,八股取士,乃是祖宗之法。前些日子,竟听人说,八股害人,竟还说要废黜八股,看看,看看现在外头都是一群什么样的读书人,这些人离经叛道,厚颜无耻,欺师灭祖,不学程朱,不作八股,不配为人!”
  方继藩骂的吐沫横飞。
  平时方继藩是极难生气的,可每次提起那些离经叛道的读书人,方继藩就很生气,脸都红了,手里还握着笔呢,于是手和笔颤颤,连带着笔上的墨也摔下来,斑斑点点。
  方继藩道:“我们西山书院,上承太祖高皇帝钦定程朱之学,习作八股。再辅之以新学务实之道入仕;对某些不知廉耻之人,决不可容情,若遇有生员敢言废八股或是八股害人的,不需客气,你们冲上去打便是了,我在后头,给你们做主,打不死这群离经叛道的狗东西,读书读不好,八股不肯做,为了一己之私,祖宗竟都忘了,你们说说,这是人吗?这是禽兽!”
  众徒子徒孙们方知师公动怒了,纷纷拜倒,道:“学生谨记师公教诲。”
  方继藩低头,又看那‘旁人爱声色,吾独爱八股’十字,脸色稍稍缓和:“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社鼠城狐之辈,搅的为师脑壳又疼了。”
  徒子徒孙们听师公脑壳疼,不少人杀气腾腾起来。
  这时代,最讲究的是尊师贵道,师生即父子,何况师公的人品以及学问,都令他们无不钦佩,便是亲爹在面前,让他们做出选择,他们也尚需犹豫。可外头那些跳梁小丑,竟让师公忧虑如此,一下子,所有人同仇敌忾起来。


第六百零二章:好爽啊
  方继藩仿佛看到了一群刚刚脱奶的小狼,嗷嗷叫的露出他们的乳牙,锋芒初现。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家伙。
  每日一篇八股,培养的忍耐力,将人的潜能发挥到极限。
  在书院里,和农户们住一起,和他们一起吃喝,是让他们体验艰苦,单单会刷题还不成,还得自己倒马桶,还得学会和人沟通,和人交流。
  偶尔,会带他们骑射,让他们上飞球,一览大好河山,这是培养他们的雄心,告诉他们,有些东西,是在书桌上得不到的,书桌上得不到的东西,就从马上得到。
  甚至,他们还得种地,这是让他们知道,米从何处来,免得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西山书院里的这些人,每日都如陀螺,在这巨大的高压之下,将他们的潜能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们有着新学的根骨,深深认同知行合一这一套理论,用八股文来作为自己的敲门砖,他们能骑射,会击剑,在西山这里,他们知道矿石从哪里挖掘出来,地里怎么样长出粮食,他们吃过别人所不能吃的苦,坚韧不拔。
  方继藩对这样的调教,很满意。
  当日,露营烧烤,一团团篝火点起来,一只只肥羊的腿架在了篝火上,那熬出来的油,啪嗒啪嗒滴进篝火里,生员们取着匕首,从这羊腿上割下一片片烤的金黄的肉,接着,徒孙给自己的恩师献上最嫩的那一部分,学弟再向学兄献上最好的部位,而欧阳志,再端着盘子,将这羊腿肉的精华,送到了方继藩的面前。
  “恩师,吃。”
  方继藩道:“放了十三香吗?”
  “放了。”
  “是香辣味的吗?”
  “是的。”
  方继藩颔首点头,先喝一口茶,看着外头一个个篝火,心里暖呵呵的,儿孙满堂,不,桃李满天下,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啊。
  吃了一口羊肉,忍不住摇头晃脑,便学读书人一般,愉快的赞叹道:“嗟夫!鲜嫩如此,竟至于斯!”
  欧阳志立在一旁,恩师无论说啥事,他都已经习惯了,只看着外头的火焰,发呆。
  方继藩道:“你也吃呀。”
  “噢,噢。”欧阳志片刻之后才颔首点头,想了想,却道:“学生先侍奉恩师。”
  方继藩大快朵颐,这羊肉自比不得温先生烹饪的酒菜,这可东西,重要的是吃一个气氛。
  方继藩道:“乖徒儿啊,你在想什么?”
  “……”
  欧阳志面无表情,似是沉吟片刻:“学生在想,若是徐师弟和唐师弟在此,该有多好。”
  方继藩道:“哪个徐师弟?”
  欧阳志道:“徐经徐师弟。”
  方继藩便抛下了筷子,感慨起来:“徐经这家伙,为师最看重他的,他此番远行,也不知到了哪里,为师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他。”
  “哎……”
  “从徐经出海至今,已有小半年了吧?”方继藩目中,倒映着外头篝火的火焰。
  “恩师,已出海了一百五十二日。”欧阳志道。
  方继藩道:“离别时,仿如昨日啊。你们,要向他多多学习。”
  “是。”
  方继藩便夹起羊腿上的薄肉,感慨道:“也不知衡父在海上过的好不好,肚子饿不饿,这一片羊肉,真希望送给他吃,为师替他吃了吧。”
  羊肉入口,带着爽滑,那腥膻味却被十三香所掩盖,表面烧的微焦的皮带着清脆,辣味则刺激着方继藩的舌根,哎呀呀,痛并快乐着,好爽啊。
  ……
  船队有了第一次出海的经验,迅速的穿越了西洋,随即,抵达了木骨都束。
  抵达这里,就必须掌握洋流,再顺着洋流和风帆的风力,则事半功倍。
  这也是徐经寻觅航线的原因。
  他们一路至木骨都束时,便已寻觅到了洋流的方向,因而,一路自木骨都束开始,沿着昆仑洲的海岸,一路南下。
  可随即,一件可怕的事却发生了。
  他们突然发现,这昆仑洲,乃是一个贫瘠的大陆,根本无法供应两千的军民。
  这一路西来,因瘟疫,登岸时被毒蛇袭击,或是营养不足的死亡的人数,已至三百。
  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当水兵们好不容易穿越了印度洋,忍受了几乎一个月的漂泊时,看到了木骨都束的陆地时,他们疯狂了,一齐热泪盈眶的发出了欢呼。
  可随后,他们得到的命令却是继续南下。
  一路向南,绕过昆仑洲。
  补给已经不足,因而所有人不得不节衣缩食,每一个人,能领取的,不过是一颗小豆芽,还有半两的肉干,以及三两的干粮。
  这些食物,倘若是在陆地上,给那些寻常的百姓,或许他们能坚持下去。
  可人在汪洋上,人们孤寂的看着四面的大海,还需不断的升起风帆,随时掌握风向,在这颠簸之中,人的精力消耗的极快,所有人的士气,已至低谷。
  舰队里,已开始酝酿起了情绪,他们想要回家,不能继续走下去了,再走下去,就与家乡距离越来越远,何时……才能回家?
  回家。
  当有一个人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归心似箭起来。
  整个舰队,开始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徐经掌着灯,此刻他在船舱里,吃着和所有人同样分量的干粮。
  他已饿的面黄肌瘦,这干粮难以下咽,比石头还硬,磕牙,可是船上的淡水,却又是最宝贵的资源,每人也只能获取小杯罢了,拿这来之不易的水,就着吃干粮,这是极奢侈的事,所以徐经将干粮塞在腮帮子里,一次次用自己的牙齿与这干粮搏斗。
  呼……
  终于,将这干粮咬了下来,就着分泌下来的吐沫,混合了这干粮咽下肚子,接着喉头便像要过一道险关一般,拼命的将食物咽下,徐经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深知士气已至崩溃的边缘,身为大使,必须做到与士卒们同甘共苦,否则,只怕不需至木骨都束,整个舰队已是崩溃。
  次日,船队寻到了一处可供登岸的滩涂,于是将船停在外海,徐经率众人上岸搜集淡水。
  一见到要登岸,这船上瞬间人人争先恐后,可等他们登岸,除了灼热的太阳之外,便是那满地的黄沙,虽非沙漠,可这里的环境,却颇为险恶。
  “挖地,寻找清泉。”徐经肤色古铜,瘦骨嶙峋的身子,已经撑不住出海时的钦赐飞鱼服了,因而这已洗的浆白的飞鱼服,显得格外的宽大,腰间的御剑悬身,唯一使人安心的,是他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很有神。
  士卒们寻找地方安营,斥候开始去寻觅附近可能出现的人烟,预知某些不可测的风险。更多的人拼命的寻找水源,或者尝试着打井。
  徐经背着手,在沙滩上漫步。
  杨雄追上来:“大使,我们……我们……”
  徐经侧眸,看着杨雄:“什么?”
  杨雄道:“我们不能继续南下了,大家都说,绕过了这昆仑洲,咱们就算想回,也难回去了,到时候,又不知经历多少磨难,徐大使,我们今日所航行的,比当初的三宝太监还要长,士兵们的体力和精力,已至极限,他们……”
  徐经凝视着他:“那么你呢,杨指挥,最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杨雄低垂着头,一脸羞愧,不敢做声。
  徐经突然眼圈红了,手指着汪洋大海的方向:“到了这一步,我们距离这天涯海角,如此之近,我们就这样回去?我们这一路行来,有多少的不易啊,为何,要无功而返?我们承载了多少人的期望,我固然不可为你们做主,令你们为这万千的期望牺牲,可是,你我不南行,绕过这里,到更广阔的一片汪洋,去寻觅到那神土,谁还可以寻觅到,难道你不知,佛朗机人,已率先寻找到了那里吗?我们已让人捷足先登了,我们这次无功而返,那么下次,还要等什么时候,才可以再来?”
  徐经恶狠狠的道:“你我同舟共济,虽非血脉相连,却和兄弟,已没有任何分别,这些话,你私下和我提,便也罢了,对外敢宣称半句,我便以军法治你。”
  杨雄忙道:“是,卑下再不敢了。”
  徐经没有说话,片刻之后,有斥候回来,说是附近并没有什么人烟,只有一个土人的部族,不过是饮血茹毛而已,和他们无法交流,靠近了,似乎也容易制造敌意,索性便返了回来。
  一个小部族,不过百来人口,和他们进行物资交换,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徐经颔首点头,随即命人安营。
  即便习惯了海上的漂泊,可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能在陆地上暂歇一宿,也是奢侈的事。
  夜里,井里终于出了水,徐经在众卫士的拥簇之下,看那涌出来的淡水,心里定了一些。
  若是那一幅舆图没有错的话,再过几日,便可抵达昆仑洲的最南端了,那里……佛朗机称只为好望角。
  徐经抿抿嘴,他喜欢这个名字。


第六百零三章:营变
  当夜,风高。
  徐经太困了,早早的睡了过去。
  可到了子时,突然,外头传出一阵刺耳的喧闹声。
  徐经惊得猛地起来,只来得及披衣趿鞋,便见一群水兵冲进了帐子里来!
  显然这时间点,自是不对劲的,徐经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
  水兵们似乎有所畏惧,一个个恐惧的看着徐经,甚至有些人面露羞愧。
  “大使……”诸水兵们竟是统统跪倒在地。
  “何事!”徐经厉声道,显出一身的威严。
  “大使……我们……我们想回家!”有人艰难的道:“我们……我们不能继续前进了,再前进,何时才可以回家啊,这汪洋大海里,卑下们是一日都无法忍受了,就请上使看在我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下令舰队返航吧。”
  “卑下求您了。”
  “是啊,上使……”
  营变!
  徐经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很清楚,若不是因为自己和士卒们同甘苦,这些士卒们钦佩自己,只怕早已一刀砍来了。
  徐经脸色铁青,即便如此,这也是他无法接受的,他喝道:“是谁的主意?”
  众人默然无言。
  徐经道:“是杨雄吗?”
  众人忙摇头:“杨指挥并不知情。”
  徐经冷笑道:“你们想回乡,我何尝不想回乡?可走到了今日这一步,还回得去吗?”
  众人便道:“只需大使一声令下!”
  徐经恶狠狠的道:“我宁死也绝不会下达这个命令!”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所有人都踟蹰了。
  归乡的情绪已令他们要疯了,这海上,他们是一日也坚持不下去!
  于是有人捶胸哀嚎,有人咬牙切齿的道:“大使,我们也是人,我们随大使来此,并没有负过朝廷,我们哪一个不是捡回来的半条命?哪一个不是吃尽了苦头的?大使说咱们去寻找那神国,是为了家国大义,可谁怜悯我们,谁在乎我们?我们就注定了要为这家国大义所牺牲吗?大使,您忘了,你心心念念着朝廷,念着苍生百姓,可我们又何尝不是百姓呢?我们想活,我们即便是死,也不愿死在这万里之外,我们的尸骨,理应埋在自己的先祖们身边,而不是在此。”
  这人泪水磅礴,又接着道:“我们都钦佩大使,大使是个好人,若我们是大明百姓,见大使杨帆出海,也知大使是为了万民的福祉,可是我们不同啊,我们没有大使这般的大义,我们只求温饱,只求上有爹娘,下有妻儿,勉强能吃饱饭度日而已。该受的磨难,我们受了,随我来的两个同乡,死了一个,还有一个至今高烧不退。大使说要寻神国,可那神国,我们都很清楚,没有一年半载,我们到不了,我们不是牛马,我们也是人哪,请大使垂怜。”
  这一席话,却令徐经一时也说不出话。
  他甚至有点不敢去看这些冲入帐中滔滔大哭的人,他们和自己一样的,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一个个宛如行尸走肉。
  闷了半响,徐经却是攥着拳头道:“这样的日子是很苦,可是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啊,走到了这一步了啊……走到了这一步……”他眼里迸出了泪来,接着道:“恩师命我造福苍生,我费尽了心思去做,如今都已至这一步,难道……就这般无功而返?那么我们此前的航行,我们从前遭受的磨难,我们吃的所有苦头,又有什么意义?”
  他拼命的捶打着帐中的一块临时拼凑的石桌,砸得自己的手鲜血淋漓。
  水兵们只是匍匐在地,也跟着一齐大哭。
  “我们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你们该相信我,应当信我,我徐经……我徐经……”
  徐经披头散发,在这冉冉的烛火之下,他脸狰狞的可怕:“我徐经会带你们回家,一定会带你们回家的,周二,你以为呢?你信我吗?”
  那叫周二的水兵,只是趴在地上痛哭,不敢答应。
  “刘虎,你说,你是舵手,你和别人不同,你来告诉他们,当初我是怎样带你们回去的。”
  可是却没有等到回应,徐经不自觉的后退,他也绝望了,脸上是满满的疲惫不堪。
  他突然想要拔出御剑,以天子之命,斩下几颗头颅,而后宣读大使继续南下的命令。
  可……他又如何忍心,这些人,可都是和自己同甘共苦来的啊。
  何况即便如此,其余的人当真就肯顺从吗?肯陪自己继续至天涯海角吗?
  他嘴唇嚅嗫着,身躯颤抖,脑海里想到了自己的恩师,恩师的谆谆教诲,他一个字都不敢忘,向西,向西……
  突的,他竟也是颓然的坐地,艰难的道:“传我命令……”
  “谁敢后退一步!”
  却在此时,在这大帐之外,却是一队人马杀了出来,明火执仗,为首一人,手里提着钢刀,杀气腾腾。
  带头的,乃是周腊。
  张家兄弟,很聪明的站在了周腊的身后头。
  原本半夜偷偷烤着老鼠,可吃到一半,竟听说营变了,张家兄弟急疯了,于是带着一干亲信家丁,匆匆而来。
  “你们是谁?”
  张鹤龄见没有危险,才将周腊拉扯到了自己的身后,鄙视的看了这帐中之人一眼,道:“圣旨!”
  圣旨……
  徐经等人俱都大惊。
  “统统跪下接旨意,此乃陛下密旨,我乃寿宁候张鹤龄,怀揣密旨,私舱于‘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上,尔等谁敢造次,立即拿办!”
  水兵们个个恐惧,他们万万料不到,会出如此变故。
  可随即,他们发现张鹤龄带来的人并不多,这才放下了一些心。
  张鹤龄迅速的宣读了旨意,随即恶狠狠的道:“听明白了吗?陛下命船队至黄金洲,谁敢退缩,满门尽诛。”
  于是水兵们一个个犹豫不定的看着张鹤龄。
  “当然。”张鹤龄背着手,踱了两步,又道:“我乃皇亲国戚,当朝天子,乃我姐夫,可我们几人却私藏在船上,你们以为只是督促你们去黄金洲?我们这么金贵的身子,谁愿意和你们这些又脏又臭的家伙呆一起?冒此等风险?”
  “呵……”水兵之中,有人冷笑道:“这里距离大明万里,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理他们做甚……杀了他们,我等再想办法……”
  张延龄给吓了一跳,抱着头,便想开溜,却是立即被张鹤龄一把扯住,拉了回来。
  张鹤龄看着这没出息的兄弟,真想踹死他,随即,他冷冷地看着这些水兵,龇牙道:“好啊,来杀我试试看,可你们这群蠢货,到了这时,竟还想回去?”
  回去?张鹤龄便是死在这里,也不愿回去的。
  来都来了,这小半年吃了多少苦啊。
  当然,其实这点苦真不算什么,毕竟在这船上,吃喝的也是朝廷的给养,食物是难以下咽了一点,没有粥好喝,也没有土豆的滋味,张鹤龄更瘦了,可他心里还是满怀希望的。
  对,希望!
  他大喝道:“来之前,陛下已有嘱咐,寻不到神国,尔等上下父母妻儿,尽都诛杀。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即便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反而还牵累家人。呵呵,你们想不到吧?”
  众水兵惶恐的看着张鹤龄,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张鹤龄眯着眼,冷冷地道:“你们不信?不信,那么且看看这一道圣旨是真是假。”
  随即,他将圣旨丢在了一个武官的身上,那武官忙是捧着圣旨仔细的看了看,却也看不出一个头绪。
  张鹤龄轻蔑的看着他们道:“我堂堂皇亲国戚,皇帝的舅哥,敕封的寿宁候,千里迢迢,负有圣命,随你们一道乘风破浪至此,你们以为本候是来吃干饭的吗?”
  众人抬眸,疑惑不解。
  张鹤龄啪的一下拍在了张延龄的肩头上,厉声道:“本候身密旨,是来寻觅传说中的宝藏!金山,你们谁听说过金山?”
  惶恐不安的水兵们,其实早已面无血色,一听说一旦不能寻到神国,便是死路一条,还要满门尽诛,却又见此人带着圣旨来,毕竟寻常人,谁敢伪造圣旨啊,大家虽不认得寿宁候,可此人的姿态和口气,无一不带着高高在上,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气势。
  众人不安的听着金山二字。
  总算有人问道:“还请赐告!”
  张鹤龄若不是饿了两天,刚烤的老鼠也还没吃,依着他平时的火爆脾气,早就一脚将这该死的水兵踹飞了!
  张鹤龄再次提到金山,却是眼中放光:“金山,便是遍地黄金之地,那里的山,乃是金子做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谁能到那里,直说了罢,从你开始,到你子子孙孙乃至千世、万世,都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一顿饭,吃一百碗粥,你能吃五千年也吃不尽!”
  水兵们脑子有点懵,粥……来作为计量单位的话,好似有点麻烦!
  一顿一百碗,一日三顿即三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即一年十万碗,五千年……


第六百零四章:发财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不少人的口里甚至流着哈喇子,在这里,若是能吃上一碗粥,是该有多好啊。
  “此番我奉旨前去金山,陛下已命我为金山卫千户,尔等受了这么多煎熬,吃了这么多苦,难道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回?回去个屁,没有银子,人活着不如狗,狗还有骨头啃,你们吃得上骨头吗?”
  张鹤龄嫌弃地看着这一个个思乡的人,手指点着他们,似乎都嫌脏了,鄙视地道:“看看你们,活该你们穷啊,一个个没一丁点出息的样子,还个个舔着脸,说想回去侍奉你们的老娘,你家老娘就指着你们在外头胡混?错了,他们在盼着你们挣银子,不穿着绫罗绸缎,不背着几箩筐金子回去,你们也好意思回乡?回去做什么,喝粥吗?你大爷,一群该死的穷鬼,难怪我在船上,这般的不自在,和你们吃住一起,本侯爷我想抽死你们!”
  水兵们有人开始意动了。
  大家面面相觑起来。
  “金山就在眼前了。”张鹤龄高呼道:“入了宝山,却是空手而回,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咱们要的是金子,谁敢拦本侯爷赚金子,本侯爷杀他全家,谁拦着大家发财,就是杀咱们的父母啊,大食人拦咱们,就杀光他们;佛朗机人敢拦咱们,就将他们杀个干净,你们之中,谁想挡兄弟们的财路,站出来。”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赤红,疯了一般振臂高呼。
  张鹤龄的声音嘶哑,显然,他自己都被自己感染了。
  这就是他发自内心的感受,大爷我千辛万苦的来此,就是来发财的,这世上再没有比得到金银更重要的事了!
  其实张鹤龄甚至想说,就算我爹从棺材里爬出来,拦我发财,我也将他按回棺材板里去。
  正因为是情真意切,这声音,竟极有感染力。
  张延龄哭了,振臂高呼道:“杀他娘,抢他娘……”
  水兵们开始躁动不安,一个个面面相觑。
  平时在船上,他们受的教育,是为了天下人的福祉,是为了苍生社稷,刚刚出海时,他们是带着骄傲杨帆而起的,可这海中的枯燥,以及无数的风险,已将他们内心的所谓荣誉击打了个粉碎。
  他们是血肉之躯,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徐经这般。
  可此时,内心深处,某些邪恶的欲望却在此刻勾起,人们看着张鹤龄,张鹤龄激动得脸通红,自心底深处发出了怒吼:“发财,发财,发财!”
  张延龄激动地大吼:“发财,发财,发财!”
  周腊也跟着大吼。
  一开始,大家觉得这三个人是疯子。
  可是……
  那心底的欲望越发的蠢蠢欲动。
  一路的航行,他们自觉得自己的心已死了。
  麻木且疲惫不堪的身心,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希望。
  可是……
  脑海里,一个个画面瞬间划过,想到自己衣锦还乡。想到自己在自家的后院里挖着地窖,用来储藏一箱箱的金子,每一个箱子贴上封条,这个是给儿子的,这个是给孙子的,这一箱,是曾孙……,此后,是玄孙。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在船上,人容易无聊得发慌,在这封闭的环境,人的思维最容易变得迟钝,现在这发财的声音,起初觉得刺耳,渐渐的耳顺了,再到后来,竟也有人开始跟着张家兄弟和周腊的声音一道高呼。
  “发财,发财,发财!”
  越来越多人的跟着高呼,这么一吼,居然心底的郁闷和那思乡的情绪消散了许多,整个人的精神竟也变得和平时不同了。
  “发财……发财!”
  张鹤龄已跳上了石桌,看着下头一个个热切的人:“我们此去是做什么?”
  “发财,发财,发财!”
  “有人挡兄弟们财路怎么办?”
  “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
  张鹤龄一撇嘴:“船队继续向南,绕过海角,随即北上而后向西,不寻到金山,绝不回航,谁挡大家发财,宰了他!”
  “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
  在上一个世界,有一部叫《乌合之众》的书里,作者曾有过总结,当一个人成为孤立的个体时,他有着自己鲜明的个性化特征。而一旦他融入了群体,他的所有个性都会被这个群体所淹没。而当一个群体存在时,他就有着情绪化、无异议、低智商等特征。
  ……
  方继藩突然觉得自己不够成熟。
  脾气越来越糟糕,人也越来越跋扈。
  这和原本的自己,竟是一丁点都不像,上一世的自己,理应没有这样任性才是。
  他琢磨了一上午,终于算是琢磨透了。
  所谓的成熟,不过是人在走上社会之后,被社会强奸的生活不能自理,因而变得谨慎、胆怯、理性、世故,人们将其称之为成熟,或谓之为成长。
  可这一世,方继藩悲剧的发现,怎么好像是反过来的,明明是我方继藩强奸着整个社会呀,莫非因为如此,导致自己有幼稚、低龄、任性化的倾向?
  这……就难怪历史上的朱厚照越长大越智障了,原来还是有理论基础的啊,做了皇帝,天天怼着天下臣民,智商和情商都塌陷式的暴跌,愈发的任性。
  想明白了这个理论,方继藩心里不禁感慨,诶呀,若是如此,自己就可以放心了,原来不是我的问题,而是这个社会的错,怪只怪古人们不来多踩踩自己,好让自己吃点亏,打落了门牙之后,慢慢的长大呢。
  这一届的古人不行啊!
  在西山百无聊赖的琢磨了一上午,肚子饿了,还好温先生早早便做好了火锅,倒是朱厚照今日没来,方继藩和温先生只好孤零零的自己涮着羊肉!吃饱喝足,便命邓健去给自己斟茶,最近肚子里油水多,需多喝茶,去油水不可。
  温先生惬意地坐在下首,呷了一口茶,而后笑吟吟的打量着方继藩。
  说实话,无论任何时候,都有一个吃货风雨无阻的来吃你做的饭,这种人,不但要成日好吃懒做,还需有闲工夫,这京里打着灯笼到哪儿找去?
  唯有这位定远侯,无论任何时候,都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不过……温先生却在琢磨,这家伙年纪也不小了,还未娶妻呀?
  怪哉!
  不过这事落在此时,也不算太奇怪的事,就说当今皇帝只娶了一个妻,不也很怪。再往上,那成化先皇帝,独宠万贵妃,也即其乳母,万贵妃可比成化先皇帝年长十七岁呀。
  男女的勾当,万万不可往深里去想,一想,便要犯忌讳了。
  还是喝茶,喝茶才是最简单的趣味。
  只是须臾,温艳生想了什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随即道:“昨天夜里,屯田所的人给老夫送来了几根……叫玉米棒子的东西来,老夫忙碌了一夜,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明白,这玉米棒子倒是好东西。”
  方继藩的面容毫无波澜,他对玉米没兴趣啊。
  可温艳生眼眸明亮,兴致勃勃之态,喜滋滋的道:“此物入口细腻,细细品味,有几分津甜,很是糯口,这几日,老夫得试试如何烹饪是最佳的。”
  方继藩便道:“温先生有了成果,记得叫上我。”
  温艳生却是含笑道:“自然是要让定远候试一试的,只是我看定远侯,似乎有心事?”
  倒是没想到这样也给温艳生看出来了,方继藩干笑!
  温艳生这样的人,无欲则刚,方继藩反而很放心他,于是坦然道:“我在想,太子殿下咋还不生娃娃?”
  “……”这个话题,还真是够突然的。
  温艳生身躯一震,原来定远侯还是很关心国家大事的啊,平时见他没心没肺,还以为他只知混吃等死呢。
  “是啊,太子殿下……若是再不生娃娃,确实……很不妥。”温艳生捋须,颔首点头,表示同意。
  方继藩惊诧的道:“怎么,想不到温先生对此也如此的关心?”
  温艳生乐了:“这普天之下,谁不关心?天子的家事,便是国事,这血脉继承,更是和社稷宗庙有极大的关系,未来谁是天子,掌握天下生杀夺予,会有人不关心吗?这无论朝野,仁人志士,无一不将太子殿下生孩子的事,当做自己的事啊。”
  “……”
  见温艳生说的郑重。
  方继藩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终于能够理解历史中的朱厚照了。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有啥爱好,生不生孩子,都被人上纲上线到了天底下最了不得的事,这皇帝,真不好坐啊。
  温艳生道:“不过……太子殿下的事,老夫也操心不上,倒是定远侯,至今未曾婚配,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有呀。”说到这个,方继藩却是乐了。
  温艳生精神一震:“那么不妨说出来,或许老夫可以尽力帮衬一二,老夫是个热心肠嘛。”
  方继藩道:“此人说来温先生肯定耳熟,她姓朱,闺讳秀荣便是了。”
  “……”
  只见温艳生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第六百零五章:喜脉
  其实温艳生一听姓朱,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朱家的小姐……
  虽然不知公主殿下的闺名,可一看方继藩鬼鬼祟祟的样子,温艳生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脸上还残留着笑的痕迹,可这痕迹此刻却僵硬于此。
  方继藩道:“温先生,可有什么办法?”
  “你说什么?”温艳生板着脸道:“哪家小姐,老夫没听见。”
  方继藩刚要说公主殿下,温艳生掏掏耳朵,低头骚耳:“诶呀,难道耳疾复发了?怪哉,这旧疾已是数年不曾发作,今儿,却突然复发,这可遭了,老夫正和定远侯说话呢。定远侯,你听得见老夫的话吗?”
  方继藩便冷冷看着他,摇头。
  “啥,听不见啊?这就不对了,为啥老夫听不见自己的话?事不宜迟,老夫得去找大夫,定远侯啊,无论你想找哪家的闺房小姐,到时成亲的时候,别忘了找老夫喝酒啊,哈哈……我乃伯牙,定远侯是钟子期呢。”
  起身,一溜烟,跑了。
  我的娘……
  一溜出来,温艳生后怕不止,长舒了口气,虽是淡泊名利,可不代表温艳生喜欢愉快的去找死。
  这定远侯,图谋太大了,这等事,你真想要去,让你爹去提亲去哪,和老夫做什么?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老夫和你是同谋呢。
  却在此时,见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骑着高头大马来,朝温艳生道:“老温啊,可有日子不见了啊,别走,待会儿给本宫做一碗鱼羹吧,本宫……可想死老温的那碗羹了。”
  朱厚照身后的宦官换了人,刘瑾已去治伤去了,据说伤势很严重,已连续半个多月,都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总而言之,他光荣的病休,换上的是个面生的宦官。
  温艳生脸色僵硬。
  朱厚照一看温艳生不对劲,立即跳下马来,到了温艳生面前,翻了翻他的眼睛,接着道:“伸舌头来?”
  “什……”温艳生的么字还未说出口,朱厚照便从他张口说话时观察他的舌苔没发现什么异样,小朱秀才松了口气:“身子不错,挺好的。”
  温艳生摸了摸额头:“只是脑子有些晕。”
  “这无妨碍。”朱厚照乐了:“年纪大了,便是如此的,去吧,去歇一歇去,我寻老方呢。”
  他背着手,在外头嗷嗷叫:“老方,老方,大喜,大喜事啊。”
  方继藩探出头:“啥?”
  朱厚照进入了镇国府,冷不防,上头的破瓦里滴了一滴水下来,正中脑门,朱厚照摸摸额头,骂骂咧咧道:“这房子再不修葺,都要塌了。”
  “塌了好,塌了好。”方继藩还在为上次的银子心疼:“塌了说明殿下艰苦朴素,我大明尚俭,这一塌,我立即让欧阳志他们上书,夸耀殿下在西山如何兢兢业业,勤俭治府。”
  朱厚照乐了:“有好事和你说。”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要下嫁了?”
  朱厚照白了他一眼:“在我弘治朝,不会有驸马,就算有,也见不到第二天的日头。”
  方继藩心下冷笑。
  朱厚照倒没看出方继藩的异样:“龙虎山大真人觐见父皇,这事你知道吗?”
  方继藩皱眉:“这大真人来了?”
  “是啊。”朱厚照乐了:“谁晓得,当朝奏对时,这腰子绞痛,疼的不得了,以至于御前失仪,父皇便命他退下,让御医去看,蒋太医初步的诊治结果出来了,他十之八九,得割腰子。你看,又到了本宫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他兴奋的搓着手:“听说他有无数观产、治好了他,岂不是好事一件?”
  方继藩皱眉:“治个屁,不治。”
  这姓张的,很不厚道啊。
  自己乃是道字辈的老前辈,他张某某,论起来,比自己还低一个辈分呢。
  本来来了京师,难道不该来拜见我这师叔?
  居然不声不响,就等候皇帝召见了。
  虽说这天师道是他们张家的,历代的天师,也即是朝廷的钦赐大真人都是给张家的嫡系血脉,代代相传。
  可方继藩却很有主人公的精神。
  都是同门,我方继藩不还长一辈吗?一家人,还分什么姓张不姓张,还要分出个嫡庶,分的这么清做什么,我方继藩在道家中的造诣,与同门们分享;这正一道如此多的道观、田产、金银、粮食,咋就不可以和我方继藩不分彼此了?
  大家的道学,同出一源,水乳交融,居然还分姓张还是姓方,啥意思,看不起我方继藩?
  这大真人,很没礼貌啊。
  见了前辈也不来拜见,现在……
  朱厚照一听,道:“不救?”
  方继藩摇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救个什么?”
  朱厚照眯着眼:“本宫突然觉得你又怀什么主意了……”
  方继藩板着脸:“殿下不要多想。”
  ……
  东宫。
  刘秀女当着值,本是清洗着回廊。
  她弓着身,姣好的面容遮在阴处。
  她小心翼翼的擦拭着每一处角落,作为东宫里的秀女,她的运气并不好,甚至有些糟糕,因此原本修长的芊芊玉手,却已生了茧子。
  她微微皱着眉,显得忧心忡忡。
  许多在底层的秀女,在没有得到任何晋升为嫔妃的期望之后,都希望能够早早的打发还乡。可是,就在一个多月前,她却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坎坷。
  太子殿下就是这般的人,精力充沛,和她一起经历坎坷的……她自己,已忘了是几个了。
  只晓得头晕目眩,饱受摧残。
  可这委屈,却是一丁点法子都没有,太子还算是厚道的人,平时虽脾气坏,可只要不招惹他,他便安静温顺的很,也极少刁难她们这些人,只是这等事,对于太子而言,就如天经地义一般,固然这对刘秀女而言,却是人生中一次劫难。
  刘秀女知道,东宫里似自己这样的秀女还有许多许多,太子殿下即将要纳太子妃,自然而然,除了自己的名字记录进了起居注的档案之外,自己的命运,没有丝毫的改变。
  她依旧还是负责清扫。
  只是这些日子,身子却糟糕极了,总觉得软绵绵,毫无气力,便连吃饭,竟也不香了,却还需承担如此繁重的杂役。
  好在她已习惯,依旧躬身擦拭。
  突得,她觉得一阵眩晕,她忙是想要直起身子,扶住额头。
  两眼一黑,直接晕倒了过去。
  一个宦官远远的看到,便快步上前,很是不耐烦的试着踢了踢这刘秀女:“喂,喂,莫不是要偷懒不成?喂!”他只好蹲下,探了探鼻息,翻开了眼皮,才大叫道:“来人,来人,刘秀女昏厥过去了,来几个人搭把手,将他送至周公公处。”
  ……
  周公公也是个宦官,年纪很大,老眼昏花,走路都是巍巍颤颤,可因为当年他跟着御医学过一点儿看病之术,也算是宦官之中的翘楚了跑,因而,他虽成不了御医,却也讨了个很清闲的差事,他是专门给东宫里的低级秀女和宦官们看病的。
  毕竟太监也是人,秀女也有头痛脑热的时候。
  御医们很忙,凭啥给你看病啊?
  周公公虽粗通医术,却也因为如此,填补了这个空白。
  他在东宫的某处角落,有一个专门的药房,这小药房虽是阴暗,且见不得光一般,周公公却是这里的主宰者,他的生活很滋润,即便医术不高明,却几乎在东宫没有竞争对手,谁若是敢不服气,或觉得自己开错了药方,咋地,我周某某便是这样的人,如何,你别看哪,滚!
  “周公公,周公公……”有人快步进来:“有个秀女,昏厥过去了,请您看看。”
  这宦官虽对刘秀女严词厉色,可见到了周公公,却是堆笑,手艺人嘛,虽是庸医,可头疼脑热的时候,总比没有人看的好。
  周公公皱眉,忍不住道:“怎么这几日,总有秀女身子不舒服,这已是第五个了。”
  “什么?”小宦官吓了一跳:“不会是什么疫病吧,会传染的呀。”
  “胡说。”周公公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这是当初跟老御医学习时模仿来的坏毛病,老御医不都爱摸胡子吗,自己虽没有胡子,但不妨碍心里有胡子。
  “哪里有这么多的疫病!”周公公脸色微微缓和一些,才道:“妇人嘛,就是如此,坏毛病多,和你说你也不懂,你个狗东西,将人抬来,咱来瞧瞧。”
  人们七手八脚的将气若游丝的刘秀女抬进来。
  敬畏的看向周公公。
  周公公摸着下巴,打量一番,随即看了眼睛,又看了舌苔,摸了摸耳垂,便又眯着眼,稳当当的坐下,手轻轻的搭在了刘秀女的脉搏上。
  他的指尖,能感受到周秀女微弱的脉搏跳动。
  “咳咳……”周公公咳嗽。
  小宦官道:“有法子了吗?周公公,看看她能不能赶紧醒,还指着她清扫呢。”
  周公公眯着眼,却是喃喃道:“别打岔。”他沉默了很久,却古怪的道:“像……真像……像极了。”
  “像啥?”
  周公公凝视着小宦官:“喜脉!”


第六百零六章:神医断喜脉
  这小宦官一听,喜出望外:“您的意思是……这小秀女,有喜了?”
  哎呀……
  这小宦官哎呀一声,便要以头抢地,惊喜万分的道:“这是大明之幸啊。”
  “幸个屁。”周公公下意识的取了桌旁的老花镜,戴在了鼻梁上,最近很风行这个,一些老大臣和老御医,还有寻常买卖人家的老掌柜,都爱戴这玩意,毕竟年纪大嘛,老眼昏花。
  而在古人看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又有姜是老的辣,因而人们对于老人,总是放心一些,年轻小伙,即便再能干,人们也有所顾虑。
  于是乎,除了你的胡子,还有你胡子的长度、颜色,人们用来分辨你的年龄,大家也开始推崇戴着眼镜的人了,在人们普遍的观念里,戴着老花眼的,那定是老辣之人,若是戴近视眼的,说明平时读书多,学富五车。
  眼镜现在很时兴,且也不贵,三五百文而已,再贵,也就是镜框里用一些珍贵的材质;周公公既无近士,也没有老眼昏花,他是看太医院的老御医们纷纷戴上了这个,便也寻了一个眼镜来,这眼镜是没有度数的,其实就是块玻璃,这么一戴,哪怕他只是个太监,却也在此刻,多了几分儒雅的气息。
  周公公翘脚,一颠一颠,用老御医们的口吻道:“只是疑似喜脉而已,起初的时候,咱见了也高兴,正要报上去给刘公公知晓呢,可后来,连续两三个,此后到了第五个,竟到了今日,送到了第六个这样的秀女,咱就明白了,应当诊断错了,这喜脉,其实与许多妇人病其他的脉象差不多,这是正常的,想来,是因为她们平时喝水不太洁净,否则,这天底下,有六人一道儿有喜的事?这东宫,可只有一个男人呢,就是咱们的太子殿下,您说说看,说出去,有人信吗?这事可不能到处和人胡说,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还以为东宫里藏了不干净的人。”
  小宦官吓的脸都变了,忙不迭的颔首点头:“奴婢省得,奴婢晓得的。”他想了想,有些不放心:“要不,请刘公公,去代查一下起居注,这事,还得让刘公公知晓。”
  周公公乐了:“咱本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这事,咱不去,你去吧,刘公公在养病呢,脾气火爆,前日有人给他递茶的那个小六子,就因为这茶稍稍烫了那么一丁点,便被刘公公揪着打了个半死,您也不想想,这火爆脾气,真真像极了太子殿下,你去问吧,看他打死不打死你。”
  小宦官打了个哆嗦,干笑。
  却在这时,有个宦官进来,高声道:“周公公,周公公,这儿有个嬷嬷您得看看,都二十七八了,非说自己吐得厉害,身子有些不一样,竟和有喜了一样的症状,她说……”
  “说个屁!”周公公气定神闲:“不必看,就是染了一些风寒,带回去,让她多喝一点热水。”
  周公公骂完了,才转过头对这小宦官道:“看见没,第七个了,还是喜脉吗?吓,我周某某在东宫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成日看这些妇人病,他们不烦,咱还烦呢,以后别送这等病的来了,不过就是经血不调的事,教她们平时多喝喝热水便是了。”
  周公公骂完了,便坐下,惬意的喝茶。
  他只是个寻常的宦官,而太子被环切的事,本就关系到了机密,有限知道的几个人,谁敢拿这个出去碎嘴,周公公之所以如此言之凿凿,却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太子殿下两年多没动静,若是侥幸一人有喜了,还说的过去,这……这他娘的第七个了。
  信就出鬼了。
  ……
  坤宁宫。
  朱秀荣抱着方小藩,方小藩伸出手,想要试图抓住朱秀荣的下颌,朱秀荣便笑。
  方小藩已长大了许多,可以坐起了,口里咿咿呀呀的发出各种古怪的音节。
  张皇后却正襟危坐。
  那宦官刘政匆匆而来,拜下:“娘娘……”
  张皇后抬头,不露声色的道:“东宫那里,可有什么事啊?”
  刘政小心翼翼的看了一旁的朱秀荣和方小藩。
  朱秀荣似察觉出什么,俏脸微红,便一手抱着方小藩,一手捂着她的耳朵,快步去耳室。
  刘政才笑了笑:“这些日子……太子殿下很勤奋……”
  张皇后绷着脸:“你知道本宫问的不是这个。”
  刘政哭笑不得:“奴婢打听过了,东宫那儿,好似也没动静。”
  “那张永没有盯着一点?”张皇后哪怕对于东宫的这些小宦官,都是耳熟能详。
  “张永伴驾去了。”刘政道:“此前伴驾的刘公公喝辣椒水,足足一大锅呢,有半盆,他一口咕哝咕哝便咽下去,至今嗓子还在哑着,说话都不利索,已养了大半月了,说实在的,刘公公真的很令人钦佩啊。”
  一听半盆辣椒水灌进肚里,张皇后便觉得头皮发麻,脸都白了:“这么说来,现在东宫做主的就是这哑了的刘瑾?”
  “是。”刘政哭笑不得:“他在东宫养伤,太子又信任他,除了他,谁敢做主啊。奴婢去打听过,东宫那儿,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奴婢在想,那方继藩的法子,是不是管用。”
  张皇后心里略有失落:“这事……不可和太皇太后说。”
  “娘娘的意思是……”
  张皇后淡淡道:“太皇太后想着龙孙,都要疯了,此时给她泼凉水,别有个什么好歹。”
  “奴婢遵旨。”
  “东宫那儿,还得盯着,不要有什么疏漏。”
  “奴婢知道了。”
  ……
  朱厚照当夜回东宫。
  至寝殿,似乎闲着也是闲着,白日没有手术,青春无法浪费,精力也无处发泄,便对张永道:“那个……那个刘秀女……本宫还记得她,她挺温和的……”
  刘秀女……
  张永面上一愣。
  “那个神宫局的。”
  张永恍然大悟,噢,这个秀女,自己没有太多的印象,不过这也是常事,殿下毕竟年轻,龙体康健,幸了哪个女人,只有掌起居注的人查阅了才知道,这东宫这么多女人呢。
  想不到,这刘秀女,竟还让殿下惦记着,可见……这刘秀女竟还颇得太子之心,早知如此,该给她安排一个好差事才对,失策啊失策,真是糊涂。
  他匆匆忙忙的去喊人了。
  可过了一会儿,却怒气冲冲的回来。
  朱厚照等的心焦,一面使人宽衣,一面道:“怎么你一人来,没人侍寝,本宫睡不着。”
  张永便谄笑道:“殿下,殿下,那刘……刘秀女不知趣,只说自己身子不好……”
  “诶哟!”朱厚照眉飞色舞,乐了:“那就她了,她身子不欠安,本宫还不让她侍奉了呢。她害了什么病,你问了吗?”
  张永想了想,道:“说是身子虚弱,经血不调,气闷,噢,还有,吃不进饭,干呕。”
  朱厚照眯着眼,道:“这不是有了身孕吗?”
  张永一愣,突的脸都变了:“殿下……殿下……觉得……觉得……”
  他心扑通扑通的跳。
  这些日子,仁寿宫和坤宁宫那儿,可没少派人来啊。
  殿下也做过环切,这事,他是知道的。
  太子殿下,两年多,不见有孩子来,莫说是宫中暗暗着急,这外朝,不也有一些风言风语吗?
  不会吧,真的如此神奇?
  他眼巴巴的看着朱厚照:“殿下,她今日,还去看过病,说只是风寒……”
  朱厚照却是急了,恨不得上蹿下跳,打成年起,他总被人用异样的眼睛看待,他是大男人,自该子孙满堂,否则,这岂不是宦官吗?
  所以虽然脸上没有表露,这心里,却还是盼望的。
  这也是虽被方继藩环切了,最终他也决心原谅方继藩的原因之一。
  一听有人诊断这刘秀女为风寒,朱厚照立即破大大骂:“庸医,他懂个什么?本宫才是神医,赶紧的,命人搀刘秀女来,还有,得请方继藩来,诶呀,本宫现在气血涌上了头,头有些晕,得让他来,他在旁,本宫有点底。”
  张永听了,哪里敢怠慢啊,疯狗一般:“奴婢这便去。”
  这张永飞也似得窜出去。
  很快,刘秀女便被人用步撵抬了来,朱厚照焦虑的在寝殿里来回走动。
  刘瑾不知得了什么风声,他毕竟在东宫里耳目诸多,一听可能有人有了身孕,一下子,跳了出来,这时候,太子殿下身前,一定得有自个儿啊。
  见了朱厚照,他一下子拜倒:“殿下,殿下,奴婢来了。”声音很嘶哑。
  朱厚照却没心思理他,刘瑾却乐呵呵的,这个时候,其实不必能说上什么话,最重要的是,能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在殿下面前晃荡,这晃荡的多了,便给殿下留有了印象,印象很重要。
  那刘秀女已一日不曾进食,没什么胃口,且吃什么吐什么,虽是从昏厥中醒来,身子却更加虚弱,几乎是由人搀扶着进来。
  朱厚照一见她,眼睛放光。


第六百零七章:扬眉吐气
  “来,来,来。”朱厚照兴冲冲的朝刘秀女招手:“且坐下,且坐下,张永,你这狗才,好生伺候,伺候着。”
  张永忙不迭的点头。
  好歹自个儿在东宫,那也是刘瑾之下,万人之上,平时这刘秀女,在自己面前,正眼都不会瞧她。
  可这刘秀女有喜,这可就不同了啊。
  张永心里一凛,忙笑嘻嘻的给刘秀女斟了茶。
  一旁的刘瑾森森然的看着张永,却没有做声,只在太子面前晃啊晃。
  朱厚照激动的上前,打量了刘秀女的脸色:“你今儿晕了?”
  刘秀女怯怯的颔首,看着朱厚照的目光,有些敬畏。
  这时,已有宦官取了起居注了,朱厚照捻着厚厚的簿子,一页页翻找了一下这个月的情况。
  “这样多……”
  看着这密密麻麻的记录,朱厚照努力的回想,接着,在一个半月前寻到了刘秀女的名字,他认真的抬头,好歹是朱大夫,蒋御医都是自己的徒子徒孙呢,到了手术台上,连搭把手的资格都没有。
  这割腰子割多了,也耳濡目染了医学方面的事,比如腰子不远,若是妇人,不就是生娃娃的子宫吗?方继藩可是亲自命仵作,绘画过图册来给朱厚照看的,嗯……人体的解剖图。
  朱厚照将簿子放下,看着刘秀女,也不把脉,因为受方继藩的感染,方继藩认为,把脉来判断是否有喜,其实是很不靠谱的事,误诊率太高。
  朱厚照便问:“至今来了葵水没有?”
  刘秀女吓的半死,不敢说话。
  朱厚照急了:“你说呀。”
  “是啊,说呀。”一旁几个伴伴,个个伸着脖子,为太子殿下着急。
  刘秀女想了很久,摇头。
  朱厚照道:“上次葵水是何时来的?”
  刘秀女紧张又害怕,低垂着头:“禀……禀殿下……是三月初九。”
  朱厚照眼睛放光,立即对照着起居注的时间,掐着手指头,反复的验算。
  “殿下,要不要……”一旁的张永笑嘻嘻的想说什么。
  朱厚照厉声道:“闭嘴!”
  他口里叨叨的念着孕期之类的话,猛地,抬眸:“这岂不是说,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刘瑾急了,嘶哑着声音道:“错了,错了,起居注里分明说的是,是在一个多前,哪里有两个月,殿下,这不是玩笑啊。”
  “你懂什么?”朱厚照鄙视他:“本宫算的是最后一次来葵水的日子,你不是女人,瞎咧咧啥?”
  朱厚照压抑着心里的激动,越来越怀疑这刘秀女有了身孕了。
  可又不能确诊。
  张永道:“要不,请御医来瞧瞧吧。”
  朱厚照冷笑:“看个屁,等老方来。”
  ……
  方继藩几乎是在半夜,被东宫里的禁卫从被窝里拎出来的。
  事情紧急,东宫奉命来此的百户官几乎是带着人,携刀闯进了方家,方家平时用来看家护院的那条狗,平时甚是嚣张,见了哪一个来客都免不得要嗷嗷叫几声,今日看到一群杀气腾腾的人冲杀进来,月色之下,那不小心裸露出来的刀身反射着银灰。
  那大犬顿时摇起来尾巴,低着头,嗖的一下,没了狗影。
  为首的百户对方家了若指掌,直接领着人冲进了方继藩的寝室,方继藩躲在被窝里,磨着牙,梦里在与公主相谈甚欢,结果直接便拎了出来。
  “谁,谁,谁……”
  方继藩有点懵。
  “定远侯,有大事,太子殿下说了,天大的事,一刻都不能耽误,立即去东宫,十万火急,侯爷,得罪了,到时卑下自会来负荆请罪。”
  方继藩道:“我还没穿衣。”
  这百户便道:“来,掌灯,给侯爷穿衣。”
  方继藩大叫:“我需让香儿来穿的。”
  百户急的跺脚:“十万火急,侯爷可以自己穿。”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我没学过啊,我不会穿。”
  这是实在话。
  来到这个世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行动能力已经退化了,尤其是明朝的服饰有些繁复,方继藩真不会。
  百户急了:“给侯爷一件披风。”
  披风一裹,将里衣遮住,方继藩觉得这形象有些不妥,不过……将就吧。
  他匆匆的至东宫。
  等见到朱厚照的时候,朱厚照眼里布满了血丝,一见方继藩来了:“快来,给你看好东西。”
  方继藩上前,看着那瑟瑟发抖的刘秀女,再看刘瑾等人,其实路上,他已大致了解了情况,方继藩对朱厚照道:“确诊了?”
  朱厚照摇头:“没有呀,不是等你来。”
  “我……”方继藩有点懵。我不擅妇科呀,我只会环切呀。
  当然,方继藩不敢当着朱厚照面前再提环切二字。方继藩道:“葵水何时来的?”
  “都问了。”
  朱厚照取了自己问诊的记录,交给方继藩,方继藩低头看着,经血不调、皮肤开始干燥、呕吐、没有食欲……好像都中了。
  方继藩道:“极有可能是有身孕了。”
  朱厚照干着急:“本宫也是这样想的啊,可问题在于,是否可以确定。”
  方继藩没底:“去请蒋御医吧,这方面,他有经验,上次听他说妇科的事,他可是头头是道。”
  朱厚照一听:“就他了,去西山请人,要快!”
  ……
  方继藩顿时开始焦虑起来。
  没有确诊,这时还是不要报入宫中去,若是一旦是假消息,等于是白高兴了一场。
  不过……自己的环切,是否成功,似乎眼下,有了曙光。
  其实古人不孕,除了先天之外,因为没有化学污染,后天不孕的最大杀手,可能就是这包皮过长的缘故,这时代卫生条件有限,寻常人不可能做到每日洗澡,洗涤的工具也只限于皂角,而一旦那啥过长,且似朱厚照这般,不太讲究个人卫生,产生了大量的包皮垢,这些包皮垢日积月累,容易引发前列腺炎以及其他炎症,最终导致不育。
  要对付这种不育,最好的办法,就是切了。
  这是大明医学不孕不育科里,一次了不起的进步,方继藩甚至觉得,若是西山有一个男科医院的话,发财的机会,就来了。
  在这男权为主的世界,重金求子,绝不是牛皮癣里的广告骗局,而是切切实实的心理需求啊。
  方继藩背着手,突然想起什么:“如此明显的孕期反应,为何现在才知道?”
  朱厚照懵逼,然后火起:“不是说有人给刘秀女问过诊吗?看病的是谁,差点误了大事,将人给本宫提来。”
  片刻之后,周公公便被提到了寝宫。
  看着朱厚照气咻咻的样子,周公公被禁卫一丢,整个人在地上打了个滚,那代表了儒雅和博学的眼睛也落在地,他西意识的捡起来,戴在了鼻上,哭天喊地的道:“殿下,奴婢万死啊。”
  “说!”朱厚照厉声道:“你给刘秀女看病,明明她有如此严重的征兆,你却隐瞒不报?”
  “奴婢……”周公公不安的道:“奴婢觉得不对啊。”
  “哪里不对?”朱厚照恶狠狠的看着他。
  周公公哭哭啼啼的道:“和周秀女一样,有这样病情的,在刘秀女之前,就有五人,奴婢诊断了刘秀女之后,将她送走,且又来了一个嬷嬷,也是这个病情,奴婢……奴婢怎么敢断定她们有身孕呢?东宫里就殿下一个男儿,难道还会有鬼不成?”
  朱厚照一愣。
  七个。
  方继藩也有点懵。
  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吗?
  在上一世,好像没听过这种报道吧。
  医学史上的奇迹?
  还是……
  周公公泪水涟涟,委屈的道:“奴婢……奴婢……觉得,这可能是……”
  “另外六个,是何人?”方继藩想到了什么:“全部请来,还有起居注,且看看对的上对不上。”
  “对呀。”朱厚照一拍脑门:“本宫为何没有想到,只要这些人统统对上了,就说明有身孕,否则,不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快,将名字报来,拿起居注。”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探着脑袋,既然几乎是同时有孕,那么也就是说,则七人可能大致就在几天时间里同时怀上的。
  这样一算的话,只需在这前后翻找即可。
  周公公凭着记忆,道:“第七个奴婢印象最深,是姓容,姓容的一个嬷嬷,快年过三旬了。”
  方继藩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没搭理他,却是低头,翻了翻,眼睛放光:“找着了,你看,本宫对这嬷嬷确实有印象,哈哈……”
  方继藩脸拉了下来。
  果然,上头有容氏的记录。
  接着,又报出一个个的名字。
  这一个个的名字,竟都对了号。
  方继藩都有些不忍心看这起居注,衣冠禽兽啊!
  等朱厚照放下了起居注,他眼里放光:“七个,这七人,病情和有了身孕相吻合,不只如此,本宫临幸她们时,时间也对的上,没错了,即便不必蒋御医来确诊,本宫也敢断言……”
  他手不自觉的,开始叉了起来,扬眉吐气啊!
  “哈哈哈哈哈!”


第六百零八章:江山万年
  起初的时候,朱厚照是一丁点压力都没有,可渐渐的开始有人过问自己为啥没有儿子,朱厚照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膈应的。
  男人嘛,怎可无嗣呢,自己是太子,将来要做皇帝,那太子咋办?
  没有太子,就得请别人的孩子来继承自己的江山,自己有什么面目,对得起父皇,这也对不起自己不是?
  绝嗣,乃是极严重的事,何况是太子之尊。
  这事儿朱厚照虽从不跟人提起,可心里,还是闷得慌,在外人看来,他好似是无心无肺,可哪里知道,这是太子最大的痛点。
  而如今!
  “切的好!”
  朱厚照拍拍方继藩的肩。
  方继藩忙谦虚:“哪里,哪里,没缝好,下次不会了。”
  朱厚照激动的手舞足蹈。
  那刘秀女自也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如做梦一般。
  这突如其来的临幸,却是改变了她的命运,她自清楚,母凭子贵的道理,莫说能生下一个龙孙,哪怕只是一个未来的小公主,自己从此,也能立足,列入嫔妃之列,父母和兄弟,都能蒙受朝廷的恩惠。
  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也泛着泪。
  朱厚照怒气冲冲对张永道:“愣着做什么,赶紧,赶紧的呀,赶紧带着刘秀女……不,用不了多久,她便是侧妃了,赶紧带她去休息,她身子孱弱,难道你就这样任她在此受寒?”
  张永憋着脸,有点不肯去。
  朱厚照作势要踹他。
  张永道:“殿下,奴婢觉得,刘公公身子不好,不妨让她带去,奴婢嗓门大,可以去宫里报喜。”
  刘瑾一听,怒了。
  这张永生儿子没屁眼啊,不对,这杂碎他也生不得儿子,这家伙平时里对自己恭恭顺顺,却到了关键时刻,转过头就给自己一刀。
  刘瑾自然清楚,能让张永和自己反目的,是这报喜的巨大好处。
  傻子都明白,此时谁能抢着先入宫报喜,这陛下和张皇后得知了喜讯,会是什么样子,这对自己的前途而言,有多大的好处。
  刘瑾哑着嗓门道:“殿下,奴婢跑得快。”
  方继藩冷笑。
  刘瑾一见,心里咯噔一下。
  方继藩道:“这报喜的事,轮得到你们,让我来便是。”
  朱厚照压压手,激动的道:“本宫一道儿去。”
  “这样也好。”方继藩笑嘻嘻的道:“殿下不喜陛下,见了陛下心里就发憷,我们分头行动,殿下去仁寿宫和坤宁宫,臣去陛下那里。”
  “不!”叉腰的朱厚照神气活现道:“本宫要一个一个的亲自去报,这东宫里头,都给本宫守严实了,一只苍蝇都不得飞出去,本宫第一个要报的,就是父皇,让他知道,论这民心,他不如本宫,论生娃,本宫也比他技高一筹,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想当初,他对本宫百般羞辱,今日……本宫要告诉他,今时不同往日了。”
  方继藩脖子一凉:“那我去给周娘娘和张娘娘报喜。”
  朱厚照一把揪住方继藩:“不成,你随本宫一道去。”
  方继藩突然有一种要进入虎穴的感觉。
  此时,再无迟疑,朱厚照即将动身,此时,天色已是黎明,朱厚照便骑上了马,方继藩乖乖也翻身上马。
  朱厚照神气活现的扬着马鞭:“老方,咱们走。”
  走你大爷。
  ……
  弘治皇帝起了大早。
  这是他的习惯,经历过上次那一病,他也开始注重养身了,可即便如此,清早照例还得去暖阁,先喝一碗粥,坐定之后,开始看一看奏疏,心里先打一个底稿,在确定了今日要议之事之后,内阁大学士便要觐见,大家共同商讨国家大事,有时,也会召各部尚书来,总之,这黎明时的思考最为重要,毕竟他是天子,无数的臣民都仰赖在自己身上,倘若自己不做主,还能仰仗谁?
  他已至暖阁,萧敬照例,给他盛了一碗粥来。
  弘治皇帝一面喝粥,一面捡起昨夜留下的一些奏疏来看,特意留在案头的奏疏,往往是自己觉得事关重大,且暂时还没想到怎么解决的问题。
  突然,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那大真人……身子好了吗?”
  “不好。”萧敬道:“腰子的地方,还是疼的厉害,说是绞痛,吃不下饭,喝不下水,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了。可是去西山请人,太子殿下和方继藩都没搭理他。”
  弘治皇帝皱眉:“这是儿戏,大真人乃是朝廷钦赐的天下道门掌教,而今既已病入膏盲,能救,为何不救?”
  萧敬呵呵一笑,不敢再说什么。
  “朕看哪,方继藩也算是半个道门中人把,不是说,他还是龙泉观的那真人……的师兄吗?想来,他对大真人,还是很关切的,同道中人嘛。事情必坏在这太子身上,太子啊,好是啊,就是太任性,生死大事,是可以任性的吗,下旨,就说朕说的……”
  他话说到了一半,却有宦官匆匆来:“陛下,太子殿下和定远侯匆忙求见。”
  弘治皇帝一看天色,面带疑惑:“来的这样的早?他们昨夜都没睡,两个人还凑在一起吗?大半夜的,不睡觉,他们做贼了?”
  萧敬干笑,却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起身,背着手,显得很是焦虑:“叫进来吧。”
  片刻之后,朱厚照和方继藩气喘吁吁进来,朱厚照正待要行礼。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朱厚照,厉声道:“大真人危在旦夕……你知不知……”
  本来还想行礼的朱厚照顿时停止了动作,转而站直身体,直面朱厚照,双手叉起,一副老子要教训儿子的模样。
  “……”弘治皇帝的脸色铁青。
  反了,这一次是真的反了吗?
  弘治皇帝气的发抖:“朱厚照!”
  “父皇!”朱厚照同样厉声回应。
  方继藩一摊手,他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来人!”弘治皇帝已是勃然大怒。
  朱厚照也大叫:“来人!”
  外头禁卫探头探脑,却一个都不敢进来。
  弘治皇帝气的哆嗦。
  方继藩看不下去了:“陛下,臣等,是来道喜的。”
  弘治皇帝一愣,凝视着方继藩,他决定暂时不理会这个小畜生,猛地,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凝重起来:“方继藩,你先别说,让朕来猜一猜。”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能猜得出?”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平日太子见了朕,都如老鼠见了猫一般,这没骨头的东西!若不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还牵涉到了他,他万万不敢在朕面前如此造次的,所以……朕若是没有猜错的话,环切手术……成功了!”
  他说成功了三个字的时候,还是带着疑问,虽说知子莫若父,可他声音还在颤抖。
  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啊,这是单传,人丁如此单薄,兼且太子至今没有子嗣,弘治皇帝急的不得了,若不是他深知这等事,靠急是急不来的,因而一直隐忍不发,否则,抽也将朱厚照抽死了。
  弘治皇帝身体僵着,凝视着方继藩,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更像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你说!”
  方继藩道:“不错,环切手术,大获成功。”
  呼……
  大获成功。
  居然……真有孕了吗?
  朕……朕有后了啊。
  弘治皇帝捂着自己心口。
  一旁的萧敬忙是搀扶住他,萧敬的眼圈也红了:“陛下,陛下……万万不可激动,不可激动啊。”
  方继藩本想说,成功了七次,可见陛下激动如此,却不敢说。
  弘治皇帝由孝敬搀扶着,坐下,气喘如牛,端起茶盏,狠狠喝了一口,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方继藩:“果真?”
  “臣是个诚实的人,臣可以用臣的人头,臣父的人头,方小藩的人头,公主殿下的人……不,公主殿下一直接受臣的治疗,她最是知道,臣是一个言而有信之人,臣愿搭上全家人的性命,此事,当真,所有的时间,都吻合的上,每一个妇人的症状,也都一一吻合,臣以诚信为本,这是臣为人处事的原则,岂敢作假?”
  弘治皇帝看到了方继藩目中的坚定。
  可是……弘治皇帝一愣,他凝视着方继藩,一字一句的道:“什么叫做,每一个妇人的症状都吻合。”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见朱厚照奇怪的盯着自己,显然,朱厚照很奇怪,为何这个时候,会提到自己的妹子。
  方继藩不理会朱厚照奇怪的目光:“因为……怀有身孕的妇人,乃是七个,陛下……臣要恭喜陛下,陛下子孙繁茂,大明后继有人,江山万年哪!”
  江山万年……
  弘治皇帝打了个哆嗦,身子有些撑不住了,他突的,鼻头一酸,泪水止不住出来:“江山……万年……千秋万代!”
  他呜的一声,便禁不住哽咽,捶着自己胸口,放声大哭。


第六百零九章:报喜
  弘治皇帝这一哭,吓了萧敬和方继藩一跳。
  萧敬忙上前,轻抚弘治皇帝的背脊,低声劝慰:“陛下万物动情,动情伤身。”
  方继藩有些尴尬,手足无措。
  朱厚照虽叉着手,气势却一下子弱了几分。
  好不容易,等弘治皇帝缓过了劲来,抬头,眼睛已是红肿了,他道:“当真七个?”
  “没错,是七个。”方继藩躬身:“陛下,将来,可能陆续还有,因而,不只陛下和太子殿下后继有人,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臣以为,将来,陛下的子孙,会更加繁茂,陛下犹如大树,殿下犹如树枝,枝繁叶茂。”
  弘治皇帝揩了泪,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楞楞的跪坐在御案之后,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吧,到了这个年龄,别人家都有抱孙了,而自己呢,只有一个儿子,却连孙儿都没有。
  皇家的家事,即为国事,而如今,自己也算是无憾了。
  他深吸一口气,凝视着方继藩:“方继藩,此次,你解决了朕的心头大患啊。”
  方继藩忙道:“陛下,臣惭愧的很。”弦外之音是,对,没错,就是我,是我方继藩做的。
  弘治皇帝大哭之后,随即大喜,他激动的道:“这七个之中,不知会有几个皇孙,几个未来的公主,呀,你们给太皇太后和张娘娘报讯了没有,她们若知道,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
  朱厚照道:“儿臣这便去。”
  弘治皇帝摆手:“朕带你们去。”
  方继藩偷偷看了朱厚照一眼,心里感慨,果然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啊。
  刘瑾和张永想要去报喜,被朱厚照截胡,朱厚照去报喜,而今也算是得了报应,没办法,弘治皇帝更大。
  弘治皇帝随即道:“来,给朕宽衣。”
  他竟郑重其事的戴了冕冠,穿着朝服,腰间系了玉带。
  领着朱厚照与方继藩,上了龙辇,一路入后宫,径直往仁寿宫去了。
  ……
  皇帝前脚刚走,后脚,内阁几个大学士便到了。
  刘健为首,李东阳和谢迁尾随其后。
  前日,刚刚送来的消息,安南国与贵州滋生了冲突,双方剑拔弩张,为此,刘健亲自见了安南国驻扎京师的使节,询问事情的缘由和经过。
  安南国使节认为是方景隆屡屡挑衅,擅自更动国界,双方各执一词,不过彼此之间死伤却是不少。
  云南黔国公府以及广西布政使司,也俱都有奏报来,弹劾安南国历年来趁大明对其仁厚之机,对大明表面称臣,关起门来,却自称为大越皇帝,其规格,与大明皇帝同例。
  自然,其中最重要的争端就在于,米鲁所在部族,其实是横跨云南、贵州等地域的,现在迷路已被赐为刘氏,敕封诰命,嫁入方家为妻,她的领地和原本的族人,自然就成了嫁妆,可许多原本部族的领土,多在云南等地,却被安南国蚕食,方景隆命人剿了一队越境的安南人,安南人随即报复,竟越境诛杀了不少平民,这事一报上来,顿时又是众说纷纭起来。
  黔国公府的意思,似乎颇有几分趁此机会,一报此仇,重开边衅的意味。
  毕竟云南沐家,当初奉文皇帝旨意杀入安南,并且弹压安南国民变,数十上百的子弟,曾镇守安南各处,有不少的子弟,都死在安南国,这笔账,黔国公府的小账本里,可都记得一清二楚。
  反观广西布政使司,还是认为,应当以交涉为主,安南国虽桀骜不驯,可文皇帝时期,已有前车之鉴,朝廷征讨,劳民伤财。
  此等大事,刘健等人深信,陛下早已久侯自己多时了,肯定要反复的进行讨论。
  可等他们到了暖阁,却发现人去楼空,只有一个宦官在此守着,见了刘健等人来,方才想起,原来陛下走的急,竟忘了派人去内阁知会几位阁老。
  “陛下去了何处?”刘健觉得古怪。
  宦官道:“陛下去仁寿宫了。”
  “仁寿宫……”刘健挑眉,露出怪异之色。
  宦官看着刘健,道:“来了喜讯,东宫……有喜。”
  谢迁乐了:“东宫能有什么……”
  说到此处,谢迁的脸色变了。有点不对劲啊……
  他凝视着宦官:“什么喜。”
  “就是有喜啊,七个秀女和嬷嬷,肚子里有喜。”这宦官道。
  “……”
  刘健三人,顿时色变。
  七个……
  当然,这不是关注点。
  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有后了?
  大明……将迎来皇太孙?
  生的会是男娃还是女娃呢?
  好像这不重要。
  七个里,总会有一个太孙,即便没有……这造娃的能力,三年之内,势必子孙满堂,还需操心这个?
  啪……
  刘健跪下了,匍匐在地,大哭……
  谢迁和李东阳亦是老泪纵横,跪于暖阁之前。
  太孙若是诞生,那么朝局便算是定了。
  太子至今无后,早就使人有许多过多的联想。
  而这些联想并不只是区区的流言蜚语这样简单。
  对于许多名门名门望族而言,他们要考虑的,绝不只是眼前,而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十年二十年之后,若是太子还未有子嗣呢,那时候,陛下只怕已经驾崩,太子克继大统,那么将来,谁来入主朝廷呢?
  正因为有这方面的担忧,因而,不少人暗地里开始结好近支的亲王,以图将来,若是他们有机会能够入主大宝,使自己也鸡犬升天。
  更有不少远支的王室,对这大鼎,也怀有觊觎之心,难免有所图谋。
  而如今,总算,太子给天下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了。
  “吾皇万岁!”刘健重重磕头,他已能感受到,此时陛下的喜悦了。
  宦官道:“诸公,且先回内阁署理公务吧,陛下怕要在仁寿宫,待一些时候,到时,自有传诏。”
  刘健摇头:“此等大喜之事,其他的军政小事,都不足挂齿,公公自便,臣等在此侯驾道贺便是。”
  三人固执的跪于此,那宦官无奈,却也不敢多嘴。
  ……
  仁寿宫。
  太皇太后低头,戴着老花眼镜,看着舆图。
  这是徐经自木骨都束所带来的三宝太监遗物,而今称为天下四海图,这上头,已有了标注了航海的线路,太皇太后凑在前,徐徐的看着,她的目光,凝视在了木骨都束的位置上,她巍巍颤颤的道:“周腊若是还活着,此刻,应当已到了这里吧,木骨都束,这是什么地方呢,听说这儿的人,黑的似木炭似得,这样黑的人,该有多可怕啊,若是夜里,岂不是连人都看不见了……”
  说着,太皇太后叹息:“这是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啊,周家,就这么一个人,还等着他传宗接代,他呢,却溜了,非要出海,拦都拦不住,他若是有个好歹,周家便算是完了,哎……”
  拄着拐杖的太皇太后皱眉。
  虽是到了她这个地步,荣华富贵,她早就尝够了,这个年龄,不知何时就要去见先帝呢,这心里,依旧还有太多的遗憾。
  生死之事,已看开了,可太子至今无后,周家呢……又出了周腊这么个混球玩意,真是……不省心啊。
  她说着,摘下了眼睛。
  此时,却有宫娥匆匆进来:“张娘娘和公主殿下到了。”
  太皇太后皱眉:“清早的时候,不是已来问过安了吗?怎么又来了?”
  宫娥道:“奴婢也不知,只晓得,暖阁那儿传消息让张娘娘在仁寿宫等着,陛下待会儿,也要来觐见。”
  太皇太后心里咯噔一下:“出了什么事不成?”
  正说着,张皇后和朱秀荣已是到了。
  张皇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进来,先行礼,道:“祖母,皇上……”
  太皇太后苦笑,坐下,抿了一口茶之后,道:“哀家怎么知道呢,哀家的心里,也在犯嘀咕啊。”
  张皇后一脸愁容。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怎么,你近来气色越来越糟了,昨夜,又辗转难眠?”
  张皇后道:“没有的事……臣妾……”
  朱秀荣却抢着道:“曾祖母,母后昨夜确实没睡。”
  张皇后便悄悄掐了朱秀荣一把。
  朱秀荣忙是低头,不敢再说了。
  太皇太后却是苦笑:“哎,哀家怎么不知你的心思呢,从前啊,你虽有担忧,可这担忧却藏在心里。那方继藩,说环切了,能治好太子的隐疾,这一下子,便让你起心动念起来了,人啊,有了哪怕那么一丁点的希望,这心里一活泛,可就难安稳咯,这些日子,你是饱受煎熬,哀家怎么会不知?”
  太皇太后抿嘴一笑:“终究你是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啊,要沉得住气,天塌下来,也不是什么顶天的大事,哀家这辈子,活了太久太久,历经数朝哪,什么事不曾见过呢,要心宽才是。”
  一通教诲,张皇后心里一红,确实觉得自己有些没沉住气了,很失皇后的体面,敬佩的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太皇太后:“臣妾知道了,以后,定向皇祖母多多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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