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大治之世


  因为来的太急,很多东西其实没有准备得太妥当,所以到了夜里,只能让随扈们搭一个简单的棚子!
  于是一窝蜂的人,便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挤在这棚子里。
  这类似于窝棚的地方,连干草都没有垫,谢迁也是服了,自己堂堂宰辅啊,这地方既没有驿站,连轿子都进不来,车是休想的,足以把人颠散架了,至于马,倒是有,可在这崎岖之路上,人们亲眼看到一匹马在不慎之下,摔进了沟里,瘸了腿之后,大家便再不敢碰马了。
  这小小的一个窝棚里,十几个大小官员。
  谢迁的地位最尊贵,为了表示对谢迁的敬意,官职低的,尽力的睡在窝棚口一点,而如沈文这样的,则夹在中间,谢迁在最里,这是他最后一丁点的特权了。
  谢迁心里感慨,进了这里,仿佛一切的秩序和官家的痕迹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自己堂堂宰辅,和难民又有什么分别?
  还是陛下急了啊,若是不急,也不至让自己这个内阁大学士亲自来。
  夜里的呼噜声,听得让人烦躁,可是上官的威严可以让人清醒时住口,却是不能让人睡着了不许打呼噜的。
  谢迁也只有忍耐。
  明月当空,偶尔听到点低泣声,谢迁也不知是谁在哭,懒得问,也不想计较了。
  他深知这些老男人们,别看白日里说什么家国天下,到了夜里,照例也会想自己那可能正置身在危难之中的儿子,到了伤心处,也会哭。
  哭是人类的本能,黑暗中的低泣,也令谢迁有些郁闷!
  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睡了,可估摸着也没睡多久,便被人摇醒了,然后谢迁看到了沈文这张令人讨厌的脸!
  沈文对着他笑。
  谢迁却笑不出,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还早,才曙光初露而已,自己至多只睡了两个时辰,身上依旧一身的疲惫,他真心不想理沈文这个家伙。
  看着谢迁又闭上了眼睛,沈文却是坚持不懈的又用手摇了摇谢迁,小心翼翼道:“谢公。”
  谢迁便瞪着沈文。
  沈文却无惧于这双带着威严的眼睛,目光炯炯地道:“要赶路了。”
  “还早!”谢迁觉得自己的眼皮子都在打架。
  “百姓们还在水火之中啊。”沈文很是语气激昂地道。
  谢迁抬眸,然后他发现,其实不只是沈文,一窝棚十几个人,竟个个用带着别有意味的目光看着自己,一眨一眨的,像草原里的狼。
  “是啊,水火之中啊……”
  “我……”
  好吧,能言善辩的谢迁,再一次发现自己对他们一丁点办法都没有,这些人就像失去了狼崽子的母狼,已经开始无视官场的规则了。
  “哎……动身吧。”谢迁无可奈何的喟然长叹,他发现森严的等级已经无济于事了:“老夫先洗漱。”
  “别洗漱了,百姓们……”窝棚里,一个来自于户部的官员道。
  “……”谢迁是个很讲究的人,他出自江南大族,顿时火起了,气恼地道:“老夫自记事起,便爱洁身,岂有不洗漱之礼。”
  “好好好,谢公,快洗漱。”
  大家还是妥协了,毕竟是宰辅,余威还是有的。
  谢迁出了窝棚,有人给他递来了鬃毛的木刷子,又给他递来了水,他接过,然后看到十几个人又围拢着他,一个个可怜巴巴的盯着他,不做声。
  “……”谢迁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的心情了,最后无奈地叹道:“走吧,走吧。”
  众人脸上带着欣慰之色,目光之中,对谢迁满是赞赏。
  谢迁再一次的……想死。
  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好歹也是堂堂的宰辅,睡没睡好,肚子又觉得有些饿。
  老夫……还是老年人啊。
  可是……一边走,一边吃着干粮,巍巍颤颤的,虽有人搀扶,却也实在经受不住。
  到了正午时,谢迁终于支撑不住了,他要求睡一觉。
  众人便围着他,捋须的捋须,瞪眼的瞪眼,沈文已累得气喘吁吁,不过他依旧不肯停,气咻咻的道:“谢公,百姓们……”
  谢迁也是怒了:“百姓们在水火之中,老夫也置身于水深火热!”
  “可是你看看,这一路来,可有人烟?昨日,谢公是亲眼看到一只野犬叼着人的胳膊走的,河面上,谢公难道没看到浮尸?谢公难道没看到这么多的房屋倒塌?没看到这里十里无人,谢公啊,这里还有数不尽的盗贼,这些盗贼都是丧尽天良的啊,他们定是杀人不眨眼,何其的凶残,胡开山的大名,谢公没有听说,可大理寺的刘少卿可是听说过的。刘少卿,你来说。”
  一个时五旬的官员便立即焦灼地站了出来:“谢公,那胡开山是百人敌,勇不可当啊,多少次对他的围剿,都是铩羽而归,谢公……”
  好吧,谢迁再次服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可就在他们转过了一个山坳时,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远处是什么?
  谢迁一呆。
  这一路走来,过了一个山坳,还是山。
  还是该死的荒山野岭,到处都是乱石,到处都是乱流,偶尔看到几具无名的尸首。
  可是眼前,他们居然发现了……
  集镇吗?
  不,不像是集镇,却像一个营地。
  一个大规模的营地。
  在这里,竟是人声鼎沸,在这里,乱石早就被人清理干净了,远处是河流,河流明显有决堤的痕迹,可很快被人堵住。
  在这里,淤泥已被清理。
  仔细观察,便发现这附近的树木遭到了砍伐,在这平地上,搭起了一个个屋子,这木屋里,在这正午的时候,居然升腾起了许多的炊烟。
  那炊烟带着丝丝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谢迁饿了。
  他一脸懵逼,脑子里生出一个疑惑,到底……谁才是灾民?怎么感觉自己方才是灾民哪。
  回头看看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人,这些人……更像是逃难来的。
  “是不是贼窝?”有人脸色惊惧地道。
  “不像,贼人窝应当不至于如此祥和吧。”
  “走,上前去。”谢迁顿了顿,最后咬咬牙下了决定,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回头路吗?
  千辛万苦的赶过来,身后的这些人无论如何都定要找到自己的儿子的,而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太子殿下。
  于是他率先跨步上前,后头的官员们则一个个的伸长着脖子。
  他们努力的东张西望,恨不得遇到人,而后逢人便问,看到我儿子吗?
  这里……似乎已经没有了灾难的痕迹。
  甚至,他们在营地外,还看到一群孩子喜滋滋的在玩乐。
  他们对于来此的不速之客,也没有丝毫的警惕,自顾着玩自己的。
  谢迁心里便感觉缓缓的舒了口气,这说明,这附近还没有出现贼寇。
  再往里,居然看到了一口井,这井不知是何时打的,一群妇人正在这里提水。
  他们也只看了谢迁一眼,便各自做自己的事了。
  似乎也是将他们当做逃难的难民了。
  谢迁忍不住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来时确实是簇新的官服,还是大红的钦赐斗牛服,上头有团龙的图案,下头是官靴,乌纱帽来时也戴着的,不过因为山上枝桠多,只好收起来了,翅帽确实不适合在山里戴着啊。
  至于钦赐斗牛服,也早已污秽不堪,上头的团龙纹理早已不可辨认了,大袖子也不知何时被割破了,看着……确实没有一点官样,完全就像一个逃荒的难民。
  身后的沈文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像是去泥浆里泡过了几天,面上俱都是灰头土脸,平时保养的极好的胡须美髯,而今都一坨坨的黏在一起。
  有些尴尬啊。
  谢迁咳嗽一声,看来……这里还是大明治下之民,却不知是不是本地的地方官有了善政,居然在这里开辟出了一个世外桃源,此人……竟有这等本事。
  我大明,真是藏龙卧虎啊……
  谢迁心里震撼不已,便连他都觉得在这个关头,自己也无法在地崩之后迅速的建立秩序,快速的重建居所,安抚人心的同时,对人救助。
  谢迁毕竟是宰辅,是真正见过世面的。
  他不是那种只有一张嘴的清流,横竖都能在你身上挑出点刺来,正因为是干过实事,方才知道,在地方上想要办成一件事,何其难也,就算只是修一条路、搭一条桥,都需花费无数的心力,何况是如此呢?
  佩服啊!
  谢迁激动了,一下子振奋起来。
  他快步上前,见一个汉子提着竹框子迎面而来,他将人拦住:“敢问……”
  谢迁对人已经很客气了。可那汉子却是乐了,很是热情地道:“逃难来的吧,来这里就对了,现在到处都在附近的乡里搜索呢,四乡八里的人,大抵都在此了,没想到还有你们这些漏网之鱼,诶,天可怜见,上天不仁啊,一定很饿了是不是?那儿在放粮,放心,都别怕,来了这儿,有恩公们在,你们……便是算活下来了。”
  说着,这汉子手指着远处一个棚子:“先去填填肚子吧。”


第四百零一章:父子重逢
  谢迁感觉胸口有点堵,气得七窍生烟了……
  自己堂堂宰辅,奉旨前来救灾,可这汉子将自己当成什么了?
  当成了街边的乞丐?还让自己人等前去领吃的?
  哼……
  可是……谢迁是真的饿了,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很是难受。
  好吧,民以食为天,先填饱肚子再作打算吧。
  于是一行人,向那汉子所指的方向过去。
  果然,这里已排了长队,好在人们极有秩序,片刻之后,就轮到了谢迁。
  呃……
  谢迁有些尴尬,不知说啥好。
  倒是分派食物的一个人,却看起来很熟悉似的!
  这人则直接取了一个饭团,用荷叶一包,塞给了谢迁,还不忘嘱咐:“吃完了,记得将荷叶丢进那桶子里,等会洗一洗,还要用。”
  谢迁连噢的一声都没有,老脸一红,好在他脸上全是污垢,倒也看不出什么。
  热腾腾的饭团不大,吃饱是不可能的,勉强果腹罢了,这上头还包了一片不知名的菜叶子,这……便是一顿饭了。
  谢迁咬了点饭团,有点咸。
  他哪里知道,运米来这里,本就十分艰难,反而盐的价格虽然贵,运送的成本却是少了许多,这米是救命的粮食,在这里的灾民越来越多,多发下去一口,到时若是来不及供应,就得有人饿肚子了。
  可盐是好东西啊,对于干活的人而言,缺了盐,整个人便没了气力,所以多放盐,少放米。
  三口两口的将饭团吃下,兴许是饿了,而且路上的干粮,冰冷僵硬,这饭团居然出奇的香!
  舔了舔嘴,谢迁想,若是里头少放盐些许,再添上一块肉,那便是天下最美味的佳肴,也不跟人换了。
  队伍又继续移动,轮到了沈文时,沈文心里还有些焦躁,可等他看到了分发饭团的人时,突然,他身躯一震,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这个人……很眼熟。
  皮肤又黑了,面上的菱角更加分明了,依旧还是那么的英俊,却多了几分男子气,他正低着头分发着饭团,很认真,熟稔的用荷叶包了一个饭团放到了沈文手心!
  沈文却依然还是如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只是继续凝视着分发饭团的人。
  这是个读书人,身上衣服很久没有浆洗过一般,高挺的鼻梁下,嘴唇微抿,见沈文还不肯走,他似乎对这样的情况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大多心思深究,只是口里道:“一人只有一个,你多吃一个,后头的人可就要饿肚子了,来,下一位。”
  沈文的身躯颤抖着,他努力的吐了口吐沫在手心,然后用手心抹了抹散乱的头发,一下子,露出了他高高的头颅:“傲……傲儿?”
  读书人身子一顿,奇怪的看着沈文。
  最后,读书人眼里放光,大叫一声:“爹……”
  “傲儿……”沈文手里的饭团落在地上,一下子的,老泪纵横,带着哭腔道:“爹找的你好苦啊,你娘……都已经急疯了啊,爹若是不找到你,你有半分的差池,你爹和你娘,就没法儿活了啊……”
  捶胸跌足,严重的破坏了秩序。
  似这样认亲的场景,在这里,其实隔三差五总会出现,大灾过后,许多人妻离子散,最终在这营地里重逢,因而,很多人能够理解这样的场景,后头的人没有催促。
  “孩儿不孝。”沈傲也没想到,自己的爹居然找到了这里。
  他定定地看着蓬头垢面的沈文,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爹,永远都是从容不迫,穿着一丝不苟的官衣,庄重无比。
  沈文哭得撕心裂肺,却接着又笑起来:“你还活着,好啊,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了,我的儿,你又瘦了,你饿不饿?”
  沈傲憋红着脸道:“不饿,我正午吃了两个饭团,爹,你饿不饿?”
  沈文沉默了一下,抹了把老泪,心里满满的狂喜,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这就足够了,活着一切都好!
  而后,他向现实低头:“饿。”
  沈傲便又给沈文塞了一个饭团,接着走到了沈文脚边,将沈文方才摔进泥里的饭团捡了起来,重新用荷叶包了,这才对沈文道:“爹,快吃,摔下来这个,可惜了,不能糟践,我当晚饭吃。在这儿,出气力干活的才有两个饭团,你将就着吃了这个。”
  沈文哆嗦着看着沈傲捡起地上的饭团,小心翼翼的用荷叶包好,塞进自己的怀里。
  他脑子发懵。
  这上头还有泥呢,你还将他当晚饭,也不怕吃坏肚子。
  他张口想说什么,突然又意识到,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了,甚至……很多时候,他表现出来的沉稳和从容,比自己这个爹还强啊。
  于是,那些话又咽回了肚子里,转而道:“你在这……放饭?”
  他才刚想问,后头一窝蜂的官员反应了过来,纷纷上前,激动的道:“见过刘涛没有,刘涛还在吗?”
  “在啊,人都在,所有人都在,只有几个受了伤,一个生了病,其他的都好着呢,各位叔伯们都来了?”
  一听,大家终于放心了。
  有人捋着几日没有梳洗过的美髯,忍不住要仰天咆哮。
  也有人开始用袖子揩泪,可袖子太脏了,以至于脸又糊了。
  “诸位叔伯们来,是……”
  所有人挺直了腰板,这时放下了心,自然也就浑身轻松下来,他们牢牢的记着自己的使命,异口同声:“赈济灾民!”
  “……”
  沈傲上下打量着他们,赈济……灾民……
  可看着他们的样子,怎么像是反过来的……
  有点不要脸啊。
  当然,沈傲是不敢腹诽自己爹的。
  一旁,一个灰头土脸的家伙,急匆匆的上前道:“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没事吧?”
  “敢问……”沈傲一脸奇怪地看着这个急匆匆的家伙,有点眼生,可又令他难以想起是谁,毕竟这人怎么看,都像个老乞丐。
  对上沈傲的目光,谢迁顿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便挺直了身子,手不自觉的就放在了后腰上去了,端庄得体的道:“内阁大学士谢迁。”
  已经很久没有主动的报过自己的名号了啊,毕竟作为万人瞩目的内阁大学士,谢迁已经过了来者通名的层次,今日说出这些话,怪怪的。
  于是沈傲连忙向谢迁见礼道:“原来是谢公,失敬、失敬,太子殿下在河堤上加固河堤呢,他……好的很。”
  谢迁便也一下子的长长松了口气。
  太子殿下……还活着。
  这便好了,好的很哪。
  他眼睛有些通红,想到吃了这么多的苦来到这里,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沈傲似乎开始有点嫌弃他们了:“谢公、爹,诸位世叔伯,我还有事,能别站在这……”
  “懂,我懂!”不等其他人答应,沈文美滋滋的乐了,立即站到了一边,神气活现的道:“快快让开,没领饭团的赶紧领,领完了别碍事,都一边儿去,我儿还有正经事呢。”
  似乎……一下子的,沈文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其他人可以吆喝,反正他是翰林大学士,清流中的清流,谁敢得罪自己,自己骂谁,咋的啦?
  可对谢公,就不能如此了,谢公乃内阁大学士,很高级。
  于是他便朝谢迁笑了笑,此前因为急着儿子的安危,儿子若是有事,那便是万事皆空,而如今……他朝谢迁行了个礼:“谢公,下官说的,不包括你。”
  谢迁没工夫理会沈文想要重新做朋友的‘示好’,只急匆匆道:“上河堤,上河堤,先寻太子。”
  后头的人领了饭团,边狼吞虎咽,边跟在谢迁的后头,都急匆匆的往河堤方向去。
  这一路行去,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吃过了饭团的人,有的躲在棚子里缝补衣物,有的教训的自己不听话的孩子,男人们有的上山伐木去了,有的则上了河堤。
  从前,只是暂时性的堵住了决口,可要重建家园,就必须得将河堤加固。
  此时,朱厚照如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扛起一麻袋子的卵石,然后幽怨的看着已从乡中祭祀了父祖们回来的胡开山!
  胡开山左右提着两个麻袋,腰间还挂着一个,足足三个,他身材魁梧高大,比朱厚照高出了三个头,几乎需要朱厚照仰视着他,才能看到他的脸。
  朱厚照粗重的呼吸用手肘擦拭着额上的汗,脚步趔趔趄趄,遇到了淤泥,脚有点打滑,小腿肚子酸的打抖。
  可胡开山提着三个麻袋的石头,却是如履平地,呼吸均匀得很。
  “难怪吃这么多,快养不活了。”朱厚照低声的说,似乎这样才能发泄出内心的郁闷。
  而在他的身后,朱小荣也是气喘吁吁的提着一篮子的石头,几乎是踩着朱厚照的影子,小脸憋的通红,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却还是咬着牙,继续屁颠屁颠的跟在朱厚照的后头。
  刘瑾则是躲在远处,贼兮兮的左右看了看,偷偷的啃了一个饭团,接着又像没事人一样,背起方才放在地上的麻袋,故意叫唤的很大声:“诶哟,诶哟,要累死了,累死了……”


第四百零二章:本宫来教你们救灾
  在河堤上,方继藩正坐在那儿,手上拿着竹片,一面提笔计数。
  门生们体恤他啊,给他安排了这么个清闲的事儿。
  可在这儿,即便是方继藩,也无法过得多舒坦。
  他想找皂角洗头,想美滋滋的洗个澡。
  可是……太难了。
  倒不是没有井水,只是……一言难尽。
  等朱厚照和胡开山背着麻袋上了河堤的时候,方继藩一脸鄙视的看了一眼朱厚照,在他的竹片上,记录下了六个正字。
  而胡开山……好吧,一个竹片已经记不下了,足足十九个正。
  厉害了,我的胡。
  有气力的人,在这个时代,还是很受追崇的。
  尤其是胡开山干起活来,外衣一甩,放荡不羁的露出上身,那几乎隆起成小山一般的肱二头肌,让方继藩都忍不住的流着哈喇子,这可不是上一世,特意健身起来的肌肉啊,这是纯天然的。
  朱厚照气喘吁吁的将麻袋一放,挥了挥额上的汗水,便问:“多少了?”
  “三十!”方继藩道。
  朱厚照喘着粗气,感觉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不由的捂着胸口。
  方继藩便道:“殿下累了吧,要不要歇一歇。”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小腿打哆嗦,手臂酸得都快抬不起来了,可看看憨厚的胡开山,又提着三个麻袋,健步如飞的先走一步,朱厚照便圆目一瞪,道:“这算啥?这算啥?这一点点就叫累?小荣,告诉他,我累吗?”
  朱小荣还在艰难地提着那小篮子的石头,累得浑身热汗淋漓,她已被一群妇人们梳洗了一番,总算像个女娃娃了,好不容易的喘了口气,朱小荣高声道:“不累,不累!”
  朱厚照便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神气活现,接着咬牙切齿的又要提起麻袋,只是这麻袋,感觉又沉重了几分,朱厚照几乎将自己肱二头肌的所有潜力全部发挥了出来,才勉强将麻袋抬起。
  河堤下,一群蓬头垢面的人却是发了疯似的冲了上来,口里大叫着:“殿下……殿下啊……”
  声音……很耳熟!
  一听这声音,是很是有文化的人。
  朱厚照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放下了麻袋。
  这倒是正好,可以歇一歇了。
  谁料方继藩耳尖,似乎听出了这些带着读书人特有音韵的嗓音,嗖的一下,奔过去,直接抢过了朱厚照的麻袋,拼命的背起来。
  若让某些人知道太子殿下在扛大包,他则坐在这儿清闲自在,十之八九会被这些人喷死。
  朱厚照瞪老方一眼,眼带鄙视,方继藩朝他抱歉似的笑笑。
  这时,谢迁一干人已是气喘吁吁的过来了。
  他们看了一眼朱厚照,脸晒得很黑,满是污垢,再看看方继藩在一旁提着麻袋,诶哟哟的象征性的叫了几声,然后将麻袋放下。
  谢迁……哭了。
  或许是因为真正吃了苦,方才知道这颠沛流离是可以有多难受,此时再见到太子殿下,可见太子殿下这个样子,这……可是大明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的天下之主啊。
  殿下黑了,还瘦了,怪可怜的。
  堂堂太子,居然在此,亲自……
  谢迁左右看了看,却是发现朱厚照左右空空无物,且就算是他在长堤上亲自指挥修河堤吧,可这……也是难得啊,太难得了。
  再看看新建伯方继藩,手里扛着大包……
  谢迁真正感动了。
  虽然太子殿下爱胡闹,方继藩肯定也不是好东西,可这世外桃源之地,几乎可以想象,正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营建起来的。
  历来大灾之后,必有人祸,可这灵丘县,在太子殿下和西山书院的努力之下,竟是井井有条,河堤这儿是高处,从这里朝下看,那营地赫然在目,那儿鸡犬相闻,无数的百姓在生员们的带领之下,开始重建家园。
  殿下……
  谢迁眼里迸出泪来,殿下长大了啊。
  殿下……英明。
  朱厚照则是叉着手,打量着他们,眼带疑惑地道:“你们是……”
  谢迁哭笑不得,只好再次重新报自己的名号:“臣是谢迁。”
  朱厚照努力的辨认,方才觉得这个人是谢师傅。
  谢迁哽咽道:“殿下不避天塌地陷,特来此赈济灾民,臣所过之处……呜呜……”
  不真正的来此,怎么会知道太子殿下在这里做了什么呢。
  谢迁满是欣慰,这才是真正的爱民如子啊。
  朝中君臣,天天将爱民如子挂在嘴边,可有几人能做到太子殿下这般?
  他拜倒在地道:“臣奉陛下之命,特来寻觅太子,同时赈济灵丘县灾民,缉拿大盗。”
  “且慢!”朱厚照乐了,眼眸一下子亮了。
  终于来赈济了啊,看来不必再让人吃饭团了。
  朱厚照便连忙道:“你们带来了多少粮食来……”
  “这……”谢迁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失策,失策,粮食不是还没运吗?调度也总需要时间的嘛,得先下旨,而后拟定章程,此后户部将粮食自仓中出库,还得命附近州县征募民夫,接着运送。
  朱厚照看谢迁的反应,便明白了几分了,顿时气得七窍生烟的道:“敢情你们只带了十几张嘴啊。”
  “……”
  朱厚照又道:“你们还来缉拿大盗?”
  “是,是。”
  “大盗呢?缉拿到了吗?”
  “一路上,没见着。”
  远处,胡开山正扛着三个大包,朝河堤口投放大石,他双臂肌肉隆起,放飞自我一般,直接将大石丢入河堤口,那大石直接在半空划过半弧,那大石生生砸入河堤口,霎时溅起了一丈的水浪,恐怖如斯。
  “看到了没?”朱厚照指着胡开山,龇牙道:“那便是大盗胡开山,他就在那儿,你们去拿呀。”
  看着那如狗熊一般的背影,谢迁等人惊着了,人群中产生了一阵骚动!
  谢迁恐惧的道:“殿下,臣等护着殿下快走,此人凶残,恶贯满盈,臣……臣等会就急调附近军卫围剿。”
  朱厚照不禁嘲弄的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缉拿大盗?”
  朱厚照从前还是觉得大臣们很厉害的,可现在……
  朱厚照叉着手,绷着脸看着十几位大臣,却是一脸质问的样子。
  谢迁对上朱厚照的目光,第一次感受到了被鄙视的滋味,竟是不知如何回答,心乱如麻。
  朱厚照高吼道:“小胡,你来!”
  远处,胡开山虎躯一震,诶了一声,便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匆匆来了。
  没一会,一座小山般的胡开山便到了谢迁等人的面前!
  谢迁等人没吓个半死,也正好脸上都是污垢,掩盖了那因惊吓而一脸的苍白!
  朱厚照拍了拍胡开山腹肌,很结实,拍的有些手疼,口里道:“他是大盗吗?”
  “是,是,不是……”谢迁也是第一次在太子殿下的面前,一丁点的底气都没有。
  明明往日都是太子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的叫一声谢师傅,而自己则只是不卑不亢的行个礼。
  可现在,不但身体虚,心也虚啊……
  只见朱厚照正色道:“你们在京里怎么知道下情呢?此次赈灾,小胡非但没有带人劫掠,且还四处赈济百姓,他虽是草莽,被你们通缉,可人家救的人却远比朝廷救的人多得多,本宫问你们,他是不是贼?”
  “……”谢迁等人哑口无言了。
  朱厚照接着道:“本宫已经赦免他了,从此以后,他是西山书院的人。”
  胡开山笑了,虽然笑的很友善,可谢迁等人,却又是吓了个半死。
  “这是臣等的失职,臣等从现在起,一定极力赈济百姓。”
  “怎么赈?”朱厚照反诘。
  赈济灾民……这可是谢迁的拿手好戏啊。
  想当年,他在地方上治理水患,那也曾是声名远播的。
  谢迁正要开口,准备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来。
  朱厚照道:“你说说看。”
  “这……”谢迁想了想:“赈济之首要,在于安民,灾情似火……”
  朱厚照却是打断了他:“这些话,本宫听的比你们多,谁不知道赈济之首要在于安民,西山书院一百多人,人人都知道。”
  “殿下且先听臣说……”
  朱厚照很没耐心地大手一挥,直接道:“说多了也没用,本宫来说一说吧。现在这里还缺一点粮,需要紧急送进来,不过官道堵塞,车马还进不来,只能靠人力,太慢了,无法满足数千上万人所需,所以要组织人手清理官道,先让车马进来。”
  “……”谢迁等人有点懵,不过……他们现在一声不吭,不敢接茬。
  朱厚照又道:“还有,就是药草虽然足够,可为了防止疫病,需要大量的人力在附近寻觅无主的尸骨进行掩埋,更需大量的防疫药品,现在条件简陋,营地里污水横流,也需好好的清理一下,大灾来时,最重要的是防疫,这里需要一批精良的大夫,哪怕有三五个名医也好。”
  “殿下……说的是。”谢迁一时汗颜,他总觉得朱厚照的话,说的太糙了,可不得不承认,太子殿下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第四百零三章:报功
  往日在几位内阁大学生跟前,朱厚照只有被教导的份儿,现在看谢迁被自己的话说得没话反驳……
  朱厚照顿然整个人神气活现起来,只是看着谢迁这些人,他突然觉得有些为难了,这些人……似乎不好安置啊。
  沉吟了片刻,他突的道:“你们能做什么?”
  谢迁便道:“臣等能赈灾。”
  “……”朱厚照皱了皱眉,一双眼睛在这十几人的身上扫了扫,道:“你们去洗衣吧,许多生员的衣衫都臭了,虽说平时有妇人帮忙洗着,可人家也要带孩子帮着男人做事的。”
  “什么?”谢迁一愣,随即有些怒了,他认为太子殿下在羞辱自己,忍不住道:“殿下,臣乃……”
  “洗不洗?不洗也行,一餐就只能得一个饭团,一日两餐,还不能住棚子,得住外头。”朱厚照不给他们丝毫反驳的机会。
  谢迁:“……”
  堂堂内阁大学士,跑来这里,是奉旨赈灾的,现在居然给你们洗衣?
  倒是后头的沈文等人忙点着头道:“好的,好的,殿下吩咐了,那便是了,非常之时嘛。”
  找到了儿子,沈文等人心里笃定了。
  谢迁还想要说点什么,朱厚照却已一把抢过了方继藩手上的麻袋,随手就将麻袋往肩上扛,边道:“你们仔细的看看,在这里的人就没有闲着的!本宫尚且扛石头,让你们洗衣,已是不错了,要不你们也来试试这石头?”
  “……”
  谢迁看了看那沉着的麻袋,终于不做声了。
  人在屋檐下啊……
  于是十几个人被分派到了水井那儿,还给了针线,任务是洗衣、缝衣,每日三餐,清早一个饭团,正午和傍晚则一餐两个,勉强能填饱肚子。
  只是,这水井边的妇人太多了。
  有些妇人看不下去,见一个官员眯着眼睛,这眼睛都要成斗鸡眼了,依旧还是穿不过针,一个妇人便用满口山西的口音话道:“不是这样穿的,不是这样穿的,来……我教你。”
  不只学穿针,这缝衣服也是一门学问,谢迁盘膝坐着,拿着线头,放在口里抿了抿,这已是第三天了,他熟稔的穿了针,接着将线头打了结,一面缝制着衣衫,一面感慨道:“哎,你看看,这些年轻人啊,摸爬滚打,心太粗,这衣衫上这么多破口呢,这里还有血迹,天知道在哪儿磨破的。哎……想当年啊……”
  “谢公,要不您歇着,下官们来缝吧。”
  谢迁脸胀红:“那不成吃干饭的吗?”
  众人默然,一边的沈文正拿着棒槌努力的敲打着过了水的衣物,累得气喘吁吁。
  这三日,一开始大家是不服气的,尤其是谢迁。
  可后来慢慢服气了,太子殿下当真是亲自扛石头,连方继藩得了脑疾,尚且坐在泥地里计数。其余人等,没一个闲着的,干的,也多是粗活,在这里,没人将自己当一回事。
  那些读书人,个个都在泥地里摸爬滚打,清早要烧灶,要发粮,上午要扛石,正午便席地寻个地直接躺下歇息,一个个呼噜打的震天响。
  这样一来,谢迁方知,自己原来是受了照顾。
  缝衣服洗衣服虽然不太体面,可他们也没本事上长堤去搬石头啊,索性安心的干活儿了。
  水井附近的妇人们教会了他们许多缝衣、洗衣的技巧,这一来二去,竟也熟稔了,就比如谢迁缝衣,用的便是回针法,缝了之后,结实!
  他一口咬着线,将线撕咬下,接着手伸进舌头里捻了捻,沾了一些吐沫,捋了捋线头,一面道:“现今才知,人老了,眼神不好,该去弄个镜子来,西山奉给太皇太后的那种。”
  沈文美滋滋的,一面拿棒槌拍打着衣,浑身湿透了,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溅射起来的井水,一面将拍打好的衣物给了那大理寺少卿陈新。
  陈新将衣物统统拧干,也是气喘吁吁的,像被田耕坏的老牛,脸憋得通红。
  这时候,沈文便会四处张望,找一找有没有自己儿子沈傲的行踪,这一次找着了,见身后在十几丈外,背对着自己,在一户人家的门口,低声说着什么!
  沈文便觉得心里让美滋滋,一面道:“不容易啊,真不容易,这里哪有大灾后的景象啊,这是世外桃源,鸡犬相闻,此间乐,都不愿回京师去了。”
  谢迁默不作声,那陈新笑吟吟的道:“我儿还会给人治病呢,昨日有人亲自登门,感谢他。”
  好不容易将百来件衣服洗了干净,沈文和陈新等人便提着水桶,寻个高处,架了竹竿子,去晾晒衣服去了。
  谢迁在正午领了饭团,他比较高级,自然有一个单独的棚子,每到这个时候,虽是累得腰酸背痛,可坐回了棚里,这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而在案牍上,则是一团团的废纸。
  他尝试了几次,想要写奏疏,可每一次都很不满意,第一次写的时候,发了许多牢骚,那时候他对太子殿下颇有些失望,觉得太子殿下太荒唐,太胡闹。
  可第二天,他又觉得自己写的不对,于是乎又静下心来,又重新写了一份稿子,表扬了太子殿下爱民,而西山书院冒险入灵丘县,此乃仁政也。不过……他开始划重点了,虽然表扬了一下,但是接下来,便是狠狠痛骂了太子和西山书院一通。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岂可如此冒险,这是储君,实是千不该万不该啊。
  对西山书院,当然也没客气,也是一通臭骂,一群读书人,不务正业,跟着方继藩瞎混,方继藩救灾,不先知会宫中和官府,实乃大忌,若非西山书院乃太子所筹建之书院,老臣甚至要认为,这西山书院是别有所图,妄图收买人心。
  结果……好吧,在昨天夜里,这份奏疏,他又撕了。
  而到了今日,他又不得不动笔,深吸一口气,提笔写道:“臣奉旨入灵丘县,赈灾、缉贼为名,寻觅太子殿下为真……乃至灵丘,此地井井有序,井井有条,太子与新建伯……”
  这一次,他狠狠的夸了太子一通,他认为太子这样做是不对的,不应该贸然来灵丘,作为一个储君,不该对自己的安危如此儿戏,可下来,则是对于太子在灵丘县所作的事,极为赞赏。
  殿下身先士卒,军民百姓,无不争先恐后,而今疫情已被控制,灾情缓解……这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劳。
  新建伯虽得脑疾,亦是从旁协助,其余生员人等,无不深入军民,为民纾困……所救治的军民,已近万人……
  这些夸奖,全部出自肺腑,谢迁并不是瞎子,一开始虽然无法接受太子和新建伯的行为,可看到这里秩序井然,看到灾民在大灾过后安居乐业,看到许多的生员和百姓们同吃同睡,彼此热络亲昵,谢迁便觉得,倘若自己还有非议,那就真不是东西了。
  “太子殿下贤能,非人所及,臣在此三日,见此情此景,感慨万千……”他在奏疏的最后,还是加入了这一句话,贤能二字,他本是有些不好意思写的。
  因为当今天下的读书人,最讲究的是风骨,他们同样以此的标准来要求官员,作为内阁大学士,如此郑重其事的称颂太子,其实颇有几分阿谀奉承之嫌,可最终,他还是补上了这句话。
  写完,谢迁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呼出了一口气,这才轻轻搁笔,将奏疏收了,接着将奏疏交给粮队的人,烦请他们带出去。
  中午小憩了片刻,又有一批衣物送了来,谢迁如平时一般,又到了水井边,听到沈文等人议论着:“殿下当真是了不起啊,今日运了二十多袋石头上河堤呢,我见殿下,肩都磨破了。”
  “是啊,是啊,那个胡开山,才运了七十多袋呢,咱们殿下,还是很不错的。”
  众人又纷纷点头。
  这……其实就是某种心理,大家从来不对太子殿下看好,现在太子殿下能运二十多袋了,即便别人所运的乃是他的三倍,大家依旧对此极为认可,对太子赞赏有加。
  这就和方继藩一般,所有和他打交道的人,都已默认了他是个人间渣滓,可一接触,咦,这个家伙虽然眼高于顶,时不时还顶撞你一句,嘴里吐不出象牙,可终究没有吐沫横飞的问候你全家女性,这新建伯,也是不错的嘛。啧啧……小伙子挺有前途啊。
  “谢公,奏疏写了吗?”沈文想起了什么,眼巴巴的看着谢迁。
  谢迁想起对太子和西山书院的吹捧,心里突的有些惭愧,虽然他自觉得,这些吹捧乃是言而有物,是发自肺腑,可作为宰辅,如此肉麻吹嘘,实是有碍清直之名啊。
  什么叫清直呢,就是无论如何,你都得勇于给陛下和太子提意见,陛下和太子做了啥,你都得挑出点毛病来,而后再振振有词的要求陛下和太子改正,他们不听你的,那就是昏君,是恣意妄为。


第四百零四章:太子殿下贤能
  对于沈文的话,谢迁含笑不语,没有说什么。
  很快,那份随着粮队送出的奏报,便迅速的抵达了灵丘县境驻扎的京营大营。
  而在这京营大营里,上万人马紧急召集在此,枕戈待旦。
  除此之外,锦衣卫、东厂以及各部所驻人员,也早在此焦灼的等候了。
  这上万京营骁骑,挑选的尽是精锐。
  而因为陛下的重视,亲自下旨命英国公张懋在此坐镇。
  无数自大同,自灵丘县,自京师来的消息,在此汇总。
  内阁大学士,几乎被人‘绑架’般,只带了些许随扈,便贸然进了灵丘县。
  而根据犹如沙子一般掺入灵丘县的校尉和力士,将灵丘县全境的消息带了出来。
  大军驻扎于此,没有贸然进入,是因为这里的道路根本无法通车马,俱都是羊肠小径,即便是西山的粮队,也只能靠人力朝里运送粮食。
  而人力运粮,损耗极大,大明供应边镇的军需,大致的损耗比是九比一,也就是说,大明征用一个民夫背着一百斤的粮食倘若到了锦州,那么这个民夫来回在路上的损耗,可能需要吃掉九十斤粮,真正落到锦州的粮食,便可能只有十一斤左右,其余的,统统在路上损耗掉了。
  灵丘县现在的环境,一万大军进入,若是事先没有征调数万民夫源源不绝的朝里头供粮,是无法满足大军的粮草供应的,因而,现下只能驻扎在外围,多派斥候和探马打探消息,一旦发现贼人,大军在此,既可震慑,真到了逼的急了的时候,也能派一队精锐急行进入山里。
  至于内阁大学士谢迁的安危,也让张懋捏了一把汗,谢公走的太急了,十几个官员,就带着那么一点儿随扈,连车夫、轿夫都留在外头,实在不智。
  眼下张懋唯一能做的,就是派大量人手清理官道!
  虽然这道路曾被西山书院的人清理了一遍,可他们清理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一条可以通过的路径,只求进入灾区而已,可真正要供大量军马进入,且还能使补给跟上,却需不断将被乱石和决堤河水冲垮的道路清理出来!
  否则大量人马贸然进去,这简直就形同于是让一群有刀有枪,却没有粮吃的军队进去抢灾民们的口粮。
  没有粮草,即便是京营的精锐,张懋也无法保证一群饿兵能约束得住的。
  不过……大量厂卫自里头带来了许多的好消息,让张懋的心稍稍的宽了些。
  里头根本没有发现盗贼踪迹,传闻中所谓的数千盗贼,如此巨大的数目,一定会有巢穴,而且活动范围也一定广泛,只要一探查,肯定能发现踪迹,而事实上,所谓的盗贼,是子虚乌有。
  “老天保佑啊!”张懋忍不住的看向身边的萧敬道,他紧绷了很久的面容终于舒缓了一些。
  这一次,萧敬也来了,来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萧敬和牟斌也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还有好消息呢!”萧敬笑吟吟的道:“番子发现了一处营地,里头有大量的灾民,殿下和西山书院的人都在那里,也就是说,太子殿下平安无恙,这是……好消息啊,不过……里头到底什么情况,带回来的只是一面之词,咱家近来,说实话……做什么事,心里都没底,到现在都不敢跟陛下报喜,就怕还出什么岔子,因而命人继续的探查。”
  张懋颇为认同的点头,不由叹息道:“你说这西山书院,瞎折腾什么,一群读书人,在那样的艰苦的环境里能做些什么事,太子殿下……咳咳……”
  说到这里,张懋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萧敬和牟斌,顿时闭上了嘴,他差点忘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乃是两个大明的特务头子。
  张懋那下头的话虽没说下去,萧敬还是领会了张懋的意思,笑道:“太子殿下是胡闹了一些,这没什么不可说的,若陛下在此,也这样说,咱们都是陛下的心腹,很多事都是明白的,此番回去,太子殿下肯定要被狠狠敲打一番,还有那方继藩……害人啊……”
  现在大致确定了所有人的安全,萧敬的心情算是放松了下来!
  他对方继藩素来就没好印象的,此时眉飞色舞地继续道:“当初他和殿下建书院的时候,说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是咋说的?那是教书育人,是要让人进去读书的。因而这朝中诸公们才肯将自家子弟送进去的。可这厮呢,这读个鬼的书,读着,读着,那书院里头竟是人都没了影,全往这里头跑了,谢公可怜啊,一大把老骨头,身负皇命来此,得是要吃多少的苦呀,据那抬轿子的人说,到了山脚下,山路崎岖,到处都是乱石,车马和轿子都进不去,谢公本想缓一缓,让人先清清道,却生生的给一群佐官,就差是说绑进了山里,也幸好没出事,这要是出了事,那不也是天塌下来了吗?”
  “所以哪……”萧敬看了看张懋,又看看牟斌,才接着道:“咱家觉得,最不是东西的,就是方继藩。”
  张懋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道:“这话可就不对了,生员们去西山书院读书,是他们父母非要送进去的,是不是?方继藩放行让人进去读书,却也没拿出刀来架在生员们的脖子上,噢,这些生员也老大不小了吧,方继藩让他们去哪,他们便去哪?那方继藩让他们去死,他们也去死吗?方继藩还让他们吃屎呢,他们也吃?由此可见,这西山书院的问题,不是方继藩一人的事,这是共谋,怎么能什么事都栽在一人头上呢?好啦,一切尽头有圣裁,这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我们要操心的,乃是保证殿下和谢公,以及书院上下人等的绝对安全,派进去的细作,还得将里头所有的地方都探查一遍,绝不容出现些许的差错。”
  张懋顿了顿,又道:“还有这清理官道的事,刻不容缓,可民夫不够用啊,顺天府也不知做什么吃的。”
  一阵牢骚之后,却是听到外头有人大声道:“报,山里来了奏报。”
  奏……奏报……
  张懋一听奏报,顿时打起了精神,连忙道:“进来。”
  一个校尉匆匆进来,手里拎着一份奏报,边道:“乃粮队送出来的,据称乃是谢公所书。”
  谢公……
  众人皆是眼前一亮。
  谢公这时候还有闲心送出奏报,想来里头就更妥当了。
  张懋接过了奏报,这是一封不同寻常的奏报,没有蜡封,也没有盖印,想来是山里头的情况比较艰苦,便连纸张,都是寻常读书人的用纸,不只如此,与其说是奏报,不如说是一封书信,只是写好之后,折叠起来而已。
  张懋低头看着这折叠起来的纸,看了看萧敬和牟斌道:“萧公公,牟指挥,这奏报,直接快马送入宫中去?”
  萧敬皱眉,心里暗骂张懋老狐狸。
  这可是谢公的第一手消息,和那些细作、探马所送出的消息完全不同,谢公在山里的观察,肯定是异于常人的,也就是说,这是一份对于他们眼下最重要的一手资料。
  “得看看。”萧敬道:“虽说大臣奏疏,无关人等,不得轻易查看,可眼下里头的具体情况,还未彻底弄清楚,咱们受命在此,身负重任,倘若这里头有些重要的讯息,而我等失之交臂,出了事,算谁的?”
  张懋便看向牟斌。
  牟斌面无表情的道:“萧公公说的对。”
  张懋便认真的道:“萧公公说看,那就看。”
  萧敬气得七窍生烟,什么叫萧公公说看,你就不想看?还真是鸡贼啊,虽说事急从权,可出了事,你张懋的关系便可撇的一清二楚了。
  张懋说着,便利索的将折叠的纸展开。
  三个人,三双眼睛,则目不转睛的落在了纸上。
  张懋一目十行看过去,脸色越来越奇怪起来。
  这……这是啥奏疏?
  太奇怪了。
  谢公这也太阿谀了吧?
  里头许多的肉麻吹捧,连一向以不太要脸的萧公公,怕都说不出口吧。
  太子殿下进去,这不该用顽劣、胡闹来形容吗?怎么在里头,反而成了灾民的救星,成了贤能的典范了?
  倘若当初进去的不是谢迁,而是张懋或者是萧公公,说出这些不要脸的话,倒还说的过去。
  可问题就在于……说话的乃是清直敢言的谢公啊。
  “这是谢公的笔迹吗?”张懋看向萧敬,眼里尽带怀疑。
  萧敬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奏疏在内阁票拟之后,先送陛下过目,陛下在上头批注之后,是需送司礼监批红盖印的,所以对于谢迁的笔迹,萧敬是耳熟能详的!
  他下意识的颔首点头:“是,保准是他的,这字迹,化成灰都认识。”
  接下来,三人的目光从奏疏里抬起来,相互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倒是张懋道:“据闻,太子殿下很擅长临摹和制印。”


第四百零五章:龙颜大悦
  张懋提出了疑问。
  他是实在有点不放心,到了他这个年龄的人,大抵看哪个年轻人都觉得是不靠谱的。
  更何况这位太子殿下的黑历史实在太多了,他会如此想,也是情理之中!
  萧敬则是笑了起来,道:“英国公显然是和文字打的交道少,有此疑问也是情有可原,可咱家呢,平时却是时常舞文弄墨的,这样的字,一气呵成,又乃谢公的字迹,谢公的行书,岂是寻常人模仿的了的吗?嘿嘿……除非谢公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才写出了这个,否则绝无可能伪造的。再者说了,以谢公之能,倘若真被人胁迫了,他随手在这奏疏里留下一些伏笔,谁看得出?”
  萧敬笃定地道:“所以这份奏疏,绝对发自于谢公的肺腑,断不会有错。”
  “……”张懋的脸有点僵,他觉得自己像是吃了苍蝇一般。
  一个太监,虽是说的恳切,可人家的意思听着很刺耳啊,不就是说自己是个大老粗,没啥文化,和文字打交道的时间少吗?这姓萧的一句咱时常舞文弄墨,那口吻,真如骄傲的小公鸡一般。
  不过萧敬这话倒是说得在理的,张懋只得道:“既如此,就立即发出去,好早些将这奏疏送到陛下的跟前吧,这是好事啊,有了谢公的手书,看来……里头是绝对安全了。”
  说到这里,张懋兴奋的搓着手,接着大叫一声:“来人。”
  外头立马有小校匆匆进来,张懋将奏疏交给这小校道:“加急送通政司,不得有误!”
  “遵命。”
  这大帐里,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每一个都觉得自己的肩头轻松了几分。
  没出事……便好。
  一旦出了事,可就糟了。
  张懋眉飞色舞地道:“好啊,真好……”
  牟斌一直冷眼看着一切,几乎,他如透明人一般,从未开过口。
  倒是萧敬想了想,道:“不成,人追回来。”
  “什么?”张懋一愣。
  萧敬匆匆忙忙的吩咐了一句,过了一会儿,那预备要送出急报的校尉便又将奏疏送回了萧敬手里!
  萧敬板着脸道:“陛下现在正急着等消息,不知有多心急如焚,他这几日定是寝食难安,而今有了谢公手书,殿下肯定是放心了。咱左思右想,咱是奉旨来迎太子殿下的,而今太子殿下安然无恙,此时再留在这儿,也不合适,这奏疏,咱亲自快马加鞭,送回去吧,劳烦英国公和牟指挥使在这儿多呆几日,咱家得赶紧回宫去报喜。”
  “……”张懋目瞪口呆的看着萧敬。
  萧敬已经懒得理会他们了,拿着奏疏,匆匆出去,扯着公鸭嗓子道:“来人啊,预备快马,预备最快的马……”
  大帐里,鸦雀无声了半天。
  说实话,这么不要脸的人,张懋见过很多,死太监理应就是这样的,有好处的事,第一个冲在前,没好处的,便躲在了背后,可是……似萧敬这样直白的,却是不多啊。
  “无耻。”张懋忍不住啐了一口吐沫。
  一直安安静静的牟斌,这会却是笑了。
  张懋脾气不好,便瞪着他道:“你笑啥?”
  牟斌淡淡的道:“萧公公不无耻,萧公公只是比谁都明白,谁才是他的主人,他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若是还有,那么殿下也算半个,因而在他们面前,萧公公需要伪善,需要忠厚,需要永远嬉皮笑脸,将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底。可是……”
  牟斌顿了顿,简洁有力的继续道:“可是对其他人,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不在乎咱们怎么看他,不在乎别人说他的是非,他不在乎,不是因为他不善于为人处世,是因为……他知道咱们如何看待他,都没有关系,他根本不必花费心思在你我的身上,营造出所谓的忠厚、老实,自然更不必谦虚了。”
  “残废了的人就是如此啊!”张懋不由感慨。
  牟斌抿着嘴,颇有认同的颔首点头,自己和萧敬不同,自己还多少得讲一些人情世故,因为自己在这世上,不是孑身一人,自己有亲朋好友,会有子孙后代,没有人会愿意给自己的家族招惹什么是非和隐形的灾祸。
  而萧敬则不同,他只需这辈子不被陛下和太子生厌就可以了。他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呢?
  ……
  萧敬可谓是快马加鞭,跑的比寻常的快马还急,几乎日夜兼程,压根就没有停留过。
  等到了两日之后,他抵达了京师,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一脸疲惫和虚弱。
  可即便到了这里,他也没有稍作歇息,直接回宫,甚至连满是灰尘的衣物都没有换下,到了宫里,一问,方知陛下在暖阁!
  于是他匆匆的赶到了暖阁,深吸一口气,踏入了暖阁里,嘶哑着声音道:“陛下,陛下……”
  之所以这一副乱糟糟的样子,是早有缘故的,故意而为之。
  暖阁里。
  弘治皇帝与刘健、李东阳正在议事。
  弘治皇帝心里固然是焦灼万分,可越是闲着,心里越是一团乱麻,正因如此,所以急需寻点事做。
  地崩乃是天灾,弘治皇帝不得不尤为关注,他正在听刘健的奏报:“弘治十一年,四川布政使司也遭遇了地崩,地崩的规模,比之今日灵丘县要小一些,倒塌的房屋,不过千间,这可死伤却是巨大,黄册之中,减丁七千余人,据当时的奏报,地崩所死伤的百姓并不多,反而是地崩之后,山川移位,河流改道,兼之久远不及,损失才是可怕,此非人力所及,实是……诶……”
  弘治皇帝听着,却更是心忧了,若如此,灵丘县的死伤,岂不是更加惨重?且不说那些可怜的百姓,那太子和西山书院的人……
  萧敬的这一声陛下,正好打断了弘治皇帝的思绪。
  弘治皇帝抬眸,便看到了萧敬。
  他心里咯噔一下,又看着萧敬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样子,心感到更堵了,努力的压住那股担忧,问道:“你如何回来了?”
  萧敬道:“陛下,这里有一份谢公的奏报,奴婢觉得事关重大,因而特意的送了来。”
  谢迁……
  萧敬耍了个滑头,他故意略过了自己看过奏报的细节,免得到时候使自己身上有了污点。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谢迁,终于来奏报了。
  自己日思夜想,等的就是这份奏报啊。
  刘健和李东阳都站了起来,显然,也激动起来了。
  “念!”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敢亲自去看那奏报,双手搭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忍不住有些颤抖。
  “是。”
  萧敬起身,展开了奏报:“臣谢迁奏曰:臣奉旨入灵丘县,赈灾、缉贼为名,寻觅太子殿下为实……”
  弘治皇帝显得焦虑,他希望萧敬赶紧告知结果,可他心里又有些不敢听下去,生怕听到什么可怕的事。
  刘健也是绷着脸,手握成了拳头,手心都已湿了。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都已经凝固了。
  萧敬继续道:“因顾念殿下安危,臣与诸官,会扈从数十人等,贸然入山,及至灵丘,竟不见灾象……”
  “什么是不见灾象?”刘健觉得匪夷所思,地崩了啊,怎么可能没见着天灾的景象呢?
  萧敬没有理他,继续念下去:“所过之处,井然有序,无数灾民新建营地,营地中虽是缺粮,却也勉强至温饱,臣大为惶恐,终见太子殿下……”
  见着太子了!
  刘健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好啊。”
  弘治皇帝脸色僵硬,许多日的精神都是紧绷,成日的挂念着那个家伙,甚至,弘治皇帝辗转难眠时,时时都在想,从前对那个小子,实在是太苛刻了,自己为何就有如此望子成龙之心呢,这个小子,打小就有些反骨,此乃天性,天性不可违背啊。
  最后,弘治皇帝开始自责起来,倘若这个小子回来,自己绝不强迫他做任何事了,定要好生待他,不对他有任何的打骂,这都怪朕自己不好啊,都是朕的错,子不教、父之过也。
  可即便无数自责和羞愧的情绪涌入心头,弘治皇帝却不得不勉强撑着,因为宫里早就乱了,尤其是坤宁宫,他必须得比张皇后更加坚强。所以……虽然有万分的担心和愧疚,却也只能埋在心底。
  而那句终见太子殿下……
  一下子的……
  这一股情绪顿时消散了个无影无踪。
  还活着……
  他还活着啊。
  先是狂喜,心花怒放。
  接下来,一股不可遏制的愤怒却又莫名的涌上了心头,弘治皇帝几乎是豁然而起,咬牙切齿的道:“这个畜生,他竟还活着,如此孽子,荒唐无道,他若是回来,朕不打死他,便不姓朱!”
  “……”
  刘健等人心情一松,忍不住老泪模糊,可很奇怪,虽然陛下口口声声说要打死太子,作为老臣,他理应出来说道两句,比如陛下息怒啊,太子只是还年轻不懂事。
  可现在……他有一种奇怪的心思,忍不住心里叫好,打得好,再不打,就上房揭瓦了。


第四百零六章: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伟大的头脑,总是不谋而合。
  不只是刘健如此的想,便是李东阳,竟也觉得陛下这句话,实是痛快。
  萧敬手持着奏疏,继续念道:“营地所在,鸡犬相闻,灾民汇聚,安居乐业,此尽因殿下恩惠也。”
  “……”
  这一句话,似乎有点夸张了。
  不是弘治皇帝不相信,而是……大灾过后,你居然来个桃花源记的写法?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啊。
  倒好像是,那地崩之后,整个灵丘县的百姓,非但没有混乱,反而还过上了舒坦的日子了。
  此时,又听萧敬接着念道:“方继藩与西山书院师生人等,与民同苦,尤以殿下为甚,为修筑河堤,亲扛大石,军民百姓见殿下如此,无不钦佩,盛赞殿下,对太子殿下,敬若神明。”
  到了现在,弘治皇帝的脸色,有些古怪起来了。
  自己的儿子,别的或许不出挑,可是亲力亲为的事,他倒是略知一些的,好像就这一点算是最大的优点了吧。
  弘治皇帝的气消了一些,心里不由想,虽是个糊涂虫,却还总算有点儿用的。
  “殿下修河堤、防瘟疫,与民同苦,与民同乐,百姓无不仰赖其恩,人人称颂其德,臣驻三日,所见所闻,甚为感慨,今陛下只一子,社稷仰赖储君,储君贤,则天下可定,臣以为,太子年少,偶有疏失之处。其教授生员,可称之为明,知民疾苦,可谓之贤,太子贤明。陛下得太子,何喜如之,虽周文王得子武王也。书不云乎,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
  弘治皇帝震惊了。
  他忍不住与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这篇奏疏,实在太过了,说太子贤明倒也罢了,却还将弘治皇帝比作了周文王!
  关于这一点,弘治皇帝虽觉得自己有缺陷,可若是跟周文王比,都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总还有点靠谱的。
  可谢迁竟将太子比作了周武王,这周武王是何等的功业,在史上那也是一代贤主,现在谢迁竟如此吹捧太子?这太子,不惹事就好了,还指望他做周武王?
  当然,真正值得商榷的是最后一句,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本来这一句中的一人,特指着是皇帝,此句出自《尚书》,原意为,天子若是有善,天下百姓便可以共享其利,则可以获得长久的安宁,于是,天下军民,便有好日子过了。
  可在这里,这一人有庆的一人,显然指的是太子。
  意思是,现在太子贤明,将来百姓们可以得到依靠了。
  往往读书人用典,是绝不会出错的,何况是宰辅向天子的进言奏疏,一般没有人会随便用一人有庆这个典故,因为若非是特别贤明的人,否则用了,就难免有马屁拍的过猛的感觉,可是历来忠直敢言的谢迁,居然用上了这个典故来形容太子……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刘健,眼中显出着一种可以读作为匪夷所思的味道。
  刘健沉默了片刻道:“谢公此人,绝不会无的放矢,老臣以为,谢公有此感慨,绝不是空穴来风。殿下……或许在灵丘县……”
  “是吗?”
  刘健如此一番说辞,令弘治皇帝的心情一下子舒畅了。
  当今的风气,早不似明初了,大臣们最爱揭宫中的短,虽然他们会很敷衍的说几句圣明之类的话,可敢于说出一人有庆这样的典故,却是极罕见的!
  毕竟成化朝的时候,内阁大学士万安、刘吉人等,因为只知道溜须拍马,已被人讥讽为‘纸糊三阁老’,以至于新君登基,这三人的名声臭不可闻,便立即让他们致仕还乡,而到了现在,不但这三人在千秋史笔上被视作了笑柄,便是他们的子孙,亦是抬不起头来,被人各种讥讽。
  天下的读书人,但凡提及这三人,无不带着戏虐之色,各种讽刺他们的故事层出不穷,有了这个前车之鉴,谁还敢学他们?
  弘治皇帝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道:“太子这个人,太鲁莽,可是朕知道他的心里头,还是晓得一些事的。”
  刘健和李东阳对视了一眼,有了谢迁的背书,他们突然觉得,似乎太子殿下也并非那样坏了。
  也不知那灵丘县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奏疏里说的也是笼统,语焉不详,可是使谢公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他们便也颔首点头道:“是啊,太子殿下还是……不错的。”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忙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这令弘治皇帝有些心疼,因为自己的儿子如此,所以才让这萧敬一大把年纪跑前跑后,想来得到了消息之后,这一路的来送奏报,定是累坏了吧。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道:“萧伴伴,你辛苦了。”
  萧敬眼眶通红,道:“此前太子殿下不知所踪,奴婢和陛下一样,都是忧心如焚,犹如万箭穿心哪,奴婢得了奏报,念着陛下在宫中寝食难安,如此重要的奏报,又不敢假手于人,奴婢便星夜兼程,一路赶来,只愿意陛下能立即得到太子殿下的音讯。”
  弘治皇帝又是唏嘘,萧伴伴这个人,还是太实在啊。
  可细细一想,他这么多年来跟着自己,感情深厚,如此做,也是理所当然。
  “你与英国公驻扎在灵丘县时,还得到了什么消息?”
  “奴婢只知太子殿下平安,因而放下了悬着的心,英国公在确定厂卫的探子、细作进入了灾区,没有寻觅到贼踪之后,便也放宽了心,派人驻在外围警戒。”
  弘治皇帝听了萧敬的奏报,一颗心总算是彻底的悬下来了,有了谢迁的奏疏,再加上萧敬的印证,这样看来,太子根本没有丝毫的危险,至于他在里头折腾什么,管他呢,只要人安全,他爱折腾,就折腾去吧。
  何况……不是还有一句‘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吗?
  这是大好事啊。
  自己就这么个儿子,这历朝历代的天子们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别人防备着东宫,唯独自己从不防备,这不只是因为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是源于自己的童年的经历!
  他是将朱厚照,视若自己生命中的绝大部分。
  太子若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百姓们当真可以仰赖他。
  这……岂不正是自己平生所愿吗?
  弘治皇帝心情大好,哈哈一笑道:“这个小子打小就顽皮,话多,事儿也多,可朕知道,他性子里也是有宽厚的一面。不过……还得再敲打一下,他毕竟是太子,就该是有太子的样子,以后得让人将他盯死了,再不可教他如此胡作非为。”
  刘健等人,其实心里还是有着后怕呢。
  不过更多的,却还在琢磨着谢公为何用这个典故!
  刘健笑吟吟的道:“是,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摆摆手道:“那谢卿家,可从来没有对朕说过一人有庆的话,想不到竟对太子说了,这份奏报,传抄明日的邸报吧,太子不知所踪,朝野内外,沸沸扬扬,少主不见踪影,难免使天下议论汹汹,现在既然有了消息,也该安一安他们的心了。”
  “……”刘健有点懵逼。
  心里不由的想,老谢啊老谢,你可想过你写出这么一份奏报来会是怎样的效果吗?这下子,你可在风口浪尖上了。
  而陛下虽说是想用这份奏报来平息当下的言论。
  却颇有几分炫耀的心里。
  担心了这么多日子,等来了一个一人有庆,虽还觉得后怕,似乎也不太亏。
  弘治皇帝是个真心爱护百姓的人,却也是个很在乎名声的人,他爱惜自己的羽毛,自然也就会爱惜太子的羽毛。
  他希望天下人看待太子时,是带着敬仰的。
  既然弘治皇帝如此吩咐了,刘健也只好道:“遵旨。”
  弘治皇帝点头道:“好了,卿等退下吧,朕有事。”
  这句所谓的有事,便是要去坤宁宫。
  毕竟这么多日子,张皇后是瞒不住的,太皇太后那儿倒还能敷衍过去。
  这张皇后很是担心,而弘治皇帝却一直都在安慰她,告诉她身边有这么多西山书院的生员,又有方继藩,方继藩这个人,还靠不住吗?
  当然,弘治皇帝心里是忍不住想骂,坏就坏在这个方继藩的身上,就是这个家伙跑了,太子才是受了启发,也就跟着跑了,果然是两只臭虫在一起,臭味相投啊。
  可张皇后,竟真有点儿信了弘治皇帝的鬼话,虽还是不免焦灼和忧虑,倒也不至寻死觅活。
  现在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弘治皇帝便觉得赶紧送去,亲自告知才是。
  捏着这一份奏报,弘治皇帝心里百感交集,他也不知到底是该骂这个儿子混账呢,还是夸这个家伙有了长进。
  在这复杂的心思之下,他匆匆赶到了坤宁宫!
  下了步撵,有宦官要赶紧进去通报,弘治皇帝则是摆摆手,朝他摇摇头。
  接着便大步流星的往里走,不过今儿这走起路来,显然比平日要虎虎生威了很多。


第四百零七章:入朝
  片刻之后,张皇后已低头端详着奏疏了。
  朱秀荣悄然的站在张皇后的身后,细细的观看。
  见儿子平安,近来因为忧虑而略显憔悴的张皇后,终于吁了口气,一张带着愁容的脸也舒展了开来,彻底的放下了心来。
  她微微转眸,看着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厚照真是个不计后果的人啊,陛下,往后可要看严了,万万不可再出什么事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皇后此言甚是,待他回来之后,一定狠狠惩治他。”
  朱秀荣的视线依旧还在那奏疏上,只是嘴里也轻轻的舒出了口气,想来之前也是忧心了很久,现在知道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便也轻松下来了。
  弘治皇帝落座,呷了口茶道,语气里多了几分慎重道:“为了防微杜渐,朕得寻个法儿将这些无法无天的人困住才好,此番他们也算是有了功劳,朕不便严惩,却还得想个法子敲打一番才行。”
  弘治皇帝一时恍然。
  张皇后又不由得取了奏疏,又细细看了看,才道:“谢卿家,竟也只身进入灾区,这……”
  弘治皇帝看了张皇后一眼:“你是没见他点选的佐官,这些人,可都是为人父母的人,朕的儿子不见了踪影,焦灼万分,他们的儿子也在那是非之地,哪个还坐得住?若等调集人马,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此番谢卿也甚为辛苦啊。”
  说罢,很是感触的摇了摇头。
  果然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亦或是清贵的臣子,终究都是血肉之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人,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那都是骗人的,只不过平时天塌下来,没塌在自己至关重要的人身上罢了。
  弘治皇帝道:“朕立即召这些人回来,想来大军很快便可清理出官道,只要大军能够进去,一切就好说了。这一次是给了朕极大的教训,不过于太子而言,也未尝没有一点收获。”
  弘治皇帝努力想了想:“总之,一切等回来再说吧。”
  “还有那方继藩。”弘治皇帝冷着脸继续道:“此次太胡闹了,闹出了这么大的事,以至满朝不得安宁,这一次也绝不能轻饶了他……这也是幸好平西候不在京里,若是在,依着他的性子,还不知怎么样呢,疯都要疯了,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看看他们……”
  朱秀荣站在一旁,轻轻道:“儿臣听说,地崩之后,地动山摇,可怕得很,方继藩急着去救灾,尚且情有可原。”
  弘治皇帝怒气稍减一些,便又宽慰道:“最奇怪的是谢卿家,他的这份奏疏,有些怪。”
  ……
  谢迁的奏疏传抄入邸报。
  本来朝野内外,都是焦灼万分,见太子殿下平安,许多人的疑虑方才稍减。
  可不少臣子看到了谢迁的奏疏,却是炸了。
  太子这是胡闹啊!
  身为太子,跑去那等危险的地方,这还了得?
  作为内阁大学士,此番钦命去灵丘县,不狠狠批评太子倒也罢了,谢公居然如此极尽阿谀奉承,这是要做什么?是想平息此事的影响吗?想要为这次可怕的事转圜?
  若不是谢迁平时还有一些清名,不是因为他是宰辅,而当今天下的内阁还算是齐心,倒也没什么暗中使绊子的事,因而,虽然在下头,议论汹汹,可在明面上,却也没有人敢贸然弹劾和发难。
  只是,这京里不免有着几分肃杀的气氛。
  ……
  京里飞马送来了圣旨。
  而此时,张懋已率民夫和兵卒打通了官道,等张懋抵达了营地,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果真是秩序井然,鸡犬相闻。
  不过,张懋现在没心思管这些,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去找方继藩。
  方继藩那厮,才安分了几天啊,现在又闹出这等事,他爹若知道他进了这里,非要晕死过去不可。
  张懋气咻咻的,四处寻找,最后才知道,原来方继藩留下了生员,和太子殿下得了旨意后,已和太子一道回京去了。
  而谢公显然对太子和方继藩不太放心,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厚着脸皮,与沈文人等会同一些随扈,放弃了洗衣大业,也跟了去。
  人走楼空啊。
  张懋原是一肚子的气还没发出来,现在有点儿发懵,这真是泥猴啊,怎么抓都抓不住。
  他倒是没有太多的心思继续在这事上计较,因为紧接着,大量的军粮送达,此处乃太子殿下赈济的所在,这京营上下,乃至厂卫,谁也不敢轻慢,倒也与百姓相安无事,分发了一些军粮,继续鼓励灾民们对灾区重建。
  ……
  而在另一头,朱厚照和方继藩等一行人已出了灵丘县。
  事实上,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是被押解着回京的。
  十几个大臣盯着,动不动就发动‘殿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技能。
  甚至到了夜里,谢迁、沈文等人还分了两班值守,一群人守上半夜,一群人守下半夜。
  便连朱厚照和方继藩所骑乘的马匹,谢迁非要在马桩子上打了几个自觉得一时半会都解不开的死结,方才安心一些。
  他就差恨不得直接给这两个家伙直接下了泻药,然后将人抬回去,这样,反而省事一些。
  方继藩心里只是笑,谢公这些人,真是太不省心了。
  殊不知这太子殿下,后来成了正德皇帝,在历史上,人家也偷偷的开溜,可一旦被一群大臣紧急追赶回来,便会踏实一阵子,绝不会在生事,老老实实的由着大臣们将他押回去。
  在史料里,相关于朱厚照的记录中,次数较多的就是‘夜奔’。
  这里的所谓夜奔,其实并不是神经衰弱的患者,夜里吃饱了没事,晚上要放飞自我,喜欢到处瞎晃悠。指的是偷偷溜出宫去,甚至溜出京师,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正德朝的大臣们,是最操心的,不但国事如麻,还得负责随时追捕皇帝,因为让寻常人去追,就算找着了,也没人能把皇帝劝回来,级别低的官员,大抵也是如此,最后只能是内阁大学士,以及各部部堂亲自挂帅,他们都曾有追捕至居庸关和大同的记录,可谓血泪斑斑。
  朱厚照回去的路上出奇的老实,无论别人怎么盯着他,他该赶路便赶路,该吃便吃,该睡便睡,宛如一个乖宝宝,有时夜里起来,见下榻的驿站房外人影幢幢,几个眼眸里布满血丝的大臣在外头冒着夜里的寒风,缩着身子来回走动,他还特意趿鞋而起,开门道:“几位卿家辛苦了,冷不冷,到屋里看着吧,饿不饿?”
  大家面面相觑,总是警惕的看着朱厚照,他们十分怀疑这屋里可能藏有某种能晕倒人的迷药,于是拨浪鼓似的摇头。
  方继藩比朱厚照更踏实,就仿佛是上了妓院的大嫖客,在一番折腾之后,进入了圣贤模式,此前叫着小乖乖,提起了裤头,点燃起一根香烟,吞云吐雾一番,便严厉批评娼妇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苦口婆心的想要劝说婊子从良了。
  他夜里睡的很踏实,因为总有一个魁梧的身影在外头,胡开山是很实在的人,他要保护恩公,因而方继藩若在里屋睡,他便在外厅里歪着脑袋打呼噜,这呼噜震天的响,如山崩一般。
  平时的时候,胡开山也是对方继藩寸步不离,方继藩坐着,他便侧立一旁,方继藩走动,他便远远跟着,他太过魁梧,真的如狗熊一般,走在哪儿,都十分碍眼。
  方继藩也由他,他很喜欢这个忠厚的山西大汉,朴实,忠厚,和自己性格一样。
  除了吃的多了一些。
  谢迁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透支了,每日起来便腰酸背痛,这般的颠簸和长途跋涉,还需操着一肚子的心,真不知何时是个头啊。
  倒是沈文,对谢公有些担心起来。
  其实他挺佩服谢公的,此前多有得罪,那也是没法子,儿子面前,你谢公算个什么?而如今,儿子找到了,心头大石放下,这不太算一回事的谢公,就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了。
  他见了谢公便发自肺腑的笑,也为谢迁而担心,谢公的奏疏已是送去了朝廷,那奏疏,谢公虽然没说,可毕竟瞒不住,出了灵丘县,遇到了在外围警戒的官员,一打听,方才得知了一人有庆这句话。
  “谢公……”寻了机会,沈文上前道:“谢公的奏疏……下官略有一些耳闻……”
  “噢。”谢迁淡淡的应了一句,至今还心里有气呢。
  “下官以为,这篇奏疏倒也名副其实,只是……”沈文表明了自己的担忧。
  谢迁却是面无表情的道:“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这个无妨,老夫又不是愣头青……”
  说到愣头青,沈文脸一红,这说的……不就是自个儿吗?想当初……
  谢迁脸上浮出了几分深意,又道:“此番入朝,自然不会落人话柄,你真以为老夫在灵丘只顾着洗衣吗?”


第四百零八章:父子深情
  谢迁鄙视的看了沈文一眼。
  洗衣,确实成了谢迁有点抹不去的污点。
  他几乎可以想象,将来修撰皇帝实录时,上头必有写书着内阁大学士谢迁洗衣的记录。
  想来这洗衣宰辅,定会名流千古,这……太不严肃了。
  实在是太难为情了啊。
  谢迁突然的目光一转,向沈文道:“此次西山书院入灵丘,令老夫想起一件事。”
  沈文道:“还请谢公见教。”
  他听到谢迁早有准备,因而也就放下了心,现在谢迁突然有话说,沈文也打起精神,整个人严肃以待。
  谢迁道:“西山书院一直在说知行合一,还有什么同理之心和大道至简,你难道不觉得此次入灵丘救灾,与此有关吗?”
  沈文便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道:“下官也在想这件事,他们奉行书不必读太多,更讲究经世致用,将繁复的学问精简,认为孔圣人的原句便是最好的圣人之道,不必费尽心机去钻研圣人的真谛,却乐于去学习其他的本事,即便是农垦、骑射,总之,但凡是经世之学,无论贵贱,都肯去学,去做,哎,说句不该说的话,方继藩和王守仁,这是生生将好好的读书人变成了一群泥腿子啊。”
  “可是……”沈文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谢迁,话锋一转:“下官又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下官忝为翰林大学士,也算是学贯古今了,不知读了多少的经义和经注,可事实上,圣人之道到底是什么,越读反而越糊涂了,你说一句子曰,许多人却是花费毕生的经历去琢磨和细究,纵览圣人的生平,而后再琢磨出这一句中到底有什么深意,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天下的读书人又有几个能深究出这里头,到底是什么道理呢?论语不过万言而已,可对里头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反复的琢磨和推敲,为的……又是什么?下官在想,或许我们的后人们再不会像我们今日这般整天抱着一部书,因书里的一句话,便穷经皓首了吧。”
  沈文显然不知道,其实像他们这样的学问人,只要人类还会继续繁衍,就永不会消失的,就譬如在后世,依旧还有红学家,抱着一部红楼梦,研究一辈子,通过书里一句话,便可写出几万字的论文,水平造诣之高,令人佩服。
  当然,红学家有官学和野生两种,可无论如何,这些人即便是有编制的,也不会成为一方父母官,只抱着一部红楼里的道理去治理一方,甚至治理天下。
  谢迁微笑道:“我看哪,没这样简单。”他顿了顿,继续道:“这天下的读书人,多少人在读程朱,又有多少人,将毕生的心血都用在穷经皓首上?新学还嫩着呢,它想要说服你我容易,想要说服陛下容易,想要说服一百人,一千人也容易,可只要天下人都还在读程朱,科举,就绝不敢废黜程朱经注,科举只要还是代圣立言,代程朱立言,那么新学,就不过是蜉蝣撼树而已。”
  “自然,老夫对他们还是颇为钦佩的,老夫老了,见识了许多事,终究知道什么叫做说来容易、做来难,也见多了穷经皓首之人,侃侃而谈,坐而论道。可一旦临事了,却是束手无策!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不能一概而论,却也有其道理的。进京吧,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进了京师,交卸了使命,你的儿子找到了,老夫也找到了太子,我们心里头,大石也就落定了。”
  沈文却是脸一红,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当时犬子生死未卜,下官人等确实是忧心如焚,所以……”
  谢迁摆了摆手道:“老夫理解,若是老夫的儿子也被方继藩糊弄得晕头转向,命都不要,也如令子一般,闹出一出生死不明,估计老夫的表现不会比你好到哪里去,这是人的本性啊,即便是禽兽,亦有舐犊之情,有什么好羞愧的呢?你别看老夫平时在庙堂之上振振有词,满口都是大道理,可有些大道理,老夫何尝不是自己都不信呢,不过是为辩而辩罢了,何况太子殿下不见踪影,陛下不也急得乱了方寸吗?”
  谢迁背着手,面带微笑道:“可是啊,下一次,可不能如此了。”
  沈文吓的脸都白了:“可不能再有下次了,再有下次,下官非要和方继藩拼命不可。”
  谢迁抿抿嘴,却是目光幽幽:“这话就说的早了,你还是不懂人性啊。”
  “……”
  谢迁呵呵笑道:“世上的事,最难的就是迈出第一步,有了一,便会有二,有了二,就有了三,三生无穷,此非人力可阻。”
  沈文猛的打了个激灵,突然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谢迁却觉得心里痛快了,这些家伙们,可折腾得自己够呛啊,堂堂内阁大学士,被一群属官绑了票,真是岂有此理,现在……你们开心了吗?来啊,笑啊,且看你们还笑得出吗。
  ……
  越是到了京师,朱厚照就变得有些不安分起来了!
  虽然表面看似很乖巧,不吵不闹,也绝不寻思逃跑的事,可内心却是焦虑起来,尤其是到了第六日,这队伍走走停停,京师的轮廓已到了眼前,朱厚照的忧虑更甚。
  方继藩看出了他的担忧,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有些忐忑,还是太年轻,太冲动啊。
  终于,朱厚照再也淡定不下来了,寻了方继藩便道:“这一次回去,只怕日子不好过了,哎……”
  一声叹息,很是忧愁!
  方继藩却摇头道:“殿下不必担心。”
  “为啥?”
  方继藩道:“殿下以为陛下疼爱殿下吗?”
  朱厚照懊恼的想了想,才道:“可能有一点吧,不过厌烦多一些。”
  方继藩又摇头道:“那么殿下孝顺陛下吗?”
  朱厚照似乎感觉自己的人品受到了侮辱,顿时怒道:“这也要问,自然孝顺!”
  “有多孝顺?”方继藩反问。
  朱厚照沉默了,良久道:“就是极孝顺便是了。”
  方继藩微笑不语。
  这一点,他是相信的,朱厚照所言,绝对发自肺腑。
  明史之中,一般不会记录太多天家的私情。
  而朱厚照是否对弘治皇帝孝顺,其实不是当事人,一般人也很难窥视朱厚照的内心。
  可方继藩却在《孝宗实录》里见过一个不起眼的记录,而这记录,足见朱厚照与弘治皇帝父子情深。
  记录之中,说的是弘治皇帝驾崩之后,朱厚照克继大统,并且亲自参加了弘治皇帝的朝祖礼。
  朝祖礼,是汉人们一个古老的习俗,父亲去世之后,做为儿子的,要亲自扶棺,送去陵区下葬。
  于是乎,问题就出来了,皇帝不是寻常百姓,寻常百姓送棺入葬,往往也就一两里路,这埋葬的地方也就到了。
  而大明的皇陵,距离紫禁城,那可是足足百五十里路啊,明陵的位置,是在后世的昌平县。
  一百五十多里路,而且这一路上,还需尊崇无数的礼仪,需一丝不苟,不但要沐浴更衣,而且这一路,还不可停顿,一百里路,需扶棺,不得乘撵,不得坐轿,不得坐车,便是现在的人,走百里路,都足以让人虚脱,何况是养尊处优的堂堂天子?
  因而,大明历代天子,都不会亲自出席朝祖礼,太辛苦了啊,自己是新皇帝,九五之尊,荣华富贵就在眼前,身边有佳丽环伺,大权在握,随便下一道旨意,让英国公或者是成国公代表自己去扶棺,主持朝祖礼就是了。如此,还可美其名曰,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万民,皆仰赖于朕云云。
  而朱厚照,就是个特别,居然亲自跑去扶棺,这么一个被后世某些史学家定位为昏庸糊涂的皇帝,从紫禁城出发,扶着大行皇帝的棺椁,跋山涉水,花费了足足数天时间,步行到了昌平!
  这一路,想来还需哭哭啼啼的,不知多少次伤心欲绝,水米不进,单凭这一点,方继藩其实就已经肯定,朱厚照平时虽是见了弘治皇帝都是绕着路走,还多有吐槽,可内心对弘治皇帝的感情,却绝非寻常人可比的。
  你可以不客气的说,这人就是个人渣,很多时候,办的就不是人事,可谁若说他不孝,方继藩第一个砸烂刘瑾的狗头。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道:“殿下孝顺陛下,诚如陛下亦是爱护殿下啊,所以殿下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殿下若是害怕陛下责罚,大不了乖乖认个错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陛下对殿下,不过是秉持着父亲该有的严厉罢了,不要怕,如以前那般,到时乖乖跪下,诚恳的认错就行了,放心,陛下一定会宽恕殿下的。”
  抿抿嘴,方继藩不忘嘱咐一句:“记得到时说,殿下去灵丘,并非是臣主使,是殿下自己哭着喊着要去的,臣极力阻止,泣血哭告,可殿下依旧一意孤行……殿下,真的真的,拜托了。”


第四百零九章:今儿,你有难了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觉得方继藩又想拿自己当枪使了,他老大不乐意的道:“兄弟情深,你不说,本宫也知道咋做,可你这样一说,本宫心里便难受了。”
  “不难受,不难受。”方继藩用温和的口吻道:“可不说,臣心里才难受啊。活着挺好,臣还想继续苟且偷生下去,要是没了臣,殿下也会寂寞的,不是?”
  京师已在眼前,太子的车驾一出现,便已有人飞报入宫。
  紧接着,宫里一行禁卫飞马而来,迎了太子。
  方继藩想默默的溜回家去,可同禁卫来的宦官道:“新建伯,您等一等,陛下有交代,太子殿下与新建伯一同入宫觐见。”
  谢迁等人面无表情,自是和朱厚照和方继藩分道扬镳!
  某种程度而言,看着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谢迁的心里挺愉快的,心底深处,居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爽感。
  他恭恭敬敬的朝朱厚照行了个礼:“殿下,老臣告辞。”
  这趟出门,干的都是苦力活,再说这长途跋涉的,是真的累了,谢迁需歇一歇。
  朱厚照和方继藩乖乖的至紫禁城,由午门进入,待到了暖阁。
  这暖阁里,弘治皇帝只一人坐在御案之后,不发一言的低头看着案牍上的奏疏。
  朱厚照啪嗒一下,便跪了,道:“儿臣万死之罪。”
  这一次很干脆,没有一丁点的拖泥带水,朱厚照磕头道:“儿臣实不该胡跑,让父皇和母后担心,儿臣以后……再不敢了。父皇,这些日子,令您受惊不小,儿臣万死难恕,恳请父皇责罚儿臣,儿臣甘愿领受。”
  “……”弘治皇帝抬头,定定地看着朱厚照。
  一旁的方继藩也连忙道:“臣也万死,臣千不该万不该……”
  弘治皇帝本是抱着狠狠收拾的心态,可朱厚照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令他有些诧异,他盯了朱厚照半响,那之前积压下来的火气,竟是在缓缓的消散了!
  最终,他摆了摆手,叹了口气。
  这个令他忧心了多天的儿子,黑了,也瘦了。
  眼前如此,他怎么还狠得下心呢?
  于是他淡淡道:“要惩罚,也等明日吧,明日朝会礼议,到时自有人弹劾和历数你们的罪状,你们回来,也是辛苦,今儿先去歇了吧。”
  先是将人召来,可转眼之间,却又将人赶走。
  可见在这个过程之中,弘治皇帝的心思,是有许多次反复的。
  朱厚照如蒙大赦一般,忙是磕头道:“谢父皇。”
  这时不走,还等到何时?方继藩也忙道:“臣告退。”
  从暖阁里匆匆而出,两人都不约而同的舒出了一口气,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待二人到了午门,朱厚照道;“那朱小荣,东宫那儿实在不便,老方,她就先养在你那吧,你好好待她。”
  方继藩的脸顿时不好看了,他不太乐意,这就是个酱油瓶啊。
  朱厚照瞪了方继藩一眼,随即道:“你不肯,本宫就去和父皇说……”
  方继藩再不迟疑的道:“肯,怎么不肯,自家兄弟,别说是家里多一副筷子,便是教臣将心窝子掏出来,臣若是皱眉,就不是东西。”
  朱厚照这才高兴起来。
  二人在午门分道扬镳,刘瑾跟着朱厚照,而胡开山则跟着方继藩。
  方继藩唏嘘了一阵,终于回到了方家。
  “回来了,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邓健一直倚门而盼,前几日就得知皇帝下旨召少爷回来,掐指一算,大致时间就在这两日,因而他每天都在门前等!
  此时他一见到少爷骑马回来,便乐得手舞足蹈:“少爷……您可回来了啊。”
  “啊……是啊……”方继藩落马,疲惫的道:“准备好酒菜,饿了,噢,给后头那……那个……”方继藩想了想道:“给他准备一盆饭,里头多加肉,酒就别让他喝了,喝酒乱性。”
  邓健的脸上美滋滋的,可当目光落到后头的胡开山身上的时候,笑容逐渐的消失了,纳闷的道:“少爷……他是谁啊。”
  “跟班。”方继藩回头看了胡开山一眼,胡开山一直都在步行跟着方继藩,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因进了京,他数十斤的石斧用不上了,太招摇,太显眼,会吓坏小朋友的,因而空着手。
  方继藩打算给他打制一根铁棍,嗯……数十斤的那种,比他的人高,实心的,除了不会伸缩之外,几乎就是金箍棒的形制。
  带棍棒出门,低调,深藏功与名。
  邓健一听跟班二字,脸上变掠过了一丝幽怨之色,一双小眼睛瞬即的多了点水气。
  可方继藩并不太照顾他的情绪,随意的回头一挥手道:“小胡。”
  “是呢,恩公。”
  方继藩看着这张憨厚的脸,突然又想起了朱厚照时常在背后嘀咕的话,这么高大的人,他娘是咋……
  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道:“吃饭去,往后别叫恩公,叫少爷,以后,我养你!”
  呃,原本以为这句话,是该对妹子说的,谁料第一次开口,竟是对一头狗熊。
  胡开山却是执着的凛然道:“恩公……”
  他感激方继藩想方设法赦免了他,虽然对这赦免,起初还是半信半疑的,可等当他发现自己当真恢复了清白之身,心里便感激了。
  恩公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啊,能为他效劳,真是三生有幸。
  回到家里,舒舒服服的歇了一晚,次日清早,方继藩穿了朝服,便乖乖的到了午门。
  今日乃是旬日的朝会,人很多,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来了,除此之外,还有翰林、御史人等。
  气氛……有点不太对。
  而这气氛,显然不是针对方继藩来的。
  大家对于这位新建伯,完全无视了。
  方继藩明显看到不少大臣,都用着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午门那儿的谢迁。
  方继藩心里大抵清楚了。
  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御史和翰林清流们肯定不满的。
  太子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这若是发生了一丁点意外,谁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所以,太子是个混账。
  至于方继藩……已经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彻底被他们放弃治疗的对象。
  因而,方继藩虽也是个混账,可是他们已经对方继藩不抱有太多的期待,所以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失望了。
  可谢公不一样啊。
  谢迁乃是内阁大学士,乃当代名臣,可谢公你竟然上书盛赞太子和新建伯,这又是几个意思呢?
  什么人最可恨?
  叛徒!
  太子和新建伯胡闹,你谢迁竟然盛赞?即便是太子和新建伯救了灾,那又如何?
  昨天夜里就已有不少年轻的官员躲在房里密谋了。
  众人义愤填膺,一个个怒不可遏的骂了谢迁一晚上。
  谢迁则是面不改色,老神在在,没事人一般,正和刘健与李东阳谈笑风生,似乎没有因为这气氛而坏了心情。
  方继藩想了想,便站在角落里!
  不得不说,谢公很了不起啊,他实话实说,为自己和太子脱罪,是条汉子,可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离的远一点的好。
  谁晓得,这角落里,有两个平时大臣们压根不屑一顾的人也正好站在这儿。
  “世侄,你好呀。”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
  方继藩回眸,便看到了张鹤龄笑容可掬的脸。
  “见过两位世叔。”
  “不要客气。”张鹤龄笑吟吟的道:“世侄,你晓得不晓得,咱们兄弟二人已经第九次打破了农家乐挖红薯的记录了。”
  “……”
  智障!方继藩心里默默地道!
  不过看这两位,确实也黑了,瘦了,想来为了收红薯,他们没少在农家也里挥汗如雨,这属于资深玩家啊。
  方继藩便笑着道:“两位世叔,真的很了不起。”
  一旁的张延龄眉飞色舞的道:“世侄知道这红薯怎么刨的吗?”
  “……”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得意非凡,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这辈子,两兄弟都没做成过啥事,终于扬眉吐气了,通过农家乐的挖红薯,一骑绝尘,不断刷新纪录,真是风光无限。
  “知道怎么样挖红薯才快不?”张鹤龄笑吟吟的捋须。
  方继藩依旧摇头。
  张鹤龄手搭在方继藩的肩上:“贤侄啊,下次我们教你,别客气,都是自己人,有闲来家里喝碗红薯粥啊。”
  “噢。”
  张延龄眯着眼,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方贤侄,我们兄弟是历来讲道理的,你也知道,你占了我们的西山,到头来,我们不还是决定原谅你?不过今日……别怪世叔没提醒你,看看你左边那人,知道那人是谁不?告诉你,今儿你有难了,人家早就预备好了奏疏,要弹劾你们,你们去灵丘的事,闹得太大,满朝哗然,大家都准备着非要给予你们一点颜色不可呢。”
  “噢。”方继藩很老实的样子:“小侄不操心,就等人弹劾呢。”
  说着,方继藩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
  怕弹劾,那还叫方继藩吗?不如叫小猪佩奇好了。
  看着方继藩的笑容,张鹤龄和张延龄心里一凛,姓方的,很嚣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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