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扬眉吐气


  萧敬每每想到方继藩,心情都比较复杂!
  方继藩给他的阴影,实在不少啊!
  这小宦官仰着脸看着萧敬,看到了萧敬显露出的几分愁闷之色,脸上露出了点犹豫,却还是继续道:“东厂的番子还打探到,今儿正是收获土豆的日子,太子和新建伯等人要选择吉时开始收土豆……”
  “噢。”萧敬抬头,终于从方才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其实宦官们都迷信,对这农历最是看重,今天不能做这个,明日不能做这个,规规矩矩的,他们深信世上有神佛,只有信了,下辈子才能投胎,这投了胎,下辈子才能做完整的男人。
  因而萧敬只略一想,吉时,不就是两个时辰之后吗?
  萧敬顿了顿,又陷入了深思,东厂已经几次令陛下失望了,这一次,陛下已经问起了这事,现在有了结果,得赶紧回报,只有如此,方能显出东缉事厂并非无能。
  此时,可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了。
  心里想定了,萧敬便立即道:“来人。”
  一干宦官早在外头候着了,一听萧敬的声音,连忙进来。
  萧敬问道:“陛下现在何处?”
  一个宦官道:“这个时候,该是在暖阁召见几个大臣。”
  萧敬倒是迟疑了起来,是不是该……待会儿再奏报呢?
  不成!不能耽搁了,早去禀告,哪怕是一个时辰,自己在陛下的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否则,再次错过了机会,东厂的脸面,可就彻底的丢光了。
  萧敬当机立断道:“去暖阁!”
  ……
  天气很冷了,但是暖阁里却是跟外间不同的。
  此时,弘治皇帝穿的并不是很厚实,他正安静地坐在暖阁的御案跟前。
  这两天,其实他的身子染了一些风寒,老是咳嗽,不过对此,他似乎并不在意,只命人熬了点驱寒的汤水,喝了之后,觉得好了一些,他脑海里至今回忆的,还是欧阳志的话——辽东军民,太苦了。
  是啊,辽东军民太苦了,而那在西山的矿工,又何尝不苦呢?因此来推论,天下的百姓,哪一个不苦呢?
  想到此,弘治皇帝便没来由的,有一阵忧虑。
  他看着刘健,看着谢迁,看着李东阳,看着马文升,还有召来的翰林侍读学士沈文。
  沈文是来汇报关于诏书撰写情况的。
  陛下要下敕命,宣扬欧阳志的事迹,可怎么把握,这位待诏房的侍读学士,却有点犯了难。
  可到了这里,陛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
  偶尔听到陛下轻微的咳嗽,这倒令沈文心里颇有几分担心。
  就在这出奇的安静中,弘治皇帝突然道:“诸卿家,三皇五帝时,是什么样子呢?”
  众人一愣。
  万万想不到,陛下竟有此雅兴。
  沈文一听到三皇五帝,便顿时提起了精神,眉飞色舞地道:“那是大治之事,圣君教化万民,因而天下人俱都知礼,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真是令人向往啊。”
  这几乎是读书人最标准的答案了。
  弘治皇帝却话不对题的道:“那时的百姓,都能吃饱肚子吗?”
  沈文顿了顿,才道:“陛下,想来……他们一定是可以吃饱的吧,圣君在上,百姓岂会面带饥色?”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幽幽地道:“看来,朕不是圣君,可能是暴君,否则百姓们怎么会面带饥色呢?百姓……苦不堪言啊。”
  “……”沈文没料到,皇帝陛下居然来抬杠。
  本来还以为这是理论上的研究,结果陛下一席话,差点没让他噎死。他期期艾艾的,不知该怎么答好了,总不能当真说,陛下确是暴君吧。
  弘治皇帝却是笑了笑:“朕还有一事不明白,三皇五帝时,百姓们尚可饱食,何以到了如今,不只人心不古,便连吃饭穿衣也不如古人呢?朕对此有所怀疑,这三皇五帝事,是否以讹传讹。”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怔住了。
  任何学说,或者说宗教,最怕的就是有人老是问为什么。
  因为天下的学问,终究是有漏洞的,这世上,从来不曾有没有缺憾和漏洞的东西。
  因而,一般的学术或是宗教团体,大抵采取的办法就是,你再瞎哔哔,我就弄死你。于是乎,提出问题的人解决了,那么一切就可以自圆其说了。
  可如果遇到了一个弄不死的人呢?
  比如……这个人乃是陛下。
  沈文憋红着脸,不知说啥好了,心里是堵得慌。
  只见弘治皇帝怅然道:“三皇五帝,人人都敬仰,可三皇五帝时,何以让百姓们饱食,又如何大治天下,后人们却多是语焉不详,这真是咄咄怪事。”
  其实,弘治皇帝并非是抬杠,他反而希望这世上真有三皇五帝的大治之世,因为至少这证明了,大治之世是存在的,既然古人们可以做到,自己就可以朝向那个目标努力。
  他最害怕的是,倘若这五帝三皇神圣事,所骗的不过是无涯过客,才是真的令人可叹啊。
  众臣们依旧不做声。
  好不容易,沈文作为翰林侍读学士,颇有几分沉不住气,道:“圣人说这是存在的,想来一定存在的吧。大治之世若不在,那么这圣人之道又是从何而来呢?陛下,万不可滋生此念啊。”
  弘治皇帝反而晒然一笑,道:“可朕又有一个疑问,圣人之道早已传播天下,可为何自孔子作春秋以来,天下从未有过大治之世,有的不过是天下兴亡更替,百姓皆苦……”
  “……”
  沈文的感觉很糟糕,他甚至不想和弘治皇帝聊天了,换做别人,自己早就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妖言惑众了。可他不敢指着弘治皇帝的鼻子,只好幽怨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装聋做哑起来。
  弘治皇帝却一声叹息,摇头苦笑道:“或许人间便是如此,这才是一切的真相吧!”
  正说着,外头有小宦官徐步进来道:“禀陛下,萧公公求见。”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在弘治皇帝看来,萧敬是个很懂事的人,一般情况,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自己的,除非……
  弘治皇帝轻轻咳嗽一声,便道:“叫进来吧。”
  萧敬进来,看了众臣一眼,上前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您的龙体,好些了吗?”
  弘治皇帝淡淡道:“好些了。”
  萧敬却是担心地看着一脸病容的弘治皇帝,说起来,弘治皇帝乃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外人眼里,自己是皇帝的奴婢,可在自己的心里呢?
  萧敬从来没认为过自己是个好人,他也永远不会是一个好人,一个男人,成了不阴不阳的怪物,怎么可以用好坏来区分呢?
  可是,无论对任何人,可能在别人眼里,他的面孔或是善,或是恶,是爱争权夺利,又或是阴狠时,可以将人活活打死。可在萧敬内心深处,他和弘治皇帝之间,却是有感情的,这种情感,掩藏着礼法之下,只有在此时,眼见弘治皇帝一脸病容时的样子,萧敬的心……有些疼。
  他了解弘治皇帝的性情,自然知道弘治皇帝并不愿自己当着大臣们的面问太多龙体欠佳的事,以免外朝滋生出什么不好的议论来,因而很快的正色起来,转而道:“禀陛下,土豆……奴婢已打听清楚了。”
  弘治皇帝顿时正襟危坐,在大臣们不解的目光之中,他肃然地道:“你继续说。”
  “这是一种新的作物,乃是太子殿下、新建伯、丰城伯所培育,据说……可以作为主粮,比红薯更佳!”
  一下子……
  殿中众臣们面面相觑,一个个虽是不露声色的样子,可眼神里,依旧流露出了他们内心的震撼。
  主粮……
  要知道,其实主粮和粮食是不一样的。
  小麦是粮食、黄豆也可以是粮食,稻米更是粮食,可黄豆虽也可以做粮,人却不能一直靠吃黄豆为生。
  这红薯,是粮食,但是根据大家的了解,此为辅粮,还远远达不到主粮的程度。
  它可以改善无数百姓的生活,也可以在灾年时救活无数人,可真正让人天天以红薯为生,这显然……也不现实。
  可现在,萧敬说的,这土豆竟是主粮。
  弘治皇帝的脸色更显得慎重起来,眼眸微微眯起,沉声道:“口味如何?”
  “太子殿下说,真香!”萧敬显得谨慎,他得拿太子殿下的评价来说事,否则到时候若是难吃,那也是出门左转找太子,毕竟太子是金刚不坏,且不死之身,皇帝只有这么一个血脉,天大的事,也只能一揍了之!
  可他……没有这么坚硬的身躯呀,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他脸色更加的凝重了:“为何太子和方继藩不曾来报?”
  “还没收获呢。”萧敬笑了笑,他看出了陛下对此事的关注,因而徐徐道:“东厂这儿打探到消息时,土豆还未收。”
  终于……扬眉吐气了啊。
  你看,土豆还没收获,东缉事厂就打探到了,这说明啥?说明东缉事厂,并非只是吃干饭而已。


第三百零一章:陛下亲临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东厂的能力没有太高的兴趣。
  这倒不是他对萧敬苛刻。
  而是因为此刻,弘治皇帝的眼里已经开始冒星星了。
  新出了一种主粮?
  暖阁里,群臣们已是沸腾了,个个低声议论:“和稻米和小麦一样?”
  “若如此,实乃我大明之幸啊。”
  刘健甚至已经显得满面红光,更别提内心有多激动欣喜了。
  这屯田千户所,才成立多久啊,就一个又一个的成果冒出来了。
  想想看,若是天下的百姓又多了一种主粮,而每一种主粮所需的条件是不同的,比如南方水田多,种稻米为宜,北方旱地多,多是种麦为主,若是加了一个新的主粮,或许它又能适应不同的环境,就算亩产不及稻米和小麦,依旧可以造福许多百姓啊。
  朝廷,是从来不嫌主粮多的。
  刘健的脸上越加的眉飞色舞,不得不认同,这个方继藩,真是不一般啊。
  他看向弘治皇帝,正想说什么,突然,脑海里下意识的冒出了一个疑问,于是他连忙看向萧敬道:“亩产几何?”
  如此重要的问题,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简直是当朝首辅的失职啊。
  弘治皇帝眼睛已经放光了,这也是他最为看重的,便亦是死死的盯着萧敬。
  萧敬一愣,却是苦笑道:“这……这还不知。”
  “此作物,适应什么田呢?是旱田,还是水田?是耐寒呢,还是耐旱?又需多少水源灌溉?”
  谢迁厉声喝问。
  “……”
  萧敬有点懵了。
  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跑来禀告得有些早了,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打探清楚一样。
  其实也不怪他,打小就入宫伺候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庄稼怎么从地里长出来的,他自觉得,知道是主粮就够了,哪里想到自己又来了一个一问三不知。
  弘治皇帝却是急了,这时候也无心思照顾萧敬的感受了,不禁道:“堂堂东缉事厂,何以一问三不知?”
  萧敬想死,可他真是一丁点都回答不出了啊,于是……只好红着眼睛,磕了个头道:“奴婢万死。”
  可这暖阁里的君臣们,却哪里管他万死不万死。
  弘治皇帝就像热锅里的蚂蚁,此时又想起了什么,顿时又问:“这土豆,一年几熟?”
  “……”萧敬憋红了脸,他觉得自己一定上辈子欠了方继藩很多钱,既生藩,何生敬。
  萧敬欲哭无泪,想了想,他自是不敢扯谎,只能摇头。
  弘治皇帝忍不住要拍案了,便又凝视着萧敬:“那么……此物形状若何?”
  “……”
  弘治皇帝气咻咻的一下子从御椅上站了起来,像是要急疯了。
  主粮啊,结果……什么都问不明白。
  他不禁恼火,恨不得下一秒就知道一切的真相。
  可弘治皇帝是越急越气:“东厂就是这样办事的?”
  “奴婢……”萧敬苦着脸道:“奴婢一直侍奉陛下,其实……不知农耕之事。”
  “你不知道,整个东厂也不知道?”弘治皇帝咬牙,面上带冷。
  不恼火也不成啊。
  一个饿极了的人,闻到了肉香,却不知肉在哪里?
  萧敬真真是想哭了,可怜巴巴的道:“东厂人浮于事,奴婢责无旁贷,奴婢……一定好生整饬。”
  弘治皇帝抿着唇,懒得继续追究了。
  倒是那谢迁已经急不可耐了,忍不住道:“陛下,兹事体大,要不,臣亲自去看一看吧。”
  是啊,主粮啊。
  从前的时候,方继藩说什么红薯,大家还不信呢。
  可现在,出了一个新的主粮,有了前车之鉴,大家倒是真正的相信了。
  这主粮到底如何,不见一见,还真放心不下。
  “臣乃首辅,还是臣去为好。”刘健想了想,主动请缨。
  其实他也等不及了,与其在这干着急,不如亲眼去看看。
  “刘公和谢公年纪大。”那沈文眼珠子转着,倒是动心了。
  倘若这主粮是真的,那么今日发生的事势必名流千古,这么好的事,谁先去,肯定要在史上留名的,比如‘翰林侍读学士沈文奉上谕,至西山观新粮’,一想到自己能留个名儿,沈文就激动了!
  刘公、谢公,你们反正肯定会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可下官不一样啊,下官未来的际遇还说不准呢,得先找个地,先留个名才好。
  吏部尚书王鳌和兵部尚书马文升也动心了,正想说什么。
  就在此时,却有人道:“粮乃国本,这是户部责无旁贷之事,臣兼户部尚书,该当去看看。”
  说话的,自然是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李东阳。
  弘治皇帝看着众臣,却是很豪气的大手一挥,大气地道:“同去!摆驾。”
  这一下子,终于消停了。
  其实,大臣们不喜欢皇帝瞎转悠,就如弘治皇帝偷偷带着太子出去夜游一般,都得藏着掖着,因为怕御史六科弹劾。
  既然清流们会闹,一般情况之下,似刘健这些老臣,往往也会尽力劝阻皇帝不要出宫的。毕竟他们虽不是清流,可也怕别人说自己没有风骨,任由皇帝胡闹啊,当初成化皇帝在的时候,内阁就不敢阻止皇帝胡闹,结果呢,这几个阁臣,被笑话到了至今,什么纸糊三阁老,什么泥塑六尚书,首辅万安,据说是给成化皇帝进献了某种不可描述的药,因而时称‘洗屌相公’,还有内阁大学士刘吉,外号‘刘棉花’,棉花者,不怕弹也,无非是说他脸皮厚。
  这读书人的嘴,最是恶毒,真是将成化内阁讥讽到了难以启齿的地步。
  到现在,民间还有诸多读书人发挥段子手的功能,编造这纸糊阁老、泥塑尚书们的各种扒灰、某些方面无能的段子,到处传唱。
  好不容易,到了弘治朝,风气好了,刘健等人也历来受敬重,他们接受了万安、刘吉等先辈的教训,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因而很多时候,会表现一下风骨,劝谏一下皇帝不该干这个,不该干那个,虽然弘治皇帝也心知肚明,知道他们的为难之处,偶尔也任由他们给读书人一点交代,所以也不做声。
  可今天……陛下说要出宫,居然出奇的,没有人吭声。
  大家都很一致的在装傻,下不为例吧。
  只见弘治皇帝又道:“摆驾,萧伴伴,你去预备……”
  “陛下……”萧敬倒是想起了一事来,随即道:“听说西山那儿,到了今日吉时,就要收土豆了。”
  “吉时?”弘治皇帝眉毛一挑。
  萧敬连忙提醒道:“还有近两个时辰。”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急迫起来,等这宫中上下折腾一遍,预备了无数羽林,还有乘舆,怕是天都黑了。
  他拧着眉头,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道:“便服出宫,多备暗探。”
  “奴婢遵旨。”
  刘健等人依旧不做声,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几乎可以想象,明天闻风而动的翰林,肯定要上奏弹劾的,少不得有人弹劾皇帝,更有人弹劾刘健这个首辅大学士。
  可是……管他呢。
  主粮啊。
  现在大家就缺一根翅膀飞到西山了,谁还顾这个……
  ……
  西山。
  今儿这西山上下,一应千户所的骨干们,都汇聚一堂。
  饭堂里,今天加了菜,很不巧,正好西山不远的一处村落里,一头年壮的耕牛,居然很不幸,死了,它走的很安详,其主人表现得很坚强,没有哭,得了几两银子之后,就愉快的去买酒喝了。
  作为一头牛,它是幸运的,因为走的这一天,天色正好,阳光明媚,风很大,火也烧的很旺,人们围着火,似乎是在进行某种祭祀的活动,一个个流着哈喇子,表现出了牛生前时吃草时的样子。
  伙夫拿着大勺子,在那熊熊大火的大灶上,不断的搅动着汤汁,诚如老牛耕地时,那扑哧扑哧的劳作。
  朱厚照流着哈喇子,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牛的尸首,欣慰地道出了一句话:“这是一头好牛啊。”
  “是的。”方继藩表示认同:“瞧瞧这一身腱子肉,肯定很香。”
  朱厚照咧嘴笑了,眼睛放光。
  他想吃土豆烧牛肉。
  现在距离吉时还早,所以还是先将牛熬一熬再说,等吉时一到,收完了土豆,就要在西山庆功了,西山千户所,在西山当值的有三百多个弟兄呢,自然要准备好宴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朱厚照瞧了瞧天色,忍不住道:“看来还有一个时辰,可是我已等不及了。”
  方继藩安慰他道:“殿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莫急。”
  朱厚照想了想道:“方才在那庄子里的时候,我还看到一头牛,那头牛似乎看着……印堂也发黑,你说,明日它会不会不小心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死呢?”
  “……”方继藩抚摸自己额头:“殿下,杀活牛是犯法的!”
  朱厚照舔舔嘴,很是泰然地道:“天上掉下来的石头,与我何干?”
  “……”方继藩也算是服了他。
  不过……你是太子,你牛逼,自己能说啥?


第三百零二章:一起立功
  在另一边,一个请来的里长来此签了一个保书,上头大抵写着牛死的经过,天上突降巨石,牛应声而倒,遭受无妄之灾,户主刘三悲不自胜,奈何事已至此,亡羊补牢,为时晚矣,今准其将死牛屠宰,保长陈务实,甲长及请来的顺天府老吏吴二聚在一起,画了押。
  吴二瞥了陈务实一眼,眼睛不动,嘴唇轻轻的颤了颤:“要笑呵……笑的开心一些。别惹人不高兴,否则咱们不会比这牛好到哪儿去。”
  陈务实便挤出笑容。
  吴二才满意了一些,而后拿着文书,小心翼翼的到了方继藩身边:“新建伯,您看,这宰牛书,已置办好了。”
  方继藩接过,匆匆看了一眼,道:“不会有什么疑问吧,你也知道,我这人害怕做违法乱纪的事。”
  “绝不会。”吴二拍着胸脯道:“小的可以人头作保,哎,这头牛啊,时运不好,朝廷禁止屠牛的本意,是为了兴农嘛,可这牛死了,遭了无妄之灾而死,又非人为,这屠宰,不是理所应当吗?宰牛书办妥了,便是依律行事,断然无碍的。”
  方继藩放下心了,将宰牛文书一收:“有劳了,要不要喝口水再走?”
  “不必,不必,小人……小人还有紧要的事……”
  方继藩点了点头,便放他走了。
  这边杀牛宰羊,另一边,炮竹也已预备好了。
  其实方继藩心里挺忐忑的,密植的土豆,到底能收多少,他心里没底。
  不过……若是当真收成低,也只好继续育种了,反正有张信呢。
  远处,传来学堂里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方继藩不愿待在这跟流哈喇子的朱厚照一起,借故要出去。
  朱厚照一听,却也在后面追着跟了出来。
  就在此时,正好看到有飞马而来,马上的人大叫道:“新建伯在何处?”
  此人正是禁卫,等他发现了方继藩,急匆匆道:“圣驾来了,预备接驾。”
  朱厚照一听,顿时哈喇子没了,吓得猛地打了个激灵,有些失措起来:“咋办,是不是把牛埋起来,毁尸灭迹?”
  方继藩则是定了定神,取出《宰牛书》,面不改色地道:“怕什么,我们是办过证的。”
  朱厚照这才心安了一点点,顿了一下,却又不由道:“办过,父皇也不会信的。”
  方继藩却没有时间再安慰朱厚照了,那弘治皇帝显然来的匆忙,一行人马,已是快速而来了。
  方继藩只好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膀,而后和朱厚照快步前去迎驾。
  弘治皇帝到了此处,左右顾盼,这是他第二次来西山,上一次,还是在半年多前,这相隔半年,此处显得热闹繁华了不少,不少连栋的新屋拔地而起,原先的茅草房也少了一些,尤其是学堂,青砖红瓦,占地极大,似乎靠着山脚,又新开了一个作坊,依旧还是大烟囱。
  百户所成了千户所,规模大增,似乎这座千户所早有规划,许多屋子才新建,打了地基。
  那暖棚一片一片的,已是看不到尽头了,便是地上的路,也开始铺了碎石,今日没下雪,可积雪裸露出的碎石,依旧还可看出路基的痕迹。
  弘治皇帝笑意盈盈的看着这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又觉得陌生,他努力想要寻觅当初去王三家的路径,可惜……已经找不到了。
  不过……他显然是为了‘正事’来的。
  刘健也来过此,对这里其他的事都没兴趣,倒是有些担心在这里遇到自己的儿子刘杰,若是撞见了,该怎么圆谎好呢?
  毕竟李东阳和谢迁,可都是见过他的啊。
  这京中和西山不算太远,可还是有点距离的,一干臣子们都有些累,陛下既然打算坐轿子来,那么其他人,自然也就没了坐轿的资格,索性步行来的,这可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
  方继藩和朱厚照还未行礼,弘治皇帝便绷着脸的直接步入正题,道:“土豆呢?土豆在何处?”
  朱厚照吓得可怜巴巴的道:“父皇,在暖棚……”
  弘治皇帝看着连片的暖棚:“朕当然知道在暖棚,你便直说了吧,那土豆在何处?”
  方继藩道:“要等吉时……”
  “朕知道,吉时,还有大半时辰是吗?”弘治皇帝似乎比方继藩还要了若指掌。
  倒是此时,方继藩看了那跟着皇帝而来的大臣们一眼,只见刘健等人个个期盼的样子。
  似乎,他们和那对着牛肉流着哈喇子的人也没什么不同嘛。
  果然……大臣,也就这么一回事啊。
  方继藩心里想着,可转念一想,这也不对,人家流哈喇子,是因为有高级需求,朱厚照这厮流哈喇子,只是低级需求,这里头的档次是全然不同的。
  一种是匡扶天下,一种是满足口腹之欲,高下立判。
  还好,自己也属于高级需求,心怀天下的人,总是容易惺惺相惜的。
  方继藩领着弘治皇帝一行人到了暖棚这,张信却在暖棚外头不安的等待着,见是皇帝来了,楞的竟不知所措,连行礼都忘了。
  弘治皇帝没有进暖棚,而是嗅了嗅道:“方才……是不是有肉香?”
  “是啊。”刘健笑吟吟地道:“老臣,也闻到了,香味扑鼻,倒是将老臣的食欲勾起来了。”
  朱厚照更是给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方继藩则是面带微笑道:“陛下,这不是最重要的,这肉香与土豆相比,一个只是口腹之欲,一个却是拯救苍生之物,不可同日而语。”
  终于,将话题拉了回来。
  弘治皇帝皱眉道:“拯救苍生之物?凭这土豆?这土豆,一年可几熟?”
  “一般情况,可以两熟。”方继藩回答。
  两熟……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除此之外,此物可以作为主粮。”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得到了方继藩的确认,长长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萧敬的奏报有误。
  近来萧敬是越发的不上心了,东厂的错误频出,弘治皇帝心里没底。
  弘治皇帝便漫不经心的道:“既可以作为主粮,那么亩产多少?”
  其实,自从有了红薯超级的亩产量之后,他对这主粮,也不报太大的期望。
  方继藩汗颜道:“陛下,臣……不是还没开始收吗?待会儿收了,自然也就一清二楚了。”
  方继藩虽然知晓,土豆的亩产超高,可并不代表这生在弘治朝的第一代密植的土豆产量有多少,现在若是夸下海口,自己的下场,怕不会比那牛好多少。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心里想,既是主粮,若有三五石,那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弘治皇帝显然在来此之前就想到了很多疑问,于是他又看向方继藩道:“此物还有什么特点?”
  “有一样东西。”方继藩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接着笑呵呵的道:“陛下,此物最适合在关外种植,无论是在大漠,还在辽东……”
  “什么?”弘治皇帝脸腾地一下……红了。
  刘健直接是眼睛发直起来,忍不住道:“你再说一遍?”
  随来的其他大臣,也个个觉得不可思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继藩这小子……靠谱吗?
  方继藩一字一句地道:“此物最适合在大漠和辽东种植!”
  弘治皇帝差点要眩晕过去:“关外环境如此恶劣……辽东倒也罢了,这大漠……”
  方继藩一摊手道:“臣也不知道啊,反正试种出的结果就是如此,在西山这儿,屯田卫会在天下各处采土,有来自于辽东的,有来自于大漠的,有来自江南和淮北的,还有京畿附近的,各地的土壤都采了来,结果……根据丰城伯的试种,大漠的土壤不但可以使土豆存活,而且长势还不错,辽东的土壤甚至更佳。至于生长的环境,丰城伯也发明了一些方法,就是不同的暖棚采用不同的地温,最终得出的结果,这土豆乃耐寒之物,在大漠和辽东的开春和秋夏,完全可以种植。”
  方继藩连续提了很多次丰城伯。
  自己的功劳,是没有人可以夺走的,可是好兄弟,要讲义气的啊。
  平时自己可以揍张信,可以一脚把他踹进田里,可以对他大呼小叫,可以动辄让他滚蛋,可是关键时刻,还是要表现出风范的。
  西山屯田千户所,多少人肯拼了命的买力气,这么多勋贵子弟、良家子,凭什么跟着方继藩的屁股后头屁颠屁颠的,方继藩叫他们往东他们便往东,让他们挖坑,他们就挖坑。
  为啥?
  还不就是方千户这个人虽是脾气很糟糕,可方千户实在,肯带大家一起立功。
  大家一起拼了命,弄出成果来,完全不怕到时别人抢了自己功劳。
  这些勋贵子弟,多是家中的次子或是庶子,虽是出身好,偏生继承不了家业,家中的长辈不愿他们一辈子碌碌无为,想让他们出来拼一拼。
  方继藩摸清了他们的性子,自然晓得该怎么对付他们。
  毕竟,自己三观奇正,是立志要干大事的人,才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废物。


第三百零三章:好运气
  此时,方继藩朝张信使了个眼色。
  张信才恍恍惚惚的反应了过来,想起了什么来,他有些木讷,方继藩提醒,才晓得该怎么做了。
  于是张信忙跪在地上道:“臣……不敢居功,都是新建伯叫卑下做什么,卑下就做什么,功劳没有,苦劳有一些。”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再看看张信。
  尤其是张信这未老先衰的样子,心里不由万分感慨。
  土豆……可以在辽东和大漠中种植……
  若如此,这可就是奇物了,倘若当真如方继藩所言,没有打折扣的话,辽东那儿,那么多的土地,可以产多少粮食?
  有了粮,还担心招徕不了流民?
  安置流民……休养生息……征召军马……
  作为一国之君,弘治皇帝已经从一个土豆想到了宏图伟业。
  随即,他眼眸一张,震惊地看着方继藩,他猛地想起了方继藩似乎曾对他提到过彻底解决大漠问题的办法。
  天下无粮不可,天下无粮不定,天下无粮不安!
  很久很久的,弘治皇帝才从这震惊中缓了过来。
  接着,他直直地盯着张信,看着张信的面容,他无法置信,堂堂英国公之子沦为了这番模样。
  一下子,他就了然了。
  为何……先是红薯,又是土豆。
  这哪里只是运气,哪里只是……方继藩是奇才这样简单。
  而是因为,在这大明朝,固然有许多地方,朱门酒肉臭,有许多人出身就是富贵,含着金汤匙长大,不知民间疾苦。他们不但贪婪,同时也挥霍无度,他们残民、也害民,他们目无法纪,视朝廷律法于无物,他们崇尚锦衣玉食,不知羞耻。
  可是……
  同样也会有一群人,他们和前者有同样的出身,可他们却如方继藩,如张信一般,凝聚在西山,他们只顾着低头做事,他们在田垄之间,躬耕劳作,不尚奢华,心里怀着的,乃是天下。
  到了西山,这一路来,弘治皇帝看到了许多的禁卫。
  这些禁卫,无一不是出身良好,可弘治皇帝也看到,他们比之张信,可能要好一些,却也个个肤色黝黑,一身污浊。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他很意外地拍了拍朱厚照的肩道:“你的运气比朕好!”
  他恍然间,意识到,这天下从来不缺忠诚且爱民的人,即便他们出自高门,可依旧还坚信着,通过自己,可以改变这个天下。
  今日……他竟发现,那作为主粮,可以在大漠和辽东种植的土豆,即便它能亩产三石、五石,都不重要,重要的却是,他在这里,看到了希望。
  这是一群多么淳朴的孩子啊。
  他们的祖先们,曾为大明立下赫赫功劳,而今在这里,他们依旧如他们的祖辈一样,凭借着西山,为国效忠,为民效力。
  朱厚照的眉头皱了皱,却朝弘治皇帝笑道:“父皇,儿臣运气并不太好。”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不禁满脸疑惑。
  朱厚照顿时觉得自己是在作死,差点说漏嘴了啊,自己才刚刚炖牛肉,父皇就来了,这运气算好吗?
  当然,他自是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便支支吾吾起来。
  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古古怪怪的模样,顿时感觉方才的好心情被大打折扣了,这家伙出现在西山这等地方,简直就是刺眼啊,看看人家,怎么就不好好学学。
  弘治皇帝今日来可不是为了整治这家伙,便不打算再理这熊孩子了,他在这暖棚外的田埂里,低头看了看,田埂上积雪消融,烂泥也裸露了出来。
  可看了看浑身污浊不堪,满身泥污的张信,弘治皇帝居然直接大喇喇的坐在了田埂上。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刘健等人不由道:“陛下……”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道:“无妨,不过是泥泞而已。”
  朱厚照吐了吐舌头,他很想告诉自己的父皇,其实……自己经常来此施肥的,所以……总是不免会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当然,他不敢说。
  弘治皇帝这算是第一次坐在这种地方,神色倒是怡然,招招手,朝众臣道:“都坐吧,坐下,不是都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吗?他们小儿辈尚且无惧去做的事,你们这些尊长只是坐一坐这里,怎么反而不敢了?”
  这么一说,刘健倒也舒展了面容,哈哈一笑道:“陛下所言甚是。”说罢,他也坐了下来。
  皇帝和刘公都坐了,大家还能说什么,一干臣子,纷纷席地而坐。
  “厚照,你来,坐朕身边。”弘治皇帝朝朱厚照挥挥手,脸上难得的对这儿子露出了随和。
  朱厚照却是脸色惨然地道:“儿臣还是站着吧,儿臣在父皇面前,怎么敢坐?”
  弘治皇帝倒也没计较,转而微笑着对方继藩道:“方继藩,那你坐。”
  方继藩很是正气凛然地道:“陛下,臣不过是小辈而已,即便陛下鸿恩浩荡,可是在座诸位都是臣的尊长,臣若是坐了,心中不安,陛下和诸位叔伯们坐着就好,臣站着舒服。”
  弘治皇帝便又颔首:“不错,越来越懂礼了。”
  趁大家没注意,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双方的眼神大抵都是在警告对方,千万别说出真相。
  看到了对方确定的眼神之后,二人一下子轻松了。
  此时,弘治笑吟吟地道:“来了这西山,朕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很自在,这里是个好地方啊。”他看向刘健等人道:“你们有闲,也要多来此走一走,或许会别有感悟。你们的子侄也可以来,看看张信他们……他们不是来了吗?”
  刘健的心里已经五味杂陈,忍不住想,臣的儿子刘杰,早就来了,现在成天像是得了魔怔一般,就知道往这儿跑呢。
  谢迁此时却笑道:“陛下,臣子谢丕,正在读书,预备十六年的会试。”
  “噢。”弘治皇帝想起来了,谢迁的儿子谢丕,这可是了不得的孩子啊,据说前年参加了乡试,名列第一,乃浙江解元,谢迁很为这个儿子而自豪,几乎所有人都料定,这个小子金榜题名,只是时间问题。
  而事实上,历史上的谢丕,中了弘治十八年的探花郎,此后官至吏部左侍郎,赠礼部尚书,在历史上,父子鼎甲,一时传为佳话。
  谢迁当然是自豪的,自己的儿子,牛叉啊,跟自己很像,什么都优秀,自己是状元,他是解元,将来说不准还能给谢家再挣一个状元。
  这样的儿子,怎么可能跑来此来务农呢,安心读书都来不及呢。
  马文升也微微一笑道:“犬子马璁,已中了举,也在温习功课。”
  马文升的儿子,虽然不及谢迁的儿子,可好歹也是举人,还是很有希望的。
  王鳌则是捋须,面带着微笑不言,他侄子已是二甲进士了,当然,必须要低调,方继藩在这里呢,这厮若是哭嚎着自己的门生考试又丢人了,王鳌怕自己的脸皮扛不住。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刘健道:“刘卿家不是有一个儿子,是叫刘杰吗?”
  刘健心里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了,别人的儿子,最低都是举人,自己儿子呢,区区一个秀才,本就抬不起头来做人,最近又往西山跑的欢快,这谢迁等人言外之意,不是很明白吗?就是说,他们的儿子,将来都有大前途的,来这西山干什么,读书人嘛,当然是功名要紧。
  可被皇帝问到了,刘健只好硬着头皮道:“是,犬子……”
  “朕知道。”弘治皇帝一副很理解他的样子:“可以让刘卿的儿子来西山嘛,这西山的确很好,到哪里,男儿没有功名呢?”
  刘健老脸一红,眼角的余光扫了扫谢迁等人,正色道:“臣的儿子也在备考,读书人,最紧要的还是读圣贤书。”
  谢迁等人纷纷点头,都说刘公果然持重,这是对的,西山这儿……有点怪,据说在这里还折腾出了个新学,很不妥,别误了人子弟,刘公的儿子刘杰,虽是运气不好,屡屡不中,可有其父必有其子,嗯……会有前途的。
  弘治皇帝似乎也能理解他们,他们都是正经出身的读书人,便只点了个头。
  突然这时,爆竹声响了。
  一个力士狂奔而来,口里边道:“千户,千户……吉时到了……到了……”
  “到了……”
  所有人顿时都打起了精神。
  要开始收土豆了。
  张信的眼睛发光,虽然此前已收了几亩,可是密植的几亩地,却一直没有动,就想看看效果呢。
  方继藩也打起了精神,不过他先看向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自也是急切的,他站了起来,用手拍了拍自己后臀上的泥泞。
  朱厚照一直盯着父皇的手,看他在‘臀部’拍了拍,手上也沾了‘泥’,下意识的,朱厚照打了个冷颤,他决定,要好好保守一个秘密,这辈子,打死都不说出来。
  弘治皇帝道:“收吧,朕要看看,此物能产几何!”
  “遵旨!”


第三百零四章:干得漂亮
  终于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
  其实方继藩的心里是有些紧张的,虽然这土豆已经经过了一轮育种,可方继藩却知道,这时代的土豆,显然比后世相差甚远。
  方继藩亲自捋起了袖子,一干校尉们亦是个个龙精虎猛的样子,磨刀霍霍。
  张信神色肃然,亲自命人拆了暖棚,一亩土豆田便绽露眼前。
  弘治皇帝看着这绿油油的一片田地,目中深处带着深邃。
  身后有人窃窃私语,似乎对这土豆田带着几分怀疑。
  这……当真是主粮?
  此时,已有人搬了大秤来,一边有千户所的书吏专门预备记录。
  万事俱备,方继藩倒没有打算做旁观的大爷,亲自蹲下,自地里刨出了第一株土豆。
  这是一串比鸡蛋还大的果实,轻轻刨出之后,一旁的校尉立即自方继藩手里接过,双手捧着,徐徐到了另一边。
  书吏开始落秤:“三斤六两!”
  接着,十几个校尉一同下地,开始在地上刨出一串串的土豆,而书吏报的数目也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很多来不及上秤的,则堆砌在一旁。
  “三石……”
  当书吏报到了三石时,弘治皇帝的瞳孔已经开始收缩了。
  主粮……三石……这意味着,它的产量已经开始超过了南方的稻米了。
  岂不是说……有了红薯,有了土豆,大明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缺粮的问题?
  而今天下的人口,朝廷黄册中所统计的,不过是两千万户罢了,若是加上隐户,至多也不过三千万户,人口不会超过万万之数。
  现在,单凭稻米和麦子那可怜的亩产,确实已经捉襟见肘,而若能在大漠以及辽东种出三石的主粮,又可养活多少人口啊。
  只是显然……还没有结束。
  一旁还有堆砌着的许多土豆,地里的土豆也在继续刨挖。
  “五石!”
  报到了这个数目时,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几乎感觉自己要疯了,头皮发麻。
  五石……是五石啊……
  这产量,已超过了整个南方稻米的一倍,这样的亩产量,已经堪称恐怖了。
  这可是主粮啊。
  弘治皇帝不由自主的踩着泥泞,踏步向前走去,而后走到了方继藩的身后,接着微微的弓着身子,似乎想要瞧清楚方继藩是怎么将这一个个土豆刨出的。
  只见方继藩用手轻轻地拨出了一层层的浮土,接着一枚果实出现,连着根茎,接下来是第二颗、第三颗,一大串的土豆轻轻的被方继藩拔了出来。
  弘治皇帝已觉得自己的脑子彻底的乱了。
  陛下目瞪口呆,而刘健诸人,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当书吏报到了十石的时候,空气中,直接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十石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在现有的土地之下,大明的粮产可以直接翻上三倍。
  三倍啊。
  这倒还罢了,最重要的是,辽东和大漠若是也能种上,那么又可增多少粮食,可以养活多少人口?
  这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红薯足以使大明不再有灾荒,而土豆,则是可以使天下人都能饱食。
  刘健按捺住了心里的激动,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秤,生怕有人动了手脚。
  可是,收土豆的程序还在继续,旁边小山一般的土豆,一个个上秤,源源不断,让人目不暇接。
  “十五石!”
  那翰林学士,已是捂住了自己的心口,觉得自己的心跳动得太厉害了。
  他满脑子嗡嗡的响,这……算是大治之世吗?糟了……糟了,他脸色一变。
  在这转念间,他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
  得修书,得赶紧的修书回乡啊,沈家乃是大族,是乡中一等一的大户,有良田千顷,这是沈家的祖业,是根本。
  自成化年开始,随着天下太平,人口愈来愈多,人多而地少,导致地价不断的攀升,短短二十年间,粮田的价格增加了三倍有余。
  士绅们,都在急着眼的兼并土地。
  为何?
  因为可以预见,未来的人口只会越来越多,而土地……终究是有限的,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也是极其有限,谁有地,谁有粮,就意味着,别人饿肚子,自己不必饿肚子,饿肚子的人为了吃粮,他们可以甘愿付出一切,因为你不吃粮,你就得死,你想活,就得卖儿卖女,卖掉一切值钱的东西换来粮食。
  在大明,兼并土地,乃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沈家就有很多地,很多很多。
  只是现在……
  这位翰林学生,听着那书吏一次次的报出的数字,直感到心惊胆跳,使得他的脑海里很大胆的冒出了一个念头……那么多的地,得卖。
  当粮食越来越多,人们就不必担心挨饿了,地价肯定会大跌。
  倘若再有吃不饱的流民往辽东,往大漠去,那里有的是的土地,只要肯开垦,那么……这地价还怎么涨得起来?
  他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此时此刻,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亩产十五石,这是砸人饭碗,可又是救济了天下人啊。
  道德和利益,在他脑海里不断的摇摆着,摇得头晕脑胀,他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浮出了苦笑。
  “二十石。”
  这个数目自书吏口中报出来的时候,沈文的脸已麻木了。
  十五石和二十石有分别吗?
  有个蛋的分别,大明的人口就算是再增长一倍,也养得活。
  在另一边,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收着土豆,他已忘了书吏的报数,他只专心致志地看着方继藩的手在地里翻飞,变得越来越熟练。
  不可遏制的,弘治皇帝居然也蹲了下去。
  你方继藩可以。
  朕也可以。
  他学着方继藩刨土的样子,朝着地里挖,刨啊刨,却是刨了个空。
  方继藩侧目,不禁一脸懵逼地看着弘治皇帝:“陛下……那个……您挖错地方了,这是地,那里……是引水的沟渠。”
  “噢。”弘治皇帝没有因为方继藩小心翼翼的提醒,而有任何羞愧,朝着方继藩所指的方向,终于,他刨出了一个土豆。
  这沉甸甸的果实,落在自己的手里,弘治皇帝奇怪地看着这果实,即便这果实上还沾满了泥水。
  一旁接土豆去上秤的校尉不敢去接,吓得脸色惨然,他楞在田垄里,显得不知所措。
  倒是萧敬,顿时明白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陛下一眼,没有相劝,陛下都亲自动了手,他还能闲着吗?
  身后,一个小宦官想要上前帮着刨土豆,萧敬却是用杀人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小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后退了三步。
  这等马屁,也是你能拍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有资格?
  萧敬心里冷笑,可随即又露出了谦和的笑容,同样蹲在了地上,和弘治皇帝齐心协力的刨出了一串土豆来。
  “二十五石……”
  这个数目报出来的时候。
  翰林学士沈文,生生的栽倒在了地里。
  彻底昏死了过去。
  怒极攻心啊。
  倒也未必是怒极攻心,只是,这太震撼了,他心里有太多的念头,他自然知道,这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沈家就算是损失一些利益,若能换来太平天下,又何尝不可。
  可心里,又有一丁点小小的痛心,祖产啊,那些都是祖宗的地啊,不卖,就可能坐视地价跌一轮,最后越来越没有价值,可若是卖了,自己……岂不和方继藩一般,成了崽卖爷田的败家子?
  于是乎,当听到二十五石时,他终于承受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
  更奇葩的是,此刻,这位翰林学士昏厥在地,居然没有人搭理他,倒不是沈文的人缘糟糕,而是因为……大家的精力都没放在了别的地方。
  “三十石……”
  蹲在地上,已一身泥泞,污浊不堪,挖出了几串土豆的弘治皇帝,顿时身子一震,手还伸在泥里……
  弘治皇帝的眼睛有些红了,不是想哭,而是激动到无可克制自己了。
  一旁的萧敬,愉快地跟着陛下刨着土豆,一见陛下如此,也停了手,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这是上天赠与陛下的大礼啊……”
  萧敬压低着声音,向弘治皇帝道。
  弘治皇帝这才缓过神来,而后看了方继藩他们一眼,又默默的继续刨。
  当数目报到了三十三石的时候,一切……都进入了尾声。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腰有些疼,这时候,他才体会到了张信和朱厚照的感受,务农……真的辛苦啊。
  他巍颤颤的,在一个校尉的搀扶下起身,口里喘着粗气。
  三十三石,可谓是大大的超过了自己的预料之外。
  自然,这三十三石中也不无水分,比如,土豆在上秤时没有洗干净,因而,上头还沾了不少的泥。
  又比如,许多坏了的土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上秤再说。
  真实的数目,可以称之为粮的,多半也不过二十三四石罢了。
  可这又如何呢?无论是笼统的数目还是精确的数目,这数字都已横扫了一切,远超大明君臣们眼里,一切的主粮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欢呼雀跃,干得漂亮!
  这句话,说的是方继藩他自己。


第三百零五章:真香啊
  弘治皇帝要站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腰要断了。
  方才收土豆时还不觉得,可这一站起,虽是有宦官搀扶着,却已是天旋地转,萧敬眼疾手快,一把将弘治皇帝抱住,弘治皇帝才稳住。
  弘治皇帝缓了口气,左右四顾,道:“三十三石?”
  “恭喜陛下,三十三石,此天降祥瑞,大明列祖列宗们有德,苍生有幸。”
  萧敬跪在泥地里,努力的挤出了眼泪。
  弘治皇帝却懒得理他,看向了方继藩,露出了几分随和的笑意:“朕不年轻了啊,已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可从地里刨出了这么多粮,心里甚是宽慰,你们……真是我大明的栋梁啊。这东西如何吃?”
  校尉们个个挺起胸脯,却又都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要不……尝尝?”
  “当然要尝!”弘治皇帝大笑起来。
  朱厚照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方继藩当做没有看到。
  一行人匆匆回到了千户所,弘治皇帝坐下,朝众人道:“都坐下吧,朕乏了,想来你们也已乏了吧。”
  宦官们匆忙搬了椅子来,众人纷纷坐下,弘治皇帝饶有兴趣的样子,而早有人将这收了的土豆送往饭堂去烹饪了。
  土豆泥烹饪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先在锅里蒸熟,而后放一点香油,放一点盐,一起捣碎成泥,这土豆泥,便算是成了。
  即便是主食,就该有主食的样子,朱厚照似乎想到了什么,拉来了一个宦官,低声密语几句,那宦官匆匆去了。
  弘治皇帝顾不上朱厚照,事实上,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如此高产,比之红薯,还要不遑多让。
  可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好吃?
  百姓们会吃?
  这许多的疑问,俱都盘桓在他的心头。
  一时之间,心情复杂无比。
  众人见弘治皇帝无心说话,自然也就不敢放肆,只是所有人都各怀着心事,沉默无语。
  小半时辰之后,一盘盘土豆泥端了上来,所有人直勾勾地看着盘中的食物……这玩意儿,像糊糊……
  萧敬亲自端了一碟土豆泥,弘治皇帝低头看了看,这东西……真能吃?
  他踟蹰着,正待要举起筷子。
  这时,却听一个声音道:“父皇……”
  弘治皇帝抬眸。
  却见朱厚照笑嘻嘻地道:“要吃这土豆泥之前,得先来一道开胃粥才好。”
  弘治皇帝人不足笑道:“竟还有这讲究?”
  朱厚照绷着脸道:“儿臣和方继藩,都是很讲究的人。”
  方继藩有点无语,他在怀疑朱厚照在坑自己。
  朱厚照随即直接出了大堂,亲自去提了一桶粥来。
  这粥,是他方才吩咐那小宦官去置办的。
  接着,他命人取碗,提着木勺子,一勺勺的舀了粥,而后分发给在座的君臣。
  “这是何物?”
  看着这几乎不忍睹卒的‘黄米粥’,弘治皇帝却一头雾水,这是粥吗?这粥里没多少米啊,而且多是泛黄的碎米,毫无米香可言,粥水不浓,上头还飘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杂质。
  “父皇,这是黄米粥!”朱厚照老实回答。
  弘治皇帝冷笑道:“你当朕不曾见过黄米粥?”
  是啊,弘治皇帝可是体验过民间疾苦,亲自尝试过黄米粥的,味道虽称不上多好吃,却也不算太过难吃,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眼前的黄米粥,和自己在宫中所吃的黄米粥联系起来。
  朱厚照正色道:“父皇当然知道黄米粥是什么样子,可是儿臣却知道,父皇一定是不知道寻常百姓所吃的黄米粥是什么样子。父皇在宫里想要体验民间疾苦,只需一道口谕,御膳房自会尽力去筹办,可他们会如何置办黄米粥呢?想来,还是要精选最好的黄米,颗颗饱满,每一粒无不是精挑细选,此后再将米掏得干干净净,洗去一切杂质,用柴火细细的熬个几时辰,再放入一些蜂蜜,或是一些白糖,说不准,还要给父皇配上一碟小菜,送会送到父皇的跟前去。”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最后道:“父皇,儿臣说的没错吧。”
  “……”弘治皇帝有一种感觉,自己的脸正被人啪啪的在抽,脸火辣辣的,有些疼。
  可是……他看了一眼萧敬,萧敬弓着身,低垂着头。
  弘治皇帝已经明白什么了,只抚案,默不作声起来。
  朱厚照这时又道:“老方……啊,不,新建伯方继藩,曾对儿臣说过一个笑话,说是无知的老农,在想着紫禁城里的皇帝老子……”
  方继藩猛的身躯一震,立即道:“殿下,不要胡说,臣没有说过皇帝老子这样的话,臣说的是,老农畅想着紫禁城中的圣皇……是圣皇帝,不是皇帝老子!”
  朱厚照干笑道:“好好好,就算是圣皇老子吧,这老农便在想,圣皇他老人家会怎样种地呢?圣皇他老人家耕地时,一定是用金扁担,或是金锄头的吧。”
  此言一出,弘治皇帝一愣,随即莞尔。
  刘健等人也跟着笑了。
  老农无知,此等笑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厚照随即道:“可是……父皇……儿臣这个人比较耿直,就直说了吧,这老农无知,父皇岂不也很无知吗?老农们不知父皇在宫中不需耕地,而父皇身在宫里,所想的百姓疾苦,又岂不是如此呢?就说这黄米粥吧,儿臣不客气的说,父皇所喝的黄米粥,和老农们所喝的黄米粥,名字虽然相同,可其实就是两种全然不同的东西。就如父皇的尚膳监里的参汤,和寻常人所喝的参汤,也是全然不同的。”
  “父皇平时不是一直让儿臣体验民间疾苦,了解百姓的苦楚吗?”朱厚照说到这里,骄傲地挺起了胸脯:“儿臣体验过了,黄米粥也喝过了,这便是寻常老百姓真正作为主食的黄米粥,父皇不妨也试试看。”
  “……”
  弘治皇帝没有说话,他绷着脸,低头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黄米粥。
  朱厚照的话虽然尖锐,不过这个小子,似乎一直都如此。
  可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似乎说的太过了。
  不过……弘治皇帝倒也没有责怪他,毕竟这个小子说的确实有理。
  看来……这是朕的过失啊,朕也有失察之处。
  他微微一笑道:“好,那朕就试试这真正的黄米粥。”
  说罢,他举起了粥碗,取了银勺,轻轻一舀抿了一口,随即就皱起了眉头。
  一股馊味直冲味蕾,快速地蔓延了整个口腔,这味道,这清汤寡水,何止是难吃,实是不堪入口。
  他微微的抬起眼,却见朱厚照一脸期盼的样子,仿佛早就盼望着他将这黄米粥喝个干净。
  这……
  弘治皇帝心里想,道理是有道理的,太子也确实比从前稳健了,能体会民间疾苦,这点的确很令人欣慰。可他就这么巴不得看朕的笑话吗?这……就不是理的问题了,而是……态度的问题了。
  你还是儿子吗?
  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弘治皇帝依然微笑!要心平气和,不必和他置气,今日是个好日子啊,该高兴才是。
  一碗粥,几乎是捏着鼻子喝完的,很难入口,比药还难吃。
  刘健等人见陛下一口气喝掉了一碗黄米粥,谁敢不喝?一个个乖乖的端起粥,只是……
  喝了第一口,就想死了。
  他们之中,即便是出身最低的人,那也是中等人家,否则也供不起他们读书,让他们金榜题名,许多大臣曾向皇帝上表,诉说自己家境贫寒,出身微薄云云,可实际上呢,他们心里所谓最苦寒的日子,那也是一日三餐,顿顿白米,隔三差五总能看到荤腥。
  可这黄米粥,比起他们最清淡的吃食,简直就是猪食啊。
  沈文早就醒了,他发现自己很悲哀,居然还要受第二遍苦,遭第二茬罪,这黄米粥喝了一半就差点要呕吐出来了,可他哪敢君前失仪,只能咬着牙,用自己无可匹敌的毅力,强撑下来。
  一肚子馊水味,在肚里和喉头回荡……他铁青着脸,宛如少林寺学习铁布衫的僧人,双手握拳,死死攥着,浑身肌肉紧绷,就差哎HO一声,彰显中华武威!
  百姓之苦,今日……弘治皇帝算是真真实实的见识到了,以往见到了王二,看他们家徒四壁,觉得苦。后来听欧阳志说辽东军民苦,弘治皇帝也觉得苦,似乎觉得自己已感同身受了。
  可是今日这黄米粥,才是真正的苦。
  “请陛下用土豆。”
  方继藩看君臣们难受,良心受了谴责,太子殿下还真是发人深省啊,用自己对付他的一套对付到了他爹的头上。这家伙……迟早是会作死自己的,方继藩觉得该告诫自己,和这喜欢作死的家伙划清界限为好。
  此时,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银勺,舀了一口土豆泥。
  这土豆泥入口,弘治皇帝就觉得有某种说不出的味道。
  弘治皇帝细嚼慢咽着,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该如何形容呢?
  最后,他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真香啊!”


第三百零六章:天下大治
  是真的很香啊。
  弘治皇帝并没有刻意的浮夸,实在是……这辈子很少能享受到如此惬意的感觉了。
  那土豆泥,比他寻常所吃的膳食,竟还好好吃一些。
  于是,他大快朵颐,方才劳作之后,本就腹中空空,又吃了那黄米粥,如今,真觉得这土豆泥,如山珍海味一番。
  刘健等人,也已饿了,吃了那黄米粥,再吃土豆泥,都如陛下一般的感受。
  众人吃的不亦乐乎,一盘土豆泥,吃了个干净。
  摸摸肚皮,饱了。
  这种饱食的感觉……真好啊。
  为何从前,就不曾有这样的胃口呢?
  刘健已露出了微笑,对这土豆,他已有了更好的印象,方继藩等人,没有吹嘘,这……理应是主粮。
  看着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都是欢笑一堂,方继藩绷着脸,一点都不觉得轻松。
  尤其是看到朱厚照,贼笑的样子,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后襟发凉,太子殿下这钢丝走的……
  弘治皇帝吃罢,抹了抹嘴,叹了口气:“有此粮,朕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健巍颤颤起身,朝弘治皇帝行了一礼:“陛下圣德,屯田千户所上下,亦是功不可没……”
  这是要请功了。
  对刘健来说,以方继藩等人的功劳,怎样封赏,都不为过。
  正可是粮食啊,能养活多少人,解决多少问题?
  弘治皇帝颔首,若有所思,看向朱厚照:“你是太子,若卿是朕,会如何?”
  朱厚照咋舌:“儿臣不敢说。”
  这时,他倒知道‘谦虚’了。
  弘治皇帝便道:“屯田千户所,即日起,准其出关,试种土豆,准其招纳流民,在关外选址,招纳流民,各处关隘官军,应予配合。眼下最重要的是,在关外种出土豆来,倘若如此高产的主粮能在关外开花结果,那么,这便是对鞑靼人的致命一击了。”
  弘治皇帝说罢:“方继藩,朕想问你一个问题。”
  方继藩一脸诧异。
  他原以为论功行赏的时候到了,谁料到,这个时候,竟是问一个问题。
  啥问题?除了微积分之外,方继藩也不是吹牛……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朕问你,三皇五帝,存在吗?”
  “……”
  谁也没有料到,陛下竟问出的是这个问题。
  那沈文正摸着自己的肚皮,觉得舒服了一些,可如今,却有点懵逼。
  因为这个问题,陛下曾问过自己。
  可现在,陛下再问方继藩,答案显而易见,陛下对自己的回答很不满意。否则,又怎么会问方继藩。
  弘治皇帝徐徐道:“朕一直在想一件事,朕问过许多人,都不曾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你在西山,鼓捣你的新学。”
  学问,是不能用鼓捣来形容的。
  方继藩道:“陛下,这是臣的门生,王守仁的学问。”
  “你倒是将这推的一干二净,天下谁不知,这王守仁是从你这学来的,少来和朕绕圈子,朕听说,你和王编修,在此提倡新学,因而,朕想问,你们新学,对这三皇五帝,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沉默了。
  泪流满面。
  明明就不是我的学问啊。
  内心的正义,不容许自己去冒名顶替别人的学问,这……太可耻了。
  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尤其是沈文,他心里对新学,是鄙夷,这种自信,来源于他多年的经验,天下新冒出来的学问,何其多也,可有谁能取理学而代之?
  何况,自己堂堂翰林学士,回答尚且不能让陛下满意,你方继藩乳臭未干,跟着一群读书人在此离经叛道,不过是年轻人们的胡闹罢了,等你们年纪大了,方才知道,何为正途。
  他捋须,面带微笑。
  “很重要吗?”方继藩突然开了口。
  一语惊人!
  三皇五帝,怎么可以说不重要。
  此乃圣贤啊!
  弘治皇帝沉默着,依旧凝视着方继藩。
  许多人懵逼的看着这个素来在京里总能发出奇怪议论,同时,总能做出出格事的家伙。
  方继藩叹了口气:“其实,三皇五帝,一丁点都不重要啊。圣人推崇周公,为何不见天下的读书人,推行周制?周人的土地制度,乃是井田制,这是周礼中的规定,为何……无人推行?甚至连孔圣人,对推行井田制,没有表现过赞同?”
  “……”本来,沈文听到方继藩的第一句话,想要驳斥,可是第二句,令他骤然如斗败的公鸡。
  井田制,才是当今天下,所有儒生们的梦魇。
  他们读周礼,却不敢恢复周朝的礼制。为何呢?因为周朝的礼制,说穿了,是公有制。
  来,大地主们,咱们互相伤害啊,咱们土地充公好不好?
  所以,人们对周礼,倒背如流,将其列为四书之一,上下数千年,只有一个人,他叫方孝孺,就是文皇帝靖难之后,宰了的家伙,他曾旗帜鲜明的支持恢复井田制,然而,没有人搭理他。
  因为,天下的读书人,真的有一头牛,怎么肯拿去充为王田呢?
  方继藩继续道:“周公也是圣贤,他的书,被列为四书,人们都说,周公制定了礼法,因此天下安定,可为何,没有人肯效仿周公去推行周人的礼法制度呢?三皇五帝,也是一样……”
  “圣人将他们列为圣贤,推崇他们行为和所制定的礼法,其实,并非是说,三皇五帝、大治之世,就一定是好的。所以,三皇五帝是否存在,其实一丁点都不重要,他们存在,谁还能找出三皇五帝大治天下的方法吗?”
  “没有人可以找到,时过境迁,即便人们知道,三皇五帝是如何使天下大治,我们后人,也未必按着他们的方子,能够做到,即便做到了,也未必能大治天下。”
  “三皇五帝若是根本不存在,又如何呢?他们不存在,读圣贤书的人,难道就放弃大治之世?难道就会失去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本心?不会的,诚如臣的门生王守仁所提倡的那样,圣贤之书,即为知,这个知里,就有大治之世,读书人对工农生出了同理之心,自然也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尝试着实现圣人之道,哪怕,大治之世,遥不可及,就如天上的星辰一般,可哪怕只要靠近一些,靠近一尺、一丈,这些尝试去靠近星辰的人,都将会彪炳史册,受人敬重!”
  “臣从来不会去想三皇五帝的问题,臣心里谨守着良知而已,有了良知,便去尝试,就如张信,在田里耕种,又如欧阳志,在锦州守城,他们都在通过心里的良知,去实践天下大治之道。”
  “所以,三皇五帝,与我何干?他们在,臣会敬仰他们;他们不在,臣和臣的门生们……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臣,依旧还会迈向那遥不可及的星辰,哪怕攀上最高的山峰,张开了臂膀,依旧距离星辰甚远,可只要更近一尺、一丈,心里,也就满足了。”
  “……”
  心存良知……尽力而为……
  弘治皇帝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沉吟着,细细的咀嚼着方继藩的话,手指轻轻在案上,打着拍子。
  方继藩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这个回答……是他胡编乱造的,逼格嘛,大抵就该是如此吧,论起装逼,本少爷不是吹嘘……
  弘治皇帝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很有意思,有些心意。不过……还差那么一点……”
  “……”
  方继藩却也笑了笑,他无所谓:“臣才疏学浅,陛下学贯古今,臣拍马而不能及也。”
  弘治皇帝随即又笑道:“你们这些想要追逐星辰的人,真是可怕啊。方继藩是一个,欧阳志是一个,王守仁,还有你其他的几个弟子?是了,还有张信,以及这些在屯田千户所里的上下人等,朕不知,西山这里的旷工们算不算,那么,索性,这个王三,便也算一个吧……对了,还有这些学童,他们还小,或许还不知天上的星辰是什么,可迟早有一日,朕知道,他们会依循你们的足迹的。”
  说到此处,他不禁叹了口气:“可是朕老了啊,身子也不好,所以,真的羡慕你们,羡慕你们敢做敢为,你们……放手去追吧,若是摔了跟头,朕给你们撑着,你们若是有人跑不动了,朕总会给你们一个歇脚之处……”
  方继藩有点不想和弘治皇帝聊天了,自己打个比方而已,可结果,弘治皇帝也开始不断的借用各种的暗语。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你们追的时候,带上太子,太子还年轻,正因为年轻,将来,还有许多施展拳脚的地方。土豆……这份大礼,朕收了,推广的事,朕不操心,这是你们屯田千户所的事,朕唯一做的,就是在旁看着你们,想看看,你们距离那星辰,可以近到何种地步。”


第三百零七章:碧血丹心
  弘治皇帝的话,还是令方继藩很感动的。
  一群年轻人胡搞瞎搞,虽也有一些成绩,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年长者或是君王,会对这些年轻人说出这番肺腑之词。
  方继藩读史,看多了所谓的帝王权术,这些……或许是必要的,始皇帝是如此,汉武帝是如此,唐太宗玄武门变乱,亦是如此,宋太祖所谓的杯酒释兵权,又何尝不是如此?以至到了大明,太祖高皇帝的胡惟庸案、蓝玉案的大肆株连;到了文皇帝的靖难,乃至迁都。
  这些古来的好皇帝们,无一不诠释着,想要有所作为,想要成为好皇帝,就必须一将功成万骨枯,要踏着万千人的血泪和委屈去做大事。
  可那些丰功伟绩固然名垂青史,万千人称颂,却又有几人记得那千千万万的委屈和血泪呢?
  方继藩是个现代人,现代人自有现代人的意识,可到了弘治皇帝面前,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他也相信弘治皇帝做为一个天子,是有其权术的,可是这种权术不多,他是一个真挚感情的人,一个和自己一样,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所以……
  方继藩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弘治皇帝所折服了,就如被施了紧箍咒的猴子,上一世所学的平等思想,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卧槽……老祖宗们厉害了,还能反向洗脑了。
  虽是吐槽,可依然还是感动。
  陛下当着众臣说出了这番话,等同于给想大展拳脚的一群年轻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使劲折腾去吧。
  直到弘治皇帝心满意足的命萧敬带着几袋子土豆,打算进宫里,让尚膳监御膳房弄点土豆泥,接着便带着一干欣喜若狂的老臣们摆驾回宫。
  方继藩的心底还是暖呵呵的。
  做了这么多的事,没白效力啊。
  毕竟在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
  此时,他的脑海里只冒着一个念头,我方继藩要为大明尽忠,要为陛下效力,哪怕没有女朋友,也在所不辞。
  方继藩带着西山人等,远远的眺望着弘治皇帝,目送圣驾的影子,他看到了朱厚照,朱厚照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样子。
  可他还是乖乖的跟着弘治皇帝回宫了。
  待那圣驾去远,方继藩深吸了口气,回眸看了看张信,又看了看许多熟悉的面孔。
  众人也看着他。
  他们的眼里挂着晶莹的泪水,似乎……感触很深。
  陛下圣明啊!
  方继藩却突然道:“是不是感觉少了一点什么?”
  张信等人,显然还在方才的情绪中,方继藩的这句话,实在太有违和感了,故而大家一脸懵逼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摊手道:“封赏呢?”
  “啥?”众人一个个噤声。
  “老子立了大功啊,咱们千户所上下都立了大功啊!”
  天坑,这绝对是天坑啊。
  这不是故意的,方继藩以后宁可姓猪。
  除了一把小小的感动之外,特么的,没有赏赐啊。感动了一把,骗了一点眼泪,然后人就跑了……
  风萧萧兮……
  见方千户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张信等人拉下了脸来。
  张信正色道:“卑下敬重方千户,方千户于我们而言,便如父母,给我们了一个新的活法,令我们才知道,原来世界竟可以如此的广阔。在卑下们的心里,千户犹如美玉无暇,可是今日,卑下有一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你不要讲了。”方继藩摆摆手。
  他知道,张信他们此刻一定心潮澎湃,早已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了,他们定会振振有词的告诉自己,为朝廷效忠,怎么能以封赏为目的呢?又或者说,我等世受国恩之类的话。
  “一群白痴!”方继藩心里暗暗鄙视,有奖励,才有更大的动力啊!
  算了,吃土豆烧牛肉吧,折腾了一天,真是又饿又累了。
  于是接下来,千户所里大摆宴席,各种相关于土豆的烹饪,摆了几十大桌,热腾腾的酸辣土豆丝、土豆烧牛肉,土豆煲牛腩、土豆饼,统统搬了上来,还有那自江南送来的女儿红,管够。
  在这寒冬腊月里,温上一些江南来的黄酒,这已过滤了杂质的酒水,口感极佳,方继藩无法理解,穿越者为何会对二锅头感兴趣,在这个时代,有如此佳酿,所谓的二锅头简直就是难以下咽了。
  “真是糟践了啊。”王金元坐在了方继藩的下首,他拼命地喝着女儿红,生怕浪费了,抹抹嘴,即便是他这等‘小土豪’,也不禁为新建伯的奢侈而摇头。
  这些都是珍藏的佳酿啊,拿来摆酒?有银子也不是这样糟践的,看着账面上少掉的数字,王金元心疼得厉害,这也是银子啊。
  “新建伯……”王金元左右张望,低声道:“省着点儿喝,可不能让校尉和力士们养成了这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习惯,不能惯着啊,若是将他们的嘴养刁了,将来……可怎么养得起……”王金元想哭:“会穷死的。”
  方继藩拍了拍他的背,却是豪气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从今儿起,酒肉都将暴跌,你信不信?亏得你还是买卖人,看不穿啊。”
  王金元心头一震,他能混到今日这般,自也不是蠢人了。
  猛地,他想到了什么。
  不错……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土豆的出现,红薯的出现,会发生什么?
  眼下大明的粮产,尚且可以勉强养活自己,现在多了红薯如此多的辅粮,多了土豆此等高产的粮食,可以吸纳大量的流民。
  这就意味着,大明不缺粮了。
  不缺粮,多余的粮食会有人拿去酿酒,有人拿去喂牲畜。
  这酒水为何值钱?
  因为酒水需要粮食才可以酿出来,一斤酒,十斤粮啊。朝廷对于谷物酿酒的行为,历来是反对的,认为这会助长奢侈,若是人人效仿,富户大肆酿酒,而市面上的谷物势必暴涨,将大大伤害平民百姓。
  可现在……
  一切都已不是问题了。
  这么多粮堆满了谷仓,不拿去酿酒,不去喂牲畜,还能拿去做什么?
  方继藩朝他眨眨眼,唇边勾起了一丝笑意,道:“好生琢磨琢磨吧,想想如何趁机做点买卖,这世上的买卖无非就是看谁占了先机而已。”
  王金元的眼眸里浮出了一丝精光,随即神采飞扬的道:“懂,懂,小人懂了,谢过新建伯提醒,是小人糊涂,小人敬您一杯。”
  吃到了一半,外头却有人嗖的一下冲了来。
  大家注目一看,竟是朱厚照。
  朱厚照乖乖的跟着弘治皇帝回了京,而后又乖乖的说回东宫去休息。
  一和父皇分道扬镳,他就心急火燎地又往西山赶了。
  “饿死了!”朱厚照直接挤开了王金元,坐在了方继藩的身边:“碗筷拿来,给本宫多盛点牛肉。”
  “殿下……您……又回来了……”方继藩震惊了,来回二十里地呢,就算是快马,那也够呛的,殿下真是神速啊。
  朱厚照龇牙咧嘴,一把揪住方继藩的领子。
  “牛是本宫杀的,本宫清早就留着肚子,就等着这烧牛肉呢,你好歹毒的心思……”
  “……”方继藩作为少詹事,教育太子,责无旁贷,于是板起了脸道:“太子殿下慎言,我大明历来重农,牛乃农耕神器也,太子殿下何时杀的牛,有人看到吗?有人证吗?”
  “嘿嘿……”朱厚照倒是惊醒了,挠挠头道:“你呀,假正经太会装了,难怪父皇喜欢你,而不喜欢本宫……”
  切……
  方继藩鄙视他。
  ……
  在皇宫的暖阁里。
  弘治皇帝还沉浸在土豆的喜悦之中。
  傍晚的时候,他特意命人蒸了土豆泥,愉快的坐在暖阁里,看着这如糊糊般的食物,拿了勺子,一口口的吃了起来。
  将来在大明,会有许多百姓都以此充饥。
  味道依旧不错。
  唯独不好的地方,就是为何总感觉晚上吃的,没有白日吃的香呢?
  就这转念间,弘治皇帝倒是想起了点什么,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饭前的那黄米粥,才是真正的开胃之物啊,百姓们现在吃的,就是那等黄米粥,对他而言,土豆可能不过是一般的膳食,可对于百姓们而言,以后不必再吃黄米粥,却有数之不尽的土豆、红薯,甚至将来连谷物都将不再奢侈,这于他们而言,是何其幸运的事。
  所以……虽然觉得有些腻,可弘治皇帝依旧吃得很愉快。
  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舒服!
  此乃与民同乐者也!
  片刻之后,萧敬小心翼翼的步入暖阁,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恭谨的候着。
  弘治皇帝收敛起欣慰的笑容,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得尽力装出不苟言笑的样子,沉声道:“太子……那儿,打探得如何?”
  回来的时候,弘治皇帝就觉得有点儿古怪了,总觉得太子心里藏着事,所以他欲擒故纵,假装没有看见,却是偷偷的命人盯着,想要看看,自己这儿子到底又在搞什么名堂。


第三百零八章:天下之福
  听着弘治皇帝的询问,萧敬笑容可掬。
  可他心里却是难受无比。
  作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东缉事厂的厂公,他最怕的,就是陛下明令自己前去查太子殿下的底细。
  为何当初土豆的事,萧敬懵然无知?其实根本原因就在于,太子殿下就在西山。
  因而,东厂极力避免前去西山密查。
  这等事,实在有太多忌讳了!
  太子殿下,就是将来的天子啊。你东厂居然敢密查太子,将来任何人,只要偷偷的打个小报告,太子殿下,这位将来的皇上,会怎样想象呢?
  无论最终会产生任何联想,萧敬的麻烦可就不小了。
  因而他必须得装糊涂,东厂那儿也绝不敢去西山设置什么密探,因为只要太子殿下将来知道,无论查没查到什么,查到了是否密报给了陛下,这都可能是将来萧敬不得善终的把柄。
  厂卫无孔不入,却又必须得清楚什么人是可以探查,什么人,你得躲得远远的,不该问的东西,半句都不可以问,就算有人将这些消息,送到你东缉事厂的大堂,萧敬也绝对看都不敢看。
  以往,皇帝陛下至多问问太子在干什么,而萧敬的回答很简单,这根本不需要秘访,只需让个人明目张胆的跑去詹事府,问一问殿下的行程就可以了,这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一切都有记录可查,可现在,却等于是打探太子殿下的私密了,这……就难保未来不会留下隐患啊。
  可陛下既然问起了,而且点明了东厂要查个清楚,他若是不去,陛下这儿便没法交代,若是今日在陛下面前有丝毫隐瞒,那就更严重了,这属于知情不报,欺君罔上。
  所以……萧敬虽是笑吟吟的,可心里却是委屈巴巴的。夹在这对皇家父子之间,真是难做人啊。
  此时,萧敬也只能如实道:“陛下,太子殿下到了东宫,转悠了一圈,又去了西山。”
  “噢。”弘治皇帝握着勺子,依旧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土豆泥,看似无关紧要,可这不露声色之下,却显然对萧敬所密奏的事尤为关心。
  “而后呢?”
  见萧敬没有继续说下去,弘治皇帝追问。
  “殿下去了西山,吃土豆去了。”
  “是吗?”弘治皇帝低头,看着盘中的土豆泥,这小子还有这个爱好?
  可是……只因为这个吗,那为何不和朕直说?又为何如此的鬼鬼祟祟呢?
  “还有吧?”
  弘治皇帝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敬。
  他知道肯定还有内情。
  太子是什么样子的,他这个做父亲的若是不知道,那就真是太失败了。
  萧敬被弘治皇帝看得心里发毛,一脸苦瓜相地道:“太子殿下吃……吃的是……是土豆烧牛肉。”
  “……”
  弘治皇帝一听,下意识的看了看盘中的土豆泥,满肚子一股土豆味,令他打了嗝……
  土豆……烧牛肉……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漫不经心地继续问:“牛肉何来的?”
  “死了,所以方继藩买了来,将其屠宰烹饪。”萧敬道。
  听到这里,弘治皇帝绷着脸,沉声道:“是太子买去的吧,不要都算上方继藩,朕知道有些事,你不敢说。”
  “这……”萧敬感觉手心都冒汗了,心里甚至颤了颤,却只好点头道:“好像是的。”
  “此牛,如何死的?”
  陛下越是追根问底,萧敬的压力便越大,因为他知道,或许陛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叫洞若观火,倘若自己隐瞒了什么,都可能使陛下对自己产生怀疑,他的好日子也就真的到头了。
  萧敬硬着头皮道:“从顺天府和当地保甲长以及本地士绅那儿的调查来看,这牛是被天降的巨石啪嗒一下,砸死的。”
  “啪嗒一下,天上掉下来的?”弘治皇帝的唇边勾起一笑,只是这笑明显的带着几分嘲弄:“你走在街上,天上会啪嗒一下,掉下巨石吗?”
  “奴婢……”萧敬连忙拜倒道:“其实也查过,这等事也不是没有的,厂卫这百年来,有不少关于天外飞石的记录,譬如就在弘治三年……”
  “少说这些。”弘治皇帝瞪了萧敬一眼,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萧敬咂了咂嘴,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儿苍白,他努力的笑起来:“那个……陛下,他们是有宰牛书的。”
  弘治皇帝抬眸,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道:“再关注一下,从今日起,西山附近的庄户所养之牛,是否还有陆续走失和异常之事,死了多少,走失了多少,俱都报来。”
  “这……陛下,是不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你不明白,凡事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给朕盯着吧。”
  “是。”
  萧敬实是不愿去给弘治皇帝盯梢这个,他……怕死,可没有法子,只好行了个礼,口称遵旨。
  ……
  京师上下已是群情汹汹,无数人都想看看这土豆为何物。
  事实上,在京师附近,一些地价已经开始有所动摇了,更多人前往西山,想要一探究竟。
  犹如耍猴一般,在密植的土豆地里,暖棚已经拆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读书人和地方的士绅。
  校尉和力士们个个神气活现,今日他们换了新衣,将这土豆地围住,接着便有校尉们开始刨土豆。
  一石、两石……十石,人们激动地报出了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叹的数目,有年老者,虽是须发皆白,此刻却是滔滔大哭起来。
  “上天垂怜咱们百姓啊……”年老者涕泪横流地道。
  这辈子,能见这样的景象,算是没白活了。
  其实这老士绅在京畿附近也有一些田,是个老秀才,此后屡试不中,索性便不考了,好好的守着自己的家业,含饴弄孙。
  地价一跌,于他而言,是有些肉痛的。
  可说来也怪,他自己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读了一辈子书,所求的不就是仓廪足,而百姓知礼吗?所求的,不就是天下无饿殍吗?
  眼看着这土豆一个个刨出来,人们报出一个个数目,这老秀才的心在颤抖,完了,地肯定不值钱了,不过……似他们这样的人家,有榨油的作坊,也养了一些畜生,日子倒也依旧还能维持过去的体面。
  其实地还是这些地,这地里能长出更多的粮食,日子只会更富足,跌的地价,终究只是纸面上的数目罢了。
  老秀才老泪纵横,像做梦一般,等报到了三十石的时候,他长长的呼了口气,眼睛放光。
  “好,好的很哪,太平盛世,有什么不好。”老秀才摇摇头,激动地和身边或脸色有些难看,或是激动,或是心有些些疼,却终究,还是喜悦起来的人道:“从前是咱们有饭吃,可有人饿肚子,而今人人都不缺粮,哪里糟糕了?这土豆种的好啊,咱们是圣人门下,所求得,不就是如此吗?有些人啊,叶公好龙,平时呢,振振有词,天天以圣人门下自居,可就因为土豆出来,地价动摇了几分,便要跺脚骂娘,这天下人都有饭吃了,太太平平的,这土地自然也就不稀缺了,跌一点银子,本就是理所应当的,此等人,无耻之尤,老夫羞于此等人为伍!”
  一通咒骂,倒是令许多人深有同感,纷纷点头。
  圣人书,还是有好处的,士绅们都读过书,毕竟这土豆的出现,还不至彻底败了他们的家业,只是比起寻常人,他们会受损一些利益罢了。因而,老秀才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让大家兴趣又高昂起来。
  人群之中,有人道:“走走走,去尝一尝这土豆,觉得好的,屯田千户所颁发粮种,谁想种,自可带回去播种,副千户张信已刊发了他的红薯、土豆播种和食用之法……”
  “走,尝尝去。”
  饭堂里,人声鼎沸。
  一头牛在后厨里已剥了皮。
  朱厚照朝着这牛傻乐,真是运气啊,近来不知为何,总是有牛不长眼,出门吃草竟也不看黄历,意外的灾祸,总是会突如其来。
  方继藩则是浑身冷汗淋漓,看着伙夫们拿着解牛刀,剥下牛皮,方继藩心里已明白,接下来,肉牛养殖计划已经刻不容缓了,否则……自己迟早会被人害死的。
  饭堂那儿,一群人先唱了黄米粥,个个叫苦,接着半碗土豆泥上了来,众人一尝,于是纷纷大呼痛快。
  可随即,一个招牌挂了出来‘土豆烧牛肉:一两’,‘酸辣土豆丝,三百钱’。
  “……”
  众人咀嚼着口里的土豆泥……突然,有一丢丢的被强行宰客的感觉。
  “来,尝尝吧。”老秀才一拍桌子,很是豪气地道:“给老夫来一个烧牛肉,来一个土豆丝。”
  牛肉,本就是奢侈品,而土豆烧牛肉,更是所有人一辈子都没有尝试过的佳肴,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西山,岂可空手而归?
  银子……是小事!
  地价都亏了这么多了,还在乎再被宰这么一二两银子吗?


第三百零九章:临危一死报君王
  众人吃饱喝足了,直呼痛快。
  痛快之后,西山学院便开课了。
  来都来了,自然不免有人想去看看那新学到底新在哪里。
  而人群之中,一个头戴纶巾,却不太显眼的人,也随着人潮流动。
  土豆烧牛肉,真的很好吃啊。
  越是好吃,这个人越是恨不得揪着自己的儿子痛打一顿。
  短短的时间里,西山附近,莫名其妙的死了三十多头牛。
  牛是小事。
  逆子胡闹,才是让他上心的。
  来人……正是弘治皇帝,身边一干禁卫拥簇着他。
  其实弘治皇帝年轻时,也喜欢夜游,反正在宫外瞎转悠,去哪儿都好,别让外臣们知道就行。
  而如今,他年纪大了,这样夜游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只是今夜出来走动时,让他想起了朱厚照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时候的朱厚照才七八岁,自己就如寻常的父亲一样牵着这孩子的手,朱厚照总是会问出许多不可思议的问题。
  “父皇,我以后会做天子吗?可为何做了天子,出宫在外,还得要鬼鬼祟祟的?”
  “父皇,儿臣是母后所生的吗?为何母后总是抱着妹子,而不抱着儿臣?”
  “父皇,你为何不近女色,儿臣听人说,父皇有难言之隐,难言之隐是什么?”
  弘治皇帝那时,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无论儿子问多么奇怪的问题,总是耐心的回答,哪怕许多问题……很糟糕。
  可是……后来却是变了。
  孩子还是那个孩子,太子的性子,没有变。
  而自己的舔犊之心,又何尝有过变化呢?
  只是,心态变了啊。
  这些日子,他愈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可避免的变差了,甚至偶尔会犯晕,早不如盛年时的样子。
  太子的年岁越大,他越发感觉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不只是自己的儿子,而将是大明朝未来的皇帝。
  他开始变得严厉和苛刻起来。
  防微杜渐,乃是身为父亲的本能。
  三十多头牛啊。
  在弘治皇帝边走边陷入深思得时候,在他的后头,亦步亦趋的跟着萧敬。
  萧敬警惕地看着左右,他显得很担心,天色很晚了,陛下居然还不肯回宫,如是有个什么意外,他必是难辞其咎。
  偏偏西山这儿,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万家灯火纷纷点起来,格外的热闹。
  最热闹的,乃是西山书院。
  “寻到那个逆子了吗?”弘治皇帝淡淡一笑道:“寻不到,就去那儿看看吧,有人说那王守仁坏人心术,也有人说,此乃经世之学!朕想知道,这红薯和土豆为何是西山培育出来的,去看看吧,朕许诺了他们去胡闹,自然该看看他们可以胡闹到何等的地步。”
  西山书院里,等学童们放了学,这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人满为患。
  士绅和读书人不同,士绅虽也是读书人,可他们已经不再以读书为业了,或是屡屡的名落孙山,使人心灰意冷,还不如抱着家里的几亩地过日子呢。
  因而,白日吃了土豆的士绅们留下来,更多的只是看热闹的心态。
  所有人都挤在了西山书院的明伦堂里,王守仁一出现,顿时,一些专门来求学的秀才们连忙站了起来,纷纷朝王守仁行弟子礼。
  其他读书人,似乎还没有受新学熏陶,因而只是冷眼旁观。
  王守仁扫视了众人一眼,坐下,接着开始授课。
  王守仁成长了,比从前的稚嫩,更多了几分威严,他的新学理论越来越翔实,说服力极强。
  今儿是许多人是第一次听这新学的,他们听得恍然,却心里隐隐的觉得有几分道理。
  弘治皇帝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面带微笑,似乎并没有为王守仁的讲授而动容。
  其他的读书人,或许会被王守仁这样的才学所吸引。
  可弘治皇帝是何等人,自幼开始,围绕他身边的,都是当世的名儒,无论任何一人站出来,都足以使人自惭形秽。
  他们的理论功夫之扎实,他们的水平之高,甚至都不是稚嫩的王守仁可以相比的。
  所以……
  弘治皇帝,并不觉得王守仁这看似新奇的理论可以吸引到自己。
  他甚至在心里忍不住的有些失望,同理之心、大道至简、知行合一这些东西,他早就通过了方继藩和太子略知了一些,当然,他自然觉得这里头是有一些可取之处的,可作为一门学问,这一套新学理论,还是有很多的欠缺。
  理学流行了数百年,数十代天下最拔尖的理学大儒,不断的完善着它的理论,岂会是区区一个翰林,或者说是区区一个翰林的恩师,方继藩那个小子,想要动摇就可以动摇得了的?
  弘治皇帝笑了笑,便站起来,准备离开。
  可就在此时,王守仁的课授到了一半,有嗤之以鼻之人发出冷笑打断道:“纵览王先生之言,似是只要不知行合一就成了废物,读书人便是废物吗?这天底下,治国平天下的人,哪一个是废物?范文正公,敢问是不是酒囊饭袋?本朝的于少保也是读书人,他也是酒囊饭袋?”
  弘治皇帝脚步微微一滞,那四周假扮成儒生的诸禁卫们也纷纷的停住了脚步。
  弘治皇帝又笑吟吟的跪坐了下去,面露微笑。
  而此时,王守仁徐徐的抬眸,看到了提出质疑的人。
  这是个年过四旬的长者,坐在角落里,抱着手,一副鄙夷的样子。
  这种人,王守仁见得多了,更准确的来说,这样的质疑,他也见得多了。
  范文正,乃是宋时的名相范仲淹。而于少保,则是土木堡之变,力挽狂澜,保卫北京城的于谦。
  这二人的人生都有过跌宕起伏,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曾名盛一时,为天下读书人所敬仰。
  王守仁平静地道:“你是范文正,你是于少保吗?”
  王守仁这个反问,令人始料未及,那人顿时词穷,显然他永远都及不上范文正,及不上于少保。
  此时,只见王守仁又道:“可是在这世上,想做范文正,想要做于少保的读书人,却有百十万人,那么敢问,这百十万的读书人在土木堡之后,有何作为?”
  “鞑靼人来了,你们敢与之搏斗吗?”
  “……”
  王守仁简直就是教育界的老流氓,动不动就是弓马和拳脚。
  众人沉默,有些人显得若有所思。
  “你们当真能记得上于少保,有克敌制胜之术吗?”
  “……”
  “你们知道鞑靼人最擅长的是弓马,那么是否知道鞑靼人作战的弱点?”
  “……”
  “你们谁知道居庸关之外有一条河流,它叫什么,有几丈宽?”
  “……”
  “你们可知道鞑靼人的马,与西域之马,和朝鲜之马,有何分别?”
  “……”
  “怎么,回答不了?显然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可竟还敢拿范文正公和于少保来自比,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
  说到这里,王守仁叹息了一声,摇摇头道:“鞑靼人来了,天下的读书人高谈阔论的多,以为自己是于少保,是范文正公的人多,可天下的读书人,百五十万,靠着高谈阔论,却无法伤及鞑靼人一根毫毛,鞑靼人和瓦剌人,北元之后也,自文皇帝横扫大漠百年之后,他们几经死灰复燃,年年侵门踏户,以至酿成了土木堡之变,以至边镇百姓,颠沛流离,焦头烂额。百五十万读书人可有一个仗义之人敢挺身而出,拍着自己胸脯说,我虽只是区区读书人,却有制服鞑靼人的方法。”
  “即便没有,那也无妨,可是有一人敢站出来,说有朝一日,鞑靼人到了我面前,我可以将他杀死吗?”
  ……
  大家依旧静默着,只是在人群之中,许多人的神色变得复杂了。
  这显然是赤裸裸的嘲讽啊,可是一时间像是难以找到反驳的话语!
  讲到这里的时候,朱厚照和方继藩才蹑手蹑脚的来了。
  这些日子,是朱厚照最快活的时候,对他而言,这些读书人,俱都是他的恩客,全凭大家仗义疏财,自己才狠赚了一笔银子啊。
  他听着王先生的话,一脸严肃的样子,赤裸裸的嘲讽着那些空谈的读书人,心里忍不住叫了一声痛快。
  他笑着朝方继藩使眼色。
  方继藩倒是不理他!不过作为一个爹,啊,不,是一个恩师,方继藩此时倒是挺欣慰的,自己这个门生,越来越有大儒的风范了,就不知何时才能生出圣人的逼格。
  到了那时,一定是光芒万丈,亮瞎自己的眼睛吧。
  方继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守仁。
  今日王守仁,似乎有些动气。
  只见王守仁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何谓良知,良知都在诸位心中,你们崇敬范文正公、崇敬于少保,这就已证明,你们有了良知,可你们既有良知,却袖手谈着经学,又有何用?谁可以动鞑靼人分毫吗?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即便心存圣人之道,也不过是无用之人,无用之人到了临危之时,唯一的用处,不过是一死报君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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