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回京


  金陵有事要报知叙州,路途遥远,行程迟缓,但从叙州往金陵,顺辰水入沅江,再经洞庭湖入长江,一路顺流而下,巨帆兜风鼓荡,昼夜不休,最快却仅需要六七天的时间便成。
  安吉祥沿沅江进入洞庭湖,便与宣慰使黄化辞别,一路紧赶慢赶,于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回到金陵。
  金陵前两天下过一场大雪,安吉祥从南浦桥码头登岸,正值雪过天晴的午时,雪粒散射阳光,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颇为晃眼。
  此时,缙云司右校署百余身穿黑鸦服的带刀侍卫,早早就等在码头前,也早将闲杂人等早早驱赶一空。
  安吉祥心里思量着面圣时,要怎么回禀他此次叙州之行的所见所闻才有可能叫陛下满意,并没有注意到属下摆出来的迎接排场是何等的威风。
  他有些心不在焉的看了一眼西面犹露出狰狞缺口的城墙,便在部属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直到马车穿过崇义门,进入内城区域,安吉祥听到车厢外车轮以及左右骏马的蹄子在烂泥地里踩踏的声音传入耳里,揭开帘子问右校署八校尉之一的陈德顺:“我这次离京去叙州之前,不是说这条街要重新铺上麻石,但怎么到今天还泥泞不堪?”
  陈德顺乃是姜获、袁国维主持缙云楼期间提拔起来的人,但在安吉祥手下任差,却甚是讨好顶头上司安吉祥,说道:“说是要对撤守巢州、寿州的安宁宫叛军发动进攻,为保持北岸的军需物资供应,大人前往叙州之后,政事堂诸公便上书陛下,全面将金陵城的修缮中止下来。”
  金陵城内,特别是内城区域,早先有相当多的街巷都铺上条石。
  不过,金陵事变后,内城大多数铺路条石都被挖出来,凿成便于旋风炮抛射的圆石弹;现在想着将内城那么多的街巷,都重新铺上砖石,却不是一年半载能成的。
  折腾。
  安吉祥询问得知,除了左武卫军、左龙雀军、左五牙军,舒、黄、蕲、鄂、池等地的州兵也已经往舒州集结,而驻守金陵城内外的兵马,除了侍卫亲军继续负责守御皇宫及内城、不予调动外,其他诸部禁军,也都几乎赶到长江南岸沿线驻防,做好随时渡江增援的准备,看样子随时都有可能发动进攻。
  这样的消息叫安吉祥的心思安定了下来,他心里暗想,金陵这边既然都已经在积极筹备随时对安宁宫叛军发动攻势,那陛下心里多半还是极期待西南不要出什么乱子的——思州民乱以这样的形势结束,应该能叫陛下及朝堂诸公满意。
  回到缙云司后,安吉祥也没有歇息,稍加洗漱,换了一身干净的官袍进宫,但陛下此时在政事堂里议事,他也只能先在崇文殿的厢殿里等候着。
  一直到天色暗下,安吉祥饿得饥肠辘辘,正想着差使人找点吃食先填一下肚子,便远远看到陛下在张平、姜获、陈如意等一行人的簇拥下,往崇文殿这边走过来。
  安吉祥连滚带爬的迎上去问候:“吉祥给陛下您请安了。”
  “起来吧。”杨元溥意兴阑珊的看了安吉祥一眼,说了一声便径直往大殿里走去。
  安吉祥微微一怔,转念想到湖南宣慰使黄化的奏书也是随船一起送抵金陵,虽说照着规矩黄化的奏折要先送到政事堂及枢密院,但陛下午后在政事堂议事,应该已经看到黄化的折子。
  只是陛下这样的神色,叫安吉祥的心绪又忐忑起来,难不成黄化的奏折以及西南此时的形势并不能叫陛下满意?
  安吉祥跟着众人后走进崇文殿,也不清楚要不要主动上前禀报此行叙州的所见所闻,也不清楚措辞是不是要稍加些改变……
  “说说吧,你这次去叙州,有什么感受?”杨元溥坐到御案后,也没有说给张平等人赐座,便着安吉祥站到御案前,禀报此行叙州的情况。
  安吉祥虽然没有资格看黄化的奏折原件,但也能揣测奏折的内容,说实话这些也都是他计划要上禀给陛下知晓的事情。
  眼下看来,有些措辞似乎需要稍加改变。
  “怎么了,你去叙州遇到什么事情,让你难以启口?要不要你先回去好好想上一想,想好了再过来禀报于我?”杨元溥脸色略有些阴郁的问道。
  “……”安吉祥一惊,忙说道,“微臣到叙州,却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看陛下神色有些郁郁寡欢,心里刚才禁不住岔开想陛下或有什么烦心事需要微臣分忧——而微臣这些天没有在陛下跟前伺候,心里也是一直都惦记着这个。”
  “算你嘴巴会说话。”杨元溥神色稍稍缓解过来,示意安吉祥接着说下去。
  见陛下没有叫张平、姜获、陈如意等人回避,安吉祥也不敢冒着同时得罪黔阳侯韩谦与湖南宣慰使黄化的风险胡乱说什么,当下硬着头皮,将他计划好的说辞,如倒豆子般诉说出来。
  “却是跟黄大人的奏折没有什么两样呢。”陈如意这时候插了一句话。
  安吉祥有些琢磨不透陈如意这话的意思,但看陛下的神色愈发阴郁,他有些忐忑的朝张平、姜获二人看过去,希望他们多少能给自己一些提示。
  张平、姜获二人却是眼观鼻、鼻观心,都不看安吉祥一眼,叫安吉祥后背脊的汗毛都立起来,站在御案前,仿佛被无数麦芒刺入肌肤,浑身有着说不出的不舒坦。
  “有人说蜀军恰好那时进占婺川,乃是黔阳侯与蜀国勾结,你觉得这事有几分可能?”杨元溥盯着安吉祥问道。
  安吉祥似感到有泰山压到身上来,心想黄化应该不会在奏折里节外生枝的去提这事,或者是陛下另有消息源,又或者是陛下从现有的情报里分析出这种可能,但这个问题,他实在不好回答。
  大殿里暖炉还没有烧透,夜里还是有些冷嗖嗖的寒气往袍子里钻,但安吉祥感觉自己的额头都快渗出汗来了。
  正惊惶时,蓦然想到韩谦训斥杨护的那一幕,他硬着头皮说道:“蜀军进占婺川消息传来时,微臣当时恰好与黔阳侯在一起,也有考虑过这个可能。不过,一来黔阳侯并没有坐看思州形势彻底糜烂而后取之,二来微臣又想蜀主王建也是一代枭雄,轻易不会叫黔阳侯牵着鼻子,便没有往这方面深想。当然,黔阳侯智谋过人,微臣却是愚笨,说不定被黔阳侯蒙住眼睛。不过,湖南宣慰使将乱匪编为一都兵马,接下来看其与蜀军是否会真大打出手,或能验证一二……”
  “或许还是要等一段时间,再决定要不要攻打巢州?”杨元溥这时候脸色稍霁,看向张平问道。
  见自己的这个回答过关,安吉祥暗暗虚抹了一把汗,这时候才真正清楚认识到陛下对黔阳侯韩谦的猜忌竟然深到何等程度了,没想到就已经发生的事情,也还不足以叫陛下释疑,甚至不惜继续拖延对巢州的攻势,也要先确认黔阳侯韩谦与蜀国有无勾结。
  安吉祥想到周启年所说的话,禁不住想,陛下真至于如此吗?
  倘若听其言、观其行还不够,真要将心剖出来才成?但天下又有谁的心思是完全单纯的?
  安吉祥瞥了陈如意一眼,看他神色如素,似乎完全不受陛下多疑猜忌的心思干扰,心里想,自己接下来怎么都不能轻易离京了,倘若他再揣摩不透陛下的心思,得不到陛下的信任,迟早有一天会被陈如意踢出缙云司去。
  当然,安吉祥心里想是这么想,脸色却不会露出丝毫的异常,却要看张平如何回答陛下的问话。
  “军国之事,陛下与诸相公议决,张平不敢置喙。”张平则是一脸平静的回答道。
  张平的回答很显然难叫陛下满意,看到陛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去,安吉祥回了一礼,与张平、陈如意二人离开崇文殿;姜获却是要留在崇文殿值宿。
  ……
  ……
  张平住在崇文殿西面的班院里,安吉祥、陈如意则住在宫外的皇城内。
  安吉祥、陈如意两人并行走出宫门,穿过狭窄的夹道。
  两人之前守在宫门口的部属,这时候迎过来,但远远跟在后面,也不上前来打搅他们。
  “安师兄真相信黔阳侯与蜀军没有勾结?”陈如意问道。
  安吉祥困惑的看了看陈如意,没想到他也会纠结于这个问题。
  安吉祥知道他与陈如意的师兄弟情谊,从两人分别出任缙云司左右都指挥之后便应该彻底的抛弃掉,问道:“师兄或许真是愚钝,不知陈师弟在金陵是不是有得到什么额外的消息?”
  “我也就是一问。”陈如意打了个哈哈,笑道。
  见陈如意言辞闪烁,安吉祥也不想跟他纠缠这个话题,岔开问道:“长信宫那位主子,上个月应该生养了吧?”
  “是的,给陛下生了一个皇子,只是现在这状况,也没有办法派人去蜀国报喜。”陈如意说道。
  “是啊,蜀国会突然撕毁盟约,派军进占婺川河谷,真是很多人都意料不到呢。”安吉祥感慨地说道。


第五百零一章 偏执的胜利
  蜀国突然撕毁盟约,出兵占领理应划为大楚国土的婺川河谷,在金陵城搅起的波澜,到底还是远不如禁军兵马近期大规模往长江沿岸及舒州聚集更引人瞩目。
  甚至城里大多数的士君子、世家子弟,都未必能搞得清婺川河谷位于何方。
  在绝大多数人的概念里,蜀楚两国只在巫山长峡以及汉水上游的河谷有接壤。
  而在巫山长峡的下游荆州,以及汉水河谷的下游均州,大楚都有精锐禁军驻防,都没有传出蜀军异动的消息。
  婺川河谷在哪里?
  而对那些知道婺川河谷所在的士君子、世家子弟,对蜀军的作为也不甚在意。
  黔江、黔中原本就是蛮夷的代名词,思州也只是名义上归属于大楚。
  实际上这些地方,大楚王朝连一个芝麻大的官员都派不过去,征收不到半箩筐的钱粮,与黔中诸多羁縻州,都桀骜不驯的游离于大楚的统治之外。
  婺川河谷原本也是思州从婺僚人手里刚夺过来的地盘。
  甚至在秦汉时期,婺川隶属于川蜀故地的巴郡,前朝时也都隶属于川蜀故地的剑南道。
  蜀军从思州手里夺走婺川河谷,不要说平民百姓了,即便朝堂相当一部分官员也多多少少都有些无关痛痒之感。
  也唯真正有政治抱负的大臣,才能看到婺川河谷的得失,对大楚控制西南形势的影响会有多少深远。
  当然,考虑到楚蜀两国共同面对梁军的威胁,以及大楚在长江以北的内患还没有彻底解决,朝中大多数的大臣也不主张跟蜀国彻底撕破脸。
  于荆州、均州,也仅仅是传令张蟓、郑晖加强戒备,暂时没有增兵对峙的计划;对出使大楚的蜀使韦群,最后也只是派兵马将其软禁都亭驿内限制于进出,并没有说直接关押进牢狱之中。
  更没有说羞恼成怒,直接斩首以示与蜀国恩断情绝。
  而仔细揣摩蜀国君臣的心态,或许恰恰正是料到大楚上下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们才会觉得趁思州内乱,出兵占领婺川河谷并无碍于蜀楚两国联合的大局,才会觉得只要他们能先成功的控制住黔江通道,楚国君臣最终会选择妥协,默认这一事实。
  宣慰使黄化到湖南后,促成思州民乱以这样的结局收场,沈漾、杨恩以及郑榆、郑畅、杨致远等人都还是满意的。
  没有大规模动用湖南腹地的资源,便平息了民乱、保存了思州,遏制住蜀军完全控制黔江通道的可能。
  即便再苛刻的人,都会觉得换作任何一人赶往湖南,都未必能比黄化做得更好。
  朝廷也没有落入不得不向蜀军妥协的尴尬局面之中。
  也恰是如此,朝廷这时候才能够下决心从湖南行尚书省调六十万石的粮谷,作为军资兵饷运往舒州,为下一阶段全面展开对巢州的攻势,做最后的准备。
  即便叙州也在其中占了不少便宜,甚至在收复婺川之后,湖南行尚书省在婺川县设立的盐铁院监这个职司,也将暂时受叙州控制,用来归还这一期间向叙州拆借的粮谷兵甲等物资。
  但这一切,都还在政事堂诸公的承受范围之内。
  毕竟叙州没有直接吞并思州,也没有表现出太不合时宜的野心,朝廷甚至第一次直接将手伸入黔江沿岸的崇山峻岭之中。
  要不然的话,真要往思州那个荒僻之地调兵遣将,与蜀军对抗,真不知道要消耗多少钱粮才能打住。
  同时也会牵一发动全身,直接影响到大楚在其他方面的布局及用兵计划。
  至于黔阳侯韩谦内心到底是不是温顺、驯服的,政事堂诸公也都觉得无需太过在意。
  只要黄化、吴尊等人能真正掌握住湖南的形势,待有余力先进攻据守永州的叛军,到时候湖南行尚书省兵精粮足,又无外患之忧,还担心叙州、思州这些偏隅之地能掀起什么波澜来吗?
  就整个大楚而言,这次即将发动的攻势倘若能顺利收复巢州、寿州,歼灭安宁宫叛军,内忧外患、两相煎熬的形势也将彻底改观过来。
  到时候有余力调一部禁军前往婺川河谷驻防,将天平都三千兵马撤换到湖南腹地进行休整,黔阳侯还能撕破脸阻挠?
  目前黔江沿线,背腹有叙州兵作为后盾,天平都从侧翼进行威胁,又有思州兵与辰州兵联手在石阡进行正面拦截,蜀军沿着险峻的黔江河谷想要继续往南打,其实是相当困难,也是极为冒险的。
  就当前的形势下,大楚朝堂短时间内并不用担心婺川河谷的形势会再出现什么大的变化,即便会有僵持、形势会有拉据,但他们也不用担心那边的形势会进一步恶化。
  说到底,婺川河谷后续的局势发展,已经无碍于大局了。
  这时候沈漾、杨恩、杨致远、郑榆、郑畅等人,甚至包括信昌侯李普在内,都还是主张尽快着李知诰率部先进攻巢州,以免夜长梦多。
  然而延佑帝却连下数道圣旨,勒令湖南行尚书省敦促天平都早日出兵收复婺川河谷,并坚持要等到蜀军被驱逐出婺川河谷之后,再决定是否对巢州发动攻势。
  沈漾等人即便都认为婺川河谷的战事进展是否顺利,不会影响到大局,也担心对巢州的战事拖延下去,会对军心造成一些微妙的不良影响,但延佑帝如此坚持,他们也是没辙。
  他们只能不断的给湖南行尚书省施加压力,勒令天平都争取在年前,对占据婺川河谷的蜀军发动攻势,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将蜀军从婺川河谷驱逐出去。
  起义军将卒与思州兵经达长达近五个月的残酷攻防,最终挑选三千兵卒编入天平都,就将卒的个人素质而言,普遍都是能达到合格线的。
  不过,现在即便有叙州提供充足物资的供应,铠甲兵械也都照叙州步营的标准供给,又有奚发儿、窦荣、韩豹等率百余督教武官,协助谭育良对天平都将卒进行各方面的突击急训,但想要赶在一个月之内,完成对蜀军的作战准备,也是极其仓促的。
  不过,除了富耿文等人代表湖南行尚书省留在虎涧关督战之外,宣慰使黄化更是直接将延佑帝的手诏、枢密院的公函转抄给谭育良、富耿文,对他们施加压力。
  黄化一时间也大有这边再拖延不战,他便从邵州调派兵马进入婺川河谷作战的势态。
  柴建之前担心兵权会旁落,不听黄化的招呼,但现在延佑帝连下数道圣旨促战,事情真就什么都难说起来了。
  照原定的计划,叙州不直接出兵,韩谦也只能以最快的效率,在后勤方面作最大限度的动员。
  在叙州的协助以及充足物资的支持下,富耿文等人,从起义军将卒家小里,将剩余的成年男丁及健壮妇女差不多近一万人都抽调出来,以最快的时间进入草荆岭南坡及盘龙岭北麓。
  这些人沿虎涧关连接婺川河谷的武陵山小道分散出去,没日没夜的修整拓宽这条长约一百四十余里、沿途总共要翻越十六道大小山梁的羊肠小道。
  而在此同时,叙州也是动用上千精壮民夫,用独轮车,或直接肩挑背扛,将一袋袋粮谷、一捆捆箭矢,通过羊肠小道,运入天平都在婺川河谷东翼青岩寺建立的前哨据点。
  差不多赶在政事堂及枢密院所规定的时间节点之前,天平都大批将卒便正式从夏戈山西北坡的青岩寺出发,进入婺川河谷内部进行作战。
  所谓的战争,并非什么时候都能看到奇谋妙计,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血腥、残酷的对峙与厮杀。
  蜀军已经在婺川河谷内占住脚,建立坚固的据点,战船也能在黔江之上来去自如。
  相比较之下,叙州却不可能将阮江水系之内的战船,凭空运入不同水系的黔江之中。
  而思州在石阡县境内的造船场,规模实在太可怜,技术水准也差,只能造小型的乌篷船、桨船,难以在黔江之上,与蜀军的战船争雄。
  这种情形下,天平都大队人马,只能强行推进到黔江岸边,顶着蜀军水陆夹击的压力,建立据点,然后用旋风炮占据险峻的崖岸,封锁百余丈宽的黔江河道,将蜀军战船压制在黔江的下游。
  这个过程看上去简单,却是极为血腥而残酷的拉锯过程。
  特别是早期,羊肠小道的运力极为有限,大批精良战械根本没有办法运过来,天平都为了占一处立足点,都要付出相当惨烈的代价。
  等到后期大批精良战械运上去,天平都才没有落入下风,但伤亡却也少不了。
  毕竟蜀军进占婺川河谷的也是精锐战力,战械兵甲皆不弱,双方甚至可以说直接进入最残酷的消耗战。
  短时间内谁都难以给对方致命一击,然而实际上谁先扛不住这样的消耗,谁先露出疲态,谁就将在这样的拉锯战中失利而最终失败。
  从虎涧关走险僻驿道,将人马、物资运入婺川河谷,叙州所承担的后勤压力,甚至比从渝州走五百里水路将物资运入婺川河谷更大。
  不过,形势最为有利的一点,便是蜀军背腹面临一个比天平都以及思州兵、辰州兵更严重的威胁。
  那就是蜀军之前仅仅是打通了黔江通道,并没能及时展开对黔江两翼、躲入深山老林里的婺僚人的清剿。
  当将主要军事资源都集中到一端的婺川河谷,蜀军对婺川河谷到渝州近五百里曲折水道的沿线控制,自然就削弱了。
  婺僚人从深山老林发动的反击,规模看似不大,但隔三岔五发动短促而又突然的袭击,令蜀军频频遭受到伤亡,累积下来却不是小数字。
  而后路有忧,更使得在婺川河谷坚守作战的蜀军,心思也是难定。
  战事,持续延佑二年二月底,天平都最初编有三千将卒,当中两次从家小里抽调最后的青壮男丁补充兵员,但在拉锯战的消耗下,最后还是剩不下两千人的能战之兵。
  蜀军伤亡要稍微好看一些,看似蜀军兵多将广,更经得起消耗,但实际随着婺僚人在黔江两岸的出击越来越频繁,而山僚人在川南也进行大规模的集结,大有挺进黔江、夺回巴南,重新控制盐源的势头,蜀军最终先支撑不住,选择撤出婺川河谷。
  ……
  ……
  婺川战事结束后,韩谦随最新的一批运粮队进入婺川河谷,在侍卫的簇拥下,站在像是一头苍鹰凌空的石崖之上,看着脚下汹涌的黔江水,正浩浩荡荡往北流淌而去。
  随着冬去春来,水藻滋长,江水透露出盎然绿意,江滩边还残留着沉覆战船的残骸。
  婺僚人在不远处婺川旧城的废墟上,重建了城寨,之后又为蜀军占据,残缺的城墙还沾染着血肉,没有被这两天的绵绵细雨完全冲刷去。
  说实话,要是能有更充足的时间,甚至哪怕再多一个月,对天平都的将卒进行更充分的训练,又或者等武陵山羊肠小道稍稍拓宽,修成标准的五尺驿道,以便叙州更多的战械运抵婺川河谷,完全可以以小得多的伤亡,将蜀军逐出婺川河谷。
  而不是像现在,天平都近乎打残、打废掉,短短一两年内,都不要想着能恢复战斗力。
  虽然近两万民众后续会以最快的时间迁徒过来,但从盘龙岭起事算起,再到收复婺川河谷,逾六千名青壮男丁或战死沙场、或重伤致残,也都意味着这些妇孺老弱想在婺川河谷扎根立足并滋息繁衍,要付出更为艰巨的辛苦。
  在当世,青壮男丁依旧是最为主要的劳动力来源。
  天平都想要在婺川河谷维持两千人规模的常备兵力,基本上意味着将没有青壮男丁劳力,参与后续的屯田耕种。
  这样程度的牺牲,对起义军而言,怎么都可以说得上是极其惨烈了。
  一度雄心壮志、满心想着重新争一番功名的谭育良,此时头发更显霜白,多少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陛下应该不会再怀疑大人与蜀军有勾结了吧?”赵直贤佝偻着身子,袖着双手,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
  韩谦回头看了赵直贤一眼,听他语气里透漏出怨气,为惨烈战死的将卒不值,却也没有办法责怪他。
  赵直贤的幼子赵方城以及裴朴虽然作为医师,并不会直接进入前线战场,但都不幸牺牲于蜀军发动的一次奇袭里。
  赵直贤已经向行尚书省上书请辞,其长子赵方海也是坚持不愿袭继其婺川县丞之位——当然,赵直贤早前曾希望能到辰中或黔阳安度晚年,这时候则决定致仕后与其长子赵方海留在婺川河谷开一家医馆。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末休。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这是前朝诗人曹松写安史之乱的两首诗,韩谦轻轻吟罢,神色却更显坚毅。
  他一度以为沈漾等人,怎么都会先推动收复巢州的战事,而只要李知诰顺利收复巢州,大楚的内忧外患得到一定的改善,他再推动天平都收复婺川河谷,阻力会小得多,伤亡也绝不会这么惨重。
  他事前真是没有想到杨元溥对叙州的猜忌,竟偏执到这等程度,甚至不惜让收复巢州、歼灭安宁宫叛军这等要事先拖延下去。
  又或者说吕轻侠、姚惜水这些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对叙州的落井下石?
  看到冯缭、冯翊兄弟俩,从远处走过来,赵直贤决定致仕归隐,无意再参与什么机密事,便意兴阑珊的先告退离开。
  韩谦也没有挽留赵直贤,袖手站在崖岸之上,凭江风吹拂袍衫,过了良久,才对走到身后的冯缭说道:“我要重启在金陵的情报网!你挑选人手,报送我案前来!”
  天平都虽然伤亡惨烈,但结果还是令人乐观的。
  听到韩谦新的决定,冯缭面露喜色,说道:“好,我这便去安排……”


第五百零二章 新使
  蜀军二月底从婺川河谷撤出,新的蜀使、渝州司马曹干奉蜀主王建令旨,于三月十六日,再次抵达金陵。
  时值阳春三月,春光明媚,身量削瘦的曹干身穿一袭长衫,站在官船之上,眺望远处金陵城残缺的外城垣。
  整个金陵城外城垣的修缮,相比较他离开金陵时,基本上都没有什么进展,他心里暗想,看来为筹备对巢州的攻势,楚国已经全面停止对金陵城的修缮了。
  只是楚军在舒州及长江南岸沿线,早就完成集结,却拖延到现在迟迟没有大举进攻巢州,曹干心里也是疑惑不解,不明白楚国内部到底有怎样的矛盾跟纠结没有解开。
  曹干当然猜不到这一切皆是楚帝对叙州的猜忌所致。
  由于此前乃是蜀军主动挑起战衅,蜀使官船这次严禁直接通过水关进入外城垣内的南浦桥码头停泊,而是被勒令从长江水道经小汤河,停靠到西城外的沈家集。
  大楚礼部及鸿胪寺也只是各派一名主事,领着六七名杂吏赶到沈家集来,负责接待事宜。
  稍微好看一些的,就是终究解除对蜀使韦群的监禁。
  韦群他过去四个多月里被幽禁于都亭驿,看似衣食无忧,日子却实在不好熬。
  他作为蜀鸿胪寺卿,品秩自然是在渝州司马曹干之上,但听到曹干携蜀主王建新旨赶来金陵,也是早早赶到沈家集来跟曹干会合。
  再说他及十数随扈,也是今天被大楚礼部从都亭驿“请”出来,他不出城来跟曹干会合,在金陵城里暂时也没有落脚地。
  大楚礼部、鸿胪寺的官员,对此次蜀使的到来,自然也是没有什么好态度,接过曹干递交上来的国书,除了指定一座客栈,叫他们住进去等候消息外,连官驿都不替他们安排,便早早回城去了。
  曹干却也不以为意,毕竟两国目前还属于交战状态之中,是不是接受蜀国的议和,何时进入和谈进程,楚国君臣也得先权衡一番。
  朝廷院司的官员,这次要体现大楚上国的威严,要摆出一副傲然冷脸,但县里的官吏却不敢太马虎。
  除了早早将沈家集的一座客栈清空出来,供韦群、曹干带着随扈住进去,县里同时还派了数十衙役县卒分散沈家集内外。一方面要负责盯住蜀使随员,防止他们随意出入地方,同时也要防止有江匪流寇流窜过来。
  倘若蜀使在沈家集真要发生什么人员损失,地方上是绝对承担不了这个责任的。
  “国主怎么就贸然决定出兵进占婺川河谷了?”
  安顿之事由随扈他们去做,被幽禁四个多月、与外界联系被彻底切断的韦群,这时候是迫不及待的将曹干拉进客栈的一间静室里,询问这段时间蜀国所发生的诸多事。
  他也顾不上曹干乃是长乡侯王邕的嫡系亲信,跟他实在是没有什么交情可言。
  静室位于客栈的二楼,推开窗,窗后便是小汤河开阔的水面。
  虽说金陵城的修缮全面中断下来,但江南的繁荣并没有受到重创,从沈家集停泊的舟船,可以看出金陵城内外经过一年时间的休养生息,也是陆陆续续恢复过来。
  面对韦群的问题,曹干当然不会推心置腹的回答。
  向大楚礼部及鸿胪寺官员递交国书之前,曹干也将国书出示给韦群看过。
  曹干这次是来求和的,递交给大楚的国书,自然对兵衅之事以及后续蜀国内部的处置都做了解释跟说明。
  曹干这时候也是大体照着国书,将蜀国这段时间发生一些情况,较为详细的说给韦群知晓。
  蜀国之内,从最初就强烈主张出兵夺回婺川河谷、并伺机控制黔江通道的,乃是兵部侍郎黄宗承、慰侯王孝先二人,他们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
  婺川历来乃是隶属于巴郡及剑南道的故县,婺僚人作为山僚族人的一支,很早以来便是巴蜀地方政权的属民,很早就有一些声音,要将婺川收复过去。
  只是早初这个声音并不强,不足以掩盖掉蜀楚结盟的大局。
  思州爆发大规模民乱,同时又有消息说婺川河谷两翼山岭之内新发现多处盐卤咸泉,当时思州在婺川河谷的防御如同虚设,考虑一旦婺僚人重新集结夺回婺川河谷,将会直接影响到蜀军对川南山僚族人的镇压,有黄宗承及慰侯王孝先等人牵头,蜀国内部支持出兵占领婺川河谷的声音骤然响亮起来。
  当时也料想楚国内忧外患未解,而楚廷在黔江沿线的利益远不及蜀国那么大,只要蜀军出兵果断,最终能迫使楚国妥协。
  然而楚廷招抚乱匪新编一都,进攻婺川河谷,以及婺僚人在黔江两岸频繁发动的袭击,却是蜀军所预料不及的。
  考虑到梁军在关中有进行集结的迹象,国主王建最终决定壮士断腕,下旨将伤亡惨重的蜀军从婺川河谷撤出来,重新启动与楚国的和谈。
  “婺川是否真有新的盐泉发现?”韦群知道曹干不可能跟他推心置腹,但也忍不住想问得更详细一些。
  “却是在婺川河谷附近的山里,发现两处咸泉,不过出卤量,还不及婺川现存两口的盐井。”曹干说道。
  “何苦折腾这么一遭啊!”韦群禁不住摇头苦涩地说道。
  目前蜀国共拥有近四百余座能出盐卤的盐井,年产井盐逾四十万担,要是婺川深山里发现大规模的盐卤,考虑到婺川又有可能重新落入婺僚人手里,确实应该考虑出兵占领。
  韦群相信大军占领婺川河谷期间,应该对左右的山岭仔细勘测过,最终仅发现两处咸泉,这一番折腾就实在是太得不偿失了。
  婺川即便最后能有五六口产卤盐井,即便每年能煮五六千担井盐,论及规模也远远不及现存就有三十多口盐井的巴南地区,甚至仅够供应一县地区的人畜消耗而已。
  “是啊,折腾这么一回,楚国君臣怨气难消,也不知道此行会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啊!”曹干也跟着感慨道。
  曹干是绝不会承认经此一事,不仅世子清江侯王弘翼在朝中的势力再受重创,同时世子在左清江军里的势力也受到重创,他们还能在后续追责战事失利责任时,将世子在左清江军内的亲信将领清除出去。
  而为了能向楚国交待,国主王建决定免除兵部侍郎黄宗承以及慰侯王孝先等人的官爵,将他们贬入梁州军中听候效用。
  而不管这次蜀楚两国能否恢复关系,两国在黔江的驻兵,心头的火气是很难消除的,再考虑到婺僚人卷土重来的威胁,长乡侯王邕自然还需要继续留在渝州坐镇,不虞会贸然就被调往梁州。
  “楚军这几天大概便会正式对巢州发动攻势,应该会借台阶而下吧。”韦群说道。
  他待要再问及蜀国近期发生的其他事情,却看到曹干这一刻的注意力似被窗外的事物吸引住,好奇地问道:“什么事情叫曹大人看得如此出神?”
  韦群扭头朝曹干眼神所视的方向看去,却见是一艘载量估计有三千石左右的三桅帆船,正缓缓往沈家集码头这边驶来,似乎也要停靠在沈家集。
  “这三桅帆船,应是叙州所造。”曹干说道。
  听曹干这么说,韦群便明白曹干为什么会岔神了。
  他认真看过去,注意这艘大船的桅杆要略矮一些,但横向却十分宽大,确实是叙州特有的软式横帆。
  叙州目前所造的大型船舶,主要供给岳阳、金陵两地的水军以及叙州内部,其他地方的宗阀也好,船帮、商帮势力也好,甚至地方官府暂时都无法直接从叙州购得大型船舶。
  毕竟叙州造船场的生产能力,也是有限的,之前也是优先建造大型战船,供给军方。
  现在金陵城外的河面上,这种大型三桅大帆船出现,则意味着这极可能是直接从叙州出发过来的民用商船。
  韦群感慨地说道:“我被幽禁于金陵,听楚国的小吏议论,金陵似乎颇为怀疑韩谦与我大蜀有勾结,也怀疑思州民乱乃是韩谦暗中唆使。不过,双方日前在婺川河谷打得这么惨烈,韩谦大概也无需担心会再遭到什么猜忌,这才叫叙州的商船直接驶到金陵来牟利的吧?”
  目前,除了真正知道详情,或者全面掌握楚蜀两国信息的人之外,其他人无论从哪个方面,都不能再质疑韩谦与蜀军存在勾结。
  怎么看都是蜀国君臣看到思州爆发民乱,看到有完全控制黔江通道的机会,又误以为楚国在内忧外患未解的局势下,不会特别在意黔江通道的得失,而采取的一次军事冒险。
  要是叙州与蜀军不存在勾结,也就难以质疑思州民乱是叙州暗中所挑动,毕竟在蜀军进占婺川河谷之前,叙州对思州的形势都保持极大的克制。
  “或许是如此。”曹干敷衍韦群说道,但真正知悉内情的他,却清楚叙州货船进入金陵,绝不像韦群说的这么简单。
  应该是黔阳侯韩谦在隐忍一段时间后,想要重新将手伸回到大楚的中枢来吧?
  曹干也不清楚,叙州这次派入金陵的人选会是谁,会不会主动跟他,或者想办法跟清阳郡主联系上……


第五百零三章 商船
  并不单单是曹干、韦群无意间留意到,叙州商船再次驶入金陵,也进入很多人的视野之内。
  只不过这些人里,绝大多数的想法与韦群一样,都认为婺川河谷战事之后,叙州撇清了与义军、与蜀军勾结的嫌疑,开始寻求与大楚腹地更密切的联系。
  这艘叙州商船所载的人员及货物种类、数量等信息,在经阮江进入朗州武陵县境内之后,就提前一步传递到金陵来。
  所以能提前知道这些信息的人也就清楚,叙州商船在时隔两年之后,再次进入金陵,主要还是为牟利而来——虽说西南诸州不禁商旅通过,但关隘要卡都会加强盘查。
  虽说叙州通过沅江、雪峰山驿道,与朗岳潭邵衡诸州相接,茶药布铁等大宗货物,能就近输出,但这些州县主要还是以自给自足的世族庄园经济、小耕农经济为主,对外部的商品需求相对有限。
  一旦叙州向朗岳潭邵衡诸州输出的茶药布铁,超过一定的规模,售价就会受到压制,难以攫夺更多的利润。
  更不要说黔中、南诏等地的药材、骡马、金银器皿、珠玉宝石、香料,在湖南诸州都卖不出什么高价。
  大楚境内真正成规模的商品消费市场,还是在集江南繁盛于一地的金陵。
  就像黔阳布、雁荡春酒,在朗州、岳州的售价,就要比金陵低了将近三四成。
  而金银器皿、珠玉宝石、象牙香料等珍稀之物,两地的价差更为惊人。
  所以叙州商船出现在金陵,在一些人的眼里,视为黔阳侯在现实利益面前选择屈服。
  叙州作为羁縻州,也就是寻常意义上的蕃州,商船入境,需要与当地的盐铁院监或受盐使司所辖的市舶场报备,再由盐铁院监或市舶场抽解以及抽买一部分货物、作为过税征收之后,才允许与当地的商贾进行贸易。
  盐铁使司设于沈家集的市舶场,就紧挨着曹干率蜀国出使人员的客栈边上——曹干所乘之船,被勒令停入沈家集,也是被视作一般的蕃船处理。
  曹干也没有办法跑到码头细看到底是不是叙州过来的商船,坐在房间,继续与韦群说着话,将蜀国境内一些最新的情况说给他听。
  毕竟韦群始终还是正使身份。
  将晚时分,客栈前面的石板街上传来嘈杂的争吵声,曹干与韦群走到临街的窗前,看到好些人围着两名市舶场的官吏在争论着什么。
  他们听了片刻,才知道围着市舶场官吏的那些人,皆是乘叙州商船进入金陵的商贾,因为不满盐铁使司所新施行的抽解、抽买之制,才发生争吵。
  再细听片晌,才知道盐铁使司对诸蕃州输入大楚京兆府及诸经制州的商货,除了照旧制,对各色货物进行十取一的抽解之外,还新规定要以低价购入四成的货物作为抽买。
  这相当于直接抹除掉这些商贾等所能获得的近一半利润。
  曹干见韦群一脸的茫然,想必他这些天都被囚禁在都亭驿,没有机会与外界接触,也并不清楚金陵城内诸多细节方面的变化。
  不管盐铁使司所行的新制,是否针对叙州,蜀国在重新缔结盟约之后,想要向楚国输出货物,同样也将受到此制的约束。
  当然,曹干心里清楚石板街这些商贾的争吵是徒劳无功的,而他此行授命,也不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跟楚国纠缠。
  曹干将曾随他到过叙州的几名随扈喊上楼来,叫他们分辨那些商贾里有没有面熟的人员,倘若有,那可能是叙州借商船派入金陵的密谍。
  很可惜,他手下的扈随,并没有认出有面熟的人员来。
  ……
  ……
  蜀主国书经大楚礼部及鸿胪寺的官员携带进入金陵城,便如石沉大海,没有音信传来。
  而经叙州出发的商贾,最终还是无奈接受盐铁使司的新规,一批批抽解及抽买的货物运入市舶场的大仓之后,之后他们又通过牙商,与金陵城内的商贾联系,将剩余的货物一捆捆销售出去。
  到第四天,曹干还看不出有什么端倪,他多少有些沉不住气,次日便忍不住雇了一艘乌篷船,带着几名随扈借垂钓的名义荡舟小汤河之上,借机近距离观察叙州商船,但依旧没有什么收获。
  将晚时分,曹干坐船返回沈家集,登上岸将要再回客栈时,与一名布衣客错身经过,便听到布衣客跟他悄声说道:“迎春楼的春红姑娘,琴弹得极妙,我家先生想请曹大人夜里过去一起听琴。”
  没等曹干看清楚那人的面孔,那人已经径直走了过去,头也不回的融入沈家集晚市颇为密集的人流之中。
  沈家集作中金陵城西最为重要的一处镇埠,茶肆酒楼客栈妓寨也是应有尽有。
  金陵城在之前的战事之中损毁较为严重,同时为了限制敌方间谍渗透城中,大宗货物的交易都被指定限制在城外几处相对完好、没有怎么受战事影响、交通便利的镇埠进行。
  这也促成沈家集,要比寻常的县城热闹、繁荣得多。
  看天色渐晚,曹干也不回客栈,直接往街南头的迎春楼走去,询问伙计后,直接登上二楼,坐进一间小阁。
  迎春楼是一栋回字形结构木楼,二楼分布诸多小阁雅室,推窗看向内侧,隔着天井,对面是一座四面敞开的小厅。
  有伶官艺伎在小厅里抚琴唱曲,客人坐小阁雅室里饮酒,便能一览无余,却是十分的雅兴。
  等到戌时(夜七点),曹干才听到隔壁的小阁有人在迎春楼伙计的引领下走进去。
  曹干等了一会儿,确认迎春楼的伙计走出去,他才走到面对天井小厅的窗前,探头往隔壁看去,却见冯缭已经站在那边窗前,正笑着看过来:
  “曹大人,有一阵子没见面了啊!”
  “叙州商船再入金陵,我便料到黔阳侯会派重要人物先走这一趟,却也没想到会是冯大人您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过来呢,”曹干笑问道,“我前些天听叙州商贾与市舶场的官员争吵,似不满盐铁使司新的抽买之制,冯大人有去找盐铁使司诉告?”
  “大楚内忧外患未解,养兵征战官员俸给,无一不靡巨亿万,多征些商市之物以补国帑之不足,也是无奈之举,叙州怎么能不识大局,拿这种小事去劳烦有司?”冯缭笑道。
  盐铁使司新规既定,不仅金陵城、京兆府,大楚诸经制州都要实施,也就意味着叙州的商货就近输入朗岳潭邵衡诸州,也要在十取一的过税外,再被低价抽买四成。
  要是这都是小事,曹干暗想冯缭此行代表叙州赶来金陵,还真是另有企图。
  当然,曹干也清楚冯缭这时候与他见面,并非叙旧或者纯粹显摆叙州商船再入金陵别有用心,他也不跟冯缭打什么哑谜,直接问道:“冯大人约我来迎春楼相见,有什么话相告?”
  “我家大人料得这趟会是长乡侯的人出使金陵——既然是曹大人,那就再好不过——特地吩咐我将这张清单交到曹大人手里。”冯缭伸手将一页清单递过来,之后身子便缩回隔壁的小阁雅室里。
  曹干走回到座位上,将清单摊开,上面所书却是黔阳侯希望蜀楚两国和议时,涉及到两国经黔江交界的一些事项。
  很显然黔阳侯韩谦是担心派人到渝州见过长乡侯进行交涉,之后再由长乡侯派人追到金陵来,很可能在时间上会赶不上这次两国和议的趟,索性叫冯缭直接到金陵来截他。
  只是这张清单,曹干越看越疑惑,很难理解黔阳侯竟然要求渝州大幅提高经黔江往辰叙思州及黔中诸羁縻州输出井盐的价格,并同时对黔阳布、兵甲等精铁制器、船用帆布等叙州物产输入渝州,进行全面的低价征买。
  黔阳侯想籍此进一步撇清与渝州的牵涉,曹干是能理解的,但真要照清单执行,叙州将无利可图啊?
  难道黔阳侯对楚帝的忌惮,真有这么深?
  曹干轻扣厢房墙壁,再次走到窗前,问道:“冯大人确认这纸清单没有写错什么?”
  “没有写错,曹大人帮这个忙便成,渝州应该也不会吃亏就是。”冯缭说道。
  照这个清单,渝州不仅不会吃亏,还能占到大便宜,曹干确认无误,当然不会拒绝帮这个忙。


第五百零四章 密谈
  曹干有重任在身,没有心思留在迎春楼饮酒听曲,很快便离开了。
  隔壁雅间里还坐着一个削瘦的身影,听到曹干离开的声音,才开口跟冯缭问道:
  “真要在这次和议里,照这个清单将两国通过黔江的商贸之事定下来,叙州吃亏太多了啊?”
  “吃不了亏,便占不了便宜,”冯缭说道,“大楚将作监的兵甲战械铸造,已经恢复到相当规模,岳阳、金陵、江州的造船场年后也都启用,即便在溧阳侯杨恩的主持下,所造战船兵甲战械,比起叙州还要略差了一些,但也摆脱了对叙州的依赖——以后仅有渝州会从叙州大批量购卖这些铁制品,目前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先保住这一块。”
  当世平民对铁制品的品质要求较低,对价格则相当敏感。
  再加上冶铁铸造之术,自前朝以来就在民间普及开,所以叙州的民用铁制品,在传播手段相对落后的当世,想要打开销路,需要长时间的经营与铺垫。
  而对铁制器要求高、也能给出高价的兵甲战械,售卖的渠道却又是有限而固定的。
  就算延佑帝及朝廷诸公,对叙州没有猜忌,兵甲战械乃国之利器,朝中众臣从传统的思维来看,也都会希望由官办机构直接掌控其冶炼铸造,而不会依重蕃州。
  目前冯缭赶来金陵,说服曹干在两国和议时加入低价征买叙州的兵甲战械等铁制品,是要先保住一块能持续出货、维系生产的市场。
  唯有生产不断,才能说得上在实践中不断革新工艺,也才能维持住进行这方面生产的工匠规模。
  而渝州低价征买,比照当世的铸造技术,看似是无利可图的,但叙州的冶炼铸造水平,却又是当世其他地方能及的?
  黔阳布、船用帆布等等,所有叙州能大规模出产的物资,成本其实一直都在不断的下降之中。
  照清单执行,看似叙州吃了大亏,其实不过更利于叙州低价倾销而已,长乡侯在渝州仅仅是充当了牙商或买办的角色而已。
  也恰是如此,对盐铁使司的抽买新规,叙州那边也不甚在意,只要市场足够大,叙州其实更乐于低价倾销。
  在韩谦的观念里,扩大生产、提高生产力水平,比单纯的追求超高利润,要重要得多。
  而至于要求曹干代表蜀国,大幅提高经黔江往南输出的井盐价格,理由则更简单。
  当世开采井盐的技术落后,通常只能开采融化盐矿之后的浅层地下咸水进行曝晒或蒸煮,但实际上只要发现地底存有盐矿,进行大规模开采,一座盐矿的产能,理论上是能满足几百万乃至几千万人畜的食用。
  当世较为困难的,是地底盐矿缺少有效的方法进行勘测。
  以当世的技术水准,开凿小口深井的成本太高,不可能随随便便的找个地方,就开凿一眼深井去探查地底存不存在盐矿。
  然而一旦有咸泉能确认地底有盐矿,经过一定的技术改造,提高产量,却又是相对容易的事情。
  所以婺川即便没有发现新的盐泉咸泉,就凭着现存的两座盐井,将产量提高十倍、二十倍,在韩谦看来,在现阶段也并不存在实质性的障碍难以跨越。
  最简单的,就是往现存的盐井注入大量的溪河水,加速融解地底盐矿,也能大幅提高产能。
  韩谦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要从渝州运盐获利,他想的是通过目前受叙州直接控制的婺川县盐铁院监这个差遣,派人到婺川河谷直接组织产盐,混同到川盐之中,再经盐商运往黔中诸羁縻州贩卖获利……
  冯缭略加解释叙州在这些事上的底气所在,削瘦身影听了却犹是感慨:“真是叫长乡侯占足便宜了。”
  “蜀主王建虽然乐于削弱世子王弘翼的势力,但还没有换嫡的心思,长乡侯的根基还是弱了一些,得让他占些便宜。”冯缭说道。
  说到这里,冯缭又问到另外一件事:“刺杀案目前进行到哪一步了,广德府现在应该已没有多大波澜在涌动吧?”
  削瘦身影说道:“陈景舟出知广德府,很快就采取一些安抚措施,使得广德府稍稍稳定下来,但原广德军之前退下来、隶用到府县及府县防兵的胥吏、衙役、武官,则早一步被驱逐出去。而这里面前后被无辜卷入刺杀案里的就有近二百人,逾二十人受刑死于狱中,四十余人致残……”
  听到世家宗阀对广德府这次凶狠反扑的详细情形,冯缭也是唏嘘不已。
  削瘦身影又继续说道:“……韩东虎、苏烈等人应该已经逃入浮玉山的深处,并没有被官兵捉住;而原广德军有一部分退役武官不甘受世家的迫害,也携家小逃入山里,应该也与韩东虎、苏烈他们联合起来——叙州要在金陵多部署一些眼线搜集、传递消息,派人去联络他们,用这些人,或许更合适一些。”
  “暂时还不宜太早打草惊蛇,”冯缭说道,“我这次过来,还是得先想办法,将尚仲杰屠杀流民、尚文盛毁尸灭迹等事揭开来……”
  冯缭在来金陵之前,就跟韩谦讨论过这些问题。
  重新启动金陵这边的情报网,远不是派七八人潜伏过来这么简单。
  首先普通的市井之民,甚至商贾,身份低微,对发生于皇城禁宫之内、发生朝堂之上,发生禁军、侍卫亲军内部的事情,是没有信息来源的。
  甚至底层的胥吏、将卒,信息也是相当封闭的。
  而除了搜集信息外,信息及时有效的传递,也是建设情报网的重要组织部分。
  以广德府为起点,走黟山驿道,经饶州过洪袁诸州,进入湖南,再走雪峰山驿道进入叙州,两千余里陆路,理论上最快七八天时间能走完。
  不过,五百里加急的驿传速度,是依赖驿道、驿站等一系列完整体系进行保障后才能达到记录。
  也就是说,叙州要在沿途少说设置二三十处养有马匹的中转点,才能保持信息在叙州与广德之间快速传递;这同时还需要瞒过缙云司及地方州县的耳目。
  走水路的速度看似不慢,但叙州商船一路过来,沿途要经多重关卡的盘查不说,更关键的是一艘大型商船,总不可能说走就走吧?
  想要保证消息的快速传递,这里面要动用的人力、物力,就不是一个小数字了,人员的挑选也是大问题。
  在叙州时,韩谦吩咐挑选合适的人手,冯缭当然也有考虑到重新招揽韩东虎他们任事。
  之前叙州虽然与金陵这边没有直接联络,但从对地方官员及门阀士绅群体公开的驿传邸抄里,也能知道广德府发生的一些情形。
  以韩谦的声望,再将受迫害逃入山里、有可能与韩东虎、苏烈他们会合的这些广德军退役武官招揽过来,不仅能使他们对广德府以及禁军及侍卫亲军的渗透力,直接达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平,同时也有一批经验丰富的人手,去组建这个信息传递网络。
  然而,问题在于,当世没有谁真甘心情愿做别人的棋子。
  他们是可以派人去联络韩东虎以及苏烈这些尚家逃奴,但联络后不能给予足够的支持,却还要这些人事事听命于叙州,真当这些人是傻子啊?
  叙州能给他们什么支持?
  他们又想得到怎样的支持?
  这是冯缭最后几天在叙州时,与韩谦讨论最多的问题。
  但问题在于,这些人是朝廷及地方州县除之而后快的逆党,他们的家小随时有可能会被官兵清剿屠杀,韩谦凭什么叫他们安心为叙州效力?
  现在诸多关隘,都加强了对出入叙州的盘查,这么多人的妇孺家小,很难悄无声息的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再迁入叙州。
  韩谦早期在叙州招揽流民,说白了是潭州有心将自己的人马混入流民之中,渗透进叙州,才予以放行。
  要不然四面的关卡一封,没有经历严格训练的普通民众,怎么避开官府的耳目,去翻越重重山岭进入叙州?更不要说身体孱弱的妇孺老弱了。
  韩东虎、苏烈他们牵涉刺杀案,犯了众怒,想要以招抚的名义撤消地方官兵对他们的清剿,就必须先要进行翻案,将尚仲杰屠杀流民、尚文盛毁尸灭迹等事真相揭开来。
  只是现阶段想要找到合适的人,去翻这个案子,太难了。
  满朝文武,有谁愿意去冒着得罪世家门阀的风险,不顾被他人怀疑与叙州暗中勾结,站出来去翻这个案子?
  这可是有可能要将身家性命都搭进去的事。
  “沈相会翻这个案子吗?”削瘦身影问道。
  “估计不可能,沈漾没有那么不识时务……”冯缭摇了摇头,说道。
  沈漾身居宰执之位,所虑所谋乃是大楚社稷全局的安危,不会为一时的义愤,将自己牵涉到这等麻烦之中。
  “薛若谷呢?”削瘦身影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问道。
  “大人有过考虑,但不能是叙州的人去接触薛若谷。薛若谷正直归正直,但也不会轻易就被叙州牵着鼻子走——此外,想要薛若谷敢冒这么大的风险站出来,仅凭一些传闻及说辞,还是远远不够的。”冯缭说道。
  “请老太爷出面,促成薛若谷贬到溧水去任县令——卫甄在这个案子里搞了太多事情,只要薛若谷顶替卫甄去主政溧水,应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削瘦身影说道。
  “大人不想将老太爷牵涉进来。”冯缭说道。
  “你到金陵来,应该审时度势、自行决定一些事情。”削瘦身影却是建议冯缭在这事情上自己拿主意。


第五百零五章 访客
  曹干抵达金陵,一直没有受到理会,他以为是大楚朝臣故意冷落他,其实就是他乘官船抵达金陵的这一天,大楚集结于舒州等地的兵马,正式对巢州展开攻势。
  金陵与滁州、巢州隔江相望,驻守长江南岸沿线的兵马也是风声鹤唳,六部院司更是像一座机器般满负荷运转起来,几乎所有人的神经都关注着北岸的动向,谁在这时候能闲下去管蜀楚和议的事情?
  拖就拖着呗。
  近十万兵马集结于舒州,前后拖延近半年时间,才对巢州发动攻势,在大的形势上,对楚国是相当的不利。
  大量将卒、随军民夫长时间滞留舒州,这一期间额外消耗的粮草便高达上百万石。
  而选择这时候全面对巢州发动攻势,又赶上春耕播种时节,大量精壮皆在军中,致使各地的屯营军府,缺少足够的劳动力,春耕也必然受到严重的影响。
  当然,对控制江东、江西、湖南、荆襄等地、逾一千两百万人口的大楚而言,这点负面影响还是能够承受的。
  相比较而言,安宁宫叛军撤到江北后,看似精锐兵马犹维持在十万人规模,但粮秣补给只能依赖于原本就受梁楚两国边境战争长期影响、人口仅剩六十万左右、大片田地无人耕种的寿、巢、滁、霍四州,就真正算得上是一种煎熬了。
  拖延到延佑二年春,安宁宫为维持军队必要的补给,只能在所控制的地域内百般搜刮、盘剥,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在如此规模的精锐兵马镇压之下,不要说普通民众了,地方上的世家乡阀也全无反抗的余力。
  大批的民众无力反抗,但粮食甚至连春耕的种子都被搜刮干净,不想饿死,就只能背井离乡,纷纷逃离其地,到他乡逃荒。
  即便往西受山岳及两军防线的阻拦,往北受阻于淮河,往南受阻于长江,但成千上万的人,拖儿带女逃往淮东的通道却是畅通的。
  这也使得安宁宫叛军在长江北岸的境遇,变得越发的窘迫。
  进攻巢州,也没有什么奇谋可言,枢密院早在半年前就拟定详细的用兵方略,延佑帝召集政事堂诸公也多次讨论过,现在主要就是照方略执行。
  也由于与此时收复的目的地,与金陵仅隔一江之水,故而延佑帝也极方便通过枢密院,直接指挥战事的进程。
  叛军在南线的守御,主要集中在巢州;巢州以东,位于巢州、扬州之间的滁州,防御是空虚的。
  不过,考虑到信王杨元演并不值得信任,即便叛军在滁州的防御如同空置,楚军的主攻方向,也是选择从西面的舒州往东展开攻势。
  高承源率五牙军的水师战船,主要是负责封锁巢滁等地进入长江的水道,将楼船军残部封锁在洪泽湖之内。
  等到李知诰集结于舒州的七万多马步军,先拔除掉巢州外围的城寨,再水陆并进,推到巢州城下,拔除掉叛军在南线的这个核心据点。
  之后再顺势收复滁州,也不用担心信王杨元演在背后搞什么妖蛾子了。
  战事铺开有七天,各方面的推进一切都顺利的照计划在进行,但朝堂之上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韩道铭今日天未亮就赶往政事堂参加议事,午后又因户部田赋之事被召到崇文殿应对,直忙到星辰满天,才饥肠辘辘的乘马车回到宅邸。
  看到府门外停着两辆马车,韩道铭走进西苑,却没有人通禀有客人来访,好奇的问府里的管事:“今天还有哪里的客人在府里?”
  “是从叙州来的客人,携带些礼物过来看望老太爷——老爷要不要将叙州的客人召过来问候一声?”管事回禀道。
  “我见这些人做甚?”韩道铭脸色阴沉下来,却也没有办法将人赶走。
  婺川河谷,乱匪所编的天平都与蜀军打得惨烈,令人再难质疑叙州跟乱匪、跟蜀军存在勾结,但再难质疑,并不意味着就彻底消除掉宫里那位内心深处的猜忌。
  叙州没事派人跑过来走动,真是闲得慌!
  韩道铭心情烦躁的接过侍女递过来银耳羹,喝了一口,又觉得嫌烫,“啪”了一声将瓷盅扔桌上,正要往书房里走去,却见韩钧慌里慌张的从里厢走出来,张口喊住他,问道:“慌里慌张作什么,你今天不用去长春宫当值?”
  “爹爹,孩儿正要出城回长春宫去,”韩钧有些慌乱的回禀道,“黄虑等人今日告假回城,找枢密院上书,想着请调到江北战场,孩儿陪他们走了一遭。”
  就目前所草拟的安排里,随着后续战事的推进,长江南岸还有一些禁军会调到江北驻防,但侍卫亲军的职责就是负责金陵城及皇宫大内的守御。
  一些侍卫亲军年轻的武官将领,热血沸腾想立战功,包括湖南宣慰使的儿子黄虑在内,都三番五次上书要求调入舒州军中参战。
  韩道铭不悦地说道:“你掺合这些事做什么?”
  目前韩家,不提叙州那边,他出任参知政事兼领户部尚书,韩道昌出任工部侍郎,他女儿又入宫为妃,韩钧目前出任侍卫亲军都虞候,可以说短时间内怎么都不可能再在军中获得提拔了。
  要不然,他韩家就太遭人忌恨了。
  韩钧迟疑了一会儿,但想到他真想请求调入舒州军中,父亲必然会坚决反对,便说道:“我也就陪着黄虑他们回城一趟,倒没有掺合进去。”
  “你心里明白就好。”韩道铭挥了挥手,示意韩钧赶紧出城回长春宫当值去。
  然而看着儿子韩钧走出院子,韩道铭又寻思出一些不对劲来,叙州来人见老父亲,韩钧怎么就当没这回事似的?
  ……
  ……
  韩府占地逾四十余亩,共有十余处建筑群,韩文焕年纪老迈,不怎么出去活动,便住进紧挨后花园的青竹苑里,平日里有六七名仆佣、侍女贴身伺候着。
  这一刻,仆佣、侍女都守在院子里,堂屋房门半掩,明烛高烧,从院子里能看到叙州来的几名客人,都背着门而坐,正跟老太爷说话,也看不见他们的脸。
  韩文焕枯瘦的老脸,仿佛年深日久的树皮一般起皱,老态龙钟,唯有眼瞳还颇为精神的看着脸色腊黄、面容稍加伪饬、仅有轮廓还能辩认的冯缭。
  过了好一会儿,韩文焕才声音嘶哑地问道:“不是韩谦叫你来找老夫的吧?”
  “大人确实不想麻烦到老太爷,是冯缭不忍看广德军旧人惨受迫害,上千家小不得不流落山野,却随时会被官兵当成逆匪清剿屠戮,心想着借薛若谷之手,将这桩案子彻底翻过来,或许才能真正了结掉这件事。”冯缭说道。
  “你的心思没那么单纯,我也懒得问了,这件事我尽力而为吧,你也不要抱太大的期待——不要说现在,早前我说什么话都不顶用的。”韩文焕老态龙钟地说道。
  薛若谷在御史台已经够遭人嫌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将他踹到地方上去。
  再说沈漾主持政事堂之后,在推选官员,一直有意避免官吏在祖籍任职。
  为避免世家门阀在地方的势力过度膨胀,有人进谏提出将卫甄从溧水县令任上调走,也是极正常的一件事。
  关键还是要有人站出来将这两件事促成到一起。
  要不然的话,薛若谷离朝外放,也不可能恰好是外放到溧水县任职去。
  冯缭也不指望老太爷对自己有什么好的感观,见目的达成,当下便起身告退。
  冯缭是扮作叙州来客的随扈,走出院子也是跟在他人的后面,穿过韩府深邃的夹道,往韩府大门走去。
  走到韩府大门前,恰逢韩钧从里面走出来,冯缭心里一惊,他还担心韩钧会从自己的举止形态察觉到什么,却不想韩钧眼睛往这边瞥了一眼,便带着两名随扈牵马跨出府门,策马往东城方向驰去。
  看韩钧一副心事满腹、无暇顾及他事的样子,冯缭疑惑的皱起眉头,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叫韩府嫡长公子,侍卫亲军的高级将领都虞候、太后跟前的红人韩钧牵挂成这样子?
  韩府上下一切如故,他黄昏时登门,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常之处啊。
  坐上马车,冯缭越想越不对劲,揭开车帘子,跟骑马跟在马车旁的一名侍卫说道:“安排一个人盯住韩大公子,最好是能获得其信任,直接到他身边服侍,看看我们的韩大公子,最近到底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以致他对夜访韩府的客人都吝啬不多看一眼。”


第五百零六章 道侧
  有些事看似难办,但在有些人那里,就只是提一嘴的事情。
  薛若谷在御史台出任侍御史,职在监察弹劾朝臣百官贪鄙枉法。
  特别是延佑帝登基后又重用谏臣制约朝臣,侍御史看似品秩不高,仅从六品,在朝中却完全可以说是一个位卑却权重的要职。
  薛若谷生性介直,也便将延佑帝的意图执行得最彻底,因而这一年时间里也不知道得罪多少人。
  刺杀案发生后,沈漾不顾其他大臣反对,坚持举荐薛若谷接替尚文盛出知广德府,稳定那里的形势,以免滋生民乱,但他的奏折呈入崇文殿,便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这时候很多人都清楚薛若谷并非陛下所信任的人选,那些被薛若谷得罪的势力,甚至对沈漾不满的人,都难免会将怨气撒到薛若谷的头上。
  由于天佑帝在位期间,就有意压制京畿辅县的世家宗阀,尚文盛、卫甄这些人家财巨万、田宅连垣,但在朝中的地位却不高。
  尚文盛年少时就极有声望,但混了半辈子也不过是个郎中官,到最后死在广德府知府事的任上。
  而卫甄在金陵事变之前,则仅仅是溧水县丞而已。
  在收复金陵的战事里,卫甄是立下功绩的;也随着金陵战事前后,京畿世家宗阀势力受到沉重的打击,没有再压制的必要,卫甄当时是可以到更重要、显赫的位子上去任职的。
  不过,当时因为金陵战火初熄,溧水等京畿辅县亟需卫甄这等熟悉地方的官员主持休养生息之事,所以才在选官时,才没有第一时间将卫甄选入六部院司任职。
  卫甄出任溧水县令一年时间,地方上虽然还远谈不上得到休养生息,但形势大体还是稳定下来——就连不热衷权势的卫甄,他也都觉得自己到了该动一动的时候了。
  三月中下旬楚军水陆并进,到三月底十万兵马便已经逼进巢州城下。
  这时候,理应派官员先渡江接收滁州。
  而作为收复巢滁两州战事的一环,滁州刺史的人选,朝堂却一直没有定下来。
  没有能力的官员,政事堂诸公看不上眼,但有资历、有能力的官员,却没有谁愿意到滁州去任职,又或者已经外放到州县任职,一时调不回来。
  收复巢滁两州,还谈不上彻底歼灭安宁宫叛军。
  滁州这个地方,人丁逃亡一空,土地大片荒芜,还随时说不定会遭受到叛军的反扑,到任后,刺史作为地方官,还得与驻守的禁军将领打好关系。
  谁愿意到这么一个穷破凶险之地,去做一个受气小媳妇。
  这时候有人举荐卫甄出任滁州刺史,继而又有人建议将惹人恨的薛若谷踢出朝堂,外放溧水任县令,一下子便获得很多人的支持。
  卫甄他愿意,毕竟从京畿县令的从六品,到从四品的中州刺史是连跳四级。
  也只有当前朝廷急需用人之际,才会有这样任性的提拔任用官员;待局势缓和下来,一切都会回到按部就班的节奏上来。
  卫甄已过天命之年,没有时间给他按部就班的一级级往上挪,即便知道滁州凶险,也是甘之如饴的收拾行囊随军赴任去了。
  侍御史是从六品官职,京畿县令也是从六品,但薛若谷从位卑权重的侍御史调任京畿县令,自然是贬官了。
  薛若谷他本人无所谓,沈漾能接受这个结果,主要也是溧水乃京畿辅县,近在咫尺,他真要用薛若谷,调回朝中也极是方便。
  整件事赶在四月中旬确定下来,薛若谷差不多也是第一时间,与沈漾、秦问、李唐等人辞别,带着家人赶往一百三四十里外的溧水城赴任。
  至于隐藏在整件事背后的意图,没有人能够察觉到蛛丝马迹,又或者唯有身在漩涡中的当事人,才有可能察觉到一些异常吧?
  ……
  ……
  四月下旬已是初夏时节,明媚的太阳光照射下来,已经有几分炎热。
  官道两侧的沟渠里,荒草蔓长,远处的田野有农民在耕种,穿着短褂麻衫,露出黝黑、精瘦的胳膊。
  陈家塘村村口外,有一座占地百余亩的桃树林。
  此时桃花早已凋谢,树桠子挂满青毛桃子。
  桃林外、官道旁,有一小片空地,支着一座茅草棚子,有人在这里卖凉茶为业,几个过路客正围着凉茶摊子喝茶,看他们的相貌、打扮,像是歇脚的脚夫、走街串巷的商贩,凉茶摊前摆着一些装满货物的箩筐,扁担斜靠在箩筐上。
  四辆马车从北面驱来,还有七八名仆役、刀客骑马跟随着。
  即便相隔一江之水的长江北岸正打得热火朝天,但也没有谁会认为距离楚京城百余里的官道上,会有什么盗匪敢横行劫道。
  仆役以及护送的刀客们骑着马背上,也甚是轻松写意,打量着四下的明媚风光。
  凉茶摊子前的脚力、商贩,却好奇的朝官道上打量过来,似乎都还不知道是什么重要人物,打这里经过;前面数里外的官亭里也站满当地等着迎接的官绅。
  “先停一下。”经过凉茶铺时,居首的那辆马车从里面揭开帘子,薛若谷从车里探出头来,吩咐车夫将车马停下来。
  “前面就是溧水县,好些人都等着迎接爹爹,爹爹你怎么在这里停下来?”一名十七八岁的青年从后面策马赶过来,问若有所思打量凉茶铺子的薛若谷。
  “他们愿意等,就等着去——你娘身子弱,跟你妹妹都坐了一天的车了,身子骨应该都乏了,下车走动走动有好处。大家也都跑了大半天,也要多少喝点茶水。”薛若谷跟已经长成成人的长子薛莫说道。
  他跳下马车,径直往凉茶摊这边走过来,指着凉茶问守摊的老汉:“这凉茶怎么卖?”
  薛若谷穿着官袍,老汉有点受惊吓,抖抖嗦嗦的才说明白两碗茶只要一文钱。
  不等左右的扈兵驱赶,那几个商贩、脚夫便让出那几个树墩子做成的座位,端着手里的茶碗,蹲到空地旁继续喝茶。
  薛若谷就着一只树墩子,坐在凉茶摊前,锐利的眼神扫了场地边的那几名商贩、脚夫一眼,接过老汉递过来的茶碗。
  一碗呈琥珀色的凉茶,还浮着一些碎茶叶渣子。
  那青年与一名少女,搀扶一名柔弱秀美的中年妇人走过来,也坐到凉茶摊前。
  青年与那些个仆奴、刀客到底是渴了,像饮牛般咣咣连灌下去好几碗凉茶,直喊舒坦。
  妇人与少女则更有兴致眺望四周的风光。
  唯有薛若谷,像是手里端着一碗绝世名茶,小口饮着,足足坐了两炷香都没有将一碗凉茶喝完——坐在场地边的脚夫、商贩分作两堆,小声谈着附近的乡俚趣闻,也不敢凑过来打扰到官人。
  “爹爹,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在等谁,或许这一切是我想多了吧。”薛若谷若有所思地说道,看天色渐晚,再不走入夜前怕是不能进城,他将碗里的余茶一饮而尽,便起身往马车走去。
  待薛若谷等人车马行远,那几个脚夫、商贩再走回到凉茶摊前坐下,似乎完全没有要赶路的意思。
  “冯先生,薛大人真会为惨死东庐山的那几十口流民翻案?”一名脸膛黢黑的脚夫,看向坐在眼前的布衣客问道,“看他的样子,似乎早就意识到他这次调任溧水县有着蹊跷啊,他刚才大概以为冯先生会站出来跟他相认呢……”
  “他既然意识到事有蹊跷,却还毫无耽搁的赶赴溧水就任,你们就一点都不期待?”布衣客笑问道。
  “涉及此案的仵作以及卫甄的两名幕僚,虽然我们照冯先生的吩咐,想办法将他们都留在溧水,但想要他们开口,却不是简单的事情。”
  黑脸脚夫蹙着浓眉,神色犹不乐观,还有其他的一些担忧,说道。
  “再者,薛大人即便查明真相,想翻案也不是易事,甚至有可能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都白白搭进去——我当初任性妄为,已经牵累太多人进来了,也死了太多的人,也害大人无端遭受猜忌。唉,要是有选择,我当初宁可将怨恨埋在心里!”
  木讷的卖茶老汉,颤巍巍的伸手给几人添碗。
  脚夫原本也不担心粗鄙的乡野老汉,听到他们的话产生怎样的联想,但刚要接过茶碗,这时候却注意脚夫卖茶老汉那双似被火烧伤的手,焦黑的伤疤之下,指节似乎并没有像真正的老人那般枯瘦似竹,骤然间心里一惊,退后两步,走到箩筐旁,伸手搭在挑货的扁担上,盯住老汉道:“不知道这位兄台是何方人士,竟然叫尚某刚才都看走眼了?”
  “照你所说,要是我当初在茅山,没有以授田的名义号召奴婢入伍,一连串的诛连惨案也不会发生,尚仲杰或许也不会心怀怨恨,屠杀流民,”卖茶老汉端着茶碗坐下来,盯着脚夫问道,“我问你,一开始就是我做错了喽?”
  “大人!”
  脚夫怎么都没有想到卖茶老汉竟然真是另有其人,听着熟悉的声音,心情激荡的扑通跪倒在地……


第五百零七章 起事
  “官道边,人来车往,你还是坐过来说话吧,”韩谦示意韩东虎坐到凉茶摊前,又笑着跟冯缭说道,“我便说这双手会是破绽,确实,烧伤疤痕伪装得再好,也不像是一双老人的手。”
  “大人身份尊贵,此时又遭延佑帝猜忌,怎么能轻涉险地啊?”韩东虎坐到凉茶摊前,犹控制不住激动心情地说道,比翻案,他更担心韩谦此时的处境。
  即便不受猜忌,韩谦作为蕃州刺史,私自潜回帝京,也是大罪。
  “什么尊不尊贵,我这些年真要是因为害怕而什么事情都不做,那真是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了。”韩谦微微一笑,对自己身处险境这事,似乎是一点都没有什么觉悟。
  当初他孤身赴晚红楼不险吗?
  他劝谏杨元溥一起去守淅川城不险吗?
  他带着百余人回金陵夺信昌侯李普的兵权不险吗?
  朱裕在荆襄战事后敢深入楚境,他岂能连朱裕都不如?
  韩谦最初是想着派冯缭暗中潜来金陵处置诸多事已经足够了,但在叙州得悉世家宗阀在广德府反扑诛连的具体情况之后,便决定要亲自走这一趟。
  受刑死二十余人、致残四十余人,那还是广德府衙大搞冤狱的数字,算上安吉、广德、郎溪三县,这个数字还要增加两倍。
  除了大批无辜者受诛连外,之前逃离安吉、广德、郎溪的世家宗阀、大小地主,借刺杀案掀起的风波,纷纷返回三县,推翻之前他设立广德军制置府时所制定的置换田宅方案,拿着旧地契、房契,在府县官员的支持下夺回土地,致使大批原广德军的家小再次失去土地。
  即便陈景舟出知广德府之后,形势有所缓和,但之前几个月的混乱,已经有成千上万的无辜者受到诛连,处于朝不保夕的险境之中。
  照冯缭之前的计划,薛若谷即便不惜自身及家小的身家性命站出来翻案,但也只能说让事情的真相在小范围内传播,叫朝堂之上的大臣们知道有这么回事,知道刺杀案的真相不是刑部及京兆府之前所陈述的那样。
  但是,能真正翻案吗?
  不可能的。
  世家宗阀在广德府大搞反扑、诛连,一切实际都是在杨元溥默许之下的进行的。
  不仅世家宗阀在朝中的代表人物了,杨元溥会翻自己的案?
  冯缭之前的想法,主要还是想着尽可能维护叙州的利益,想着只要能将刺杀案的真相在小范围内揭开,分化朝廷众臣对叙州的态度,便算是达成目的。
  冯缭还是习惯想着将刺杀案用作筹码,想着将韩东虎这些人用作棋子,然后用些小手段,将韩东虎这些人招揽过来,组建叙州在金陵的情报网。
  韩谦也不能责怪冯缭,但冯缭这么做,还远远不够,甚至还真极有可能害得薛若谷一家老小丢掉性命。
  待韩东虎情绪稍稍稳定下来,韩谦跟他说道:“这事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世家要盘剥奴婢,奴婢想要反抗,就是你死我活的争斗。难道你还想一点代价都不付出,就想世家宗阀自己会乖乖同意废除贱口奴婢旧制?现在,事情涉及到梁国蜀晋及蒙兀人的战争,事情会加倍错综复杂。我们唯有能做的,就是一步步去做,不要轻易怀疑自己、否定自己……”
  “我……”韩东虎看着诛连甚广的惨案频频发生,内心一直陷入矛盾与纠结之中,很多道理也不是他所能分辨,这一刻听韩谦的话,虽然有些领悟,却也难说透彻,只是心旌摇荡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先尽可能暗中助薛若谷查明刺杀案的真相,等到薛若谷有一些人证、物证之前,我再会与薛若谷见一面,劝他不要莽撞行事……”韩谦说道。
  “要不是陈景舟赶到,制止府县收回新垦的坡地湖田,牵连者更广,但除冤死者外,广德府还有一万四五千人田地被夺,这些人要如何安排,还请大人明示。”韩东虎这时候才算是冷静下来,说道。
  听韩东虎这话,冯缭才真正是暗暗吃惊,直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串上来。
  在陈景舟出知广德府之前,世家宗阀三四个月的凶狠反扑,重新拿出旧地契从原广德军退役老卒及家小手里夺回田宅,涉及一万余人,这事冯缭当然是知道的。
  然而听韩东虎此时的口气,他们早已经跟广德军旧卒暗中在搞串连,计划着要搞大事情了。
  冯缭这时对韩谦所说没有人甘愿做棋子这句话更加深有所感。
  韩东虎对叙州是够有感情了,但在韩谦露面之前,他之前两次见韩东虎,韩东虎却半点都没有透漏相关的信息。
  冯缭想到一旦韩东虎、苏烈与广德军的旧武官近期在广德府联手掀起大规模的民乱,也是不寒而栗。
  要是在那时候薛若谷时机巧合的站出来为刺杀案翻案,怎么叫杨元溥不对这两桩事产生联想?
  杨元溥生性本就多疑,倘若再查到薛若谷调任溧水县乃是老太爷暗中推波助澜,那时候麻烦真就大到要捅破天了。
  韩谦这时候也是皱着眉头思量。
  他此时身在金陵的消息,暂时不能再让更多的人知晓,更不要说现身去安抚那些受诛连、田地被夺的一万多广德军老卒及家小了,但如果说广德军的旧卒、旧武官已经暗中串连一段时间了,显然也不是韩东虎一人站出来劝阻,就能将这起已经在暗中组织实施的起事消除在荫芽状态的。
  只是就这点人手,在金陵卧榻之旁起事,被镇压下去,即便不说是分分钟的事情,也不会太困难;就更不要说什么会伤大楚元气这种话了。
  也难怪富耿文放弃郎溪县令不干,跑到湖南受气去,他是看出这团火压不住,即便最终会被朝廷镇压,他就先被烧成灰烬了。
  冯缭也是暗暗焦急,绝大多数人都不是能够理智的,特别是他们胸臆深处早就埋下反抗的火种,受到如此之广的诛连及迫害,凭什么叫他们牺牲小我、顾全大局?
  “一定要起事,但不能在湖州、广德府停留,起事之前,先在太湖之内尽可能多筹备些船只,多与太湖里的水寨势力联络,最好能去润州北面做江匪吧!”韩谦说道,“我会想办法跟王文谦见一面……”
  一万多老弱妇孺,即便里面有三四千精壮,但缺少必要的兵甲战械,是根本没有资格跟经历过几次血战、战力正强盛的精锐禁军正面对抗的。
  起事后,以最快速度转移到长江里,借助朝廷与信王杨元演之间的对峙,或能获得一点腾挪的生存空间。
  再不济,投附淮东国,大部分的老弱妇孺至少能活下来。
  逃入山里也不行,一旦被封锁死,一万多人大多数也会死于饥饿。
  “此时在金陵能调多少钱粮?”韩谦问冯缭。
  “能调四五万缗钱。”冯缭说道。
  “东虎,你将这批钱物拿走谋事,但也不要跟其他人说及我——我现在助你们,也是希望你们都能活下来,你知道我的意思?”韩谦盯着韩东虎说道。
  说来也是可悲可叹,叙州是能调一批钱粮,却没有办法直接用来赈济被夺走田宅的广德军旧卒及家小,只能暗中用来助他们起事——要不然的话,四五万缗钱,都够一万多妇孺老小勉强支撑一年多时间了。
  “我明白。”韩东虎点点头,真要跟几个头领挑明韩谦的存在及资助,也不用担心会泄漏什么消息,但其他头领的期许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就有可能使局面变得更加复杂。
  “要是有什么紧急事,你可以派人到小茅峰或静山庵联络我——我在去扬州见王文谦之前,不在茅山,就在宝华山。”韩谦说道。
  见韩谦对自己不掩饰行踪,韩东虎心情激动的叩了一个头,才带着两名同样扮作脚夫的亲信离开……


第五百零八章 茅山
  韩东虎离开后,从桃林里驶出两辆厢板被风吹雨打颇为破旧的马车。
  待凉茶摊子都搬上马车,韩谦、冯缭也跟着坐了进去,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离开官道,不起眼的拐入南面的一道岔道,往茅山方向驶去。
  偌大的茅草棚子空无一人,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倘若薛若谷在这边能将刺杀案的内幕先揭开一角,继而广德府那边再众情激愤闹出些不大不小的乱子,会不会更有助于翻案?”冯缭说道。
  直接资助广德军旧卒起事,要承担的风险太大,后续的变数太多。
  就像谭育良在思州起事,最后也差点不受叙州的控制——思州还直接处于叙州兵马的监视之下呢。
  冯缭之前不会当着韩东虎的面提出质疑,这时候坐进马车,却还想讨论有没有另一种更为缓和的可能选择。
  韩谦对整件事的处置也有些犹豫,但冯缭提的这个可能却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反问道:“换作你是坐在崇文殿里的那位,你会在这件事上选择退让吗?”
  冯缭说道:“倘若禁军在长江北岸的战事进展顺利,那位或许不会退让吧。”
  “他非但不会退让,甚至有可能直接下令进行更血腥的镇压,”韩谦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此外,李知诰、高承源两人配合,水陆并进已经逼进巢州城下,拿下巢州城不会起什么波澜的,你也不要有其他什么期待。”
  冯缭轻叹一声,他也就是想有没有其他的可能选择,却也知道禁军在长江北岸受挫的可能性甚微。
  楚军对安宁宫叛军的战事,第一阶段是收复巢州、滁州两地。
  这两州紧挨着长江北岸,与金陵、池州隔江相望,这两地不收复,东来西往的商船过长江水道都要小心翼翼,更不要说还时不时会有叛军趁小舟渗透到金陵城来。
  不过,楚军大举从舒州出兵,从西往东打,驻守南岸的禁军也随时关注北岸的动向,朝中从一开始就没有谁认为收复巢州、滁州存在有什么难度。
  即便叛军真要顽强的固守巢州城或滁州城,楚军也有能力将其死死围困住,等其断粮后不战而溃。
  楚军第一阶段的用兵,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即便此时有大股梁军驻守在北面的颍州,但颍州距离巢州有二百五十余里,还要渡过辽阔的淮河。
  而大楚驻有重兵的池州、金陵,距离巢州城却在二百二十里之间,还有水路相通,这时候楚军也不怕梁军敢冒进渡过淮水,搅和到对寿州的收复战事中去。
  真正复杂的,是在收复巢州、滁州之后,要怎么对跟梁军隔淮河相望的寿州、霍州用兵。
  寿州、霍州以及被差不多彻底打残的濠州,沿淮河南岸铺开,安宁宫叛军收缩回去,枢密院就必须考虑叛军与梁国勾结,梁军随时有可能渡过淮河南下的情形了。
  就据冯缭到金陵后了解到的情报,延佑帝及枢密院暂时并没有急切收复寿州、霍州的计划,第一阶段就想着先收复滁州、巢州,相对还是务实的,也就不能指望禁军兵马会在长江北岸出什么大的漏子。
  所以说,他们也很难利用众情激愤,迫使杨元溥在刺杀案的定性上做出妥协、让步。
  说实话,杨元溥除了对叙州有着近乎偏执的猜忌之外,其他方面还是做得不错的,将韦群、曹干等人扔在沈家集冷落了几天,随后也还是很快启动和议进程。
  这说明在沈漾、杨恩、杨致远等人的辅佐下,杨元溥还是能认得清梁军才是大楚此时最严重的威胁;楚蜀两国缔结盟约,也是大楚亟需先确定下来的事情。
  楚蜀两国缔结盟约,将极大涉及叙州在婺川河谷的利益,冯缭这段时间留在金陵,最为主要关注的还是这件事。
  好在一切都还算顺利,并没有脱离他们之前的预料。
  蜀国主动挑起兵衅,将两国缔结盟约足足往后拖延了一年,到底是理亏的一方,蜀国各方面的实力又相对处于劣势,但不意味着蜀国就一定要趴在地上忍受大楚的蹂躏,而不能提一点的条件。
  绝大部分的条款是早就议定好的,要调整的主要就是盐铁使司不仅对蜀国进入楚境的商货实行新的抽买制度,也指定几座特定的城池蜀商船能够停泊,与限定的商行进行商货贸易。
  除此之外,盐铁使司还要求蜀国每年输出一批大楚所紧缺的骡马、茶药等商货。
  这里面多多少少有些强制进贡的意味,但也跟延佑帝登基后,在沈漾、杨恩等人强烈主张下,全面加强盐铁茶酒榷卖制度以及过税、市税征收、以补岁入缺口的新政有关。
  蜀国这边,韦群名义上是正使,但韦群被囚禁在金陵长达四五个月,与外界消息不通,实际上还是曹干在主导和谈的进程。
  曹干针锋相对的提出几点条件,主要集中在黔江通道的商贸往来上。
  在大楚朝堂诸臣的眼里,除了蜀使需要做出一些讨价还价的姿态,好对国内朝野进行交待,多半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渝州蜀军在婺川河谷被叙州支持的天平都打得太惨、打出真火来了。
  蜀国这姿态,摆明了是即便不得不结盟,即便还需要从叙州采购兵甲、战械,但绝不叫此时控制着婺川县盐铁院监、掌控湘西南兵甲铸造的叙州,有更多占便宜的机会。
  蜀军帮着压制叙州,大楚君臣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拒绝半点?
  至于曹干要求提高蜀盐入楚的售价,看似荆州、邓襄等地也会受到影响,但大楚在淮东盐场生产的海盐,通过长江及沿线的支流能极方便的输往各地,量也足够。
  也就湘西南及黔中等地,从蜀地输入井盐要更便利一些。
  不过,蜀盐大幅提高入楚的售价之后,将井盐在婺川县交割的售价提高到每石三缗钱的程度,运输上的成本差距也差不多都抹平掉了。
  这意味着叙州即便控制住婺川县的盐铁院监,也没有厚利可图。
  “目前两国已经缔结盟约,韦群前日便乘船离开金陵,返回蜀都,但曹干暂时留在金陵,筹备建蜀国馆的事情,”冯缭介绍起楚蜀两国缔结盟约的和谈情况,问道,“曹干近期或许会想着要见我一面,大人要不要也见一见他?”
  渝州此时更多的利益都跟叙州捆绑在一起,特别是黔江通道的商贸约定,将使得长乡侯王邕能从中获得大量的资源,冯缭建议韩谦此时与曹干见面,不用担心会被曹干出卖。
  楚蜀结盟,两国在对方国都之中筹建国馆、互派常驻使臣,以便两国能及时沟通、消弥争议,并能更密切的加强联系,这事也是韩谦出使蜀国时所提议。
  曹干暂时留下来负责蜀国馆的事宜,很显然蜀国后续应该会将这方面的事务,都交给长乡侯王邕负责,到时候也应该是长乡侯王邕派嫡系亲信长驻金陵蜀国馆,负责两国日常联络。
  在两国盟约里,设于金陵的蜀国馆以及设于蜀都城的楚国馆都会有一些特权及豁免权。
  冯缭想着叙州真要在金陵建立稳定的情报网,还是应该跟长乡侯进行一些合作。
  特别是缙云司权力极大的情况,叙州通过蜀国馆这个特殊的存在,不仅能及时获得一些敏感信息,也可以利用来进行一些必要的隐蔽、掩护。
  而通过蜀国馆,与长信宫清阳郡主建立联系,也才能避开缙云司的耳目。
  “等曹干什么时候派人过来联络,再说。”韩谦也不说见或不见,只是等到时候看情况再说,事情比他之前预料的要复杂,他刚来金陵才两天,很多头绪都没有理出来,也不确定这时候见曹干就是有利的。
  暮色四合,天很快就暗了下来,好在星天寥廓,月光仿佛荡漾的水光一般,笼罩天地,并不影响趁夜赶路。
  虫鸣啾啾,也有一些蛙声从远处的渠塘里传来,不去想长江北岸的战争,不去想埋藏在大楚深处的危机,当真是一派田园静好的祥和气氛。
  两辆马车入夜后很快驶到茅山西北麓的小茅峰前。
  十数骑客从深藏的林子里驰出来,与韩谦会合后,继续往茅山深处驶去,直到当初冯家秘藏财货、韩谦在茅山当成指挥所用以召集、指挥赤山军作战的山庄里,众人车马才停下来。
  金陵战事期间,韩谦据茅山召集京畿的奴婢入伍,之后大批赤山军将卒及家小,要么安置到广德府,要么作为禁军兵户,分散安置到各地屯营军府。
  这使得茅山附近的乡镇,人口大量流失,都不及战前的两三成,茅山之中更是人踪罕至,道观、庄院、村落,差不多都荒废下来。
  韩谦赶到金陵后,人踪罕至的茅山便成为他们最好的落脚点。
  要不然的话,韩谦这一趟有百余扈从跟随,在人口稠密、地形以平原浅丘为主的京畿辅县,藏哪里会不露出一丝马脚来?
  这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除了进出的口子有哨兵外,还有暗哨分布在外围山岭间,韩谦着其他人先去休息,他踏入荒草,往后院走去。
  奚荏还守在灯前,看到韩谦推门走进来,问道:“怎么出去这么久才回来?”


第五百零九章 瞻前顾后
  看奚荏在灯下,粉靥如花,韩谦解开长衫,解释起拖到深夜才回落脚点的原因:
  “今天除了见着韩东虎,还见了一见薛若谷,便耽搁了些时间。”
  奚荏疑惑地问道:“你此时见薛若谷,他还有可能再去翻刺杀案?”
  “我们就守在官道边看他经过,并没有站出来相认;当然了,薛若谷他自己也有意识到自己调任溧水,远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韩谦说道。
  “沈漾一直想用薛若谷去缓和广德府的局势,薛若谷对尚文盛遇刺案自然有相当深入的了解——其他人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他要是一点都没有起疑心,也是太迟钝了,”奚荏说道,这时候听到韩谦腹中鸣叫了两声,笑着隔衣衫捏了一下他的肚子,问道,“你们中途也没有歇下来吃点干粮充饥?”
  “就想着早点钻进茅山,怕露了行藏,哪里顾得上吃东西?”韩谦说道。
  “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吃的给你拿来。”奚荏提溜起来襦裙,走出去拿干肉脯煮了一碗肉汤,烘热两张麦饼,拿进屋来给韩谦充饥。
  一方面是他们刚刚进入茅山落脚,另一方面还是可能也会有药农、猎户闯过来,这边尽可能也是要掩藏好行迹,避免引起官府的注意。
  食宿条件就相当简陋;甚至连山庄里外的杂草还不能拔除,房间里也是铺行军帐篷睡觉。
  韩谦撕着麦饼,就着肉汤充饥,又将韩东虎及苏烈等逃奴早就与广德军旧卒暗中串连、图谋起事等事,说给奚荏知晓,蹙着眉头说道:“这边的情势,比想象中复杂,我还是要想办法去见一见王文谦。”
  “会不会太冒险了?”奚荏担心的问道,“虽说禁军兵马攻下巢、滁两州之后,淮东首先面临撤藩的压力,但王文谦这人算计太深,而信王这个人,多少也有些刚愎自用。楚州之前图谋金陵的野心,就是受挫在你的手里,要是信王及淮东将吏,都还记恨这些,你去扬州见王文谦,未必就没有风险。而淮东也未必能容忍跟叙州有牵涉的起事义军背依扬州、立足于长江沙岛之中啊。”
  道理上,淮东与叙州暗中联手,更有利削弱淮东将要面临的压力,但韩谦亲自过去,奚荏还是担心风险太大。
  在奚荏看来,相比较而言,着冯缭或者其他人渡江去联络,反倒是最稳妥的。
  韩谦说道:“所以说我们要快去快回,打王文谦一个措手不及,不给他们足够的反应时间。”
  韩谦自然有考虑其中的风险,但很多事情确是需要他亲自露面才能得到更好的解决。
  就像这次韩东虎与广德军旧卒串连这事,韩东虎两次见到冯缭都没有吐露实情,要不是他这次亲自赶过来,事情还真会搞得大家都措手不及呢。
  “我看你是想见某个人吧。”奚荏横了韩谦一眼,说道。
  “我出生入死,落你嘴里就成这个了?”韩谦没好气地说道。
  “我也没有说啥啊。我就觉得某个人为你能逃回叙州,受那么大的委屈,回到扬州不知道还要挨多少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你这次去扬州见上一面,也没有什么不可——我回去也不会胡说八道的。”奚荏抿着嘴笑道。
  “就你牙尖嘴厉,”韩谦抓住奚荏脂滑如玉的纤纤玉手,看着她灯下美靥如花,一双仿佛夜空星辰般的美眸是那么样的深邃,搂过她纤细却充满极致弹性的腰肢,说道,“我曾心里极为不屑我父亲的那种妇人之仁,真正轮到自己头上,做一个决定可能直接导致成百上千的人或生或死,才知道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在世家反扑下,广德军旧卒及家小成百上千的人受到迫害,有一万多人田宅被夺,仿佛一座火山内部正烧起熊熊大火,即将喷发,而一旦起事,还不知道多少人会被卷进去,韩东虎他一个人也无法阻拦什么。且不说此事会造成多大的动荡,这么多人的生死存亡,我也不能袖手不管……”
  “你去见王文谦,即便淮东能容忍他们进入长江,但他们能不能进入长江,还成问题呢——而进入长江之后,他们倘若挡住盐道,也会促成五牙军进剿,这些事都不会在你的控制之下。”奚荏叫韩谦岔开心神,专心去想这里面的诸多细节问题,也就没有抗拒依坐在韩谦的大腿上,跟他讨论这事。
  奚荏追随韩谦时,虽然在叙州便有艳名,但实际当时也仅十八岁而已。
  她追随在韩谦身边四五年间,虽然谋事辛苦,却不用再在之前暗无天日的悲剧中沉沦,叫她艳美的脸蛋上多了些少女应有的纯真,也越发的诱人心魂。
  更不要说她成熟丰腴的娇躯,隔着薄薄的裙衫,所带来的诱惑了。
  奚荏认真思考问题,半天不见韩谦回应,低头看到韩谦的手从她的腰肢已经滑到她的腿上,伸手在他的手背上狠掐了一下,便要站起来,不再给韩谦有机会非礼。
  “你这一天也劳累了,坐着说话便好。”韩谦一本正经的按在她的腰肢上,不叫她走开。
  “那你就好好说话,手再乱动就剁掉。”奚荏美眸横了韩谦一眼,说道。
  韩谦收回旖旎荡漾的心神,脸贴在奚荏柔软的香肩上,一边思虑,一边说道:“我也担心牵涉的问题太多、太复杂,或许明天叫冯缭、孔熙荣他们一起想想,能有什么办法补救。”
  左广德军解散后,原将卒有一部分携家小随他们迁往叙州定居,有一部分作为禁军兵户分散编入各地的屯营军府,也差不多融入各部禁军之中,最多留在广德府安置的,主要是前期立有战功或受伤致残的将卒及家小,或在战场上牺牲的将卒家小。
  这部分人,作为基层将卒武官是合格的,但缺少进行全局筹划的能力。
  他们要是直接在广德府起事,前期或许能搞得有声有色,搞得轰轰烈烈的,但要瞒过官府及缙云司的耳目,先将一部分家小不动声色的转移、疏散出去,还要暗中先将一小部分人组织起来,组建精锐,在起事后还要一下子,将所有人都通过太湖水域,转移进长江落足,难度就大多了。
  在这个过程中,一旦走漏风声,或者有人按捺不住,先与地方官府起了冲突,又或者说被缙云司及世家的耳目渗透进来,五牙军水师只需要调少量的精锐战船,就能将太湖与长江几处进出水道封锁得严严实实,继而便能将这些人马围困在楚军及世家宗阀力量最强盛的区域内进行清剿、镇压。
  仅仅就韩东虎一人能统筹全局,也是远远不够的。
  这点在思州奴婢起事时,就得到充分的证明,谭育良携子侄,还有刁瞎子携叙州十数斥候武官在暗中相助,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在一些极根本的问题及战略选择上,左右举事义军的整体意志。
  韩东虎甚至都未必能说服所有决定参与起事的头领率部离开广德军,撤入长江之中。
  要是这样的话,他就算到扬州成功说服王文谦同意暗中纵容起事义军在扬州南面的江心沙岛中立足,也没有意义啊!
  “你时时想着将叙州摘出去,想着保全你与老大人的名声,反倒处处束手束脚,难以施展,”奚荏转过头,认真看着韩谦说道,“你再一副无害忠良的样子,左右也都躲不开杨元溥及朝廷诸公的猜忌,要照我说,你与其千方百计的想辙撇清嫌疑,还不如索性叫他们忌惮你、害怕你,不敢拿叙州怎么样为好!”
  “是啊,瞻前顾后,只是害得自己左右难受,而现在转寰腾挪的空间也越来越小,”韩谦也深有感慨地说道,“这既想立牌坊,又想当婊子的事情,也确实难做——照你说,我还不如直接叫韩东虎借着叙州的名头,放手去行事。”
  说着这话,韩谦的手便圈住奚荏的细腰,脸贴到她高高鼓起的胸脯上。
  “你这混账家伙,我可没有说让你这样放开手脚。”奚荏拿胳膊肘顶住韩谦的胸口,用力将他顶开,像头母老虎嗔怒的盯着韩谦,说道。
  韩谦涎脸而笑,待要继续轻薄奚荏,听到院子里传来几声咳嗽,不得已将奚荏放开,问道:“是冯缭?”
  “是我,”冯缭在院子里回了一声,或许从窗户的倒影看到韩谦与奚荏分开来,才与郭荣、孔熙荣、冯翊、窦荣等人推门走进来,说道,“我们刚才吃着东西,思来想去,实在是担心韩东虎真未必能将事情办圆溜了啊……我们之前暗中给谭育良那么多的支持,思州一事,也差点不受我们的控制,最终还是不得不跟渝州媾和,才使得事情有一个算是圆满的结果。”
  事情的难办之处就摆在那里,也怪不得冯缭能与韩谦不谋而合。
  韩谦轻叹一口气,说道:“思州之事,最终也谈不上圆满,毕竟起事义军的伤亡太惨重了。”
  见韩谦能反思说这句话,冯缭却是期待的眼瞳一亮:“大人这次打算如何处置?”
  “你与窦荣代表叙州,送钱粮过去,可与主要的起事头领见上一面,先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韩谦说道。
  “好!”虽说具体要怎么进行干预,还要等了解到更详细的情况之后再做决定,但与之前千方百计想着避免猜忌相比,韩谦这时的决定,意味着叙州往后要从姿态上根本转变过来了,冯缭也是异常兴奋,说道,“我天一亮就动身,但预防行踪暴露,天亮后,你们可以先去宝华山。我见过韩东虎后,便去与你们会合。”
  “不急,我在茅山再多留几天,倘若有人坚持想见我,也可以将他们请到茅山见上一面。”韩谦说道。


更俗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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