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计划
作者:更俗|发布时间:2024-06-28 23:19:48|字数:51912
金陵事变后,楚州军精锐渡江南下,但兵马主要囤聚于宝华山东麓一角,静山庵一役也没有偏离这个区域,待到李普率桃坞集兵户残部迁往延陵就粮,战事波及的范围也才往南扩大到五六十里左右。
不算润州所属的丹徒、丹阳两县,金陵附近除开桃坞集兵户五六万老弱妇孺往东往南撤逃,目前就江乘县受波及最深,差不多有六七万民众逃入金陵城避难,特别是江乘县东部地区,村寨几乎为之一空。
不过,金陵南面及西南的平陵、溧水、永安、芜湖、当涂等县暂时还没有出现大的扰动,更不要说南面宣州所辖诸县了。
茅山东接润州的丹阳、金坛、溧阳三县,西接京兆府所属的江乘、溧水、平陵三县。
江乘不去说,溧水、平陵两县粮田三万余顷,约有七成乃是世家门阀控制的庄田;愈二十万人口,也差不多有七成乃是世家门阀控制的奴婢或者比奴婢地位稍稍高一些佃农。
自赤山军护庇近五万妇孺撤守茅山之后,即便赤山军前期还是侧重于宣传,主要是吸引奴婢主动来投,这两县的世家门阀也都第一时间警惕起来——从尚虎个人的遭遇,也能看出世家门阀对奴婢躁动的焦虑跟担忧,同时也加强对奴婢的人身控制及监视。
而从前朝晚期以来,作为升州节度使府的金陵,所经历的战事并不算太频繁,但也深为盗匪困扰。
溧水、平陵两县颇有家势的世家门阀,这些年来基本上都建有颇为坚固的寨堡,内部也形成征用奴婢部曲守寨的传统,所以这也注定着赤山军真要真正的正式出茅山大规模征粮征兵,不可能会一帆风顺。
目前楚州军使赵臻守住丹阳、金坛、溧阳三城不说,还率三千精锐骑兵,在茅山东翼游弋、活动。
赤山军目前虽然也从丹阳城缴获得一千四五百匹战马,但问题在于没有半年甚至更长时间的骑战训练,赤山军所新编的骑兵将卒,即便能勉强会骑马,也完全不可能有资格在平阔的原野之上,与楚州的精锐骑兵对阵争锋。
为防止楚州军的精锐骑兵突然绕到茅山西翼进行拦截,韩谦计划着赵无忌、冯宣、窦荣等人轮流率部出动,活动范围以偏离东麓主峰三十里为限。
同时要在大小茅峰、雷平峰、青金峰、苍龙背等制高点设烽火点及瞭望岗,保证能及时侦察到楚州军在茅山东翼的活动情况,一旦发现其精锐骑兵有绕往西翼的迹象,烽火点便会升燃狼烟,通知他们这边进入西翼地区活动的兵马及时撤回来或者从南北两翼出兵拦截、纠缠。
当然,赵无忌、冯宣、窦荣目前所率的三营精锐,每一营都编有八百将卒,主要是暂时缺少中高级武官,在人数上是超编的,每一营轮流出动时,也都要分出守卫、征粮两部兵马交叉使用。
而在更近的距离,孔熙荣所率的女营以及魏常所率的少年营,都要安排人员辅助运输以及人员的安置工作。
韩谦还要求以林海峥为首,监督诸营每次出动之前必须要做好敌情侦察预判,以及做好具体而详尽的行动预案。
最初的几次行动方案制定,韩谦都会亲自参与进来,务求减少遗漏的同时,也是要将相关操作标准化。
姚惜水即使这些年并没有深入接触营伍的机会,但也熟读好些兵书,知道当世营伍统兵治军大概是什么样子,暗感林海峥、赵无忌、冯宣等人乃是韩谦这些年培养起来的嫡系,又粗习笔墨,或许可以照韩谦的要求,如此不厌繁琐的治军。
而赤山军目前真正能拉出来作战的兵马仅仅才三千余人,仅编三营,韩谦也有充沛的精力兼顾很多。
不过,赤山军真正完成一军五都二十五营的编制,韩谦治军还要如此繁琐不堪的统兵治军,还行吗?
在姚惜水看来,或许韩谦更适合做一个事无粗细皆要操心的军师,而难堪大将之任吧?
在这个武夫当道的世道,这多少是令姚惜水欣慰的事情。
要不然的话,韩谦心机算计那么深沉、令人防不甚防,倘若又是天生的领兵将帅,那得有多恐怖?
听韩谦与诸将极其繁琐的商议过次日正式的征粮征奴安排,姚惜水心里都有些厌烦,说道:“仅是这些事,侯爷那边我想会愿意配合你们的。”
“李侯爷这两天将我骂得狗血淋头,我不信他这么快能转过弯来,”韩谦看了姚惜水一眼,淡然说道,“他要真愿意配合行事,姚姑娘你叫李侯爷亲自过来找我。”
姚惜水心里暗恨,韩谦这话不是要李普跟他低头吗,李普怎么可能轻易就愿意低头?
不过,她心里又想,郡王府骑卫就驻扎在西边的小茅峰,到时候他们自己去寻找目标便行,何需听韩谦的摆布?
见姚惜水沉默下来,没有替李普再争辩什么,韩谦也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便叫林海峥、赵无忌照拟定的方案去做准备,临了又问姚惜水:“姚姑娘代表太妃而来,可是要在这里住下来,还是要返回溧水城去?”
晚红楼有一艘画舫停在溧水城里,姚惜水相信瞒不过韩谦的耳目,所以对韩谦的话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大惊小怪,说道:“难得与义父相聚,只要韩大人不赶我走,我会在山里多住两天。”
“姚姑娘心里知道当前形势险恶、棋差一着便会万劫不复便行。”韩谦对姚惜水要留在山间不置可否,但警告她不要满心想着跟李普合谋起来拖他的后腿。
“惜水不是那么不识抬举的人。”姚惜水说道。
韩谦点点头,看着张平与姚惜水先退下去,他走到廊前眺望山间悠悠白云。
世家门阀的激烈反应,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地方上倘若还有富裕的存粮,也都被世家门阀控制在手里,藏在世家门阀坚固的家寨族堡的粮仓里。
在这样的情况下,既要保证能征到足够多的粮谷及其他必要物资,又要解除世家门阀对奴婢的人身控制,只能强行用武力将这些世家门阀的家寨族堡轰开、砸开,将所有的反抗血腥的镇压下去。
战争历来都是血淋淋的,没有含情脉脉的温馨。
不过,他这次算是彻底站到世家门阀的对立面去了。
在世家门阀眼里,他将是大贼、大寇。
韩谦对此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既要保证以最快的速度能更多的砸开世家门阀的寨门,又要保证伤亡不失控,却是极不简单的一件事。
事前事后都要做极其繁琐细致的工作。
在楚州军精锐骑兵觊觎之下,不可能围住城寨后从容不迫的造攻城战械去攻打,但一座两三百人防守的坚固城寨,要不想伤亡惨重到失控,怎么才可能在一天甚至短到半天不到的时间内强攻下来?
所以短时间内,他们要挑选出盘剥奴婢最严苛、残暴的世家门阀作为目标下手。
自金陵事变以来,江东诸州的粮秣就没有一粒运入金陵城,金陵城所需要的粮谷等物资,连续有好几个月都主要依赖于周边属县的输入。
此时金陵粮价才涨到每石二十缗钱,还谈不上有多恐怖,但对于普通平民而言,之前的春荒就已经熬得极其辛苦了。
世家门阀手里是还有存粮,但看着楚州军兵势强盛,也不知道战事要拖延多久,即便没有囤积居奇的心思,也会倍加苛刻的控制给奴婢口粮的供应。
战火没有蔓延过来,但平陵、溧阳等县的世家门阀与底层奴婢、贫民的矛盾,已经紧绷好几个月。
特别是那些平时盘剥奴婢、佃农最严厉的世家门阀,内部矛盾其实已经处于即将暴发的边缘。
当然,要是没有导火索,没有人引导、组织,在战火及两部强军的威胁下,除了少数血性暴烈者会有零星的反抗或逃亡却难成气候外,大多数的奴婢还是会温顺的屈从于主家的奴役,以致最后像温顺的绵羊一般,都被赶入金陵城中。
信昌侯李普以及李秀、李碛等人,站在他们的立场,心里会天然视那些敢于逃跑甚至敢直接拿起刀兵反抗主家的奴婢为乱臣贼子,难以深刻认识到世家门阀内部这最本质、最根本的对立矛盾,才是化解眼前危局的最为凌厉的利器。
而韩谦就要做这导火索,不仅要鼓动溧阳、平陵两县的奴婢撕毁烧毁身契,拖家带口随他们撤回茅山,还派人潜往他们暂时鞭长莫及的芜湖、当涂、永安等县掀风搅浪,催化底层奴婢与门阀世族的矛盾,引导他们反抗世家门阀、砸开粮仓、盗取粮秣等物资逃亡到茅山来。
当然,韩谦现在也得认识到,他往后也将没有回头路可走,即便有时候不得不妥协,不退让,那也必须是暂时,要不然他就有可能会被此时支持他的力量所抛弃……
第四百零一章 星火
姚惜水原以为信昌侯李普并不需要跟韩谦低头,他们拥有当世可以说是最顶尖的四百多名战力,完全可以自寻目标,攻破一些深宅大院,将奴婢掠夺过来,然后留下精壮青年扩张兵势,而将老弱妇孺送到茅山叫韩谦负责接管。
然而等他们真正去做的时候,却发现事情并没有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容易。
大楚在金陵开国才十七年,而自天佑八年和越王董昌的军队在润州决战获胜之后,茅山两翼的诸县也算是享受了近十年的太平,但之前近百年兵荒马乱的,又受浮玉山、黟山等地的盗匪滋扰,世家门阀在这片富庶的土地立足数百年,茅山以西的诸家寨堡,哪个不是建得又高又厚?
不从内部去瓦解,而是漫无目的的挑一个目标直接派骑兵去攻打,又舍不得伤亡太惨重,同时还要顾忌楚州军精锐骑兵绕过来都不用半天,怎么打?
而赵无忌他们暂时还无力去强攻溧阳、平陵两座聚集两千兵马防守的县城——安宁宫就算兵势再颓,也不会轻易放弃外围属县的控制,只是兵力有限,又不敢野战,对县城之外广阔的镇埠、村寨则是放任自流。
赵无忌他们暂时也会绕过少数几座特别坚固、其宗族部曲家兵内部凝聚力颇强的大寨大堡外,但每次选择下手的目标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
而前期数日,韩谦看似只是不断往各镇埠、村寨颁传告函,并没有直接出兵,但不意味着背地里没有做渗透的工作,甚至这些工作才是真正的重点所在。
这样保证了即便不能彻底瓦解守堡寨兵部曲的斗志,发生交战,也是第一时间掌握最精准的情况,从最薄弱的地方强行切进去。
差不多每天都能确保将一座防御薄弱的寨堡,以最小的代价砸开。
解除留守族兵寨丁的武装后,便将门阀子弟驱逐出去。
那些愿意投赤山军的寨兵奴婢,则连同粮谷铁布以及骡马牛羊一起带回茅山。
那些不愿意投赤山军的寨兵奴婢,也不为难,则分发口粮钱帛等物给他们,资助他们逃离溧水、平陵两县,往宣州以及湖州等地避难。
短短不到十天的工夫,赵无忌、冯宣、窦荣等人便轮流率部在平陵、溧水两县境内砸开逾九家防御相对薄弱的中小寨堡。
星星之火可燎原,一些中小世家门阀看势力不对,便放弃抵抗,带着财货奴婢仓皇逃入大堡或县城,但两县更多的奴婢受到鼓动,纷纷躁起,劫下牛羊粮谷,拖家带口来茅山。
赵无忌他们率部带回粮谷不过万石,骡马牛羊一千余头,带回六千多奴婢,但奴婢及赤贫平民拖家带口来投,带来的人口、物资则是此数的两倍。
且不管这些没有经过训练的奴婢并没有多少战斗力,但将老弱妇孺剔除出来,十五岁到四十五岁的青壮男丁则足有六千余人,都编入营伍,顿时间就叫赤山讨逆军在短短不到十天时间内,就像是吹气球般膨胀到一万人马。
这一期间信昌侯李普带着李秀他们也砸开两家寨堡,带回两千奴婢及家小。
他们将老弱妇孺踢到茅山,交给韩谦这边安置,他们也留下五百丁壮,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自己损失了差不多有四十多名好手。
韩谦对信昌侯李普他们这种占便宜的心思,也没有点破,只是信昌侯李普他们自己心里并不好受而已。
赤山军伤亡累计加起来也有四百多人,照兵马比例,两边的伤亡情况应该算相差无几,但问题在于编入赤山军的残兵是什么素质,郡王府多年精心培养出来的府卫,又是什么素质?
最后仅仅做到功绩略胜,叫李普以及李秀、李碛他们如何甘心?
而赤山军这些伤亡损失,很容易从奴婢择精锐就补充回来了。
甚至在最后两天的征粮征兵行动中,赵无忌、冯宣、窦荣等人都有意从新征募来的奴婢,挑选一些血性胆大妄为的直接带出去实战,以便这些奴婢在适应血腥战事后,便很快能成长为能用的老卒。
他们损失了四十多名好手,无不精通刀弓技击,自小打熬身体,不要说以一敌十了,在开阔地方,一人对抗三四名普通兵卒绝对没有问题,如此精锐的战力,短时间内怎么补充回来?
进入五月中旬,金陵的天气越发炎热,不管哪方都会想着避免在如此酷热的天气作战。
要不然的话,将卒穿上厚重的兵服铠甲,不要说列阵厮杀了,在毒辣的太阳暴晒下,走到作战区域都要中暑了。
这十数天里,高绍、周处、赵启、郭却、林宗靖率领第二批、总计有两百余家兵子弟、左司子弟出身的武官,从叙州出发赶到茅山跟韩谦会合。
此外,从邵州、潭州以及岳阳等人逃归庇护家小的一百四五十名龙雀军老卒,也陆续赶到茅山也接受韩谦的征调重归营伍。
赤山军急剧扩编到三都一万余人,虽然老卒始终都仅有三千人左右,但队率及营指挥使一级、作为中坚力量的中层武官,总算是充足了。
差不多也能保证韩谦所要推行六到八百人规模的营一级,都能初步建立起独立的指挥体系出来。
三都兵马,还是以林海峥为都将、都虞候的第一都作为绝对主力,以赵无忌、冯宣、窦荣为营指挥使,同时还补充进百余武官,加强六十到八十人规模的哨队层次的凝聚力与指挥。
第二都、第三都以两百东进武官以及从第一都抽调一千两百名老卒为骨架,编入近五千投军奴婢,目前只能作为二线预备兵马使用,难以充当作战的主力。
第二都以高绍、赵启为正副都虞候;而第三都则以降将周处为都虞侯以及从岳阳逃归的一名副营指挥使孟满为副都虞侯。
林宗靖等家兵子弟及左司子弟出来的青年将领以及肖大虎、施绩等人,则填充到第二都、第三都担任队卒及营指挥使。
孔熙荣、魏常二人这次则将率领女营、少年营的职责推出去,顶替施绩、肖大虎回到韩谦身后,负责统领亲卫营;郭却等人也到韩谦身边,与袁国维、郭奴儿等人一起,负责处理越来越复杂、要求越来越严格的斥候侦察及参赞军务等事。
……
……
五月中旬一天午后,王文谦在一彪人马的护卫下,登上茅山东南翼一座叫白狐岭的矮山。
白狐岭是东南方向上的界岭山,往溧阳西北延伸出来的一道支脉。
丘山仅有十数丈高,里许绵延,却是溧阳城西北监视茅山南麓的一处要点。
王文谦在赵臻、殷鹏两人的陪同下,登上白狐岭的山顶,站在茂密的山林里往西面眺望。
在七八里外,他们隐约能看到赤山讨逆军有千余人马,正盘据在大茅峰所在的苍龙背东南翼一座村寨之中,将砍伐过来的树木埋入土中,造成栅墙,将数十户人家的村寨围合起来,应有意将这座村寨打造成控制茅山东南麓的一座据点,扩大赤山军在茅山南麓的活动空间。
赤山军显然也注意到他们这彪人马的存在,在更远的茅山东南麓,隐隐有两股兵马走出山林,停在山林的边缘待命。
“昨日赤山军便分出四千兵马,出茅山南麓,往南进入东庐山北麓,目前已经切断尚家堡与外围的联系,最早估计到明天午时就有可能会强攻尚家堡。”
殷鹏跟风尘仆仆代表信王赶来视看军情的王文谦介绍当前茅山南麓的情势,说道。
“避居金陵城的世族门阀,此时应该都人声鼎沸吧,就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眼睁睁看着尚家堡被韩谦强攻下来了?”
王文谦皱着眉头,盯着西面偏南的隐隐青山,颇为忧虑地说道:“韩谦征召奴婢入伍,在溧水、平陵两县大肆鼓躁,最远甚至都有长江北岸的奴婢逃户亡命来投,便已经叫躲到金陵城里的世族门阀众情激愤了。只不过,明日他倘若真要强攻尚家堡,相信除了尚氏之外,袁萧柳徐等家同仇敌忾,必然也是出离愤怒,但安宁宫那边出兵的可能性却是不高——我们也不能指望安宁宫会出兵遏制赤山军的势头……”
王文谦眉头锁住忧虑,他以为殿下派赵臻率五六千兵马进驻溧阳、金坛,封锁住赤山军往茅山东翼的活动空间,便能叫战局的势态照他们预想的发展下去,但是哪里想到韩谦会玩这一出?
最初楚州军诸将吏得知韩谦要召奴婢入伍,大多数人都是想着笑看他自寻死路,但看到平陵、溧水两县的奴婢那么容易受鼓动,短短十数天就有两三万人聚往茅山,也没有什么铁板叫韩谦踢到,令他们大感意外。
赤山讨逆军在短短十数日之内,兵力骤然间增至一万余人,谁能不深感棘手?
而在这过程中,两县那些聚寨自保、试图反抗韩谦的世家门阀,已经有逾三十家寨堡被韩谦轻松攻破,叫赤山军获得大量的物资,迄今没有出现半点粮谷匮缺的迹象。
虽然都说韩谦召奴婢入伍,仓促间将赤山军的兵马扩充到一万余众,只能算是乌合之众,韩谦此时在金陵也不可能变出那么多的兵甲战械武装这么多的人马,但韩谦硬是不顾伤亡,要将尚家堡硬啃下来了,楚州军及安宁宫能拿他们怎么样?
目前楚州军与南衙禁军、寿州军在赤山湖两岸咬这么紧,分不出更多的兵力到南线,对这股乌合之众予以重创。
金陵城内世族门阀虽然都出离愤怒,但王文谦相信安宁宫同样轻易不敢从南衙禁军及寿州军抽调万人规模以上的精锐战力南下。
韩谦实际就是在利用楚州军与安宁宫的相疑之势进行腾挪。
但问题在于,赤山军人马已增加到一万余人,并没有要就此收手的意思。
在楚州骑兵的监视下,赤山军暂时不敢离开茅山到太远的地区活动,但征召奴婢入伍的声势已经像燎原之火熊熊燃烧起来,芜湖、当涂等县的奴婢里那些胆大妄为者,不需要胁裹,只是稍加鼓躁,便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拖家带口往茅山逃来。
韩谦强攻下尚家堡,除了声势会越发壮大外,除了能获得尚氏所囤积的粮秣物资外,王文谦更担心赤山军在控制茅山南面的东庐山后,会将活动范围往宣州北部延伸。
韩谦也是如此考虑的吧?
茅山往南,到宣州北部的鸡笼山,有一百里纵横的空档,但这个空档区域,乃是茅山地形往南翼的延伸,座落着东庐山、印山、浮山等一系列山势不高、山势却颇险的丘陵。
王文谦难以想象尚家堡被韩谦攻下来,楚州军在长江南岸的形势会变得多么被动。
只不过,现在再从北线多抽调一万精锐到南线对付狡猾的韩谦与赤山军,现实吗?又或者说,他们也应该学韩谦,从润扬等州县征召奴婢入伍,补充兵力的不足?
“溧水诸家受韩谦的惊扰极深,也都意识到分寨防守,必会被韩谦逐一击破,目前差不多有两千世家防兵聚集尚家堡,战斗力颇强,而世家也对勇于作战的家兵部曲许下重赏,相信会发挥作用。我们再分兵从东翼扰袭之,韩谦真要敢率一万乌合之众去啃尚家堡,必叫他们付出痛彻心扉的代价!”赵臻却没有王文谦那么担忧,不认为赤山军所面临的形势会一直顺利下去。
在他看来关键是要这时,他们在与尚家堡的宗阀防兵联络后,暂时放下是敌是友的争议,先集中起心思联手击碎掉韩谦妄图强攻下尚家堡的妄想。
他们在溧阳、金坛两县的西面,还有三千精锐骑兵能机动出战,进攻茅山是不行,但从侧翼骚扰,令赤山军难以全力进攻尚家堡,同时叫尚家堡的守兵知道外围有援兵,更坚定住守堡的决心,赵臻相信这次能叫韩谦及赤山军吃瘪。
赵臻并不觉得韩谦是不容忽视的,但问题在于,一万乌合之众,其中六七成人十天半个月都还是温顺的奴婢,都没有兵甲战械,这么一支军队真能强到哪里去?
这种情形下,他们要是不敢击其侧翼,那以后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看到韩谦的旗号竖地就乖乖溜走?
王文谦看茅山南麓的地形,却多少难以舒展眉头,说道:“东庐山较小,但在地形上要算茅山南麓往南翼的延伸区,皆是断断续续、山形不高却有相当险峻的丘陵。这样的地形会相当限制住骑兵的冲锋吧?”
“不错,韩谦决意要攻尚家堡,怎么都会考虑我们这边的扰袭,但狭路相逢勇者胜,而我看尚家堡的防兵心思也颇为坚定,我们只需要叫他们的心思变得更坚定便行,难不成韩谦还能慢腾腾在尚家堡外围打造攻城战械后再攻城寨?”赵臻说道,他已经是少有的沉稳有度了,但也觉得王文谦太过于畏惧韩谦这个敌手了。
“赵将军有信心,我便不多置喙。”王文谦知道他话说多了,赵臻不爱听,而韩谦已经下定决心要打尚家堡,他们又不能袖手旁观,也只能让赵臻放手施为。
……
……
王文谦与赵臻、殷鹏登上白狐岭时,韩谦与李普、张平、袁国维等人则在对面茅山南麓的黑牛脊,他们也注意到楚州军有一股骑兵进入白狐岭。
应该是有楚州的高级将领登上白狐岭眺望他们在茅山南麓的动静。
“此时强攻尚家堡,时机怕是不成熟吧?”李普此时也已经正式受岳阳委任,留在金陵担任宣慰联络使,他虽然没有办法从韩谦手里夺回兵权,又因为四周的世家宗阀都跟他们结成死仇,所谓的联络使也只是空名头,但他名义上跟韩谦是平起平坐的。
而既然留下来,李普对韩谦的心思则要比以往复杂多了。
他满心不希望再看到韩谦风光,但韩谦真要败得一塌糊涂,他也沾不到半点好处。
所以他这时候是不主张赤山军倾尽全力,冒险去强攻尚家堡的。
尚家堡有两千防兵,倘若没有楚州军窥视一侧,赤山军以四五倍的兵力围之,然后造攻城战械,将尚家堡高逾两丈、覆有城墙的堡墙砸开来,顶天是多花些时日,相信还是有相当大的把握将其硬啃下来。
现在的情况是,楚州军在南线就有六七千兵马,其中三千精锐骑兵正往他们对面的白狐岭聚集,赤山军根本就不可能从容不迫的对尚家堡展开围攻。
进攻尚家堡的兵马,侧后方实际上是暴露在楚州军骑兵的兵锋之下。
从黑牛脊到东庐山,有七八里的空隙,他们仅仅在东面的三柳集抢筑一座营寨,根本就没有办法庇护侧翼,难道要用步卒在相对开阔的坡地列阵,将主力兵马的侧翼保护起来吗?
问题是韩谦手里仅有三千兵马能谈上精锐,要是用这三千兵马部署在侧翼防备楚州军的精骑兵,那六七千乌合之众,在短短十数天的粗糙操练下连阵列都未必能排整齐,凭他们能在短时间内强攻下墙高池深、有两千精锐防兵固守的尚家堡?
再一个,茅山之中聚集的老弱妇孺已经超过七万人,要不要分兵庇护?
李普看黑牛脊下集结一营将卒,其中三分之二都是新来投军的奴婢,没有多余的兵甲发给他们,绝大多数人在炎炎夏日都打着赤膊,穿着草鞋,手持四五米长、梢头竹枝都没有削尽的竹竿当兵器,这么一支军队派到侧翼,能抵挡住楚州军精锐骑兵从侧翼发动的扰袭?
李普满心怀疑。
李秀、李碛自幼随李遇学习统兵治军之法,自古以来仓促起兵甚多,会因陋就简造竹枪木矛,都难堪重用,实在想不明白韩谦为何仓促的去进攻尚家堡。
李秀都想着去雷平峰找父亲出面,劝韩谦莫要如此鲁莽行事。
“狭路相逢勇者胜,赤山军目前势态是何等的窘迫,退半步便是万丈深渊,侯爷觉得我们有机会做好万全准备后再去攻尚家堡吗?”韩谦看了李普一眼,平静地说道,“但请侯爷与李将军率部封锁住尚家堡与溧水城之间的联系,此仗成或不成,你们都算是尽力了……”
“安宁宫不出兵,我们当会守住西翼,不叫溧水城出兵援尚家堡。”目前溧水城里也就两千杂散兵马,其中能称得精锐的也就一营南衙禁军而,即便是倾城而出,李普相信他们手下五百步卒以及四百堪称当世最精锐的骑兵战力,也是完全有把握能在野战溃而歼之,但倘若安宁宫从北面的南衙禁军或寿州调更多的精锐骑兵过来,他们就不会留下来陪韩谦玩命了。
他提前将丑话说在前面,也是不想被韩谦抓住把柄,日后将责任推卸过来。
“好,李侯爷与李将军,你们盯住溧水城里的那股兵马便好!”韩谦一口答应道。
第四百零二章 侧翼
“都他娘站住,就算是尿了裤裆,都给老子将狼牙筅端平了——这么长的竹竿子,骑枪比它短了大半截,根本就戳不到你们身上来,你们怕个球,难不成还想要缩回你娘的球里去?”
刁瞎子拿着一杆长刃破锋矛,看到那些新兵蛋子在楚州军骑兵打马冲过来的阵势下而吓得脸色苍白、手脚发抖,扯着嘶哑的嗓子,声嘶力竭的大声喝骂。
他的左眼在守淅川时被打爆掉,瞎了一只眼,这些年大家都唤他刁瞎子,即便升任队率,也没有谁想到他本名叫什么,他自己也浑然不理。
他原本有妻女,但妻女流离乡野得了水盅疫,收编进桃坞集军府也没能挨过多少日子就相继病逝。
刁瞎子说妻女临死能吃一阵子的热汤饭,便值得他这条残命为龙雀军打拼,他立了军功,提拔为小校,也没有再娶妻成家的想法。
他手里发了兵饷或赏钱,要么分给手下穷困的兵卒,要么喝酒,要么去逛妓寨,只是他左眼窝黑洞洞缺了一块,脸上还有好几处刀疤,狰狞丑陋,每回找的姑娘差不多都得闭着眼睛一脸哭丧相的跟他完成好事。
这次他原本在潭州军中,陪着两个在金陵有家小的桐阳老乡当了逃兵,十天前赶到茅山投入赤山军,便编入第三都担任副队率,协助韩家家兵子弟出身的罗云浩,统领一支八十人规模的哨队。
他们这支哨队,除了两名叙州出身的武官以及刁瞎子有实际领兵经验的基层武官外,只有二十名老卒,另外六十人是新投茅山的奴婢。
刁瞎子惯常用一杆重三十斤铁枪,要不是他脾气暴躁,又有酗酒的陋习,说不定已经提拔当上副营指挥,勋官也得有七品了,但他本人没有什么可惜的。
他只是遗憾逃来茅山,没能将他那杆铁枪带回来,军中惯常用的破锋矛已经是相当精良了,但只有十三四斤,他用起来实在不趁手,没有办法将他祖传的桐阳刁家枪的威力发挥出来。
不过作为沦为饥民前就在越王董昌军中厮混过十年的老军汉,在其他人还在轻视狼牙筅仅仅是一根破长竹竿时,他却看得出这种因陋就简、头部带着残枝的长竹竿太适合新兵蛋子用了。
冷兵器作战,敢于执兵刃与敌正面砍杀者,就可以说是精锐老卒。
绝大多数的兵卒甚至经过长期的训练都无法做到这一点,更多是将他们编入军阵,执长矛、长枪随着军阵共进退。
这些没有经过训练,投奔过来刚刚完成编伍的奴婢,自然更是不堪,在敌军挥刀或端矛砍刺过来时,大多数人都拿不稳手里的兵刃,还谈不什么捉阵厮杀?
狼牙筅是砍伐茅山之中所生长的紫斑长竹制成,这种竹子颇为坚韧,砍下来留长一丈五尺,也就是五米左右。
如此长度,平端手里,正常情况下足以将任何的敌人连用兵刃都挡在外面,令其难以猝然间进攻到跟前。
加上狼牙筅头部保留的长短竹枝像伞形散开来,令敌人持短兵长矛难以从缝隙间欺身到近前来。
这些都会极大增强新兵在临阵的安全感,不至于看到敌骑气势汹汹冲杀过来,心头就有掉头逃跑的冲动。
当世营伍编制,以哨队为基层,每哨队分编四到六支不等的小队,或长枪兵小队、或长矛兵小队、或刀盾兵小队,或弓兵弩兵小队,列阵或冲锋陷阵都各有章法。
这种编伍之法很显然不适合大多数新卒都未经训练就要直接上阵实战对敌的赤山军第二都、第三都。
刁瞎子所在的哨队,编有八十人,规模要比普通哨队大出近一倍,分编八支小队,每小队十人,其中四名新兵执狼牙筅,负责将敌军挡在外围,三名新兵执木盾、藤盾,负责抵挡敌军从远处射来箭矢,只有三名老卒担任什长、伍长,执刀盾或枪矛近战,或持弓弩远射。
作为老卒的直觉,刁瞎子是觉得长竹竿削成的狼牙筅最适合新兵蛋子用,但手下近六十名兵卒都是投军入伍十天左右时间,训练才七八天甚至更短的新兵蛋子,能不能挡住楚州军精锐骑兵的冲击,他心底也直打鼓。
即便每三队新兵队阵之后,还有一队精锐老卒守住品字形阵的底部。
这一刻刁瞎子大声斥骂那些明显被楚州军骑兵冲杀吓得胆寒的新兵蛋子,满是刀疤的一脸横肉,更显狰狞。
两百楚州军骑兵见吊在远处射箭无用,这时候尝试集结冲锋过来。
两百匹战马将速度提到极致,马蹄踏动,大地都在颤抖,声音密集得在新兵蛋子里的耳中便如狂风暴雨一般骇人。
三支哨队横在楚州军骑兵之前,总共也就不到三十把长弓或臂张弩,箭矢稀稀落落的射出去,难成规模。
敌骑极为精锐,除了身穿革甲不易为箭矢射透外,俯身趴在马背上驱马前行的骑兵,还不断挥舞刀枪拨落箭矢,冲到近前也只有一人不幸被箭矢射穿革甲,箭簇狠狠扎进肩窝里,但还能勉强挂在马背上不掉落下来,先打马转身驰回里许外的本阵!
不过,楚州军精锐骑兵也不是要过来跟赤山军拼消耗的。
江淮、荆襄等地不产战马,也少擅长骑术的精锐兵卒,大楚军队主要是以步卒以及水营为主,骑兵精锐的数量极为有限。
楚州军驰聘淮南,算是编入骑兵较多的,但其渡江五万余精锐,骑兵也就一万兵力左右。
之前丹阳城被袭时,损失近千骑兵、一千四五百匹战马,就已经叫楚州军心痛不已。
面对长约五米、头部留有伞形竹枝的狼牙筅,骑兵想要冲过来直接砍杀到赤山军的将卒,战马的胸腹必然第一时间会被狼牙筅的尖头刺穿,而骑兵本人也极可能被会竹枝扫下马背。
除非决战,要不然他们失心疯,以惨重伤亡为代价,直接去践踏赤山军的新卒兵阵?
领头的骑将哪怕看到赤山军的将卒脸色都吓得惨白,但看到没有很好的撕开赤山军队的机会,也只能拨转马头,带队往后回驰而去。
这时候他们后背还得挨一波箭射,但只要速度够快,后背挨上几箭,只要不被射得太透,只能算普通箭伤。
待骑队形成一条孤线,差不多从侧边极速的掠过去,这时候却冷不防,一道人影扔下手里的狼牙筅急窜出来,像恶虎似的猛扑上去,抱住骑队尾部的一名骑兵的腰,从另一侧将其带倒在地上,狠狠摔在扬起漫天飞尘的泥地里。
“你这狗日子的!”刁瞎子看到是尚家堡出身的一个奴婢,看似勇猛,实际极其鲁莽的冲出去将一名敌骑扑倒,破口大骂着,身子却也像猛虎往前窜出去。
敌骑队殿后的将卒都是百战精锐,看到有人被扑下马背,当下有两匹马掉转过来,两杆骑枪像闪电般往那鲁莽将卒的后背钻来。
刁瞎子反应更快,嘴里骂声未绝,看着还相差数步,手里那杆长刃破锋矛便先脱手横抽过去。
那两名骑兵腰上功夫也极是了得,身子后仰,让开破锋矛,手中长枪打了个旋后,又抖出枪花攒刺过来。
刁瞎子拔出腰间的佩刀,往身前划出一道弧光,将一杆朝他面门刺来的长枪荡开,那个鲁莽新兵身子也极是敏捷,身子一趴,让一杆骑枪贴着背脊刺过去,反手便握住枪杆,要将长枪猛夺回来。
骑兵将长枪夹于腋下,左手握紧,右手又将腰间佩刀拔出,往鲁莽新兵当头挥来,刁瞎子跨步横斩过来,从侧面将那骑兵佩刀荡开。
鲁莽新兵猛力一压,那骑兵不想身子被拖下马,不得已松开手,左右又有数名骑兵围来,抬枪朝刁瞎子胸口攒刺。
好在紧接着有三四名老卒随后冲出阵来,替刁瞎子挡住两杆像毒蛇般的长枪,没有叫刁瞎子的胸腹被那两杆长枪扎出洞来。
看到有赤山军也有两队骑兵从军阵后踏出穿插出来,楚州军这队骑兵没敢纠缠,拉起那个最先被扑倒的同僚便往回撤。
大口喘着粗气的刁瞎子这才看到那个被扑倒的骑兵脖子上扎着一把刀柄都锈迹斑斑的小刀,血在汩汩往外涌。
不过,刁瞎子却没有好脾气,拽住那鲁莽新兵破烂的衣领子,“啪啪”就两个耳刮子,嘴角当下就抽溢出一缕血,骂道:“罔顾军纪,擅杀不赏,这是大人定下来的规矩,就他妈几条,你脑里装满狗尿,这都记不住?你他娘活腻了,老子还要留着命多日几个娘们呢!”
新兵脾气也倔,脸颊顿时被两大耳刮抽得红肿起来,也不吭声。
“你他妈给我滚后面去!”刁瞎子气得浑身发抖,怕这个叫尚虎的新兵再捅出什么篓子里,连踢带打叫他滚到后面,宁可眼前的小队缺一个人,也比留下隐患,导致被楚州军撕开口子,致整个阵列被冲溃要强。
尚虎被刁瞎子赶出阵列,有些茫然,不知道他能去那里,连那杆狼牙筅都被他扔在军阵之中。
片晌后,一骑从后面驰来,将一副鳞甲、一把直脊刀扔到尚虎跟前的地面上,说道:“穿上铠甲拿上刀,大人与高都将特许你在军阵之间自由游猎!但你最好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别人是怎么在军阵中与同僚一起杀敌的,不要连累别人为你丢了性命……”
尚虎过于鲁莽的武勇,没有人会喜欢。
尚虎捧起鳞甲与刀,回头看到远处山嵴上,韩谦与高绍勒马停在阵后瞭望敌我双方在这边的试探。
“那个家伙太鲁莽,不过我喜欢,军中难得见这么大力气又身手灵活的好苗子了,”高绍笑着跟韩谦说道,“他这仗要能学得乖一些,不那么倔,我便将他收到身边当侍卫。”
韩谦对尚虎这个从尚家逃出来的逃奴还有印象。
目前投附过来的奴婢,青壮男丁总计有近八千人,绝大多数人上战场后都难免脸色苍白、手脚颤抖,也有少数胆气极壮、天生勇武的健锐,像尚虎便属于初上战阵太过激动,脑子一空白控制不住便扑上前杀敌的那种人。
高绍派人送去鳞甲、直脊刀,许他在军阵之间自由游猎,相当于是充任精锐斥候、探马在本阵的责任,其实是要他能适应更激烈、更残酷的战场,最终能收放自如,便能成为勇将的好苗子。
不过,韩谦目前的注意力,还是在整个战场之上。
乌合之众要整备成军,少说也需要三四个月的操练,但目前是就算他们不断的攻克附近的寨堡,能不断筹集到粮谷,但茅山之中的老弱妇孺也越来越多,目前除了一万多赤山军,老弱妇孺也将超过八万人,每天的粮食消耗也比以往激增了一倍。
也就是说,他们始终仅有不到一个月的储粮而已,而且随着不断有新的奴婢来投,每天的粮食消耗也在不断的上涨中。
韩谦压根就没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去操练这些新兵蛋子。
韩谦现在要做的,或许说期待这些新兵蛋子的,就是希望他们能钉住此时所立的地方。
所谓破长竹竿的狼牙筅,是后世极为知名的一种简易冷战兵刃,最初乃是出自浙西的矿工起义,之后又被后世极出色的一代名将用入鸳鸯阵中。
狼牙筅自然不是万能的,但有一个好处是韩谦此时最看中的,那就是狼牙筅足够长,足有五米长,这能给新入战场就要面对凶残强敌的新卒以极强的安全感。
而且他打乱原有的哨伍军阵编制,仿照鸳鸯阵,将弓手、刀盾兵、狼牙筅兵、盾兵混编,却也不是看到鸳鸯阵在克制精锐刀兵有奇效,实是新卒没有经过长期的操训,只能让他们在混编小队里执行一些最简单的动作,一是用狼牙筅将敌兵挡在外围,一是用大盾遮挡弓箭,而将真正的近战搏杀、远战对射交给老卒。
当然,他主要也是赌赵臻不敢在茅山东南翼损失太多的精锐骑兵。
在骑兵紧缺的江淮大地,任何一支精锐骑兵伤亡惨重都不是能够接受的。
在楚州军将大规模的精锐步甲战兵调到前白狐岭一线之前,韩谦就敢将新卒居多的第二都、第三都兵马,轮流调到东庐山的东北麓,压制楚州军骑兵从侧翼发动的扰袭。
……
……
于茅山东南侧翼对赤山军展开的扰袭,楚州军精锐骑兵频频出动,却没有什么战果。
整个侧翼,韩谦对第二都、第三都所有派上前阵的新兵哨队,要求就是像钉子似的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赵臻不敢将所有的骑兵押上去决战,每次也只敢派两三百骑兵结阵冲击侧翼。
虽然楚州军精锐骑兵苦练骑射,还常常能抓住赤山军新卒临的慌乱,多有射伤射死其兵,甚至还曾将赤山军的一两支新兵哨队冲散,但想要扩大溃乱面时,撕开赤山军更多以哨队为单位结成的军阵时,赤山军部署于稍后的精锐战力,则会毫无畏惧的从前阵间隙迅速往前穿插,以更为精良的兵甲战械,迫使楚州军骑兵只能后撤,难以扩大战果。
三四天时间,楚州军有五十多名骑兵死伤,换得赤山军近四百新卒被射伤射死,仅以双方的伤亡数量对比,看上去战绩较为显赫,但在这等规模的扰袭战事之中,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甚至都不能动摇赤山军的军心。
因为这三四天时间,少说也有三四千奴婢拖家带口从西面进入茅山,为赤山军补充上千青壮新卒。
目前赤山军都差不多快有一万三四千人,在北麓、中麓的谷口、山坳位置,也都是这种连枝竹枪阵,限于地形,他们的骑兵更难冲进去扰袭。
赵臻也注意到赤山军的新卒,在极短时间内便适应了骑兵冲阵所带来的震憾,侧翼结阵越来越稳。
相比较而言,他们这边的将卒却变得急躁,有两次冒进,死伤都超过十人。
而这个期间,赤山军始终用四千兵马将尚家堡出东庐山北麓的通道围死,并不急于展开围攻,很显然也是等着看其东翼能否压制楚州军骑兵的扰袭。
又因为楚州军始终没能有效撕开赤山军在侧翼的防阵压制,尚家堡内的防兵也就没敢出寨打反击。
这其实对三方将卒的心态影响都非常的微妙。
“韩谦是拿我们的骑兵,训练其新兵的胆气啊!他们会不会压根就没有强攻尚家堡的心思?”殷鹏站在王文谦的身边,苦笑着问道。
王文谦眉头紧皱,摇了摇头,说道:“韩谦还是想着要打尚家堡的,但在此之前,他要试探我们进袭其侧翼的决心……”
他在殷鹏的陪同下,一度亲自赶到前阵近距离看双方接触的情况,没想到小小的连枝长竹竿会给他们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王文谦也不舍得放精锐骑兵上去拼消耗,毕竟赤山军不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当然,压制连枝长竹竿所造的怪异兵器并不难,比如集中两到三排重盾,或集中两三排重甲步卒杀进去,就能将这种连枝长竹竿压制下去,但问题是韩谦将一千多精锐老卒,放在稍后的位置压阵,他们需要从宝华山东南麓甚至丹徒城调多少精锐重甲步卒上来?
而到时候韩谦放弃强攻尚家堡,将主要兵力都调到茅山东麓来跟他们决战,他们又要抽多少兵力才能确保稳赢?
一旦他们从北线抽兵过多,韩谦放弃跟他们在平阔地区野战,缩回茅山去,他们又要如何应对?他们会不会顾此失彼,最终为安宁宫所趁?
王文谦突然发现,他们除了以既定的节奏,毫无效率的扰袭赤山军的侧翼外,事实上并无更有效的办法,能牵制住赤山军不强攻尚家堡;他们似乎只能指望据险而守的尚家堡能多守住一些时间,给赤山军以重创。
……
……
“接下来要强啃尚家堡了,高都将让我过来问你,想不想第一个杀过去救下你娘亲弟弟妹妹吗?”
尚虎正跟两名老斥候讨教放手驭马的办法,以便在两马相错时,能腾出手干更多的事情,这一名传令骑兵走过来,勒马停在尚虎跟前,问他道。
“我该找谁报道?”尚虎麻利的收拾刀矛,想着将其绑到马背上,将战马一起牵往新的营队报道。
“滚你犊子的,”一名老斥候拿刀柄将尚虎的手敲开,将那匹战马夺回来,“你将这柄破锋矛拿走,就得暗地里谢天谢地,还心里还敢想着贪我们的马,你小子没有看上去那么老实啊!你攻下尚家堡,多取两粒首级,然后找高都将说调到我们缙云楼来做探马,到时候任你挑两匹上好的战马,轮换着骑。”
“现在是侍卫营挑人,郭奴儿有胆挖我们孔爷的墙脚?”来人对两个老油子也不客气,直接将孔熙荣的名头抬出来,防止他们日后将尚虎骗走。
“侍卫营要亲自上阵攻尚家堡?”老斥候问道。
“要不然呢?”来人轻蔑问道,“像你们这样给敌军挠痒痒吗?”
“鸟毛都没有长齐的愣头青……”老斥候不屑的笑笑,赶着尚虎与来人离开。
第四百零三章 偷梁换柱
尚虎与三百多从诸营挑选出来补充到侍卫营的人,主要都是这几天对抗楚州军骑兵扰袭时作战勇猛的新卒,他们被召集起来,随十数传令骑兵聚集到东庐山北麓的一处山坳坳里。
这里原先是一座十数人家的村寨,主要居住是的附庸于尚家堡的佃农,茅屋破旧不堪。
原先的佃户都不知道被赶跑去哪里了,目前成为赤山军围困尚家堡的一座营地。
尚虎他们聚集过来,没有铠甲的,都换上普通哨队队率一级武官都未必能有的扎甲或鳞甲——尚虎也不知道军中怎么突然有这么多的扎甲、鳞甲多余下来,分给他们。
之后他们手里残缺的兵刃又被收走,换上更锋利的直脊刀或战戟,拆散编入各个人数匮缺的哨队,将每支哨队的重甲卒重新加强到一百人左右。
尚虎这些天对排兵布阵仅有一些很模糊的认识,但也知道楚州军真要调到这么一支重甲卒进攻他们的侧翼,那些新兵蛋子为主的军队,一定会被杀得丢盔弃甲。
只是他不清楚楚州军为何没有多强的决心杀上来,反而叫他们很多新兵蛋子,很快就适应了战场的节奏。
冲锋陷阵,也就那么一回事而已,与同队人马齐进齐退,不要慌乱,对方有两三杆骑枪刺过来,这边能六七杆枪矛刺出去便能胜。
即便被冲散也不能慌乱,越慌乱死得越快,聚集三五人,能有一面大盾,便能支撑住一会儿,等后面的兵马上来。
他们生来便苦,像骡马一样被奴役,日子过得跟黄连似的,没有尝到半点的甜头过,对生也就没有什么太深的留恋,死又怕什么?
只是尚虎还不知道被尚家关进水牢的娘亲、弟弟妹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被放出来,坐在队列之中的泥地上胡思乱想着。
这时候一个比他大不了两三岁的青年将领,穿着一身黑色的铠甲走过来,走动时,甲片在簇动撞击着。
尚虎与左右将卒站起来,但青年将领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与阵列前的几个队率说过几句话,挥了挥手,听到新任队率在前面呼喝,将拭擦一新的佩刀插到牛皮腰带里,握住破锋矛,与其他五百多重甲卒往前面的山坳口进发。
尚虎对尚家堡再熟悉不过了。
尚家堡分下堡与上堡。
下堡主要是从事苦役劳作的奴婢居住,也有水磨坊等作坊以及牛马棚等都建在下堡,寨堡狭小残旧,所修筑的堡墙也仅仅为了防止里面居住的奴婢逃跑而已。
上堡乃是尚家族人居住。
虽然上堡、下堡居住的人口相差逾十倍,占地面积却相当,以此便知下堡奴婢所居是何等的狭仄拥挤,尚虎就知道他家的茅草房一到下雨,屋里漏得连人躺下来的地方都没有。
上堡自然是极其的宽阔,上堡背后还有一座两百余亩大小的草甸子。
每时百夏之节,草甸子长满萋萋青草与很多不知名的野花,堡里的女眷出来游玩,那脸蛋子、身段真叫一个美,尚虎每到这时候,心里便跟长了草似的,心慌得砰砰乱跳,只是偷看也是犯忌讳的。
尚虎还记得有一次帮二公子的新妇去捡掉到山沟里的鸡毛毽子,还过去时忍不住贪看了两眼,却挨了十鞭子。
即便如此,他也忘不掉那双像天边星星的眸子,像是烧红的烙铁一般,深深的烙在他的心上。
那双粉嫩的小手,要是能摸了一摸,或者抓过来贴在自己的心口,叫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是何等的激烈,那即便是再挨十鞭子,不,哪怕是死,便也甘愿吧?
一条建于山涧边的石斜道,将上堡与下堡衔接起来,相距不过三百余步。
之前兵马就已经将下堡攻下来,尚虎经过时看到成百上千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奴婢正被送下山。
只是看维持秩序、护送奴婢下山的一队队兵卒,都穿着破烂的袍衫,仅仅在脖子系了一条白色汗巾以示兵民之别,兵刃都很简陋,十足是新兵,但神色皆彪厉,走近看身上大多有多多少少的伤疤,却又不像是刚投军的奴婢。
尚虎却没有心思琢磨太细,四处张望,看到下山的奴婢里大多人都是眼熟的面孔,却没有看见他的娘亲与弟弟妹妹的身影,连着拉住数人询问,都说没见到人影,可能还在上堡。
尚家堡的上堡与下堡相距不过三百步,但进入山坳口,是一条丈余宽的石铺斜道,一侧是黑褐色的山岩,一侧是两三丈深、底部满是山里滚出来的溪涧,溪沟的另一侧又是站不住人、山石参差的陡坡。
石道差不多近三十度的斜角,正对着尚家上堡、巨石堆垒的坚厚堡门,上面还搭了木棚子,供人从垛口射箭,抛砸檑木滚石。
尚虎看到石道沾满血迹,想必是之前派兵马进攻,但受限地形太险,被打退下来,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才不得不调侍卫营的重甲精锐上来强攻。
进入出发阵地,尚虎看到两翼的陡坡被削平,两边架上六具床子弩封锁石道,防备寨兵从里面反杀过来,还有一些拒马、鹿角等障碍物堆在前,等进攻时才会移开。
石道分段有台阶,普通的偏厢车,颇为沉重,没有办法硬推上去,但尚虎看到一旁的空地,有好些匠工在现场打造一些能支撑大盾的木架子。
很显然一旦守兵从垛口扔檑木,上百斤甚至数百斤重的短木桩子顺着地势往下滚冲,气力再大,也难直接拿肩顶着大盾硬扛。
这些木架子顶在大盾后面,却能将滚木的冲势给卸掉,还能抵挡如蝗群射来的箭雨。
这些都有专人负责,一名队率模样的人,带着一支哨队兵卒,在侧面的缓坡演练如何第一时间将大盾支好,然后人往后退开。
很快尚虎所在的哨队,也被拉过去配合着演练冲堡,那里还修出一条土路,模仿尚家堡前的石道。
很多兵卒都嘻嘻哈哈,都想着一骨脑杀上去,不想在这里做这些无用功,但武官们极为严厉,一板一眼带着手下,沿着土路,朝根本没有敌人的坡岗冲锋,还要模拟各种战术动作,无聊透顶,小半天下来,绝大多数人都被折腾得精疲力竭。
尚虎所在的地势稍高,而且往北、往东看没有山峰的遮挡,一览无遗,能清楚看到五六里外的侧翼,楚州军骑兵的扰袭并没有停止,但他这时候也能看清楚,在他们之前所守的前阵之后,有两支两百人规模的骑兵贴着两座不高的小山集结着,似乎等着楚州军骑兵露出破绽,便会毫不犹豫的杀出去。
这两支骑兵主要装备臂张弩,各簇拥着七八辆弩车……
……
……
看到赤山军快完成强攻尚家堡的最后准备,也确认韩谦将身边装备最精良的侍卫营都调到尚家堡前,赵臻也禁不住有些心浮气躁。
要是赤山军将尚家堡强攻下来,往南延伸到宣州北部的通道就将彻底打开,到时候他们倘若不分兵进驻郎溪,那界岭山与浮玉山之间、往东进入湖州的通道,也是对赤山军打开的。
守卫溧阳城的一千步甲,此时已经被赵臻调到白狐岭来,将北翼扰袭茅山中北段而无功的千余骑兵,也都集结过来。
“既然韩谦吃定我们没有撕开其侧翼防线的决心,我们今日怎么都要踢一踢这块铁板!”赵臻勒住马,停在王文谦的面前,好似给自己鼓气似地说道。
王文谦心忧的看向前方,赤山军在东面的侧翼依旧是新老卒杂陈、兵甲不齐的四十支哨队以及以精锐老卒为主的二十支哨队为主,总计有近五千人;他们这边有不到四千以骑兵为主的精锐,真是要硬拼,还是能克服地形上的碍障,将赤山军的侧翼防线撕开,就是不知道伤亡会有多惨重了。
“你要小心韩谦在那几座山头后可能藏有少量的精锐伏兵,还有韩谦倘若从东庐山北麓调精锐回来,你不要跟赤山军纠缠!老王爷可能也在茅山里。”王文谦说道。
赵臻勒住马,他那仿佛刀削斧刻似的枯瘦老脸,逆着头顶微微西斜的日头,朝西边看去——在马背南征北战半辈子的他,早年在郡王府李遇手下还仅仅是一名副营指挥使,楚州军换帅,军中一大批营指挥使、都虞侯校将撤换掉,他才有机会担任更高的将职,这些年与东线梁军对峙中脱颖而出,成长为高级将领。
赵臻其实刚四十出头,只是这些年经历太多的风霜,面相看上去额外苍老罢了。也难怪,每天带着将卒摸爬滚打、风霜雷雨,日子怎么都没有王文谦这些文臣过得精细、滋润。
有人看到当年有乳虎之称的小王爷李秀率一部骑兵驻扎在小茅峰,老王爷会在茅山里吗?
只是老王爷真决议支持三皇子,为何又要偷偷摸摸的不传告天下,为何洪州那边毫无动静,又为何老王爷会赞同韩谦在茅山乱搞,要搅乱世家门阀的根基?
韩谦此时就站在茅山东南侧的一座矮山之上,距离最前阵的哨队不足三百步,眺望战局,在矮山一侧,是两支从侍卫营选择精锐组成的弩骑队。
赤山军总兵力已经达到一万三千余众,会骑马者自然不少,但谈得上擅长,能在马背上手持刀枪兵刃与敌厮杀或持长弓远射者,却还凑不出最基本的一营兵马来。
那就装备臂张弩,远战用弩,近战下马结阵。
条件简陋就得想办法克服。
此时,楚州军在白狐岭集结的近四千兵马,虽然以骑兵为主,步甲仅千余人,但真正下决心往他们东翼防线撕来时,韩谦看到对方还是以三个步甲锥形阵为核心,一千名骑兵分作两队,从步甲阵列的两翼徐徐逼近。
此外,楚州军还有一千五百多骑兵守住后阵,以便随时能策应战场突发的种种意外情况。
“看得出楚州军还是惜用骑兵,想用步卒将我们侧翼防线撕开后,用骑兵扩大战果……”韩谦与身边的张平、袁国维二人说道。
袁国维是上过战场厮杀半辈子的老卒,要不是年纪大了,他都想领一队兵卒到前阵去,过一过热血沸腾的瘾。
张平、冯翊二人则感觉心脏在砰砰乱跳,纸上谈兵他们都能做到镇定自若,但每一次亲临现场,还是难免紧张,特别是眼前一仗关系到赤山军能不能往宣州北部打开局面。
信昌侯李普与李秀等人负责盯住四十里外的溧水城,只要安宁宫不额外派援骑过来,便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姚惜水最终还是选择留在韩谦这边,看东翼战场的变化。
难以想象韩谦敢用五千杂兵,去抵挡楚州军精锐的冲击,她一颗玲珑心也是跳到嗓子眼。
韩谦让郭奴儿传出旗号,下令侧翼防线的哨队,都往楚州军前进的方向上徐徐聚拢,以更密集的阵型迎接冲击。
很快两支军队狠狠的撞在一起,激起铁与血的较量,刀光剑影之中血肉横飞,声嘶力竭的呐喊在天地之间呼啸传荡。
王文谦站在六七里外的白狐岭,听着被风声送来的嘶杀呐喊,即便他也无数次观看过战阵的厮杀,心旌都禁不住摇撼,或许他这辈子只能当军师,却不能统兵冲锋陷阵的一个原因吧。
王文谦站这么远,当然没有办法清晰的看清楚每一名士兵的脸,但能在更大的范围内看到两军相撞,就像是一副残酷而壮美的画卷在天地间铺展开来,也更能看清楚东翼的赤山军,再聚拢,也始终保持左中右三块明显的分野。
赤山军中路正挡住楚州军步甲的进攻,左右两翼要稍稍往前一些,主要限制他们的骑兵往前穿插包抄。
看来还必须等步甲将赤山军的中路击溃,才有可能用骑兵扩大战果。
“不对,赤山军中路抵抗太坚决了!”殷鹏皱着眉头看了片晌,琢磨出不对劲来,两军在接触线厮杀都有一盏茶工夫了,对方连一支哨队的阵列都没有被打散掉,这显然不是他们之前数日所试探的赤山军新兵哨队。
新兵不可能短短四五天时间里内,发生如此巨大的蜕变。
“偷梁换柱——赤山军趁夜里换兵了!”王文谦惊道。
他们判断赤山军新老卒,主要是以兵甲为依据,实在难以想象韩谦会将老卒替换到新卒哨队里,铠甲都不穿,还手执长竹竿作战?
此时看赤山军中路的抵挡力度,应该是这几天偷偷用老卒顶替新兵,去作竹杆兵了。
很显然,在韩谦看来,与其在强攻尚家堡时,侧翼同时遭受他们的强攻,还不是先引诱他们来攻其侧翼——到时候侧翼即便有偏差,还有机会调整部署。
不等他们派人去提醒战场主将赵臻,王文谦、殷鹏看到赤山军有两支骑兵从西面的山林里钻出,从赤山军前阵缝隙前插上来,他们这边分出第一梯队的骑兵迎上去,但迎头便是一阵密集如蝗群的弩箭射杀。
楚州军骑兵以轻质革甲为主,防御力要差扎甲、鳞甲一大截,近距离抵挡不住臂张弩的攒射。
特别是赤山军两支骑兵差不多有四百人,人人都装备臂张弩,四百具臂张弩迎头攒射,换作谁都不好受,王文谦、殷鹏远远看到他们这边有五六十名精锐骑兵猝不及防的射落下马。
赤山军的两支骑兵装备的都是强弩,第一拨射杀后并没有再往前进逼,而是回撤回来,借助两翼步兵哨队以及十数辆弩车的掩护,重新拉弦填装弩箭。
看赤山军两翼步兵哨队关闭间隙的过程,王文谦痛苦得都快要呻吟出来,这是韩谦事前设计好的过程!
也就是说韩谦料定他们还是惜用骑兵,会用紧急调来的步甲进攻赤山军侧翼的中路。
王文谦再焦急,也无法干涉战场的势态,这时候只能指望在前阵督战的赵臻能及时做出调整,但赵臻的视野没有他们那么开阔,可能第一拨就被打得有些蒙,未必能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
当然,想调整也没有那么容易。
骑兵回撤,那正进攻赤山军中路的步甲阵列怎么办,不是侧翼都暴露出来?
一起回撤,步骑速度不一样,又岂是那么容易拉开与赤山军的距离?
不加以变化,等赤山军两翼的步卒哨队再度打开空隙,弩骑再次冲上去,下一拔攒射,又要损失多少精锐骑兵?
赵臻不愧是战场老将,没有仓促撤回第一梯队的骑兵,而是令他们下马结阵,持长弓攒射赤山军两翼的步卒哨队,迫使这些哨队不得不支起大盾去庇护大多数没有穿铠甲防御的老卒,行动一下子迟疑起来。
赵臻之后令第二梯队的骑兵,从斜里进攻赤山军中路的侧前方。
战事倍加激烈起来。
从侍卫营抽调精锐组成的弩骑队,看到军阵间的空隙被封住,也没有从更远处绕行,而且直接下马进入中路哨队之中。
鸳鸯阵的精髓,最能克制步卒,之前没有体现出来,主要是狼牙筅哨队里缺少远射兵,四百张强弩补充到步卒哨队,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敌军仓促间难以接触,要么用重甲、重盾抵挡弓弩远射,要么就只能不计伤亡的用骑兵冲击、踩踏。
很可惜楚州军前阵主将不舍得将三千精骑都押上来,而从溧阳城调来的千余步卒,说是步甲,但真正身穿能抵挡长弓、臂张弩攒射的扎甲、鳞甲者,又有几人?
不要说守溧阳城的步卒了,主将赵臻亲率的精锐骑兵,绝大多数人也只是身穿革甲,只能有效防御刀剑的削劈、能减少箭簇的钻透深度,但近距离也无法抵挡枪矛的捅刺,也无法近距离完全抵挡弓弩的攒射。
目前楚州军的步甲阵列,主要也是依赖于前列的上百张大盾、铁盾,压制狼牙筅及臂张弩的攒射。
也亏得臂张弩抛射的杀伤力远不及长弓,楚州军的步甲阵列伤亡才没有骤然加剧,但赤山军十数辆弩车进入步卒哨队阵列中间,窥得空隙弩射,短矛粗细的每一箭射出便能串杀两到三人,或者直接将战马的胸腹射穿,还是异样的骇人。
楚州军第二梯队骑兵直接冲击赤山军中路,但也仅有四百人。
虽然不顾伤亡,连续冲溃赤山军中路的三支步兵哨队,但再难前进半步。
因为他们接下来所面临的是侍卫营精锐加强过的步卒哨队。
赵臻在第二梯队骑兵里放入数十名战马都披马铠的重甲骑兵,但战马的冲击速度被压制下来,同时面对带枝的狼牙筅,战马即便披挂马铠,眼睛等脆弱部位也极容易被攻击到,重甲骑兵这时候还不能退,就只能当重甲卒使用,便发挥不出更大的优势来。
对于赤山军侍卫营的精锐而言,弩箭射出后,便直接将臂张弩放到一旁,换枪矛刀戟迎击强攻不退的楚州军悍卒。
狼牙筅在老卒手里端持更稳健,配合更好,也就意味着能更好的将敌军隔挡在五米之外,但凡留出一线空隙,只是叫己阵的持刀盾或持戟老卒窥到机会往前冲上两步趁乱劈砍数下、十数下便退下来。
战事倍加激烈起来,大地血流成河。
看到赤山军在侧翼的抵挡意志坚决,赵臻最终还是不敢将后阵一千五百多骑兵押上去,率残部往白狐岭交叉后撤时,双方在战场前已经倒下两千多将卒。
那些伤而未死的战马,在战场上惨嘶哀嚎,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赵臻脸色铁青,没想到下决心冲杀一把,却也是如此不堪。
赤山军没有追击过来,他勒住缰绳看残部,暗暗估算他们的伤亡,此时看上去跟赤山军相当,但他们是狼狈撤出战场,他们那些没有来得及撤出战场的伤卒则将成为赤山军的战利品,最终的伤亡比例,他们这边要更惨重。
之前兵力是四千对五千,现在兵力上的差距非但没有短小,还拉开了。
损失上千兵马,并没能撼动赤山军的侧翼防线,而韩谦还随时能从近在咫尺的东庐山北麓调更多的兵力过来,赵臻是更没有信心打下去了。
王文谦也默然无语,赵臻的指挥没有问题,甚至哪怕战前知道韩谦偷梁换柱,暗中用更多的老卒顶替新兵编入侧翼防线,他们也不可能真甘心一仗不打就坐看赤山军强攻尚家堡。
说到底就是赤山军这支乌合之众,战斗力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弱。
他们接下来要考虑的,已经不是尚家堡能不能守住的问题,而是要考虑在赤山军打通延伸到宣州北部的通道之后,整个战局势态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而他们要如何才能从容应对之!
第四百零四章 请战
“尚虎,你好大的狗胆,想想你这些年吃了我家多少粮食,喂狗还知道看守护主,你这反骨狗竟投贼军,连贱畜都不如!”
尚喜穿着不怎么合身的一领重铠,握住斩马大刀,看到那夜逃走的尚虎穿着重甲从垛口外探出大半个身子,破口怒骂,连同身边三名兵卒,举起刀矛便朝尚虎砍劈攒刺过去。
都说尚虎有一身死力气,尚喜以往只晓得差遣使他做事,却没觉得有什么,这一刻才知道尚虎这狗贼气力有多大,就见尚虎身子微微缩下去一些,便硬生生用一只铁盾挡住三把长矛、一把直脊斩马大刀的攒刺与劈砍,半截身子仿佛铁铸般在垛口前纹丝不动。
紧接着就见尚虎持住铁盾往左面荡开,一支重锋矛就快速从右侧刺来,尚喜躲避不及,胸口被狠狠扎了一下。
虽说护心镜挡住这一刺,半指厚的甲片仅划出一道深深的印子,没有穿透,但尚喜还是感觉胸口像被重锤狠狠的砸了一下。
虽然他也好舞枪弄棒,但只是停留在爱好上,只有在生死搏杀之时,才知道在天生勇武的人面前,差距还是那样的大。
尚喜惊魂稍定,还想稳住阵脚先将尚虎打下城头再说,不想这会儿工夫左右两侧的垛口又有十数名赤山军新卒冲上来,特别是左边那个身穿青褐重甲的将领,手中重锋矛又快又沉,威力大得难以想象,正面迎战的两名防兵都没有防备,一人胸口就被捅出一个血窟窿,革甲有如破布,根本没有提供半点额外的防御力;一人脑袋瓣被劈开一半,白乎乎的浆子流出来,令人肝胆欲裂。
那将领跳入垛口,背靠垛墙,一手持盾、一手挥舞,将四五名想要近身的防兵荡开,尚虎与另三名赤山军兵卒便趁机跳过垛口,站到青甲将领的身边,抵住垛墙结成一个小小的防御阵,想着在堡墙之上,撑开更大的空间。
尚喜咬牙冲上前去,那青甲将领手里的重锋矛,像是一头毒蛟朝他胸口钻来。
尚喜见架挡不及,便身子微蹲,还想着再借护心镜挡住攒刺,然后趁机举刀反劈过去。
那如重锤砸击的后挫感没有传来,尚喜直觉胸口一凉,低头看护心镜竟然被这一矛直接捅穿,尺许长的重锋矛刃已经有一半深深的扎进去。
强中更有强中手,尚喜以为尚虎已经是天生勇武,没想到眼前同样一杆重锋矛在眼前这将领手里,威力更大,直接将护心镜半指厚的甲板刺穿。
“递矛!”孔熙荣一脚将还没有彻底断气的尚喜踢开,在眼前的堡墙上撞开一小片空间,举盾挡住几支从远处射来的箭羽之时,朝身后大叫。
重锋矛以极快、极大的力量戳刺,破开比扎甲鳞片更厚的铜心镜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想要反手将卡住的重锋矛抽出来却难,浪费那时间,还不如直接换兵刃再战。
从身后递来一支重锋矛,孔熙荣刚接过来,左前侧便有破空之风传荡过来,举盾格挡,手臂一阵酥麻,看侧里窜上来的那名防兵身穿一领破革甲,气力却大得惊人,只可惜这人除了气力大之外,手脚的配合却粗糙得很,显然是没有在武技上长时间淬炼。
这人徒有武勇气力,斩马大刀劈砍无功后却不知道先守住自己的胸腹要害,孔熙荣看左右又有十数防兵冲过来,要省着气力守住这垛墙口,便举矛往那人脖梗斜刺过去。
“豹头住手!孔将军,手下留情!”
孔熙荣听到身后有人惶急大叫,重锋矛稍稍一偏,回抽时枪矛下沉,从这防兵右手臂划过,拉出一道半指深的血口子,迫使他松手放开斩马大刀。
“嗖!”
又是破空之声传荡来,孔熙荣举盾格档,但这一次是左前方的哨楼发射出来的一支重弩箭。
也亏得孔熙荣所持是一面精铁盾,拳头大小的重弩箭簇,硬生生将一指多厚的精铁盾射凹进去,却所幸没有射穿,孔熙荣也差点被传荡来的巨力撞倒。
很可惜尚家堡的防兵只有五具床子弩,已经被摧毁三具,剩下两具还无法对附城的赤山军形成致命的威胁。
孔熙荣看到那个被他伤了右臂、打落兵刃的尚家堡防兵,竟然没有后退,还想要捡刀来打,便震荡重锋矛的白蜡木杆反抽过去,将那防兵打得侧退两步。
这时候身侧那个喊他手下留情、名叫尚虎的新卒冲上前去,钵头大的拳头在那防兵脸连轰两拳:
“豹头,你眼瞎,是我,虎子啊!娘跟小妹她们在哪里?”
乱兵激战之中,容不得半点差错,趁那防兵发蒙,孔熙荣又用矛杆抽过去,狠狠抽中那防兵的脖梗,将其打晕过去。
后方越来越多的悍卒借助登城梯爬上城头,数十斤重的大铁盾也扛上来七八面,见己方在堡墙之上初步站住阵脚,接下来往两翼打开空间之事,孔熙荣便不再冲杀一线,而是留在垛墙口督战。
他这时候才能抽出空,指着城头那被他抽晕过去新兵,问守在一旁的尚虎:“这是你兄弟?”
“谢孔将军不杀之恩。”
“你兄弟二人气力不错,但手里功夫太糙。”孔熙荣撇撇嘴说道。
侍卫营所用的重锋矛,刃口都是秘法所造的淬火精铁,硬度极大又极锋利;像尚虎这么大气力,用力恰当,速度足够快,足能破开半指厚的护心镜。
当然,尚虎乃是奴婢出身,除非自幼被当成家兵培养,要不然粗习拳脚便是奢侈的了。
而他投军才二十天,身子还颇为瘦弱,徒有气力、武勇,但给他兄弟俩一两年的时间养得更壮实,苦练武技、打熬身体,却是有机会能成为两员勇将!
孔熙荣他自己也是如此。
虽然他自幼就在其父孔周的严厉监管下习武,但到底没有在生死战场上打熬过。
最初在叙州的几仗,他也是徒有武勇,手脚工夫却是粗糙,掌握不住战场搏杀的精髓,身子骨也没有打熬到铁铸铜浇般的极限。
当年在战场上与辰州洗家兄弟对阵时,甚至还被打倒在地,要不是身边兵卒勇武将他抢护住,说不定早就命丧沙场了。
换作现在的他,即便面对当初的洗射虎还有所不如,却也不会像当初那么狼狈。
“呼啊!”
很快城下传来更大声的欢呼,仿佛狂浪涌动,仿佛春潮激荡,是堡门被从登城道冲下去的将卒打开来。
尚家堡所建地势要比外围的平野高出六七十米,防兵自然都能清楚的看到他们所寄以厚望的楚州军精锐在侧翼的攻势,被赤山军无情的粉碎掉。
这进一步重创他们本就低迷的士气。
尚氏及其他几家退守到尚家堡的世家宗阀子弟,不管许下厚赏的承诺,到这一步都已经不可能再挽回败局。
看到北侧的堡门被攻陷打开后,成百上千的赤山军精锐冲进来,尚仲杰及其他几家逃入尚家堡避祸的门阀子弟在少量精锐部曲的护卫下,便迫不及待从南侧的小门,往东庐山深处的山林里逃去,这使得被抛弃在堡里的防兵更没有斗志,纷纷弃械投降。
尚虎心里还惦念着在堡里的娘亲与小妹,又担心刚醒过来的弟弟豹头脑子还没有拎清楚过来再犯浑,想要找来两个相熟的同僚帮着照看豹头,他好进堡找娘亲与小妹。
“给他脖子系上白汗巾!”孔熙荣从腰里抽出一条白汗巾扔给尚虎。
赤山军、楚州军兵服铠甲样式相同,大多数的新兵连兵服都没有,都穿着原先的破旧袍衫,在混战时主要是在脖子上系白汗巾区别敌我。
见孔熙荣让他弟弟脖子直接系上白汗巾,也就是直接同意他弟弟入营伍,尚虎叩过头,便拖着还有些发愣的豹头走下登城道,去里面找寻娘亲与小妹……
……
……
韩谦登上残破不堪的尚家堡北墙,眺望北面深逾十数丈的陡峭山沟,还有不少将卒尸骸滚落在山沟底部,还没能来得及抬出来安葬,没想到小小的尚家堡还是叫赤山军伤亡超过六百人。
加上侧翼前后数日累计一千五六百人的伤亡,赤山军打下这一仗,算不上伤筋挫骨,伤亡也要超过两千人。
救护那么多的伤病,这将差不多要把叙州带来的伤药耗尽。
初期安宁宫对他们这边的封锁并不严厉,毕竟韩谦到金陵第一步袭毁的是丹阳城,有些紧缺物资还是能借着船快硬冲过来,但接下来安宁宫必然会督促江州、池州的兵马加强对长江水道的封锁——在五牙军水师敢沿江而下,与楼船军决战之前,想再通过水路从叙州运输紧缺物资过来,将会变得极为艰难。
尚家堡的北段堡墙,顶部就有丈余宽,跟普通的城墙没有什么区别,但夯土墙芯外裹是条石,用糯米熬稀烂后拌石灰、粘土砌成,比覆砖城墙更加坚固。
即便造十数二十架旋风炮,没有大半个月都不要想能轰塌出大的缺口来。
也难怪左右几家世族有信心逃到尚家堡来,而没有逃去溧水城。
只是城池之险在人心。
这是一条大多数人一说便能明白却无法真正明白的简单道理。
李普在姚惜水的陪同下,与左臂残废后不便骑快马、落在后面的张平赶到尚家堡,这边的大势已定。
他们登上堡墙,走到韩谦身边,看赤山军已经组织茅山南麓的妇孺往尚家堡这边的转移,再听韩谦站在城头吩咐侍卫营副指挥使魏常的话,则是要他统领四百弩骑往南深入到宣州北部的鸡笼山附近活动。
这一仗将极大震慑左右诸县的世家门阀,恐怕是再没有一家世家门阀有胆敢独守其堡,那对他们来说,赶在赤山军兵锋未及之前,带着子弟及少量的精锐家兵部曲撤入州县大城则是必然的选择。
韩谦下令魏常率弩骑兵穿插到鸡笼山北麓一线,则是要震慑住那些想往南逃入宣州城的世家门阀,不敢带走太多的粮秣等大宗物资。
粮食永远都是战争一大永恒的主题。
李普看左右两角上的木质箭楼,都被打塌了半边,但北堡门之上的护城棚,四面墙是条石堆砌,在战事里几乎没有什么损毁,看得上强攻这里的战事并没有想象中激烈。
还是叫这竖子顺利攻下尚家堡了!
李普心里仿佛有好些蚁虫在爬动、啃噬,痛倒不痛,却是说不出的不畅快、不舒服。
仅尚家堡就聚集各家上万奴婢,从中又能有两千多青壮丁勇,加上这一仗声势比以往小打小闹都要大得多,迫使四周的大小世家宗阀都要往有大股兵马防守的州城县城逃,更多的奴婢在没有主家监管下,则会更无顾忌的往茅山、东庐山一线聚拢过来,难以想象再有一个月,赤山军的兵势会继续扩大到何等地步?
到那一步,韩谦便会真正有实力钉在茅山,与楚州军、安宁宫角力了吧?
“大人!”
这时一个身穿鳞甲、身染鲜血还没有时间清洗一番的兵卒经过城下,高兴的朝堡墙头招呼道。
“找到你娘亲跟弟妹了?”韩谦问道。
“找到了,这是我弟豹头,孔将军在城头许他入营,而且以后直接在大人您身边当差。”尚虎在城下回答道,很高兴,很兴奋韩谦还记得他家里的事情。
“好,你先带着他熟悉一下情况。我过来时还听刁瞎子说要传你他祖传的桐阳刁家枪,还听孔将军说你弟力气极大,一刀都劈得他手臂发麻半天——你得隙领带着你弟一起去找刁瞎子学学他家传的刁家枪,看他有没有吹牛皮。”韩谦说道。
李普颇为羡慕的看向堡墙下两个勇将苗子,特别那个打招呼的甲卒,活蹦乱跳的样子,一身鲜血彰显他这一仗战功卓著。
无论当初的武陵军还是现在的叙州州营、赤山军,真正能称得上是勇将的人极少。
毕竟家兵子弟、左司子弟都是饥民出身,身体底子差,能出勇将的概率自然就低,赵无忌、林海峥、林宗靖、魏常三五个人都是极难得的勇将,其他人则更熟悉军务、军阵,不可能五十多韩家家兵子弟、五百多左司子弟都个个是以一敌十、百里挑一的勇将。
田城、高绍等人是有以前的底子在,包括周处在内,他们年过四旬,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他们是以丰富老练的治军经验,出任都虞侯。
冯宣、杨钦有武勇,但也只是横行乡野。
孔熙荣说是赤山军第一勇将,却不被李秀、李碛堂兄弟俩看在眼底。
不过这些天来投茅山的奴婢,特别是前期敢当逃户的,却有好几个能力举三四百斤石担的勇将苗子。
当然,比起这个,更令李普难堪的还是韩谦执意攻下尚家堡,声望将越发隆盛,甚至征召奴婢入伍、与世家为仇的弊端一时也被掩盖掉不少,更难堪的是他们在西翼还毫无作为——溧水城的守兵压根就没胆出城作战。
“此时或是强夺溧水城的良机,是否可以给李秀他们表现一番的机会?”李普迟疑了许久,终下决心问道。
姚惜水也紧盯着韩谦。
这个世界充满着不公平,但有时候也很公平。
李秀、李碛出身将门豪族,平时可以不将泥腿子出身的将领放在眼底,但没有战功,说话终究是不够硬气。
信昌侯李普及他们背后的神陵司一脉在岳阳要算根基够深了,但在这动乱不堪、武将横行的世代,不能在战场建下赫赫战功,根基总不能算稳固的。
李普要在岳阳跟他争话语权,总不可能一场硬仗都不打。
在这个动乱不堪、武将横行的世代,人总是欺软怕硬的,话语权也属于更强硬的一方。
韩谦瞥眼看向李普,沉吟片晌才似乎很随意的点头说道:“好啊!”
“晚红楼在溧水城内是有一些部署,但还是需要从你这里借些兵马,去吸引守军的注意力。”李普腆着脸说道。
溧水城除了一营南衙禁军外,还有县兵及地方世家纠集起来的宗兵族兵,总计有两千防兵。
正常说来,除了预备兵马外,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平时都有三百人左右的兵马守着。
李普他们即便通过晚红楼,已经派了百余精锐渗透到溧水城里,能够趁守军防备不及时从内侧暴然发起袭击,但夺门战斗也会极为激烈,不一定就能成功夺门。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李普还需要韩谦借他一部分兵马,部署到溧水城的一侧佯攻,吸引守兵的注意力。
“那就请张大人与高都将率两营兵马,听候李侯爷的节制。”韩谦说道,现在楚州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东翼暂时没有什么压力,要打溧水城宜早不宜迟,他也不跟李普讨价还价什么,直接令高绍率两营兵马配合他们行事。
虽然猜到韩谦乐意看到他们夺下溧水城后据守,为赤山军在茅山立足分担右翼的压力,但韩谦如此配合,没有半点刁难,信昌侯李普与姚惜水还是颇为意外,愣怔了片晌,才朝高绍拱手说道:“有劳高都将了。”
“好说……”高绍拱了拱手哈哈说道,反正是去打酱油的,倘若郡王府的精锐能将乱兵逼出城,新兵蛋子还能捞到野外实战的机会,却也没有什么好推辞。
第四百零五章 老卒
“明明用我们的兵马,为何让他们主导去打溧水城?”看着信昌侯李普带着高绍、张平去商议具体攻打溧水城的方案,冯翊颇为不解的问道。
大量青壮奴婢来投军,高绍率赤山军两营兵马过去,满编逾两千人,这边刚获大捷,声势正隆,攻打溧水城乃是乘胜追击、扩大战果,断没有必要将主动权拱手相让。
更何况溧水城里的物资,特别是兵甲战械,不会比尚家堡稍少,都是赤山军所紧缺,谁主导谁就获得战利品的分配权,在这上面实在没有必要跟李普他们客气。
再说信昌侯李普这些天,没有少给这边脸色看啊。
韩谦袖手站在堡墙之前,看着正从茅山南麓往南转移的老弱妇孺,幽幽说道:“问题不在打下溧水城难不难,也不在哪边出的兵多或少上,实际上是赤山军色厉而内荏,这一仗已经是极为冒险,更没有办法一直扛在前面打硬仗——李秀、李碛乃浙东郡王府里青年一代的代表人物,急欲建功,等他们打下溧水城后,仅以李遇的名头便能替我们分担不少压力,何乐而不为?”
赤山军就兵马规模而言,会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庞大,但带来的问题及隐患也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说到底赤山军之中的老卒以及经过系统培养的基层武官太少。
金陵事变后,信昌侯李普将桃坞集兵户及永春宫庄户官奴所有能战的适龄男丁都集结起来,也只有七千兵马而已,静山庵一战,被楚州军用作诱饵,伤亡太过惨重,之后又由于缺医少药,韩谦接手时,就剩三千战兵。
韩谦从叙州调来三百武官,加上龙雀军回归的精锐将卒,韩谦手里能战老卒及武官,加起来也就三千五百人左右。
然而,他们为攻尚家堡,以及前期攻克寨堡,前后逾两千六七百人的伤亡,其中超过一半都是老卒承担下来。
赤山军能战的精锐老卒及武官,加起来也就两千人出头一点;此外,也就五百多的伤病老卒。
这也亏得楚州军没有敢将精锐都押上来攻他们的侧翼,要不然的话,他们即便最后能胜,也是胜得极其惨淡、凄凉,胜得遍体鳞伤。
目前他们顺利打下尚家堡,是又缓了一口气,受此声势鼓舞,赤山军的规模或许能在极短时间内膨胀到两万、三万甚至四五万,但精锐老卒的成长却需要时间。
到时候将仅有的这么点老卒、武官分摊出去,结果只能使赤山军每一部的兵马,战斗力都会严重下降,但是还必须派出武官、老卒,要不然成千上万的投军奴婢,连基本的营伍都没有办法编成,更不要谈其他方面的约束了。
以往楚州军与安宁宫呲牙相视,都不想腾出手来收拾赤山军,给对方有可乘之机,但尚家堡陷落之后呢?
赤山军压根没有办法停下来,既没有时间淘弱留强,更没有时间去操练新卒、培养新的武官。
那么多奴婢拖家带口来投,赤山军要是短时间内扩张四五万兵马,所附庸过来的老弱妇孺便要有逾三十万之巨,接下来他们就必需要安排分散就粮。
他们之前收存来的粮谷,也只能勉强维持一个月的供应余量而已。
打下尚家堡,收缴近两万石粮谷,看似极多,但收编尚家堡的奴婢之后,赤山军兵马及妇孺规模也进一步膨胀到十二万人,这次所收缴的粮谷,平摊每个人的头上,也就不到十五六斤粮谷、半个月的口粮而已。
倘若集中跑到一个地方,就将这个地方的存粮吃光吃空,然后再换下一个地方,那只会将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的生产体系彻底的摧毁掉,产生更多的流民、饥民,到时候看似人马会像雪球一样,极剧扩大到上百万之多,但也是一个随时会爆炸、随时会分崩离析的雪球。
而一旦分散出去就粮,赤山军需要照顾的面,就会变得又散又杂,暴露出来的破绽,也会越来越多。
他们此时集中力量,是能攻下尚家堡。
一旦分散出去,而对立面的世家门阀因为与赤山军的矛盾变得越来越对立、越来越尖锐,其内部必然会更加凝聚起来,到时候他们还能一直打胜仗,不暴露一丝破绽吗?
而露出一丝破绽,就算楚州军与安宁宫没有动静,到时候又会有多少恨他们入骨的世家门阀,会扑上来嘶咬?
有史以来,王朝末年的底层起义从来都是声势浩大,席卷中原大地也是摧枯拉朽,但由盛转衰又是何等的迅速,又是何等的迅雷不及掩耳!
底层起义产生的破坏力是极大,但更难的是解决自身的生存问题、更难的是解决自身的队伍建设问题。
那些从底层崛起的将卒,是可以凭借武勇担任武官乃至校将,但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欲求也非常的朴素、直接,欲望膨胀起来,一旦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便会带动整个雪球加速分崩离析。
说实话,韩谦现在不是怕李普争功,而是怕他不争功。
甚至李普他们收编精壮兵勇,将老弱妇孺踢过来,韩谦也是忍着接收,就是希望他们能将郡王府的潜力挖掘出来,出力挡住一翼,替他分担种种压力之时,也为他赢得更多的缓冲时间。
当然,他现在更期待信王杨元演及楚州军能站出来替他分担更大的压力,吸引世家的仇恨……
……
……
赵臻收拾残兵,放弃白狐岭的临时营地,王文谦也随军退入溧阳城。
虽然这一仗对楚州军还远谈不上伤筋挫骨,但他们心里却异常的苦涩,损兵折将不说,还眼睁睁看着从茅山往南拓展的关键节点尚家堡,被韩谦收入囊中。
而更令王文谦头痛的,是金陵的局面变得倍加复杂,信王与楚州军诸将吏会变得更加躁动,更没有耐心。
伤亡这时候也正式统计出来,这一仗他们伤亡逾千,其中伤四百余人,有接近六百精锐兵卒或战死,或被赤山军俘虏,还损失六百余匹珍贵的战马。
赤山军对楚州军的战马没有什么感情,伤残战马也是就地宰杀,连同那些在战场上被杀死的马,割肉烹煮犒劳全军,剥皮鞘制革甲,以补军械不足。
深夜,数骑快马驰入溧阳城,亮出令谕:“殿下有令,着王大人、赵总管接到令谕之后速往大营参加军议!”
王文谦也不管他一把老弱骨头,等赵臻安排好防务之后,趁着拂晓熹微的晨光,在百余精锐扈骑的簇拥下,往静山庵方向驰去。
王文谦骑术不错,但也仅限于不错,身子骨更无法跟每日打熬身体的武将相比。
一天赶一百五十里路,黄昏前赶到静山庵大营,王文谦直觉身子骨都快被巅散架,没有一处不疼,大腿内侧更是被磨得血肉模糊,上了伤药才在殷鹏的搀扶下,一瘸一拐与赵臻走进大帐参加议事。
饶耿、粟行舟、阮延等人早已入座,信王杨元演眼神阴戾而深沉。
从丹阳城被袭毁,到今天过去仅有一个月,谁能想到南线的形势会被韩谦搅成这等样子?
静山庵大营计划近期就派兵插到秋湖山的西边,切断秋湖山守军与金陵城的联系,迫使南衙禁军及寿州军与他们野战,但现在这个计划显然是不能贸然执行下去了。
看到这一幕,王文谦不顾腿伤,与信王行过礼,走到案后,听阮延等人议论一会儿,也猜到在他与赵臻回来之前,信王与阮延、饶耿等人就当前南线的状况议论了很久。
王文谦手撑住长案,让身子坐正起来,朝信王杨元演说道:
“赤山军色厉而内荏,胁裹乌合之众,膨胀是速,但灭亡亦速!前朝大寇胁裹流民奴婢,兵乱江淮、中原,兵势盛时何等浩荡,但其亡又是何等遽然!尚家堡失陷,赤山军的兵锋直指宣州北部,宣州的世家门阀必然极度震惶,安宁宫鞭长莫及之时,我们当分兵应之。除了能收门阀之兵为殿下所用外,殿下分兵助守郎溪,堵往赤山军从浮玉山与界岭山之间通往湖州的通道,迫使赤山军只能在金陵南面、西面狭窄空间转圜,待兵势再盛,必然会试图强攻当涂、采石等金陵以西的南岸城池,到时候安宁宫及寿州必不容他,我等则坐收两虎相斗之利……”
“往西虽近岳阳,但地形狭迫,王大人为何断定他们会攻当涂、采石,而非强攻郎溪,打开东进两浙的通道?”
中门使阮延也是追随信王杨元演多年的嫡系,在楚州参赞军务,极受信王杨元演的重视,地位不在王文谦之下,他时年四十有六,颔下长须及胸,炯炯有神的眸瞳盯住王文谦,问道。
“赤山军攻陷尚家堡后,收编堡中奴婢,兵马差不多便能扩张到一万五千人,相信很快便能扩张两万、三万甚至更高。以往诸将小视之,以为乌合之众难成气候,但此时哪位将爷敢说,用一万兵马便封住赤山军的东进通道?”
王文谦想说赵臻在南线虽然没能成功牵制住赤山军攻尚家堡,但也是极大消耗不少赤山军弥足珍贵的老卒,使赤山军变得更脆弱,但想想之前精锐骑兵连赤山军新卒在侧翼组成的那些竹杆阵都没能勇于撕开,说服力显然不够。
王文谦沉吟片晌,说道:“缩减此地的驻军,加强南线——殿下应该要有更大的耐心……”
“那对秋湖山、江乘的用兵计划,便要彻底放弃掉?”前锋大将饶耿问道。
“只是说暂时放下,先将主力收入丹徒、丹阳两城。”面对阮延等人的反对,即便这次作战失利,王文谦还是坚持己见,也将他一路上所思虑的想法解释给众人听。
赤山军兵锋直指宣州,宣州的世家门阀这时候指望不上安宁宫,他们分兵前往必能拉拢过来,之后联同宣州北部及润州南部的世家门阀,应该能更封锁住东线通道,将赤山军封锁在界岭山、浮玉山以西。
不要说当涂、芜湖、永安诸县了,沿江往西的池州、江州,甚至渡江往北进入巢州、滁州等地,都是安宁宫及寿州控制的核心区域。
他们此时除了可以从静山庵抽兵南下,甚至更进一步,将静山庵大营兵马全部撤回到丹徒、北固山、丹阳一线,除了能加强对南线诸县的控制,还能放安宁宫腾出来手来对付赤山军。
他们能有机会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
当然,韩谦绝对不会轻易被他们逼着西进,毕竟往西打通与岳阳之间的山水间隔也非易事,一定会想千方百计往东,进入粮谷丰裕的太湖南滨、钱江两岸就粮,但攻守之势转变过来,脆弱不堪、大半数人都没有兵甲、老卒可能都剩不到两千人的赤山军,还有能力,或者说又胆敢连续强攻几次像尚家堡这样的坚固城垒?
何况他们将主力从宝华山南麓抽出来,不跟安宁宫搞剑拔弩张的对峙,兵马调动就要比现在从容得多,到时候韩谦敢不敢从东线突围,还是两说呢。
“韩谦未必入彀,其得宣州,便能喘一大口气。王大人可不要忘了韩家、冯家在宣州的人脉、根基皆不弱。”阮延说道。
王文谦说道:“宣州除北部两县粮谷稍丰,宁国诸县位于浮玉山、黟山之内,山多田少,粮谷也缺。除非赤山军不继续扩大,但倘若有二三十万妇孺依附过去需要赤山军供养,宣州的世家门阀又有多少粮谷供其盘剥?更不要说韩谦征召奴婢入伍,动摇的是整个世家门阀的根基,宣州的世家门阀也没办独善其身。”
见阮延、王文谦意见相左,争执不下,杨元演阴沉着脸问赵臻:
“赵臻,你怎么看?”
“王大人所虑甚是周详,但如阮大人所言,韩谦未必会处处照王大人的想法行事。”赵臻看了王文谦一眼,说道。
与更擅谋划全局的王文谦比起来,赵臻身为领兵主将,更喜欢将主动权抓在手里。
特别是这一次,他倘若事前就能从地方征调三五千兵勇守住丹阳、金坛、溧阳等城,他就能将三千楚州军精锐步卒都从这三城防务里抽调出来。
那这一仗的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他这时候也不用羞于迎视殿下的森冷眼神了。
赵臻可不会因为王文谦这几日跟他在一起,就会选择跟他站同一个立场。
此时,王文谦预判局势,有个前提就是倾向韩谦会遵守他到金陵后所立的誓言,不会抛弃老弱妇孺,但赵臻则对此不以为意,他与阮延等人看法一致,不以为韩谦真会为一句所谓的誓言冥顽不化。
就算韩谦不可能与宣州的世家门阀和解,但只要将十数万老弱妇孺迁入宣州境内,不去管十数万老弱妇孺与宣州的地方世家门阀争粮会如何惨烈,他自己率一两万精壮兵勇,守住茅山、东庐山一线,粮谷是足够能支撑上一年时间的,楚州军还能在东线跟他们耗上一年?
当然,赵臻这么想,还有一个关键原因。
那就是楚州位于梁楚两国东线的战场缓冲带上,与寿州、襄州相似,地方上旧有的世家门阀势力早就被数十年反复拉锯的战争摧毁殆尽,他与饶耿等军中成长起来的大将,对地方上世家门阀的顽固与强势,也缺乏直观而深刻的认知。
还有一点,就是他们在王文谦的劝阻之下,渡江之后对润州诸县以及往东、往南的州县没有彻底的接管其军政,更没有大规模的征兵征粮,但他们等了这么久,这些州县的地方势力依旧在骑墙观望,叫赵臻、饶耿等一干大将,还如何有耐心继续等下去?
王文谦见不仅中门使阮延,军中大将大多数人也都不再有耐心,看着杨元演苦劝道:“望殿下三思而后行。”
这时候守在大帐外的侍卫,将一封刚刚传来的信报递到杨元演案前。
杨元演拆看过,并没有传阅的意思,而是将信报捏在手里,按住长案,冷酷无情地说道:“着中门使阮延兼领北固山军府都尉,收编润州丹徒、京口、丹阳三县奴婢丁壮者为军府兵,违抗者以谋逆视之,杀无赦!”
丹徒、京口、丹阳三县土地兼并严重,三县三十万人口,差不多有十万人为奴婢,设立北固山军府收编三县奴婢丁壮,可得近三万新卒,将极大缓解楚州军在南岸兵力的紧缺。
然而楚州军渡江之后,当前所直接而严密控制的区域就是这三县,此时当然可以收编这三县的奴婢,也不怕这三县的地方势力敢挣扎反抗,但在三县之外的世家门阀眼里,他们与赤山军何异?
当然,认真说起来,信王的决定跟赤山军还是有些区别的,他们只是收编奴婢里的丁壮,三县的世家门阀还可以继续留下那些老弱妇孺从事耕作等劳役,同时也没有说要世家门阀将土地都交出来。
“何事令殿下下此决心?”王文谦问道。
“你自己看。”杨元演将信报递给王文谦,冷漠地说道。
王文谦扫眼看过去,却是安插在茅山西翼的探马午后确认赤山军有逾三千兵马簇拥一批战械,往溧水城方向而去。
赤山军摆明了是要趁胜分兵去强攻溧水城。
这似乎应了阮延、赵臻等人的判断:
韩谦并无意率老弱妇孺东进太湖南滨就粮,而是要率青壮兵勇留守茅山一线,看他们与安宁宫两虎相争,要不然他们何苦强攻溧水城?
王文谦这时候并不知道信昌侯李普有争功的心思,也不知道信昌侯李普对韩谦的判断,其实跟阮延、赵臻他们没有区别……
王文谦这一刻也哑口无言,毕竟他之前说赤山军色厉内荏的判断,似乎也站不住脚了?
“能否再观望两天?”王文谦艰难地说道。
“时机稍纵便逝,难容我等在这里瞻前顾后?”杨元演不再听信王文谦的进言,示意中门使阮延依令行事,速去北固山收编三县丁壮奴婢,然后输入诸营,以补兵力不足……
……
……
溧水守将徐斌乃是南衙诸军行营的一员都将,作为金陵事变后提拔上来的中高级将领,麾下兵马也就一营南衙禁军,在楚州军渡江后,便率领过来负责驻守溧水。
一营禁军仅五百兵卒,地方官绅还不甚配合,看到楚州军于静山庵大捷打得那么犀利,徐斌心里一度满是沮丧。
赤山军入驻茅山,搅得四周乡里鸡飞狗跳,县境内的世家门阀拖家携口仓惶逃入县城。
徐斌也得以纠集世家宗兵,以及本身就是世家宗兵为主构成的县刀弓手也不再阳奉阴违,手里一度有两千多兵将可用,特别是世家宗兵战斗力还相当不差,他便感觉颇好,暗感即便楚州军精锐过来,溧水城也未必不能守。
只是这感觉并没能保持多久,便随尚家堡陷落而破灭了。
看到信昌侯李普与监军使张平率三千马步兵徐徐逼近,将大营驻扎在溧水城东城外,徐斌一面派人出北城驰往金陵请援,除了在县衙附近的兵营保留所部五百人精锐机动外,一面又从其他三城各抽调两支哨队,补充到东城加强防守。
入夜又与县令、县丞等官绅,将城内世家门阀的家主都缴集起来,要他们出兵出粮,共守城池。
夜色昏沉,除了城墙上下点燃的火把外,星月无光,阴霾的云层笼罩着夜空,城内街巷也是一片漆黑,甚少还有人家在这里摆阔气,将灯笼挑挂到屋檐下。
晚红楼的画舫即便不收起栈板宣告歇业,今夜也不会有哪个没心没肺的世家子弟会跑过来寻欢作乐。
在一片暗沉如墨的夜色里,画舫离开之前的系泊地,往名仕河下游方向缓缓行去,也没有人察觉到异常。
画舫在东柳巷尾靠岸停泊,栈板伸出去,接驳到一栋院落后宅的临水码头上,船工侍婢居住的底舱倏然打开,数十道身影鱼贯而去,进入那栋悄无声息的宅院。
在这闷热的夏夜,所有人都穿着袍衫,即便汗流浃背,也用腰带束紧,以免里面所穿的铠甲甲片簇动发出太大的异响,惊动左右人家。
姚惜水深邃如幽泉的眸子,藏在夜色之中,仿佛毒蛇一般盯住北面灯火笼罩下的北城门楼,那里便是他们即将从内部发动突袭的目标。
第四百零六章 勇将
溧水城虽然不大,也是左右少有的坚城,北城门左右两侧的藏兵洞,最多可以入驻两千将卒。
当然,此时赤山军在北城外仅有少量的骑兵斥候监视,守将徐斌也不可能将紧缺的防兵,太过浪费的部署在北城。
目前北城仅有两百守军,在县尉卫严章的统领下,盯着城外的动静。
卫氏在溧水不能跟尚柳两家比,族人繁衍千余,占据族人大多数比例的旁系子弟生活都较为窘迫、破落,但嫡系一脉在县里拥有田地数百顷,奴仆千余人,却也是县里数得上号的乡豪世家。
卫严章不是卫氏家主,但青年时就随吏部郎中尚文盛学律法,后入县衙为吏,待其女小兰嫁入尚家,嫁给吏部郎中尚文盛的次子尚仲杰为妻后,依赖尚家的支持,在溧水县出任县尉,至此他在卫家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赤山军席卷茅山西翼的土地以来,卫家有很多子弟逃入尚家堡避祸,卫严章职责所在,只能留在溧水城,却没有想逃过一劫。
只是尚家堡被贼军攻陷后,卫严章听说尚仲杰带着一部分人往南面的宣州逃去了,而女儿小兰是否安然脱身,或是落入贼军之手被糟踏了,却全无消息。
贼军暂时还没有攻城的迹象,此刻夜色已深,北城外也仅有少量的贼军斥候游荡,北城大多数的守兵都在城下藏兵洞里酣然入睡,但卫严章没有办法睡下。
他登上城门,看到城墙上一个哨队的守兵,也有好些人抱着枪矛刀弓,背依垛墙坐地而睡,他也没有去唤醒,这时候只要还有人盯着城外的动静便成。
城外有林鸟惊飞,传来振翅扑展的细碎响声,偶尔还传来数声沉闷的战马嘶鸣。
贼军似有一部分人马趁夜摸黑转移到北城外,但城内兵马调动,总是要比城外快捷数倍,只要不是火烧眉头立时附城攻上来,卫严章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无需惊动什么。
只是叮嘱城头的几名什长务必睁大眼睛,他又走到城下,看城门闩得严不严密,看到南面街道有一队人马举火走来。
卫严章虽是县尉,但楚州军渡江以来,诸军行营派都将徐斌率一营南衙禁军驻守溧水,不仅卫严章,县令、县丞诸官吏皆听其号令。
看这队人马不到五十人,公然举火往北城门走来,卫严章还以为是守将徐斌带着扈卫过来检查宿夜情形,他带着人往拒马前走去。
为防止贼军有少量暗探渗透进城搞破防,城门内侧与主街之间也放置拒马、设立哨岗。
数支火把在队伍后,城头火把被夜风吹得晃动不休,居首数人的脸隐藏在暗影里,看不真切,但看身形像是都将徐斌,卫严章一边着人前去搬开拒马,一边扬声问道:“徐都将这么晚还没有歇下?”
卫严章话音未落,看到对面一个身形矮小一些的黑衣人猝然抬手,便是一道剑光刺面而来。
双方相距不过三四丈,隔着三排拒马,电光石火间,卫严章脸都没有来及得闪开,一柄短剑便从他的左颊射入,贯脑而出,没能再吭一声,便一命呜呼。
“姚师姐,好一手射剑夺命!”
李碛看到这一幕也是忍不住赞道,心想这么近的距离,除了满心戒备,要不然的话,怕是罕有人能逃过姚惜水的射剑刺杀。
金陵百姓都知姚惜水剑舞无双,谁又知道她的剑舞夺起命来,也甚是犀利。
不过李碛手下也不慢。
从他们所站的位置,到城门洞以及最近能登上城墙的登城道口,还隔着两列三排共六座拒马。
惊哗声起,不仅城墙之上守夜的一哨守兵会极快反应过来,左右两侧藏兵洞里,还有三哨一百五十余名守兵,听到呼叫声都会在极快的时间内拿着刀兵蜂拥而出。
他们要不能第一时间控制城门洞,将城门打开,迎城外的伏兵进来,城内其他任何一处的守兵,都能在一炷香的工夫内快速增援到这里。
硬木扎制、外侧一面留有尖刺以防冲击的拒马,每一座长一丈有余,差不多有两百多斤重,见李碛举起大戟搭上去,吐气开声,一座拒马便“腾”的飞起,往三四丈外、城门洞前那十数个刚回神的守兵当头砸过去。
看到这一幕,不要说城门洞前的那十数守兵吓得惊惶闪躲,姚惜水都大吃一惊。
李秀每回说李碛武勇乃李家儿郎之冠,洪州无人匹敌,姚惜水还以为李秀只是说说而已,而李碛每回在这样的场合也都腼腆得很,但哪里想到他看似削瘦的双膀,真有千斤雄力?
城门洞前当即便有两名守兵闪躲不及,被挑飞来的拒马砸得骨断肢残,惨叫连连,眼见就不行了。
李碛再是神力,也不可能将六座拒马都挑飞数丈远,但把其他五座挑开,却轻而易举,随后挥舞大戟,如风车一般往城门洞前那十数吓得脸色惨白的守兵杀将过去。
卫严章一照面便叫姚惜水刺杀,城门洞前剩下的都是普通守兵,哪里有人是李碛的敌手?就见他每一戟斩下,便带出一蓬血雨,有人仓促举盾格挡,也是被李碛连人带盾一戟劈开,如入无人之境。
十数人抢去打开城门,姚惜水则与剩下来的三十名精锐,从两侧的登城道爬上城墙,第一时间抢占北城门楼……
……
……
隐隐听到北城厮杀声起,再看城门洞里有火光透出来,李普便知道碛儿他们得手了。
李普与陈铭升当即驱马跃过浅壕,亲自率领在被韩谦夺兵权仅剩下百余人、入夜前扮作斥候滞留在城北野地里的扈卫,打马往北城门飞驰而来。
李秀率领更多的王府骑卫及新募来五百多新卒,则埋伏在东北角更远一些的树林里,这时候也是两百多骑卫先悍然发动,马蹄践踏,仿佛雷霆在大地深处滚动。
李普驰至北城门下,但等他们搬开城门的拒马、鹿角等障碍物,守将徐斌却也率援兵第一时间从内侧街巷杀过来,正收拢北城被杀得丢盔弃甲的守兵,想重新夺回北城门。
守军的反应速度好快!
看到这一幕,李普暗暗心惊,担心幼子李碛仅率十数人守在城门洞内侧,稍有不慎被守兵冲散,他们今晚功亏一篑不说,伤亡也将极其惨重。
虽说李普他们也是深夜发动袭击,但尚家堡陷落之后,守军有如惊弓之鸟,警惕性极高,与当初毫无防备的丹阳城守军完全不是一个状态,溧水城大多数守兵今日入夜后都是兵不离手,穿甲而睡。
守将徐斌与县令、县丞更是邀诸家宗长到县衙议事,劝说诸家出兵出粮共御贼军,北城门遇袭时,大家都还没有离去。
听到北城传出遇袭钟鸣,上百人激烈的厮杀声在静寂的夜里传荡额外清晰,徐斌第一时间便纠集身边的扈卫、县府衙役及诸家宗长随行带来的家兵部曲,凑足二百人赶往北城门前狂奔过来。
前后也用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当真可以说是反应神速。
只不过李碛神勇异常,所率的五十余伏兵也都个个是浙东郡王府培养多年的凶悍精锐,他们骤然发动袭击,北城的守兵压根就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杀得抱头鼠窜。
也亏得徐斌率人马赶来增援极快,溧水城的偷袭战才没有形成当初韩谦率部袭丹阳时那般以快打乱的局面。
城门狭窄,而城门内侧又厮杀成一团,没有给骑兵冲阵厮杀的空间,李普、陈铭升搬开城外的拒马、鹿角等障碍物之后,便带着扈卫下马进城作战。
虽然城门洞两侧的登城道都在他们控制之下,但各有百余守军此时正从两侧的角楼往北城门楼抄杀过来。
看到幼子李碛神勇无比,与十数悍勇或盾或戟或刀或弓守在城门洞内侧半步不退,令从长街增援过来的守兵难进半步,李普与陈铭升便先带着人马从登城道上墙,确保北城楼这个关键点不被守兵夺回去。
这样也方便他们从内侧的垛口射箭,压制城楼内侧守兵对城门洞的攻势。
虽说暂时无忧,但李普站到北城门楼上,看到守兵从城里四面八方涌来,也是暗暗心惊,都有些后悔会听从李秀、姚惜水的鼓动,冒险袭城,都难以想象这一仗要是失利,他以后在岳阳还要怎样才能抬起头来。
即便有相当部分的守兵在入夜前被吸引到东城,但溧阳城周长不过八九里,从县衙到北城门仅里许些,而从东城以及其他两城抽兵经县衙再赶到北城门不过两里。
等李秀率六百多马步兵赶到北城下,城内侧以及从城墙两侧攻过来的守兵,则超过千人。
即便李普、陈铭升第一时间内赶过来跟城里的伏兵会合,但面对徐斌组织第一批赶到北城门楼下的援兵,人手还是太少,也只能勉强控制住北城门楼上下狭窄的空间,以致李秀率部赶到,并没有腾开更大的空间给他们展开兵力。
在兵力规模相差不大的情形下,李秀当然希望手里的凶悍精锐战力能完全展开。
这样的话,他们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对方的薄弱点狠狠的切进去,在薄弱点上施以更大的压力,先将一部分守兵杀乱杀溃,然后将最溃乱面往守兵精锐部分扩散,最终以最快的速度瓦解守兵的攻势,获取最终的胜利。
这是父亲这些年一直灌输给他们的战术要点。
虽说在狭窄的空间内短兵相接,这一仗他们自信也能赢得最后的胜利,但守兵也能将不多的精锐集中起来跟他们拼消耗。同时守兵还能调集更多的弓弩攒射过来,迫使他们抵挡时更加狼狈。
郡王府精锐骑卫要是长时间都被压制在城门洞内侧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杀不出去,他们今晚的伤亡就很难控制了。
不过,李秀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李碛顶在第一线厮杀有半炷香的工夫,却没有丝毫力竭的迹象,胸臆间热血沸腾,他之前没有往守军从城内侧发动的反击阵列深处冲杀,主要是城上城下都需要有勇将才能稳住阵脚,不宜太过急躁,他这时候看到李秀率二十多甲卒先进城来,便大叫道:“阿秀,你来督阵!”
李碛话音未落,他便挥舞大戟,带着左右悍卒往前猛冲,而且是直指守兵主将徐斌所在的位置杀去。
姚惜水站在北城门楼的垛口前,对城门楼内侧的战场看得最清楚。
守兵主将徐斌与李碛相隔不足二十丈,距离北城门楼内侧的垛口,也差不多二十丈左右,在火把的映照下,姚惜水能看清徐斌枯瘦的脸一言不发的盯着城门洞里侧。
可惜徐斌左右有十数精锐扈卫像灵猫一般注视着左右的动静,没有办法用弓箭射杀之。
这时候近三百名、兵甲精良的南衙禁军甲卒,已经从县衙附近的兵营杀过来,正往她脚下的城门洞进攻过来。
之前李碛率领悍卒守在城门洞前,能看到十数丈方圆的狭小空间里,兵马越发拥挤,姚惜水都怀疑有如潮涌的兵卒,能硬生生将城门洞前李碛所率三十多人组成的防线冲散开来。
姚惜水也是心惊肉跳,心脏怦怦乱跳,要从嗓子眼飞出来,她心里很清楚,能不能扛住这一波攻势至关重要。
局势没有叫她担心太久,下一刻便看到放开手脚的李碛,如一头猛虎下山,从城门洞内侧杀出,每一戟劈斩出去,便如一道黯淡的虹光在夜色里绽放。
即便顶上来的守兵悍卒,大多都持精铁大盾,战戟再锋利,也难将精铁大盾一举劈开,连着三名持盾甲卒吃不住力,被劈得挫倒坐地,李碛如此的神勇,已经足以叫人瞠目结舌。
李碛左右悍卒,配合无间,进退如猿,他们之间都不知道演练过多少回,只要有守兵的攻防被李碛劈开空当,便刀矛齐进,或扎或劈,在对方身上戳出血洞、破开血口。
仅仅几个呼吸间,李碛挥舞大戟,与身侧悍卒配合便杀死杀残六七名守兵,杀得近前的守兵甲卒胆颤心寒,无人再敢上前招架。
太强了!
姚惜水都感觉自己要控制不住的尖叫起来。
就见李碛每踏前一步,身前甲卒便被迫退后一步,或往两翼躲开,但城门洞前的狭小空间,双方挤入四百多战兵,这也使得守兵越发拥挤,郡王府精锐府卫则获得更开阔的进攻面,以李碛为矛头刀尖,凶恶的扑上去厮杀。
守将徐斌起初还敢站在近处督战,待看到李碛距离他越来越近,也控制不住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他终究无胆亲自提刀上前去战李碛,便想着稍稍后撤,以便能腾出更大的空间迟缓,但他与左右扈卫一动,站在北城门楼上的郡王府悍兵一起以刀敲盾大叫起来:
“徐斌狗贼逃了,徐斌狗贼逃了,捉住这狗贼赏百万钱!”
城门洞前的守兵越发慌乱,有人转身逃跑,其他人也是节节败退,此时已不容徐斌再从容去稳住阵脚,看左右阵形都变得混乱不堪,他最终放弃最后的坚持,带着左右扈卫先往县衙方向逃去。
兵败如山倒,守兵进如潮涌,退亦如潮涌。
看到这一幕,李普从骨髓深处透漏出难以压制住的虚弱感,手死死按住垛墙,直觉后背心都让汗水浸透了,他知道溧水袭城一战的胜败这时便算是分出来了。
“恭喜侯爷有此虎子!”陈铭升也是狂喜的朝李普恭贺说道。
从静山庵一役,他们被信王杨元演用作诱饵惨遭重挫以来,他们先被楚州军赶出丹阳城,继而又被孤身潜伏金陵的韩谦夺走兵权,再眼睁睁的看着韩谦翻云覆雨搅动整个战局的形势打开赤山军的局面,他们实在是压抑太久了。
但所有的压制在这一刻尽情释放、发泄出来。
李普这时候也暗暗有些后悔,早知道碛儿是一头蛟龙,早就应该在韩谦组建赤山军之初,就让碛儿放手施为,也不会叫韩谦得势到今天的地步。
不过,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碛儿如此神勇,立于战场如入无人之境,还怕之后没有功绩争,还怕打不开更大的局面?
这一刻李普都恨不得将韩谦这厮揪过来,让他看看碛儿是何等的神勇,让他看看李家的儿郎是何等的凶悍。
姚惜水激动之余,看到李普欣喜若狂的样子,秀眉微微皱起,暗感宫使的策略或许需要稍稍调整回来了。
……
……
高绍与张平是按部就班从东城进逼,等他们带着人附城攻上没有多少抵挡力的城门楼时,李秀、李碛、陈铭升各率一部骑兵沿着街巷在城内横冲直撞、斩杀溃兵。
这时候距离北城伏袭才过去半个多时辰。
看城内的骑兵以及北城墙上下所站着的兵卒,郡王府精锐骑卫杀入城中,连同跟着进城混实战经验的新卒在内,伤亡可能也就百余人,由此可见郡王府骑卫的悍厉程度,真不是普通精锐能及的。
他们是没有亲眼看到李碛神勇无敌、几乎以一人之力推动战局顺利进展的局面,但为了近距离观察郡王府骑兵的战力,昨夜也安排数人从北城随李普、李秀叔侄行动。
这时候高绍派去的人赶来东城,详细说了北城门激战的情形。
高绍也是暗暗心惊,平庸无能的李普,竟然有如此虎子!
或许这才是李遇作为大楚第一名将,即便退隐多年,但麾下依旧留有真正的底蕴吧?
至于李普嘛,高绍相信他都未必料到自己的儿子如此神勇,要不然这么一柄锋利无边的战斧早就献宝的派出来冲杀八方了。
高绍暗感事情变得有些麻烦,李普是以宣慰联络使的名义留在金陵,名义上是跟韩谦互不统属,这也意味着李秀、李碛率部在李普麾下,其实并不需受韩谦的节制。
李家儿郎如此神勇,他们夺下溧水城,多半也会第一时间扩张兵势,以后大概更不会听韩谦的招呼吧?
高绍仅仅粗通笔墨,当即喊来都参军赵际成,着他将溧水北城一战详细记录下来,着人骑快马前往东庐山报信,他则留下来照既定的计划,配合李普收拾后续的战局。
即便没有李碛表现神通,照事前的约定,溧水城由李普他们负责主攻,攻下来后也由李普他们负责守御,自然也由李普他们主导搜城。
不过,高绍率部占据东城,守兵事前囤积到东城的战备物资、俘兵及车马等,他则不会客气,下令收集起来,准备装车运往东庐山,不可能跟李普客气,拱手让出去。
天亮后,熹微的晨曦再次将溧水城笼罩,战事差不多就彻底结束了。
除了六七百残兵及少数反应及时的世家门阀子弟以及一小部官吏从南城门、西城门夺路而逃外,战前因为避难聚集近两万人丁的溧水城,便算是彻底落入李普的手里。
“高都将,这一仗辛苦你们连日奔波!”
待大局已定,在晨光之中,李普带着十数人从县衙便赶到东城门楼来见高绍、张平,他神清气爽,看到韩谦手下来的大将高绍也是极其客气,揖礼相唤。
“好说,好说,未曾想二位李小将军如此神通,我们都没有出得上力,也只能说得上辛苦。”高绍人生历经坎坷,早就养成波澜不惊的秉性,李碛及郡王府儿郎如此神勇,对他们当前所面临的局势,总是好事,也没有必要说什么酸话、怪话。
“我们昨夜在乱兵之中擒住县丞卫甄以及溧水县好几家家主,我信昌侯府与他们都算是有几分交情,我亦不忍伤害他们性命,遂晓之以情,谕之以理,劝他们为殿下效力。他们幡然悔悟,深感安宁宫篡杀先帝,乃大逆不道,也为他们之前助纣为虐深深后悔,愿意投效岳阳戴罪立功。我身为宣慰联络使,觉得应给他们这个机会,”李普琢磨着言辞跟高绍、张平说道,“高都将回去后,与韩大人说一声,问韩大人意下如何?”
见李普这么快就要过河拆桥,要将他们赶出溧水城,高绍打个哈哈,说道:“好说好说,我回去自会禀于大人。”
张平却是暗感头痛,李普能如此快说服卫甄等世家门阀之人投附,大概是将老王爷的名号抬出来了,而他如此做也明摆着是要与韩谦此时所行的征召奴婢入伍的策略唱对台戏,后续他们二人代表岳阳留在金陵,一个身为招讨使,一个身为宣慰联络使,要如此相处?
第四百零七章 杀俘
午后毒辣的太阳下,溧水城内百余满身血污的俘兵,被绳索捆绑着双手后再连作一串,顶着烈日,艰难的往名仕河位于县衙东南侧的一座码头挪步而行。
这些俘兵都是随都将徐斌入驻溧水、却被徐斌抛弃下来的南衙禁军的兵卒。
作为禁军精锐,即便被俘,脸色稍存枭戾之色,奈何昨日攻城的郡王府骑卫太过强悍,杀得他们丢盔弃甲、招架不住,溃败之后无法逃出城去,也只能选择投降。
他们还不知道等候他们的命运是什么,只知道他们前往的地方,乃是溧水城内最为开阔之地。
而披坚执锐的骑兵,则守峙于街巷的两侧,令这些俘兵不敢有丝毫的挣扎。
哪怕昨夜才厮杀过,城池易主,但江淮大地从来都不缺爱看热闹的民众,三三两两的凑上前来;即便有些人胆小,却也是忍不住从各家院子里探出头来,张望眼前的一切。
“听说是浙东郡王李遇率兵打回来了,哪怕前些天傲得跟红冠公鸡似的徐都将,半个时辰都没能撑得下来,就被杀得唏里哗啦,狼狈不堪的逃出去。你们知道李王爷是什么样的人物?你们这些小屁孩,年纪还小,鸟毛都没有长齐,哪里知道先帝爷打升州、打越王董昌时,四邻八野听到李王爷的声名,都能半夜止儿蹄。那才是真正双手沾满鲜血的主,温暮桥、牛耕儒、张蟓、杜崇韬、杨致堂、杨泰,一个个声名极响亮的人,在李王爷面前可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啊……”
“李王爷也支持三皇子?”
“可不是嘛?支持三皇子最力的信昌侯爷,那可是李王爷的亲弟弟,李王爷不跟着亲弟弟一起支持三皇子,支持谁?昨夜领兵进城的将爷,那是李王爷的嫡亲儿子——我听说县丞卫老爷,一听李王爷的名声,便尿裤裆了,忙不迭的跪地求饶。”
这时候远远看到有数十人从县衙大门走出来。
溧水城不大,头面人物就那么几人,眼尖的人顿时便将县丞卫甄认出来:
“那不是卫氏家主卫老爷吗?他们跟着这上百被绑起来的俘兵后面,这要出去哪里?”
“你还不知道啊?卫老爷求饶,自然是要投效三皇子,这还不得表一表忠心吗?他们将安宁宫入驻溧水城的狗脚子兵挑出来,押到南街码头那边斩首,以示跟安宁宫恩断义绝!”
“南衙禁军这些将卒助纣为虐,不知幡然悔悟,便也怨不得李某心狠手辣。不过,这也给卫大人效忠殿下的一个机会。”李普在数名扈卫的簇拥下,隐隐能听到左右围观的民众在议论着什么却不理会,他满面春风的跟脸色苍白、脸颊拉出一道血口子刚刚结上疤的卫氏家主卫甄笑着说道。
卫甄皱着如枯藤老树的老脸,对信昌侯李普笑比哭还难看,他自许儒士风雅,对杀俘这种事多少有些排斥,更何况此时被押上临时法场的俘兵,昨夜之前还与他卫家子弟共守溧水!
然而,一来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卫甄与卫氏族中两百多健儿以及入溧水城避祸的数百族人此时成为阶下之囚,二来浙东郡王李遇归隐十载,但威名不坠,昨夜李家儿郎势如破竹的攻下溧水,他也是亲眼所见,这一刻心底还在发寒。
身为卫氏家主,是宁作阶下囚,还是投附岳阳、投附到三皇下麾下重振宗族,卫甄真有选择的余地吗?
当然,卫甄等家表示愿意投效,李普却需要他们交出投名状之后,才会信他们。
所谓的投名状,除了联署声讨贼妇徐氏淫乱宫禁、篡逆不道等罪外,还有就是要由卫氏等投附诸家的嫡系子弟,当着溧水满城百姓的面,将上百名昨夜投降受俘的南衙禁军俘兵斩首于名仕河畔的临时法场之上。
“卫甄你这个狗贼!想你当初求爷爷们守城,是什么嘴脸,恨不得趴过来舔爷爷的大鸟。今日你甘做这屠夫,你就不怕你卫家子子孙孙生下了就烂心烂肝烂肚肠吗?”俘兵里有一名队率听到围观者议论,再看县丞卫甄果然跟信昌侯李普一起走出县衙,当即破口大骂起来。
卫甄老脸抽搐了一下,嘴角微微抽搐,别脸看向一旁,任那俘兵辱骂。
卫甄身后二十多名被推选出来行刑的世家子弟神色更是惨淡,他们中大多数人都还比较年轻,虽说都自幼修练拳脚刀弓,自以为勇武过人,但到底没有经历过大楚开国初年的那些血腥战事,承平十数年来,也就是在金陵事变后最近才领略到战场的厮杀是何等的残酷,还没有学会背叛跟出卖。
这一刻,要他们对昨夜还同营相宿的俘兵行刑斩首,有几人能转变、适应过来?
李碛带着一队扈卫沉默的跟随其后,见识过李碛赫赫武威的诸家子弟,谁又敢挣扎?
今天将是他们大多数人人生中最重要、最残酷的一课。
“啪!”斜里驰过来一匹战马,马背上的骑士狠狠将一鞭子劈头盖脸抽过来,将那破口叫骂的俘兵抽倒在地,带着前后一大串俘兵歪歪斜斜差点都摔倒下来,数十骑兵簇拥过来,督促着这些俘兵往法场行去。
烈日之下,上百颗头颅落地,颈项鲜血喷扬,将石铺码头染红一片,很快从石沟砖隙渗入碧波荡漾的名仕河中。
有人黯然叹息,有人直呼过瘾,有人惶恐难安,有人得意洋洋。
没有人理会李普邀请观刑的高绍,他站在东城门楼上看着这一切。
高绍原为越王董昌军中的游哨斥候,越王董昌为天佑帝所败,他受伤被俘,之后逃归乡野,妻子染疫,为乡民所驱,继而沦落为流民、饥民。
他即便无法阻止李普妄杀俘兵,却也不会去凑这个热闹,心里想外人都说韩谦待人阴狠苛刻,但杀俘之事却从未做过,也严禁将卒杀俘,夺得叙州,从诸姓收编大量的寨奴寨兵,都是直接迁到临江县授以耕田,予以平民身份,有罪大恶极者也是交付有司审罪。
就这点,不知道要比李普高明多少。
当然,赤山军面临的隐患,高绍也是比谁都清楚,也很清楚信昌侯李普这些人对韩谦的忌惮跟憎恨,以往李普留在金陵没人没兵,不怕他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而李普如此迫不及待的迫使溧水诸家站队,就不由高绍不担心李普想要搞什么事了。
高绍凌晨时派人去东庐山报信,午前韩谦就已经派人赶回来了,要他确认北面暂时没有南衙禁军进逼过来的威胁,便率两营兵马撤往东庐山去。
除此之外,韩谦信里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让来人带什么口信,似乎对郡王府骑卫的表现、李碛的悍勇以及李普在溧水要做的事情,都没有觉得有丝毫的意外。
高绍忍不住想,大人事先就猜到李普会在溧水城收编世家宗兵,跟赤山军唱对台戏?
高绍犹豫着要不要派人再去东庐山请示,心想他真要率两营兵马就占据溧水城的东城门楼,相信李普也拿他没有办法。
东城门楼建在一座微微隆起的山嵴之上,乃是溧水城地势最高点,高绍站在东城门楼能将城内的情形都看在眼里。
将上百南衙禁军俘兵斩首过后,李普便与卫甄等人退往县衙,很快他便看到那些隶属于卫氏等世家的门阀俘兵,都聚集到县衙北侧的一座大院里,还不断有精壮奴婢从各家在城内的大院聚集过来。
那座大院原本被南衙禁军征调过去充当兵营,院子里有一座三四亩大小的园子,假石拆除、鱼池填平,做成校场,午后挤满了人,粗粗看去差不多有近八百人的样子。
这也是卫氏等家投附的另一个重要动作,就是诸家派出子弟,从奴婢里择选精壮,编入军中。
与韩谦征召奴婢入伍,将奴婢直接从世家门阀手里剥离出来不同,李普要求诸家择选出来的精壮奴婢,作为诸家的私兵部曲,受诸家指派的嫡系子弟直接统领,然后再编入军中接受节制指挥便行——这也是天佑帝早年崛起于江淮,统御诸雄所行的部兵制。
像卫甄之子卫煌,从尚家堡逃入溧水城才两天的柳氏子弟柳子书,虽然麾下所直接统领的宗兵人马从数十人到百余人不等,皆授营指挥使衔,率领所部宗兵统一接受都将陈铭升的节制、指挥。
李普以这种手段完成与溧水世家的和解,换取他们效忠于自己,效忠于岳阳,虽然有尾大不掉的隐患,却也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
然而这一来,李普麾下所聚拢的兵马,与赤山军本质上就尖锐对立起来了。
高绍颇为忧虑的看着这一切,这时候又远远看到张平乘马过来,他从垛口探出头招呼道:“张大人,安宁宫于江乘、平陵的兵马并无异动,我明天便率部撤往东庐山,将溧水城完全交给李侯爷处置,张大人要不要与我一起去东庐山?”
张平名义上是岳阳派到韩谦身边的监军使,但神陵司的秘密在高绍这一级的高级将吏眼里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看张平意兴阑珊的样子,高绍心想他刚才去见信昌侯李普应该谈得不算愉快。
“好的,我与你一起回去。”张平扬起头说道。
张平劝过李普,要卫甄等世家交投名状,自有其他手段,俘兵也是大楚子民,沙场厮杀有死伤那是没有办法,杀俘实在没有必要,但李普不听他劝。
张平也能猜到李普内心深处是太忌惮韩谦,才如此迫切的要卫氏等溧水世家第一时间跟他站到一起,无法劝说,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第四百零八章 相安无事
高绍连夜着手准备撤离的事宜,主要也是将他们从东城附近所缴获的物资都装上车,再将两百余头牛马骡子等大型牲口都收拢过来,等到第二天拂晓,趁着气温还没有热起来,派人去找李普言语一声,看到李秀率一部兵马过来接手东城的防务,他就与张平率两千兵马举营往东庐山而去。
溧水城距离东庐山北麓也就三十余里,有驰道相通,午时便赶到东庐山。
这时候从后方赶回来的斥候,又传来李碛午前率两百骑兵出溧水城,在渡塘湖的南岸,以少胜多,击溃从江乘城过来刺探军情的三百多南衙禁军骑兵。
这一场小规模的骑兵接触战,李碛率部当场斩杀百余敌骑,自身伤亡不足十人。
李碛麾下骑兵虽少,这次大概能吓得平陵、江乘等城的南衙禁军噤若寒蝉,连斥候探马都不敢派到溧水县北境吧?
高绍将兵马留在山下临时的营寨里休息,他先与张平赶往尚家堡去见韩谦。
“……看这架势,信昌侯是迫不及待想在溧水城里独树一帜啊!”
除了林海峥、赵无忌等人率赤山军第一都精锐留守茅山北麓,盯着北面、西北面的南衙禁军及楚州军,冯宣、周处、赵启、孔熙荣等人率第二都、第三都一部以及侍卫营精锐,都差不多在这两天南移到东庐山,在尚家堡周围驻扎下来。
大量的老弱妇孺也正在争分夺秒的分批南移。
目前经茅山西翼南下的通道彻底打开,随着战局的延续、金陵及附近属县粮食的持续紧缺,还将陆续有大量的平民南下逃荒,会有更多的奴婢拖家带口投附过来,韩谦这时候便需要抓紧时间往南、往东疏散老弱妇孺。
高绍走进尚家堡内的大殿,将李普迫不及待收编溧水世家、迫使溧水子弟杀俘交投名状之事说给韩谦知晓,他当着张平的面,也是毫不客气的捅破李普此时居心何意。
韩谦手撑着长案,坐直腰脊,舒服的伸他个懒腰,平静地说道:
“这有什么意外的?李侯爷想要独树一帜,也无非是派人向岳阳新讨个旗号的事情。”
张平却迟疑片晌,说道:“先帝开创大楚基业以来,这些年都是想方设法限制各家的私兵规模,也好不容易将禁军、侍卫亲军的将卒都收编到诸屯营军府管辖,不再归哪家私有。李侯爷现在许投附过来的世家,直接统领私兵编入营伍,多少是有些倒退,却不知道李遇王爷知晓此事,会作何想?”
看到信昌侯李普与李秀、李碛等李氏小将近一个月来都老老实实的驻扎在小茅峰,张平多多少少也能猜到李遇很可能就藏身在茅山之中或者附近。
目前岳阳在金陵的兵马看似打赢两三仗,实际上还是弱得可怜,他不希望因为信昌侯李普与韩谦各搞一套,两人产生严重分岐,致使岳阳在这里好不容易打开的一点局面又毁于一旦。
也许他与韩谦都无法劝阻李普一意孤行,但他相信李遇说话是绝对有足够分量的。
他这么说,是想着韩谦或许应该正式见李遇一面。
张平建议韩谦去见李遇,高绍、袁国维等人也觉得李遇倘若在茅山附近,见李遇或更有利形势。
韩谦摇了摇头,却不觉得此时是见李遇的时机。
时机真要是到了,李遇便会现身,哪需要他派人满山遍野的去找寻?
而他不觉得去见李遇,真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韩谦心境前后历经多次变化,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楚李家青年一代的想法以及李遇的无可奈何。
曾几何时,他对父亲的政治抱负,哪里有半点认同?
曾几何时,他难道不是满心想着父亲的政治抱负,对他是一种妨碍,一度不是千方百计的想着克服这种妨碍?
李遇不出面,而使李秀、李碛率众跟李普会合,应该也是很清楚郡王府年轻一代的想法吧?
韩谦此时要做的,不是要将本身就不愿意露面的李遇请出来,强压李普及李秀、李碛等李家青年将领一头,而是要因势利导,让李普等人发挥应有的作用,先熬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见高绍、张平、袁国维等还是满腹牢骚,韩谦宽慰他们说道:
“兵无常势,法无定形,紧迫之时,更需要从权行事。李侯爷执意如此,未必就是什么坏事。信王昨日也已经下令在北固山新设军府,从丹徒、丹阳、京口三县征召精壮奴婢为兵户,以补诸营兵力不足。”
“楚州军从这三县,便就能征三四万精壮补入营中吧?”虽然王文谦之女王珺早就点破这点,预测这会缓解韩谦颁令征召奴婢入伍所承受的世家怨恨,但事情真发生的,张平、高绍还是心惊。
毕竟赤山军除了要承受世家门阀的怨恨跟敌视外,来自楚州军与安宁宫的威胁更直接、更迫切。
楚州军在长江南岸的兵力,现在很快就会突破十万,到时候他们就不会再像以往那般,像是给灯添油般两三千规模的往南线分兵了,极可能是两万三万的人马,轰然南下。
特别是尚家堡一役,赤山军应该引起信王及楚州军的足够重视了。
韩谦手按住长案说道:“所以说嘛,形势危厄、瞬息万变,李侯爷愿意多做一些事,愿意多承担一些,总归是好事。”
就信昌侯李普而言,既然在被夺兵权后都选择留下来,肯定是不甘心附属于他;姚惜水追着张平、林海峥他们赶来金陵,却没有第一时间露面,更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主。
从李普、姚惜水主动要求去打溧水城,韩谦对他们心里的想法便很清楚,对他们能轻松拿下溧水城,以及收编投降世家后,迫不及待的要自成一系的做法,也是一点都没有意外。
秦汉以降到前朝千余年,朝廷并没有专门机构,武官以及中高级将领的培养,主要由将门内部的传承完成——这与世家门阀的社会政治基础也有着极其复杂、根深蒂固的牵扯。
李遇作为大楚第一名将,即便归隐多年,但仅仅是柴建、李冲、周数、周元、陈铭升之流,并不能反应出李氏作为大楚崛起以来的第一将门豪族真正的底蕴。
李秀、李碛等李氏青年将领的崛起,有机会便在战场之上绽放出耀眼的光芒,能有什么叫人意外的?
在李秀、李碛等李氏青年将领的奋战下,轻而易举拿下溧水城,李普信心膨胀起来,想要据溧水自成一系,不再受他这边的牵制,又有什么叫人意外的?
至于李普倒退采用部兵制,收编投附世家,允许世家子弟直接控制私兵编入营伍,韩谦更不意外。
底层奴婢惨受剥削,绝大多数人目不识丁,身体孱弱,拖家带口,臃肿笨拙,在经历桃坞集军府及龙雀军组建过程的信昌侯李普眼里,或许没有那么不堪,但桃坞集军府收编饥民成军,前后还是耗用大半年时间,才在荆襄战事里有耀眼的表现。
他们在金陵能有半年以上的时间吗,能筹集到足够的粮食去养这么多的人马,能有一处不受干扰、面积广及十数万亩的屯营用来安置奴婢家小,使安其心吗?
赤山军征召奴婢入伍、兵马快速扩张所带来的很多问题,是攻陷尚家堡也无法掩饰的,李普自然也都看在眼底!
更不要说信昌侯李普等人所站的立场,是天然跟底层奴婢对立的。
而允许投附世家子弟率私兵编入营伍,承认世家对私兵部曲的绝对控制,虽然会使得李普他们对新编兵马的控制权有限,仅仅停留在对投附世家的节制之上,但只要诸家的家小都集中在溧水城内,实际成为他们所控制的人质,至少短时间不用担心他们的忠诚问题。
这也能最大程度减轻他们筹集粮秣兵饷的压力,最大程度减轻动员、组织兵马的难度,也能避免将手里有限的精锐分散出去。
说实话,韩谦要不是背负着父亲的遗愿,不愿看金陵饿殍遍野,要不是目前还有一条极窄的路可以走,他也不愿意将这个巨大而脆弱的雪球背负到自己的身上来。
即便有梦境世界的经验教训可以借鉴,但韩谦心里也很清楚,在当前的社会条件下,想要成功的动员、发动、组织底层民众,实在是太难了。
李普能在溧水城那么做,李秀、李碛以及姚惜水等人应该都是赞同的。
而不管怎么说,李普在溧水城搞得声势越大,也越能减轻他们西翼的压力。
韩谦这时候去找李遇做什么,难道他对李普连这点忍耐性都没有?
韩谦非但不会去找李遇,还想着将攻下尚家堡时,所俘虏的诸家子弟及族人押送去溧水,交给李普收编,跟张平说道:“还要麻烦张大人走一趟,将这些人送去溧水……”
“啊?”张平很是意外,以往的韩谦是何等的意气张扬,扣留这些人,对投附李普的诸家怎么也要算是一种牵制,不确定的问道,“真要将这些人送去溧水城?”
“我没有杀俘的癖好,留下这些人每天吃喝便要耗去两三百斤粮谷,”韩谦说道,“除非李侯爷那边不愿意接手,我便只能将他们继续关押在尚家堡……”
“李侯爷或许会声称这些人是从韩大人你手里讨要过去的。”张平说道。
他不觉得李普会拒绝,毕竟将这些人接回到溧水城,只会更有利他对投附世家的控制及笼络,但暗感以李普的秉性,或许会声称这些人是他从韩谦手里强讨过去的。
“我岂会让李侯爷占我这个便宜?我会说是张大人从我这里强讨过去的。”韩谦笑道。
“我可不敢居这功。”张平谦逊说道。
“共渡艰险,想要相安无事,还要请张大人多费些心思。”韩谦正色说道。
他不是白送张平这个人情,之所以将这个功劳按到张平的头上,也是方便张平在溧水与东庐山往来联络,也是要在短时间内叫李普感觉好受些、信心再膨胀些,步伐迈得更大一些、更坚定一些。
张平沉吟片晌,他总觉得韩谦对李普在溧水的作为,反应过于平淡,心想韩谦总不可能真就以为能与信昌侯相安无事,便点点头应下这事。
第四百零九章 四周形势
见张平应承下这事,韩谦又亲自给张平、高绍介绍这两天南面宣州以及东面溧阳、金坛两县的形势:
“目前传出消息,信王暂时仅从丹徒、京口、丹阳三县征召精壮奴婢,还没有波及到金坛、溧阳、临津、阳羡四县,但这四县以及往东太湖北滨的常州、苏州诸县乡族必然也会很快感受到压力。而楚州军在长江南岸兵力稍稍充足之前,更不会仓促与安宁宫决战,我想他们或会往东先控制常州、苏州,确保其粮谷无忧,同时又可以搜苏润常三州的船舶,扩其水军。在此之前,杨涧所统领的楼船军始终是其威胁……”
“韩大人之前似乎更担心楚州军会分兵南下,进入界岭山与浮玉山之间,封住赤山军东进的通道?”张平有些疑惑地说道。
“我之前确是有这个担心,”韩谦说道,“我在茅山征召奴婢入伍,所触乃是地方势力的逆鳞,对茅山以东、以南的乡族都有极大的惊扰。要是楚州军此时不急着扩充兵马,甚至放弃与安宁宫在宝华山南麓对峙,将前锋三万精锐大军从静山庵收缩到丹徒、丹阳等地,令南衙禁军及寿州军能腾出手来从西面夹逼我们。同时,他们还能抽出更多的精锐兵马南下;并能利用地方势力对我们的忌惮跟仇恨,在界岭山与浮玉山之间形成联手布防之势——这才是最令我头痛的。好在信王既没有足够的耐心,又不是那种愿意将主动权暂时让出去、坐待时机的人。如今楚州军在京口征用精壮奴婢,看他们的措施,似要比我们缓和一些,但楚州军势大,则令地方势力对他们的忌惮也深。他们此时要是再立时大规模分兵南下,反倒令我少些担忧……”
张平想想也是,楚州军此时大举分兵南下,不能取得宣州、湖州地方兵马的信任,甚至会加强这两地地方兵马的忌弹,便会叫南线陷入更微妙的牵制之中,未必就一定对赤山军不利。
这种情形下,楚州军会优先加强对形势要简单得多、粮谷资源更充裕的太湖北滨平原的控制。
赤山军因此能得一定的喘息时间,但问题是这个时间可能只有一两个月,想到后续每走出一步都错综复杂、都步步惊心,张平忍不住感慨道:“也是亏得你敢在这样的棋盘上落子。”
“退一步万丈深渊,又不能举棋不下,只能硬着头皮落子,走到哪里算哪里。”韩谦平静的笑着说道。
目前除了东面的楚州军,南面宣州地方兵马以及东南面的湖州、秀州、杭州,乃至更远一些的越州、明州等地势力,都是赤山军此时需要通盘权衡考虑的因素。
沙盘不便移动,老的沙盘留在茅山北麓的庄院里,新的沙盘还没有制出来,一张地形图这两天被韩谦拿炭笔描画得面目全非,也不知道韩谦在这张地形图做了多少遍的推演。
张平身为监军使,身上不需要背负太大的责任,但他对赤山军所面临的形势,还是极清楚的。
大楚开国初年,江南东道的战事,差不多拖到天佑八年才基本上平息,一方面江南东道的州县在那之后便得到近十年的休生养息,另一方面这些州县的军事潜力,暂时还没有被更长期的安逸生活所腐蚀、削弱掉。
此外,江东诸州县的刺史、长史、司马以及县令、县尉、县丞等主要官吏,很多人都是地方世家门阀出身的将官。
这是当年天佑帝为迅速安定江南东道诸州县形势做出的妥协,同时也与前朝文官选拔体系被摧毁后,大楚开国这么多年一直都没能及时建立起有效的文官选拔体系有关。
宣州刺史顾芝龙,早年便是升州节度使府都虞侯一级的高级将领。
天佑帝率淮南军渡江,他第一时间率部投附,之后又率部参与对越王董昌的诸多战事,颇有建功。
而在平定越王董昌之后,他一度在浙南防备武威军的永嘉节度使府任职,天佑十一年,天佑帝缩减永嘉节度使府的驻军,顾芝龙除了数百家兵,其他兵马都收入南衙禁营,他本人也调离永嘉节度使府,出任宣州刺史迄今。
湖州刺史黄化,原为越王董昌麾下部将,在天佑帝与越王董昌主力激战润州时,黄化就率部守溧阳,进窥当时守茅山、溧水的楚军,为温暮桥说降,献城投楚,为楚州在润州东部击溃越王董昌立下汗马功。
黄化于润州一役之后,便将所部兵马交出,之后历任秀州、湖州刺史。
除开远在浙南统辖一万禁军精锐防备南面武威军的永嘉节度使周炳武,杭州、越州、明州、秀州、台州、衢州等江东诸州刺史差不多都有相类似的履历。
这些大州刺史,几乎每人都拥有少则上百,多则四五百的精锐部曲,连同自己的亲族及家兵部曲的家小,再加上为他们所控制、人数更多的底层奴婢,便是少则一两千人、多则三五千人规模的群体。
朝中形势稳定,这些州刺史们都规规矩矩、服服帖帖,一点都没有异心的样子,但形势动荡起来,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削弱,这些州刺史利用本身所直接掌握的权力,以及私有的精锐家兵部曲,直接控制地方的州营兵马则都是轻而易举之事。
进而跟地方上的世家门阀势力更紧密的勾结在一起,所掌握的兵马便能迅速膨胀起来。
前朝晚年武夫当道、诸雄林立的局面,便是如此;而大楚开国十数年,也没能从本质上改变这个现状。
这也是岳阳对郑氏、信昌侯府的过度依重,以及信昌侯李普在溧水招揽诸家,允许诸家直领私兵,张平为此甚感忧虑的根本原因——这样的话,即便三皇子最终能胜出,事实上并没能从根本上改观大楚的现状。
现实的情况是,在金陵事变后,宣州刺史顾芝龙在宣州兵的基础上招兵买马,短时间内就将宣州兵从最初定编的三千人扩充到八九千人。
顾芝龙原本想在楚州军与安宁宫争出胜负之后做出选择,未曾想赤山军会横空出世。
这一次,赤山军攻入尚家堡是大捷,但惊扰乡族世家,张平相信这会使得顾芝龙在宣州收编、纠集地方上的乡族世家兵马变得更为便利、容易。
韩谦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张平的猜测:“宣州刺史顾芝龙原本就率兵马驻守宣城观望形势,我们攻陷尚家堡之后,宣州北部的乡族世家闻风丧胆,如惊弓之鸟往南逃窜,使得顾芝龙招兵买马更加便利,浮玉山以南的郎溪、宣城这两城,今日清晨,驻兵都应该增加到六千人左右。”
“这么多兵马?”高绍震惊问道。
宣城还要更往南一些,位于浮玉山与黟山相夹形成的喇叭口地形的中部,其作为宣州的州治所在,驻兵多一些很能让人理解,但郎溪位于浮玉山的西北麓,往南扼住进击宣城、往东卡住东进湖州的通道,高绍多少有些难以想象,现在连郎溪的驻兵人数都超过六千了?
“宣州也就宣城、郎溪两城暴露在外,但朗溪位置更关键一些,换作我会将主力兵马都安排到郎溪来,”韩谦说道,“如今顾芝龙在宣城、郎溪之间平均分配兵力,说明他此时只想守住宣州北部这两个至关重要的节点,并无意率部出城来捞我们赤山军的便宜。”
张平点点头,平均分配兵力是看似稳妥,却也最是保守的策略。
顾芝龙保守,对他们多少算是一个好消息。
顾芝龙很可能只会守住郎溪城,堵住不让赤山军进入宣州,而不会派兵出郎溪城,挡住赤山军从郎溪城北面绕行、东进湖州的通道。
“顾芝龙这个做法,有点以邻为壑啊,只想着将我们拒之于宣州之外,却不管湖州洪水滔天啊!”高绍皱着眉头说道,“湖州黄化那边什么反应?”
“从我们在茅山组建赤山军征召奴婢入伍,黄化那时便似预料到我们会东进,那时他除了在湖州招兵买马,更派子弟回黄氏根基更深的秀州招募族兵乡勇到湖州去!”韩谦说道,“虽然才短短两天,反应要稍晚一些的湖州还没有直接的消息反馈回来,但我想等我们迁入湖州境内之后,很可能要啃一啃这块铁板啊!”
张平、高绍都觉得顾芝龙打的是以邻为壑的念头,而湖州黄化更为难缠,这才发现就算楚州军暂时不会进一步派兵南下,赤山军短时间内在南翼、在东翼所面临的军事压力只会更大,一点都没有减弱。
这时候李普要是能在西北翼撑住局面,他们却是要捏着鼻子忍他一时。
韩谦又跟高绍说道:“你回来也不能歇息,等日头稍斜,没有那么毒辣,你便率两营兵卒赶去南塘埠。南塘埠的乡绅里豪都拖家带口南逃,目前有十数斥候守在那里,你率部过去,修寨造营,要有可能,趁楚州军大举南下之前,将界岭山西麓也控制住……”
“不缓两天?”高绍疑惑的问道。
虽然推测楚州军以及宣州刺史顾芝龙这段时间对赤山军,都选择相对保守的姿态,但不意味着赤山军真要露出疲态,露出破绽,他们就不会扑上来撕咬。
所以赤山军还是要保持凶恶的姿态,要将獠牙利爪展露出来。
高绍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刚率两营兵马从溧水撤回来,没想到只能歇一个中午,就又要绕过东庐山,从东翼往东南方向推进。
“兵贵神速,我们推进得越坚决,敌军反应就越迟疑……”韩谦不容置疑地说道。
张平也觉得目前强攻郎溪城或溧阳城都不大现实,那便需要在东庐山东南、界岭山以西选择一两个关键点,挑选被世家门阀遗弃的村寨加以巩固,将一部分精锐兵力派驻过去,做出吓阻宣州兵马北上、吓阻楚州军大举南下的姿态来,但也不能不让将卒歇口气。
不过看到韩谦神色坚定,心想他的算计都还没有落空过,暗感或许在韩谦的眼里,势态依旧紧迫得不容歇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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