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安排
作者:更俗|发布时间:2024-06-28 23:19:48|字数:34975
“我已经让王文谦将顾媚领走了,接下来会派人梳理除荆襄之外,朝野还有什么官员跟楚州有牵联。现在左司有这三千饼金子打底,很多工作都不至于停滞下来。”韩谦拽着冯翊、孔熙荣来见三皇子,先将顾媚的事情如实相告。
“我既然将顾媚赏赐给你,我二哥拿来赎人的金子,便是你的赏金,左司所垫付的军资,我会催沈先生处置。”杨元溥说道。
“殿下要做的事情、要花钱财的地方太多了,而要使将卒用命,铁鞭与蜜皆不可缺。韩谦此时能得殿下恩信,便已足矣,田宅之事,殿下日后也必不会亏待于韩谦。”韩谦大义凛然地说道。
韩谦心里多少有些惋惜,毕竟能多掌握三千万钱,他能做更多的事情,但无论是天佑帝另有眼线盯住临江钱铺的一举一动,还是这次建此大功竟不得召见,韩谦心里很清楚,他此时得小心应对天佑帝这次相当明确的告诫。
虽然他能预见到与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矛盾将变得越发尖锐,历史走向也将变得更加莫测,但韩谦的心境却远没有战前那么急躁。
淅川血战,韩谦的心境改变极多。
除了淅川血战的残酷、惨烈,令韩谦迄今回想起来犹有不忍,同时也正是如此残酷、惨烈的血战,他都支撑下去,对未来将要面临的残酷、严峻形势,也就随之变得从容、镇定。
常言道血战出悍卒,韩谦从自己的心境变化下,对这句话的体会更深。
韩谦心想着既然天佑帝不喜欢自己剑走偏锋的性格,那接下来修身养性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不可。
杨元溥完全不知道韩谦心思岔哪里去了,他有些遗憾韩谦识破顾媚的价值却没有将人扣押下来,但随后也将这个念头摒之脑后,说道:“我昨日去见父皇,均州诸事,父皇已经都应允下来,最快明天便会将手诏颁下来。均州将新置荆子口、淅川、沧浪、靖云四军府,到时候会将随、郢两州的叛卒眷属,以及一部分桃坞集所安置不了的兵户,都编入均州以填军府,确实需要额外再添入大笔的钱粮。”
“哦,陛下这么爽快就答应了,那是好事。”韩谦应道。
韩谦最初的计划是重置均州,使三皇子能遥领之。
荆襄战事期间,沈鹤携天佑帝手诏到淅川,便正式允下这事。
不过,梁军撤到桐柏山以北之后,韩谦重新思考荆襄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建议三皇子在均州之下暂时不宜急着置县,而是新置四座屯营军府,以耕战合一的屯田形势巩固边防,也同时加强他们对均州的控制。
杨元溥说起昨日面圣的情形,均州将新置四座屯营军府,李知诰兼领淅川军府都尉,周数兼领荆子口军府都尉,此时周惮以州司马兼领沧浪军府都尉,另一位山寨将领代表陈景舟兼领靖云军府都尉,实际上是将原计划在均州之下新置的四县军政之事,都委于军府都尉于一身。
将随郢两地一部分叛卒眷属迁到均州,再加上山寨逃户以及一部分从桃坞集迁来的兵户,均州新置的四座屯营军府计划能编三万兵户。
平均维持三分之一的将卒轮戍,均州也将有一万人的常备兵马驻守。
这样就能解决均州面对武关梁军的日常防务需求。
不仅均州,杜崇韬要在南阳盆地北部建立抵挡梁军南袭的有效防线,在邓州甚至襄州,也同样需要新置更多的屯营军府进行耕战屯种,才有可能缓解西翼的军事压力,也能避免帝国原来就岌岌可危的财政,被西翼新增的防务需求压垮掉。
“陛下英明,而均州新置四座军府,需要用钱粮的地方太多,殿下还要依赖沈漾先生运筹帷幄。”韩谦说道。
均州新置四座屯营军府,度支使司会额外调拨一笔钱粮,用于城池的修筑、荒地的开垦以及日常钱粮的供给,但也不可能特别的充足。
同样军府治下的兵户要承担极为繁重的兵役,田税就要从宽,再加对伤亡将卒的赏赐,即便拿不出现钱,也要赏赐田亩、减免田税,前两年都不要指望新置的军府能贡献多少收成。
这时候晚红楼及信昌侯府即便还有钱粮能够压榨出来,也会用于加强受他们直接控制的兵马,李知诰、郭亮、高承源三部以及周惮、陈景舟这边,就需要龙雀军内部进行筹措、周转。
这次即便能有一部分军资积余,加上三皇子会得的赏赐,韩谦也建议一并交给沈漾运筹掌握。
对将卒的赏赐,特别是低级勋官、武官的赏授,一律由龙雀军自行裁议,知会兵部便行。
武将的赏授,在之前所给予的空白告身之外,还要进行加赏的,需要枢密院核议,要相对复杂一些,但除了韩谦这个特例外,其他人都不会有什么障碍,只是要稍等一些时日就是。
叙州营的刑徒兵、奴兵,以首级计功,差不多都能免除刑期或脱离奴籍,另外还差不多都能有一两百亩田地的加赏,但赏田都需要叙州那边从官田里拨备,度支使司这边只会额外再拨五百万多钱的给赏。
这部分赏钱是要给到将卒个人头上的,韩谦也准备给战亡者眷属除田地外尽可能多的恤钱,却没有办法慷慨送给三皇子用于其他地方的开销。
在三皇子那边谈过事情,夜色已深,韩谦也没有再跟冯翊、孔熙荣耗在一起,独自返回宅子。
这时候奚荏也刚刚将芸娘安置到新的宅子里回来,领着另两个三皇子赏赐的女孩子过来见韩谦。
这两个女孩子,乃郢州医官杜荣之女,两个女孩子一个十五岁,一个年纪更小,只有十三岁,烛光之下,却似长得白净俊俏。
郢州刺史夏爽献城,杜荣作为医官除了附从,是没有反抗能力的。
梁军北撤时,夏爽率三千多降兵及族人追随,逃到桐柏山以北,杜荣跟一些官员最初时也被胁裹着北逃,中途带着家人逃回郢州,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侍卫亲军抓住处以极刑。
杜荣的家人要么贬为官奴苦役,要么贬入妓营为妓,杜氏姐妹因为云英未嫁,长相端庄秀美,被挑出来作为美姬赏赐给了三皇子,又辗转赏到他宅子里。
得知这两个女孩子在家族同辈姊妹里排行第七、第九,闺名就叫杜七娘、杜九娘,韩谦心想他也不能整天喊两个黄毛丫头为“娘”,便说道:“你们以后在我身边伺候,一个叫七七、一个叫九九,”又问奚荏,“她们的家人都安排人去赎了?”
“高爷、杨爷拿公子的名帖去办了,七娘、九娘的两个嫂子已经接过来了,只是太过辛苦,人都没有缓过劲来,等过两天再喊过来拜见公子。另外,她们的母亲、二哥以及小哥,都被贬到樊城苦役营里去了,高爷这时候渡河去打点,暂时还没有回来。”
韩谦听奚荏这么说,便知道杜荣的两个儿媳,必定是被贬入妓营被糟践得不成样子,微微一叹,看着两个小女孩子的样子,想必刚才跟自家两个嫂嫂抱头痛苦了一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会儿高绍、杨钦他们从外面走回来,领回来三个人,看杜七娘、杜九娘脸容顿时悲蹙下来,欲哭又不敢哭,便知那老妪便是杜荣的妻子,两个被抽打了血淋淋的青年,是杜荣的两个儿子。
如今在襄州城里三皇子炙手可热、如日中天,高绍这些人出去办事也是方便得很。
韩谦问过杜荣的次子叫杜益君、幼子叫杜益铭,说道:“之前的事情,你们都忘得干干净净,心里不得存半点怨恨,至少脸上谁都不要给我露出来,要不然我容不得你们留在这里。而你们只要在我身边好好做事,我不会亏待你们。”
杜家人只是跪下来叩头谢恩。
虽然他们才被问罪仅一个月,但这一个月便似叫他们从地狱里走过一般。
高绍站旁边又说道:“芸娘的兄嫂以及幼弟,都赎回来了,大人要不要召他们来见。”
这些人以后都要算是韩府的奴婢,照理来说都要过来见一见少家主。
“都这么晚了,不用折腾他们了。”韩谦挥了挥手,先让奚荏领着杜家人到后院安顿下来再说,又叫高绍去将林海峥、冯宣他们喊过来商议事情。
这次左司斥候、叙州营以及船帮伤亡都极其惨重。
左司斥候、叙州营及船帮在收编一部分山寨募兵以及郢州运粮船队的押纲人马之后,人手一度有千余之多,但最后仅不到六百人活下来,其中有百余重残。
其中奚氏族人最多时高达一百五十人,此时仅剩七十余人。
“与王文谦的交易,有殿下盯着,不怕他们敢抵赖,我明后天讨得第一批金子,我便安排刑徒兵及奴兵先回叙州去——杨钦、冯宣你们可以先动身到潭州挑船。”韩谦说道。
叙州船帮及四姓船队的船都摧毁,季希尧在叙州黔阳,一年也就能造三四艘快速帆船,目前最便捷便是到潭州购船,以最快的速度将船帮的架子再搭起来。
经历如此惨烈的战事,大多数活下来的刑徒兵只想着能安然返乡,不过还是有一部分刑徒兵以往就是大盗出身,可不觉得能得百余亩的赏钱,就回家老老实实当个农夫,还是希望跟着韩谦谋出身。
除开赵无忌所统领、以奚氏少年为主的二十名影卫外,左司斥候依旧保持五十名精锐。
除了苦修潜隐之术、充当影卫的奚氏少年外,战后还有五十六名奚氏族人存活下来,他们自然不会解散,相反还要紧密的凝聚到一起。
奚氏二十六名族人将回叙州,以军功赏赐的田地,在杨潭水寨附近再建筑一座寨子,作为奚氏在叙州的立足之地,继续赎买、归拢分散各地的奚氏族人,其他三十人,韩谦则将二十人编入船帮,另留十人给冯宣充当嫡系,暗中助冯宣、高宝控制四姓船队。
船帮再吸纳一部分刑徒囚以及山寨势力里愿意闯荡江湖的逃户,武装护卫在战后还勉强维持在一百五十人左右。
不过船帮以后要负责将叙州、均州两地的物产运往金陵,而叙州、均州皆是水陆要冲之地,船帮仅有一百五十名武装护卫已经是不够用了。
不过船帮要进行新一轮的扩张,还得等韩谦缓一口气之后,再从长计议。
叙州的这批刑徒兵里,有二十多人作战相当勇猛,获得军功也丰,除了抵去刑役外,额外还能获授军功勋官。
这些人算是一举脱离平民阶层,除了十七人加入左司及船帮外,另外十多人随杨钦、冯宣他们回叙州后,还可以推荐到州营或州衙担任低级武职或胥吏。
第二百零一章 纳妾
锦兴坊内没有那么多的空宅子,高绍、杨钦、冯宣他们没有眷属在襄州城里,议过事便住回左司斥候专属的营房。
韩谦在月下练过一趟拳,便要擦洗身子睡觉,听着外面的坊巷里有辚辚车辙轧过,停在隔壁张平与姚惜水所住的宅子里。
张平即便左臂残废也坚持出行乘马,韩谦以为是姚惜水深夜回来,心想她这么晚跑哪里去了?
韩谦爬上木梯,往隔壁院子里看去,却见姚惜水打开院门,正一脸欣喜的搂着苏红玉的胳膊往里走。
姚惜水也是相当警觉,韩谦刚探出头,便抬脚挑起一块土疙瘩朝韩谦面门射过来:“哪来的小贼,半夜爬墙偷看,不怕被戳瞎眼珠子?”
韩谦吓了一跳,差点从木梯摔下去,叫道:“哎呦呦,姚惜水昨天偷看我的时候,怎么就那么理直气壮了?”
“红玉见过韩大人。”苏红玉拉了姚惜水一把,不叫她跟韩谦置气,款款施礼道。
韩谦能猜到苏红玉此时出现在襄州城的目的,但苏红玉总是一副落落温婉的气度,韩谦倒是没有办法对她生出太深的敌意。
“苏姑娘今天到襄州了啊,是不是改天便能吃苏姑娘与李都将的喜酒了?”韩谦拱拱手笑问道。
“红玉蒲柳之姿,又出身低贼,知诰未嫌弃,让我在他身边伺候,便心满意足,什么喜酒不喜酒的,韩大人要想喝酒,红玉便学着酿几坛好酒款待韩大人。”苏红玉笑道。
“酿酒最讲火候,最忌过犹不及,韩某期待苏姑娘所酿的美酒。”韩谦说道。
姚惜水烦韩谦含沙射影的在那里啰嗦,拉着苏红玉往后院走去。
苏红玉露出歉意的一笑,温婉迷人,但韩谦还是能从她的眉眼间看出一丝愁苦来。
韩谦心里只是微微一叹。
自从信昌侯李普与镇远侯杨涧往援淅川以来,李普与李知诰看似父子重归于好,但苏红玉此时出现在襄州城,看来是李普铁定心要在他随天佑帝班师回朝之前,将苏红玉塞到李知诰身边;即便李知诰的妻儿此时就住在信昌侯府还是不够。
李知诰与苏红玉原本是颇为情投意合的一对,叫信昌侯李普这么一搞,味道就全变了。
韩谦倒是能明白苏红玉心里的愁苦。
韩谦走下木梯,回到房里看桌上沏了一杯茶,尝了一口,水温正好,讶异的看向奚荏:“你啥时候学会这么贴心服侍人了?是不是看到我又收了两房丫鬟,感觉到有竞争压力了?那也不至于啊,以奚夫人的手段,收拾两个丫头片子,还不手到擒来,还怕她们真敢在这宅子里跟你造反不成?”
赵庭儿留在金陵主持钱铺,这段时间韩谦身边只有奚荏侍候。
不过,韩谦即便不担心奚荏还有报仇之心,但奚荏服侍他,端上来的茶汤要么冰凉、要么滚烫,她亲手端上来粥饭里,韩谦总能吃出好些砂子,洗漱水也是非冰即烫,总之她要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就不会妥帖的服侍韩谦。
韩谦到前院练过拳回屋,便能喝到这水温正好的茶,还是头一回。
看韩谦一本正经的在那里胡说八道,奚荏忍不住想翻白眼,走过来拿起茶杯就要往窗外泼去。
“别别,难得喝你亲手为我所沏之茶,你便是往里下毒,我也得喝下去。”韩谦拦着将茶杯接过来。
“公子吩咐赵庭儿提炼的河豚毒素,刚刚叫人送了一小包进襄州城来。我才不信赵庭儿在信里说指甲盖那么一丁点能毒死一头牛,便拿指甲盖挑了一点粉末化入茶汤里。你硬是要喝,我正好看这毒是不是赵庭儿说得那么厉害。”奚荏冷笑道。
听奚荏这话,韩谦手里还真犹豫了那么一下。
奚荏当即又轻蔑的横了韩谦一眼,便径直走出去,当然不会说是看到韩谦今日安顿剩下那三个女孩子,有着难得一见的人情味,才想着给他沏杯好茶……
待过几日,梁军退往蔡州的主力,陆续拔营往北面的洛阳、汴州撤去,除了许、蔡、汝三州的地方兵备外,梁军在南线仅留四万禁营精锐,防备楚军犯边。
这时候北线的军事压力彻底卸去,龙雀军陈德、李知诰、周惮、陈景舟、郭亮、高承源、周数、柴建等统兵的将领以及周元等主要佐臣,都赶回到襄州城来接受召见。
而韩谦依旧不在这次的召见名单之列。
李知诰在金陵就有妻儿,迎娶苏红玉乃是纳妾,自然不会有什么三媒六聘,趁这次到襄州城面圣的机会,就在锦兴坊摆了一桌酒菜,除了张平、姚惜水、柴建、李冲等人外,也就邀请韩谦过去吃酒,便算将苏红玉的名分确定下来。
三皇子杨元溥还是韩谦私底下派高绍过去通知,穿了便服硬插过来喝的酒。
李知诰生性谨慎,即便淅川外围连梁军斥候都不再出没,吃过酒后也没有在襄州城宿夜,而是准备了一乘马车,带着扈卫簇拥马车,载着新娘子便打算连夜赶回驻地淅川。
韩谦陪同三皇子一路送李知诰到渡口。
上弦月洒下清辉,照在汹涌的江水之上,韩谦勒马驻足江堤上,听着江浪一波波拍打岸堤的声音。
“父皇明天就要起驾返回金陵,我会随父皇先行,韩师陪我们一起走吧?”杨元溥说道。
“均州繁琐事多,沈漾先生陪殿下先行,韩谦便要在这里多耽搁几天,待随郭都将、高都将同行。”韩谦推辞道,他坚持在襄州城多留几天,想着待郭亮、高承源所部撤回金陵时才动身。
柴建、李冲以及张平、姚惜水一起过来给李知诰、苏红玉送行。
李冲听到韩谦与三皇子在前面说话,嘴角都情不自禁的微微一撇,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他站得稍后一些,压着声音跟柴建说道:“这厮倒还是知情识趣的。”
张平听到李冲的话,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姚惜水借着月色,窥着韩谦在月下神色有些黯淡,再想到刚才的酒席上,韩谦的话也不多,暗想韩谦素来心高气傲,这次的打击大概令他不好受吧?
韩谦刚到襄州城时,没有受到召见,很多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毕竟韩谦的品秩还是太低,功劳再显,没有放入第一批召见的名单之列,也算不了什么,但天佑帝这次特地将李知诰、郭亮、高承源等一线统兵的将领都召到襄州城来,即便是周惮、陈景舟这些之前完全没有根脚的山寨将领也受到召见,而偏偏没有韩谦,即便是瞎子也都能看出来韩谦所谓的奇功实际上已经惹得圣心不悦。
而既然都知道惹得天佑帝不喜,韩谦拖后几天,不跟着天佑帝、三皇子第一批返回金陵,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待看到李知诰等人所乘舟船已经驶离渡口,韩谦等人则簇拥着三皇子往襄州城内赶去。
天佑帝明日便要班师返回金陵,襄州城也是彻夜难眠,准备龙驾起撵之事,到处都是人马喧沸的情形。
数千侦骑也早两天沿汉水两岸南下了。
虽然楚国上下很想狠狠教训一下摧残荆襄、侵夺蔡州的梁军,但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当务之急也是重整邓襄防线,而非孤师深入敌境,冒险与梁军决战,而天佑帝也不可能长期离开国都。
即便不考虑粮草的压力,五月上旬的天气已有几分炎热,为免大军大规模传染疫病,撤兵之事也不能再拖延了。
而邓襄防线的重建方案也于五月初就正式出炉,杜崇韬不功不赏,依旧以襄州刺史、邓州军府总管兼领邓襄防御使,并节制均州防备——因为新置的均州,是三皇子杨元溥所遥领,很难说杜崇韬的权柄是削是涨。
新置均州,三皇子杨元溥遥领刺史,同时还照旧兼任邓襄防御副使。
柴建、周惮分任均州长史、司马,代杨元溥分掌均州的军政大权。
在柴建、周惮之外,李知诰因战功卓越,升任龙雀军副都指挥使常驻均州,除了淅川军府都尉以及龙雀军第一都将的日常职责外,一旦均州遇敌,李知诰则将代表三皇子杨元溥掌握均州的军事指挥权——三皇子不在邓襄期间,防御副使的职权,也由李知诰代为履行。
除了均州新设四座屯营军府,迁民实边屯种外,还将在邓州、襄州择荒滩野地置八座屯营军府。
除了从潭州节度使所辖的潭州、岳州、朗州三州往邓州、均州迁民一万五千户外,另从江、鄂、荆、黄、随、郢等九州往均州、邓州迁民一万五千户,作为兵户补入两州新置的屯营军府之中,并且由以上诸州都要各自承担所徙民户六个月的口粮。
作为交换,朝廷免除诸上诸州两年的赋税。
事实上为支持邓襄战事,在过去大半年内,金陵已经从十二州征调大量的钱粮。
这些钱粮原本就是要拿今后的税赋进行折算的,而且拿两年的赋税都未必能折算过来,没想到朝廷还要再坑这十二州一把。
何况将大量税户迁出,这些州县还要损失大量的税源。
不过潭州节度使所辖的三州,一下子要承受一半的迁户重任,潭州都表示顺从的接受了,其他州县除了一层层摊派下去,又能有什么选择?
第二百零二章 巧遇
龙雀军直属精锐兵马,李知诰、周数两部都要留在均州驻守,而原黄州司兵参军郑晖所统领的黄州州兵以及夏振被杀后、被拆编到诸部的郢州州兵,在其眷属迁入均州淅川后,就地编为淅川军府的兵户。
除了淅川军府的兵户皆悍勇能战外,李知诰所率嫡系,也是龙雀军最强的直属战力所在,这些都由李知诰一力掌握。
周惮、陈景舟等山寨将领所领的兵马,则全部编为沧浪、靖云、荆子口、淅川军府的兵户。
除此之外,郭亮、高承源等部的龙雀军则于五月中旬陆续开拔,班师回金陵,而这时天佑帝驻跸江州所颁布的圣旨也传到襄州来了,三皇子杨元溥因功封临江郡王,郡王府官阶也皆比照亲王府,降一级设置。
沈漾此前为三皇子讲授课业,虽名为皇子侍读,却没有正式的官称,这次正式擢升崇文殿侍讲,出任临江郡王傅,官阶定正四品。
沈漾之下,郭荣出任王府长史,正五品。
陈德出任王府司马,正五品。
郑晖不再担黄州司兵参军事,而是以崇文殿侍读的身份,担任王府咨议参军事,从五品。
张平担任王府椽,从六品。
李冲担任王府主薄兼纪室参军事,从六品。
此时,临江郡王享受亲王同等的待遇,最为主要的就是郡王府之下将设置亲事府、帐内府掌执王府侍卫陪从车舆鞍马等事。
亲事府编亲事侍卫三百三十三人,会将淅川血战后幸存下来的侍卫营少年将勇都编进去,主要负责王府的日常侍随及护卫。
高承源兼领亲事府典军一职。
此外,将另选六百六十七名骑兵精锐编入帐内府。
帐内亲卫同样作为王府直接掌握的内卫精锐,在三皇子出城或从军出征时,将与亲事侍卫一起作为护卫兵马出动。
郭亮兼领帐内府典军。
此外,临江郡王府还将新设执掌外军(龙雀军及桃坞集、淅川、荆子口、靖云、沧浪等屯营军府)的左右护军府。
左护军府设都虞候若干名,李知诰、高承源、郭亮、周数等将出任,主要负责龙雀军常备兵马的编训、统率、指挥。
右护军府设军府都尉若干名,周元、李知诰、周数、周惮、陈景舟等人兼领,负责五大屯营军府的屯田耕种、兵籍管理、将卒征调等事。
原桃坞集屯营军府所设的诸曹及录事参军,则剥离出来,在王府之下设置由郡王傅直接统率、王府椽辅佐的诸曹参军事。
韩谦战前正式的官职乃是侍卫营副指挥,原侍卫营的少年将勇都编为亲事护卫之后,韩谦照理来说,应该水涨船高,担任亲事府从六品的副典军一职。
不过,在对外正式公布的郡王府官阶职事里,韩谦依旧与冯翊、孔熙荣等人并列,仅为郡王府文学从事,实际上是皇子陪读的正式官职,也算是正而八经的从七品职官。
而左司在亲事府、帐内府以及左右护军府之下还是没有获得正式的编制,依旧是一个模糊的存在,而田城、高绍等人的兵籍以及家眷老小却又都是隶属于右护军府下辖的桃坞集屯营军府管理。
抄写圣旨内容的驿传送到襄州时,韩谦正在汉水边垂钓江中。
韩谦通篇看过驿传,没有作声,眼睛专注的盯着在江水里载沉载浮的浮子。
待到黄昏时夕阳铺照江水,天地一片红灿,韩谦将鱼篓子从水里提出来,绑到马背上,牵马往襄州城北城门缓缓走去。
奚荏无趣的骑在马背上,打量着荒野疯狂滋长的野草,在夕阳下显得生机勃勃。
这时候数骑从西边的一条岔道骑来,却见是王文谦、王珺父女在数名军将的簇拥下往这边驰来。
韩谦没想到王文谦拖到这时也没有回楚州去,他牵住马,想要让王文谦、王珺父女先行。
这时候王文谦却叫身边的军将都停在路边,他与女儿王珺单独往韩谦这边驰来。
“三皇子得封临江郡王,相信韩大人此时已经看过驿传了吧?”王文谦勒住马,骑在马背上看着韩谦问道。
“王大人特意赶过来,是想奚落韩某人几句,还是想劝韩某为信王殿下效力啊?”韩谦笑着问。
“你父子有经世之才,你的才学更在你父亲之上,一年前你曾问我陛下寿永几何,我此时却要反过来问一问你,陛下寿永几何,三皇子又真能有几分胜算?”王文谦问道。
“王大人果然是来当说客的,”韩谦微微一笑,问道,“就不知道这个说客,是王大人擅自决定的,还是信王殿下他真心觉得韩某真有一些斤两。要是后者,韩某倒可以与王大人找地方喝一顿酒,今日我恰好在江边钓到不少鱼;要是前者,恐怕王大人无法许诺给韩某人想要的官位跟权柄啊!”
王文谦抬头眺望波浪滔涌的汉水,没想到韩谦心思澄澈至此,叫人根本无法以言语欺之。
韩谦朝王文谦拱拱手,便翻身上马,带着奚荏往襄州城的北城门驰去。
王珺见韩谦策马而走的背影在夕阳下,莫名有种萧索之感,怅然不解的问父亲:“陛下大张旗鼓封赏三皇子,也应该十分清楚韩谦在三皇子的作用非他人所能替代。韩谦善用奇谋,淅川之役更是赌上三皇子的生死,陛下心里不喜,有意敲打也实属正常,但不管怎么说,到底是韩谦力挽狂澜,陛下除非不让三皇子用韩谦,要不然如至于如此打压?”
“韩道勋治理地方便有大才,为三皇子谋龙雀军,则是不惜污己名;韩谦年纪轻轻,却更是剑走偏锋到极致。韩道勋、韩谦倘若不是父子,倒也罢了,却偏偏又是父子,这还幸亏韩道勋、韩谦父子与韩族反目,”王文谦抿着嘴说道,“三皇子虽然有龙种气象,但在三皇子展露出掌控韩道勋、韩谦此等人物的能力之前,陛下会让三皇子用韩谦,但不会让韩谦再掌权得势……”
“父亲拖了几天不走,就是为了今天与韩谦不经意的一遇,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不知道韩谦此时被陛下盯上了,自省吾身还不来及,岂敢轻易改弦更张?”王珺问道。
“我当然不指望韩谦此时就直接改弦更张,但只要他心内能留个念想,为父多留这些天就值得了——毕竟他还年轻,不会三五年的耐心都没有。”王文谦微微一笑说道。
与王文谦父女拉开距离后,韩谦才勒住马缓缓而行。
“你怎么跟躲瘟神似的躲开王文谦?王文谦今天也不过是想在你心里留个念想而已,”奚荏疑惑的盯住韩谦问道,“难不成你认定二皇子不值得一丁点的期待?”
三皇子经淅川血战,是声名鹊起,得封临江郡王,也算是正式拥有自己的班底,但真正的平心而论,二皇子最终的胜算还是要比三皇子高出一截。
跟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捆绑到一起的人不去说了,而像公正如沈漾者,都不介意在顾媚这事上跟楚州结个善缘,奚荏却不知道此时可以说已经跟晚红楼进行切割的韩谦,为何下意识里有着躲开楚州的冲动。
韩谦微微一笑,说道:“王文谦在二皇子身边都未必能得善果,我去凑这个热闹干什么?”
虽然历史已经极大的改变了,但历史走向所呈现的人物性格,是不会改变的。
在曾经的历史走向里,信王能统兵围金陵数月,表明数月内在大楚的腹心之地,信王都没有能在军事上与之抗衡的对手。
当时安宁宫惹得天怒人恕,信王杨元演身为皇子,还掌握这么大的军事优势,最终竟然落了一个兵溃而亡、致金陵荒灭的惨烈结局。
这样的一个人物,叫韩谦怎么放心去追随?
虽说信王杨元演此时已经表现出不凡的军事才能,但韩谦刚刚反问王文谦,今天的巧遇是信王杨元演授意,还是王文谦擅自主张,也只是进一步确认信王杨元演是怎样一个人而已。
回到已经变得空落落的锦兴坊,韩谦将鱼篓里的几尾鱼抓出来,亲自刮鳞剖肚,用大铁锅炖了一大锅羊肉汤,将几尾鱼及豆腐、野葱、姜、椒放进一起大火煨熟。
然后又炒了两大盘蔬菜,招呼大家都坐下来大吃一通,临了拍拍肚皮说道:“收拾收拾,明天我们都动身回金陵去!”
叙州营、叙州船帮的人马都早已经由杨钦、冯宣、奚昌等人率领返回叙州了,船帮、四姓船队都在重建中,左司斥候也都由高绍、林海峥等人率领回金陵,此时也就田城、奚荏、杜七娘、杜九娘、杜益君、杜益铭以及赵无忌带着十数影卫,还陪韩谦留在襄州城里……
第二百零三章 龟山
五月下旬,韩谦便带着最后一批人马乘船离开襄州。
从襄州沿汉水而下,至江夏入江水转折东返,一路江河浩荡。
要是乘叙州新造的快速帆船,可能仅需六七天就能返回到金陵。
韩谦却是不急,都没有将叙州新造的两艘快速帆船调过来,二十多人分乘三艘小型的乌篷帆船,沿江而下。
此时援兵还在不断的从襄州城往各地撤出,水路也相当的安稳,兴致来了,韩谦甚至会在湖山河荡间停留两三天,欣赏这天地山河的壮美奇景。
一路慢腾腾的前行,到第十天才到位于江夏县境内里的汉江口,将船停靠龟山东麓,韩谦登山,看江汉合流之景。
龟山南北绵延仅三四百步,高仅十丈,但龟山东临汉水、南临长江,可以算是要冲之地。
不过此时的汉水口,跟后世的汉口重镇则是完全两个概念。
当时从荆州到汉水口,长江沿岸都没有修筑江堤,哪怕是简陋的泥堤都没有。
而从襄州南下到汉水口,汉水沿岸也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江堤约束江水。
到江汉交会之地,湖泽浩荡,还隐约能看到上古时云梦泽北部大湖的痕迹。
秋冬季,江汉水位降下来,龟山便与陆地相接,而此时已经入夏,龟山则陷在一片湖泽之中。
韩谦登上龟山,看前后左右,百里皆是水泽,后世为鱼米之乡的江汉平原,这时候还没有彻底成形。
龟山看着很小,但除了江汉交会的浩荡水泽之外,还有禹王庙,南侧临江的石崖有历朝古人留下来的石刻,还有三国时名臣鲁肃所留下来的一座衣冠冢。
韩谦站在南崖前的矶石上,抬头眺望石崖上被岁月浸染得斑驳的题刻,一艘帆船从长江上游缓缓驶来。
韩谦驻足矶头,拿望镜看过去,却见是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身边的谋臣文瑞临站在船头,正搭手朝这边的张望。
韩谦心头直叫晦气,跟田城、赵无忌他们说道:“你们留在这里,我与奚荏看北山还有没有古迹可以探幽,莫要理会那个文瑞临。”
也不知道是不是文瑞临视力有问题,韩谦与奚荏刚沿泥径,爬上矮崖钻进树林里,便见文瑞临站在船头,远远朝还留在矶头上的田城等人喊道:“敢问前面是否是韩谦韩大人?”
“我等乃大人部属,途经此处,登岸揽胜,我家大人不跟我们在一起——不知道文先生找我家大人有什么事情?”田城回道。
“你认得文某?”文瑞临是眼神真不好,十数步之外的景致就仿佛蒙了一层雾似的看不真切。
“田城曾随我家大人见过文先生。”田城说道。
“哦,原来是田主事,失敬失敬,”文瑞临说道,“敢问韩大人此时身在何地,我家世子盛意邀请韩大人到岳阳做几天客。”
“我家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做下属的,也不甚清楚,或等回到金陵后,我们才会知道我家大人具体的行踪。”田城回道。
“大人怎么不愿去岳阳做客?”奚荏看着韩谦一个劲的往山林深处钻去,紧跟在后面疑惑的问道。
山林间有条小道,韩谦一边往山林深处钻,一边跟奚荏说道:
“大楚西线,荆襄糜烂、潭州不稳,是大楚的两大近忧。相比较而言,徐明珍在寿州承受极大的军事压力,即便有野心,但暂时也只会通过扶持太子登基实现,在天佑帝驾崩之前,不会有什么异动。潭州这段日子是够低调了,但真要以为此时的我跟怨妇似的,显然还是没有看清楚形势啊!”
龟山很小,两盏茶的工夫便穿过山林,便到龟山西北麓。
韩谦这才看到龟山背后停泊着一艘颇为陈旧的帆船,四五名水手看似懒洋洋的坐在甲板上吹着江风,但神色外松内紧,西南面的浅湖荡里有两名皮肤黢黑的渔夫直接站在水里捞鱼。
从山林下去三四十步,有一座废弃的茶亭掩映在一片竹林后,有两个人身穿青色长衫,背对着韩谦而立,眺望龟山西北边的湖荡。
韩谦与奚荏对望一眼,便想悄无声望的退回去。
“既然都有幸遇到了,韩大人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一名青衫客都没有转过头,犹在望着龟山西北岸的水荡子,却出声挽留韩谦。
“雍王殿下微服游历楚境,我等大楚臣子知道了,自然是要通禀州县,但这便会坏了雍王殿下的雅兴,而倘若是知情不报,又难逃通敌之嫌。韩谦左右为难,想来想去,唯有装作没看见。”韩谦站在树林的边缘,说道。
“哦,有那么大的破绽,叫你一眼就看穿我的行迹?”那名青衫客转回身,不是梁雍王朱裕是谁?
奚荏小嘴张了半天,震惊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梁雍王朱裕定下声东击西之后,差点吞并大楚荆襄,即便最后受挫撤军,还是掳走十万精壮。
谁能想象梁雍王朱裕此时竟然在大楚境内游山玩水?
而另一名青衫客枯瘦黄脸有一道淡淡的刀疤贯穿,他不是曾率五万梁军进攻淅川的韩元齐,又是谁?
想到那么多的梁军精锐抛尸淅川城外,奚荏目露光凶芒,翻手露出一对短刺,移步站到韩谦的身前。
韩谦伸手按了按奚荏,让她将兵刃收回来,站在那里朝雍王揖手,对他的问题却是不作答。
“我在这里守了两日,便是想与韩大人一见,韩大人可否不用急着去通风报信,让朱裕也不至于立马就狼狈而逃?”朱裕问道,看韩谦脸色犹豫,便又挥手令停泊在山脚下的帆船往北面湖荡子里撑远一些。
奚荏又是一怔,梁雍王朱裕出现在这里,并非巧遇,而是专程等韩谦路过此地,也料定韩谦会登龟山一游?
想想也是如此,要不然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巧合?
不过,看梁雍王朱裕与韩元齐的态度,却也不是等在这里伏杀他们的。
想想以朱裕的身份,要是潜入荆襄腹地专为刺杀韩谦,这个玩笑也开太大了。
奚荏拧头看向身后的韩谦,却见韩谦满脸苦笑的往残亭走去。
茶亭残破,但茶亭内收拾过,一座石桌、四张石凳虽然残破,但拂拭得干净。
石桌摆有棋盘,落有数十残子。
“韩大人可与本王对弈一局?”朱裕延手指向棋盘,问道。
“琴棋书画、诗词文赋,韩某皆不学无术。”韩谦说道。
“韩大人经世才学经天纬地,这些小术不学也罢,”朱裕哈哈一笑,坐下来将残子收入棋盒之中,盯着韩谦的眼睛打量,说道,“朱裕自视甚高,坐镇洛阳,与敌晋将帅交战十年,未尝一败,而谋荆襄也有经年,却不想挫于韩大人之手,这才特意过来,见一见韩大人。”
韩谦只是淡淡一笑。
朱裕大胆进入荆楚亲自察看山河形势,确实很出乎他的意料,但对朱裕的话却是不会全然相信,心想多半是梁国密探得知他离开襄州返回金陵,朱裕知道后才临时想到要在龟山与他见上一面的吧。
当然,朱裕这么说也是为了抬高他,韩谦也不会点破,坐下来笑道:“韩某人长相猥琐丑陋,实无过人之处,想必是叫殿下失望了。”
“除撮尔势力自不量力称王称帝外,天下已为梁蜀楚晋四国瓜分,依韩大人所见,天下最终将归于何家?”朱裕不知道韩谦部属何时会寻过来,也不绕什么弯子,直接进入正题问道。
“韩某真是不学无术之辈,殿下的这个问题真是考住韩某了。”韩谦对朱裕的问题笑而不答。
“梁国虽居四战之地,新得关中也残破不堪,但朱裕敢言,天下之大终归于梁,韩大人可否相信?”朱裕问道。
面对朱裕的这个问题,韩谦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以当前的形势而言,梁国形势是要比楚国强得多。
此外,梁国太子朱珪四年前病逝,虽然梁国未新立太子,雍王朱裕也不是嫡出,但无论是名望、实际掌握的势力以及自身的能力,梁帝其他几个儿子,都非雍王朱裕的对手。
即便这次梁军没能谋成荆襄,也丝毫不减朱裕的声望。
梁帝朱蕴与天佑帝杨密相争半辈子,都没有分出胜负,无论是梁国兼并楚国,还是楚国兼并梁国,至少在朱蕴与杨密生前,是不大可能看到了,只能寄望在梁楚两国第二代君主身上。
大楚的综合实力原本就弱于梁国,不要说太子杨元渥了,即便是信王杨元演、临江郡王杨元溥,都要远逊于梁雍王朱裕;晋国的几个皇二代,目前也看不到谁能比梁雍王朱裕更出色。
要是梁雍王不出意外,能够顺利接掌梁国,甚至哪怕梁帝朱蕴老而不死,朱裕作为太子能掌控梁国的军政事务,天下或许最终真要归入大梁。
然而韩谦即便对梁国的后世历史走向再不熟悉,但也知道在楚国被安宁宫、信王杨元演搞得山河残破之际,国力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可以说是虚弱到极点,内部还相互征伐不休,然而梁军并没有抓住机会吞并大楚,就说明三年后的梁国内部也正经历着难以想象的动荡,甚至所持续的时间并不比楚国稍短。
以朱裕此时所表现出来的强悍能力看,韩谦怀疑三年后梁国内部发生大乱,多半是朱裕已经意外身亡了,心想朱裕动不动就亲自深入敌境察看山河形势,不盯着汴州的形势变化,未来三年内要出点什么意外,也实属正常。
而要是历史轨迹不发生改变,中原破碎、四分五裂、征伐杀戮的乱世差不多还将持续大半个世纪才会终结,但接下来三四百年整个中原北部地区又将持续遭受北境异族的蹂躏,直至整个中原再次陷入异族之手。
朱裕虽然想推心置腹往深里聊,韩谦却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韩谦心想他好不容易算是将金陵的形势摸清楚了,也初步完成布局,金陵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他还能及时做出反应,不管朱裕今天给他开再大的筹码,他都不想踏出另一段不知道前端是生是死的未知之途。
“时辰不早了,韩谦还急着回金陵,就不再这里影响殿下观揽胜景的心情了。”韩谦坐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匆匆站起来辞行。
“楚国虽大,却容不下韩大人之才,倘若韩大人助朱裕统一天下,朱裕终生以友相待!”朱裕站起来,激昂说道。
“多谢殿下抬爱,但韩某人实在是不学无术,”韩谦逃也似的往山林里钻去,迎面碰上找寻过来的田城、赵无忌二人,当下催促他们掉头往回走,临了还是忍不住转回头,神神叨叨的跟朱裕说了一句,“嫡庶有别,殿下三年内或有一劫,望小心视之!”
第二百零四章 船帮之用
田城、赵无忌开始还以为韩谦偶遇旅人,但听到韩谦跟朱裕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才眼尖看清楚朱裕与韩元齐的脸,当真是吓了一大跳。
田城、赵无忌应付走文瑞临,便过来寻韩谦、奚荏,就是担心他们会遇到附近出没的水贼,但怎么都没有想到会遇到淅川血战的大敌梁雍王朱裕与梁国禁军大将韩元齐。
田城、赵无忌下意识就要拔刀摘弓,韩谦伸手将他们按住,催促他们往回走,他们一边警惕的盯着两边的山林,一边不甘心的往南岸走去,但他们心底更多是难以想象的震惊,忍不住问韩谦:“大人,贼王怎么会在这里?”
韩谦苦笑道:“他料定我经过龟山,会登龟山一揽江汉胜景,便在这里等我——回去后,你们不得对任何人提起这事,便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田城、赵无忌更是震惊,透过树木的间隙,犹能看到梁雍王一脸的惋惜,他们更是难以相信韩谦竟然会拒绝梁雍王的招揽。
要知道梁雍王即便不是嫡出,但在崇尚实力的田城等人眼里,也差不多已是梁国新帝的不二人选,而这次的战事也无情的证明梁国在整合关中兵马之前,实力就已经是凌驾于大楚之上的。
雍王朱裕以万金之躯,竟然不惜涉险在龟山相候。
与梁雍王这样的诚意相比,韩谦为大楚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却受到这样的冷落,田城、赵无忌这一刻都想揪住韩谦的胳膊,跑回到梁雍王朱裕跟前纳头而跪。
这才是明主!
看到韩谦两名属下出现,韩元齐着实吓了一跳,但看到韩谦并无意留难他们,而是催促两名属下快走,一方面有些钦佩韩谦的气度,一方面又有些哭笑不得,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都如此不受楚帝的待见,面对殿下如此诚意十足的招揽,竟然都不带考虑一下,逃也似的扭头跑了?
“殿下行踪已露,楚地变得异常凶险,我们还是早早回汴吧?”韩元齐说道。
“韩谦不会暴露我的行踪,那对他没有什么好处,”朱裕淡然说道,只是犹为惋惜的看向已经是杳无踪迹的山林,没想到韩谦竟然考虑都没有考虑,就直接掉头走了,苦笑着问韩元齐,“你说杨元溥那小儿,连自身都难保,能有什么,竟然叫韩谦更看好他?”
“兴许是殿下这次与他见面太仓促了,韩谦即便有待价而沽的心思,也不会此时就随我们北上。”韩元齐说道。
“但愿如你所说吧,”朱裕说道,“你说韩谦离开时,神神叨叨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还真有神鬼莫测、预知天机之能?”
“或许是旁观者更清。”韩元齐低头说道。
朱裕微微一叹,很快,暗藏侍卫的帆船往龟山北崖这边靠过来,他与韩元齐登船绕到龟山南岸,发现韩谦已经乘船挂帆驶出十里开外了。
……
……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相比起杜七七的歌喉,韩谦断断续续吹出拉锯似的埙音,叫奚荏直觉这是一种折磨,恨不得一脚将韩谦从船头踹到江里去,没有半点谋臣风雅,实在不知道梁雍王朱裕到底看上韩谦哪点,竟然说出“毕身以友事之”的肉麻话来。
田城、赵无忌他们躲到另两艘乌蓬船上去,精通音律的杜益君则半蹲旁边,小心翼翼的指点韩谦吹奏陶埙的要点。
杜父被问斩前,担任郢州医官,于儒学有也极深的造诣,可以说是真正的诗书传家,杜氏兄妹除了自幼饱读诗书外,也随父学医术、音律。
虽然被贬入苦役营仅一个月,就被韩谦赎回来,但对于性情相对柔弱的杜益君而言,苦役营一个月的生涯仿佛已成他这生都无比揭去阴影,伺侍韩谦也是小心翼翼,生怕稍有不慎,便会受到重罚。
韩谦将陶埙吹得跟狗屎似的,杜益君还是陪着笑赞好。
“前面就是池州城了,我们是不是就绕过去?”这时候另一艘乌篷船靠过来,田城蹲在船头,跟韩谦问道。
进入长江顺流而下,每遇大邑州城,韩谦要停过去住一两天,但池城刺史乃韩家大老爷韩道铭,彼此早就撕破脸,田城觉得韩谦不会想着在池州城停靠。
“走吧,走吧。”韩谦挥手说道,他也没有心思到池州找不愉快去。
“可能是杨爷、冯爷他们的船从后面赶上来了!”赵无忌站在田城的身后,手里将铜望镜拉到最长,往身后眺望去。
韩谦站起来,裸眼往后方看去,只能水天之间有数点模糊的帆影。
奚荏钻回船舱,将另一架铜望镜拿出来,韩谦将铜望镜拉开,仔细调整焦距,来船在十数里之外,自然看不清楚甲板上所站之人的面目及服饰,但看帆面开阔,居首的两艘帆船尖长船艏破浪如梭,确实是应该叙州造船场新造的快速帆船无疑,而其他六艘帆船虽然都是传统的宽头平底船形,但两侧都加装披水板,更换了新式的帆桅。
等过半个时辰,待后面的船队赶了上来,确是杨钦、冯宣等人,韩谦便与田城、赵无忌、奚荏等人,登上新船。
有楚州所给的三千饼金子,左司及叙州船帮所垫付的军资及在战争上被摧毁的船只,总算是得到弥补。
杨钦、冯宣、奚昌他们四月底就从襄州城出发,先到潭州落脚,花费巨资购入六艘三桅帆船,再返回叙州进行改造,加上季希尧在叙州新造成的两艘快速三桅帆船,叙州船帮的运力不减反增,提高到一万六千余石。
韩谦这一次没有恢复四姓船队的运力,甚至针对四姓船队在战事里被摧毁的那部分船只,形成从四姓应该缴纳到州县的钱粮里进行抵扣的补偿方案。
这实际上是将原本由枢密院、度支使司承担的补偿,转由叙州地方自行承担。
当然了,韩道勋所主持的州衙,原本就没有办法从属县收取田税丁赋。
这部分钱粮原本就被四姓控制在手里,同意四姓拿这部分钱粮抵扣战损船只的损失,州衙实际上并不需要做出多大的牺牲。
当然,韩谦这么做并非是想替枢密院省钱,更关键的他是要暂时将四姓大族,从叙州到金陵之间的船运中排斥出去。
四姓大族也不能说韩谦的不是,首先这是枢密院拟定、经天佑帝御批的方案,龙雀军及叙州只是遵旨实施。
除了战损船只部分补偿外,之前赊欠的物资,韩谦则以左司的名义,从这批获自楚州的黄金里足够支付了,没有短四姓的一分钱粮。
而在淅川血战中参与守城的四姓子弟,伤亡者皆照龙雀军的标准给以抚恤,活下来的人,还是由叙州地方从官田里分别拨出上百亩到三五百亩不等的田地,给赏军功。
而像冯璋、高宝等人,更是直接授以九品甚至八品的勋官、阶官,回到叙州,地位也不同以往。
即便冯璋等人还是冯昌裕、洗真等人的子侄辈,但他们也不愿意像以往那般,被冯昌裕、洗真等人呼来喝去,仅仅作为四姓指定的头目,带着人跑船,最终的利益却被四姓嫡系割走大头。
他们即便不考虑到州县谋一桩差事,也更想着自己买艘船,招募人手,跟着叙州船帮往返叙州、金陵之间谋业。
不管怎么说,一方面将四姓从船运里排斥出去,限制四姓从船运中继续获利,另一方面推动四姓内部的解体,都是韩谦最想做的事情。
当然,韩谦这一次也直接扩大叙州船帮自身的运力规模。
既然天佑帝都已经有眼线盯住临江钱铺,两次召见以及郡王府的官阶,都刻意将他及左司漏掉,说到底是对他父子二人存有戒心,并不想他跟他父亲一上来就掌握重权,韩谦是个知情识趣的人,那就不能奢望意左司永远受他的独立掌控。
这是他这次回金陵就要优先解决掉这方面的问题。
不过,他后续还要想不断往叙州输入资源,唯一的办法就是由船帮直接控制相当规模的物产贸易,利用这个,他才能将更多的利润截留在船帮,将更多的利润留在与叙州受他直接控制的船场、织造院、铸造院,用以叙州的造堤屯荒、开采矿山、安置流民等事。
特别是大规模开垦沅水沿岸淤滩地,包括江堤的修筑以及主要溪河的疏浚,都必须要投入大笔钱粮有组织的实施才能得以推进。
今年还需要加大赎买奚氏族人的力度。
韩谦不能因为天佑帝的警告,将这些事也停下来,那就只能做得更巧妙、更隐蔽一些。
天佑帝是老谋深算,但韩谦要做的一些事,都是当世没有先例的,他就不信天佑帝会窥破其中的奥秘。
第二百零五章 说田
“我们回叙州,第一时间便去见老大人,老大人估算此时叙州新增的客民,差不多将近两万人……”
杨钦介绍起叙州当前最新的情况。
从去年七八月间散播叙州发现金矿的流言,放开地禁吸引客民迁入,加上船帮在各地的刻意疏导,在将近一年的时间内,涌入叙州的新增客籍民众将近两万人,差不多达到过去四五十年因战乱、天灾避入叙州的客籍民众数量总和。
当然,这里面还包括潭州有意安排进来的一批人。
这么大的动静,韩谦没有指望瞒过谁,特别是他怂恿他父亲放开地禁的事,甚至有可能成为四姓大族向朝廷告状的把柄,但韩谦也不担心什么。
就目前而言,叙州在大楚的版图之上,还没有多少分量,何况还被潭州隔绝在外。
即便加上这批新涌进来的人口,叙州总人口也才刚刚过十万,都未必抵得上润州、扬州的一个上县。
何况叙州内部土客籍对立矛盾严重,韩谦引进新的人口,客籍民众在人数上,还是要略逊于土籍。
就算天佑帝再不希望他父子掌握权势,但也不会不能容忍他父子一点点的野心。
就像对目前的状况,韩谦不能表现出太深的怨恨,但一点都没有怨气,在天佑帝的眼里,多半也是不正常的吧?
想到这里,韩谦心里也是苦叹,做人难,做臣子更难,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真是没有半点假啊。
韩谦此时没怎么想着去权衡金陵方面对这事的反应,更多的还是考虑叙州一下子通过谣传吸引这么多人过去,诸多矛盾很快都会相继激化起来。
没有大规模的工矿及手工作坊,要将两万新增人口安置下来,怎么也都需要十多万亩田地才够。
黔阳城往北的沅水沿岸,甚至可以开垦出数倍的新田来,但问题在于,要是由新增人丁自发去做这些事,可能需要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那短时间内人与地的矛盾激化,将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杨潭水寨在五峰山往北所筑的江堤,也赶在江水上涨前合龙了,只是新围出来的淤滩地,稀乎乎跟稀米饭似的,并不利于种植,前还要进一步开挖河渠、修建圩堤,抬高圩田的地势……”杨钦又介绍杨潭水寨过去大半年直接经手在叙州开垦新田的情况。
沅水两岸的淤滩地,地势相比沅水又低,即便用江堤将江水拦在外面,却容易发生内涝,不利种植,传统的办法便是造圩田,后续还需要有一个持续改善的过程,才能最终变成良田。
杨钦又说道:“新堤内差不多能围出两万多亩圩田,但老大人的意思,叙州没有多少官田赏赐军功,州衙要划走一万亩新田以为官用……”
韩谦点点头,也早能猜到他父亲会有这样的安排,说道:“这些都没有问题,我会写信跟我父亲说这事,但会尽可能将奚氏族人及杨潭水寨所应得的军功赏田都集中到一起。这些新田,我并不打算分到各户头上,而是直接纳入种植园统一经营,或者说是田庄也行,大家对田庄更熟悉一些。一方面眷属有余力,可以在种植园内做工,算一份工钱,船帮武卫也不用担心他们出门在外,照顾不了田舍,而各家的军功赏田到年底照比例领取一部分红利便是……”
虽然绝大多数的奴兵及船帮武卫,都能获得上百亩的圩田,但真要是将田直接分授下去,没有足够的耕牛,分散的农户也没有能力对圩田进行进一步的土质改善,修建直通沅水的水利配套设施,到时候即便一家老小将精力完全投进去,最后都未必能混个温饱。
而更关键的,绝大多数的奚氏奴兵及船帮武卫就会被田地捆绑住,现实的困难将不再允许他们能脱开身,继续跟着船帮行走江湖。
韩谦通过军功给赏,对四姓大族内部进行瓦解,却不想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船帮武装护卫,满足于现有的军功给赏,拆伙回家当自耕农去。
韩谦就考虑在叙州办种植园,将田地都集中到种植园名下,这么一来就可以从叙州新增的客籍人口里雇佣人手,对新田进行更精细的耕作,能同时缓解多方面的矛盾。
在军事屯田之外,也唯有种植园,才拥有大规模开垦新田的能力。
更为重要的,也只有这样,韩谦才能让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船帮武装护卫力量不分散下去;而以种植园的名义,出面赎买奚氏族人,更名正言顺,也更便利。
坐在船头,聊着事情,船队很快从池州城绕了过去,夜里也没有在江心下锚驻泊,而是继续扬帆航行,到第二天黄昏时分,便能从望镜里看到金陵城巍峨的城墙一角。
韩谦没有告诉别人他返回金陵的行程,自然没有人出城来接他。
船队抵达北城水关,天已经黑了下来,韩谦也便在船上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才随船进城,直接回到兰亭巷的韩家大宅里。
……
……
六月中旬的金陵,已经是十分炎热,清晨起床,赵庭儿便穿着半袖裙襦,露出雪藕似的胳膊,差遣着院子里几个仆妇忙碌。
龙雀军立下赫赫战功,三皇子得封临江郡王,但韩谦两次未得召见,这使得韩谦及左司在新的郡王府内部的地位随之模糊起来,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也就随之多了起来。
郡王府新设,侍卫营、龙雀军以及五大屯营军府都要纳入左右护军府、亲事府、帐内府体系之内管辖,众人要换新的印绶。
郑晖以及随他从黄州及均州山寨选拔出来的武官胥吏,拖家带口到金陵赴任,在金陵内安家落户,也是一顿忙碌。
即便三皇子杨元溥已经提前返回金陵近一个月,在韩谦回来之前,也暂时没有精力兼顾到左司这边。
各种流言、各种蜚语,虽然在沈鹤出面干扰后,之前的储户没有胆子再来挤兑,但暂时也没有新的储户敢投钱进来。
不过,在过去半年多时间,临江钱铺实际已经揽入当初韩谦跟三皇子所约定的三千万钱借贷,甚至还稍稍超出少许,在韩谦回来之前,这时候也该暂停揽贷的口子。
目前临江钱铺及货栈,主要是以煤饼、石灰、精米、茶叶、腊鸭、烧刀子酒等物产,维持对原有储户的利钱供给。
而且每月拿出来的物产,要折抵一百二三十万钱的利钱,压力也是极大。
三千多万钱的借贷,要么被韩谦挪用去垫付军资,要么被韩谦用于赎买奚氏族人,又或者维持左司日益庞大的开销,并不能用于扩大匠坊的生产。
即便几次船运贸易所产生的利益,也无被这巨大的无底洞吞噬掉。
不过,好在煤饼、石灰乃至匠坊所出的烧刀子酒,销价高,有着巨大的利润空间,目前至少能勉强叫钱铺的利钱给付能维持下去,不至于声誉彻底破产。
特别是煤饼,每车煤饼售四百钱,但实际秋湖山煤场每出一车煤饼运入城里,成本不需二百钱,而到后期主要以煤饼支付利钱,实际上是将早初所承诺的高息降低到之前的一半水平上。
不过即便是如此,用煤饼烧水做饭,犹是比柴炭便宜方便许多,储户不仅接受拿煤饼折算利钱,还会额外从货栈购买一部分,弥补烧柴的不足,这也为匠坊额外提供了一部分利润。
这些事由下面的工师、掌柜掌握,而不管韩谦及左司的地位有多模糊,工师、掌柜作为受军府严格管理的兵户,此时都兢兢业业的做事,不虞会出什么漏子。
这时候赵庭儿只需要负责核点账目,并不需要整日盯着钱铺、货栈那边,也就显得无所事事。
跟随在韩谦身边,赵庭儿早已习惯忙碌的节奏,一旦无所事事,便闲得慌,她又不会拿刺绣女工之事来充实自己,便打发着仆妇,移种花草竹木,将院子收拾得极致清雅。
这些天,赵庭儿想着韩谦曾大体说起来的一种羊角灯,但试了好些办法,都没有办法将山羊角成功软化。
不过,想到韩谦所说的那种半透明仿佛玉白色薄片琉璃似的羊角灯罩子,赵庭儿心想要是院子挂几盏这样的灯笼,该是多漂亮啊。
想到这里,赵庭儿又照着新想的方子,拿手下的仆妇准备食醋及酸萝卜水,今天准备试着拿这两样的东西熬煮羊角,看有没有可能将羊角熬化开。
“你一个女娃子,不学着刺绣女工,专门折腾这些有的无的,满院子都是酸溜溜的怪味,还不知道白白糟践了多少钱物,少主回来,你要怎么交差啊?”虽然韩谦明确内宅以及钱铺、货栈事务都由赵庭儿负责,高绍等人回来也都遵从赵庭儿的指派,但赵老倌总是忍不住嘀咕唠叨,总觉得赵庭儿这么乱搞一气,会闯下祸事,也不像一个正经的女儿家样。
“要不等公子回来,爹你跑过去说你来掌管后宅的事情?”赵庭儿没好气的顶了她爹一句。
“你这女娃子,当爹的说你一句,也是为你好,你这样子,少主看到能喜欢?”赵老倌气得胡子直抖,“你看着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次就糊涂了,你不留在少主身边,留在金陵主事,到最后这事是你能主的?你娘前两天,有没有找你好好谈过,过不了几天,少主应该就要回金陵了,你得在少主身上多用些心思了。”
“爹,你在说什么?”
赵庭儿不满的嗔怨说道,待要将她爹从院子里赶出去,却听得身后传来令她思念甚久、令她情思激荡的声音:
“我觉得你爹这话说得很对……”
第二百零六章 重逢
赵老倌讪然站在那里,他一起兴起教女儿媚主之法,没想到竟然叫突然归来的少主听到耳中,尴尬得恨不得想找道地缝钻进去。
看着思念甚久的面孔,就站在垂花门前,赵庭儿抑住内心的激颤,嗔怨道:“公子!你回来便要取笑庭儿!”
虽说金陵往后每拖一刻都将危机四伏,但这一刻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赵庭儿将其收拾得如此雅致幽静,韩谦还是倍感亲切。
他也知道踏进院子,意味着他这段休闲假期便结束了,接下来还是要应付金陵当下危机四伏的局面。
站在葡萄藤下的赵庭儿,穿着半臂裙襦,露出雪藕似的纤长胳膊,粉绿的薄绫下,雪腻的肌肤若隐若现,脸蛋娇媚迷人,相比较去年相别时,身量似乎也拔长稍许,更显得亭亭玉立。
看着赵老倌做贼心虚的想要溜走,韩谦将他喊住,让他安排杜七娘、杜九娘以及杜益君夫妇、杜益铭以及杜氏兄妹母亲杜周氏的起居。
杜氏兄妹乃诗书传家,识文断字,学过医术,还知音律,虽然他们此时都名正言顺是韩家的奴婢,但韩谦怎么都不会将他们当成普通奴婢使用。
韩谦让赵老倌给杜家人独立安排一栋院子居住,平时杜七娘、杜九娘在这边宅子里,听从赵庭儿、奚荏的使唤,杜益君、杜益铭兄弟两人则先安排到左司充当书吏使用,总之人尽其用,不养闲人。
此外,韩谦又喊住赵老倌,问道:“海峥跟芸娘的婚事,你知道吧?”
“知道了,贼俊俏的一个女娃子。”赵老倌说道。
“海峥他娘对这桩婚事没有什么想法吧?”韩谦问道。
林海峥的父兄早死,与寡母、寡嫂还有侄子林宗靖相依为命。
芸娘乃是郢州石城县教谕之女,其父获罪受诛,还有寡母与年仅十三岁的幼弟,一并被韩谦赎出送到金陵,但此时的出身则都被贬为奴婢。
韩谦还是担心林海峥他娘对这门婚事有意见。
“能有什么想法,那女娃子哪里有半点配不上林海峥那个老大粗了?人长得俊俏,知书达理,虽然父亲因罪获诛,但好歹是诗书人家、名门之后,林家婆子高兴紧很呢。”赵老倌说道。
“那就好,那你这两天帮着将婚事张罗起来,有什么缺的,都从我这边支给,搞得热热闹闹的,不要缺了礼数。”韩谦不是讲究礼数之人,却不意味着别人就不斤斤讲较,吩咐赵老倌负责将事情张罗起来。
“好咧!”赵老倌答应着,将守在前院的杜家兄妹,先领往附近一栋空置的院子里安置下来。
“……”赵庭儿歪着脑袋看向韩谦,说道,“公子似乎这次变了很多呢?”
“我哪里有变?”韩谦在自己的身上打量好几下,说道,“鼻子还是鼻子,手还是手。”
韩谦以往意志坚定到近乎残酷,他有什么意愿想要贯彻下去,甚少考虑他人的想法,而他这次主动安排林海峥的婚事不说,竟然还关心起林海峥母亲的意愿来,这是赵庭儿以往所想象不到的。
赵庭儿看到奚荏提着一只包袱从前院走进来,讨好的帮她接过包袱,问道:“奚荏姐姐,公子这次在襄州,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
虽然每隔一段时日传回金陵的信函里都有提及荆襄的战事进展,但淅川血战的残酷、惨烈以及范大黑逝世对韩谦内心的冲击,却是很难用寥寥数笔描绘出来的。
所以赵庭儿此时很难说清楚韩谦身上的这种改变。
“他有变吗?”奚荏看了韩谦一眼,反问赵庭儿道。
见奚荏什么都不肯说,赵庭儿撇了撇嘴,探头往外张望了一眼,见弟弟赵无忌在前院正吩咐二十多奚氏少年如何斥候左右,便想着等弟弟闲下来,好好问一问他们去荆襄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谦稍作休息,洗漱过换了一身便服,这时候高绍、林海峥、奚昌、郭奴儿、林宗靖等提前返回金陵的众人,也都得到消息赶过来参见韩谦。
“高绍,你安排人到殿下那里知会一声,便说我已经回金陵,待稍稍洗漱过,便去参见殿下。”韩谦让高绍派一个人先赶去郡王府,跟三皇子那边通禀他已经返回金陵了。
韩家大宅,也只是普通的宅院,会客的堂屋除了靠北墙的主座,两侧只能摆了六张坐案,韩谦便站在中庭听高绍他们汇报金陵城这段时间的近况。
这段时间左司主要还是维持现状。
除了匠坊、货栈、钱铺及察子房外,提前随高绍、林海峥他们回金陵的兵房斥候,这时候也都许了假期,返回屯营军府与家人团聚。
在三皇子及沈漾的亲自关照下,对伤亡将卒的眷属也进行了抚恤。
将卒伤亡后,照军府所行“兄死弟袭、父死子继”的部兵制规矩,高绍、林海峥会同兵曹,也已经选了一部分伤亡将卒的子弟补录到左司兵房、察子房,充当斥候及察子。
加上韩谦从刑徒兵、山寨募兵新招募的一批精锐,兵房、察子房规模实际要比最初要扩张许多。
不过,匠坊、货栈以及钱铺的扩张,实际在年初梁军大举南下的消息传到金陵后就停滞下来了。
韩谦暂时也没有打算对左司所属的匠坊、货栈及钱铺进行更大规模的扩张,想着暂时保持现状为好。
而待林海峥这个月底成婚后,韩谦想着他带家人迁往叙州,与季希尧一起将叙州的船场、织造院、煤场、铸铁场、种植园等事负责起来。
同时,韩谦会将奚昌等人编入叙州船帮。
这两块的事务,跟左司没有直接的牵连,可以说是属于韩家的产业;即便将来三皇子要安排其他人接手左司,也接手不到这两块事务。
左司之外,李知诰、周数两人奉命率部驻守均州外,但龙雀军的其他兵马,在高承源、郭亮等人的率领业下,都已经返回金陵。
这部分兵马也已经解除战时编制,返归屯营军府,而这段时间,屯营军府也都将所属的屯田都分配到每户兵户头上了。
听高绍说起来军府的最新情况,忍不住一愣,问道:“军府的田都分下去了?”
“这是沈漾大人回到金陵这一个月内所一力推动的事,”高绍见韩谦神色有些异常,不确定地说道,“有什么不对吗?”
韩谦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照朝廷的法度也应该如此。”
大楚的屯田,分两种形式。
一种就是纯粹的军方屯田,负责屯田的都是现役将卒,由军方提供耕地、耕牛、种子等生产资料,并向将卒提供口粮及兵饷,进行集中生产,最后耕种所得都归为军资。
另外一种就是军府的兵户屯种。
天佑帝崛起江淮时,就将所得的大量田地划入屯营军府,再将这些耕地分给江淮军的将卒及眷属,也就是军府的兵户进行耕种。
军府兵户相比较普通平民,虽然能分得一部分田地,但除了要承担一定的田税外,还要承担从役时所需兵甲的配置、修缮,承担比普通平民徭役更繁重的兵役。
龙雀军屯营军府最初设立时,情况特殊,一方面是大批的染疫饥民缺乏基本的自救能力,一方面是第一批划入军府的现在耕地极为有限,还需要自行组织大规模的人力、物力,围造湖堤、开垦圩田,这都不是分散的兵户能够完成。
而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当时需要严格控制疫源的传播。
因此韩谦及他父亲在《疫水疏》里最初所建议龙雀军采取的屯田方式,介于两者之间,将卒及眷属虽然划归军府兵户,但同时划归到军府名下的耕地,却没有直接分配到每户兵户头上,而是进行统一的耕种、工事营造以及物资调配。
事实上,这也使得龙雀军的屯营军府以及上万户兵户,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都始终处于一种高度的组织状态之中。
这也是龙雀军战斗力比别人想象中来得高的一个重要因素。
韩谦不清楚沈漾是没有意识到这点,还是纯粹觉得凡事都应遵守朝廷的法度,又或者是他纯粹贯彻天佑帝的意志,才决定将军府所属的耕地都分到各户兵户头上,将桃坞集军府内部之前的那种高度组织性打散掉。
当然,这么做也有一种好处。
那就是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以往通过对军府事务的深度渗透,对龙雀军的强控制力,也随之被削弱了。
恢复到正常的屯营军府制度,龙雀军所属的兵户,平时都在军府所分配的田地上正常耕作、艰辛的维持生计,通常只会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兵户会被轮流征入现役,承担修筑道路、城池、防卫以及作战等军事任务。
而到底哪部分兵户会被征调,征调到位到归哪位将领统领,都将纳入郡王府左右护军府的管辖之中。
这么做的好处,就是保证天佑帝赐给三皇子的兵权,将更好的集中在三皇子个人身上,抑制下面的将领擅权。
沈漾随三皇子回到金陵,第一时间便推进这事,可见他就算不知道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真正秘密,但还是尽可能进一步压制信昌侯府一系人马对龙雀军的控制力。
不过,沈漾的意图,也有可能是天佑帝通过沈漾推进的意志,并不会完全得到实现。
将卒恢复正常的轮戍,正常情况下每三到四个月便要轮换一批,无论是保持军队必要的战斗力,还是将领与寻常将卒的亲近疏离,都将促使统兵将领不断加强嫡系私兵的战斗力及待遇。
要是军中最精锐的战斗力,还是被少数将领掌握在手里,那沈漾的意图也就随之破产了。
韩谦不能说沈漾缺乏远见,实是大楚当前的现实情况以及仿效前朝诸制之间的严重脱节,不是个别人所能逆转的。
第二百零七章 王府气势
“桃坞集耕地有限,兵卒解除现役,并没有足以得到养家糊口的耕地,沈漾大人是怎么解决的?”
韩谦在路途悠然自得的闲逛了一个多月,金陵很多近况都要重新梳理,坐在那里对他所关心的问题,逐一询问高绍等人。
桃坞集军府过去两年时间内筑堤新垦圩田,再加上往北侧新开垦出来的山田坡地,总共也就十五万亩地左右,而桃坞集军府辖有一万二千余户兵户,要是每户仅分得十二三亩地,以当世的耕地产量,是远不足以养家糊口的。
每家兵户的基本耕地,至少还需要提高一倍,才勉强够养家糊口。
“陛下归京后,除了从桃坞集军府迁六千余户兵户填入均州,还直接下旨将龙华镇以东五万余亩田地,直接划入桃坞集军府……”高绍说道。
“哦!”韩谦点点头。
他这时候倒是能确定这一切原来都是沈漾在贯彻天佑帝的意志,暗感如此安排下,留在桃坞集军府之内的兵户,每户差不多能分得近三十亩耕地,养家糊口却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当然,新划入军府的这些田地,之前依靠生活的田主、佃户,被驱赶出去之后,会得到怎样的安置,命运会变得何等的凄惨,这则是韩谦他们暂时无暇去顾及的事情。
这也不是韩谦他们所能顾及的。
“凝香楼胭脂铺子到原临江侯府之间的宅院,也都并入郡王府了,大人这时候再去见殿下,必然会被此时的郡王府吓一跳。”林海峥说道。
“这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而已,有什么好咋呼的?”韩谦笑道。
“除了大量的金银珠玉外,陛下还下旨将城东秋浦河南岸、距离桃坞集军府仅十余里的一处猎苑,赏赐给殿下,作为郡王府所属的田庄、猎场以及帐内亲卫的驻营。这处猎苑除了占地广达五百余顷外,还有九百余户官奴婢,一并成为郡王府的私产。而母凭子贵,天佑帝还将北蒲县一处二百余顷的庄田赏赐给世妃,”林海峥说道,“沈漾大人、郑大人他们都有不菲的赏赐,偏偏我们这边丝毫不见动静。”
虽然韩谦警告过大家不得有怨言,但这时私下里没有外人在,林海峥还是难以抑制心里的不平之气。
换作其他时候,韩谦会忍不住训斥林海峥,但想到王文谦、文瑞临这样的人物,都认定他心里有怨气,实在也不怪林海峥他们想不开,抬头看了林海峥一眼,说道:“怎么,叫你迎娶芸娘还不够,是不是还要再赏一房小妾给你?”
“海峥不是这个意思,海峥就是觉得……”林海峥脸涨得通红分辩说道。
“觉得于我有亏?”韩谦笑着问道,“我都还没有回金陵,你们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有亏呢?我们是殿下的人,要相信殿下会对我们有所安排的。”
林海峥心想或许是如此。
这时候派去见三皇子的人赶了回来,三皇子得知韩谦已经归京,便迫不及待的召他到郡王府去见面。
韩谦换上官服,便带着林海峥、田城、高绍以及老工师郑通等人,骑马赶往凤翔大街。
将凝香楼胭脂铺子以西的宅院都划入郡王府,新的院墙建得又高又厚,新的郡王府相比较以往的临江侯府要气派得多。
韩谦跨进郡王府,才知道原临江侯府部分此时都划为郡王府的内宅,而新圈进来的宅院,则作为三皇子处理公务、商议军机的公厅以及护军府、亲事府、帐内府以及沈漾、郑晖等人统率诸曹署理事务的公所。
到这一刻,三皇子在京城之内才算是真正拥有自己的势力及立足之地。
沈漾、郑晖、信昌侯李普、张平、郭荣、李冲、周元等人都在府里,陪着三皇子说事。
“韩师一路游山玩水,可是把我给等急了。韩师再不回金陵,我可就要派人去催了。”杨元溥得报韩谦过来,便迫不及待的跨出公厅大堂迎出来,难抑兴奋地说道。
也不管韩谦在数步就揖身行礼,杨元溥上前亲热的挽住韩谦的胳膊,请他往大堂里走去。
看到三皇子待韩谦的亲近样子,林海峥等人心里才好受些,心想这才不枉大人为三皇子所谋划的一切。
“韩谦也不敢贪恋山水,实是山水留人,”韩谦笑着说道,“此外,左司一直都想重新核准江州往荆襄一带的地图,这里面涉及到堪舆演算,仅凭书上所学已是不足,我没有办法纸上弄兵,需要实地走一趟,才能吃得准,没想到在途中竟然耽搁了近一个月。”
三皇子五月初就随天佑帝返京,此时已经是六月底,算下来韩谦差不多有近两个月没有见到三皇子。
此时三皇子的身量又长高稍许,也结实许多,倒与沈漾一般高矮了。
大半年的军旅生涯,令三皇子也饱尝艰辛,变得更加成熟稳重,脸上都几乎看不出他作为十五岁少年应有的稚嫩之气。
而除了沈漾、李普、郭荣等老熟人之外,韩谦看到三皇子身边还有几个他以往不识的新面孔,经介绍,才知道他们主要是沈漾举荐进郡王府任职的官员。
其中曾任侍御史的王琳名望最为显要,韩谦以往也听过他的名字,王琳乃是润州王氏子弟,其曾祖父王焕章在前朝宪宗年间曾入朝为相。
即便前朝后期,藩镇割据地方,崇武抑文,所谓清流的衣寇世族受到压制,但像王氏这样的衣冠世家,在江南的影响力依旧不可小视。
听说王积雄早年都有意攀附润州王氏。
王琳幼年就颇有文名,很早就举荐入朝为官,后因弹劾外戚徐氏侵占民田得罪徐明珍,反遭安宁宫一系的官员打压,贬为京兆府所属的小吏,名声更显。
韩谦没想到王琳此时得沈漾举荐,竟然进郡王府担任记室参军,暗感王琳或许也是天佑帝所属意的人物吧?
郡王府记室参军设有二人,李冲、王琳任之,掌奏疏书檄等机要之事。
记室参军,与节度使度的掌书记一样,看上去品秩不高,但地位极为关键,相当于机要秘书,非等闲人居之。
论声望、文名乃至资历,王琳担任郡王府的记室参军都是绰绰有余的,看王琳眼瞳里也藏有踞傲之色,韩谦上前揖礼道:
“韩谦见过王大人。”
“韩大人有礼了。”王琳仅仅微微颔首,便算是还礼。
韩谦心想或许是三皇子以师礼待他,令王琳心存不屑、不爽吧?
他仅是微微一笑,又依次给其他人揖手见礼。
除了王琳以及其他沈漾等人所举荐的儒士,三皇子还选拔了十多个粗通笔墨的有功将卒进入郡王府担任各公厅的胥吏,以后大家都将主要集中在郡王府的东院署理公务,算是将三皇子开府的气势撑了起来。
沈漾作为天佑帝钦点的皇子师、郡王傅,也将正式全面辅佐三皇子统领郡王府内外大大小小的事务。
韩谦看了信昌侯李普一眼,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桃坞集军府之前的高组织性被拆散后,不仅将卒的征调、统领之权,被收归左右护军府,工造、仓储等事也被收归到郡王府诸曹管辖。
而到郡王府层面,沈漾、郑晖、郭亮、高承源乃至王琳等人的掌权,都从各个层次限制住信昌侯府一系在郡王府的影响力跟控制力。
说到底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以往所经营的势力,相对整个庞大的帝国而言,还是太弱小了。
以往三皇子无依无靠时,身边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时,突显出信昌侯府的力量格外的重要跟强大,但此时已经是今非昔比。
这么说来,韩谦觉得自己也不应该感到失落。
同样的道理,一旦天佑帝有意往三皇子身边倾斜更多的资源,他在三皇子身边的作用以及地位,都不可能再像以往那般突出跟重要。
此时韩谦更头痛的则是另外两件事。
天佑帝对信昌侯府必然也是有所警惕的,但天佑帝对信昌侯府的“大计”或者说“野心”,到底知道多少,知道多深,甚至有没有察觉到晚红楼的存在,这是韩谦这时还很吃不准的。
比起这点,更叫韩谦头痛的事件,则是天佑帝显然并不会认为老天留给他的时间其实很有限。
这样的话,天佑帝就会照自己的节奏,一步步安排废嫡之事,而不喜他们这边再有任何激进跟冒险的行为。
等下一次局势陡转直下,可能就是彻底崩坏之时,他不能表现得太激进、太昌险,在那之前,他能或者能建议三皇子做哪些事情跟部署?
韩谦心怀忧虑的随三皇子及沈漾等人走进大堂,毕竟他此时也猜测不出在当下的局势下,安宁宫及徐氏会有什么应对,会不会铤而走险?
相比较这些,韩谦对他个人有没有赏赐,能得多少赏赐,实在不太在意,但他的这种心境,显然不是别人能理解了的。
第二百零八章 世妃
到大堂坐下,韩谦说起他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又将他初步核准的荆襄地图,以及这一个月来游历荆襄等地的游记呈献上去。
比起当世儒士著书立说但求言简意赅的传统,韩谦写游记更像是一个话唠。
过去大半年,韩谦一直都在研究荆襄的形势,对风土人情、山川地貌乃至物产人口、天文水利等情况都相当熟稔,这一个多月的游历,更主要是对以往所学进行实地勘测、验证,对一些有误的信息进行勘谬,进行更详尽的调查了解。
韩谦所写的游记,也是事无巨细,将相关信息都抄录下来,七八万字,厚厚一叠近两百页纸,差不多抵得上一名文士毕生的著述。
对此,王琳等人是不屑一顾的。
《左传》有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
著书立说,被诸多儒士视为毕生所追求的三大不朽成就之一,每写一字都要斟酌许久,哪里能够想象韩谦一个月草草写就七八万、厚厚近两百页纸,就敢献到殿下跟前?
更令他们不解甚至不爽的,则是三皇子对韩谦所献的游记如获至宝,不顾众人坐在堂下,便细细翻阅起来。
“元溥随父皇回京,沿途听父皇说及荆襄诸多事,颇有不思所解之处,得韩师此书,元溥很多地方真是豁然开朗起来。”杨元溥抬起头说道。
韩谦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在沈漾先生以及王大人面前,韩谦只是班门弄斧而已。殿下欲知天下之事,还需要多找沈漾先生、王大人请教才是。”
正聊着天,这时候有名宫女走将进来,说道:“娘娘得知李侯爷、沈漾先生、郑大人以及韩大人今日都在府上,想叫殿下请诸位大人过去一见。”
韩谦微微一怔,以往两年时间内,三皇子出宫就府,除了他能够逢年过节回宫探视世妃外,世妃没有一次得到恩准允许出宫进侯府来过,却没想到世妃今日竟然在郡王府里,心想这或许也是水涨船高、母凭子贵的一种好处吧。
大楚初创十数年,诸制皆仿前朝,后宫妃嫔想见外臣,受到严格的限制。
韩谦看坐在一旁的郭荣、张平脸上都没有什么异色,心想世妃请他们到内府相见,想必也是早就得到天佑帝的特许。
“韩师,母妃一直念叨着想见见你;这几天母妃特地出宫小住,赶巧你回金陵来。”杨元溥高兴的站起来,便请韩谦、沈漾、郑晖以及他的岳父信昌侯李普一起往内府走去,其他人都只能在原处等候着。
说是觐见,但约束比见天佑帝还要严苛。
韩谦进入三皇子之前居住的潇湘阁,顶着日头就站在院子里,他刚才还以为能亲眼看一看世妃长什么样子,但此时看廊下站满宫女、宦侍,他隔着一重帘子,连坐在堂屋里说话的世妃身形是矮是高、是胖是瘦都完全看不到,内心忍不住有小小的一点失望。
在三皇子掀帘进去后,帘子里很快传出略显冷寂的声音:
“韩大人有天纵之才,这次元溥能守住淅川,你立功甚著,沈大人、郑大人、李侯爷他们皆得陛下的赏赐,也不该缺了你的那份,本宫早年在宝椒山脚下有一处田庄,养着十多户奴婢,这次便赏给韩大人你吧!”
韩谦暗自琢磨拥有这等声音的女人该是长什么样子,迟疑着要站出来领授谢礼,抬头却见沈漾正眉头微蹙着朝他看过来。
见沈漾眼色是要他拒绝,韩谦头大如麻,心里虽然并不满沈漾有时候过于正直跟守规矩,但也不想跟沈漾起什么矛盾,当下硬着头皮,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谢辞道:“韩谦错判敌机,置殿下于险地,虽然侥幸立了些微功劳,但比起韩谦的罪过,实难弥万一。世妃不砍韩谦的脑袋,韩谦已是诚惶诚恐、感激世妃的恩情,断不敢再受他赏。”
这时候沈漾又站出来劝谏道:“荆襄战事,赏罚已有定论,世妃不宜在陛下之外再行私赏。”
世妃显然没有料到韩谦会推辞而沈漾会谏阻,在帘子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传出来。
信昌侯李普、郑晖站在那里多少都有些无所适从,没想到沈漾这些天一心辅佐三皇子整顿诸多事务,这时候竟然谏阻世妃私赏韩谦,而且言外之意又是那么的明显直白,就差点公开指着世妃的鼻子说韩谦乃是大楚之臣子,非世妃及三皇子的私属。
信昌侯李普有时候不明白沈漾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陛下不赏韩谦,不就是留着让三皇子或世妃私下赏赐吗?
李普瞥了韩谦一眼,见韩谦跟没事人似的站在那里,好像这事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虽然他对韩谦满肚子意见,但这时候还颇为佩服韩谦的淡定,心里又禁不住困惑,这厮今年真的仅有二十岁?
张平作为郡王府丞,内府之事由他辅佐三皇子管辖,照规矩世妃在郡王府见外臣,他是必须在场监看的。
张平这一刻若有所思的看了韩谦、沈漾两人一眼,便掀帘走进堂屋。
又沉默了片晌,也不知道张平如何劝说世妃,接着便听到冷寂的声音稍稍变得生硬一些,再次传出来:
“淅川一战,韩大人功过相抵,是不宜再赏,本宫考虑有欠妥当,但韩大人与沈先生教导、辅佐溥儿有功,田庄及奴婢便算是本宫赏韩大人的教导、辅佐之功。沈先生,听说你妻许氏病故后,一直都未续娶,身边都没有一个办事细心的人照料。明秀在我身边照料多年,年纪也不少了,该是到了出宫的日子,本宫便叫她到你身边伺候,还请沈大人莫要推辞。”
这时候就见有个二十三四岁的女侍掀帘走出来,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廊下,低头看着鞋尖,脸绷得有些紧,大概也没有想到这时候就直接被世妃赏给沈漾这么一个糟老头了吧?
沈漾作为天佑帝指定的郡王傅,对三皇子的一举一动都有权劝谏,但世妃的脾气似乎比想象中要强硬一些,韩谦低垂着头,斜眼瞥向沈漾,不知道他要如何应对。
沈漾又不傻,当然能听得出世妃对他劝阻韩谦受赏不满,只是换了一种说辞还是坚持要赏韩谦,还另外强往他身边塞了一个女人,真是令他叫苦不迭,当下也只能满脸苦涩的领赏。
“溥儿愚钝,你们当好生辅佐他,莫要叫本宫失望。”世妃的声音又在帘子后生硬的传出来。
“卑职知晓,断不敢有一丝懈怠。”韩谦、沈漾等人说道。
这时候杨元溥掀帘走出来,对众人说道:“你们都退下去,母妃有些累了,待下次再出宫时召见你们说事。”
沈漾知道世妃是叫殿下出来遣他们走,他看三皇子脸带不豫,也应是不满他刚才抵触世妃。
沈漾也不多想解释什么,便与韩谦他们先往外走去。
走出潇湘阁,也不管信昌侯李普及郑晖在旁,沈漾压低声音告诫韩谦说道:
“韩谦,你要记住,你是大楚之臣子,非殿下及世妃的私属!”
韩谦苦涩一笑,都忍不住想要怼这顽固的老头一句:你丫有种去跟天佑帝说这话去。
看到韩谦并不屑自己的告诫,沈漾脸色落寞下来,说道:“我还有事要与郑大人先去桃坞集,中午就不陪你在郡王府用宴了。”
韩谦拱拱手,送沈漾、郑晖先走,他与信昌侯留在这里等三皇子从里面出来。
“沈漾并无辅佐三皇子登基的意愿,陛下为何要用他出任郡王傅?”信昌侯李普面带一丝不解的问韩谦。
天佑帝目前的倾向性已经相当明显了,李普相信沈漾并不傻,很不理解沈漾竟然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也不理解天佑帝应该很清楚沈漾的臭脾气,却还指定沈漾出任郡王府权力最重的郡王傅。
而以郡王府当前的权力格局,李普想架空沈漾都不可能。
韩谦看了信昌侯李普一眼,不知道他是真想不明白,还是试探自己,但想到接下来形势还相当的危恶,他也不想跟李普绕什么弯子,说道:“无论是你,还是我,所有尽心辅佐殿下争嫡的人,在陛下的眼里都是藏有私心跟野心的,甚至还包藏奇货可居的祸心——我这么说,李侯爷可还恨我在襄州时怂恿知诰兄解散侍卫营对殿下的控制?”
见信昌侯李普撇撇嘴,没有再说什么,韩谦心想他们这段时间应该也有所反思的。
这会儿张平走出来,说道:“殿下要我们先去东院,殿下再陪世妃说会话,世妃便要回宫里去了。”
韩谦与信昌侯李普、张平待要跨过西院,走向东院公厅,看到夹道里迎面走来一道身影,但来人看到他们,也不说行礼,便扭头往岔道里走去。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韩谦却看清来人的相貌,明明是安宁宫派到三皇子身边的司记女宫宋莘,只是今日的宋莘脸颊高肿起来,还有十数道血痕纵横,左嘴角撕裂开一道大口子,看上去异常的狰狞、丑陋,明显是被人拿板子狠狠掌了十多下嘴,一副颇为娟秀美艳的容貌怕是就此毁了。
韩谦情不自禁的往身后潇湘阁看了一眼。
三皇子要收拾宋莘,应该不会赶巧这两天下手收拾?
第二百零九章 缙云楼
看出韩谦的疑惑,信昌侯李普说道:“这贱婢竟然对世妃的吩咐不理不睬,被世妃下令掌过嘴,也亏得世妃仁慈,留下她的小命。”
宫中女官虽然不讲究多漂亮,但也要求容貌端正,看宋莘那副样子多半是毁容了。
韩谦倒不说他们应该对安宁宫的人手下留情,毕竟郡王府跟安宁宫是殊死之争,容不得半点的仁慈,但是此时显得过于急切甚至说过于急躁的报复,实非上策。
信昌侯语意里藏有一丝残酷,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韩谦暗感世妃这些年被安宁宫打压惨了,迫不及待的想渲泄胸口憋了这么多年的恶气,以他之前的秉性,也多半觉得这事做得痛快淋漓。
想到这里,韩谦也只是微微一叹,没有作声。
张平这时候却叫跟在他身后的青衣小宦站远些,看着信昌侯李普、韩谦说道:
“我们都明白,陛下此时是对三皇子有一些期待了,但三皇子到底符不符合陛下心目中的那个人选,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陛下应该并不希望看到殿下继位后,为以前所受的苦大肆报复。殿下是陛下的骨肉,太子、二皇子以及太孙及诸王孙也都是陛下的骨肉!”
韩谦意外的看了张平一眼。
在襄州时,韩谦确认张平乃是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的人,便紧急联络李知诰,解除柴建、李冲对侍卫营的指挥权,还一度将张平、姚惜水软禁起来。
韩谦对张平的为人,却没有直接而深刻的认识。
之后便是困守淅川,张平一直都保持低调,而在城头在身体替三皇子挡开落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养伤——韩谦与张平的接触都不是很多,却没想到他能有这番见识。
不过张平跟他们说这番话的意思也很明确,主要还是他对世妃及三皇子的影响力有限,他是希望韩谦与信昌侯李普在这些细枝末节方面,多劝谏三皇子及世妃。
韩谦微微颔首,算是应承下这事,继续往东院公厅走去。
沈漾、郑晖二人已经先离开郡王府,郭荣、李冲、王琳等人则还守在东院公厅里,看到韩谦与信昌侯李普、张平三人走出来,他们凑过来问道:“世妃可有什么教诲?”
“韩谦得世妃恩宠,赏了一座田庄、十多户奴婢。”韩谦迫不及待的先说出来,多少流露一些炫耀的意味。
李冲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王琳自然明白世妃单独给赏意味着什么,但韩谦得意洋洋的神色却令他心里不屑,他乃是润州王氏子弟,一座田庄四五百亩良田,外加三四十口奴婢,在他眼前还实在算不了什么。
不管世妃私赏代表着什么,韩谦在郡王府的正式官职乃是文学从事,职责跟他父亲韩道勋以前所担任的秘书省少监相似,都是检校典籍、侍从文章。
而这次三皇子受封郡王,天佑帝也赏赐了很多经书典籍,都收藏于东院的缙云楼内。
那缙云楼往后也就是韩谦与同任文学从事的冯翊、孔熙荣在郡王府的公所。
三皇子留在内府陪同世妃用餐后,午后还要恭送世妃回宫去,韩谦简单用过餐,便叫一名侍卫领着他与田城、高绍、郑通、林海峥往缙云楼走去,想着先熟悉熟悉他以后在郡王府的办公场所。
缙云楼紧挨着王府的东院墙,隔着院墙以及墙外的一道小巷子,便是凝香楼胭脂铺子。
韩谦站在院门前,抬头能远远看到胭脂铺子二楼飞挑的屋檐,甚至还有淡淡的胭脂香气透过来。
缙云楼是三层木楼,建在一座树木葱郁的庭园之中,在被征并到郡王府之前,原本就是旧主的藏书之地。
虽然之前居住这条大街的人家都是非富即贵,但天佑帝要给三皇子扩大府宅,那从凝香楼胭脂铺子到临江侯府的这些宅院旧主,也只能委屈自己。
缙云楼二楼、三楼乃是藏书室,也有供三皇子翻阅藏书的雅室,一楼乃是检校典籍的地方,此时两名鬃发已经有些许斑白的无须老吏守在里面。
两名老吏身穿普普通通的青布长衫,相貌看着也普通,是那种扔到人群里过好半天都未必能找出来的人,他们看到韩谦走过来,不待领路的侍卫介绍,走到缙云楼廊下的台阶前揖礼道:“敢问来者可是文学从事韩大人?”
韩谦也没有特别在意,拱拱手便算是还礼,客气说道:“正是韩某,敢问两位老大人的姓名?”
“不敢当,我们两个小老儿一个名叫姜获,一个名叫袁国维,往后便是大人手下书办。大人要有什么事情,但请差遣。”两名老吏恭恭敬敬地说道。
韩谦心思不在这两个老吏身上,心里想到这缙云楼里以后有他与冯翊、孔熙荣三位大人但手下却仅有两名能差遣的小兵,也是哑然失笑,跟姜获、袁国维两人说道:“我今日才归金陵,郡王府以及缙云楼里什么事情都不了解呢,以后诸多事便要依赖二位了。对了,冯大人、孔大人他们两个,可经常出现?”
韩谦正打听冯翊、孔熙荣的去向,但话音刚落,便听到冯翊的声音隔着老远传过来:“韩谦,韩谦,你今日回金陵,也不派人知会兄弟一声,你这一个月都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
韩谦转回身,看到冯翊、孔熙荣一阵风似的闯进庭园里来。
“我寻思你们应该在殿下这边,便没有特意派人去通知你们,没想到你们还真是懒散惯了,并没有在这边好生呆着。”韩谦笑道。
“你这冤枉我们了,我与熙荣午前被殿下差遣出去办事去了。”冯翊喊冤说道,接着要拉韩谦找个地方喝茶听小曲去。
韩谦说道:“我刚回金陵,对这缙云楼里诸多事情都不清楚,也不知道有些典籍需要检校,”吩咐姜获、袁国维二人,说道,“这楼里藏有多少藏书,要有一份目录?你们拿来给我看一眼,看这一楼典籍从哪部分开始检校合适……”
“姜获、袁国维他们两个又不是儒生老吏,而是内府局的供奉老宦,不知什么缘故,被陛下踢到殿下身边,他们哪里知道检校典籍?”冯翊对笑着说道,“你真要想检校缙云楼里的藏书,还得另请高明。”
“哦!”冯翊满不在乎,韩谦心里却是猛然一惊,仿佛被人拿重锤狠狠砸了一下,转身再看向姜获、袁国维,便见他们两人这时候与人无害的温良眼神骤然一敛,露出一丝精芒,又重新朝他微微拱手揖礼过来。
前期末年,淮南道分为淮南节度使及广陵节度使两部。
天佑帝当年崛起淮南时根基尚浅,但广陵节度使徐氏的根基则要深厚得多,违制使用内宦早就成惯例。
广陵节度使徐氏随徐后并入淮南军后,内府所用宦臣大多数都是广陵节度使府后院里的人,以及建国后主持官禁的内侍省,长期以来都是受徐后控制。
淮南军在天佑帝的统领下,在金陵建都开创大楚基业时,内府宝货、皇庄矿山财赋以及皇城工造等事最初都是归少府管辖;冯翊的老子冯文澜曾在少府任少监。
在天佑四年,天佑帝又在内侍省之内另设内府局,专管禁中宝货给纳等事,相当于天佑帝私人财务总管。
不过,内府局乃是内侍省之中唯数不多,安宁宫徐后所插不进手的地方,要做或者能做的事情,很显然远不止专管禁中宝货给纳。
而内府局的供奉,也不都是宦官,很多都是追随天佑帝多年,但因为没有家小、离开军伍之后无处可去的老卒。
在外人看来,是天佑帝念及旧情,才将这些孤苦零丁的老卒安顿到内府局,但这也确保天佑帝对内府局的绝对掌控力。
韩谦刚才都没有来得及仔细打理姜获、袁国维两人,此时认真看去,看他们手指关节粗大,虎口老茧极厚,哪里是寻常书吏,明明是两个练家子的高手,刚才还能令他察觉不到异常来,也是两个善于伪装跟掩饰的高手。
韩谦背脊汗毛微微立起,又抬头看了看三层高的缙云楼,这时候才算是明白过来,天佑帝是要将这缙云楼当成左司在郡王府内的总部,即便左司以后还是由他来执掌,但必须接受姜获、袁国维两人的监管。
韩谦微微蹙着眉头,仔细去想上午与信昌侯李普及张平在一起的细节,李普、张平等人似乎还并不知道姜获、袁国维两人的真正身份,至少上午并没有对他有过或明或暗的提示。
或许是冯文澜在内侍省的人脉,使得冯翊得知姜获、袁国维两人的来历,也无意间说破他们的身份。
韩谦当时也没有说破,与冯翊、孔熙荣胡扯了几句话,将他们差到其他地方去,才进缙云楼见姜获、袁国维二人,说道:“以后还要请两位老大人照顾。”
“韩大人客气,我等二人还是在韩大人手下任吏,任凭韩大人差遣。”姜获、袁国维两人说道。
韩谦让田城、高绍他们在外面等着,笑着跟二人说道:
“这屋里没有第四人,两位老大人也不用跟韩谦打什么哑迷,往后这楼里哪些事是韩谦能做主的,哪些事是需要向两位老大人交待清楚的,以及两位老大人向何人负责,这些事情咱都先说清楚了,以后也不至于会耽误要紧事。两位老大人,你们觉得韩谦说得对不对?”
郭亮、高承源等人率部返回金陵后,所部兵马都解除现役,回归到军府之中,李知诰、周数两部兵马,作为龙雀军的现役常备兵马,却又驻扎在均州——龙雀军的将卒都纳入左右护军府的管辖之中。
这也意味着除了亲事府、帐内府所辖的一千精锐侍卫外,左司所辖的斥候、察子,则是郡王府在金陵城所能掌握的唯数不多的直辖武力,而且还是隐藏在水面之下的隐秘力量,很显然不可能再由韩谦一人完全掌握。
天佑帝有眼线盯住左司,两次不予召见,韩谦便预见到今日的局面,但有些事情他还是当下直接问清楚,省得纠缠不清,贻误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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