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2章 必然之路(下)


  只是这条对贵族而言正确的路,实际上也已经把齐国带到了经济崩溃的边缘。
  秦国不可能采取齐国这样的以大贵族为基础的变法,也不可能采取这种本应该在唐代才会大规模出现的庄园主经济。
  本质是因为秦国距离泗上太远,而唯一有能力吸收大量粮食和原材料的工商业最发达地区在泗上,距离齐国太近,秦国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他没法搞出来齐国这样的变法。
  齐国的主要收入还是农业收入,工商立国的策略早在齐桓公去世后诸公子之争后便已经不复存在。
  更关键的是齐国的货币崩了。
  齐国尝试着铸过刀币,以铜本身的价值作为货币,可是没多久就出现了很极端的情况。
  农业技术的飞速发展、泗上工商业产生了更多的货物、距离泗上这个技术传播地最近的齐国的钱币出问题了。
  铜伴随着铸炮等军事活动价格节节升高,齐国的铜本来就少,今日铜可能是这个价、明日便可能是那个价,如此一来,手里即便有铜币的人也不愿意把铜币花掉,而是宁可采取以物易物的方式。
  铜币很难流通,今天花出去买了一斤粮食,明天说不定能买两斤,那我为什么不直接拿东西去换,而把铜币留着将来再买东西呢?
  贵族们不肯私自铸钱,觉得不如用铜和墨家直接交易;国君更不可能傻到把日日攀高的铜都变成钱。
  没钱的日子不是不能过,那得是用石头、青铜农具、亩产三十斤的年代。
  现在,没钱是不行的。
  齐国没有钱币,泗上却有特殊的纸币。
  虽然防伪技术很一般,但泗上作为造纸最早出现的地方,靠着简单的特殊油墨、从朝鲜运来的桦树皮内层的薄皮内衬、原始的凹凸版印技术等二十年的技术积累,还不是齐国能够仿制的。
  久而久之,齐国和泗上先在“经济”上完成了统一,齐国实质上已经在以泗上为中心的统一市场的范围之内。
  那些贵族生产粮食棉花矿石的目的,就是为了卖到城邑中、卖到泗上换取泗上的货物。
  原本最原始的那种分封制下的经济其实已经被摧毁了。
  原始分封制下的经济活动,不怎么需要钱。
  村社封地之内,农夫给封建主劳作,最多也就是一些城邑附近的农夫缴纳一下实物税,没有大规模的交易。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齐国的这种畸形的庄园主经济和宋国泗上周边的情况还不同。
  泗上周边,那是最开始那里的宋国贵族也看明白了,这年月什么都是假的,钱才是真的,泗上一天不倒,他们也没有必要拥有军事力量。
  况于他们距离泗上更近,更清楚墨家关于农奴束缚奴婢奴隶的政策。
  加之泗上就在旁边,强制的人身禁锢措施只会导致大规模的逃亡。
  所以宋国靠近泗上地方的贵族采取的做法是:侵占土地、兼并土地、改良技术、购买新器械,将用不掉的人口赶走,爱去哪去哪。
  自己用最少的人工依靠技术的进步经营自己的土地,多余的人赶去泗上是做雇工也好、入共耕社也罢,和他们再无关系。
  以最少的人工、最少的成本、最少的工资、获取最多的利润。
  齐国这边则是保留了农夫少量的籍田,新作物出现后,三五亩籍田总不至于饿死,剩下的则继续保持藉田的劳役地租,使得农夫被困在土地上,为贵族拼命劳作。
  泗水周边逃亡到泗上,可能只需要一日就能跑到;而在齐国想要逃亡泗上,那就不那么容易了。
  更为严苛的禁止逃亡的律法、连坐法的实施,都使得逃亡的成本太高,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不至于饿死,总还可以坚持下去。
  于是牛羊、毛、粮食、酒类等可以生产出来许多,通过海运的途经源源不断地运抵泗上。
  齐国出口的主要货物排在前三的,是粮食、烈酒、棉花。
  齐国进口的主要货物排在前三的,是铁器、棉布、陶瓷璆琳。
  管子学派的官山海政策的基础,是国内封闭以及齐国在春秋末期工商业最发达的物质基础。
  手工业发达远胜于别处,商业政策怎么玩都可以玩出花;手工业不发达而且紧邻着高度发达地区,商业政策玩不好就可能国家崩溃。
  现在这么搞,官山海变为了官关税,田氏垄断着对外进口贸易,收取税金作为军费;贵族们出口粮食缴纳出口税作为对田氏的支持。
  临淄之前曾有讽者讲过笑话,说是大王的军队,拿着泗上的火枪、穿着泗上的棉布、花着泗上印刷的纸币,哪天大王和泗上开战,就要带着一群光着身子的士卒了。
  齐国也就还剩下盐业还能够支撑,剩下的手工业基本上完了,而且这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之中。
  不是说齐国现在不能战斗。
  就现在中原这个局面,把赵国刨除,魏、韩、齐三国最能打的其实是一直闷声不敢卷入战争的齐国。
  但这种经济状况只能维持,一旦有一次战败,就可能是万劫不复,内部外部的矛盾就可能全部爆发出来。
  不是齐国想这样走,而是齐国的统治基础是贵族,又距离泗上太近,不得不这么走。
  贵族需要钱,因为泗上的那些手工业品要用钱买,可他们家里没有金矿,变不出钱。
  怎么办?只能选择从封地入手,而且只能选择兼并土地经营对外出口粮食棉花等,要是靠着以前那种劳役地租井田制度,贵族就得吃屎,就得过上远不如泗上一个小作坊主的生活。
  田氏需要贵族的支持,庶农工商再怎么笼络,也比不过墨家的道义更符合他们的需求和利益,既然这样还笼络个屁,不如把精力用在自己的利益同盟上。
  田氏需要军队,需要集权,那么就需要钱,需要军费,需要军官阶层,需要贵族支持。
  田氏不想让国内的贵族走他们当年走过的路,那就得将一些大城邑笼络在自己手里,那些边缘地区不如完全交由贵族控制。
  贵族不是没有从奴私兵,可这点从奴私兵已经完全不能和中枢对抗了;但反过来中枢的常备军军官和中枢官员又都是贵族出身,田氏也不可能对贵族采取极为激烈的手段。
  这是当年齐墨战争时候上一任齐侯就定下的大略,一直不变,于是发展成了这般模样。
  虽然畸形,但却足以吊打燕国。
  可齐国却不敢乱动,因为对外开战墨家不会允许齐国扩张,这就使得齐国陷入一个诡异的悖论之中:齐国理论上可以打得过魏、韩、燕、卫;但齐国对这四国任何一方下手墨家都会背刺;魏韩燕卫打不过齐国,而齐国打不过泗上,于是齐国在不能打得过泗上之前也永远打不赢魏韩燕卫,所以实际上齐国谁也打不赢。
  泗上的商人、作坊主、手工业者对于齐国的态度也很微妙。
  泗上的粮价很低,可以供养大量的城市人口,当年万民制法否决了对进口粮食增加关税之后,实际上墨家已经背弃了小农的利益,工商业者很高兴。
  可齐国每年卖出去的货物让工商业者又很不高兴,大量的农夫被禁锢在齐国贵族的封地上,泗上整天缺人,缺的使得铁轨、蒸汽提水机等等但凡能够省人工的技术只要出现就会被用上。结果齐国大量的人口还在给贵族们无偿劳作,甚至还不准迁徙逃亡。
  大量的农夫被禁锢在贵族的封地上,农夫一个钱都没有,啥也买不起,本来能卖出去十匹棉布结果只能卖出去三匹,这使得工商业者们大为不满,而且齐国又近,泗上的工商业者们整日叫嚣对齐开战。
  泗上的工商业者是看着墨家被适修正后的那一套道义长大的,耳濡目染之下他们很清楚一旦土改会扩大多少市场,农夫得有自己的余粮才能买东西。
  所以这就导致泗上经常性地指责齐国不义,要求齐国变革;齐国深恐墨家下一步就要北上,因为不能改革。
  怀揣着利天下之心的理想主义者们,认定齐国的政策是害天下。
  怀揣着求利之心的工商业者们,认定齐国的政策是他们的货物不能卖更多、雇不到更多的雇工的根源。
  对于粮价过低不满认为的农夫们,认定齐国的政策是粮价过低的根源。
  能够把泗上近乎所有的阶层都得罪了,齐国也算是诸侯之中的第一份儿,哪怕是楚国都因为和泗上的经济联系没有那么深的缘故还不至于说人人喊打。
  相反田氏知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改革下去很可能完蛋,还不如继续深化反动变革加强贵族力量一致对外,扩大军备,压榨庶农工商。
  结果墨家先攻楚,这就使得齐国更加的紧张。
  泗上之前的局面,是只要在泗上三百里之内作战,诸侯国没有一个能单独战胜墨家的。
  哪怕是诸侯联军,只要墨家坚守选择内线作战,诸侯联军也无可奈何。
  而且诸侯之间又不是铁板一块,墨家搞纵横之术扩大诸侯的矛盾,使得诸侯也难以齐心。就像是秦国一样,秦国国君又不是礼法主义战士,放着西河不去夺,却派兵数万耗费无数来打泗上就为了天下大义?
  可现在墨家对楚开战了,一直尽可能不招惹墨家的齐国率先坐不住了。
  如果墨家占据江汉地、吴越地,再给墨家十年时间,诸侯就算是铁板一块,只怕也无能为力了。
  而齐国距离泗上这么近,又向来被墨家指责不义,之前一直尽量避免战争的田氏明白,这一仗自己再不出头,自己就完了。
  魏国已经废了,野战军团被东西对进的放血战术给放光了;赵国有河套之忧、中山之敌,不可能挑起来反墨的大旗;指望秦国不如指望燕国都还能现实点;韩国没资格挑这个大旗。
  原来田氏想着装孙子,尽可能避免和墨家的冲突,先整合内部、避免战争,以及不愿意承担一旦开战之后经济上的巨大问题,想借刀杀人。
  可不曾想偌大的楚国半年覆灭,精华的江汉地已经到了墨家手里,墨家伸出了獠牙要咬死旧贵族,旧贵族也不可能引颈就戮,不得不拼死一搏。
  时势所至,当仁不让,反墨的大旗能也只能是齐国扛起来,趁着墨家还没有完全安定江汉、吴越的时机,搏一搏。
  反正再不搏,十年后也是死。墨家彻底放弃了非攻的道义,号称继承了大禹的法统,要定九州于一才能终结乱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九州之一的青州自然在九州之内,十年后若是整合了吴越江汉的力量,更打不过了。
  但扛大旗是扛大旗,却不是自己去送死,齐国必须要和各国协商一起出兵,否则的话齐国觉得自己怕是无力扭转,而各国协商出兵就需要时间,这便是导致了墨家对楚开战半年了,各国还没有出兵干涉的原因。
  至少,泗上墨家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么猜测齐国的动向的。


第二百零一章 六胜六败
  按照泗上墨家的说知之术的推断,应该是这样的,理应是这样的。
  然而现实总是比理性的推断要离奇。
  事实上墨家推测的齐国在等待各国诸侯会盟出兵而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距离真相有极大的差距。
  真实的情况是齐国现在内部居然还没有统一想法,各执一词。
  一部分贵族认为,墨家不好打,而且一旦开战自己庄园的粮食棉花什么的卖给谁去?若是持久作战,又要出大把的钱支持君主,然后还不能够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
  泗上的确富庶,可就泗上的那些农夫,就算白给这些贵族当农奴他们也不喜欢,因为那些农夫被墨化了,太容易揭竿而起了。
  打泗上不但对各个贵族的家族而言没有什么实质的利益,相反可能还要赔上许多,不如先不打,趁机朝别的方向扩张,然后等到墨家真正向北扩张的时候形成真正威胁的时候,再联络诸侯。
  毕竟现在墨家只是得了江汉、南阳,对越的战争还未结束,不如诱使墨家吞并越国,这样墨家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动武。
  持此意见的田氏也有不少,他们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局势后,认为现在就算和墨家开战所得的利益也不够多。
  现在魏击重病,西河卒覆灭,魏国已经不堪一击。
  赵国正和中山交战,也无力干涉中原。
  不如趁这个机会,联络秦、韩、赵,趁着墨家在楚地征战还未结束、越国还存在尚有一战的情况下,瓜分魏国,齐国独占卫地。
  一则楚国还有部分封君尚且还在抵抗,而且现在看来是不死不休了,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
  二则就是如今越国未定,如果秦、韩、赵、齐四家瓜分了魏国和卫国,墨家也不会有精力去干涉,而是肯定会选择先攻越国平定楚国,然后再论。
  持此意见的贵族不少,除了他们能够得到足够的家族利益之外,还有关键一点。
  越国舟师尽没,陆战当年泗上一战君子军全灭,之后一直也没有缓过来,实际上越国已无北上之力。
  但虽无北上之力,可是墨家对待楚国的贵族如此不留情面,想必越国君臣也一定会抗争到底。
  按照他们的理解,想要灭亡楚国越国这样的国家极难,所以如果诸侯举世反墨,越国实际上提供不了多少帮助;但要是舍弃越国让墨家陷入吴越的泥潭,少说四五年无法抽身。
  经验源于历史,从不是凭空产生的。
  以齐国贵族的经验来看,固然墨家有在齐西南地区开阡陌破井田的举动,可毕竟只是一隅之地。
  楚国地方五千里,诸多封君,未必就能够短期之内解决,再加上越国那么个大的包袱,想来短期之内也没有抽身的可能。
  反观中原。
  隐阳一战,魏国疲态毕露;阴晋一战,魏国精锐尽失。
  魏国是卫国事实上的宗主国,卫国能够延续至今,也是因为那是魏国的禁脔。
  韩国和魏国的关系,从隐阳一战之后瓜分了郑国后,其实就已经貌合神离。
  赵国现在出于三晋同盟而出兵西河,可实际上魏国现在这么脆弱,未必就没有心思直接瓜分魏国。
  就算墨家有鲸吞宇内横扫八荒六合以为天下之心,可终究需要时间。现在墨家不是还没有对齐、韩、赵、秦宣战,只是用了不知真假的楚王当年的密信作为理由吞并了楚国,那这段时间各国都可以抓紧时间扩充力量,等到墨家真正北上的时候才算是昭然若揭,各国也都能合力。
  齐侯剡非是雄才,如果不是墨家当年横插一杠,原本历史上他这个齐侯当了没多久就被堂弟政变杀了全家。
  要知道原本历史上可不是诸公子之争的继承权内战,而是太子剡正式继位之后被堂弟反杀,不只是反杀还连同他的儿子和直系血脉都杀了个干净,其水平也就可想而知。
  他也多少觉得这些贵族说的有道理。
  但也有贵族表示了反对,认为现在是泗上墨家最虚弱的时候,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彻底毁掉泗上,那么将来必受其害。
  因为现在墨家必须要分兵一部分在江汉,又要控制淮南,还要控制泗上、东海,实际上战线已经拉的非常的长。
  看似墨家的军力强大,却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墨家这一次处置楚国贵族王公的态度,彻底让天下贵族君子们寒了心,这是铁了心地表示了以后的天下真的要人人平等了,要把千年祖先的原始积累全部抹平从头开始,这是贵族绝对不能接受的。
  众志成城,墨家无君无父已然是天怒人怨,这一次诸侯齐心就可以搞掉墨家。
  并且在朝堂之上,有人建设性地提出了六胜六败之说。
  所谓墨家有六败,诸侯有六胜,墨虽兵强,无能为也。
  墨家俭而废礼,诸侯尊卑有序,此道胜一也。
  墨家以逆动,无君无父,诸侯可奉天子命而讨之,此义胜二也。
  墨家政失于宽,民众求利,故不慑;诸侯纠之以猛,上下有制,此治胜三也。
  墨家尚贤无情,用人无疑难有亲信,唯才是举不用血亲,约束军中不得劫掠奸淫兵无斗志;诸侯任人皆同族同心同德之辈,所用皆亲戚子弟为国为家而战;此度胜四也。
  墨家薄葬不孝,只重生而不重死,口称重鬼而少祭、言必合天而无祀,鬼神天帝实厌恶之;诸侯厚葬守孝,视死而如视生,春秋四时,祭祀不断,鬼神天帝实庇护之;此祀胜五也。
  墨家不闻亲亲,只言贤能,使得父辈之功不能传于子嗣;诸侯尊卑差爱,亲亲相护,使得父辈之功可以传于子嗣,贵者恒贵贱者恒贱;此利胜六也。
  这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尤其是在“贵者恒贵贱者恒贱、父辈之功传家不绝”为主流思想的旧时代,当真是句句戳到了墨家的软肋。
  墨家废礼,这是激进;诸侯现在也开始重礼,这是保守;保守可以战胜激进。
  墨家是反贼,没有周天子赐予的爵位,这是大无道;诸侯虽然各个手段也不干净,但是诸侯却有天子的正式分封。以正统伐反贼,也是获胜的条件。
  墨家讲平等,军中居然也搞人与人在人格上的平等,甚至在泗上允许民众议政,使得根本没有尊卑有序,真要打起来很可能内部出问题;诸侯们上下有别,大夫就是比上士高贵,君主就是比大夫强大。这种尊卑有序正是当年武王伐纣得以定鼎天下的根源,所以墨家必败。
  墨家无情无父,搞人人兼爱,约束军纪不准随意屠杀,也不准随意淫辱侮辱百姓,这样的士卒必然没有斗志,不能够抢粮抢钱抢女人,如何能够让士卒用命?反观诸侯之军,并没有这样的军纪,缺粮的时候可以直接抢夺因粮于敌,军中还有营妓可以让士卒在战前用命,泗上富庶只要允许士卒进入泗上后劫掠财物,那么士卒必然奋勇杀敌。所以墨家也没有获胜的可能。
  墨家薄葬,最里面整天喊着民为神主要敬重鬼神上天,实际上却只是嘴上说很少祭祀;而诸侯一年四季的祭祀是很重大的仪式,都是按照礼节不同的月份用不同的祭品。鬼神上天肯定是讨厌虚伪的墨家而庇护真正敬重上天的诸侯,这也是墨家失败的缘由。
  墨家讲机会平等,将贵不恒贵贱不恒贱,这就使得军官们不能够把功劳传给子女,那么又怎么愿意死战呢?反观诸侯这边,贵族们立下功勋,可以分到封地,人口、财富、奴隶等,这一切都可以传给子孙后代。那么墨家又凭什么能够战胜愿意为后代子孙拼杀的诸侯呢?
  这六胜六败之言倒也真有些泗上所谓辩证的道理,而这其实也就是墨家和旧制度之间的矛盾。
  到底哪边说的更有道理?
  争到现在已经争不出结果了,只能用最权威的方式,以暴力迫使一部分人接受另一部分人的原则。
  墨家认定这些诸侯必胜的道理根本就不对,所以要推翻,建立新的道理。
  诸侯贵族则认为他们认定的道理永恒,所以他们符合这些道理,自然是必然获胜。
  一众贵族闻此六胜六败之言,也多觉得有道理。
  心想,我等厮杀,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够有封地奴隶财富?还不是为了家族兴盛,能够将这一切传给后世子孙?
  墨家又不准军官拥有封地,包括墨家的那些大型的日进斗金的作坊,都不是世袭的,那么墨家的人凭什么拼命呢?纵然有些脑子不好的,居然相信利天下而死不旋踵的屁话,可终究是少数人,这又怎么能够战胜诸侯联军呢?
  楚国之败,败于墨家奸计,先攻越国,使得楚国没有防备,借着沿江而上,楚国措手不及。
  再说要不是邾城出现了奸佞之辈夺取了邾城,楚国胜负难说。
  而且一个楚国又怎么能够及得上诸侯合力一击?
  纵然墨家现在能打,那也不过是一直胜利导致的,一旦失败一次,或者一旦泗上被攻入,那么墨家很有可能内部就先起了争斗,一些人很可能会觉得还不如投身诸侯将来也可为将相大夫。
  所以泗上墨家看似强大,实际上未必就是不可战胜的。
  齐侯剡耳根子也软,听的这六胜六败之言,顿觉好像也有道理。


第二百零二章 决心
  两方争执既久,又都有道理,这就难定。
  齐侯思虑许久,欲派人询问下三方的态度。
  秦、赵、泗上。
  前往泗上试探了一下墨家的官方态度,将七年前悬而未决的邦国联合为九州的想法试探了一下。
  这不是说齐国有这方面的意思,而是想看看墨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毕竟各国出兵干涉泗上要么不做,要做的话就要做绝了。
  而各国出兵干涉的前提条件,是秦和三晋之间的恩怨能不能谈?
  谈的话,秦国肯定要全部的西河作为条件,三晋能不能答应?
  非是秦国就支持墨家的政策,双方整日对骂也不是一日两日,问题在于墨家崛起死的最慢的是秦国,所以秦国的筹码很大。
  南郑的确距离秦国新都咸阳不远,然而秦军难以越过秦岭而攻南郑,南郑也同样难以越过秦岭去攻秦国。
  真要是秦国也到了灭国之灾的时候,东方各国可能祭祀都已经断绝了,宗庙上草都长三尺高了。
  齐侯剡虽然不是什么雄主,可心里还是明白一些局势的。
  一旦各国干涉,如果不能灭绝泗上彻底铲除墨家,那将来齐国就要承受极大的报复,首当其冲。
  魏国看这个样子几十年内是没指望了,而且若是泗上战败,秦赵必扩张。
  秦赵的根基一个在渭水一个在河北,齐却不一样。
  昔年吴越之争,二十年时间越国休养生息一战灭吴;墨家又岂是越国能比的?若不能完全掐死死伤铲除墨家,一旦墨家缓过气了,忽然攻齐,诸侯之间就算想要援助又需要多久?
  是故齐国内部争吵的五月的时候,齐侯就派出了三波使者分别前往邯郸、咸阳和彭城,试探一下各方的态度作出有利的决定。
  ……
  秦国新都咸阳。
  年迈的吴起躺在床上,沉疴难愈,垂垂老矣。
  秦君跪坐一旁,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臣,心生悲凉。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
  这个道理秦君很明白,这个曾经名动天下提三万之师莫敢当者、食人炊骨士无反北之心、一战夺西河再战定大梁的无双之士来到秦国后,似乎并没有领兵打出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战。
  可他的功劳,却远比在魏国的时候更大。
  出将入相,变法图强,十余年间,秦国有了一支只听命于君王的军团,训练得法、纪律严苛。
  西河之战,这老国士也早就说了,魏国已经被墨家削弱成了这个样子,秦国许多大臣都可以带兵战胜魏国了,而他因为当年的誓言是不可能亲自带兵去攻打曾是他一手训练出的魏武卒的。
  吴起则忙于让秦国向西开拓,稳定生产、开辟土地、征召士卒、获取马匹。
  秦国向西开拓的这些年,没打过一场数万人的大仗。
  火枪、马镫、铁甲、铁器、纪律、改良的车战防守战术、土豆玉米等高产作物……秦国向西开拓几乎是一路平推,一两千骑兵可以追着数万人的原始部落狂奔逃亡。
  这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可以惊动天下的战功。
  这种平淡中,秦国新建了四个县,收拢了十余万人口,扩大了百万亩耕地,将势力和屯垦政策推进到了猪野泽周边。
  这个此时的天下排到前三的大泽地处后世的武威附近,也是后世河西走廊得以开拓的重要水源地。
  秦人在此屯田开垦、收拢游牧之民垦荒种植,伴随着西边的贸易,这里逐渐富庶起来,也成为秦国西进的前进基地,并且成为了秦国实际控制有效统治的最西边。
  更更西边的一些部落也开始臣服于秦,不敢轻动,使得秦国可以抽调更多的人口兵力向东扩张。
  这一切都是无名之功。
  而此时立下这些无名之功的老臣已然是油尽灯枯。
  “天下已乱,秦将奈何?”
  秦君如此询问,吴起反问道:“君上可知,灭楚一战难在哪里?”
  这一点也正是秦君想要知道的,与魏一战,秦国虽然获胜,但似乎想要一战灭魏也极难。
  可墨家一战灭楚,平定江汉,这使得秦君极为担忧,心想难不成双方的实力差距已经大到这种程度了吗?
  秦国的新军用的是类似于楚国新军的体系,虽然秦国有别出心裁的燧石枪,但是这种燧石枪过于沉重而已不能够装备上矛头作为短矛使用,所以秦国的军团还是采取火枪手和长矛手混编的模式。
  只不过因为这种燧石枪虽然沉笨,但是比起不能靠的太近的火绳枪而言可以排的极为密集,使得火力比起火绳枪加强了数倍。
  于是秦国以长矛手作为辅助、代替了历史上秦弩的重燧石火枪作为主要输出、马镫骑兵掩护两翼,采取矛手防御掩护火枪手输出骑兵侧翼突击的战术。
  西河一战,威力尽显,但仍旧经过苦战才获胜,至于之后攻占魏国全境更是显得有些遥不可及。
  对比之下,墨家一战灭楚的战果,使得秦君大为紧张,这关系到秦国之后的战略决策。
  吴起见秦君面色凝重,轻咳几声挤出了笑容道:“君上勿忧。”
  “楚国大臣权重、封君心私、政变才起,以泗上的军力和训练,提七万之师灭楚,以我观之,泗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不下十余人。”
  “莫说泗上,便是秦地,若代泗上六指为帅灭楚,战而可胜的也不下十人。灭楚之事,自开战来,便在意料之中。”
  “楚、魏不同。”
  “魏已变法,君权集中,封君少而权轻,民众编为什伍,西河险峻据而野战,虽不能胜秦,却也政令统一。”
  “灭魏极难。可一旦击溃了魏国的所有野战主力,那么魏国灭亡也极为简单,而且复国也难,西河顷刻便可为秦之一郡。”
  “楚国……分封太重,一战败则国可灭,只是灭亡之后却可能容易复国,而且难以统治。”
  “灭楚之难,不在于灭,而在于治。昔者吴楚之战楚曾灭国,一战而复,又有何用?”
  这番话算是让秦君稍微宽心,听起来双方的差距还没有大到天人相隔的地步。
  吴起在魏国的时候就和楚国打过一次,那一次直接攻下大梁顺便搞死了一大堆的封君,在吴起看来就楚国那个军制,他真的可以做到提五万之众灭楚。
  所以楚国这些年变法没变成,墨家击溃了越国水军之后忽然西进攻楚,吴起便已经断定,楚国完了。
  墨家灭楚,遣派了精锐野战之兵将近七万,这是吴起所羡慕不已的。
  秦国太穷了,纵然这几年变法图强,可是土地气候这不是变法能改变的。
  农业发展了,人饿不死吃饱了,可是生产力的极限也就是那了。
  对于泗上动辄出兵五万、七万之类的消息,吴起只能苦叹。
  三万常备军吊打十万农兵,这是吴起早就有所推断的,之前作战动辄出兵十万,可这能能打的也不过一两万,剩下的不过是后勤辎重民夫之类。
  秦国也就幸于向西开拓而且垄断极西之地的贸易,这才将将能养一支五六万的常备军,这已经是极限了,就现在秦国的财富根本不可能像泗上那么恣意地随时可以组织武装起来那么大规模的、有纪律可以作战的军队。
  吴起宽慰了秦君,但在宽慰之后,有件事必须要说清楚。
  “君上已经知道了楚国易败却不易治,可墨家这一次为了灭楚,显然是提早准备了十几年,大量的墨者精通楚语,一入楚地立刻设置郡县、变革土地,这才是其可怕之处。”
  “君上便是有机会一战灭楚,难道可以迅速在楚国设立郡县而统治吗?可有那么多的官吏?可有那么多的财富铁器可以收拢民心?”
  秦君默然,长叹道:“泗上富庶,天下皆知。棉布几十倍于我、粮食十倍于我、铁器百倍于我,这是不能够相比的。”
  “财富既多,便可以兴办学堂,以求人人为士,这也不是苦寒之秦所能比的。”
  “更可怕的是其心思缜密,只怕灭楚之事早在十余年前就已定下,不然何以能够战而胜之便能统治?”
  吴起亦是叹息道:“江汉之地尽归于墨,三年五年之后,凭泗上之财力物力、江汉之人力,又可以再扩军五万,天下谁人能挡?”
  秦君点头道:“我也正为此事担忧,墨家治国执政之术,远胜于诸侯。又富庶多物,识字之士冠绝天下,若其得楚,天下必归于墨。”
  “你的意思,是一定要干涉墨家?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是吗?”
  吴起哎了一声,许久才道:“君上攻占商地,此为妙计。商地不得,则墨家便可屯兵于商,扣问蓝田,直抵渭水。楚人已经完了,攻占商地君上仍旧可以救楚。将来墨家若败,又可以从商地而下入南阳宛地。”
  “君上所言,最后的机会,此言不虚,也非危言。若这一次不能够解决墨家、不能够逼迫墨家退出江汉……君上就可以考虑继续向西远征极西之地另僻封地为王的事了。这一次若不大胜,二十年内,必是墨家天下。”
  “即便大胜,也需后世三代子孙励精图治,或可一战。”
  秦君心中也有此意,他心头已有计较,并不准备继续对魏作战,甚至与齐、赵一同瓜分了魏国,而是也想要联络诸侯打压一下墨家的扩张,哪怕从地势上讲秦国很可能是最后才会被波及到的。
  然而吴起这番非是危言耸听的话,却让他顾虑重起,以此言论,似乎吴起对于诸侯合力一战而彻底解决整个墨家并无信心。


第二百零三章 上中下三策
  齐侯遣使一事,秦国上下也有不同的意见。
  三十年前,秦国地处西陲,自献公之后向西开拓再到失去西河,实际上秦国一直是关起门来自己玩,很少和中原诸侯有太多的联系,中原诸侯会盟什么的一般也不会招呼他。
  这些年广开求贤令,加上泗上墨家崛起一直在坑魏国,这就使得在魏国西边和魏国割舍不断干系的秦国从新回到了中原诸侯的视野之中。
  其实齐国已经很久没和秦国联系了,这一次齐侯遣派了使者与秦商谈,难免有些心急,暴露出了齐国的一些想法。
  诸侯合力反墨,秦国不出面不行,因为秦与三晋之争哪怕主观上不是在帮墨家,可实质上就是在帮忙。
  不过这个三晋同盟也不见得多么稳固,如果利益足够,哪怕是和魏国关系最好的韩国,也会加入到齐国构想的瓜分魏国的这场盛宴之中。
  秦国大臣们也是分成两派。
  一派认为,只要赵、齐出面,彻底废掉魏国不成问题。趁着墨家现在正和楚、越作战还未平定的机会,得到西河、染指上郡,可以实现秦国彻底从西陲走出去的梦想。
  另一派则认为墨家的势力与日剧增,一旦吞楚灭越后,墨家在南方的布局就连成一片了。南海、南郑、闽、吴越、徐州、荆州……而且墨家的道义又是反诸侯反贵族反世袭的,这是一场道义道统之争,不进则退、不胜则亡,所以现在应该和各国交好,全力反墨。
  秦君举棋不定,心虽有所属,但还是想要听听吴起的意见。
  他由是问道:“以公之见,这一次若是诸侯合力反墨,也是难以一战平定毕其功于一役的吗?”
  吴起摇摇头,思索片刻,慎重道:“即便武王复生、太公摇旗,孙武子伍子胥统制大军,也不可能一战平定毕其功于一役。”
  “昔年我亡秦之时,曾过泗上。那是泗上之富庶,便胜于今日之秦;泗上之兵卒纪律以及利天下之心,今更胜昔。”
  “以我观之,这一次诸侯合力所能争取到的最大的战果,也就是墨家退出江汉,以鄱邑为界。泗上之地,诸侯一寸都得不到,一旦墨家退入泗上据守,非五十万兵卒辎卒征战三年方有可能,然诸侯各国若是征召五十万,三年后国内怕是要都饿死了。”
  “而且,越国亡定了。这便是诸侯联军这一次所能取得的最大的胜利。”
  这个答案可以说是相当的悲观,秦君以为的大胜,是不止把墨家赶回江汉,还要让泗上受到重创,虽不说是彻底灭绝为焦土,但至少也可以让泗上四面被围,丧失一切对外进攻的能力。
  然而吴起的回答却截然相反,他判断这一次诸侯联军若是能复江汉之楚,就算是最大的胜利了,而且这还得搭上一个越国。
  秦君明白秦国和泗上有差距,却没想到差距会是这么大。
  “那么齐人这一次瓜分魏国之策,于秦何利?”
  吴起再度摇头道:“于秦无利。”
  “看似秦能得西河上郡,然而墨家的实力在增加,纵然魏灭,赵齐韩瓜分魏地日强。”
  “届时墨家兵屯商於,北上可攻西河、西进可抵蓝田。赵齐韩各怀心思,反倒给了墨家各个击破纵横外交的机会。”
  “原本秦处西陲,与墨家不战不攻不和,中原愈乱,秦人愈强。若是瓜分了魏国,但凡有风吹草动,秦就要出兵与墨家对峙。”
  秦君正欲反驳,吴起反问道:“敢问君上,若墨家经鲁关上洛,到时候秦是否出兵援韩、周?”
  只一问,秦君就明白过来。如果不管墨家反倒是趁机瓜分掉魏国,那么一旦墨家北上攻韩,秦国就必须得要出兵。
  到时候秦国的外交政策能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唇亡齿寒,而非是远交近攻。
  吴起又问:“西河虽险而大,却不知与江汉南阳如何?墨家居徐州,已然天下无可敌者,若再得荆、扬二州,区区西河岂能与荆、扬二州相论?今已不敌,将来墨家增势十、秦人增势一,今后何以战?”
  吴起再问:“南郑之南为巴蜀。墨家若得荆州、灭吴越,又有南郑之军,南西对进,巴蜀必不能敌。”
  “数年之后,天下诸侯所面临的,不是现在的泗上墨家。而是以南郑、汉水、大别、淮水一直到兖州汶水以至东海为界的墨家。九州之地,其有九四;九州之富,恐其三二,今后何以战?”
  “齐侯愚昧只知小利,就齐国现在的局面……纵得魏地,又能如何?数年之后,墨家若以灭楚之势全力攻齐,两月可定,到时候就算我等有心救援,不说辎重后勤与消息传递,便是当日即知,两月之内可能抵达临淄?”
  秦君缓缓点头,明白了吴起的意思,一旦这个局面形成,这就不是东攻而西救的局面了,而很可能是墨家四面出击,诸侯自顾不暇,最终被各个击破。
  见吴起是一心准备联合诸侯压制墨家的,秦君又问道:“那如此看,这一战将会如何?”
  吴起反问道:“君上是想站在礼法道义的天下去看结局呢?还是要站在秦之一国的角度去看结局呢?”
  秦君笑道:“我为秦君,自是于秦之一国。我非孔丘为礼而奔波,我为国利而战。”
  吴起道:“正该如此。那么若以秦之一国的角度看,此战便有上中下三种局面。”
  “上局,诸侯于西大胜、东边齐人能够守住自己的疆土,墨家退出江汉之时,我军立刻退兵,不与诸侯一起围攻泗上。”
  “遣派大军,从上庸、褒谷、武都三个方向,集全国之力,攻破南郑,借而灭蜀。”
  “占据商於,索贿丹阳,东进夺函谷、崤塞,发展生产,变革法度,静观天下之变。”
  秦君细细一想,点头称赞道:“上局大善。那中局如何?”
  “中局……中局则从齐分魏之议。趁机得魏之西河上郡,以待将来。若是墨家分裂、内乱、腐朽,将来或可胜。”
  秦君骇然,上局的局势如此之好,不想中局就是一个只能依靠墨家自己犯错才有可能坚持下去的局面。
  他冷静了片刻,小声问道:“那下局呢?”
  “若下局,则两年之内即可准备后事。”
  “秦与韩赵魏和解,联合出兵救楚,战墨家与汉水,战而不胜,长期对峙。东线墨家主力战胜齐魏韩赵联军,饮马黄河,兵临洛邑,天下大势已不可阻挡。”
  “所谓后事,便是和墨家谈,承认墨家承大禹之志安定九州,自让雍州。秦人昔年可以从琅琊迁徙至雍州乃有今日为诸侯故事,今日也可从雍州西迁至富庶之地为王。”
  若非逼到极点,没有人会选择迁徙万里,秦国百姓不会主动选择背井离乡。
  但是墨家对待贵族的态度,在这一次灭楚之战中展现的淋漓尽致,毫无妥协的可能,那么秦国贵族们就必须要留一条后路。
  这后路可能凶险、艰苦,可比起数百年积累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比起血统出身竟然要和庶民平等的绝路,终究还有一线希望。
  吴起早就说起过这个问题,也说起过秦国的局面其实很难看,如果没有墨家搅局,秦国励精图治先夺西河再下巴蜀,天下无人可争。
  泗上崛起之后,已然是提前布局,使得秦国只有出西河一条路,可出西河就意味着墨家的力量也在增长,反抗墨家的诸侯贵族的势力正在内斗,故而极难。
  这些年前往极西之地贸易的人很多,也知晓越过一片荒凉之后,那里有适合耕种土豆玉米棉花小麦等作物的上好土地,也知道名为巴克特拉的波斯国极东诸侯孱弱不堪。
  若以昔年国野之别的殖民之法,历经数世,必可立足,况且火药铁甲等技术可以碾压,非不可能。
  但秦君听出了吴起的上中下三种局面其实对应的是两个选择。
  要么出兵反墨、要么瓜分魏国。瓜分魏国长久看是不利的,然而这偏偏似乎竟然是最不凶险的一条路。
  而出兵反墨,一旦不能够将墨家赶出江汉,那么就要面临最坏的局面。
  可这局面,又是无解的。
  如果魏国的主力野战军团还在,那么将墨家赶出江汉的几率其实很大。
  然而魏国的主力军团刚刚被秦国消灭,可若是不灭西河卒,墨家也不会趁机灭楚,灭楚之前秦墨算是某种程度的盟友,灭楚之后立刻就要成为敌人,原本的敌人反而成为了盟友,如今魏国这个“盟友”现在还有多少气力?
  到时候驱逐墨家出江汉的主力,就得是秦、韩、魏、赵。而东方的齐国,又岂能是以一己之力攻入泗上的?必要赵国全力支持,可赵国又能支持多少?韩国分身乏术,分兵之后江汉之战又有多少优势?
  以吴起估计,墨家在江汉地至少有七万大军可以野战,还有万余水军,野战全灭的可能性能有多少?
  而且江汉地区墨家一下子涌入了那么多的墨者,又带去了那么多的铁器农具种子,最多两年,怕是又可以拉出数万大军,持久作战各国必不能敌,也就是说只有速战的机会。
  要么胜得巴蜀临南阳险西河长久对抗,要么五年之内就要准备全力西迁。着实难选。


第二百零四章 赶走
  秦君思虑许久,终于定下决心,道:“昔年武王伐纣,若不胜则灭矣。今日之事亦是如此,若取中策,则无非是延缓二十年灭国之虞。墨家势力日成,恐难内乱,不可寄希望于墨家犯错。”
  话是这么说,可做起来却还有很大的困难。
  现在秦国可以集结兵力,沿着丹水而下,经商地猛攻丹阳。
  这样可以紧挨着大后方,粮草运输方便,也可以集结更多的兵力。
  但这么做的前提,得先会盟,解决西河的争端,使得周天子出面,以维护尊卑礼法的大义,让魏韩赵一同出兵才行。
  若不然秦国在丹阳和墨家作战,三晋却出兵夺回西河,那秦国所做的一切可真是为他人做嫁衣了。魏韩不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
  泗上,彭城。
  宴会厅内,墨家高层和被俘的楚国贵族们济济一堂,上有酒宴,下无乐舞。
  众人跪坐于地,分餐而食,唯一案几。
  楚王良夫面无颜色,却也不惧怕,只是闷闷饮酒,旁边贵族也多沉闷。
  适于上首,推盏遥致,慢啜一口,悠然道:“廿余年前,我曾赴郢,那时子墨子尚在,你才襁褓之中。”
  他这句话让被俘的楚国君臣有些不满,听起来仿佛是一种站在长辈的角度和小辈聊天的语气。
  可他偏偏有这个资格。
  上一代的人基本老的老死的死,这天下实在没有几个了。
  魏斯、赵籍、韩虔、熊疑、墨子、禽滑厘……这些年老去了许多人,二十余年前偏偏适的确去过郢都,也的的确确和楚王曾面谈过。
  可这话里,让楚人隐隐听出了一丝讽刺。
  楚国左尹哼声道:“此为国宴,非是乡饮。乡人无礼,故以齿尊;贵人有礼,分以君臣。昔年燕侯相送齐桓,齐桓以非天子国君不出境为由,送五城与燕……”
  只有不知道礼数的乡野贱民才会用年龄来选择尊重与否,而真正有礼数的贵族讲究的是血统。
  适懒得反驳对方的话,笑着摇摇头转而说道:“昔年列御寇曾讲过这样一件事。”
  “说是昔者孔仲尼游泰山时,遇到九十多岁的荣启期。老人非常快乐地‘鼓琴而歌’。”
  “仲尼就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快乐’?”
  “老人回答说,我快乐的原因很多啊!天生万物,以人为最尊贵,我有幸生为人,是第一快乐之事;人又分为男女,男尊女卑,而我有幸生为男人,是第二乐事;有的人一生出来还在襁褓之中就夭折了,而我都活九十多了,这是第三件快乐之事啊。”
  “我们墨家是不讲男尊女卑的。但我们确信天生万物以人为本,而你们如今也比多少人活的年岁都久,饮酒作乐不劳而获,你们为什么要怏怏不乐呢?”
  他也没指望楚国君臣能够来一句“此间乐不思荆楚也”之类的话,而是想借此机会和他们说一些事情。
  楚王良夫亦是冷笑道:“此皆列御寇的重生无欲的道理,我不曾知道,原来墨家的巨子竟然尊从列子无欲之学。”
  “若真无欲……哼哼,昔年你去郢都之前,不过是鞋匠之子。贵贱有别,尊卑有序,一鞋匠之子,竟然能够与父王谈笑,已然是坏了礼法规矩。”
  “天下之乱,乱就乱在了尊卑无序,使得人有野心。鞋匠之子亦可为一方诸侯,天下如何能定?”
  适仰头大笑,许久才道:“野心二字,最是难得。”
  “我幼时曾求学于二夫子,夫子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那时候我还小,并不知道天下的道理。”
  适的两个根本不存在的夫子本就是天下之迷,他这么一说,哪怕是有亡国之恨的楚国君臣也都目视着他,想要从他那里听这件事。
  “那时候,唐汉先生曾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海外不可知之国,曾有一富贵之家,名列大夫上卿。家有婢女,此婢女生而为奴,却做公子贴身之婢。其公子不喜尊卑,是以如姊妹待那婢女,久而久之,婢女以为自己竟和公子平等。”
  “某一日,此婢女跌碎了……”
  讲到这,他想起来之前还未有扇子,于是将扇子换为了玉佩,道:“此婢女跌碎了公子的玉佩。公子其时心情不好,于是数落了几句。若在旁人家中,此等婢女必是已经被打死辱骂的,可这公子自小就当婢女如姊妹,故而此番辱骂竟让这婢女怒而反斥。”
  他讲至此,已经有不少在场的楚国贵族冷笑不已,均想怨不得那两个老夫子能够教出这么一个野心勃勃不知尊卑之辈,原来自小就讲过这样的故事。
  这婢女竟不知感恩,若在别处,早已处置。她居然还怒而反斥,当真无礼。
  更有贵族心想,果然贱人皆如此,只畏威而不怀德,你越是对他好,他反倒蹬鼻子上脸,竟然要到不知尊卑的地步;若是自小打骂,莫说被训斥之后居然反斥,便是当初跌碎了玉佩便已经自缢了,何至于有后来之事?
  适没有继续讲那番诸如“物的存在就是为了有利于人”之类的道理,而是戛然而止,就着这个不曾讲完的故事道:“那时候我还小,自小也以为尊卑有序理所当然,做婢女公子已经善待了你,你居然还不知感恩?”
  几个人看向他,心想原来你曾也这样想过,可恨那两夫子居然遇到了你,若不然你也会是个知道尊卑秩序的人,何至于有今日之乱?
  适似乎在回忆什么,许久后才道:“这个故事很长,后来夫子又讲了很多,我也听了很多。本来,我不喜欢这个婢女,因为这个婢女仗着公子喜欢,与公子平等,却轻视比她更低的人。”
  “但很久很久之后,我忽然明白过来。那是个奇女子,从懵懂茫然地觉得人应该和主人平等,到感觉到天下尊卑有序生来不平等而要为打破这种不平等奋起……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也不是一个人所能领悟出来的。”
  “时代局限之下,若能隐约觉得,有资格和主人平等,那便是奇女子了。”
  他顿了顿,又道:“后来,夫子又讲了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的人都是男人。说是某日一王巡游,一农夫视之,见其华贵气势,感慨道,大丈夫当如是。后此人戍边,途中遇雨,失期皆斩,于是高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斩木为兵,揭竿而起。”
  “我听闻这两个故事,每每所想,那女子与这男子,竟是一样的气质。你可为王侯,我亦可为王侯,难不成那男子为王侯之后,便和下面的人平等吗?到头来和那女子一般,也是期待着对上平等而对下尊卑。”
  “其实是一样的道理。想要向上和主人平等,这本身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天下的规矩不对。可是从隐约觉得该和主人平等到觉得尊卑有序的制度不平等,本就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不能苛求太多。”
  “当制度就是尊卑有序理所当然的时候,以卑而至尊的野心,本就是合于天志的。”
  “而墨家,则要开辟新的天下,不是要让我们这些曾经卑贱的人成为新的王侯将相,而是希望天下之间再无尊卑,人人平等,均分其职,各事其喜,能者多得,贤者治政。”
  “于那是,曾经被称作野心的野心也就不再存在。不要说我们皆是野心勃勃之辈,我们才是真正让天下再无这样野心的人。”
  “孔仲尼奔走天下,以为礼崩乐坏,大夫有野心则弑上卿、上卿有野心则弑君,他想要终结这乱世。”
  “子墨子奔走天下,以为礼皆愚昧,若天下贤者为上,选诸侯天子以为民之仆从,也是想要终结这乱世。”
  “终究,孔仲尼的路走不通,尊卑有序之下却求人人为君子恪守本分,这是南辕北辙。我们的路,走通了,于是诸位今日在此饮宴,却不是我鞔之适被你们车裂而死。”
  楚国君臣听不下这样的道理,却也无法反驳,只是沉默。
  适看了一眼熊良夫,进而言之:“天下纷纷,黎民苦痛,唯有九州归一,方能安定。”
  “墨家承大禹之志,栉风沐雨只为天下苍生达于大同,兼爱同义,交相得利。”
  “待九州归一之时,唯有劳者得其食,贤者各尽所能,各得所利。届时九州,不养废物。”
  “毕竟,税赋出于天下民,天下民又岂愿将劳作辛勤汗水所得的赋税用来供养不劳而获的蠹虫?”
  “天下民众又不是你们的爹妈,没有义务养你们的。”
  “是故今日设宴,还请诸位仔细想想将来的日子,你们可愿意为九州大同出一份力?你们能做什么?可做什么?有什么样的才能?”
  他巡视一周,见众人无人回答,适摇摇头道:“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既为君子,必知鼓乐,又知文史。”
  “昔者墨家非乐,子墨子以为,王公大臣耗尽民脂民膏,只为自己享受,民众却吃不饱穿不暖,所以非乐。若有一日,民众吃饱了、穿暖了,总归还需要鼓乐的享受。”
  “你们若有鼓乐之才,何不去教授鼓乐,娱乐民众,以食己力?”
  楚王勃然作色,也顾不得此时身为阶下之囚,大喝道:“士可杀!不可辱!我既被擒,你要杀便杀,何以辱我?让我与那些乐师优伶为伍,不若死!”
  适哈哈大笑道:“原来这是侮辱?自食其力竟是侮辱,做蠹虫竟不是侮辱?也罢,之前我们也曾说了,你们可以远赴九州海外。虽说礼法制度已经阻碍了九州之民,但于外面刀耕火种之辈,仍旧还算是进步一些。你们再想想,若是真的以为自食其力便是侮辱,那便是道不同不相谋,便送你们去九州之外。”
  他刚说完,楚国大臣之中却有人站出来道:“我愿留在九州,自食其力。我通乐理,愿从鼓乐之职。”
  这贵族起身,以袖掩面,不敢正视楚王与其余大臣。
  适笑了笑,与一众墨者举酒以祝,随后又祝楚王等人道:“地方我们已然选好,在南海极难极西之地,地处河口。面临大海,炎热潮湿,多有土著猎于丛林。”
  “九州之事,与你们再无关系。天下之定已成必然,我们也不需要你们劝降那些仍旧顽抗的楚人封君。谨以此酒,做送行,先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你们若做不到,那便是你们无能。九州不养废物,比起你们祖先筚路蓝缕之时,你们如今要强得多,希望你们不是废物。”
  “你们所去之处,胥馀丛生,当地土人称之为胥馀密布之地。九州之民当可借给你们一切铁器、种子、火器,只有一样,将来九州之民落遇水你们必要救援,若在那里居住也必不可推辞,世代修好,不得违背。酒宴之后,会有契约。”
  胥馀者,椰子也。本为比干之名,后世汉赋曾言“留落胥馀,仁频并闾”,便说的是椰子和棕榈,以比干之名做椰子,大约是因为比干是被剖心的,而吃椰子也是要剖开的。
  楚地与南,也曾进贡见过椰子,众人闻言,知道那里怕是要炎热湿热的多,可念及留在这里要承受的侮辱,终究没有人再站出来掩面而欲自食其力。
  适则想,西北地方太破,入不敷出,一旦海运进步,陆上丝绸之路就废掉了,必要荒芜。将来待技术进步慢慢开拓不迟,日后九州的开拓方向必是南海与东北,只要不让渔猎游牧之民占据可耕种的土地转为农耕游牧渔猎混合的族群,火器已出,边境无忧。
  倒是南海海外,民众现在必然不肯迁徙,那里艰难苦困,比之九州要差得远,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这些楚国贵族都扔出去,让他们在当地开拓。成了就成,日后贸易;不成的话也就是和当地融合,学会耕种,可做将来的据点港口;实在要是无能死在了海外,那也比强制迁民要强。


第二百零五章 战略构想
  饮宴之后,便签了一份契约,也算是给民众代表一个交代。
  按照墨家的道义,是没有善待王室的义务的,也没有什么三恪延祭之礼,所以不可能花钱养这些废物。
  毕竟楚王是走投无路投降的,又不是泗上大军一到就主动顺应天志的,这其中的区别不言而喻。
  这些钱无非就相当于对外移民,只不过移的是贵族而非庶民,也是为了越来越兴起的海上贸易能够在将来有些港口可以停留补给。
  第二日一早,彭城便召开了一次级别很高的会议。
  “经此一事,与各国诸侯贵族都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了。剥夺封地和封建权利,送到海外再度开拓,这对他们而言是不共戴天之仇。”
  “这场仗肯定是要继续打下去的,最坏的打算我们已经做了,并且也一直是以最坏的打算去考虑的,料敌以宽嘛。但现在看来,局面还是很有利于我们的。六指在江汉处置的很好,一场很大的胜仗。”
  适丝毫不避讳对贵族这么做等同于自绝于和贵族妥协的可能,也不讳言这么做将来的局面会极为残酷。
  不过已经撕下了面皮,也就不必再讲那么多。
  “齐侯派人来探我们的底,反倒是告诉了我们一件事,那就是齐国内部现在仍旧举棋不定。是趁机向西瓜分魏国苟延残喘?还是拼死一搏破釜沉舟与我墨家一战?”
  “依我看,这没有什么意义。”
  在他的示意下,参谋部的人来到前面展开了一张山川地理图,上面大致标准出了山川河流和城邑,这是墨家这些年用最原始的经纬法和三角法测出的应该是此时最为精确的地图。
  适与众人道:“参谋部是要料敌于宽的,我们就按照最坏的打算去考虑。就籍使诸侯团结在周天子的号召之下,全都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完全没有勾心斗角完全一心一意灭杀我们的情况去考虑。”
  参谋部的人便在众人面前讲解了一下最坏的可能。
  按照参谋部的预想,各国想要决战,至少也要在半年之后。
  现在的局面是这样的。
  江汉已得,兵抵南阳,基本上控制了伏牛山南麓。
  中线的话,墨家维持在淮河一线,六指那边与南郑、南海和徐弱等人会和后,撤回了三个师的兵力,攻取了申、息等地,使得整个淮河防线已经成型。
  参谋部的人指着地图上的现在还被楚国封君控制的城邑道:“如果诸侯出兵需要半年时间,那么这半年时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集结兵力,再打一场大仗,夺取……”
  地图上标注的都是一些楚国的城邑,就是淮河以北的一些重要城邑。
  包括寝、巨阳、上蔡、象禾等诸多城邑,也就是大约后世的阜阳到驻马店一线。
  “一旦夺取这几座城邑,一则可以稳固淮河防务,二则可以勾连淮水与南阳,绕开大别山、桐柏山,勾连南阳。”
  “三则一旦将来诸侯联军来攻,这里作为中线,既可以支援,又可以威胁诸侯联军的侧翼。”
  “我们需要在三个月之内,攻取寝、上蔡,与我军驻楚军团会于象河关。以求在诸侯联军出兵之前,将东西战场在进攻上连成一片。”
  众人的目光在一处名为象禾的楚国城邑上停留了一下,均点点头。
  如果只是为了防守,现在东西两线已经连为一体了,可以说秦岭、襄樊、桐柏山、淮河一线,属于经典的南北对峙防御一体的体系。
  这是比较保守的打算,但现在看来应该再主动一点,那就必须要取得阜阳到驻马店一线,才能够在战略进攻上使得东西连成体系。
  这一战的确要打,而且要尽快打,这样就可以形成一个互相支援而非各自为战的战局。
  象禾邑地处楚国驻马店长城的关键处,是由北向南进攻的关键点。
  进可以威胁到楚国的方城、叶县等重要封君的大邑;退可以使得北方诸侯的联军无法直接越过伏牛山会和于南阳。
  西接南阳,东接宋地。
  最坏的情况下,半年后秦国可能从商於方向进攻丹阳。
  剩余的魏军配合韩军,以及周天子的天子之军,兵出鲁阳,联合当地的楚国封君的剩余力量,攻取鲁阳鲁山,向东进方城、叶城,攻打象禾,从侧面威胁宛城南阳。
  韩军也可能派遣一支精兵翻越伏牛山,直扑南阳。
  中线的话,韩军和赵军以及郑地的楚国残余力量用以维持中线,迫使墨家的中线军团不能去救援南阳,也不能支援泗上。
  中线虽然不攻,但却可以固守又做威胁,只要不主动出击,墨家中线大军就只能选择对峙攻城。
  北方河套、高柳等地,最坏的打算是赵国联络燕国、东胡、林胡、娄烦等夷狄,四面围攻,赵国可以抽出兵力南下。这种事诸侯绝对做得出来,引夷狄之兵攻击敌人,这于诸侯而言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没有那么多真正信奉夷夏之义的贵族。
  南郑之地,要提防巴、蜀、秦的围攻,南郑一定要守住。
  越国那边,越国根本无力北上进攻,没有水师,就算渡江而来,一旦被掐断补给后勤,就越国现在的战斗力,当地的地方军团就足以抵挡,越国的威胁可以不用考虑。
  东线应该是最为关键的,齐国肯定是要兴兵向东,与韩、赵的主力配合,经宋国方向沿着丹水、睢水方向进军。
  不将主力合兵,各国不敢轻动;而若合兵,齐国就要做好墨家再度攻入腹地的准备。
  这样计算下来,各国的军力其实有限,而且不可能全部集中到一起。
  不只是后勤的问题,而是秦国不可能把兵力都集中到大梁附近;齐国也不可能劳师远征将兵力集中到洛阳以南。
  如此一来,兵力是可以计算的。
  南郑地区有军两万,地形的原因,加之巴蜀落后于中原太多,并不能形成有效的威胁。
  秦军可能从武都方向进军,但是因为后勤道路的因素,兵力不会太多,南郑足以守得住。
  丹阳方向,秦军野战兵力最多七万。
  如果半年之后进攻,六指就算将南郑之军放归南郑,手中可用的野战兵力还有南海的部分军团,再加上一部分楚人新军,依旧有至少七万可战之兵。
  如果能够有效地调动敌军,在丹阳固守的同时,吃掉韩国绕过伏牛山的兵力,那么甚至无需退守襄樊。
  假使齐、韩、周、魏之军齐头并进,既不冒进也不落后,在数百里的范围之内竟能够如有臂使,大不了退守襄樊,借助水军优势和江汉地区源源不断的新军进行抵抗。
  中线的话,墨家只需要大约两万的兵力,就可以牵制住魏韩楚作为策应和威胁的中线军团。
  东线,齐国在能守住本土临淄不惜死掉最后一个齐人也要捍卫旧规矩的极端情况下,可能会在大梁方向集中六万到七万的野战兵力。
  加上韩赵之军,最多十二三万,假使这部分军队齐头并进,墨家在泗上也可以动员十二三万的兵力进行决战,包括宋国的几个师。
  到时候以放弃商丘向后退守、迁徙民众坚壁清野的方式,只要抓住机会破其一部,就可以各个击破。
  就算最极端的情况进行最终的决战,墨家也不惧怕,退守到彭城沛邑一线后,利用当地的地形优势和内线作战的兵力优势,足可以击破。
  而且在此之前,一旦发现齐军开始向西调动,就可以直接对齐宣战,利用骑兵和精锐部队快速机动到济水地区,在齐军和魏、韩、赵军会和之前,歼灭掉齐国主力。
  哪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泗上全面动员决战的战斗力,根本不是各个诸侯所能够想象到的。人没经历过的事,便无法想象。
  最坏最坏的可能,南郑丢了;高柳河套等北方边关被赵国、燕国勾结东胡林胡娄烦给屠灭,也就如此了。
  无非是西线据守襄阳、桐柏山、淮河一线。
  讲完了最坏的可能,适便道:“是故我说,齐侯这一次遣使实际上毫无意义。”
  “在东线我们有绝对的优势,齐国不敢单独攻入泗上,因为他只能走三个方向。”
  “莒城、琅琊、东海一线,深入我境,孤军深入,是为找死。”
  “如昔年费国之变,经鲁国入泗上,和东线也相差不多。”
  “以及从运城、菏泽一带,经过我们经营了快三十年的城邑,这个……就算他有十万军,也是举步维艰,以堡垒对堡垒,我们炮多枪多人多粮多,这是最愚蠢的一条线。”
  “所以齐国的想法对我们毫无意义,而且我们已经高举了反对旧制度的旗帜,那就不要再妥协了,不然宣义部也难以转向,民众也会疑惑到底要怎么样。”
  “半年后诸侯若是联合,我们西守、东攻,只要击破东方的诸侯联军,就直接灭齐,齐国就是我们下一步的打算。”
  嗡嗡声响起,讨论了一阵,却又觉得这个看起来极为胆大的想法实现起来竟然并不难,之前若想灭一大国很难想象,可现在完全不同了,一旦东线诸侯联军战败,墨家是有把握短时间内攻破齐国饮马黄河的。
  内政上的考虑,齐国和泗上的经济密不可分,货币几乎统一,市场几乎统一,齐西南地区的群众基础非常好,东部和中部地区齐国贵族和封地农夫的矛盾极大,而矛盾越大的地方对墨家而言越容易安定——在不启用旧贵族的情况下,土改丝毫没有压力——泗上的基本盘不是齐国贵族,革别人的命,那是完全没有阻碍的。


第二百零六章 后事与大势
  外部军事上的考虑,一旦在东线反击得胜,齐国实际上也就没有什么抵抗力量了,墨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用南郑和高柳云中做牺牲,来换守住江汉和东部扩张。
  齐国的军事力量虽然尚可,但都是些一次性的军队,一战消灭主力,剩下的就只能征召农兵了,战斗力可以忽略不计。
  而且最为亲墨的齐西南地区甚至可能会直接起义拒绝齐侯的征召。
  如果东线得胜,其实优先选择有很多个方向,各有优势。
  楚国剩余的城邑,可以直接稳固淮北中原一线,而且可以直接兵临郑地,那里的民众基础也不错。
  魏国则是在东线失败之后,可能就真的连一点兵力都组织不起来了,加上情报上说魏击重病,估计要死,其实是最好打的。
  不过适的意思很明确,一旦东线获胜,不管其他,先打齐国。
  因为打了齐国之后可以慢慢吞掉楚国的剩余城邑,使得整个华北平原几乎大半在墨家手中。
  到时候如果高柳云中和南郑真的丢了,那也不要急。
  墨家坐拥太行山以东的华北平原大部、苏北、江淮平原、吴越之地、江汉平原,几乎九州的最精华之地都已经拿在了手里,之后的战争只要墨家不出现极大的错误,那基本上就是一路平推过去了。
  再者适也在为将来打算。
  火器和铁器时代的来临,以及就现在泗上的技术水平而言,最多百年时间,一切都会不一样。
  哪怕不用百年,只是现在,其实要担忧的外敌已经不需要考虑游牧民了,而是要考虑东北地区和河套等地。
  只要适宜耕种的土地拿在手里,不给游牧民和渔猎民转型为农耕游牧混合的机会,在铁器和火器之下,他们毫无胜算。
  甚至可能三五千人就足以扫荡草原建立殖民统治。
  丝绸之路沟通东西,一旦伴随着造船水平和天文学导航水平的进步,路上丝绸之路在铁路出现之前必然是要走向荒废的,诸夏的重心应该是向东南,控制东北,安定雍州,暂不出西域。
  财富足够之后,技术进步之后,可以用最小的代价轻而易举地解决西部的威胁,时间越久,西部荒漠草原与这里的技术差距就越大。
  如果将来打的特别艰难,那么墨家要做的就是稳扎稳打,沿着海岸向北再解决掉燕国,绕开太行山,对三晋形成三面包围,一点点地碾压过去,同时将东部作为统治的重心完善一个崭新的“国族”意识。
  当然,这种特别艰难的情况属于是很极端的考虑,齐国一灭,剩余魏韩根本撑不了多久。
  除了这种理性的考虑之外,墨家高层终究不是纯粹的理性的机械,他们也有自己等感性考量。
  齐国搞成这个样子,在整个天下的主流都是“授田于民、开阡陌破井田”时代下,齐国居然反向而行开启了加强人身束缚和封地统治,这不是偶然,而是和泗上工商业的发展有极大的关系。
  泗上生活水平远胜于别处,墨家高层心中都清楚,就是在吸四周的血。
  齐国中部东部的民众被困在土地上为封地主人无偿劳作,其根源是粮食和原材料泗上有极大的需求、而齐国的工商业被泗上挤垮之后需要购买大量的手工业品。
  从而形成了一种极为畸形的经济体系。
  墨家一直做得就是“实利归己、黑锅归人”的手段,既是要真的想要归天下于一、彻底放弃了非攻立国的想法,要定九州为一国,那么齐国这些农夫的苦难总归是要解决的。
  比起别处,他们过得太苦,这是出于“有志于天下芬”的感性。
  更是一种态度,一种表示泗上不会非攻立国而是要以九州归一一视同仁为打算的态度表达。
  反击先攻齐之事,便如此定下。
  之后的会议上,适力排众议,要亲自领兵打通上蔡、象禾、寝到符离的交通线。
  一个是为了会驻楚军团,另一个也是为了熟悉熟悉一线作战活动下筋骨,为之后的决战做准备。
  会上表决通过之后,适笑道:“既是如此,我看咱们也应该安排一下后事,以备不测。不是今后十年二十年的后事,而是今后百年的后事。百年之后,你我之中最年轻的怕是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百年之内或许还有人能够知道百年后应该会是谁执掌九州的大方向。”
  在场诸人于乱世之中,都是些重义轻生之辈,墨家不避讳生死,有些事总要提前定下。
  之后的三天,墨家的高层们开了三天的会。
  会上除了一些将来的安排外,最重要的就是两件事。
  其一,与宋国谈判,在让渡一部分财富的基础上,让宋公宣布退位让宋国并入墨家,宋地作为一个郡,墨家有驻军权和征收国税外,剩余的延续之前的政策允许各个郡县和其余学派执政。
  这一点不难,军权在墨家手中,经济上早已统一,实际上也就是走个过场,互相让步一下,在保留那些学派特殊地位的前提下统一一下,反正宋国的封建制度实际上已经基本没了,绕来绕去还是将来要走的路,无需像对楚一样还要进行一次扫清旧思想旧制度的大变革。
  其二,便是将来九州一统后,立国号为汉,星汉灿烂的汉、天上银河的汉。
  这和后世的汉是一个汉,意思倒也相近,只是更接近本源。
  后世的汉是因为封于汉水,而汉水之所以叫汉水,是因为其走势和天上的银河星汉一样,所以汉的本质不变,仍旧是天上的那条银河。
  墨家既说天志,又有了望远镜,自然是要抬头看天,适曾笑言知晓天志总有一天便是星辰大海,大海太近,是故起了这么一个汉的名字,众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
  十余日后,宋国,桑林社。
  才做了不到三年的信任宋公正在桑林社以宋公的名义做最后的祭祀。
  这一次祭祀没有提及天命之类玄之又玄的东西,而是用了天志天道。
  大意便是昔年宋国先祖商汤灭夏,不是因为和夏有私仇,而是夏桀残害民众,不能够使得天下得利。
  如今墨家继承大禹的遗志,想要终结乱世,使得天下安定,人人兼爱相亲,这正是先祖商汤的意愿。
  商汤的后世子孙无能,不能够知晓天志天道,没有能力让天下的百姓得利安宁。
  如今民智已开,民众能够明白如何对自己有利,已经不再需要一个世袭的统治者,所以商汤的子孙要将权力让出来,这才是真正继承的先祖商汤的意愿,先祖也一定会庇护子孙的做法。
  商汤灭夏之后,农具不过石头、兵器不过铜器,所以商汤的政策是符合当时的天下的。墨家是肯定了商汤在当时的政策的。
  但问题在于墨家有一个特别的评价,称之为“在”。
  哪怕是尧舜,在当时的政策是善政,但于现在已经不能算是善政了,因为已经不符合如今天下的情况了,却不能说尧舜当时的政策不是利天下的。
  商汤亦然。
  所以肯定当初,并不代表肯定现在,也不代表割裂曾经。
  是故宋公表示如今天下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模样,所以殷商的后裔不能够继续统治下去,愿意归政于民,以此祭告先祖。
  祭祀之后,宋公宣告退位,宣告所有的世袭权利作废,子孙后世皆为平等之民。
  他照本宣科地念完之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天下已然如此,纵然强盛如楚,依旧是那样的结局,更何况区区宋国?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不可阻挡,宋公觉得这样退位是最好的选择。
  父亲选择他继位,正是因为他平庸,没有雄心,以至于当年宋国之变后将有雄心的弟弟扔到了泗上作为质子去“学习”。
  整个宋国的军权都在墨家派出的“教官”手中,宋国用的是泗上发行的钱币,买的是泗上的货物,说的也是和泗上几乎可以通用的语言,用的也是泗上的那一套道义,这的确是最好的结局。
  否则的话,又能怎么样呢?一个师的宋国义师驻扎在商丘,从上到下宋国公族一点都不能控制,就算反对又有何用?
  加上诸子百家在宋国行政,宋公实际上早已成为了一个吉祥物。
  他继位为宋公之后,整日担忧墨家会“清扫一切蠹虫”,将他的一切都剥夺。一旦那样,他实际上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好在经过墨家的改造,宋国公族的经济基础已经完全改变。
  先是宋公将土地分配给民众耕种,承认了民众对宋国公族禄田的使用权,还有大部分已经被民众强制赎买归了私有。
  公族又驱赶了商丘城外的一些土地的民众,收回了使用权,让他们前往别处开垦,由墨家出这个钱,集中起来的土地宋公雇佣专门的人进行经营管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贸易、作坊等泗上行业的股份,这也是宋公今后的生计。
  经济基础的改变,使得墨家可以不和宋公计较,你既已经主动或者被动被迫地转型,你我之间又无私怨,那就可以放你一马,这和楚国君臣还不是一回事。
  至于说询政院大尹,那就是个屁,宋公如今还有利用的价值,询政院大尹屁用没有,因为询政院大尹可以推选,而推选之后询政院决定宋国并入墨家将来九州天下的一部分,需要宋国去桑林社祭祀一番却不需要旧的询政院大尹。
  宋国的事没有太多需要解决的,各地的情况虽然各有不同,但终究都已经在那场大战之后粉碎了旧的统治阶层,改变了生产关系,到最后总会殊途同归。
  宋公宣布退位,也就意味着墨家可以绕开非攻盟约,正式从宋国出兵,攻击楚国残余的城邑。


第二百零七章 其意在韩不在楚
  十余日后,楚国阳夏附近的一处堡垒。
  这是一座楚国花费诸多人力物力财力在靠近宋国的中原方向为了防备墨家西进中原修筑的典型堡垒。
  采取的是从泗上那边学来的棱角结构,覆盖了大量的积土用以防备炮击,每个堡垒都不算大,驻扎着大约两千人到三千人,配备有铜炮和火枪。
  阳夏周围一共有四个这样的堡垒,阳夏城位置很重要,故而楚国在这里修筑了很结实的城邑。
  阳夏以南是陈、西北就是许、向北便是楚国的榆关大梁、向西就是驻马店一带的楚国重城。
  如今楚国残余封君的兵力一部分在叶防备墨家的驻楚军团,另一部分由大司马率领,在陈之南的寝,威胁下蔡寿春等淮水重镇。
  宋公宣告放弃诸侯爵位后,适立刻带领了万余骑兵、三万人的步兵和大量的工兵炮兵等,经商丘补充给养、依靠农家在宋国西部的村社城邑补充民夫,直接包围了阳夏附近的第一座楚国堡垒。
  这座典型的棱角结构火药时代的堡垒耗费了楚国极大的人力物力,改进之后若是强攻伤亡及大,若是围困可能需要半年之久,看上去怎么也能够拖住墨家的主力。
  因为墨家的主力有个缺点,对后勤的需求太大,炮兵骑兵太多,不能够像是春秋时候的农兵一样带着干粮就可以转战南北。
  所以除非兵力足够多围而不打保护后勤,否则就必要全部拿下。
  故而楚国这一点算的很准,这种筑垒战术确实可以拖住墨家,使得墨家之前最擅长的偷袭包抄的战术无效。
  然而适听过猫和老虎的故事,他既然让楚、魏等国修筑这样的堡垒,自然有应对的手段。
  大军抵达之后,立刻就采取了墨家攻城的老三样。
  骑兵控制战场周边。
  步兵编织柳条筐装土。
  炮兵掩护。
  工兵挖之字形壕沟掘进,构筑靠近堡垒的新炮兵阵地。
  楚国吸取教训经验之后修筑的这种堡垒,不是不能攻下,但是这种围攻方式终究还是需要不少的伤亡。
  适自然是采用另一种办法。
  火药时代棱堡的最大克星是开花弹,因为士卒需要在堡垒上面防御。
  开花弹难度太大,原始简易的不是做不出来,而是每一次装填又得用泥土又得用蜡封住炮口,总之很麻烦,炮兵们不喜欢用因为很危险。
  但墨家有两样东西可以代替。
  木匠和矿业炸药。
  泗上的科技是畸形发展的。
  原始的化学工业用土办法已经建立起来,诸如酸、碱以及配套的矿用炸药工业;而需要时间积累的诸如材料、铸铁技术、镗刀等属于基础材料上的技术进步的就慢的多,这不是可以从零开始迅速实现技术飞跃的。
  就像是电学一样,看上去很高大上应该远落后于那些原始手工业,实际上搞出来一个原始电池、原始的转子发电机的难度,要比弄出一个可以挖实用形蒸汽机的镗刀简单百倍,更是远小于弄出可以铸造铁炮的铸铁工艺的难度……甚至小于弄出一个合用的宽幅织布机的手工业难度。
  所以泗上有比黑火药更好但其实很不安全的威力更大的炸药,但却没有可以使用这种东西的铁管铜管。
  有些技术可以飞跃,有些技术就只能从头开始积累。
  但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故而适之前为了应对魏韩楚在宋国周边修筑的那些堡垒,采取了迂回的办法——开花弹最重要的是弹,技术的进步只是为了把弹射到堡垒上,这需要铸铁工艺和镗床工艺等等一些列的进步。
  可若抓住关键,为什么一定要用化学能发射呢?
  于是墨家组建了一支“落后于时代”的炮兵,用的是配重抛石机,用来抛出炸药。
  这种落后于时代的炮兵,不适合长远作战,因为运送不易,远不如铜炮方便。
  但铜炮出现的时候,城防体系的根本是夯土城墙,对付夯土城墙,挖坑埋火药和铜炮比抛石机的优势大得多,而且转运方便,所以抛石机没有存在的价值。
  可等到诸侯国开始修这种防炮的堡垒后,除非炮兵搞出合用的开花弹,否则很难依靠实心弹炮兵就轰开这种厚重的堡垒。
  炸药比铸炮技术更先进,那么就可以用抛石机配上炸药当开花弹用。
  后世用的埋在泥土里的铁桶,适则用了泗上木匠优势的抛石机,因为铁桶这时候做不了只能做大口径的臼炮,而臼炮太重,在家门口用用还行,不能跑太远。
  因为魏楚韩要防备墨家,所以巨大多数的新式堡垒都修在了宋国周边,而这正是适合运送抛石机的有效范围之内。
  再远的地方,魏楚韩的生产力水平也根本修不起那么多这样的堡垒,不可能修的全境都是。
  这便是先有破解的手段,再诱使敌人浪费人力物力。
  四十辆重型的配重抛石机在炮兵的掩护下布置就绪,炮兵猛轰城上的火炮压制对方,抛石机旁的士卒则开始用杠杆原理和绞盘将沉重的配重端抬高。
  除了使用炸药外,还有诸如桐油之类的燃烧物,因为堡垒的楚军有大量的火药,而之前的实心弹并没有办法点燃这些东西。
  对面楚人的堡垒,是以对抗一支火绳枪、铜炮为假想敌的防御体系;却不是对抗抛射炸药大规模杀伤为假想敌的体系。
  这些沉重而又缓慢的抛石机本该在火药出现后就成为历史的尘埃,可因为这种不均衡的技术发展,反倒是可以绽放出光辉。
  并且很可能引诱魏韩作出错误的判断,从而影响战略大局。
  现在这种局面已经不可能妥协了,既不可能,适便希望能够引诱诸侯出战从而各个击破。
  参谋部设想的半年之后诸侯出兵是最坏的情况,因为诸侯之间需要协调联络才能统一战略。
  纵横千里的战线,此时的通讯基本靠马匹传递,若不协调提前定好战略,定是要出问题的。
  适的引诱,就是攻击阳夏,以最快的速度攻下阳夏附近的几座堡垒,从而告诉诸侯他们花费人力物力修筑的这一道防线并没有什么用。
  二十年前墨家可以三五日破城,今日一样可以,包括韩国的新郑、阳翟。
  一旦阳夏被围,最紧张的便是韩、魏。
  七八年前,韩魏楚之间有过中原防御的盟约,现在魏国其实已经没有能力履行盟约。
  南阳方向,韩国不将精锐和秦军配合,也根本打不开局面。
  如果这一次围攻阳夏,能够诱使韩国按捺不住,立刻出兵救援,在诸侯联络好之前提前卷入这场战争,那么墨家今后的局面就要好看的多。
  适集中了泗上的一些野战部队,战术上叫围城打援的办法,战略上叫逼着对方出兵各个击破,断其一指而破拳。
  阳夏之南的楚军必定是要回援的,阳夏一丢,等同于在阳夏之南的楚军被包围了,退晚了连撤退都没有地方可退。
  三个月前的下蔡附近,楚国八千余人冒进被歼灭之后,使得楚国封君再也不敢以少数力量进行骚扰,只能选择组织在一起大规模行动。
  然而大规模行动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补给。
  楚王虽然被俘,但是楚国的封君们在淮河以北以及方城地区还有一定的力量,楚王可以再立,是以封君们并没有选择放弃。
  楚国重臣之中唯有大司马没有在邾城之战中被俘,他在邾城之战前受命前往方城和陈蔡征集大军切断墨家后路,不想还没有来得及切后楚王就已失败。
  如今楚大司马正在陈地之南,手中可用之兵四万,其中三万多是农兵,真正有战斗力的也不过数千。
  方城一带楚国还能集结出来大约四五万的军队,也是差不多的构成,数千精锐,大部分的农兵。
  一旦将来大战开始,这些兵力都是些麻烦。不过这一次适亲帅泗上的军团出击,并不是把他们当做对手的。
  围住阳夏,楚大司马必然北撤,一旦北撤,适便可依靠自己手里有骑兵优势,半途截击,在其后退合兵之前歼灭掉。
  歼灭了这四万农兵之后,楚国剩余的兵力必然退缩,但明显守不住,这就很可能再度效仿申包胥哭秦庭,跪求韩魏出兵。
  适的目标,是韩国在郑地的那支精锐野战军团。
  之前西河一战刚刚结束,韩国一部分兵力尚在西河,秦晋之战还在持续,短时间内无法退回。
  如果楚国封君的力量全部覆灭,墨家可以直接威胁到韩国的腹心,尤其是这一次攻城战之后更会让韩国心慌于墨家的攻城能力后。
  魏国已经指望不上,墨家攻楚的时候又是忽然突袭,野心昭然若揭,韩国君臣想必也已经是不抱幻想了。
  郑地的韩军精锐是韩国的野战军团,若能引诱这支野战军团出面救援楚国剩余的城邑封君,适便可以找机会寻机歼灭。
  能够实现这个构想,就可以打破最坏的局面,彻底破坏掉诸侯合兵的可能性。
  一旦将韩国的这支野战军团提前消灭,那么在西线,驻楚军团要应对的只是秦国,而秦国能走的路要么就是经商於之地攻丹阳、要么就是攻取南郑。
  无论哪一条,都是易守难攻。
  丹阳有水军优势、南郑有秦岭天险。
  西线的危机源于秦国攻南郑、丹阳;而韩魏联军经鲁山过伏牛山攻南阳。
  必须在三方合力的情况下,墨家的驻楚军团才有压力。只要斩断一边,另一边也就不足为惧。
  在东线,如果韩国的这支野战军团覆灭,紧靠齐国的野战力量,只要墨家选择死守龟缩,齐军根本无法突破泗上的防线。
  不敢孤军深入,其结果也就是不敢进攻泗上,而只能选择攻取魏国谋求利益。
  现在北方诸侯最能打的是秦国和齐国,但泗上的位置决定了齐秦不能连横东西对进,其关键还是处在中部、能够串联齐秦从而形成一股互相支援的韩魏。
  魏国已废,韩国只要出兵被适抓住机会歼灭野战军团,那么韩军无力在西线支援秦军,秦君选择在丹阳商於和墨家对峙并无胜算;东线韩国必须防守无力和齐国合力进军,齐国自己不敢进攻泗上。
  如此,则诸侯同盟还未成立就已经瓦解,根本不需要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决战。
  拖时间,优势在墨家这边。


第二百零八章 可怕的邦国意思
  这正是适为什么需要自己带兵来打这一仗的原因,这不是一个战术战场上的胜负,而是关系到今后的战略。
  如果韩国不出兵,墨家所能取得的最大战果,就是联通泗上宋国和南阳,形成东西线互为犄角的局面。
  这个局面很好看,但却扭转不了将来诸侯合力的局势,只能说这是最坏打算之下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一旦诱使楚国大司马向北逃窜并且截击成功后,未必一定要立刻去寝、上蔡和象禾,而是可以向北,作出威胁韩国的态势。
  何时向北、何时向西,这一点至关重要,适需要自己临近前线决断,怕贻误战机。
  用一种压迫的手段迫使韩国出兵,从而增加韩国出兵的几率。
  如果韩国真有后世“约纵长”那样的人物,那就只能做好最终决战的准备,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对方都是蠢货身上。
  韩国不强,甚至不强于此时的齐国,但是墨家在内线防守反击是一种力量、纵横数百里进入野战军团没有覆灭的韩国又是另一种力量。
  其实只要韩国认清局势,就是学缩头乌龟等待各国成盟,墨家此时并无办法。
  主力不能走太远怕被齐国偷家;西线不能支援中线怕秦夺丹阳;北上魏韩在韩野战军团未灭的情况下不能够屯兵坚城之下只能选择速攻,而速攻必须要有笨重的配重抛石机和大量的炮兵,这就使得没有办法兵贵神速。
  不过这一切,是适可以争取的。
  如果阳夏附近堡垒的攻坚战能否再一次震动诸侯,从而让韩国产生一种“阳夏守不住,韩国城邑也一样会顷刻陷落”的错觉。
  一旦这种错觉产生,韩国出兵的可能性就会增加不少。
  韩国一旦出兵,诸侯同盟合力互相配合的局面就会崩解,留给适歼灭韩国这支野战军团的时间有三个月,三个月之内抓住机会返回泗上,齐国就会怂掉然后进军卫、魏,选择与墨家媾和。
  韩国野战军团一日不灭,适其实并没有胆量在西线需要分兵、东线需要地方齐国的情况下进攻韩国。
  反过来,如果韩国认为墨家击溃了楚国残余封君之后很可能北上攻韩并且可以顷刻破城的情况下,让野战军团出击以攻为守,那么适就可以发挥自己的优势野战搞掉韩国的野战军团,那样进入韩国就如入无人之境了。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尚有可为。
  很简单的十六个字,就是不清楚韩国那边有没有能够理解这十六个字的贤才。
  为了达成诱骗韩国出兵选择会战的目的,适没有等到工兵挖好之字形的壕沟,只是等到炮兵压制了堡垒上楚军的几门铜炮之后,就命令这些配重抛石机展开进攻。
  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楚军的防御力量都集中在堡垒的面上,因为吸取了当年砀山一战的教训,楚人没有用大量的石头在前面修筑,以免产生大量的弹跳的铁弹。
  而是选择了用夯土在前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夯土的优势是只要厚度足够,不容易让铜炮的铁弹跳起来,而且还可以吸收一定的能量——如果是石头的,砸碎的碎石也会形成巨大的杀伤。
  这种在战争中进步的精神是值得赞许的,可以说诸夏从不缺人才,各个诸侯国都有足够聪明的人。
  但受制于时代所限,他们不可能想那么长远。
  ……
  堡垒上,楚国守将看着城下开始蔓延的之字形的壕沟,脸色凝重。
  他是低阶贵族出身,也是当年楚王派往泗上“留学”一派的人,对于泗上的这种战术很清楚。
  虽然楚国发生了政变,但终究不是弑君,他们这些“留学派”效忠的君王是正常病亡的,而他们也并没有参与政变的能力,所以他们选择了继续效忠楚王。
  说来也奇怪,他们这些在泗上求学多年、灌输了多年九州兼爱的人,反倒是最容易产生“民族意识”的一群人。
  前往泗上求学的各国贵族基本上都分成了两派。
  一派经过长时间的求学之后,产生了一种“九州认同”的感情。
  因为墨家的兼爱、非攻、同义、利民这些东西,本质上是超越诸侯邦国的概念。
  几年前适利用逢池会无疾而终的机会,借机大肆清洗了“非攻立国派”之后,泗上刚刚冒起的“民族主义”意识就被扑灭,泗上如今的政治正确是“九州归一”,而不是各国非攻为政。
  故而很大一部分求学的贵族子弟经过这种灌输之后,再加上墨家一直以大禹为圣,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天下争霸实则害民”的意识。
  他们对于身份的认同,是炎黄子孙、是尧舜之后,而非是楚人、魏人、齐人,这是兼爱学说所带来的三观。
  这群人即便归国,也属于是可以团结的那部分人,他们对于战争毫无兴趣,甚至认为这是“君王嗜杀人”。
  而另一部分,则恰恰相反。
  他们在泗上学到了许多知识之后,产生了“楚人”、“魏人”、“齐人”的国族认同,认为他们不是泗上所谓的天下人,而是属于楚人。
  他们被自己所幻想出来的“楚国”的共同体所感动,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楚国的统治阶层,故而他们很难理解楚国底层民众的麻木不仁,很难理解楚国的底层民众为什么会选择接受兼爱同义九州归一的想法。
  这些人在泗上求学的时候,表现很明显。
  他们穿戴着楚国特有的、从巫术祭司那里延续下来的高冠,佩戴者楚国特色的短剑,一切尽可能和别人不同以彰显自己楚人的身份。
  几年前泗上开始清洗非攻立国派的时候,他们也受到了波及,因为他们和泗上的一些人聚在一起“说怪话”。
  比如说,说墨子的思想本来就是各国主权平等,非攻,互不干涉等等,认为适的想法是修正了墨子的学说。
  比如说,说泗上现在富庶,却还要为了墨家的利天下的可笑想法输出墨家的道义,导致天下大乱。
  对于当年鲁阳公想要攻郑墨子制止给出的解释,他们私下里串联,说适的解读是错的,因为适从那里引申出了人人平等的概念,实际上邦国平等才是墨子的本意等等。
  对于泗上如今富庶的小日子,认为“只有天下大利才能够延续自己得利”的说辞是错误,认为泗上的民众为了墨家的利天下之义被墨家捆绑着去送死是不值得的。
  种种这些,不一而足。
  等到泗上开始清洗整肃那些非攻立国的想法时,这些人因为是楚王派来的,所以墨家没有办法处置,当时还需要继续欺骗楚国从而让楚国相信墨家要北伐而不是南下,只好将他们驱逐出了泗上。
  这一批人回到楚国之后不久,那一批认同天下兼爱的同窗有一部分留在了泗上,也有一部分回到了楚国,回到楚国的这部分人便遭到了他们的排挤。
  如今在堡垒上面指挥的,正是开始产生了朦胧的楚人身份的那一批。
  他们这些人既然在泗上求学过,当然逃不出督检部的情报。
  其实督检部内部有一批名单,对于城上那种在名单上的人,一旦被俘连送去改造的机会都没有,统统装船流放到海外,坚决不准他们留在九州之内。
  城上的指挥官并不知道城下的墨者对他的情报了如指掌,也不知道他一旦被俘将面临流放的命运,现在他所想的,只是为了忠于自己的国君,为国而战。
  看着城下正在挖掘的壕沟,城上的楚人指挥官虽然紧张,却也镇静。
  他知道墨家的这种攻城战术,甚至明白为什么要挖之字形的壕沟而不是直接冲击。
  甚至他几何学学的不算,甚至可以在上面判断出墨家工兵挖坑的水准而连连赞叹,对于之字形的拐角颇为赞赏。
  他知道墨家围城攻城的战术很死板,古板到军校里面连每次派多少人挖、每次派多少人编筐之类的数量都有规定。
  可他也知道,这种很死板的战术,却极为有效。
  炮兵压制之后,一旦工兵将壕沟挖到跟前,那么守城一方的棱角优势就没有。
  棱角优势的优势所在,在于互为凹角,使得任何一个方向,攻城方的正面总要面对三倍的守军。
  而壕沟挖近炮兵压制之后,凹角实际上就变成了一个面对面的平行面,墨家派百人攻城,他也只能用百人反击。
  好在守城总有优势,吸取了当年砀山城攻防战的教训后,加厚了正面的夯土,使得墨家的铜炮只能压制住城上的火炮,但却没有办法依靠碎石和跳起的铁弹杀伤在反斜面的守军。
  只要守军尚在能够有效组织,那么墨家攻城就要付出一比一的代价。
  这座城内,一共有两千五百名士卒,如果能够坚守,墨家至少要付出两千多精锐的代价。
  墨家从开始用火药攻城到现在,从没有付出过千人以上的代价,守城的楚人心想,自己纵死,也将名垂青史,为君而忠、为国而死,并且将打破墨家攻城损失不过百的神话。
  他对这座堡垒有信心,也对自己的人格魅力有信心,更对自己的学识有信心。
  挖坑埋火药的地方,他都做了准备;炮击压制的局面他早有预料,也知道这点兵力无法反击,所以将铜炮后撤到第二重堡垒内,放弃反压制,而是等待墨家开始攻城的时候轰击突破口;城下的灌水壕沟决定了墨家攻击的方向;厚实的夯土决定了墨家的优势炮兵只能压制而不能杀伤。
  兵力差距之下,无非是死,但却可以死的让天下震惊——居然有人可以在墨家主力优势攻城之下,杀伤墨家千余人!
  然而,就在他认为自己将创造历史的时候,他看到了从天而降的一些包裹。
  这些古怪的东西越过了那道可以防备炮击的夯土斜面,用一种极高的弹道落到了夯土斜面藏兵的后方。
  这些从天而降之物的后面,拖拽着一些细长的、闪烁着火花的尾巴。
  就像……去年在空中飘过的那颗彗星。


第二百零九章 猜想(上)
  剧烈的爆炸声后,这名励志报效君王的楚国年轻一代的军官当场被炸死,或者说是被震死。
  距离他稍远一些的几个人被震得完全失去了意识,愣愣地站在那里,稍微一动就会失去平衡,已然是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这种矿用的炸药野战用起来效果很差,几乎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但是用于攻城却是上上之选。
  不论是墨家那些矿工工兵们最擅长的挖洞埋炸药,还是这种在内线边缘作战用抛石机抛射,效果都极佳。
  几十台抛石机扔了大约十余组,停歇之后,上面残余的楚军很明智地按照泗上的规矩,举起了白旗。
  一人无伤占据了这个堡垒之后,适留下了两个连队的人驻守,剩余的人直扑下一个。
  ……
  寝城。
  楚国大司马不久前已经知道了宋公在桑林社祭祀后退位的消息,也知道楚王被俘之后墨家报纸上的种种言论。
  适领军亲出阳夏的消息,也没有让他太过震惊。
  阳夏附近的堡垒,可以拖延一下墨家的进攻步伐,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他明白自己在这里的意义,不是为了进攻,而是为了威胁。
  自己手里这四万兵,根本不能够和解悬军野战,因为如果按照这四万便是军队的标准,泗上可以拉出二十万甚至三十万军队,根本没有意义。
  这四万兵卒中,有三万只是使用戈矛临时征召起来的封地农兵。
  之所以兵出寝城,是他对于宋国中立还有幻想。
  寝城向北是陈,向东是墨家控制的符离塞,东南是下蔡和寿春。
  在这里驻扎一军,在假使宋国中立的前提下,是可以威胁到墨家的江淮地区的,使得墨家必须在这里驻扎部分军队,以求后勤线不被掐断。
  可是宋公退位、适带兵出阳夏的消息传来后,他所在的寝城就极为危险。
  邾城一战后,六指分出两个多将近三个师的兵力直扑申息,拿下了阵斩申公之后空虚的信阳一代。
  如果适再攻下阳夏,那么楚国大司马这些兵力就只能选择后退,因为再不退就要被包围了。
  而且退却的路线有且只能有一条,向东北撤往陈地,支援阳夏等待援兵,或者从陈地退到许地,背靠魏韩,集结封君之兵进行防御。
  好在他对阳夏的防御很有信心,撤退的时间应该还充足。
  然而就在他准备仔细部署退却路线的时候,有士面色惊慌地跑进来道:“鞔之适围堡垒,一攻而下,一人不伤!”
  楚国大司马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问道:“这……这怎么可能?便是上次六指攻砀山,尚且围攻数日……”
  阳夏附近的堡垒吸取了砀山围城战的教训,很多地方得以改进,他根本不相信有人能够一人不伤的情况下攻下。
  即便这些年来,墨家在民众一心和技术进步的支持下,闯下了善攻城、善守城、野战兵力相近无人可胜的名头,但终究那些名头还算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阳夏附近的堡垒一攻而下一人不伤,这让楚国大司马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差距如此之大,那还打什么?那还凭什么打?
  待平静下来稳住情绪问清楚了具体情况后,身边将校谋士纷纷道:“宜速退!”
  大司马道:“退是必要退的,只是鞔之适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想弄清楚或者猜出来适的目的。
  有谋士道:“阳夏北接大梁、南接陈地、西入许与鲁山。鞔之适气势汹汹而来,莫不是想要攻下许地,隔断我等?”
  这话立刻引来了楚国大司马的警觉。
  如果真的是这个目的,那么就太可怕了。
  许曾属郑,墨家在那里活动猖獗,一旦攻下了许,那么墨家便可经许攻叶、鲁山。
  从而将楚国残余的封君力量们彻底围住。
  西边南阳有墨家的驻楚军团不可以走、东边是墨家本营,楚国这些封君们其实只有一条向北背靠魏韩的路。
  这些封君们还在坚持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很清楚,如果放弃封地退入魏韩,那么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楚王没了,只要复国,将来还可以再立一个;封君坚持,楚便存在,诸侯出兵,那楚国便可复国。
  楚国封君们还有一定的力量,只要撑到诸侯出兵就行。
  可若是适的目的真的是攻下阳夏之后直扑许,切断楚国封君北逃的路,那这一切谋划便都毫无意义。
  诸侯何时出兵?到现在还没有结果。
  阳夏距离许地百三十里,以墨家的行军速度,攻下阳夏最多五日就可以兵临许地。
  本来以为当年逢池会后阳夏等地花费众多人力物力可以阻挡墨家西进中原的路,哪曾想那些激起过民变和起义的堡垒,居然连一次进攻都没撑住就被攻下了。
  阳夏又是大城,而越是这种大城,反而越好攻,因为不可能把整个城邑都修城那种棱角的防御体系,再说阳夏的铜炮数量虽然相对而言不少,可怎么比得上墨家那边?
  当初的中原盟约的目的,只是希望阳夏和周边四堡能够拖住墨家主力两个月到三个月的时间,为魏、韩、楚联合出兵争取时间。
  但现在看来,修筑阳夏要塞群的意义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另有谋士道:“云,天下九塞,最险者,无非大汾、冥厄、荆阮、方城、殽、井陉、令疵、句注、居庸。”
  “九塞之三于楚。然墨家已得大别桐柏、申息之地。冥厄已无意义。”
  “荆阮者,墨家已得丹阳,饮马汉水,荆阮之地尽归于墨。”
  “唯有方城、象禾,尚未落入墨家之手。”
  “六指大军远征疲惫,又要防备秦、韩之兵。秦人兵出商洛,也是为了防备墨家,纵有占土之心,却也可以逼得六指东进夺方城。”
  “鞔之适亲帅大军,莫不是要夺取方城?”
  谋士这样一说,楚国大司马越发觉得有理。
  这天下九塞之说,早已有之,九塞之三都在楚国。
  现在三之其二都被墨家所得,不是这些要塞不够坚固,而是楚国哪里会想到墨家竟然沿着长江推进到鄂邑而入江汉?
  如今还剩下方城的象禾关这个极为坚固的要塞,而且这个要塞是楚长城的一部分,正是为了防备中原诸侯进入楚国南阳地区的。
  象禾要塞依山而建,还有一条“夏路”连接后方,是楚国最早修路的地方。
  从象禾到鲁关,依着伏牛山,楚国的一连串的要塞群存在的目的,确实防北不防南。
  很显然现在墨家已经和诸侯不可能调和了,那么墨家很可能在诸侯出兵之前夺取象禾要塞群。
  六指的驻楚军团还需要分散一部分留守后方,还要在江汉地区驻扎,还要组织荆阮要塞的修筑防御,防止秦国从商洛方向出兵。
  占据宛城之后,楚国的一众封君已经是紧张不堪。那里又是楚国之前对抗中原的前线,封君们的力量还可以守御,六指那边也无力彻底肃清整个方城、象禾乃至鲁阳地区的楚军。
  按照谋士这么一说,当真是大有可能。
  攻取阳夏,进军许,夺隐阳,经隐阳、召陵、许而攻鲁阳,从而形成南北夹攻之势,到时候南阳地区的解悬军只需要一支精兵就可以从后面破袭象禾方城,从而关门打狗,将楚国封君们困于魏韩之南。
  而且在楚大司马看来,六指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驻楚军团在秦军出兵商洛之后,已经无力组织大规模的进攻,这就导致墨家对于北方诸侯的防御留出了一个漏洞。
  自古以来,各国伐楚,除了当年吴国那次外,基本上都要经方城、鲁阳一线,毕竟楚国最大的敌人是三晋,交战次数也最多。
  如果楚国的长城防线和象禾要塞区没有被墨家攻取,北方诸侯出兵就可以直扑南阳,从而和秦军形成夹击的局面。
  南阳盆地一马平川,墨家虽然善于野战,但是兵力明显不足,远不如依据原本就有的楚国长城防线抵御。
  如果能够增兵三万,攻取象禾方城,在那里组织防御,墨家就可以节省很多的兵力。
  首先,宛城虽然地处平原,但是墨家善于守城。
  假定墨家扼守象禾至鲁阳、荆阮至丹阳两处依山傍河的防御体系防备诸侯联军,那么诸侯联军实质上是难以攻破的。
  秦国不可能出兵至伊洛一线配合魏韩,万一墨家从商洛攻蓝田威胁秦国腹心怎么办?
  魏韩军想要击溃墨家帮着楚国尽复江汉,集结大军也只能走鲁阳至象禾一线,别处并无意义。
  在宛城被墨家控制之后,以墨家的守城能力,楚国大司马心里很清楚,偌大的宛城那里又是当初墨家在楚国“帮助”修建冶铁作坊的地方,那里渗透颇深,又岂是那么容易被反攻下的?
  到时候秦军难破丹阳、魏韩难过鲁阳,则墨家纵然不能各个击破,却也足以拖到各国退兵,到时候楚国复国也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最后一个名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