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1章 下一步(下)


  为了等到楚国内部矛盾爆发的这一天,这些年墨家对楚国的渗透也可谓是不遗余力,投入极多。
  这种渗透和投入,又反过来激化催生了楚国内部的许多矛盾。
  原本的技术传播速度是很慢的,楚地要会牛耕,正常要到二百年后才会大规模地实行。
  新的生产力进步催化旧的生产关系的解体,统治阶级不能再按照以往的方式进行统治,这就要出大问题。
  氏族制的解体、国野之别的消失、楚国过度扩张导致的有效统治能力不足、生产力进步导致的贵族力量继续膨胀等等因素,实际上都使得楚国变法面临的困难比原本历史上那一次人亡政息的吴起改革要多的多。
  十余年前墨家就开始获得了在楚国开矿的权力,并且和楚王分账,这是楚王得以组建一支新军王师和车广的经济基础之一。
  冶铁作坊在南阳开办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借助水运和上游便利,使得铁制农具很快在楚国推广,距离普及还有一段时间,但一些城邑的自耕农已然是“只认墨家不认王”。
  在一些城邑,墨家开办的银行用借贷的方式出售铁器,分期偿还,大量的农具被售卖的同时,也使得楚国民众对于墨家极为熟悉,丝毫不会陌生。
  墨家掌控大量资本,但在一些事上却并非为了短期盈利,虽然长期来看这个怪兽在逼着墨家改造天下,但至少一个强有力的组织可以不至于为了追求短期利润而太过短视。
  几座大城邑中的工匠会也办的井井有条。
  楚国的统治能力不足以到基层,因为楚王甚至没有能力直接削减封君直辖封君土地,更何况那些基层呢?
  墨家在楚国秉持的政策,一直是“无冕政府”。
  如今天下诸侯对于“政府”的理解,基本还停留在“征税、征赋、征兵”之上,至于说“利民”,在诸侯看来这是“仁政”而非“义务”。
  即我做了仁政,那是道德高尚。
  但我不做,那也没错,因为使得民众得利并不是一个政权的义务。
  可墨家一直在宣传的“利民、利天下、解民之三困”等学说,实际上让很多民众理所当然地认为政府存在的意义是墨家所说的而非是君主所希望的。
  君主认为收上来税和军赋、能够组织士卒这就是一个政权的全部。
  但民众不这么看,相反楚国中枢政府所没有做到的,墨家却在悄悄地做。
  这就使得墨家在楚国的活动开展的如鱼得水。
  对付墨家的这种渗透,最好的办法是“走墨家的路,让墨家无路可走”。
  比如墨家整日嚷嚷着土地归属民众,那么楚王和楚国统治阶层自己土改、革自己的命,那墨家的宣传还有人听吗?
  比如墨家整日嚷嚷着解民三困,比如当年淮河中游受灾的时候,楚国要是能够高效地运送粮食救济灾荒,那么墨家的宣传还有人听吗?
  比如比如很多,然而走墨家的路让墨家无路可走的想法根本不能实施。
  贵族阶层不会革自己的命,楚王就算站在王权的角度想要借民众之力打压贵族,却没钱没力。
  墨家不是楚国政府,所以比如有十件事可以利民,墨家做了一件,那么墨家在楚国民众眼中那就是“好”,剩下九件显然是楚王以及楚国贵族封君的“坏”。
  当年制定的先南后北战略,和之前伍子胥灭楚不是一回事。
  伍子胥灭楚,灭了楚不妨碍楚国复国。
  墨家要灭楚,就要楚没有复国的机会,所以军事为辅,政治为主。
  二十年的渗透,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让楚国民众知道墨家是好的,让楚国民众至少不会站在“楚人”的角度去反对墨家。
  这也是适为什么一直迟迟推迟动手的原因,这种渗透没有做好,那就没有意义。
  终究,这和一国内部的起义还不一样,楚国是楚国,泗上是泗上,虽然是个地理位置的区别,人种语言乃至于往上推千年的祖宗都一样,然而楚国仍旧有部分人认可自己“楚人”的身份。
  这也是墨家一直宣传“天下人”,用九州代替“诸侯国”的原因。
  如今墨家开辟了岭南,以五岭为隔,贸易往来,使得楚苍梧、洞庭地区的人和墨家的经济往来愈发密切。
  墨家占据了南郑,同时在巴蜀开垦井盐,使得长江沿岸地区和楚人息息相关的盐业贸易也是墨家的人。
  墨家占据了淮水下游,通过数年前的救灾,使得淮水地区的楚人对于墨家极为熟悉。
  墨家在南阳开办铁矿冶铁业,使得楚国的南阳地区和墨家生产的商品密不可分。
  穿着巫觋服装的巫医、在城邑组织手工业合作的工匠会、讲学传播文字的公开身份的墨者、往来贩运货物的商人、贷款给民众铁器的利民商会……
  种种这些,都使得楚人对于墨家的熟悉程度不下于楚王,尤其是一些基层地方,有什么困难找在当地的墨者主持公道或者是借钱、问事等等。
  这是将来能够一战而定、站住不走的基础。
  但只有基础还不够,墨家还在等一个机会,一个楚国内乱的机会。
  原本历史上,也就是这几年间,吴起主持的楚国变法遭到了反攻倒算,临死之际贵族疯狂反扑甚至于不惜箭射楚王尸体,那是已经把贵族逼疯了,逼到了不顾一切歇斯底里的程度。
  如今吴起虽然远走秦国,然而楚国的变法依旧进行,在墨家的渗透和“金银贷款”的帮助下,以及免税权之外的“贸易关税”和“开矿分成”的帮助下,楚王手里有了钱有了一支新军,也有了更多的伴随着纸张印刷术传播而增加的识字阶层为官吏。
  物质基础的改变,有时候比起一两个不世出的天才带来的改变更大,也更混乱。
  根据这些年搜集的情报,楚国的内部矛盾基本上都在压着,压到楚王死。
  楚王不死,以威望、能力,至少还能控制住局面。
  楚王死,局面就要控制不住。
  新楚王是变法派还是守旧派?这是贵族们必须要考虑的问题,也是士人阶层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这不是一个稳定的没有实权封地贵族的大一统时代,没有惯性的君位继承机制。
  政变、兄弟相残、篡位的事,时有发生。
  王子定事件就是个例子,以及更早的白公胜之乱种种,实权贵族不会容忍一个继续变法的君主。
  因为再变下去,这些楚国贵族都明白自己的一切都会被毁掉,甚至会比原本历史上吴起变法毁的更厉害。
  更多的识字阶层、被火枪火药毁掉的武士优势、新农具高产作物带来的民众渴求更好生活的意愿……
  这注定了楚国的政权交割会比历史上吴起临死前的那场政变更为震荡。
  太子臧没有生育能力,这也是个大问题,其弟弟良夫又和贵族们交好,这都为政变埋下了伏笔。
  如今楚王的雄心和变法的坚定,更使得这种矛盾激化的越来越厉害。
  屈、景、昭三族牢牢把持着楚国的政权体系,楚王的新军和墨家的贷款以及关税等与之对抗,也就堪堪能够压制。
  诸子百家关于天下大利学说的传播、墨家无孔不入的渗透,其实都让楚王明白一个问题。
  墨家的路,不可能全走以至于墨家无路可走,但是最起码要走几步,不然楚国的民众早晚要被这种思潮影响,迸发出毁天灭地翻转乾坤的力量。
  这正是楚王急于变法的缘故,其实他要拯救的,是楚国公族以及楚国的贵族血脉们,只可惜他要拯救的人反而阻挡这一切:这些贵族才是专职的革命家,他们为革命创造了最完美的基础,一个贵族的作用抵挡上二百个宣义部的成员。
  为了让贵族们有能力和楚王维持平衡,有能力在楚王损害了他们利益的时候起兵,适在会上主要希望说服众人一件事:加大对楚国的走私力度。卖枪、卖炮、卖火药、卖盔甲……
  说服的理由,除了这些关于力量平衡和政治走向的问题,适还一直在说,使用武器的不是武器本身而是人,使用火枪的不是贵族而是民众,贵族要把民众当能开枪的牲口驱使,那么他们既可以自信到可以对抗楚王的集权,又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被这群能开枪的“牲口”们吞噬。
  大口径的铜炮肯定不卖,但是小口径的麻绳炮之类的炮,能卖就卖。
  火枪不但要卖火绳枪,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卖燧石枪。
  一方面继续刺激扩大泗上的军工产业生产能力,另一方面可以赚更多的钱加大对楚国的渗透。
  楚国的贵族每买一支火枪,就要对民众剥削的更残酷一分,墨家就可以用利润多出来一个穿着巫觋服的医者在楚地救一个人,就可以多出来几斤粮食在楚国遭灾的时候救助。
  顺带可以刺激一下泗上的经济,毕竟军工产业涉及到煤铁以及配套的矿产、木炭、农业、运输等等行业。
  不但要卖,而且要大卖特卖,卖到许多城邑的民众都有过拿枪从军代替戈矛的经验的地步,要比以前卖的更凶更多。
  同时,增加一下在楚国搞“颠覆”活动的经费,继续遣派墨者进入楚国活动,尤其是加强一下在襄阳、信阳、大别山区等地的活动。
  做到不认得楚王的村社,要认得墨者;对贵族心怀恨意的民众,要对墨者心存亲近;要让泗上简化之后更适合纸张书写的横平竖直的文字取代市井城邑的楚篆……
  不但要渗透,而且要从四面八方渗透。
  从南郑沿着汉水;从洪泽沿着淮河;从南阳沿着江汉;从岭南沿着湘江……这就是今后数年墨家主要的对外任务。


第一百零一章 善政
  在做完这个报告之后,在场的十余人并非是一致地认可适的想法。
  整体战略他们是认可的,但是关于适用售卖武器、走私货物来激化贵族和楚王的矛盾、贵族和封地农民之间矛盾的做法,不免有些微词。
  如果明确知道这样做会导致民众受苦,做该不该?
  如果是为了长久的目标,那么目的和结果的正义,是否不需要考虑过程?
  终究墨家的义摆在那里。
  最终适算是以不算太明显的优势通过了这一计划,持反对意见的人只是尊重少数服从多数的规矩,却并不代表他们认可适的意见。
  至于继续加大在楚国的渗透,那倒是没有难度。
  墨家在泗上之外的传播方式,糅合了一部分宗教的经验,历史上诸夏对于宗教向来打压,也就三国乱世的时候黄巾起义搞过一次大规模的起义,五斗米道在汉中创立了一个政教合一的政权。
  但于此时,天下诸侯都没有对抗“宗教惯用手段”的方式。
  包括施舍药物、看病、结社互助等等,这都是在泗上之外惯用的手段,也是适从宗教传播手段中借鉴的经验。
  而除了宗教手段之外,适也惯用类似于一些有目的性的NGO的手段。
  真心帮助楚国发展是不可能的,帮助建立冶铁作坊玻璃手工业榨糖业纺织业等那也是不可能的,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前往支援建设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那也是不可能的。
  对于民众而言,反倒是那些送些药物、帮着给点铁器、帮忙对抗一下村社豪强等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手段,更容易吸引民众,获得民众的支持。
  譬如如果墨家提供大量的工匠,帮着楚国建立起自己的冶铁业和手工业作坊群,民众得到的利益更多,但民众却不会知道墨家出了多少的人力财力,反倒是用更少的钱送点药、借点铁、打打嘴炮更容易获得民众的认可。
  就拿今后的渗透来说,钱从哪来的?从和楚国贵族的军火贸易的利润中拿出来一小部分。
  楚国贵族的钱又是从哪来的?从民众手中。
  民众怨恨的是谁?是贵族而不是搞军火贸易的墨家;民众喜欢谁?是拿出来一部分利润做好人的墨家,但实际上却搞军火贸易的墨家。
  两者是一个墨家,却又不一样。
  现实总是这么魔幻,这些年适已经惯用这种手段,并且行之有效。
  在表决通过了这些策略之后,适决定以墨家巨子的身份前往宋国一趟,以表达一下墨家对于宋国政变的态度。
  若非在墨家内部,以此时泗上算作诸侯的局势,其实适前往宋国是很不合适的,不符合周礼下的国际法和国际礼节。
  周礼下的国际法和国际礼节,是有尊卑秩序的,譬如滕、薛之类的小国可以去临淄“朝见”齐侯,但齐侯不可能去滕薛去见小国之侯。就算会盟,也会选择在边境地区。
  再如当年齐桓公攘夷伐狄,燕侯赖桓公之力才得以稳住局面,相送的时候将齐桓公送到了边境之外以示尊重,齐桓公就立刻割让了燕侯相送到齐境的土地送于燕侯,因为除非是天子,否则诸侯相送不能出境。
  种种礼法,不只是衣食住行,而是在天下之内都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只不过如今这个体系已经崩溃,墨家又向来不认这个体系,适以墨家巨子的身份前往宋国,并不是朝见只是普通的访问拜会,而且也表明一种墨家不遵周礼的态度。
  众人对于此事倒并不反对,既然大战略已经定下,那么宋国作为将诸侯的注意力吸引到中原的诱饵就是关键一环,以墨家巨子的身份前往,正是要让各国将目光放在中原,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放在中原,为将来墨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淮水信阳攻略做准备。
  因为适正值壮年,所以副巨子一职并非是当年禽滑厘为巨子时候适这样的年轻人,而是功高名就但却已经垂垂老矣的老人,留在彭城主持泗上的日常工作。
  ……
  十月中,阔别了商丘十余年的适再一次望到了商丘的城墙。
  一路行来,太多的人夹道欢迎。
  适想起一首并不合此时风格的诗。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然而此时十月已是冬,在一些用旧历的地方这个月就要过年,况且商丘的民众的精气神纵然已有变化和十余年前截然不同,可终究还是有个血统的宋公的存在,他是没有脸皮认为已然是换了人间的。
  远处,“假”大尹戴琮来到郊外迎接,此假非彼假,代行其政之意,戴琮这个询政院大尹的身份还没有走完正式的流程。
  相见之后,戴琮执意要为前驱,以示尊重。
  “昔者墨子在时,存宋救鲁,其义迫近于青天,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墨子未尝不分庭抗礼,以敬其义。”
  “今适子青出于蓝,救宋民于水火、解齐民之倒悬……”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戴琮也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大尹之位凭何而来。
  他这样说,也是再礼法上表明适仍旧是以墨家巨子的身份来的,自己前来迎接理所当然,与宋公分庭抗礼平起平坐不是因为泗上是一方无冕诸侯,而是因为所谓墨家的义举。
  适心中暗笑,心想凡事总归需要编出来些理由,当年能够和君主分庭抗礼的墨子所依仗的,可不是那些君主们都不肯接受的义,而是其身后数百名可以赴汤蹈火的墨者义士以及救宋救鲁参与会盟的实力。
  戴琮为前驱,意思就是他比宋公低一级,而适有资格和宋公分庭抗礼,所以他为前驱是合礼的。
  适便说了些戴琮为民请愿,也有利民之心利民之举,可谓之同志之类的场面话。
  又说戴琮既为询政院大尹,乃是万民所选之贤人,从这个角度上看泗上的首脑是和戴琮平等的,不能说泗上民众选出来的人就要比宋国民众选出的人高出一层。
  他和宋公分庭抗礼是有礼可依的,和戴琮同行平等是有理可依的。
  于是两个人便都登车,一同前行。
  场面话说过,一行人便越过了当年适参与过防守的城门。
  阔别多年,商丘城的模样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以“行墙”为体系的新式城防取代了以往的四四方方符合礼法、足以在青铜时代守御的城防。
  墨家在商丘的势力极大,根须极深,夹道欢迎之人极多,此番情景也让同行的戴琮更加明白,自己这个询政院大尹也就是个摆设,至少不能做相悖于墨家所想之事。
  商丘的人对于墨家以及适,有种特殊的感情,除却墨家的道义之外,适毕竟是正儿八经地商丘人,许多人家的长辈或许也在适的父亲那里做过靴子。
  适这一次重回商丘,也算是从另一种侧面宣扬了墨家“平等尚贤”的道义,曾经的鞋匠之子如今可以和诸侯平起,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件打破了王侯将相的确有种传统的事。
  等来到城中市的时候,适便叫人停了马车,就在马车上发表了一番声明。
  先是从墨家的道义出发解释一下这一次出兵的缘故,然后又说了一番这一次宋国民众自发起义筑起街垒反抗不义的皇父一族的英勇,最后说出了几个承诺。
  即如果各国不干涉,那么墨家也会从宋国撤兵,不会留一兵一卒,因为宋国民众已经拥有了值得自己保护的一些东西,相信宋国民众能够捍卫。
  如果各国不承认并且出兵,那么墨家依旧会履行之前的非攻盟约,重诺轻生,绝不会食言。
  其二,墨家会无偿援助宋国新政府一部分铁器、耕牛、马匹等,除了无偿援助之外,还可以用借贷的方式将大量的铁器农具等支援宋国民众的生产。
  其三,希望宋国能够取消一切墨家货物的关税,取缔宋国各贵族之前曾经立下的通行税,使得宋国民众用上更便宜的各种手工业品。
  其四,墨家会在商丘成立一家金银商行,发行货币,并且信誉和泗上一样有所保障,使用泗上的货币,并且能够提供大笔的贷款从而支持宋国的建设。
  其五,墨家会派遣一批教官来到宋国,帮助宋国建立一支开战权在询政院参政院的军队,这支军队将会保护宋国民众不受残暴不义之人的侵袭,墨家甚至可以提供一笔无息贷款以用于这支军队的武器和军装。
  其六,泗上民众支持宋地民众为自己利益和更好生活所做的选择,捐助了大量的金钱,这些金钱将会全额送到宋国,成立专门的委员会监督这笔钱的使用——墨家的钱是墨家的,泗上民众的钱是泗上民众的,这两个有时候是一回事,但有时候又不是一回事。
  这几条声明一出,立刻欢声雷动。
  前两条关于军事和援助的,自不必谈,第三条希望宋国单方面取缔关税的决定也迎来了一片叫好声,这其中的意味便很深长。
  宋国的中枢政府已经完了,宋国和泗上有竞争的手工业已经完了,宋国已经彻底沦为了经济概念上的泗上的一部分。
  宋国有竞争力的手工业是丝绸刺绣业,除此之外再无可以和泗上手工业竞争的产业,而刺绣丝绸业恰恰是泗上所没有精力去做的。
  宋国曾经存在的私人冶铁作坊早已破产;低端的陶器业又从来不是泗上手工业品的竞争方向;宋国没有食盐业而墨家用晒盐法将魏国河东盐挤出了宋国市场;棉纺织行业宋国本身也没有太大发展……
  对商丘的民众而言,更便宜的铁、更便宜的盐、更便宜的布匹、更便宜的陶瓷等,正是他们所希望的、喜欢的。泗上生产的都用不完,为什么要自己生产呢?况且有能力有想法反对的皇父钺翎已经被俘;有利益有动力反对的部分行业的手工业已经破产完毕,以农夫和市井商贩为主的民众找不出理由来反对这一切,相反还觉得这是善政。


第一百零二章 真诚的虚伪(上)
  民众既不反对又认为是善政,只是这善政里面也有许多生意。
  就在适出访商丘之前,以商丘的一些大商人、公族们为主的一部分人,组建了一个商会,并且提出了一个论调。
  他们认为,不论是保持军队还是发展生产,都需要税收,而税收又是从民众身上收取的。
  这些大商人和旧公族的一部分人提出了一个“民不加赋国用足”的好办法,即将宋国的各处税收壁垒打破后,由他们商会出资购买下几处乡县的售卖权,别家商人不得进入。
  售卖专营权的钱,就可以用作军费和一些生产建设所需,比如宋国东部的一些乡县的铁器、盐等由商会花钱获得专营许可,这一大笔钱就可以让政府少从农夫身上收取一些税费,两全其美。
  并且大力鼓吹泗上的印花税政策,认为进入宋国的铁器由商会购买后,再由商会印花销售,私自售卖则要惩罚,而商会的专营权要“公开公正”地价高者得之,但又必须在半个月内定下,并且一定要是宋国人因为这样才会“心怀宋民”不至于过于求利苛刻。
  如此一来,民众少缴纳了税,又有了铁器可用,中枢还有了钱可以用作民用生产,当真是岂不美哉。
  时代总是不断进步的,而进步有时候就是承受了无数苦难后的觉醒,民众此时对于贵族制度是反感的,隐约觉察到了商人的可恶但还没有总结出来专营权的可怕之处,这种论调很有市场。
  只是农家极为反对,因为农家本来就是反对商人的,而且他们在泗上学到的东西足以让他们认识到这种行为的害民之处。
  是故农家表达了反对,并且认为如果不能够得到支持,那么在农家所要管辖的几个乡会正常缴纳军赋,绝对不会售卖专营权给外人。
  这是一个折衷的办法,农家认为商人会谋利,虽然看上去民众缴纳的国税少了,但实际上商人求利,不会出于好心,所以实际上最终钱还是农夫出的,甚至于比起正常的税可能更多。
  但是农家本身又支持“市贾不二价”,所以农家希望也是垄断经营,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良心”可以在不获利的情况下使得民众得利,就算是售卖也不会从民众身上剥利。
  可农家关于整个宋国统一定价的方案,又不可能被别家认可,再加上宋国一些改头换面的旧势力的反对,使得宋国统一政策的方案不可能实施。
  折衷之下,农家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政策,但他们希望能够从墨家手里借贷一笔款子,从而垄断他们将要执政的几个乡的售卖,用良心来确保市贾不二价,来确保民众不会损失太多的利益。
  关于这其中的歪歪绕,适当然是知晓的,实际上宋国那些大商人和改换身份的旧贵族们商量这件事的时候,适就知道。
  对于这件事,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也拒绝发表任何意见,因为宋国的革命很不彻底,将来有一天当然是要毁掉专营权这些东西的,但这些东西最好是觉醒了的宋国民众自己来反对,如果真的不行,等到天下大定的时候还没有解决还没有觉醒,那么再由墨家来用暴力收拾。
  宋国现在只能算是一个“地区”,算不上一个国,因为在经济上宋国已经基本上是泗上的从属,倾销地和原材料产地。
  短期看,民众得到了土地,降低了税赋,减少了贵族的私兵和整体上的军赋,民众的生活水平肯定是有所提升的。
  长期看,等到民众们逐渐开智,稍微加以引导,又有外力支持,那么自然会起身反对这些不合理的政策,但适希望这是民众自己争取自己醒悟的。
  毕竟,宋属于天下,宋人是将来天下人的一部分,天下的觉醒和重塑需要的是天下人的觉醒,施舍来的东西总不会长久和珍惜。
  泗上处在生产者的位置,本身的利润已经够了,所以批发价和零售价之间,批发价和泗上的利益息息相关,既然大商人和改头换面的旧贵族想要攫取这些利益,他们便要做好将来承受反噬的代价。
  墨家不评论此事,那么这件事在墨家的官方解释中既可能是害天下的、也可能是利天下的,有一天需要评论的时候自然会给出一个定义。
  适甚至知道,戴琮的家族在其中也有极大的利益,并且希望利用他这个询政院大尹的身份来获得足够的利益,当然他自己不会亲自出面。
  一场闹剧式的变革,也必然带来闹剧式的结果。闹剧式的结果,正是墨家此时希望的宋国模样。
  至于剩下的几个声明,也都是和宋国“摇身一变”的旧贵族、大商人们的利益息息相关。
  开办银行,控制货币发行、统一泗上和宋国的货币,这是墨家控制宋国的手段。
  开办银行的股本又不是墨家自己出,还有一部分要留给宋国的公族贵族,既然暂时不想直接统治,总得养几条听话的狗,并且给他们点骨头吃。
  将来因为商人盘剥民众太过而出了事,那也和墨家无关,反倒是民众会“喜迎王师”,或者自发革命。
  这一次宋国闹剧式的变革,总归有点进步,打击了分封建制的贵族,旧的统治阶层完蛋了,新的矛盾还在萌芽和酝酿之中,为时尚早。
  顺带着使得宋国更多的人有生产资料可以买得起泗上的手工业品,为泗上每年花费高昂的教育体系贡献了力量。
  至于宋国这个乱七八糟的政治格局是否能够通过那些大商人和贵族残余们的法案,暂时就是宋国自己的事了。通不过最好,证明宋国的民众已经足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明白自己的利益所在,着眼九州诸夏,这是金钱利益不能衡量的;通过了也无所谓,宋国土地变革的底线不变就可以让泗上攫取更多的财富养更多的士兵和识字人口,将来打将过来解救他们。
  适心里很清楚,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仍旧冠以“墨子最器重的弟子之一”的名声,只不过若是墨子复生,怕不是要被气的让十三剑诛而杀之。
  适对墨子学说的态度,其实也就是“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
  在整个抽象意义上的利民、平等、尚贤、兼爱等内容上,适天天讲日日讲。
  但在整体具体的操作上,很多做法只怕都是墨子不太可能认可的,并且是背道而驰的。
  说完了这些关于宋国的事情后,适又鼓吹道:“天下人皆为天帝之臣也,天下诸国皆为九州之土也。”
  “非攻、弭兵,乃我墨家数万之所愿。”
  “今日我来商丘,想到昔年的两次弭兵会,都在商丘城下解决。弭兵之后,中原百年无有战火,民众安康富足,实乃九州执幸。”
  商丘是当年晋楚争霸诸夏两次弭兵会盟约的缔结地,可以说来到商丘难免要想到这个问题。
  这些问题看似不是说给民众听的,而是借由这一次公开场合的话,传递给诸侯们听,因为似乎民众们并不能决定天下的和平。
  然而并非如此。
  “弭兵之事,我墨家自子墨子时,便一直想要促进天下再度弭兵,非攻和平。昔年商丘一战后,欲弭魏楚之兵,奈何不成。”
  “昔年八百诸侯,如今天下所余者,不过楚、巴、蜀、魏、赵、韩、齐、秦、燕、郑、宋、卫区区数国,兵祸相连绵延,民众朝不保夕,使得人人仇视,难以兼爱。”
  “诸侯多有不义之暴君,但我今日仍旧希望各国能够弭兵、非攻、和平。”
  “和则利、战则损。”
  “泗上有铁器、棉布、璆琳、陶瓷……这都是可以使得民众的日子过得更好的,可叹天下诸侯皆为私利,征战不休。”
  “若不征战,九州之内取缔关税、变革法度、授田于民、人才往来、贤者上位、货殖交通……那将是个什么样的美好天下?”
  适又不是白痴,当然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就是屁话,根本不可能也不现实。
  但他偏偏要说。
  民众们喜欢听,也喜欢相信墨家在为天下弭兵而努力,为解决天下民众最不喜欢的战争而努力。
  适对墨子的一些学说的态度,是“抽象的肯定”和“具体的否定”,非攻弭兵也是一样。
  在适加入墨家之前,墨子终其半生之所求,就是希望普天之下,万国平等,构建新的国际法道德和国际法体系,使得大不侵小、强不凌弱,使得各国在国格上是平等的,构成一个崭新的诸夏体系。
  这当然是在历史条件下符合当时底层民众愿望的一个美好想法。
  而适“抽象肯定”之下,当然支持非攻弭兵的和平,但在“具体否定”的做法上,认为解决弭兵问题的办法就是天下一统,不但要打,还要打的惨烈快速,越快越惨烈的内战对于九州诸夏而言越有利,越拖越容易将来生隔阂。
  所以今日在民众面前,他依旧要大声疾呼“弭兵、和平、非攻”,因为他知道……他就算喊破嗓子,诸侯们也不会答应。
  那么,到底是谁“不义”而引发了战争?
  反正不是墨家,墨家的巨子可是在商丘大声疾呼,要天下弭兵,各国诸侯聚在一起建立一个礼崩乐坏之下和周天子不同的国联,大家坐下来解决问题,取消关税建立九州的关税同盟,有什么问题不要靠战争解决,要靠国联开会解决……
  这显然是痴人说梦,并不现实。
  适不是痴人,所以这说梦便说的另有含义。


第一百零三章 真诚的虚伪(下)
  商丘是两次弭兵会的签约地,也是二十年前不成功的第三次弭兵会的发起地,而适又是墨家的巨子,在这种场合下说弭兵按照常理来说那肯定是合适的。
  但论及具体,墨家的大军还在宋国驻扎尚未撤出、宋国的局面亲墨已成定局、郑国生死未卜的情况下说这些,就有点别的味道。
  适肯定知道诸侯不会同意,那么这时候大声疾呼,就是要让天下舆论支持墨家。
  就像是现在魏韩楚会盟,又遮遮掩掩地不敢提“反墨同盟”和皇父钺翎所做的反墨檄文,只敢说“为了维护中原和平”之类的套话,到时候国内征兵加税却说是因为墨家在中原扩张之类的话,那这个屎盆子适是绝对不接受的。
  既然不敢直接提反墨、反平等、反利民、反解民三困、反天下富庶、反兼爱,那么适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借机反击。
  你既说是为了中原和平,好啊,我不但要中原和平,我还要主张天下弭兵呢,你们不放开关税那就是不让民众得利;你们不减少军队那就是在准备战争;你们修筑堡垒那就是违背和平……
  反动无胆、非攻无量,这就是现在诸侯面临的症结所在。
  一个满脑子天下一统才是对诸夏九州最有利的人,当着万民的面喊出了非攻和平,那就是在把球踢回给各国诸侯。
  随后适又讲起了诸夏的共同祖先——这个泗上墨家这几年一直在传播的学说——然后讲起了非攻弭兵之后各国的利益、民众的利益、以及将来可以建立一个为天下带来真正和平的“国联”的梦想。
  实际上他对这个梦想一点不感兴趣,真要是做成了只怕他要成为历史的罪人。
  但此时并不妨碍他大声疾呼,并很微妙的拿了郑国作为例子,说比如国联真的成立了,那么像是郑国这样的小国要是遭到了侵略,那么国联的其余成员就应该站出来诛不义而助弱。
  听起来颇有一点“重塑礼乐”的意思,只不过这礼和乐当然不是原来的礼和乐,因为适还要为墨家出兵泗上找一个符合将来礼乐的理由:利民,民之所愿。
  最后,适还说,墨家已经派遣了使者前往魏、楚、韩、秦、齐等诸国,要继承先辈们在商丘城下签订弭兵和约的遗志,邀请各国前来参加,共商大事云云。
  五年前菏泽会盟,适绝口不提非攻弭兵之类的说法,因为那是彼时彼刻。
  而此时此刻,却也因为五年前菏泽会盟、一百五十年前的弭兵会、二百五十年内的葵丘会奠定了足够的人道主义的基础。
  五年前菏泽会盟,借用了二百五十年前葵丘会盟不准挖掘黄河的道义,延伸到不准屠城、不准杀俘之类的条约,似乎在道义上已经多少有了那么点可能形成国联的基础。
  但现实里,适很明白,这一次弭兵会的呼吁,仍旧会和十余年前第三次弭兵会的呼吁一样,成为泡影。
  适要借此机会,将郑国问题化为墨家获得天下舆论支持、获得楚王希望加入国联保持郑国这个缓冲国的支持。
  弭兵的鬼话,适不是在说给诸侯听,而是在说给天下的百姓听,继续为墨家争取时间和民心。
  对于楚国而言,宋和郑,都是楚国的缓冲国。
  但对墨家而言,宋是,郑不是。
  所以当宋国的局面已然不能扭转的情况下,墨家如果保郑独立那是“大义”;而楚国保郑独立那是为了“己利”,郑国的事楚国要比墨家上心的多。
  这一次关于弭兵的呼吁,还是和十余年前那次一样,楚国会想要加入而魏韩会极力否决。
  只不过十余年前那一次,那是为了让墨家上下彻底放弃“诸侯弭兵”的幻想,准备斗争。
  而这一次,则是在为墨家争取适预想估计的“五年”大乱时间:包括秦臣老君老必须发动的西河夺回战和楚国的变法反噬政变。
  天下大乱已经不可避免,除了一场将整个诸夏都卷入的战争已然没有别的形式,春秋时代的灭国存祀一日车战的时代已经过去,一场跨越万里纵横数国天下皆苦的大乱不是一个幻想的“国联”可以解决的。
  既然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幻想,那么要让天下人相信墨家真的为这个幻想而思考过,适便不得不说的十分诱惑。
  譬如建议各国削减军队,按照国力大小拥有配额的军队,不能超过条约规定数量以维持平衡。
  譬如建议各国在关税上统一,使得往来各国的商人商贩在魏国交了税就不必在楚国缴税,这样就能便利于民,使得泗上的手工业品可以使天下人都用得起。
  譬如建议各国变革土地制度,允许各国的民众自由往来迁徙,将各国贫困者组织起来开垦南海、淮北等大量的土地,使得天下民众不再有饥寒之忧。
  譬如建议各国成立联合在一起的治水官,主持九州内的治水工作,所需费用由各国按照土地人口平摊。
  譬如建议各国成立联合在一起的联军,主要负责那些落后野蛮的周边部族对于诸夏的先进于周边的生产关系的袭扰和反动。
  种种这些,听起来十分美好,民众十分喜欢,处处为民众着想,但说的越好越不可能被贵族接受。
  尤其是关税、土地制度、治水、条约三军种种这些,这是贵族和君主维系统治的基础,怎么可能会接受?
  而偏偏,这种“幻想”在诸夏又有极强的传统作为基础。
  周礼时代的国际法,可是明确规定了各国拥有士兵的数量的:天子多少个师、公爵侯爵多少个师、伯爵多少个师种种这些,这就是传统力量的基础,也算是儒家克己复礼的一种幻想,民众们对此幻想是有所渴望的,也是有极多士人希望的。
  现在适借用周礼的魔改,去天子而谈诸侯,建议魏、楚、墨家、秦各自拥有十个师;而齐、燕、赵拥有六个师;周、越、巴、蜀、中山、宋、郑、晋、卫等各自拥有四个师,从而达成诸夏的平衡,促使和平……
  除此之外,南海地区土地肥沃一年三熟,是为解决诸夏民众饥困的重要地方,但却有野蛮族群,在南海要驻扎三个师。
  北方林胡野蛮落后,对民众的财富和生产有很大威胁,故而包括魏之上郡,赵之高柳等再驻扎各国联军的十个师,驻扎在云中。
  为了防备各国可能的战乱,维护真正的非攻和弭兵,九州各部按照土地和人口,共组成十个师的兵力,驻扎宋国,由天下人推选最有“非攻弭兵利天下之心”的贤人指挥,以期能够制约各国不再战争,所需钱财由各国按照人口土地均分。
  这种扎根于传统的幻想,最能骗人,也最能让世人觉得这是一个解决天下大乱的办法,毕竟这种手段不是墨家自创的也不是舶来的,而是传统的、有着广泛幻想认可度的。
  这个幻想五年前适不提,因为五年前真的有那么一点可能在菏泽会盟上达成这样的幻想,哪怕是一丁点的可能,适也不敢尝试。
  这个幻想今天适大谈特谈,因为今天这个幻想是真的一点变现的可能都没有。
  用最真诚的语气,说着他最不相信可能的话,适在商丘的这一次演说,他确信很快就会在天下引来轩然大波。
  他说的头头是道,比如驻扎在宋国的十个师的联军,天下人也会觉得这合情合理,得有兵力制约各国不要交战,而且推选最有“弭兵非攻利天下之心”的人指挥,那显而易见会是谁。
  而四个允许拥有十个师的秦、墨、楚、魏,实际上魏楚有大梁之仇、魏秦有西河之怨、墨家更是魏国最为警觉的方向,这要是魏侯能够答应,那真是有鬼了。
  秦国其实此时按照适的这番谎言幻想理论,是没资格有十个师的,因为国力还被中原各国认为是弱鸡,但适给出的可以被接受的理由是秦需要敌西戎……
  问题是西河的归属、大梁的归属……不谈墨家如何,单谈这两个问题,这个国联要是能够成立、能够靠嘴皮子谈判就取得和平,那真可以算是鲁阳公挥戈回日这样的玄奇事了。
  可是适这番“真诚”的话,却引来了许多在商丘城中听到这些话的人的支持。
  甚至于有一些认为墨家的做法这几年越发激进颇有微词的士人,在听完适的演说后,也泪眼朦胧地感叹道:“墨家果有利天下非攻弭兵之志,若能如此,天下定矣!”
  “昔者仲尼奔走各国如丧家之犬,所为者何?无非复礼而定天下,奈何礼崩乐坏,天子无师便无可定诸侯之争,墨家这么做,实在是为天下大定在着想。”
  更有人想到,之前就有传闻宋国要在墨家的帮助下建立一支三万人的常备军,正好是四个师的兵力,看来墨家早有准备,是真的想要消弭天下的兵祸,再无战争。
  眼见着民众欢呼,适与戴琮道:“天下事,民为重,社稷次之,民众所愿所喜,当为执政者之所求。”
  “天下万民,所求所愿者何?这是不能够不思考的啊。若此事能定,天下安定,诸夏再无征战之苦,实我墨家数万同志心中所愿。”
  “今日宣言,可做定数,泗上使者已使各地,力求达成。我看宋地也该做些准备,以为第三次弭兵会做些准备才是。我墨家既为利天下,愿出部分金银粮米以作准备搭盟台之用。”


第一百零四章 借机生事(上)
  戴琮并不关心诸如整军、非攻、国联之类的内容。
  因为宋国的命运不由宋国的本土贵族做主,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戴琮更关心的,是墨家准备出多少钱帮助搭建盟台之类,这对他而言很关键也很重要,也算是他主政宋国以来第一件能够获得民心的大事。
  很多失地的农夫逗留在商丘,这里面就包括许多用各种非法或者合法手段兼并土地而失去土地的。
  这些人是商丘的不稳定因素,戴琮想要解决他们,至少这样能够得到一部分民众的支持。
  但是他没钱,也没能力组织开垦垦荒。
  戴琮读过一些管子学派的书,管子学派对于经济的见解,是在经济道法自然无为的前提下政府干涉,譬如在荒年的时候要鼓励富户消费、开展基建。
  管子学派认为社会财富总和是足够的,重要的问题是分配,如果荒年的时候富户可以大兴土木、修建房屋、甚至于做饭的柴禾上面都雕花,这样才能促进财富反向流通。
  然而商丘的富户并没有这么大的力量消耗这么多的劳动力,而大量的无地无业人员聚集都城的后果,戴琮心中很明白。
  现在谁是富户?戴琮认为泗上是富户。
  修建盟台,需要钱,需要人。人可以拿钱买吃的、穿的,可以暂缓那种暴怒的心情,可以保持都城的安定。
  虽然修建盟台花费的钱财不算多,所能以工代赈的人口也不算多,但至少……这是戴琮成为询政院大尹以来的第一件“利民之事”,开了一个好头。
  后续的常备军征召、修建水渠、修筑宋国东部商品化农业连接泗上水运网的道路种种这些,这都是墨家已经和他提前商量过的,也都是可以快速缓解矛盾的。
  譬如常备军征召,和后世宋代把灾民编入军队差不多,只要训练得当,一样可以拥有足够的战斗力,若后世欧罗巴的火枪兵,半数是人渣,半数是人贩子从各地运来的,战斗力倒不是问题。
  至于说修建水渠、修筑宋国东部的道路这些,墨家也乐于出这个钱。
  一则墨家的志向是天下,而不是非攻立国,早晚得修,如今修了将来也是天下的一部分。
  二则是经济利益。
  三则就是墨家现在不缺货币;宋国现在也不缺粮食布匹;之所以矛盾加剧源于财富的分配不公和生产资料私有导致的贫富加剧,以及反向流通问题。
  顺带着也可以迅速让泗上的货币成为宋国的法定货币,收拢更多的黄金和铜等贵金属,依靠粮、铁、贵金属和手工业品作为本位基金也足以保证货币的信誉。
  说是会盟台,但修筑的时候其实可以作为一个将来防御用的卫城堡垒使用。
  再加上后续的移民和吸引移民到洪泽湖区的政策,宋国东部在无为而治的整体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之下产生的诸多矛盾,其实都是可以用苏北平原这个广袤的缓冲区缓解解决的。
  只不过泗上要先紧着泗上工商业对于劳动力的需求来,大肆缓解一下工商业的用人荒和市场扩大下工商业作坊扩大产能的需求,等到稳定之后才能将剩余的人口送去做自耕农。
  耕战政策固然可以快速地取得天下,但带来的后果也是严峻的。
  耕战授田在别处贵族分封建制下是进步的,但在泗上工商业萌芽已经产生的地区是反动的。
  泗上又没有足够的干部和足够多有能力的人才在苏北搞没有庄园主的庄园制合作社土地集中人口集中的农场,这便不可同一而论。
  整体来看,此时自耕农的生活水平还是远高于在城邑做流佣的雇工的,可至少让他们有口饭吃。
  有个活路,对于戴琮而言这就算是一个极大的作为,虽说民众也知道这是墨家在背后的运作,但至少他这个询政院大尹还不至于重走都城国人暴动的命运。
  现如今国野之别被打破,但国人的含义最开始还是居住在都城的人,在大部分人口居住在城邑和城邑周边的时候,控制了城邑就等同于控制了一国的根基,而政变频发的乱世,控制了国都也基本等同于政变成功了一半。
  这个道理戴琮还是明白的,所以对于墨家的政策他是由衷感谢的,最起码墨家似乎并没有要兔死狗烹的意思,他这个询政院大尹还能继续做一段时间。
  ……
  宋地西南,陈国旧地,十余年前反叛楚国复国的王子定都城,如今楚国的陈县,后世的周口淮阳,楚国衰落时候的郢陈,大泽乡揭竿而起后陈胜王的都城。
  楚王熊疑巡幸于此,跟随的除了绝对忠于楚王的车广精锐新军外,几个在朝中势力强大的屈、景、昭等氏的贵族也一并跟随。
  这一次巡幸正是因为宋国政变导致的,楚王必须要亲自处理一些事情,而陈蔡地作为楚国中原王权统治的支柱,也正是楚王巡幸至此指导这一次大事的最佳地点。
  王子良夫代王出巡于洞庭苍梧、太子臧在郢都监国。
  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古之制也。
  除了在郢都留守的太子臧,还有几名因为军功而升上来的上柱国在都城,一部分陈蔡地的分到了土地的新军也在郢都附近,倒是一些家族势力庞大的贵族随行,楚王并不放心把他们留在都城。
  陈地繁华,即便五年前才经历过战火,但借着一部分旧贵族忠于王子定的由头,楚王在陈地实行了土改,反正改的也不是楚王的土地而是贵族的,当真是大刀阔斧,这使得陈地很快地恢复了原来的繁华,更胜一筹。
  或曰,陈在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楚与夏因为当年问鼎和自称蛮夷的事,使得楚和中原诸国的交往多用楚夏而分。
  中原最早发达的几个地区诸如郑、宋等,都在陈地附近,又因为鸿沟的缘故,使得陈地成为楚国中原地区重要的通路。
  再加上泗上的发展,陈蔡土改的进行,陈地的繁华让楚王很是高兴。
  只是这种高兴是长期的,而现在楚王正在行宫中大骂一些贵族的愚蠢。
  南方传来消息,安陆发生了一场民变,按照泗上的说法叫起义。
  民众因为反抗安陆地的贵族选择了暴动,夺取了大量的武器,以至于攻占了整个安陆城,并且号称要建立“真正的平等”,要均分贵族的土地、遏制那些依附于贵族的商贾。
  很显然,这一次起义受到了墨家和农家学说的影响,但若说是墨家主导操控的却又不是,怕是一些当地的人受到了一些宣传之后自发暴起的。
  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起义暴动这种事常有,可这一次却让楚王破口大骂愚蠢的原因,又和原来不同。
  安陆地处在云梦泽边缘,此时巨大的云梦泽尚未开发,当年晋国攻破了陆浑,大量陆浑的贵族逃亡,连同贵族一起逃亡的还有许多民众,这些民众便被楚国安置在了此地,便称之为安陆。
  安陆背靠长江支流,下临云梦泽,水运发达,也使得大量的奇奇怪怪的商品不断运来,这就包括一些火枪。
  安陆当地的贵族和封君们组建了一支不用弓弩而用火绳枪的私卒,按说这也正常,可坏就坏在是个人就能拿火绳枪,以至于大量封地上的农夫不再是作为消耗品的徒卒而是成为了投射兵种。
  这一次暴动发生后,民众喊得口号除了真正平等之外,还有反贵族不反君王,请求君王施以善政、处置那些祸害民众征收重税以至于民不聊生的大夫和贵族。
  原本楚国的投射兵种是村社体系之下的“乡射”培养的,村社体系之下,延续了重新分配土地的传统之外,民众也就需要服一下兵役和劳役,在没有加大盘剥的基础下倒也活的下去。
  旧制度氏族公社残余之下,土地是需要在村社内部重新分配的,只是逐渐解体,但在旧制度和车战时代的低烈度战争之下,却可以保证参与“乡射”的人口,可以遴选出足够的投射兵种。
  乡射是民间的习俗也是一种挑选投射兵种的、符合分封建制和村社体系氏族时代的军制。
  这是一个圈。
  如果穷困的饭都吃不起,就没有机会练习乡射,所以射手部队大部分都是过得还可以的、至少饿不死的、优于徒卒的那部分人。这部分人对于“造反”没有兴趣,而且往往是镇压反叛的支柱力量。
  但随着村社氏族等等制度的逐渐瓦解、泗上大量的手工业皮和奢侈品倾销、武器军火的走私贩卖等等,原本符合村社制度和贵族制度的乡射体系也逐渐瓦解。
  土地制度的瓦解、私有制的深入人心,盘剥的加重,有几个人会去有余力去“乡射”?
  弩和弓不一样,弓就算可以批量培养,成本也远高于弩,更别提火枪。
  贵族们需要更多的军队来维护自己对抗中央政府的力量,因为楚王已经编练了火器新军。
  这都需要钱。
  手工业又不发达,只能从封地上的农民身上下手。
  粮食这几年又不值钱,手工业品墨家又不要,贵族们既想要更多的奢侈品又想要组织私卒,收钱就越多,矛盾就越发激化。
  矛盾激化,就需要更多的私卒以维持,更多的私卒又花更多的钱。
  乡射体系崩解,选不出来几个精通射术的农夫,那就需要依靠火枪,使得原本只能做被一个脱产的士可以以一敌百的徒卒们,成为了贵族私卒手中的火枪兵。
  一场暴乱,使得当地贵族束手无策,只能仓皇逃亡。
  原来的宗法制之下,士人脱产作为武士,一个打十个;一部分吃得饱的庶民以乡射被选为投射兵种,杀徒卒就像射靶子。农夫想要反抗,着实难。
  之前的许多次国人暴动国人政变都是国都本地人发起的,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一国最重要的军事力量。
  安陆不是国都,可偏偏火药出现后拉近了贵族和庶民之间的差距,民众暴动之后夺取了武备库,赶走了贵族,甚至有了虽然不切实际、空想、局限,但之前从未有过的“纲领”——贤者与民并耕、市贾不二价、人皆有私地。
  这当真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引导民众起义的,还是贵族,算得上是有良心的贵族、受到了墨家农家等想法宣传后的贵族,因为民众不识字也不太可能知道这些道理。


第一百零五章 借机生事(下)
  此时楚王正在破口大骂愚蠢。
  “用律法和礼法意义上的贱民作为军队的支柱力量,然后号召他们保卫贵者恒贵贱者恒贱的制度,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你们就永远不明白,为什么士才是以往三军的支柱!因为士在保护自己的利,现在却让步卒徒卒成为三军的支柱又不给他们利,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我早就说过,火药出现,军制要改,民制也要改,旧制不可再用,却多有反对,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只改军制不改民制,早晚有一日,楚将不楚、国将不国!”
  “要么,就杜绝一切新的兵器,完全复古,销毁一切新的东西,宗法有礼,使得武士一人能打百人、使得乡射者都是能吃饱的庶民,继续用战车,继续用铜兵,继续用弓箭。”
  “要么,就得变法!”
  熊疑愤怒的是楚国的贵族们正不知死活地将一条绞索套进自己的脖子上,时代变了,有了火器,却只变军队构成不变军制民制,那不是作死是什么?
  想要私卒有战斗力,就得按照泗上的办法练兵。
  按照泗上的办法练兵,就得发给庶民农奴武器,将他们组织起来。
  将他们组织起来发给武器,却又失去了旧制度下武士阶层的战术对抗优势,然后还继续变本加厉地欺压民众,这不等同于自己在找死?
  身为贵族一派的左尹上前道:“王上多虑了。民众愚昧愚钝,乌合之众。”
  “管子言:乌合之众,初虽有欢,后必相吐,虽善不亲也。”
  “若无凤凰之属为头鸟,愚民即便聚合,日后必因利而消散相害。”
  “此事,皆因有展跖之辈统领,只需派遣三军将其击杀,则无可担忧。”
  昔年盗跖率领九千余众起义,纵横鲁西南,攻城掠地,如今已然被称之为盗跖。
  然而盗跖终究还是贵族出身,祖爷爷辈那还是鲁侯,毕竟展氏一族源于鲁侯的儿子公子展,源于当年政变弑君的公子挥求着以展为氏这才有了展氏一族,到盗跖这一辈的时候仍旧算是贵族内部的自家人,故而贵族们谈论起来的时候既可以称之为盗跖、又可以称之为展跖。
  左尹的意思就是咱么这么统治也统治了千年了,民众一般情况没事,要不是有展跖这样的内部叛徒,自己不好好去当贵族,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却认为现行制度不合理,民众愚昧也不见得市面,怎么揉捏都没事。
  你看现在安陆这里出事了,不也是因为有贵族出身的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去追求什么真正的平等和民众的福祉吗?
  所以,左尹认为,问题的关键,不是变法,而是解决掉有能力引导民众起义的人。
  任何认为应该利民、平等、兼爱、反对不义战争的人,都有通墨之嫌疑,应该尽早全部处决。
  熊疑一听这个,立刻明白左尹想说什么。
  果然,左尹说完后又道:“展跖之辈如今日多,其根源就是因为泗上墨家的乱世学说四处传播,以至于从燕之居庸、到楚之九嶷,多有谈墨家道义之人。”
  “一如农家之学,本身并无什么乱世之说,无非是恳求君上赐予土地以求耕种,然而自从墨家的学说广为传播后,农家的学说也多了几分暴力之色彩,不再是恳求而是多有逼迫、消灭之类的骇人之言。”
  “是故,想要楚之社稷长久、宗庙稳固,必须要清除楚地的墨者。”
  “如今墨者于大城巨邑讲学讲义,更有借继承大禹之志为名的墨者行于楚地以测山川河流,这些人如今都已经被控制,只要全部杀掉,便可无忧。”
  左尹巧妙地把话题又绕回到了“清除楚地墨者”的内容,宋国政变之后很多明面活动的墨者都被控制和限制,包括那些带着望远镜和各种仪器测量山川河流的年轻人。
  楚王的变法政策贵族们很不满,楚王对于宋国事变的态度,决定要退一步先安稳内部完成变法的态度更是让贵族怨恨。
  曾有贵族希望以“下克上”的方式,打不过泗上,还杀不掉在他们封地活动的墨者吗?
  只要动手,那么楚国和泗上就没有和解的可能,到时候就可以倒逼楚王和泗上开战,然后楚国的变法就要中断,贵族和王权就要媾和,贵族的权力就能保障,熬几年熬死楚王,那么便可以变天了。
  然而楚王手中有一支新军和精锐车广,还有大义和这些年的威望,贵族们彼此之间也是各有所想。
  万一我杀了你却没杀,王上以违抗君命之理由杀我全家要回我的封地,那岂不是冤死了?
  虽说楚王没有下令不准杀墨者和公开活动的测绘者,但是也没说让杀,而且之前和墨家有过协议就是墨家可以自由在楚国讲学、建设祭祀的祭坛等,以换取泗上的贷款,那么如果有贵族先动了手实际上楚王是有理由杀人的。
  熊疑听左尹提起这个,心中不免暗自猜测,莫不是贵族们主导了这一次起义,来恐吓自己,以求自己反墨、中断变法和对泗上开战?
  毕竟分权给贵族,自己还是楚王,家族还能传承。
  可要是被民众夺了权,只怕是宗庙要倾隳,毕竟庶民可没有姓,也不是芈姓熊氏。
  墨家的学说那么多,君王倒是也喜欢尚贤之类的说法以遏制贵族权力,可那句选贤人为天子就太可怕了。
  尤其是墨家又认可道家的那句“道法自然”、并且一直鼓吹“道即天志”之后,这问题就更严重了。
  道法自然,什么是自然?上古时候选贤人为天子那就是自然状态啊,那么道法自然就为选贤人为天子背上了“法理”和“天意”。
  楚王自然有自己的担心,但他也明白,以墨家现在的政策,其实是可以走墨家的路让墨家无路可走的。土地集中在贵族手中,搞掉贵族,弄出大量的自由农民和自耕农,那岂不是就可以缓解矛盾,顺带加强王权了吗?
  民众吃饱了,除了闲的没事干的贵族,有几个会琢磨着选天子、人人平等之类的东西?况且就算有人带头,民众又有几个跟着造反?
  现在的问题,不是绝对的土地兼并,而是分封建制的制度,使得王权没法加强、中央财政没有钱、不能组织民众在铁器时代开垦原本不能开垦的土地、民众想要自己开垦有没得钱,贵族也为了束缚民众不允许民众迁徙和私垦……
  其实有可以解决的办法,可这一切办法,贵族们都不同意。
  加强王权,需要官吏,如今识字的士人半数是贵族,半数是私学从小看着墨家的、满是平等兼爱利民内容的纸制书长大的,这让楚王很绝望。
  用前半边的人,那等同于让那些人革他们自己的命,只怕命令刚下那些人一看就先把楚王的命给革了,然后换个楚王。
  用后半边的人,用着用着就怕革完了贵族的命之后,这群人琢磨着楚王凭什么就是楚王顺带着也把楚王的命给革了。
  熊疑思来想去,这才觉察出当年不起眼的“草帛”和“印刷”这两项技术的可怕之处。
  草帛纸张,使得游士识字阶层人口增加,当然顺带还有农业革命的物质基础,使得天下的“有闲阶层”更多,可以供养更多的非农业人口。
  印刷术的秘密掌握在墨家手中,使得天下那些游士一个个认得都是墨家那些横平竖直的文字,讨论的都是墨家那些经过修正后的平等兼爱同义的学说。
  这两项二十年钱就出现的东西,彻底粉碎了贵族的血统神圣;而火药的普及,又炸毁了贵族们暴力统治的基础。
  法理性没了,暴力又打不过,这贵者恒贵贱者恒贱的天下可不是真的要亡?
  然而楚王就算明白,此时却依旧对贵族充满了警觉,长久的是长久的,此时的是此时的。
  左尹无非是希望这一次魏楚韩会盟、楚王巡幸陈蔡边境的机会,彻底和墨家决裂,从而促使楚墨开战。
  打不打得赢另说,之前天下还没有一战亡万乘之国的例子,哪怕是昔年吴国攻楚那还不是最终复国?
  再者,打输了,距离泗上最近的是陈蔡地,王子定事件后楚王对此直辖,割让给墨家使得楚王势力大减,又能外联魏韩共同反墨,岂不美哉?总不能说墨家打赢了,却去割让在楚国腹心的贵族封地吧?
  再说还可以让楚人建立起对墨家的仇恨,只要打仗就要死人,死的最多的还是徒卒,到时候就说你们的父亲兄弟都是墨家的人杀的,谁不反墨谁就是不忠不孝,以孝压墨家的道义,便可以减轻墨家对楚国的渗透。
  可贵族们考虑的这些,除了最后一条外,都是楚王所不愿意的。
  楚王的势力就那么多,直辖地也就那些,这要是和墨家开战,贵族的私卒只能是附属,真正的主力还得是那点新军,打没了贵族们倒是高兴了,王权也就衰落了。
  若是开战,让贵族们带着私卒上战场,固然可以和墨家默契地再造一个“执圭之君多死”的大梁城之战,为集权开辟道路。
  可一旦操作不当,楚王只怕墨家冲到楚国腹地,不用常占,只要像齐西南一样来一场,楚国就要完……毕竟楚王知道那些贵族私卒和泗上义师交战的后果。
  再者现在陈蔡之师是王师正军的一部分,调用哪边的县兵和贵族私卒?贵族们又岂会同意王师主力不动却让贵族们去送死的行为?
  以及最最关键的,这时候和墨家开战,变法怎么办?不变,早晚楚国要完,这一点楚王心里很清楚,就算不忘于泗上,也要亡于魏秦,那对于楚王家族后代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安陆地区的事,楚王其实不是不能接受,口号是反贵族不反君王,希望君上圣明集权以压贵族大臣和吸血的商贾,虽说做法不可取怕后来有学有样,但至少可以借力打击一下贵族。
  如今可倒好,贵族们率先发难,要借这件事肃清楚地墨者,倒逼墨楚开战以削弱王权。
  左尹的话一说完,便有一大群贵族大臣纷纷称是,认为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熊疑心想,若不是我带着车广新军,只怕是你们就要兵谏了。好在王子良夫在洞庭苍梧,监国太子又是变法派的,暂时还可以维持。
  然而众人都在发难,那其实也是在表态:贵族们已经不满甚至于受不了变法变革了,今天支持左尹就是要表明态度,让楚王自己思量。
  正自僵持的时候,有近侍进来回报道:“鞔之适亲至商丘,发表了一个宣言,声明若各国不干涉墨家将会从宋退兵不留一兵一卒;若是各国干涉,墨家将为履行盟约和大义,不惜流尽最后一个墨者的血。”
  “墨家已派使者前来‘朝见’王上。”
  楚王闻言不惊,反倒是暗暗松了口气,立刻调转了话题道:“鞔之适亲临商丘,又是他亲口所言,宋国事……只怕已然不可挽回。”


第一百零六章 战略误判(上)
  在此之前,楚国王臣也只能猜测墨家对于宋国到底会干涉到哪一步。
  适前去商丘,则是明明白白地挑明了墨家的态度。
  这是一种筹码,一种在之后与各国外交斡旋中的筹码,这筹码意味着如果各国要干涉那么就要做好全面战争不死不休的准备。
  各国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了吗?至少楚国现在还没有。
  战争对于泗上也是一种摧残,但这种危机一旦出现,就看哪一方先怂。如果都不怂,除了战争之外也就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楚国群臣多数渴望开战,可他们也都明白还有半数不希望开战,楚王恰恰是站在不希望开战那一边的。
  既是这样,再多的劝谏也就没有了意义。
  沉默之后,楚王便道:“让墨家使者前来,我且听听鞔之适到底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一众近侍带着墨家的使者上前,这使者之前曾经出使过楚国,与楚国王臣也都熟识,按照各自的规矩见礼之后,楚王先声斥责道:“昔年墨翟有非攻之义。如今墨家悍然侵宋,攻城掠地,岂非悖非攻之义?”
  “况且,宋者,天下之中也。北连齐卫、南接楚魏、东有泗上与越、西有韩周,墨家此番作为,实在是要有引发天下大战之意。”
  墨家使者道:“天下之战,不在于墨家,而在于魏楚韩众诸侯。宋地事,由宋民选择,墨家只是应邀而出兵。”
  “昔者荆晋相争,商丘被围不下十次,所为者何?为一君之私、一国之霸,宋人何罪而受此祸?”
  “巨子此番遣我来,正是为了真正消弭天下纷争,使得天下人少受兵祸之苦。”
  “还请大王亲阅。”
  墨家使者将整理出来的关于第三次弭兵的宣言呈上,用的是泗上文字和楚国篆文两种字形书写。
  楚王看过之后,盯着各国条约建军、放开关税、允许迁徙之类的内容许久。
  所谓谈判,和商人售卖货物也差不多,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但还有点区别就在于“义”,因为义的存在,那么利的主体就不是一国一地区,而可能是全天下,这就导致有些底线是墨家这种讲义的“诸侯”所不可能接受的。
  同样,放开关税、允许迁徙之类的内容,也是贵族们不可能接受的。
  楚王在意的,是关于条约建军和各国互保独立的内容,他盯着关于“郑国”的内容看了许久,也不禁想到了在宋地政变之后墨家迅速派人前往郑国要提供军事援助的事。
  在楚王看来,宋国已经这样了,他确实不想打,而且鞔之适出访商丘,以“无冕诸侯”的身份,不顾诸侯相见于都城为朝觐的传统,都是在传播一个信号:宋国是泗上的核心利益,不可能允许各国干涉,对宋干涉等同于对泗上开战。
  宋、郑都是楚国的缓冲国,但郑是楚的缓冲国却不是泗上的缓冲国,这就是楚王在确定了宋国事已经无可挽回之后极度关注郑国的原因。
  墨家占据宋国,对有心进行战略收缩、利用铁器和农业技术变革开发洞庭地区的楚王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有墨家控制宋国,魏楚关系就可以缓解许多。
  原本很难开发的洞庭地区毗邻江汉,也是楚国腹地,伴随着铁器和新技术的传播,那里很显然可以成为楚国之粟地。
  变法需要一个安稳的外部环境,也需要整体战略收缩之下有足够的精力。
  可收缩却并非是无底线的妥协,总要有个限度。
  宋和郑不同。
  宋涉及到墨家、楚国、魏国、韩国、齐国、卫国的利益,一直以来就是晋楚争霸的焦点。墨家占据了宋,那么墨家就要面对各国的围困和觊觎。
  郑国经过上次三分、楚国大梁失败、驷子阳之乱之后,实际上郑国只关系到楚、魏、韩三国的利益。
  换而言之,如果选择了战略收缩,楚国可以不管宋国,因为这样可以多出来潜在盟友缓和关系,顺带着宋国不会威胁到楚国的核心区,而且墨家和诸侯的关系存在着道义之争,如果墨家攻楚各国必然对墨开战。
  但却不能不管郑国,因为郑国如果被魏韩占据,那么实际上并没有第四方有直接的关系,到时候楚国想要拉盟友都拉不到,就算楚国选择了战略收缩,但是郑国被魏韩吞并等同于露出了胸膛,随时可能挨打。
  加上大梁城之战后,楚国在中原地区的支点就是榆关,郑国的国土蜿蜒到榆关之后,郑被魏韩占据,一旦魏楚开战,楚国在中原连防御的力量都没有。
  而且因为颍水的存在,郑国关系到楚国淮北上游地区的安全。
  宋国则不同,宋国威胁的,是淮河下游地区,但是淮河下游江淮地区如今还有个越国的势力,而且逆流而上也着实困难。
  如果郑国被魏韩占据,利用颍水运输,实际上楚国就很危险。
  南阳方向的鲁关地区和淮北互为犄角,假使魏韩兵分两路,一路沿着鲁关攻南阳,一路沿着颍水直插淮河,那么楚国就要面临两线作战。
  陈蔡之师和申息之师为一个战场,鲁阳方城之师为另一个战场,相互之间不能支援。
  因为……这些县师兵团都是本地人,假使放弃淮北战场支援南阳,那么陈蔡申息之师必然反对,反过来也一样。
  沿颍水扑到淮水,以楚王对于墨家一贯态度的了解,只怕是到时候墨家会高呼“这是不义之君的狗咬狗”。
  若是墨家真有吞并宇内之心,到时候借着魏楚开战的时机吞并越国也未可知。
  到时候顺带着帮着楚国“代管”一些淮河下游的城邑,扩大力量。
  反正墨家也不怕魏国做大,真要是做大了,到时候墨家反击对魏开战,也不需要和楚国会盟,楚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反击魏国的,而且还得感谢墨家,到时候那便真的是渔翁得利了。
  关于这一点,楚王很确信。
  墨越泗上霸权战争的背景,是魏楚大梁之战。
  墨齐费地战争的背景,是赵国继承权战争、中山国复国运动、楚国平王子定之乱。
  墨家盘踞泗上难以根治的两次重要战役的背景,都是诸侯开战的大背景之下打的,事不过三,若是楚王连这个都看不出来,那也实在是德不配位、能力不足以支持他的雄心野心。
  这边大梁城之战打完,那边墨越霸权战争结束;这边王子定之乱平息、赵国继承权尘埃落定,那边和齐国签订了和约……
  这正是楚大司马前去会盟,要求在中原地区和平、建立共同防墨的中原防线的原因。
  如果中原地区有墨家的威胁,那么魏楚开战的方向,只有鲁关一处。
  即沿着伏牛山和桐柏山相接处的唯一通行区、走鲁阳驻马店,直扑南阳盆地。
  鲁阳的关键之处就在于伏牛山和桐柏山相接的缺口,这也是楚国长城防线的重点,更是楚国的精华地区。
  如果鲁阳守不住,驻马店被攻占,那么整个南阳平原将无险可守,下一个能够组织有效防御的地区就是襄阳,如果襄阳也守不住,那么楚国也就亡了。
  襄阳向东是义阳三关,三关一破,淮北无险可守,大别山和桐柏山直接将楚国剩余的土地分割为首尾不能相接的两地。
  但一样,楚国在鲁阳南阳地区布有重兵,大量封君于此,这里反而会成为楚国最能打的地方:封君守卫自己封地的时候,可是会出全力的,而陈蔡之地的王权直辖注定了在中原开战封君们只怕会出工不出力观望为主。
  所以楚王一直希望的就是在中原保持和平,将魏楚韩之战的战争维持在伏牛山北麓,一方面削弱一下贵族封君的力量,另一方面也使得封君对于中央政府的支援有极大需求可以迫使封君们接受一些条件从而集权。
  因而楚王对于墨家这些看似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有些支持的,至少在“弭兵会盟以解决各国争端”的问题上是支持的。
  不是因为他爱好和平。
  而是因为他选择了战略收缩,暂时无力进攻,否则十余年前的第三次弭兵会也不会最终化为泡影,大梁城之战结束后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继续遵守弭兵盟约。
  楚王沉默片刻后问道:“适子之意,我已知晓。如适子所言,宋、郑、卫四师小国,尽皆非攻中立,各国不得侵占,这的确是对天下有利的,对寡人也多有利。”
  墨家使者连忙道:“郑韩之仇,我墨家也欲以兼爱非攻弭兵之义消解。巨子已经派人前往郑地,整饬军备,郑君也有加入非攻同盟之意。”
  此郑君,非彼郑君,因为墨家不认公侯伯子男体系,不认尊卑有序,所以各国君主基本上在外交的时候第三方都称之为君。
  实际上按照周礼体系,君是……最为低级的称呼,郑国现在虽然虚弱,还没有到称君的地步。


第一百零七章 战略误判(下)
  楚王倒不在意这些旁枝末节的称呼,他也已经习以为常,墨家体系内的很多说法和旧时代的东西格格不入,听了二十年也都习惯了,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些礼节上面扯淡。
  至于说墨家一边说着要以“兼爱非攻弭兵之义消解郑韩之仇”;一边又说派人去“整饬军备”,这在楚王听来也并不矛盾。
  别人不知,楚王却是知道的。
  当年墨子止楚攻宋,也是带着“兼爱非攻之义”用真理说服别人的,当然这真理还包括那一场和公输班的兵棋推演以及四百名驻守在商丘的墨者,才使得这“真理”有说服力。
  后来齐鲁之战也是差不多的用真理说服的齐侯和牛子。
  不整饬军备,没有防守之力,就没有资格谈非攻兼爱。
  挨了打有能力还手,这才有资格平等,然后谈谈兼爱与和平,墨家一贯如此主张。
  既是做到了这一步,楚王便真的信了几分墨家的弭兵非攻之心,心想:鞔之适固然狡猾,然毕竟墨家还有道义,他为巨子,也不可违背此义。
  这种信任,源于郑国的位置。
  对于墨家而言,郑国现在距离宋国还有个魏韩,那里不可能会成为墨家的附庸和势力范围,只能是真心为了大义而去参与郑国的防御的。
  这一点楚国是认可的,墨家不可能和魏韩结盟,这一点既有道义之争的缘故,也有历史原因和地缘因素。
  如果郑国和宋国,真的能够做到完全中立,其实对于楚国是有利的。
  一则魏楚开战,楚国不用担心魏国抄侧翼:墨家重义轻生,信守承诺,说保证绝对独立就是保证绝对独立,魏国想要借路郑宋绕后,那是不可能的。
  若是楚国处在攻势,这肯定是不能答应的,但既然处在守势,还有什么比侧翼绝对安全更为重要更为有利的吗?
  为了验证这一点,楚王又问道:“如适子所言,不知借路可算违背中立?”
  墨家使者笑道:“投袂而起之故事,难道不是起于借路吗?”
  楚王闻言也放声大笑,点头道:“如此,可称之为善。”
  这投袂而起的典故当然有讽刺的意思,但在外交场合中解读,则还有不讽刺的意思。
  昔年文子舟在宋楚会盟的时候羞辱过宋公,然后楚庄王后来找不到战争借口就派文子舟不经协商借路宋国,果然被宋国以“没借路而过境算入侵”的理由杀死,楚庄王闻言大喜,后世德皇闻费迪南大公遇刺时候的情绪正可诠释,这才投袂而起,终于找到了战争借口的那种兴奋四个字展示的淋漓尽致。
  顺带留下了“食人炊骨”的成语来形容当年围城战的可怕,一直到安史之乱张睢阳再一次在商丘演绎了这四个残酷的字眼。
  可这时候说出来,则可以去掉那些讽刺的意味,可以理解为“愤怒”地投袂,而不是兴奋地投袂。
  既然中立的意思是连过路都算是入侵,那就好说了,这对楚国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郑国是楚国不能放弃的缓冲国,可和墨家没有关系,这等同于楚墨共同保独郑国,简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饼。
  当然,楚王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大饼。
  墨家保独郑国,需要楚国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就是宋国独立各国不得干涉。
  郑是楚转攻为守的核心利益区;宋国是楚转守为攻的核心利益区;战略收缩的国策决定了楚国可以放弃宋而专注于郑。
  楚王知道墨家想要什么,所以他也必须要在墨家最想要的地方讨价还价。
  “还有一事。”
  “此次魏楚韩会盟,主要是担忧你们墨家违背了非攻之义,对中原带来战争的阴云。”
  “宋国若是真正中立,墨家退兵,这还不足以显出墨家的非攻之义。”
  “墨家有诛不义之号,非攻同盟是否包含诛不义之事?”
  墨家使者郑重道:“郑君、宋君,皆非墨者。可以劝说他们行义,但却不能以墨者的要求使得他们遵守纪律一定要行义。”
  楚王点头,心中明了。
  这番对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假如有一天,你们墨家攻打别国……当然,你们墨家攻打别国的理由多了去了,什么诛不义啊之类的借口有的是。那么,当你们那诛不义的时候,宋国的中立算怎么回事?
  出兵是一方面。
  墨家主动进攻的时候借路于宋,算不算是违背了非攻弭兵中立?
  这一点必须要问清楚。
  春秋乱世以降,撕毁盟约的事到处都有,众人习以为常。
  但有一点,墨家的法理不来自天子,而来自他们的道义,所以墨家如果公开表示墨家主动进攻也不会从宋国借路,那么按照现今为止的经验,墨家就真的不会借路。
  这是道义问题,对诸侯已经不重要,反正脸皮都已经撕破,周天子的葬礼上诸侯都可以对天子使者破口大骂“你妈婢也”,可道义对墨家很重要。
  既然墨家使者说宋君郑君都不是墨者,非攻同盟不是诛不义同盟,所以墨家的意思就等同于告诉楚王:就算咱们开战,我们也不会走宋。
  楚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称赞道:“都言,宋地多有君子之风,昔年齐墨之战,泗上军义不入鲁以鲁人无辜,世间多有哂嘲墨家有宋襄遗风,我却以为禽子为真君子。”
  那一次诱使齐国经鲁入费就是个诱敌深入的计策,但终究墨家算是守住了“非攻同盟”之义,也的确没有选择入鲁交战,在信誉方面实在是积攒了足够的基础。
  如果不借路宋国,那么墨楚开战的几率就小得多,楚王从没有考虑过墨家有复刻当年伍子胥孙武子战略的可能。
  因为外部环境不允许。
  当年伍子胥的奇谋很有风险,不算外部环境,就是当年的情况也是危险至极。
  孙武的奇谋是精锐部队不管楚国的后方,直破三关,插向江汉,很有后世邓艾偷渡阴平的奇险。
  因为当时楚国主力尚在,若是直接掐断了吴军后路,那就不是千古奇谋,而是瓮中捉鳖了。
  况且就算是奇谋成功,偷渡三关,当时好龙的那个叶公他爹就建议来个大包抄,前后夹击,彻底搞掉伍子胥。
  然而当时的楚国分封严重,贵族争权,兵力又归属于各个贵族,当真是“争劳抢功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烧杀劫夺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当时沈尹戍正在包抄的徒众的时候,子常心想这尼玛要是那你包抄成功那功劳岂不是就是你的了?于是不顾战略,不等右军,争劳抢功其疾如风,一波送了楚国的主力,顺带坑死了包抄的友军。
  就算是当年伍子胥和孙武子,打赢了这一仗只怕也是心头后怕不已,真要是按照沈尹戍的想法来,吴军主力就要被憋死在江汉平原,吴国必亡。
  但现在楚国虽然还是封君林立,但是楚王手里最起码还有一支常备军精锐,陈蔡地直辖也可以轻易南下包抄断后路;申息之师也仍旧是楚国一支主力野战军团;楚国都城南迁而且当年楚墨蜜月期楚国也修筑了都城的城防,这使得楚王对于内部很有信心:野战固然赢不了,但却可以选择拖,拖到兵力集结绕后包抄。
  外部环境更不一样,当年楚国太跳,是攻方,又以蛮夷自居,和诸夏相争逼出来一个晋齐都参与的第二次召陵之盟,吴晋又处在蜜月期,楚国的主力都在对抗晋国,使得吴国一举入境。
  这也正是楚王从不担心墨家会复刻孙武子奇谋的原因:墨家和魏国能结成同盟吗?魏国敢和墨家结盟吗?吴国那时候宋国还在且小强,而且是晋国的朝贡国,现在墨家就在泗上,随时可能被魏韩背后插刀,墨家绝无胆量搞三关奇谋。
  如此这般,非攻同盟实际上就囊括了除了数雄之外的大部分三千乘之国,卫国作为魏国的附庸国不会参与,宋、鲁、郑这都会参加。
  在不借道的前提下,楚王很容易判断出来墨家今后的战略方向:北上,而非南下。
  其一,齐西南地区都是沃土,人口多,土地膏,且富庶,而且当年齐墨一战后墨家在齐西南地区有很强的基础。
  其二,墨家一直在开展北上朝鲜与燕国,以及有出海寻找驹丽隔海相望的“扶桑岛”的传闻。
  其三,三晋的力量仍旧强大,墨家在高柳云中还有一支,而且有墨家的七悟害之一的人物在那里坐镇。
  其四,墨家需要马匹,马镫出现后,墨家的骑兵为精锐,南方沼泽河流密布不适合骑兵发挥丧失优势。
  其五,泗上需要更多的耕马耕牛,中山国是墨家扶植起来复国的,双方的贸易往来一直不断,墨家很有可能打通高柳、中山、齐西南、泗上的交通线,从而将北部的产马地和泗上联系在一起,防止被诸侯切断各个击破。
  其六,攻楚,很可能遭到魏韩背刺。
  其七,若北上战略成功,那么整个华北平原、太行山以东平原区,基本上就归墨家所有。以太行山之险防御诸侯,那么墨家的霸业可成。
  其八,墨秦有魏韩这个共同的敌人,北上战略可以借助秦人之力,分散魏国的压力,使得更为容易。
  其九,齐墨战争之后,墨家在齐国有广泛的基础,且割让得到了莒城,对齐国实现了双线进攻的可能……
  种种这些,都让楚王作出了墨家下一步要北上而非南下的判断,那么这一次非攻弭兵会也很容易让楚王想到,墨家这是在为北上战略做准备:北上要防备后方,宋国就必须要把握在手中作为缓冲。
  基于这种判断,这一次弭兵会对楚国就大为有利,放弃宋而保独郑,就算是和墨家各取所需,并且可以祸水北引,使得楚国有更为有利的外部环境完成变革。
  楚王心想,墨家昔年能借大梁城之战败越;借赵继承权之战败齐,我今日缘何不能祸水北引借魏韩齐赵墨关系紧张之际完成变法?


第一百零八章 厌战(上)
  鉴于这种战略判断,熊疑希望搞的,是一个地区性的防御条约,而不是和魏韩结盟。
  魏韩楚之间难以结盟,仇恨深重,而且一旦结盟又容易让楚国陷入楚国不希望参加的战争。
  魏秦矛盾围绕着西河,这个结解不开。
  秦楚一直联姻,关系向来密切,楚国面对三晋需要秦国这个盟友。
  如果魏楚结盟,一旦魏秦开战,楚国依照盟约要支援魏国,这很不符合楚国的利益。
  相反,如果只是个关于大梁阳夏地区的反墨防御同盟,如果魏秦开战,楚国可以不参加,因为战争发生在西河而不是中原,所以无需履行义务,从而继续保持和秦国的友好关系。
  再者,秦国作为魏国的不稳定因素,如果墨家北上,秦魏开战、魏墨开战,楚国因为没有和魏韩结盟,所以可以继续保持中立而看热闹,以便渔翁得利。
  墨家使者送来的只是一个方略提纲,具体的很多东西楚王不可能接受,但基于一些可以接受的仍旧可以谈判。
  至此,墨家使者在陈地逗留,继续和楚王扯皮谈判。
  好消息或者说在展示墨家诚意的消息不断传来,在宋国的泗上义师除了留了一小部分帮助维持秩序外开始撤退;泗上已经下达了取消动员的建议,虽然还未正式实施,但人心已经浮动。
  这一切都让楚王紧绷着的神经得到了缓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楚王正准备继续和墨家使者邀谈,近侍神色慌张地走过来,带来了一个让楚王震惊不已的消息。
  “王上,魏韩誓师入郑,扣押了前去会盟的驷氏,公布郑国三罪。”
  “其一,贰于泗上。”
  “其二,郑人三世杀其父,天加诛焉,将助天诛也。”
  “其三,郑韩之仇,韩侯曰杀父之仇九世尤可报。”
  “韩人出兵五万于阳城、魏人出兵五万于中阳,东西对攻,新郑已然被围。”
  “大司马于盟中勃然作色,魏相公叔痤以可以答允共同防御墨家为名,并表示绝对不会在中原与楚交战,且说墨家为中原大敌,不可鹬蚌相争而渔翁得利。”
  熊疑大怒,拍案而起,骂道:“魏击无耻、韩猷无义!此番作为,竟不知会我!”
  他怒然接过从前面送来的消息,略略扫过后,大约明白了。
  早在几天前墨家就已经派人前往郑国,大张旗鼓地说要保证郑国独立,但是又斥责郑国的法律过于严苛、民众不能得利,所以郑国想要得到墨家的保独,必须要进行一系列的政治改革,使得谈判陷入了焦灼。
  虽然焦灼,但是墨家已经露出了退步之意,大有可能很快就签订非攻盟约,这个盟约一旦签订,郑国如果被魏韩攻击墨家就要出兵了。
  而且之前墨家一直在郑国活动,还运送武器、修缮城墙,这已经使得魏韩惊惧不安。
  可熊疑明白,魏韩攻郑怕不是事起突然,而是早有所谋,若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集结了这么多兵力,做好了各项准备?
  只怕是和楚国会谈是假,借着墨家入宋楚国紧张的机会攻占郑国是真。
  而且这一次楚王巡幸于陈,使得周边的封君都来朝见,楚国北部边疆处在一种暂时不能出兵的局面。
  韩郑相距极近,若是急行军,三五日就能抵达郑国都城。
  一旦都城被破,楚国再干涉就来不及了。
  ……
  二十年前隶属于郑国、如今归属于魏国的酸枣城中。
  忍受了一整天楚国大司马愤怒指责的魏相公叔痤笑吟吟地正与一众魏臣饮宴。
  “我记得,当年鲁阳大夫欲攻郑,鲁阳大夫说,郑人有罪,所以他替天而伐。墨翟说,这就像是一个人的儿子不肖,你冲进去把那个儿子打一顿,说这是我替你爹打的,因为你不肖你爹肯定要打你。”
  说起这个事,在场的魏人都笑,二十年前的墨家秉持的是建立新的国际法、大国不干涉小国内政的想法。
  然而二十年后,墨家已然成为穷则不干涉内政;达则诛不义而利天下的一个组织。
  公叔痤不称鲁阳公,而称之为鲁阳大夫,这也是一种政治正确。
  楚国自从号称蛮夷之后,一直在搞小西周,以县为国、以君为公,魏击尚且只是侯,而鲁阳君则为公,这在中原诸夏中算是僭越,故而公叔痤称之为鲁阳大夫。
  现如今魏国的军队已经越过了郑国边城,直抵郑都,郑国太小,并无什么战略纵深。
  在公叔痤看来,魏韩其实还没有完全准备完毕。
  最佳时机,其实应该是魏楚韩签订了中原共同防墨条约之后再出兵攻郑。
  然而墨家这一次要保郑国独立,已经开始和郑国接触谈判,第二批物资和一部分援助品已经经过鲁国进入了郑国,这使得魏韩不可能再等下去了。
  郑国一日没有正式进入非攻同盟,墨家就只能以诛不义的名义出兵。
  换而言之,墨家不能借路宋国。
  因为如果郑国加入了非攻同盟,那么郑国遭到了入侵,同在非攻同盟的宋国和泗上都有义务出兵,所以墨家可以借助宋国的土地和后勤直接攻打魏国最脆弱的中原腰线。
  因为郑国还没有加入非攻同盟,所以郑国受到了入侵,宋国没有诛不义的理由,而墨家也只能用诛不义的理由出兵。
  这样一来,出兵的规模就不可能太大。
  在这之前,公叔痤已经让人传信,叫卫侯派人出使泗上,诉说进攻郑国之事与卫无关,希望墨家不要随便进入到卫国的领土。
  令叫一部分魏军归属于卫国上将军苟变统领,驻扎于边境。
  苟变其人,颇有才能,仲尼之孙子思曾向卫侯推荐此人,说此人有将五百乘之才。卫侯说,苟变这人的才能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当地方小吏的时候曾经贪污过两个鸡蛋,所以这样的人我不能用。后子思以“取其长,弃其短”的道理说服了卫侯,苟变得以为卫之上将……至于说重才不重德是不是违背了儒家的道义,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加之不久前墨家使者也前来参加会盟,虽然没人邀请,但来了之后还是重申了一下和楚王的那一套说辞。
  因而使得公叔痤下定决心,趁着墨家还在和郑国谈、郑国还未正式缔约加入非攻同盟、墨家大肆宣扬非攻和平以及非攻同盟是防御性盟约的机会,在准备并非充足的条件下攻入郑国。
  既然墨家不能从宋国走、不能从卫国走,那么墨家想要干涉郑国,只有选择从淮水出兵,绕过楚国申息陈蔡。
  且不说楚国能不能同意一支有着宣传能力的军队在楚国武装游行,就算是允许,这样的行军路线,少说也要三两个月。
  而且路途遥远也注定了墨家不能大规模出兵,少的话等同于送菜,那泗上出兵的可能性就极小了。
  墨家行于天下,靠的是诚信和道义,哪怕一些学说不被士人接受,但诚信又是另一回事。
  公叔痤确信墨家不会前面刚说完非攻同盟是防御性盟约,后脚就借路宋国攻打魏国。
  现在所要考虑的,也就是楚国的态度,但楚国的态度决定于郑国都城何时陷落。
  如果能够在十日之内解决,那么楚国出兵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只要郑国都城不至于支撑三五个月,再造一个当年庄王攻宋时候的商丘保卫战那样的局面,等到楚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是木已成舟。
  至今为止,魏韩两国的进攻相当顺利。
  郑国士卒普遍厌战,一触即溃。
  而且郑国的很多带路党也在魏国这边。
  当年驷子阳执政,七穆中的其余六氏杀死了驷子阳,郑国分裂。不久后驷子阳的余党又反攻新郑,处死了郑君,又立新君,然后大肆清洗了一下当年谋杀驷子阳的那些贵族。
  大量的贵族逃亡魏国,以至于魏国当年打着为驷子阳讨公道的说法侵占郑国的一些城邑时候,当地的大夫打开城门热烈欢迎。
  这一次大量的七穆余党也会一同进入郑国,打着为繻公复仇、为当年死在政变里的族人复仇的旗号,再加上七穆余党当年并未全部清理干净,使得魏韩在攻入新郑之前基本没有遇到什么抵抗。
  郑国发展的太早、相对于中原其余国家来说更为富庶、民间法律也更健全,所以郑国普遍厌战、反战。
  当年楚王子定事件,郑楚交战,郑人反战厌战到还未接触就一哄而散,宁可被俘也不作战的地步。
  魏国韩国倒是没打着建设“王道乐土”的旗号,只是郑国民众真的打累了,不想打了。
  打赢了又怎么样?把赋税交给姓姬的和交给姓韩的,有什么区别?把自己的封君封主从姓姬的换成姓魏的,有什么区别?
  为了郑韩公族的血仇,郑人已经打了五十年,郑人不想打了,只想着安安稳稳做个魏韩之民。
  最起码,没有这样的征战了,缴纳的赋税和军役都少了许多。
  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庶民在此时此刻没有资格有家,更没有资格有国,他们实在不明白自己要保卫什么。
  郑人和魏人有区别吗?在郑人看来,只怕没有,除了郑国的方言是白话起源地更为白话一些外,别的似乎也没区别。
  贵族们说着雅音,庶民们说着方言,贵族们有贵族的礼仪,庶民有庶民的礼仪,论起来韩郑民众,其实贵族和庶民反倒是更像两个民族——而且还有生殖隔离呢。


第一百零九章 厌战(下)
  今日公叔痤笑着饮酒,说着当年墨翟劝阻鲁阳公的旧事,心情舒畅,因为魏韩联军已经围困了郑国的都城,郑国国都内的民众据那些隐藏其中的斥候说普遍厌战,破城只怕就在数日间。
  郑国曾经是个两千乘之国,拥有六万都城城邑圈的国人卒主力,还有五万各地乡野之兵。
  和韩国打了快五十年,再加上国土一分为三如今只剩三分之一,郑国都城现在恐怕也只能集结不到三万的征召兵。
  军心涣散、细作遍布、七穆余党隐藏城中、郑人心思不欲再战,种种这些都使得公叔痤确信,最多十日,郑都即可攻破。
  十日,能干什么?
  墨家什么也干不了,楚国什么也干不了,毕竟泗上义师刚刚从宋国开始撤军,再加上这是墨家话语权体系下的诛不义之战,不能从宋国借路,更使得公叔痤信心满满。
  在公叔痤看来,分郑是一步妙棋。
  如果魏国不瓜分,那么郑国早晚要被韩国单独吞并,因为郑国是魏韩联盟的筹码:比如魏墨开战,那么魏国想要得到韩国的兵力支持,必须默许韩国吞并郑国。
  与其让韩国自己吞了,不如和韩国一起分了,这样便可以壮大魏国在河东的力量,同时可以将韩国的飞地继续隔开,并且直接威胁到韩国的都城。
  魏韩分郑,也会使赵国紧张,误以为魏韩的联盟牢不可破,从而试图缓和三晋的内部关系。
  同时在郑国获得实利后,将中山国的法理让给赵国,作为三晋同盟、共同反楚反墨、各管一摊的真诚表现。
  中山国复国了,但如今有两个中山君,一个是复国的中山君,另一个是魏公子挚。中山不再属于魏,但法理的魏国中山君还是中山君。
  魏赵关系缓和的关键,就在于中山国的法理,由公子挚将中山君的宣称送给赵侯,同时给予赵国以中山国的山川地理图。
  这将重组三晋同盟,赵向东北、魏韩西南,使得彼此间利益暂时没有太大的冲突。
  瓜分郑国之后,更可以把韩国拉入到对楚、对墨的第一线。只要楚国一日金玉其外、只要泗上一日咄咄逼人,那么魏韩同盟的关系就会一日稳固。
  公叔痤不想和泗上开战,尤其是适抵达了商丘、发表了墨家会信守盟约、墨者会为盟约信誉流尽最后一个墨者的血的宣言后,更是如此。
  公叔痤确信一旦因为宋国和墨家开战,那就是不死不休,到时候魏国将会虚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魏国经历了魏击的大败家之后已经经不起这样的国战了。
  一旦魏国虚弱,本可以作为盟友的赵国会立刻咬上一口,而有着西河之恨的秦国也绝不会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
  公叔痤怕的不是墨家,怕的是和墨家火并后的“友军渔翁得利”。
  ……
  新郑。
  建在洧水和溱水交汇处的郑国都城,其实仍旧叫郑,只不过郑国原来的封地在陕西。
  昔年烽火戏诸侯后,郑国举国迁徙到了河南,在洧水溱水交汇的地方后来建设了新城,故而郑人仍旧称呼为郑,而外部可以称之为新郑。
  新某,这是典型的殖民地或者迁徙地命名法。
  新郑的城防,用火药出现之前的标准是极为坚固的。
  十二米高的城墙,二十米宽的城墙基座,即便上部城墙仍旧还有三米宽。
  在墨子守城术的影响下,新郑的城墙开始修筑“马面”、“行墙”,但是因为财政和人力问题,只是在北面重点修筑了一下,因为那里没有水面阻隔,是最容易被攻击的方向。
  只是伴随着火药的出现,新郑的夯土城墙已经不够看,只要稍微大一点的铜炮就可以轰开。
  曾经少男少女们欢唱着情歌的、大胆的女孩子唱着歌主动引诱男孩子去游水的洧水溱水岸边,已经布满了魏韩两国的军队。
  铜炮在轰鸣,一发发铁弹撞击着夯土的城墙,那些欢乐不再,那些对唱过情歌的地方只余下士卒的军鼓。
  总攻还未开始,魏韩联军正在修筑营垒。
  好在五年前的菏泽会盟规定了如果用灌水的方法攻城视为战争犯的战争法,魏韩联军并没有考虑堆积筑坝以水淹新政的想法。
  几枚铁弹飞来,在夯土城墙上打出了一个深坑,看来魏韩要集中火炮猛攻一处,以求破开城墙。
  铜炮不是什么先进到高不可攀的技术,能够在一千米外仍旧可以命中一间房屋的铜炮才是。
  只要是能够利用火药推动弹丸飞出的、大口径的东西,都可以称之为炮,这是青铜时代就可以做到的技术,所差的只是出世二十年的火药。
  魏韩的铜炮野战能力远不如泗上,但是攻城却也足以应付郑国的城墙。
  摇摇欲坠,不可坚守,这就是新政现在面临的情况。
  城墙上,原本历史上这两年内应该死在阳城、并且历史上为墨家首先殉道的墨者徐弱、如今参加过费国起义、现在是援郑军事使节团的墨者徐弱,看着城下不断翻腾起来的白色硝烟,长叹一声。
  “没有行墙、没有土垒、没有凹角、没有足够的火炮……郑都守不住。”
  他喃喃自语,因为他已经看出来魏韩联军的用意,简单无比,却又极为有效:集中所有的火炮,猛攻城墙的一点,使之坍塌。
  城墙一破,新郑便可宣告陷落。
  旁边的另一名拿着望远镜的墨者擦了擦镜片上的尘土,摇头道:“除非组织夜袭反击,搞掉魏韩的炮兵。”
  徐弱苦笑道:“民众皆无战心,谁人肯效死而战?况且炮兵阵地魏韩联军防护森严,贸然夜袭也只能是自寻死路。”
  说话间,又是几枚铁弹飞来,很快在夯土的城墙上留下了几个深坑。
  徐弱并不是这一次来和郑国谈判改革变法后加入非攻同盟的使者,而是之前就派来的军事使节。
  他已经来了很久,本来他以为上面的命令是让他们作为教官来改编郑国的军队、修筑新式的城墙,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在郑国的墨家组织迟迟没有给徐弱等人下命令组织防御,即便郑君乙已经哭求墨家帮助守城,但墨者以中央的命令未到为理由,并没有接过守城的虎符。
  并且还学着当年曹刿论战的样子,质问了郑君几句“何以战”,郑君默然不能答。
  现在徐弱等人接到的命令是在城墙上观摩一下魏韩的攻城战术,晚上要写出来报告。
  对于魏韩的攻城战术,徐弱觉得并没有什么可以借鉴的。
  彭城不是新郑,如果魏韩联军选择这种战术攻打彭城或者沛邑,简直就是找死。
  新式的城防体系和泗上傲视天下的炮兵,都可以让在徐弱眼中漏洞百出的炮兵阵地化为齑粉,没有炮兵优势想要攻陷彭城或者沛邑那样的城邑,只怕要填进去四五倍于守军的性命才有可能。
  徐弱的身边,就是几名征召起来的郑人守军,有人手持明显是泗上出产售卖的火绳枪,有些甚至是极为落后早已经完全淘汰的手炮,还有一些手持弩和弓箭。
  徐弱弯着腰在城堞地掩护下走到了那几人身边,那几人看了看徐弱捆扎在手臂上的赤帻和墨者特有的军服,便很有礼貌地告了声好。
  一郑人士卒便道:“这墨者,你看郑城能守得住吗?”
  徐弱道:“使用武器的,终究是人。守不守得住,不在于城墙之险,而在于你们愿不愿意守。”
  那郑人呸了一口骂道:“鬼才愿意守。给谁缴税不是缴?给谁耕公田不是耕?”
  在旁边另一个明显是个落魄士阶层的守城者也叹道:“昔者,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
  “卫懿公既然让鹤得利,那么卫国就该让鹤来保护。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七穆之争,争来争去,却再也没有子产这样的人物。土地被七穆公族所分,我等少土无地,那自然是让有土有地的人去作战。”
  “争夺抢掠土地的时候没有我们,守城的时候却让我们流血,这和卫人都让鹤去守城有什么区别?”
  “你们墨家不是常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吗?诸侯有国,大夫有家,我等庶民,无家无国,若非是不登城则受罚,谁人肯战?”
  徐弱点点头,这是墨家的道义,墨家在天下统一之前也绝对不会鼓吹民族国族的概念,所以必须要认可而且要大肆传播这郑人的说辞。
  旁边另一人道:“既是国君假装我们是国人,那我们也假装守一下城。待城墙一破,便作鸟兽散。我若死了,又不曾有人替我养妻儿,家中的赋税还要缴纳、公田还要耕种,我歉驷氏的利息债务每年还要妻儿偿还,所以我不能死啊。”
  “魏人来了,韩人来了,无非也就是收税服役,肉食者投降仍旧食肉,我等吃贱食的依旧吃着粟米,无甚区别。”
  “若是魏韩皆喊破城免税、免赋、一切高利贷利息作废,只怕我便已经打开城门相迎了呢。”
  旁边几个郑人都哈哈大笑,这时候攻城还未开始,下面的炮声并不能影响到他们的玩笑。
  笑声中,有人以炮声为乐、以军鼓为韵,冲着旁边藏在城墙后的郑人唱起了“流行歌曲”。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歌中是一幕最简答也最常见的生活画面。
  女的说鸡叫了,快点起来了。丈夫说天还没亮我再睡会儿。
  妻子说不信你看,启明星都出来了,别懒了,赶紧趁着早收拾下弓箭去捕鸟,再晚了可就不好射了。
  他这么一唱,便有几个人吹着口哨起哄。
  有人戏谑地喊道:“可不能死啊,死了的话妻子改了嫁,倒是要催别人起床了哦,说不定还要埋怨埋怨你以前在床上不行远不如人家,好叫那人听了后乐呵呵地起床呢。”
  炮声中,一众人都笑,城墙上漾起了一阵快活的气氛。


最后一个名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