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9章 大乱前夕(九)
作者:最后一个名|发布时间:2024-06-28 23:15:05|字数:41223
墨家不准有奴隶,所以用的长工之名,干十年……这话倒是真的,十年之后也学会了泗上的语言,一人授予百亩荒地,给一套铁器,外加一支火枪。至于能不能活到十年,那就是未知数了。
宋国、楚国、越国、齐国逃亡来的农奴,不在此列,因为墨家在泗上的控制力和组织力,足以把他们组织起来。
而南海,天高皇帝远,又真的缺乏劳动力开拓,况且用的“节用”、“长工”的道义,这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泗上又得了淮北、东海,到处缺人,土地广袤,工商发达,种植业工商业都有利可图,前一阵的制法大会上,长工贸易被众人一致通过,允许在泗上开展。
消息刚传来,南海地区搞贸易的那些人立刻运回来四千多,大赚了一笔:主要是泗上工商业发展之后,南方贸易出货容易,回来的时候却没什么可携带的。
糖、鹿皮之类的也就堪堪可以,除了为了减税必须携带的稻米之外,“长工”也是有利可图的贸易对象之一,可能仅次于黄金白银和铜。
墨家在那边的官方力量,只有沿海、沿珠江口的几座城邑,走的是泗上模式,搞强制同化。
可干部不足,泗上模式很难展开,这种变种变形的开拓手段主要是以私人力量为主。
好在墨家算了一笔账,那边也没有太大的邦国,就算开战,军费那边搞贸易的人也出得起,甚至可能不需要动用正规军,而是用那些退役出去发财的“泗上技击士”就够了。
武器和组织力代差之下,中原诸国早就吊打那些原始邦国,更况于带着火强大炮和阵型纪律的“泗上技击士”退役老兵。
西门彘对于南海的事听闻过一些,对于“长工”这个称呼,不免蹙眉。
四千多长工运来泗上,不到三天销售一空,煤铁矿那边直接出面买走了两千。
苏北淮北地区的“荒地经营法令”的出炉;棉、靛草、油料、桑、丝等价格的上升;畜力梳棉机、水力榨油作坊、分工制煮蚕茧作坊等新技术的出现,促使许多诸侯国的资本被商人携带来到了泗上,纷纷表示:你敢运一万个,我就敢买一万个。
并且当场给了足够的定金。
泗上已经分配的土地大部分不准买卖;诸侯国最好的地在贵族手里不能买;泗上的政体不是资产阶级专政,但比较而言却是相对于其余诸侯国对工商业最有利的,每年都有大量的资本跑到泗上,受制于劳动力一直有个限制,而现在“长工法令”的出台,对那些新兴的工商业阶层来说简直就是曙光。
泗上需要大量的直辖人口作为兵员和官营作坊的工人,抢宋、齐、楚、越逃亡来的人,工商业者哪里抢得过泗上墨家这个最大的资本集团,只好退而求其次。
本地允许土地兼并,兵员减少,社会不稳定。
本地不允许土地兼并,人力成本提升,资本没有劳动力无法增值。
泗上之外,土地买卖兼并还是大部分不被允许的情况,包括后世历史线上的秦国,那也是授田而不是允许兼并的私田。
长工法令的出台,也算是为更多的资本涌入泗上开放淮北创造了一个契机。
西门彘早在邺城的时候,自我感觉是个多余的人,是蠹虫,一腔狂热。被西门豹痛骂一顿后,也算是能够看清楚现实了。
泗上的利益分析学说是平日课堂的必修课,也是考入庠序的考题类别之一,他自然是学过。
对于那些在南海发财的暴发户,他心里多少还有点“贵族出身”的优越感上的瞧不上。
而且对于长工法令隐隐感觉好像有点不对。
其实他来到泗上之后,对于墨家的了解日益加深,很多地方扭转了他在邺地对于墨家的想象。
父亲说的那些话,如今听来,倒是琢磨出了几分滋味。
他本以为,墨家都是一群“自苦以极、以利天下、人人求圣”的圣人之徒,那泗上的民风应该相当的保守,不想来到泗上之后才发现……相对于别处,泗上的风气简直是开放到了极点。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二十年的发展、超额利润的垄断、新技术的发源地、教育体系全面铺开等特性,再加上墨家最重要的“义即利也”的道义,泗上根本不可能保守。
比如这剧院刚刚演出的、刚才那几个明显是人口贩子嘴里的“踮屣”舞,简直就是“腐朽”。
屣,谓小履无跟者也;踮,谓轻蹑之也。
这种赵地的舞蹈,穿着无跟舞鞋,伸展身体,用脚尖点地,高速旋转,而且市井文化之下,穿的又……少,一旦演出,人满为患。
踮屣不是芭蕾,但是芭蕾的近亲。都是穿着无跟的舞鞋,依靠脚尖点地。
很多邯郸女子专门跑到泗上来演出,不乏大家,至于到底算是艺术还是低俗,那就是人各有见。
不止如此,西门彘曾以为墨者一个个都是穿着草鞋短褐,行义天下……结果到了泗上发现,泗上的确有很多穿短褐草鞋的,穿短褐草鞋的不是穿不起,而只是墨家的一个派系:号称不能让天下人都穿上棉布衣衫和棉布鞋,自己绝不先穿。
这派系的人挺多的,但是并不影响这个他们听听音乐、看看演出。
而除了这个派系的人之外,别的墨者虽然谈不上侈靡,但是就整体生活水平而言,当真是比别处的农夫高出了数倍。
墨家的道义里,鼓励众人发财,只不过限定一个条件:认为封建贵族那种食利地租贵族是蠹虫,但是经商、做工等,大力支持,鼓吹“劳动致富”。
墨子在的时候,就说:合于天志则天帝庇佑,必使之富。
于是富裕,就扭曲成为“执行天帝让人过得更好的意志”的体现。
在“剩余价值”理论出台之前,在打倒贵族封建土地所有制之后,在维系“平等”这个虚幻概念之时,在“财富源于劳动”的理念下,很容易扭曲成这样:天帝肯定是希望人们越过越好,那不富怎么能算是合于天志呢?
所以财富就可以“不择手段”,惟害无罪,法不禁止即许可嘛,我往南海夷狄聚落卖枪、我买卖夷狄人口、我们商会煽动部落城邦内战、我们商会诱骗加强制当地人去金矿劳作……但我致富了,而且法律没说不准,所以我的行为合于天志,天帝庇护。
说到底,墨家不是农家,不代表小农阶层的利益,反对贵族,却不反对土地联在一起使用:土地集中使用是好的,只在于所有权归谁。
墨家也不代小手工业者的利益,分工制的大作坊、冒着浓烟的各种大作坊,都是墨家手里的,利益集团早已形成,怎么可能因为影响力家庭手工业的生产就割自己的肉?
拥有最多作坊制原始工厂的墨家,谁当巨子都得为自己的利益代言,难不成还能为了“工厂损害家庭手工业这利益、粮价低伤害小农阶级利益”于是决定不与民争利,炸了所有的作坊、通过禁止粮食进口保护粮价法案?
如今的墨家,早已不是当年墨子时代的墨家了。
自从适进入墨家、主管宣义部之后,其实代表的就是当时没不存在、但现在已经开始萌芽的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于此时,正是先进生产关系的代表、诸夏前进的方向。
墨子去世后,理论水平和威望适都最高,修正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墨家要求平等,又对民众多加关怀,因为“利天下”这三个字,注定了墨家得讲墨家的“仁义”,虽然代表着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但却不可能无底线地站在他们哪一边,出于道义又必须注重底层的利益。
本质上商业资本往泗上跑,不是因为泗上好,只是因为泗上相对于别处对大工商业者不那么差。
最起码,泗上讲天帝之下人人平等,讲惟害无罪,讲法的主体是人,讲权力和义务的统一,新兴资产阶级最大的敌人是旧贵族,而旧贵族又往往可以利用小农阶层反对新兴资产阶级,泗上算是唯一一个能够护的他们周全的地方。
市民阶层对平等的热忱、新兴小资产阶级的“利天下”的狂热、如同圣徒一样揣着利天下之心的自苦以极派墨者、新兴工商业资本要求九州统一市场的要求、一群系统学习了阶段性乐土的墨家高层、刚刚分到土地日子相对二十年前和逃亡前如同天上的农夫……这就是泗上扩张的力量。
有热忱的、有信仰的、有狂热的、有求利的、有不得不服役的、有把工作当成混饭吃的……这就是此时墨家的泗上。
这一次制法大会关于“限购外地粮食”的法令争论,工商业者其实已经有能力和农夫代表抗衡,虽然仍旧不足,需要墨家宣传帮一把最终强制通过,但是投票比例刨除掉必须执行中央决议的墨者,实际上已经可以旗鼓相当。
谷贱伤农,泗上虽不至伤,但农夫的利益肯定受损:宋国等地,一些贵族驱赶封地农夫,留下一部分人口经营,大量的粮食销售到泗上这个无底洞,粮价日贱,泗上农夫的利益不受损就鬼了。
第三百零一章 大乱前夕(十)
但是谷贱利于工商,各种手工业品的成本被压到了底线,逃亡而来的人导致城市人口激增,原本小小的沛邑,如今已经有将近十五万人口,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墨家官营作坊利润、商税、消费税,这是泗上地区税收的前三,第四才轮到土地税。
半强制推广的、利用旧时代公田制残余的村社,也使得泗上的农夫处在一种新的存在:既有力量、又有组织、又可以集体经营。
工商业的技术垄断和超额利润,使得墨家不需要在土地税上做文章,因为墨家不是后发,而是先发,技术、组织、工商业水平都在九州前列,不需要依靠农业税进行原始积累的工商业追赶。
原始积累,总得有农夫吃苦,墨家不过是把这份苦,转嫁到了九州诸侯国的农夫身上,转嫁到了南海等地区的铜器邦国身上。
泗上缺人,于是抬高原材料价格,使得大型土地种植有利可图,勾引已经经历过一次政变的宋国小贵族圈地、驱赶农夫让他们往泗上逃亡。
泗上原材料价高了、雇佣成本增加了,于是鼓励进口粮食,迫使本地的劳动力廉价,而转嫁的则是宋、越、楚等地的封地农夫生活更加困苦。
泗上需要劳动力,于是墨家那些商贾商会在南海所做的“长工”贸易,填充开发淮北苏北。
泗上需要市场,于是对齐开战,强制土改,使得农夫有足够的消费能力,使得商品可以卖出去。
泗上需要黄金,于是在南海默许四百人攻下一个邦国,打包所有的宫室黄金。
泗上需要九州的文化认同,于是在南海以“有奴隶就是害天下”为名开战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地邦国的贵族、巫觋、祭司等文化阶层全部枪决,以阶层斗争对抗当地文化,用当地底层斗当地上层,分给他们土地使得那座城邑成为墨家在南海地区的基地。
泗上需要把持贸易利润,于是勾引越国贵族利用农奴和封地的廉价劳力,生产蔗糖、海碱、稻米、茶叶,利用定价权和超额利润收购转卖。
泗上需要外贸利润,于是勾结赵国邯郸的工商业者看着公子章和公子朝内战,下注投资,抢夺对草原地区茶铁贸易的专营权。
泗上需要减少魏国方向的压力;继续扩张璆琳、丝绸等产品的市场,于是援助秦国建立冶铁作坊、运送军火、卡死南郑,引诱秦国往西,开展贸易,反正秦国可以当丝绸之路的二道贩子获利,丝绸之路的每一次获利,泗上的璆琳丝绸作坊就可以获利一次;用秦国的崛起减轻魏国方向的压力,秦国每在洛水方向增加一个士卒,泗上就可以减少部署在陶邑方向的一个士卒。
泗上不只是吸着九州的血在养军队、教师,更是靠着九州之外的在养。
工商业不足够发达、新兴资产阶级力量不够强大的前提下,以先锋队模式依靠农夫搞资产阶级革命,这就是此时诸夏唯一可行的跨越式发展方式:若是工商业足够发达、资产阶级的力量足够强大,他们自己就夺权了,哪里轮得到墨家。
事到如今,泗上已经成型,对于泗上的整体利益集团而言,利天下除了统一,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对劳动力、市场、土地、原材料的需求,都促使着统一九州……
每干掉一个贵族封君,就拓展了至少上千人的市场,就能多售出千百匹棉布,就可以解放了数百人的劳动力,所谓利天下,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的时候,已经有了惯性。
楚国这么大的国家,每年售出的棉布不过才是泗上一地的七分之一,这已经让泗上的工商业者很不满了:于道义,干掉贵族那是消灭蠹虫;于利益,干掉贵族分掉土地使得农夫有剩余粮食消费,那是市场。
当道义处在制高点却又和利益绑定在一起的时候,战争就已经不可避免。泗上没有军功贵族,但是却有比军功贵族更可怕的推动力:新兴资产阶级。
所谓利天下,就是按照资本的意志,去改造天下。而这个意志,被墨家当做天志总结出来,并且作为现阶段纲领指导实施,这就是利天下。
资本意志的代言人新兴资产阶级的力量太弱了,一群废物,打不赢封建王权,于是便需要“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先锋队,以大义号召和利益号召着农夫、奴隶、工匠、新兴市民阶层一起帮忙。
资本需要土地不属于血统贵族,于是血统贵族的存在是错的;资本需要单位生产力提升以扩大九州市场,于是消灭贵族进行土地改革是对的;资本需要泗上粮价降低,于是制法大会上禁止粮食进口法案被否决……
法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禁止粮食进口法案的否决,意味着泗上的统治阶层所代表的利益,不再是农民。
泗上走出了小农轮回的怪圈,否决了封建宗法仁义天下存在的土壤,沿着一条不扩张就会自爆的康庄大道一去不返。
比及二十年前的原始墨家,已经被适的修正主义搞的不成模样了:道的问题上和楚国道家称兄道弟,号称天志就是天道,天地自化之,道在宇宙生成的那一刻就已产生,而道产生之后,由道推动天地自然演化成了现在的模样。
天地之道,就是宇宙的力学法则,就是墨家天志的一种。
宇宙是如“太一生水”那样在矛盾和运动中生成的,但是因为“道”也就是“天志”也就是“力学法则”的存在,宇宙自然演化成了现在的模样。
而人类社会的自然演化也是天道,不经干涉总有一天会演化到“乐土”,只不过墨家总结出了规律,猛推一把;你们道家求自化,那是否定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自然演化当然正确,否则墨家“乐土”的合法性怎么解释?虽然你们求自化,我们求悟道悟天志而人为加速演化,不过大家还是可以一起坐下来谈谈的朋友。
自化,太慢了,我看也别自化了,大家一起研究研究天道、人道,一步到位。
法的问题上,把墨家的“君、臣民之通约也”发挥到了极致。
适鼓吹“君,是人又不是人。譬如一个人叫二狗,他是天子,那么他不是天子的时候,依旧是二狗。天子有两重属性,一个是人,一个是臣民之通约的法。但是法自己没有手脚,不会执行臣民通约的意志,所以需要一个君!”
“而君的臣民通约的那个属性,未必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可以执行意志的实体就行。哪怕一条狗,他要是有智慧可以执行法的意志,那么他就可以当君;如果一个墨家作出的机械,可以执行法的意志,那么机器也能当君。”
“所以,君的第一属性是通约之法,第二属性才是人。君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组织、一个学派、一个邦国的所有部门,而非一定是一个人。”
适是极端反贵族的,所以为了防止“君、臣民之通约”的君主立宪制,他直接把君虚化为了国家机器,这不但是要“选贤人为天子”,而是直接进化到了“狗若能执行法的意志,狗都能当天子”。
并且利用这个概念,极力鼓吹他对“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的理解。
用类似的概念,表示上,不是具体的人,而是所有墨者意志的体现,是一个执行机关,也就是墨家中央的执行委员会。主要是意志自己没有手脚不能自己动弹,所以得选人执行意志。
同样的,墨家的上,就是墨家中央的执行委员会;泗上的上,就是万民制法代表大会;天下的上,就是将来天下的代表大会。
那么这个“一同天下之义”,就是要做到九州是个统一的整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允许的、什么是不允许的,都需要“上下同义”,由下表达意志,由上这个实体的国家机器执行意志。
而“夫既尚同于上,而未尚同乎天者,则天灾将犹未止也”的意思,适表示“天志是可知的,虽然你们农夫希望粮价提升,禁止进口外部粮食,但是你们的义不合天志,这是有害的,道理是这样的……所以不能够完全地按照所有人的意志直接少数服从多数,那样是要天下大乱的,要在合乎‘天志’的基础上制定政策。比如那要是人人都同意没有政府,没有法律,互相抢劫,那是绝对不能通过的法律,所以不能够完全由集体表达的意志作为上,要有‘天志’作为基础,并且在符合天志的基础上才行。”
“那么,怎么知道政策是否合于天志呢?这又需要看子墨子所言的‘三表’:社会的总财富增加了吗?大多数民众得利了吗?人口增加了吗?”
“政策制定之前,又怎么知道是否合于三表呢?这又需要说知之术,进行推断,而说知之术又需要专门人才进行掌握和推论,也就是墨家的中央执行委员会,由此掌握立法的最终否决权。”
这就是整个泗上的执政体系,一个完全的近代国家机器,论动员力、组织力和执行力能把周围的分封建制的邦国贵族打出屎来的国家机器。
一整套逻辑下来,适所修正的墨家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和时代格格不入,却又充满活力。
说它万民制法,却又控制政策方向;说它同义,却又不管束太多,使得踮屣这样的民众喜闻乐见的舞蹈大行其道;说它自化,却又引领对联、鞭炮、餐桌、筷子之类的习俗;说它保守,男女牵手行于途、鼓励自由恋爱、鼓励早婚早育;说它自由,但为妓违法、乞讨违法、什伍制度、强制军役……
同义、平等、兼爱。
墨家从适主政宣义部到现在,一直遵循这三条准则,也就造成了这个光怪陆离在这个时代有些魔幻的泗上,开辟着诸夏特色的启蒙运动——自由、平等、博爱的启蒙运动能够成功的前提,是工商业者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自行搞掉封建贵族,以广泛的自由促使广泛的工商业者反抗旧制度——同义、平等、兼爱的前提,是工商业者没有足够的力量,不能够依靠广泛的自由促使广泛的反抗,而不得不以同义来组织先锋队夺权。
所以墨家和杨朱学派不对付,杨朱学派那一套,放在工商业极为发展、资产阶级和市民阶层力量足够强大的时候,那绝对好用,但现在用那就是找死,会被封建贵族打的渣都剩不下,学说都会被湮灭。
所以墨家和儒家不对付,儒家那一套,魔改之后只能走封建仁义宗法的路,以德为最高准则,注定了熬不过最惨烈的原始积累,太不仁义了;不魔改的话,实在是落后于时代了,克己复礼和墨家的义即利也完全相悖。
所以墨家和农家不对付,农家那一套,标准的空想,十足的劳动换来十足的商品,以劳动价值取代价格,达成没有利润的交换,保证农民利益,使之小农化,只能最终融合进封建仁义宗法之中,作为重农抑商的刀来用。
所以墨家和管子学派也不对付,管子学派那一套,标准的商业资产阶级手段,把整个国家当成全国最大的金融投机商,操控物价,依靠各种物价的操控充实国库,各种金圆券手段、高利贷富国,工业资产阶级发达还好,不发达就是作死。尤其是离泗上这么近,泗上的手工业发达,齐国照着管子学派这么搞,手工业被泗上远超,又离泗上这么近,很快就要变成买办政权。
所以墨家和名家也不对付,名家那一套的始祖,是邓析,靠着一张嘴,作为郑国最大的讼师,愣是扭转了郑国的法律。一大群律师、雄辩家掌握天下,墨家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墨家和兵家也不对付,兵家打仗有一套,但是打完仗怎么办?统一了之后怎么办?兵家避而不谈。
所以墨家和楚国道家也不对付,万物自化,自然法则,要是一切都等着万物自化,墨家所谓的乐土肯定在将来的某一天能达成,然而哪一天呢?鬼知道。千百年后,诸夏等得起吗?民众等得起吗?
所以墨家和郑国道家也不对付,道法自然,小国寡民,国家机器的出现是一切混乱的根源,于是就要退回到道法自然的自然状态,国民自治,每个人都有执行自然法的执法权,那过于空想。
……百家争端,除了现在还没有完全成体系的法家,墨家可谓是和谁都不对付。
可要论起来,却又和谁都对付,都在吸收着百家的精华,化为己用。
道家的道,很好啊,万物自化证明墨家的乐土九重学说是合理的,是符合天道的。道先生而宇宙自化,完全就是包装成天志的“机械宇宙观”的翻版。对于社会发展的道,是无为自化等着自发演化到资本主义萌芽状态?还是掌握了利益分析学说之后大力推一把,强行带进去?那也不是不可调和的,坐下来聊聊,互相进步嘛。
杨朱的利己,很好啊,但是要区分兼体界限,逻辑上讲,每个人最大化的利己就是兼爱,而不是说兼爱就不利己;利天下就是利自己,因为个人不能脱离社会而单独存在,这都是可以坐下来一起聊聊、讲讲道理的。
兵家的战胜而强立,故天下服矣,很好啊,所以墨家同义的基础,就是数万义师,要战胜而强立使得天下服嘛,真理只在战胜之后。
农家的市贾不二价,很好啊,可以引动一下“利润”从何而来的思索,空想的美好未来是启发科学的美好未来的原初力量嘛。
管子学派的通货说、物价说、价格论、税收调节宏观调控、消费促进投资等,很好啊,可以节用来丰富一下经济学,使得在价格、通货、消费的基础上和墨家的国富学说融合,发展出合用的经济学基础。
名家的诡辩术,很好啊,和墨家的辩术融合,论证法律的意义、发展逻辑学。
至于儒家……儒墨争到这个份上,不是儒家没有值得学习的,而是儒墨之间是死敌,墨家特殊的组织结构使得巨子不可能去和儒家坐下好好谈,更不可能由巨子出面去学习,底下人去学管不到,可巨子要是去学,那这巨子也不用当了。
互相对骂“孔某”、“墨狄”、“禽兽”、“无父”的地步,再加上墨家的执政基础和代表的阶层利益,都使得不可能坐下来好好谈。
墨家上下也只能学习子墨子“非儒而称孔子”,对儒家的那套治国学说全力反对,但对孔子个人极为尊重,除了原则性的将来建设一个怎样的天下完全不听外,在做人、修身等事上还是要尊重的。
在这个大背景之下,这一次百家应邀或是主动来到泗上将要展开的这一场大辩论,实际上就是一种“同义”,一种融合。
墨家这是在逼着其余百家站队。
要么你们自己分裂,弄出一些和墨家的学说相近的次生学派入住泗上,其余派系和墨家再不来往;要么大家一起坐下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儒家代表不了诸夏、墨家也代表不了,百家学说出自诸夏,大家求同存异,一起为最美好的天下努力,搞政治协商,欢迎你们来泗上出仕。
而大辩论也是为了统一做基础。
最起码,宇宙观大家争来争去,那总得确定一个宇宙观吧?总合着不能说三晋那边认为天圆地方、泗上认为大地是个球、楚国那边认为太阳出于扶桑神树。在这个确定的基础上,确定和统一一些观念和基础,大家才可以继续辩论,要不然我说这是牛,你说这是马,那也实在辩不下去。
第三百零二章 大乱前夕(十一)
这些林林总总的东西,西门彘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有些和他有关、有些和他无关、有些朦胧地有所了解、有些只是浑沦吞枣的体会。
他很难想象一个“长工”贸易的背后,牵扯到这么多的东西。
但他很容易想象到,一旦那些百家学派的人来到泗上,将会迸发出多少冲突。
这个剧院……到时候会作为百家争论的会场。
其实,何止百家之间的冲突,单单是泗上就有不少的派系。
正如刚才对于那些“长工”贸易的暴发户,西门彘带着“贵族出身”的优越而有些不屑;对于剧院演出的踮屣,市井之民大加称赞喜闻乐见,贵族出身的西门彘却更喜欢听听五音十二律的协奏交响乐。
因而,他今日来并不是为了观看邯郸姬的踮屣之舞,今日也没有编钟交响乐的演出,他是来看晚上那两场戏剧的。
一场是新编的《氓》,新编的内容就是故事的最后,那女子果断离开,靠着一双织布的巧手,逐渐积累,购买织机雇佣女工,逐渐发家。而那男子因为种种缘故,最后一无所有,又带着孩子去找那女子,故事最后女子要来了孩子,但却把那男子赶走。
另一场,则是索卢参西行归来后,翻译的在希腊时候结交的名为“阿里斯托芬”所撰写的一幕名为《妇女代表》或者叫《公民大会妇女》的喜剧。
两幕戏都是女人戏,今晚上来观看的人也多是以学生和年轻人居多,这都是宣传手段。
西门彘主要是来看第二幕《公民大会妇女》的,他既然想要效仿当年索卢参重走西域、让自己的人生有些价值和意义,便想着先来看看这一幕演出,看看索卢参缩写的西行记中那些古怪的邦国和古怪的政治制度。
据说第二幕演出的人,是当年跟随索卢参回来的西方人,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噱头,泗上有百十个希腊的、埃及的、波斯的人,而且还有不少入了墨家成为墨者,有些则还在教授那些西域语言。翻译的事这些人干不了,因为翻译首先得母语文化相当优秀,这些重担只能压在索卢参等西行归来的士和落魄小贵族出身的人身上。
至于第一部名为《氓》的戏剧,西门彘也很熟悉,因为他引发了几年前泗上的一场大批判。
当时适刚刚卸任宣义部,不再主管宣义部的事,宣义部的人创作了《氓》这个故事,但是故事的末尾却是大团圆的结局:前面都和现在的版本一样,只是最后男子落魄去找经营纺织业致富的女人时,女人原谅了男人,并且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当时有人听完就勃然大怒,写了一篇名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其乐融融就是慢性毒草》的文章,大肆批判了其乐融融,充斥着原谅、宽容、妥协、无底线的爱等内容,导致了刚刚重组的宣义部经历了一次大洗牌。
逼着创作了那个结局的年轻人公开自我批评、道歉,引发了泗上民间的第一次大规模的讨论。
往小了说,自己被丈夫冷落、殴打、抛弃之后,自己发家致富了,丈夫来找自己,要不要原谅?要不要尽释前嫌,以德报怨?
往大了说,庶农工商是贱人,被贵族轻视盘剥,等到自己强大了,要把贵族送去煤矿劳改的时候,贵族说你们这样做太狠了,毫无仁义,没有德行,是不是就该原谅?以德报怨?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德观,甚至引发了当时在泗上抗议墨家种种僭越的儒家弟子的讨论。
一方认为,乡愿,德之贼也,这种无条件的妥协就是乡愿德贼,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虽然说这部戏本质上违背了三纲五常,违背了夫妇秩序,但是仅就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来说,批判的对。
另一方则认为,君子从道不从君,道不同,不相与谋,这部戏本质上就是错误的,违背了纲常伦理,那么最后的结局如何已经无所谓,这部戏改不改结局,都是泗上无德的体现。
这也间接导致了泗上史称“仲秋斗殴事件”的七十多名儒生参与的大规模械斗事件,互相动用了短剑、弯弓、匕首,坚持用真理说服别人。
这时候的儒生那都是左手持剑、右手持经、上能御马、下能读诗的。至今参与了那场斗殴的人中,还有二十多人还在棉布厂劳改。
还引发了其中二十多人被泗上儒生联名开除儒籍,斥之为异端的行为,高呼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号召天下儒生与那二十名认可新结局的儒生互为异端。
号召要以保守对抗僭越、以纲常对抗求利,要用最大的保守,保持最真的诸夏。
在这个列国纷争的乱世,他们的主张导致了一个很尴尬的局面,用一种悲情的语境来讲,他们的主张,必将被无耻的求利的贱民和工商业者联合求集权的、僭越的、不仁义各国君主共同绞杀。
这场风波之后,这部戏也就改动了结局。
对于墨家内部而言,这倒没什么风波。
墨家的确讲兼爱,就算适不修改,墨家的兼爱也是有前提的,而且原本的墨家比起现在的墨家要血腥的多——杀一人以利天下,杀不杀?原教旨的答案是如果确定杀这个人利天下,那必须杀。
马车撞人,左一右十的问题,原来更是有着标准答案,墨家本身就是功利的、集体的,不然也不会有“兼”和“体”的分别。
也就是适修正之后,这些问题逐渐被淡化,当年王子定出逃必然导致楚国内战,而墨家刺杀王子定之事被否决,也算是对于“杀一人以利天下”的一个修正。
当然,当时适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义”、“仁”等概念,实则则是盼着魏楚开战,为十年后的赵魏翻脸楚国对魏开战的发展时机做准备。
而在那之前,墨家守城的时候,禽滑厘就面临过类似的问题:当时禽滑厘助人守城,以为非攻,城内起火,禽滑厘明明知道身边那个人只是去救火,但违反了守城时候城内起火不准随便救援的律令,当即引弓射杀。
因而这件事在墨家内部几乎是一边倒的,只不过被人借以上位,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有些事,西门彘不清楚,但他也做过一个小小的调查,泗上如今许多被认为习以为常的事,实际上内底里都暗含着墨家内部的“对义的解释权”的争斗,只是在墨家的组织框架下,这种争斗有时候是外人很难看出来的。
有些事,西门彘也听说过,看起来极为慈祥的禽滑厘,当年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看起来整天笑眯眯经常出入闹市的适,毒杀巫祝的时候也是笑吟吟的;连他们文科院的院长索卢参,当年那也是贵族圈子内知名的“东方巨狡”。
墨家的水,比他在邺城时候想象的要深得多。
今日他其实不是很想看第一幕戏,他算是贵族出身,不喜欢那种致富的手段,而更喜欢那种“十年磨一剑,谁有不平事”的感觉,而且他向来觉得衣食住行这些东西太低级,不能够满足他那颗躁动、狂热而又期待自己不在多余的心。
也是他经过一番努力考进了西域语系,要是没考进去而是被送入师范,毕业后被安排到淮北等地做教书先生,恐怕他就要溜回邺地了——他认可墨家说的教师先生也是利天下的道理,但是并不想自己去当一辈子的教师先生。
今天他主要是来看看第二幕出自极西之地的《妇女代表》这出戏,不是为了噱头,是觉得好像那里的奴隶主民主也挺好的,他更喜欢那里一些。
内心深处,他并不是很喜欢泗上这种庶农工商乃至从前的仆从、奴隶的平等。
……
索卢参西行带来的东西,不只是文化上的,更有很多别的。
而那些别的东西,恰恰又是墨家和名家所最喜欢的,也是两家一直在无限争论的问题。
比如墨家说“中、同长也”,定义中心点的概念。
名家就反驳说,假设这条线无限长,空间无限大,比如宇宙,那么到处都是中点,所以不存在一个中,而是处处都是中。
墨家又立刻修正道:“或不容尺,有穷;莫不容尺,无穷也”,表示线段才有中心,而无穷大的事物不存在中点,因为不可测量,所以并不是处处都是中点,而是没有中点。
后来墨家又说:“厚,有所大”,名家反驳道:“无厚也可大千里”。
双方很多时候的辩论,就是鸡同鸭讲。墨家说,得有高度才有体积,将体积称之为大;名家说,没有高度也一样可以千里之大,你们说的不对。
墨家认为,世界上真实存在的物,没有没有厚度的,无穷小不是零,所以没有厚度就没有大。
名家认为,世界上真是存在的物,是存在没有厚度的,所以没有厚度一样也可以大。
这才导致了适在入墨家之前,墨子一直在编纂《经》这个定义概念,重新定义了一些内容,使得辩论的时候,在统一的基础上。别我说体积,你说面积;我说绝对高度、你说相对高度,那就没法辩了。
名家墨家两家在逻辑学、数学、物理学上的相爱相杀,促使了墨子搞出了一套逻辑和定义,也促使了墨子研究光学。
按照墨子的想法,辩论中为了防止鸡同鸭讲,就得定义什么是有限、什么是无限、什么是线段、什么是线、什么是圆、什么是方、什么是体积、什么是面积,然后用新的词汇赋予他们特殊的意义。
等到适进入墨家之后,这些东西立刻被整合进几何学之中,也使得墨家的数学逻辑在原有的基础上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可逻辑这东西一旦研究深了,就很容易出现新的悖论。等到索卢参从西方回来后,和名家与墨家最像的古希腊的思辨逻辑,也迅速在这两家内流传开。
到头来发现两边争论的东西……其实很多都差不多。
只不过那边用飞矢不动,这边用影不徙;那边对圆的定义是由一条线包围着的平面图形,其内有一点与这条线上任何一个点所连成的线段都相等。这边对圆的定义是“一中同长”……
若仔细琢磨,一中同长四个字,扩写一下,就是有一点与这条线上任何一个点所连成的线段都相等。
这种思辨和索卢参带来的新的思辨问题,最受关注的地方就是泗上的庠序,尤其是……算学系。
此时泗上庠序的算学系的课堂上,年纪轻轻已经熬白了头发的庶轻侯,就正在给学生们讲类似的内容。
黑色的木板上,石膏笔在上面写了一个根号二。
庶轻侯面对着二十名刚选拔出来的、第一届庠序算学系的学生道:“我们先假定,跟二号可以写成甲分之乙的情况,这个甲分之乙是已经没有公约数的最小值。”
“那么,两边平方,得到二等于甲方分之乙方。”
“按照九数的法则,可以知道二倍的甲方等于乙方。”
“那么,乙方必然是偶数。乙的平方为偶,可知乙一定是偶数,那么乙可以写为二倍的丙。”
“那么,甲的平方就等于二倍的丙的平方,所以得知甲的平方也一定是偶数,那么甲也一定是偶数。”
“现在,甲和乙都是偶数,便和之前咱们的假定相悖。因为假定甲和乙已经没有最小的约数了,可现在却算出来甲和乙都是偶数,那肯定有约数为二,所以不存在一个分数,可以使之等于根号二。”
“根号二,便是所谓的没有道理的数。无穷无尽。但是却能够在图上画出来,只是没有办法测量它的具体长度。”
他又拿着石膏笔在黑色木板上点了点,写了一个负一,说道:“负数呢,则是存在于九数当中,现实中也可以理解的。”
“而虚数呢,则是存在于九数中,比如负二肯定没有办法开方,但是在一些方程中却又不得不用。它不存在,但又存在;不存在于最终的结果,但却要存在于计算的过程……”
“现在你说,根号二,你很容易画出来,一个边长为一的正方形的对角线,必然是根号二。可你说,虚的根号二,怎么才能在现实中出现呢?那么虚的根号二在辩术和九数中可以存在,但却在现实中不能存在,那么它到底存在不存在呢?”
诸夏九数中此时早有负数的概念,没有负数,就解不了此时的上中下三禾问题的方程。
而庶轻侯一直醉心于用三角函数的定量来计算相对准确的一度角的正弦,他想到的办法就是用一元三次方程,也一直在尝试着找出一种一元三次方程的解法,于是在适的启发下琢磨着用虚数的概念。
这个数不存在,但又不得不存在,不用的话,他解不开他费心了许多年的一元三次方程,也就无法验证自己推断的一度角用正余弦定理等基础内容到底能不能得到一个准确值。
下面的学生一开始听到无理数的时候,心道这些东西我们能考进庠序的算学系,哪里能不知道呢?
况且今日课上问到的内容,是关于“飞鸟不徙”也就是“飞矢不动”的问题的,他们有点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讲到了无理和虚的概念。
等庶轻侯讲完,一名学生举手问道:“先生,您的意思是,飞矢不动这个定义,是存在于辩术中,但却不存在于现实的?”
第三百零三章 大乱前夕(十二)
庶轻侯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问道:“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时间和空间是宇宙,在现实的物质世界不可以单独存在,而在想象的完全不现实的世界里,我们又没有办法想象出只有空间而无时间存在的样子。”
“就拿这个飞矢不动来说,或者名家叫鸟不动、影不动。先说飞矢。”
“既然说它是飞矢,那么它一定有速度吧?”
下面的学生纷纷点头,庶轻侯道:“速度是什么?是距离除以时间,也就是说,一个飞矢的存在,必须要有宇和宙、要有时间和空间同时存在,它才能是飞矢。哪怕是箭矢不动,那么你可以说飞矢的速度是零。”
“假设现在时间静止,那么时间就是零。一个数除以零,存在吗?能比较大小吗?或者说你能认为一个数除以零就是零吗?当时间静止的时候,空间也就不存在,那么空间不存在,你说你能知道这箭矢是在动还是没有在动?”
“这就像是我刚才说的虚数一样,存在吗?不存在吗?在现实的物质世界中,不存在一个可以具体的虚数,你现在给我画一个虚的根号负二看看?不用说虚数,你现在给我画一条长度为负一的线段看看?”
“那是另一个宇宙才可以现实存在的东西,在我们这个物质的世界里却不可能现实存在。如果不动的飞矢存在,那么我们这个物质的宇宙就不存在,我们也就不存在,所以我们不知道它到底是动还是不动。”
“你们不是也学过吗?意识源于客观的现实,也就是物质。”
学生们似懂非懂,客观现实决定意识的说法,他们学过,但也只是略微的接触。
庶轻侯倒是早有准备,他也曾问过类似的问题,便道:“子墨子言,厚,有所大。我们所处在现实中,物必有高,那么最薄最薄的东西,也是又高度的,无穷小并非是零。”
“现在,假定我们都生活在没有高的世界中,就像是你们在纸上做的画。”
“然后,闭上你们的一只眼睛。”
等到一众学生都闭上眼睛后,庶轻侯拿出一个用于教学的正方体,在手中不断旋转着,问道:“假使你们的世界没有高度,只有长宽。那么你们看到这个正方体的旋转,应该是什么样的?”
“你们看到的,就是灯光下正方体在纸上的影子,是一个从边长是一到边长是根号二的古怪变化。一会是正方形,一会是长方形,但你能想象到一个没有高的正方体吗?”
“这个正方体对于我们而言,现实存在,我们的意识中,他是个正方体。”
“可对于没有高度的世界的人而言,他们的意识中,这就是个一会正方一会长方的古怪存在。”
“他们是对的,我们也是对的,因为客观的世界不同,所以意识也就出现了巨大的差别。意识源于客观的现实,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这,他的嘴角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想到自己第一次听人解释这个问题时候所听到的答案,于是继续拿起了那个立方体。
“假使那个没有高度的宇宙内也有人,他们也有祭司、星官,某一日观察星空,发现了我手里的这个正在旋转的立方体。他们会用自己的意识,总结出来规律。”
“这个规律是什么呢?就是天空的那个‘月亮’,会以一个三角正弦表的方式不断变换,最大的时候是个长方形,长度是根号二倍的正方形的边长,而且这种变换可能会像是咱们看月亮一样周而复始,于是他们的祭司由此总结出了历法,并且用以指导那里的人来生活。”
“假使我在每次转到正弦值最大的时候,往那个世界投放一些食物,于是他们就会认为食物和‘月亮’的正弦表有一定的联系。”
“你说他们错了吗?也不能说他们错了,他们只是依照他们世界的客观规律而拥有的意识。”
“他们的意识在他们的世界是正确的,在我们的世界就是错误的、被嘲笑的。”
“所以咱们墨家说‘在’,尧那时候的政策是善政,那是针对当时而言的,现在让尧的政策放到现在,那就是恶政,不能够治理天下。”
“是尧舜时代的人变了吗?还是尧舜时代的物质基础变了?又是什么导致了尧政古善而今恶呢?”
“这就像我们观察天上的月亮,发现了月亮的阴晴圆缺,并且发现阴晴圆缺的周期,定出月份,这就叫尊重客观规律。”
“而我们在尊重客观规律的基础上,利用这种规律,赶夜路的时候选在月中而不是月末或者月初,这就叫发挥主观能动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客观规律不会主动满足人们的需求,这就需要我们在掌握了客观规律之后,利用规律和条件,创造美好的生活。”
“我们和楚国道家的分歧,也就在这里,他们认为万物自化,否定主观能动性的作用,认为客观规律的自然演化会让天下自然大治,我们称之为机械论。他们认可道的存在、认可客观规律的存在,但却没有充分发挥人的意识的作用,没有认识到天道和人道的区别,也没有认识到人从物质中得到了意识之后可以利用意识利用客观的规律求利。”
讲到这些,下面的一众学生都笑,庶轻侯自己也笑了,笑道:“你们别笑,巨子就是这么讲的。我也就是他喂给我什么样的枣吃,我吐出来再喂给你们,你们真想琢磨这个,把我布置的算学题都答对了之后,去隔壁的去旁听。”
学生一听这话,顿时一脸苦涩,心道先生布置的那些题目那么多,每日演算都尚且不能完成,哪里有时间去隔壁旁听?
笑过之后,又有学生举手问道:“先生,阿基里斯和乌龟的说法,你也一定听过。这个问题我尝试着解答过,可是得出的结论有些古怪。”
“速度固定,每次距离减半,那么每次的时间就是一加上二分之一,加上四分之一,加上八分之一,加上十六分之一……”
“如此相加,无穷无尽,直到最后近乎到了无限小。”
“假使,无限小不是零,那么最终阿基里斯追上乌龟的时间,肯定不是个整数,但用算学一算却明明是个整数。”
“还有,就是取一木无限半分,累世不竭,也是一样的道理。那个时间每次减半,可是数量却无限大。这个无限大的每次减半的时间相加,为什么不是无限大,却只是一个固定的值?”
“还有木取一半,累世不竭,那么无限多的次数之后,这无限多的木头相加,最终还是小于那根木头的长度。既然都已经是无限多了,怎么可能会是小于那根木头的长度呢?”
“再比如,一根线段,长一尺,上面有无限多个点。一根线段,长两尺,上面也是无限多个点。那么,两尺长的线段上的无限多,是一尺长的无限多的两倍吗?”
“再比如,巨子说他知道球体积的算法,是看两位先生算出来过,说用的是无限分割法。假使一个球,无限被割片,那么无限被割,每一片的厚度就是无限小。子墨子言,厚,方可大。只有有高度,才能求体积,那么无限大的无限小相加,为什么会是球体积那个固定的值呢?”
“无限大、无限小,到底是怎么计算的呢?”
“无限大是数吗?无限多个逐渐趋近于无限小的数相加,并不是无限大,阿基里斯乌龟和取木半截都可以证明是一个固定的值,这是可以算出来的吗?”
庶轻侯拍了拍额头,笑道:“我想到当年巨子的一句话。我也问过类似的问题,他说他不会,还说要是他自己什么都会了,能把所有的天志都解答出来,那还收弟子干什么?”
“这些问题,你们自己收好,不要放弃。记得《劝学篇》里的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我希望你们学成之后,有朝一日能够找到我,告诉我这无限大、无限小到底该怎么算。正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现在我还是用巨子当年的那番话,告诉你们。”
“要是我什么都懂了,领悟了天地间所有的天志,那还要你们做什么?我希望你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现在!下课!”
一生下课,弟子们纷纷起身,等庶轻侯离开之后,那个提问的学生将这个难以理解的问题写在了纸上,揣摩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话,心道有朝一日,我定要知道这无限大、无限小到底该怎么算。
庶轻侯摆脱了这些他喜欢的、但是往往会提出许多让他绞尽脑汁也得不到答案的学生。
回到自己的宿舍,便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就住在他隔壁不远,但是因为他躲进庠序精研算学不去过问利天下事,导致两个人几乎不说话的、研究天文学的心上人。
两个人这些年一直靠书信交流,因为一旦见面就要争吵利天下的政策到底该怎么样,索性也就不见面。
庶轻侯很开心地打开了信件,看着上面镌细的字体,并不是很在意信上的内容。
信上说了一件大事,她们真的看到了太岁星的“月亮”,暂时只看到一颗,围绕着太岁星旋转,即便千里镜的倍数还不够大,仍然能够看到它们围绕着太岁星旋转,和月亮、地球的假说是一样的。
并认为如果那些磨镜的工匠可以将千里镜制作的更好一些,或许真的可以借助太岁星“月亮”的阴晴圆缺,来测绘整个九州的带有经纬度的准确地图。
另外,她们也观察到了启明星,或者叫长庚星的相位变化,足以证明启明星的确不是围绕着大地转动,而是围绕着太阳在旋转,无论如何天圆地方的说法都不可以解释这两个问题。
信的最后,向他请教了一些关于椭圆的问题,询问他关于椭圆焦点的许多内容,但却并没有说用来做什么。
展开了第二封信,是他的兄长庶轻王写的,这信上的内容就简单的多了。
告诉他,他的侄子在高柳成婚了,不久之后就要调回泗上,让他过完年回家一趟,一家人一起聚一聚。
别的内容再也没有多说。
庶轻侯看了看第二封信,终于提起笔,取了一张纸,给第一封信写了一封回信。
“椭圆焦点的学问,源于子墨子对于凹凸镜反射的光学八法中,圆点是否就是焦点讨论的延伸,这并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清楚的。”
“我在琢磨一元三次方程的解法,我的学生在询问我关于无限小累加问题的答案,在我的小屋中我恐怕并没有时间去书写一整套关于椭圆的问题。”
“我的侄子成婚了,要回泗上,也要在泗上举办一个婚礼。到时候我要回去,那时候我就暂时不用思索一元三次方程和无限小叠加的问题了。如果我们走运河去,再走驿路返回,那正好是一个椭圆的形状,两个焦点的连线就是从这里到我家的最短距离,但却并没有路。”
“那将是一个一起探讨椭圆问题的最好机会,如果你愿意的话。”
短短地写完了回信,庶轻侯翻开自己的每日记事本,记录下了今天在课堂上发生的一切。
而在这篇每日记事的最后,庶轻侯这样写到。
“虚数和三幂方程;子墨子光学八法留下的椭圆和曲面焦点的讨论;炮兵关于曲线运算的需求;无穷小是否为零;割球法累加计算球体积;无穷小是否可以计算;运算中无穷小是否可以看作是零……”
“可以预见,九数之学,百年内,大乱将至。百年于人可谓两世,于宇宙浩渺不过一瞬,其道无穷,吾生有涯,实乃人生第一憾事。”
在阖上记事本前,他取来一张二指宽的纸条,重重地写下了“大乱将至”四个字,夹在了今日记录的关于无穷小是否为零、包含无穷小的运算是否合理的那一页日记上。
……
PS:为什么执着于木星?因为木卫四如果天气良好、不近视、没有光污染的情况下,其实是可以用肉眼看到的。
木星的四颗卫星,是解决许多疑难问题的最好办法。
精确钟表时差测量经度,需要材料学积累、需要天才的灵光一现、也需要精密机械学的发展,没有百十年可能没有结果。
星图月相法,没有百年的观测记录、没有可以心算微积分的数学天才,几乎也是搞不出来的。
前两个都需要天才,唯有木星卫星法,是不需要天才只需要堆人肉算筹就能解决的。也是此时陆地唯一可以用来当做钟表测量经度的此时可行的手段。墨家有光学基础,有东海水晶杯的磨制基础,这是最近的道路。
没有对星空的观测,没有墨家光学八法中球心和焦点的讨论,就不会怀疑火星轨道是椭圆。不发现火星轨道是椭圆,就不会发现速度不匀而面积匀,从而为万有引力的计算提供基础。
有些进步,不需要天才,靠着有目的的堆人堆钱堆时间,是可以达成大的跃进的。
第三百零四章 新生和死亡(上)
大乱将至,天无异象。
最能代表灾祸的异象,此时大约是彗星,墨子去世之前、田氏政变的那一年,最容易被人类发现的那颗周期性的彗星出现过。
那颗彗星上一次出现的时候,各国的典籍尚且齐全,各国的史书尚且没有被焚烧,于是墨家在那一年告诉天下:那颗彗星,正是鲁文公十四年所载的那颗“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的彗星;也同样是七十多年前秦厉共公十年所出现的那一颗。
并且告诉天下,这不是什么灾祸的象征,只是一颗围绕太阳转动的星星。所谓“彗本无光、反日而为光”,和月亮一样都只是反射太阳的光芒。
并且预言在七十四五六年之后,这颗彗星会再一次出现。
这些学说伴随着造纸术和印刷术的发展,很快在市井间流传开,幸于此时并未被焚毁的各国史料,使得这种从过去推断的猜测很快成为了人们所相信的学说。
诸夏九州巨城大邑,人们对于星空的认识,逐渐从感到自己渺小无力而涌出的不知名的恐慌,变为了一种想要探究其中“天志之理”的“妄想”。
如今那颗周期为七十六年的彗星自然不会在短短十几年后再次出现,这些年也算是风调雨顺。
时代之下,普通人对于大乱将至并没有那么敏感的嗅觉,在大乱来临之前,人们从不会相信大乱即将到来。
况且,就算大乱降临,人们还是要吃饭、喝水、婚配、繁衍,在苦难中挣扎着完成作为人动物性的最基本的意义。
遥远的北方高柳,虽然因为胡非子、孟胜和一大群墨者的抵达导致了诸多的猜测,可是当庶俘芈的婚礼举行的时候,城中的很多人还是带着一种欢喜的情感去看这一场热闹的。
大乱将至的传言已有,可终究还没有乱起来不是?总不能学故事里忧天的杞人。
本身这就是一场象征性意义的样板婚礼,为了在将来最大程度上做到“节用”的同时,又尽可能促使一种表面的平等——旧婚礼最表面平等的一点就是婚礼禁乐,哪怕是天子诸侯也得和庶民一样不能奏乐。前者不为,后者不能。
那些组织起来的官方的迎娶的马车,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使得婚礼在迎娶过程中不会出现太大的因为财富导致的对比。
终究墨家走的路,注定了今后贫富差距会加剧,更注定了可能会有许多人怀念分封建制之下的田园美好。
关于双方的结合更是有着不同的意味。
一个是墨家军中的男子。
一个是新兴的工商业者家的女儿。
前者代表着理论、道义和武力。后者代表着金钱和新兴的一种生产关系的新阶级。用孟胜的话说,这算是天作之合。
高柳城内的军营家属区到城中的道路上,前几日下的积雪早已经被“门前雪”法令管辖之下的高柳民众清扫的干干净净。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一大群小孩子冲进硝烟中,寻找着因为爆炸的冲击而断掉了引线的爆竹,然后堵住了要去接亲的庶俘芈的马车,问他要糖吃。
炒熟的瓜子、花生被抛下来,孩子们捡起来觉得满意了,这才让开路。
庶俘芈依照着以往的风俗,穿着一身纯黑色的新衣服,坐在马车上,前面是婚庆公司的御手:依着习俗,只有接上了新娘子后,新郎需要亲自驾车在新娘子家周围转上三圈,然后才可以交给御手。
只是寻常人家并没有马车,术业专攻,今后这一切都由专门的婚庆官媒来完成。
附近都是一些军中的家属,庶俘芈便哼唱着这时候结婚要唱的歌,既算作喜庆,也算是邀请。
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
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
依彼平林,有集维鷮,辰彼硕女,令德来教。
式燕且誉,好尔无射。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佳肴,式食庶几。
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
陟彼高冈,析其柞薪,析其柞薪,其叶湑兮。
鲜我觏尔,我心写兮。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
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通篇最关键的一句,可能流传了几百年,甚至可能会在诸夏继续流传几千年。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佳肴,式食庶几。
换一句市井间的言语,那就是:酒不好、菜不好,但是大家要吃喝喝好。
庶俘芈并不知道这句酒菜不好、但要吃好喝好的话,将会继续流传几千年,并且从婚礼的宴会一直走到了平日的小聚。
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妇人或是中年男子冲着庶俘芈吹着口哨,喊道:“匪饥匪渴,德音来括。真的是不饥渴吗?”
几声口哨和戏谑下去,庶俘芈脸稍微有些红,知道婚礼上可能还要面对更为露骨的话。
跟着一起去接亲的几个人笑骂着团着雪球,砸着问庶俘芈是不是真的匪饥匪渴的人,笑声一片。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提着两个灯笼,这是旧习,又不是旧习。
旧习要用烛,另外还要两个人给挡风。
然而旧习产生的时候,并没有纸,不能够做灯笼,所以遵循着物质基础的改变带来习俗改变的道义,墨家换成了纸灯笼。
天色已经不早,但却正好,婚礼婚礼,黄昏时候的礼仪,没有白天结婚的,都是在傍晚。
军营区在城邑的西北边,本是迷信,西北主征伐,但有些东西时间一久便是习惯。
杏儿的家在街市区,高柳最为繁华的地方,工商近市,时间一久,也就成为了工商业的聚集区,毕竟高柳现在并没有太多的大型水力作坊,毛纺织业还是以家庭手工业作坊工厂为主。
如今她家的门前也聚集了一堆的人,那些在她家作为雇工纺织的女人早就盼着这场婚礼了,今日不用上工,而且还有一些不多的各色食物。
大门紧闭,按照以往防止“抢亲”的习俗,家里亲属的男丁都站在门外等着。
这种习俗一则是上古时候抢亲习惯留下的残余,另一种也算是警告男方自己家里也有能挥拳头的,算是一种变向的警告。
杏儿在屋子里,烤着火,穿着一身新衣,几个一起上过女子学堂的女伴作为伴娘,唱着歌来打趣。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这是原本贵族女子出嫁时候,那些陪伴出嫁的滕妾姊妹们唱的歌,很是欢快。
平常家庭并没有厅堂和屏风,自然也就没有俟我于著乎而。
杏儿好久没有见到庶俘芈了,此时听到女伴儿一唱,心头自然浮现出恋人的样子,可随即心里又有些感伤。
冬天快要过去了,自己也要离开家里去泗上了,一切都是崭新的生活,未至的恐慌。
家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并没有太多要准备的,嫁妆也已经备足,婚前的一些教育也在官媒的婚前学堂里完成,只要按部就班的进行。
看上去一切平静,父母都带着笑容,看上去一切都好。
可当外面响起鞭炮声的时候,这种平静的笑容终于被打破。
母亲挽着杏儿的手,本来想要笑着说一句:“怪冷的,别折腾他了,这就走吧。”
可话还没说出口,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只是握着女儿的手。
杏儿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几个陪伴的女伴儿急忙又劝了几句,这才止住。
一路相送,迎娶出门,上了车,绕着她家转了三圈,杏儿想说新规矩下,不用三个月,只要三天就可以回来看看的,可想了半天,觉得父母肯定也知道,三天后回来,终究要走,于是不再说话。
车内不冷,有个小小的火炉,庶俘芈和她平日相见总有许多的话,可真到结婚的这一天,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等再一次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时,不知过了多久,庶俘芈挽着她的手下了车。
屋子里的人早已经在那里等待,这里是军营区的一个大厅,里面坐了将近二百多号人,各种食物都已经摆放好了。
刚进了屋子,摆在两人面前的,就是一头烤熟的羊,迎娶妻子到自己家的第一件事,是共牢而食。
未必是羊,未必是牛,未必是整羊,只是一种象征性的意义。
两个人一起夹起一块,吃下去后,便有小孩子捧来了两个剖开的苦瓜,有些地方也用葫芦。
里面装着淡淡的酒水,夫妻两人互相举着剖开的苦瓜瓢,共饮了交杯酒,然后将那个剖开的苦瓜放下,合二为一,拴上一截红绳。
酒水甜、苦瓜苦,象征着日后的生活有苦有甜。
有所谓“匏有苦叶,济有深涉”,大的葫芦和苦瓜也是用来渡水的工具,交杯酒还有夫妻两人同舟共济之意。
庶俘芈的父母都不在身边,墨家又没有什么三月庙见方为人妇的习俗,婚礼到了这一步也就算是到了一半。
许多人冲着庶俘芈打趣道:“娶了新妇,说点什么啊。”
有人也喊道:“庶连长平日不是挺能说的吗?连代表都说你来做连代表也不差,说说是怎么娶到这么漂亮的新妇的。”
若是平时,庶俘芈虽不敢说口若悬河,可作为军中的连级干部,又是在泗上那种街头演讲整日都有的地方长大了,莫说面对着二百多熟悉的人,就是再多,他也能讲。
可今日,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来一句。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佳肴,式食庶几。”
酒菜不好,但也要吃好喝好……
第三百零五章 新生和死亡(中)
整个厅堂里的人都轰然大笑,有人喊道:“庶连长,你开了个好头啊,以后我们结婚,倒是这一句话都能打发了。”
庶俘芈和杏儿两人都笑了,便又亲手将两个人共食的羊切开,叫人送到了各个桌子上,就算是正式开吃。
婚礼禁乐,禁的是钟鼓之乐,然而却不禁各种小曲小调。
义师出征作战,连队旅内都有笛鼓手,这里又是代地,胡风颇盛,边有人趁兴吹了几曲颇为欢乐的曲子。
诸夏民族能歌善舞,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正是“式歌且舞”,高柳军中又多蹴鞠、斗舞之戏,便有几人起着哄唱歌跳舞。
一曲完毕,忽然人群中有人起了个头。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起头的人只唱了两句,原本还在跳舞唱歌的那些人顿时都停下,一起哄笑着跟着起着的头唱下去。
绸缪。
这是一首标准的“闹洞房”的歌。
百十个男女一起扯着嗓子唱完了第一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一把柴火扎得紧,天上三星亮晶晶。今夜究竟是啥夜晚?见这好人真欢欣。要问你啊要问你,将这好人怎样亲?
今晚上当然是两个人结婚的夜晚,至于两个人要怎么亲热,真正具体的肯定不会在众人面前来一次。
可歌这么一唱,又被人起哄,杏儿羞红着脸看着庶俘芈,两个人牵着手,在众人的起哄中,将嘴唇互相靠近。
旁边的人轻拍着桌子打着节拍,唱道:“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更多得人一起拍着桌子,打着节拍,两个早已经亲过的人,这时候倒是羞赧起来,匆匆触碰了一下,旁边的人这才停住。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绸缪三句,句句都在用俏皮的语言逗弄新人。
要么就讲讲两个人是怎么相遇的,要么就亲一下。
既不猥亵,却又欢快。
每每几个客人兴致正高的时候,便撺掇着别人一起唱歌,唱一次便要亲一下。
闹腾了许久,两个人被送入了洞房,外面的人还在欢闹。
待两个人离开后,从原本的欢闹,渐渐变为了离别的伤感,里面在座的许多人要被调回泗上,有些人留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趁着今日的酒,难免便有了许多遏制不住的情愫。
洞房内,两个人刚坐在床边。
庶俘芈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镶嵌着红枣的馒头,用的是北面胡人的湖碱蒸出来的,很宣很白。
杏儿也像是变戏法一样,摸出来一个用大黄米做的黏团,里面包着一些馅料。
“你没吃饱吧?”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互相看着对方手里为对方偷来的食物,再也没有了那种紧张和羞怯,一起笑了起来。
将枣馒头和黏团子掰开,一人分了一半,就在新房内吃着饭。
“晚上不要撩拨我,但是可以抱着一起睡。”
两个人并不是没有做过什么的人,只是因为要去泗上,之前忍了许久。加之从前也只是找些地方悄悄的来一次,从没有一起抱着睡过。
庶俘芈脸皮厚着先说了这么一句,杏儿轻轻掐了他一下,眼波流转,笑骂道:“想得美。就算没有禁令,这几天也不行……”
啃了两口馒头,便止住了饿,杏儿便问道:“我还从没问过你,你是喜欢男孩啊,还是女孩呢?”
庶俘芈嘻嘻一笑,反问道:“我还正想问你呢。我们在泗上不一样,你听过这首歌没有?”
铺好蒲席再把竹凉席铺上,然后君王进入甜美的梦乡。从沉深的睡梦中悠悠醒来,反复回忆修补梦游的情状。你猜君王在梦里梦到什么?梦到了黑熊罴是那样粗壮,梦到了花虺蛇是那样细长。
请来占梦官为君王说端详:你在梦里遇见粗壮的熊罢,这是你要生公子的好运气;你在梦里遇见花蛇细又长,这是生女的吉兆落你头上!
啊!若是宝贝公子生下来,让他睡到檀木雕的大床上,让他捡样地穿那漂亮衣裳,淘来精美的玉圭给他玩耍,你看他的哭声是多么嘹亮,将来定会大红蔽膝穿身上,成为我周室的君主或侯王!
啊!若是千金女儿生下来,让她睡到宫殿屋脚地上边,给她小小的襁褓往身上穿,找来陶制的纺缍让她把玩,但愿她不招是惹非不邪僻,每天围着锅台转安排酒饭,知理知法不给父母添麻烦!
《斯干》、《斯干》。
斯干之梦,便是说怀孕的预兆。
杏儿明白庶俘芈想问什么,是不是她小的时候,生出来男孩子就放在床上养着;生出来女孩子就睡在地上?
庶俘芈出生的时候,泗上墨家已经夺权,虽然那时候她的姐姐还没有被取一个古怪的“君子”的名字,可那时候在“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的口号下,各种强制的平等行为也在墨家管辖的范围内强制推行。
至少庶俘芈记忆中,姐姐不是睡在地上的,小时候村社里倒是有人这样做,结果被村社的妇女委员们堵在家门口痛骂,骂的可谓是狗血淋头以至于出门都不好意思。
当然,这种事在泗上也导致了一些波折,甚至出现过武力的强制镇压的情况。
杏儿回忆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小时候倒是没有。小时候我爹爹整日做货郎,母亲和我爹爹一起做事,她在家中可不只是主内。”
庶俘芈嬉笑道:“那咱家也一样,生男生女都一样,大不了多生几个。反正泗上的学堂,男女都能上。若是聪明一些,考进庠序,那就最好了。”
“我希望等他们长大结婚的时候,已经不用打仗了,就像是歌里面唱的那样,九州俱喜。”
杏儿点点头,似乎明白了那句简单的利天下就是利自己的宣传,心里默默祷念着。
“我也希望他们长大后,已经不用打仗了。”
庶俘芈看着杏儿,用一种很平淡的满不在乎的语气道:“为了咱们的孩子长大后不用打仗了,我要杀许多许多人。”
“然后,也会有更多的人出生。”
……
夜深了,欢闹还没有停下。
高柳城中,偶尔会响起几声爆竹,震得狗吠阵阵。
外面又下雪了。
城内距离欢闹声很远很远的地方。
城边靠近河水下游的一处破旧的房间内,取暖的煤火已经暗淡,一个不大的土炕上挤着二十多个女人,劳累了一天的她们早早睡着,明天早晨天一亮就要起来继续干活。
这里是高柳城最大的羊毛纺织作坊,也是高柳城五成以上可以用于纺织的、清洗之后的羊毛来源地。
那一日在北上途中唱着《蒹葭》,给儿子讲解蒹葭之意的贵族女子,这时候却睡不着。
屋子里不是很冷,炕上很暖和。
她悄悄起身,从旁边摸出来一个平日插着的骨簪子,原本贵重的金银饰品早就没有了。
尖锐的骨簪子在炉火的微光下发出惨白的光芒,原本细嫩的手指如今早已粗糙。
从来到高柳,她就被安排在了这个毛纺作坊内,从事洗毛的工作。
每天要和曾经的贵人女子、新来高柳的奴隶女人、或是刚刚逃亡到这里的农家女子、亦或是跑到高柳的牧奴女子挤在一张炕上睡觉。
狭小,比起她曾经居住的带着屏风的厅堂要小的多。
有味,没有香料,二十多个人挤在一起,不可能没有让她作呕的味道。
没有倒马桶的奴仆,每天早晨需要轮值倒掉所有人的脏东西。
没有了淡酒、琴瑟和肉脯,只有每天管够的玉米面窝头,每个月发一些大约可以买四斤肉的钱。
每天早晨天一亮,就要面对成堆的羊毛。
混合了湖碱的开水浸烫着这些从高柳或是草原上收来的羊毛,用煤煮沸的水将羊毛上沾着的灰尘、油脂清洗下来。
湿热的环境下,许多人不再盘头,既没有时间,也难以承受这种湿热的工作环境,虱子滋生,许多女人选择剪短了头发。
她和很多逃亡到这里的女人不一样,那些女人很知足这样的生活,可她却受不了。
热到将近沸腾的水、湿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蒸煮房、一个月下去就把嫩白的若削葱根的手浸泡到皲裂的碱水、每日繁忙的从天明干到天黑的繁重劳作、令她作呕的羊脂的腥膻味道……
这一切,都靠着对两个孩子的爱支撑着去忍受,想要活下去。
至少每一旬,都有一次见面的机会,墨家没有像那些贵族争斗一样斩草除根把孩子杀死。
那是支撑着她熬过一天又一天根本不可能忍受下去的生活的全部动力。
可现在,她承受不住了。
白色的骨簪就在手中,在炉火下颤抖。
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
墨家不准她们死,如果让她们死,她们在公子朝失败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每隔十天,她们这些人都会被聚集在一起,强制听讲义。
讲义的内容,只有两个字的主题。
新生。
每每听到这两个字,她都想笑,心想,这是多么虚伪多么恶心的一句话。如果不是你们墨家帮着公子章,我们又何必到这样的地步?若不曾死,何必新生?
第三百零六章 新生和死亡(下)
她讨厌墨家。
高柳城的一切,都让她作呕。
她不懂为什么高柳城的许多人每天都带着笑容。
她看到的高柳城,是一座肮脏的、恶心的、没有廉耻的城邑。
就像这座巨大的、容纳九百人的大型羊毛纺织作坊,处处充斥着恶心。
她看到的,是那些只知道求利的小人嘴脸:送来羊毛的时候,这些只知道求利的小人和那些卖羊毛的小人,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送来羊毛的人总是想要把羊毛卖一个高价,为了一文钱的价格,也要掰扯上半天。
收购羊毛的人总是想要把羊毛收来一个低价,为了一文钱的价格,能够伸出手翻动那些油乎乎的羊毛想要找出瑕疵。
散发着令她恶心味道的煤烟,每一天都在作坊内飘荡,早晨起来的时候会落上一层黑色的煤灰,放眼望去没有亭台也没有翠色,这里的人根本不懂欣赏那些庭院的美,只会看着油浸浸的纸币笑。
每天天一亮,一群不懂诗书的商人就会等在作坊的门口,成包地买走已经清洗过、梳洗过、作坊暂时用不上的羊毛。
然后拆成小包,借给城内的散户家庭,由她们纺织成毛纱,或者是直接在自己的家中购买纺车。
男女聚在一起,说着那些令她作呕的笑话言语,不知羞耻地为了几个钱去从事那些低贱的劳作。
那些纺成的毛纱,又被那些包买的商人收回,支付给纺织的家庭一定的钱,再一次地轮回,无休无止。
牧羊秀美的田园,变为了大型的合作养殖社。
用以祭天的少牢,在这些人的眼中就是钱,卖肉的钱、卖毛的钱,再无半点神圣。
她相信人总是要畏惧点什么,不然就会道德沦丧,可这里的人对高贵的血统没有丝毫的畏惧。
贵贱有别的礼,变为了钱多钱少评论,她在作坊里从没听过有人谈论谁的血统,听到的只是那些女工羡慕地谈着哪里又开办了一座私营的作坊,日入多少钱。
用以让贵族田猎的鹿,变成了高柳城小伙子眼中可以换钱娶媳妇的鹿皮,没有任何美感地用陷阱、火枪将那些原本贵人田猎以祭天练艺的野兽屠杀。
蕴含着妇人技巧和艺术的纺织刺绣,变成了一群人一模一样的劳作。洗毛的、纺纱的、织毛呢的,层层分明,每一匹毛呢全都长得一个样,就算再高的妇德手艺也只是用来换钱的肮脏货物。
人和人之间不再有信任,契约、定金、股份法这样的字眼,每一天都在耳边流传,那种贵族之间的诚信,成为了这些贱人之间需要制法定法以维持的低贱文书。
女人用以展示自己手段的厨艺,在作坊里变为了整齐一致大小的土豆块、长得全都一样的窝头、味道完全一样的咸菜。
文雅而又为了兴趣的读书,成了这里女工求利的工具:认识多少个字就可以在这个作坊内提升一定的工资,那些女人根本不是为了文雅和修养,而是为了每个月多发的几个铜钱去读书,文字充满了铜的恶臭。
人和人的尊重没有了,曾经等级比她低得多的一起来的贵人女子,为了一件小事可以指着她的鼻子用最低俗的本地方言骂她。
人和人的情义没有了,那些购买梳洗好的羊毛的商人互相联合,组成股份制的商会,提前预定,排挤那些散户购买羊毛的人,彼此间勾心斗角,以大吞小。
人性的善,在这里不存在,只有赤裸到极点的“人性无善无恶”,食色都是人性,为了钱、为了欲,混乱无比。
在这里忙碌的和她一样的曾经贵人,为了摆脱这样的生活,自贱身份,再婚嫁给高柳曾经低贱的逃奴、现在的自耕农。
乾坤颠倒、贵贱无序、人人求利……
而这种情况下,墨家居然虚伪而又恶心地让她去“新生”,让她用自己的劳作支撑自己的生活,说她们从前都是蠹虫。
靠劳作支撑自己的生活,这就是新生?
贵人女子想笑,这不是新生,这是低贱。
从高贵走向低贱,怎么能叫新生?
贵贱有别,尊卑有序,农奴劳作,封主仁义,祭时有酒,稼时有饭,人人守礼,处处规矩,人不求利,礼让有节……
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好的天下,墨家非要毁了它?
在讲义的强制课堂上,她曾用嘲笑的语气问过墨家。
你们凭什么要夺走属于我们的土地?
墨家的人却反问,你们的土地又是从哪来的呢?
她说那是君王封给他们的。
墨家的人大笑,说周天子的土地也是从殷商手里抢来的,而殷商再上古,道法自然之时,那些君王是从庶农手里把土地抢走。如果你认可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那么现在庶农们抢回来了,你们有能耐就抢回去。
她反问:你们这样不合于礼和法,因为礼法之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犯了法。
墨家的人说,道法于自然和天志,自然法下,土地归万民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违背了自然法,所以没有法理性,我们不承认。法要合于自然、天志,然后才可以被万民所制,法本身不合于自然和天志,那就不是法。
论及辩论,她又如何及得上墨家的人,更让他恶心的是墨家根本就是在耍赖。
在礼法的范围内,墨家肯定是不对的,可墨家这些人竟然无耻到不承认礼法。
这在她看来,就像是墨家的人非要说水往高处流,然后指着低洼处说这叫高,而山峰叫低。
所以她不想听墨家所谓的新生,如果新生就是从高贵走向低贱的劳作,那么还不如死了。
只是因为两个孩子,她才苦苦支撑。
小一点的孩子被送进了养育院,在那里接受抚养,但却不会把高柳城少的可怜的教师资源分配给他们,倒是也学写字,可更多的是从小就要培养他们做工。
大一点的孩子更加可怜,被送到了泥瓦匠那里当学徒,只是管吃管住,每天都要干活。
可至少,他们还活着,每一旬还能见到。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作呕,但是对孩子的爱让她坚持着,然而今天,她却坚持不住了。
就在前几天,她受到了人生最大的屈辱。
墨家宣义部的人把她们叫在一起,当着那些贱人的面,发表了一通演说。
宣义部的人指着她们这些贵族出身的女性,用充满了侮辱性的话语告诉那些贱人:
“不要听那些欺骗,以为他们祖先的高贵血统会使贵族比我们高贵,所以贵贱有别就是合理的。只有配马配牛才讲血统。”
“诸夏九州所有人,都出自伏羲女娲这个祖先,论起血统我们每个人都高贵。”
“他们不稼不穑,靠着封地让你们劳作,他们吃饱喝足了练习武艺箭术、学习文字诗书,穿着华丽的衣服,然后告诉你们这一切都是血统注定的,所以你们才低贱无礼,而他们却高贵优雅。”
“现在看看这些贵族们,当她们离开了她们当蠹虫的封地,还有高贵吗?还不是和天下人一样,吃饭、拉屎、睡觉。”
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低贱的人哄笑起来,看着那些穿着和她们一样的衣服的贵族女人们,就像是看一群奇怪的让人发笑的野兽。
墨家的人骂她们的血统是配牛配马,居然侮辱她们也拉屎。
再之后的话,女人已经听不下去,身边的那些哄笑声,让她明白墨家的人为什么不让她们死、为什么从赵侯的手里接下了她们。
墨家的人,就是要用她们,让高柳的人发现,原来高贵和低贱,全都是谎言。
墨家的人,是把她们当成一个工具,一个让人敢于去求利、敢于让乾坤颠倒的工具。
这样的侮辱之下,女子已经承受不下去,她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这样的事,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被人嘲笑取笑像是看动物一样看着她们的事。
那番演说的最后,墨家宣义部的人又在诱惑她们。
“既然血统不分高低贵贱,血统自然也不分好人坏人。剥离了她们赖以当蠹虫的封田,她们也是人,和你们一样的人。”
“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什么时候她们认识到自食其力不是低贱、什么时候她们认识到她们曾经就是蠹虫,她们也和你们一样可以增加薪水,可以在学了文字后做别的事,可以在这里三五年后离开……”
更让她所不齿的是第二天就有和她一样的人,主动站出来说自己是蠹虫,说自食其力不低贱,说自己从前错了,说贵族圈子里的那些肮脏事。
只为了一点小利,葬送了所有的尊严。
女人不齿,不屑,更是难以承受这种被人批判的侮辱,尤其是被一群身份低贱的人嘲笑……嘲笑她做事慢、嘲笑她当蠹虫当惯了提个羊毛都提不到、嘲笑她如今劳作也是贱人了是什么感觉……
几天的时间,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那些曾经低贱的被坏的贵族侮辱过损害过的贱人,把那些怨恨都发泄到了她的身上。
可那是坏的贵族做的坏事,她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这天下没有问题,只要人人都是仁义的贵族就可以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盼着从天子到诸侯再到封君都是好人,却非要祸乱天下呢?
此时此刻,借着炉火的光,摸着那根白白的骨簪,女人想到了襄子的姐姐以簪自刎的事。
那是赵国贵族都传颂的故事,赵女多烈,她也不想再受这样的侮辱。
摸着那根簪子,走到了下着大雪的外面,远处似乎有鞭炮声传来,不知道哪里又有什么值得高柳这群贱人高兴的事。
寒冷的夜,女人脱下衣衫,用洁白的雪擦洗着自己因为劳作而布满灰尘的身体。
她想,自己死了,墨家的人不会给自己清洗尸体的。
高高贵贵的来,也要高高贵贵的去。
雪很白,很洁净,可以洗去她这些日子承受的一切屈辱,洗去肮脏的煤灰、洗去那些羊毛的腥膻。
“死去的世界,不需要什么新生。”
清洗过自己的身体,重新穿好了那身她不想穿但却不得不穿的棉布衣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褶皱。
将快要冻僵的身体摆正,跪坐在雪地上,举起了簪子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最后一眼望着已经沉睡的天空,心里默默地对两个儿子说着最后的诀别。
她本想说,牢记此仇,杀光墨者,屠尽跟随墨者的肮脏贱民。
可最后,还是冲着昊天祈祷了一句最简单的母亲该说的话。
“好好活着。”
然后做了一件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之下,贵族应该做的事——制造了一部整个阶层在穷途末路下唯一能创造的悲壮美——殉道。
鲜血洒落在雪上,如同南方的梅。
第三百零七章 伪滕文公章句(上)
大雪掩盖了许多,包括美。
女子死后,用席子卷着按照墨家“节葬”的方式埋掉。
本该悲壮的死,被传为了“当蠹虫当惯了,干这点活就受不了,这要是以前我们岂不是早得死了”的庸俗。
更有甚者,还传言说她可能是跟人胡搞怀孕了,结果人家只是玩玩,并没给她承诺,所以自杀了。
至少那些逃亡来到这里、被要来的奴隶等出身的女工是这样传的。
很快人们就把这件事忘记了,晚上要学字、白天要做工,哪里有时间管这些事呢?
城中的商贾们整日讨论的是如何运粮到云中以便获得草原专营互市商会的股份;城中的农民整日讨论的是马上开春了要种什么最能赚钱;城中的工匠讨论的是璆琳作坊又要招工要不要进去做事;城中军人讨论的是今年那些胡人被吓得都没来劫掠、没有胡人就没有军功这可怎么办……
大雪过后,春天便近了。
更远方的消息传来,六月份,诸侯要在宋国的菏泽会盟,因为宋国是为数不多没有卷入这一场波及了中原诸国大战的邦国,也是各国都能接受的会盟地点。
报上说,要商讨许多事,包括邦国战争法、禁止屠城之义、魏赵韩换地、齐墨条约、楚魏和约等等内容。
高柳的一些人对于和平充满了期待,却也有些人对于和平充满了不满:高柳作坊内劳动力奇缺,墨家为了维护兵员人口大规模垦荒分地,各国贵族封地下却还有许多的人口,不开战砸碎封地贵族,去哪雇人?
除了这个消息,报上也说了另一件事,诸夏许多学派一同来到了泗上,要讨论天地人三道。
这个消息在市井间热闹了一阵,可也很快就被高柳本地的大量墨者南迁的事盖过。
春天一到,又有不少墨者从泗上过来,原本的工作都已经交接完毕,那些接到了调令的墨者开始出发。
眷属们有两个连队的骑兵护送,走的是燕国到海边、从海边到黄河、从黄河到泗上的路。
那些调走的墨者,则是走中山国到巨鹿泽,再从巨鹿泽插过齐国西线的路。
不只是从高柳到泗上有着一列列行走的队伍,从南郑、楚国、齐国、三晋、郑国、宋国……都有许多的人涌向泗上,泗上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各种不同目的的人朝着这边汇聚。
会盟的。
辩论的。
调任的。
求学的。
逃亡的。
运送“长工”的。
贸易丝绸瓷器铁器茶叶棉布璆琳蔗糖的。
许多许多。
……
泗上,沛邑。
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因为加工技术不过关而分成许多小格子的璆琳窗依旧比窗纸透进更多的光。
初春温暖的阳光透过绿色的窗格,洒在地上铺着的从邯郸运来的织花毛地毯上。
屋子的最北角,两个人跪坐在地上,相对而坐。
两个人的中间,摆放着一个案几,上面摆放着两个泗上窑烧出来的瓷杯子,上面用釉彩写着八个红色的字。
“苟利天下,死生以之”。
瓷杯子里泡着两杯绿莹莹的海阳茶,一杯已经喝了一半,一个穿着棉布改良短褐的女子正提着一个铜水壶添水。
案几的后面,有一排小方桌,小方桌的后面坐着六个泗上特有的速记员,正在用鹅毛笔蘸着墨水,用更加简化的速记专用字符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案几的下首,跪坐着二十多个人,左边的是泗上的主人,墨家各个部门的人,穿着都是标准的泗上短褐;右边的人也都穿着短褐,只不过样式和泗上的又不一样。
案几的左边,是适。
案几的右边,是楚国农家的代表人物,农家学派的楚国领袖,后来与孟子起了冲突的许行的祖父辈人物,许析。
诸子百家齐聚泗上,墨家需要出面接待,在大辩论之前,有些事情需要先行解决:结盟。
虽然现在墨家如日中天,刚爆锤完了齐国、干涉了赵国继承权内战。
但作为一个学派,学派领袖前来,墨家必须要巨子出面接待。
适和许析刚谈了不久,总是忍不住觉得有些时空错乱的幻觉,几十年后许析的孙辈会在滕国传播学说,拉走了大儒陈良的弟弟和弟子,叛儒归农,气的孟子怒斥许行是“南蛮子”——南蛮鴂舌之人。
那是一场单方面记载的辩论,因为孟子不是和许行直接辩论的,而是许行来到滕国上来就用道理和人格魅力把陈相征服,使得陈相叛儒归农,而孟子是和刚刚接触农家的陈相辩论的。
在孟子弟子的记录中,孟子大获全胜,因为农家的理念,好像简直就是智障。
就像是孟子弟子记录的孟子和告子的那场诡异的辩论,墨家在适去之前就已经解决了白色的颜色和黑色的颜色两个词中的颜色是相同的概念,告子作为墨子认为能言善辩、但是不行仁义满脑子想当官的辩才,居然在和孟子辩论的时候连人性狗性的“性”的含义相同不等同于人等于狗这么简单的问题就辩不赢,实在是有些……神奇。
更为神奇的是,如孟子记载中这么脑残智障的农家,刚去宋国就拉走的陈相是大儒陈良的弟弟,而且是陈良刚死,其弟子叛儒要承受巨大道德压力的情况下。
原本那场著名的辩论发生在滕国,只是现在泗上已经没有滕国了,滕国原本依靠越国南迁成功的复国运动,生生被墨家搞的滕国如今只是一个泗上城邑。
沛邑距离滕国不远,这正是适产生这种时空交错的混乱感的缘故。
他这些年研究了一下农家的学说,明白对面的许析不是白痴,只怕并没有孟轲战胜陈相那么简单。
两个人这才谈了一盏茶的功夫,适已经听出来对面给他下了三个陷阱,而现在许析正一脸真诚地给他下第四个陷阱,一个他不得不钻的陷阱。
“现在,王公贵族封君的仓库中,堆积着粮食、布匹,他们不稼不穑,他们是用天下奉养一人,墨家反对他们的这种行为,称他们为蠹虫,这是我们农家也同意的。”
听着这话,适举起了茶杯,假装喝水,脑子飞速地旋转。这个陷阱太明显了,之前的辩论已经露出了不少端倪,适在考虑怎么接他的下一句话。
现在许析在称赞墨家,适不能不接话,放下杯子,笑道:“子墨子言,利天下,自然是要利天下人。以天下奉养一人,那怎么能是利天下呢?”
许析又赞道:“我在楚地就听闻,您是墨子最器重的学生之一,是可以继承墨子学问的人啊。”
“所以我有个疑问,想要您给我解答。”
适心中一紧张,心说来了来了,这帽子也给我扣上了,挖了个坑我又不得不钻。
心中妈卖批,嘴上笑嘻嘻,做了一个请说的态度。
许析道:“如今商贾贩卖,低买高卖,富裕者家有万金,即便没有封地,也一样是仓库中堆积着粮食布匹、庭院内舞姬相伴,他们也不稼不穑,这算不算是以天下奉养一人呢?”
“泗上墨家的许多产业,动用人工,生产布匹、铁器、璆琳,换取粮食、棉花、油籽。以墨家《国富》之说,劳作创造财富,可为什么泗上越来越富,而楚、越等地的农夫越来越穷?这算不算是以农夫奉养工商呢?”
“墨家既言利天下,难道楚越就不是天下吗?墨家既言利天下人,农夫难道就不是天下人吗?”
“这个疑惑,请您给我解答。”
和泗上不同,宋楚等国的农民这几年过得确实苦,苦不堪言的苦。
一方面,他们要承受封君、贵族的盘剥,承受军赋、劳役等等。
另一方面,他们又受到泗上新兴资产阶级的盘剥,倾销的工商业品,压低的粮价,都使得封君们为了支撑他们奢侈的生活,增加了地租。
为数不多的自耕农纷纷破产,手工业工厂出产的棉布等大量倾销,粮价一降再降,赋税一高再高,都使得他们承受不住。
宋国那边更惨一些,泗上工商业的发展带来了大规模种植业的商品化,小贵族们兼并土地、驱赶佃农——那些小贵族又不傻,按照以往什一税的标准,一亩地才收几斤粟米,农业生产技术的进步、粮价的降低、商品的丰富,都使得他们为了利益把那些按照原本产量交什一税的农夫赶走,以便集中种植棉花、油料、靛草、小麦等商品作物。
泗上之外,商人又加了把力,各种商品都在吸着农夫的血,农夫当真是承受不住了。
不少人觉得,贵族虽不好,可至少比商人要好;当农奴固然不自由,可总比被驱赶离开土地自由的挨饿要强。
适知道这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尤其是随着工商业的发展、伴随着各国封建制度的加剧,都使得泗上之外农民的日子真的是……没得到多少墨家的好,看到的全是新时代的坏。
许析挖了一个适不得不往下跳的坑。
适果断地不正面回答,立刻转进,反问道:“我听闻农家在楚国也有尝试,也是在为了利天下,那么农家在楚国又是怎么做的呢?”
许析道:“我等在江汉地,聚众千余人,多是逃亡的农夫,据山泽而居,自己开垦土地,当地封君本想驱逐,但被我说服。”
“千余人同耕同食,贤者与民并耕。农闲时候,一起编制草席、建造房屋、纺织麻布。”
“集中粮食,兑换铁器等必需品,由贤人主持分配。我观墨家《国富》学说,便想,金钱不过是民之通货,是可以被商贾操控的,但劳作难道不也可以作为交换的基础吗?”
“于是我按照麻布、草席所需要的劳作量,定下了兑换的价,不得涨价、也不得降价,做到市贾不二价。每个人的劳动,都换来了十足的财富……”
“没有人夺走别人的劳动成果,也没有人的劳动成果被人骗走,这才是真正的利天下。”
“墨家说,同义、平等、兼爱。以我观之,泗上的平等,是假的平等。您作为墨家的巨子,难道不认为那些生产的铁器,换来的粮食远胜于他们的劳作吗?泗上现在是工商业者得利,而天下农夫农夫却在受苦,当真是天上地下,这能够称之为平等吗?”
“你们的平等是虚伪的平等,我们才是真正的平等派。”
……
PS:如果农家真有滕文公中说的那么智障,我搞不懂农家凭什么列入九流之一,也搞不懂为什么这么智障的学说能把陈良的弟子拉走。
第三百零八章 伪滕文公章句(中)
适的手指在案几上轻扣了几下,那些在下首旁听的墨者中有熟悉他习惯的,心道巨子这是准备反击了,只是不知道巨子要怎么才能说服农家的领袖人物。
这一次墨家的对策,是分化百家。
能谈的,先谈,没有不可调和矛盾的,结为盟友。
不能谈的,直接不谈,拉动盟友在大辩论中直接把他们砸到地下。
墨家和农家……关系不错,那是从前。
至于现在,矛盾加深,墨家搞的种种手段和策略,长远看都是在逼小农破产、逼家庭手工业沦为一无所有的作坊工。
时代在发展,二十年间的变化,已经让天下处在了巨变的混乱之下,尤其是交通便利的一些地方。
楚国靠近长江地区的地方,离泗上很近,也就导致了受泗上的工商业发展的影响最大。
兼并土地、小农破产这些问题,都会先出现在距离泗上最近的贸易路线上。
更多的农夫承受着高利贷、封建劳役地租、泗上工商业超额利润的三重盘剥,难以维持,选择逃亡。
这里没有广袤的北美洲作为泄压阀,可是却有广袤的地广人稀的楚国大地,许析等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吸引了大量的逃亡农夫,聚集在一起,开垦土地,建设他们建立在空想上的家园。
适手指敲着案几,不是在现想对策,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早就研究过农家的学说。
他敲案几,只是在心中感慨……
怪不得都说,异端比异教更头疼。
空想派的这些人,不得不说他们在“以人为本”这个意思上是进步的,但是他们根本不按照科学去搞。
空想的这种完全不行,而且很容易被贵族封君或者君侯王权们利用,来打压资本主义萌芽,用新兴阶层的可怕之处来恐吓这些小农——看看,墨家的这一套多么可怕啊,还是复古更好吧?
使得他们很容易被利用,成为王权遏制工商业发展的一把尖刀。
小农可以容忍君主,因为至少还有个盼头,万一来个明君呢?万一轻薄徭役呢?万一免税免赋呢?
可他们却难以容忍工商业的发展,资本主义萌芽的第一刀,必然是要砍在他们的头上。
赤贫之下,一无所有,一勺盐被商人卖成什么价?一个铁器农具被商人卖成什么价?凭什么?
屁股决定脑袋,他们这么想,整体上没错,所以农家学说的基石就是“市贾不二价”,希望用一种钱之外的东西作为等量物,来保证自己的利益。
用贤者与民并耕,协作分工、等劳动量交换、全民议政的方式,达成一种空想起来可以实现的“天下大利”。
这种学说在楚国诞生,不是没有原因的,一方面是经济发展导致的楚国沿江地区忍受着本国封建贵族和“泗上帝国主义”的双重剥削;另一方面又因为道家在楚国的发展,小国寡民的那种想法影响下催生出来的。
单于泗上的局面,和农家辩论就不可避免。
这一次万民制法大会上,大部分农夫都希望能够禁止进口粮食,从而提升粮价,从而获利。
本身墨家内部就已经有些派别了。农家的学说很容易引发更大的争论。
于整个道义上讲,许析这么搞和墨家看似相似,实则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
许析本身也是贵族出身,虽然落魄,但是家族产业也有不少。
他是真心看到了民众困苦,尤其是受到泗上帝国主义和楚国封建贵族双重剥削的楚国小农阶层。
于是舍弃了家业,购买了铁器耕牛、伪托“神农氏”之学,带着那些逃亡的民众在荒地开垦。
号称要真正的平等,要耕者有其田,要市贾不二价,要建设真正的仁义之土。
土地是归属于王公贵族的,他们这么搞,封君肯定是大为不满。可许析是贵族出身,在贵族圈子里也认识一些人,总算经得了同意,在楚国沿江地区划分了一小片土地。
和他的孙子一样,都是依靠贵族的允许划分的土地。
这一点,墨家最开始其实也差不多,在泗上行义说白了也就是等同于利用墨子的威望和墨家那些人在贵族圈子里的关系,搞了一片封地。
只不过搞到封地之后,墨家和农家的分歧就出现了。
农家是市贾不二价,贤人与民并耕,共同纺织编席,由推选出的贤人定价,再由贤人们购买铁器,规定价格,不取利润进行兑换。
墨家则是前进、前进、不择手段的前进。杀巫祭、夺神权、逼贵族、搞土改、藏税于盐铁开办冶铁作坊、煽动中原各国战争、售卖军火、靠出仕赚俸禄交党费等等能用不能用的方式,十五年后成功转型,开始对外赚取超额利润,默许宋国土地兼并,对楚越宋齐倾销,在南海縛娄搞殖民。
两边活动的时间相差不是太多,农家市贾不二价的空想公社,搞到现在不过千把人。
墨家扶植工商、把利润拿来做教育和军费、以九州血汗养一地的方式,打赢了齐国,干涉各国内政。
用适在墨家内部评价农家的话,那叫“可以用于一个村社的合作经营,但却不可以用来利天下”。
没有原始积累、没有利润累计、没有超额利润,凭什么开办工商业?凭什么普及小学三年级教育?
对于许析的诘责,适不是很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那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得从感性意识讲到理性意识、从必然阶段讲到空想和科学的区别,两边没必要搞的这么僵。
可又不得不回答。
许析的话说的太重了,这成了虚伪的平等和真正平等派之间的争执。
本身墨家内部就有这样的分歧,对于同义、兼爱、平等中的平等,墨家分为了好几派,内部的歧义刚压下去,农家这么一说,适也是没有办法。
他不想正面回答,既然许析挖了个坑让他往下跳,他也准备挖坑让许析往下跳。
于是他反问道:“那么先生前几天也曾在泗上的村社参观,以你观之,泗上村社的农夫富足程度,是否高于你们在江边聚众而耕的村社呢?”
他在偷换概念,将泗上超额利润下的平均水平,不去剖析本源,把纵向对比伪装为了横向对比。
泗上的村社和楚国的村社,就生产力上是有代差的,可适却非要假装这是合理的横向对比。
适先试试水,试试许析的理论水平,这是个很明显的逻辑陷阱,双方比对的基础完全不同。
如果许析对此提出了这两边情况不一样,不能对比之类的道理,适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辩了。
同样,如果许析同意适的说法,但是在同意的基础上,找一些别的理由,适也同样知道该怎么辩下去。
许析对此没有异议。
“我看了泗上的村社,也有规模数百的,确实比起我们在楚国要富庶的多。但泗上的富庶,源于宋、楚、越的贫困,我们现在说的是利天下。如果您认为泗上就是天下,而宋楚越不属于天下,那么我和您就没有办法辩论下去了。”
适心中暗笑,调整了一下策略。
脸上却极为严肃。
这是原则问题。
许析刚说完,适立刻摇头道:“宋楚越,乃至大禹所定的九州、肃慎、朝鲜,至于神山昆仑,北海苍梧,那都是天下,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是不可分割的,也是墨家利天下中天下的含义。泗上是天下的一部分,而且也只是一部分,这一点从未改变。”
“我想问的是,同样是劳作,为什么泗上的农夫富庶?换而言之,您在楚国聚众耕作,不缴纳赋税,比起楚国的那些农夫生活的要好,根源是你们农家的道义正确?还是因为你们不缴纳赋税、不出劳役、不从军役、不耕公田呢?”
“而泗上的村社要缴纳赋税、要参与服役、要组织水利,为什么还要比你们村社更加富庶呢?”
许析等人聚众大泽,共耕劳作,农夫的生活比起逃亡之前要好,适再问一个关键问题:这个过得更好的原因,是因为解除了封建的劳役地租?还是因为你们的道义指导下你们的生活过得更好了?
许析现在对于农夫困苦的根源,还处在一种感性的认识当中。
他看到了贵族的横征暴敛,看到了商人肆意提价,看到了农夫不断破产逃亡。
然后用自己的所有家产,支撑起一个贤人领衔的仁义之土,市贾不二价、分工之下用十足的劳动换取十足的商品,谁也不坑谁、谁也不吃亏,一样谁也没法完成最开始的原始积累。
但是因为他和贵族的关系,是贵族把这块土地送给他的,不需要缴纳赋税、不需要服劳役、不需要承受劳役地租。
由此,他用最基础的感性,看到了农家管辖的这千余人,日子过得比起原本逃亡之前强得多。
于是感性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道义的缘故,只要能够做到贤者与民并耕、市贾不二价、压制工商业原始积累、维护小农利益,那么天下即可大治。
适则是直接用一个诡辩询问许析,为啥泗上的村社没有按你们的去搞,反而比你们要富庶呢?
这又是个两重陷阱。
如果邓析说,这是因为你们泗上用的农具先进,适就得反问为啥你们也搞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这么多先进的农具?仅仅是因为墨家和公输班弟子都是诸夏两个机械圣手的弟子?还是别的更深层次的原因?
如果邓析说,确实是有不缴纳封建劳役地租、不服役从军、不出劳役的因素,那么这个问题的主动权就被适引到了自己的手中。
适根本不准备说服农家使之完全消亡,而是要在大前提之下和农家结盟,有些墨家暂时不方便干的事由农家去做……
他在避开工商业用剪刀差剥削农夫是不是“不公平”的问题,这个十张嘴也辨不清楚。
第三百零九章 伪滕文公章句(下)
他是要把问题引到功利性的“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谁、先解决什么问题能够最大程度地使得农夫受益”的问题。
继续争“平等和公平”的问题,适就始终处在被动。
把问题带偏了,这就是化被动为主动,因为墨家的那一套的理论解释,和道家的朴素矛盾论更说得通……现在的不公平是为了将来的公平,和道家可以愉快地这样交流,和农家就没法这么交流。
许析沉默片刻,无奈道:“是有不缴纳赋税、不出劳役军役、不耕公田的缘故。但是,泗上的村社有比我们更好的农具,比如割穗机,比如堆肥法,比如更多的牛马,比如曲辕犁……”
适心中大喜,许析既然认识到这两个都有问题,于是先问道:“那么,割穗机、曲辕犁、耧车、水排、风力磨坊、马拉脱粒机这些又是哪里来的呢?先生与民并耕,可是也需要铁器啊,难道小农稼穑就可以弄出铁器吗?”
“先生看到了泗上村社农夫富足,远胜于楚地,更是远胜于农家尝试仁义之土的千人村社。您看到的割穗机、曲辕犁、耧车之类的问题,其实都可以归结为两个问题。”
“其一,分工。其二,掌握天志,借道利人。”
适郑重地问许析道:“关于分工,我先请问先生一个问题。先生可会用剑?”
许析面露一点羞涩,谨慎地回道:“虽会用,不如墨家剑手多矣。”
适又问道:“那先生持剑杀百人,那些一直稼穑偶尔拿剑的农夫也杀百人,谁杀的更快呢?”
“是我。”
“那么先生以为,泗上村社间那些专门摘棉花的雇工,和那些自己种植自己摘棉的农夫,哪一个在一天内摘得棉花多呢?”
“泗上村社间专门摘棉花的那些人。”
“那么先生以为,现在您去做木匠活,能够比泗上最差的、取得了木匠证的工匠做的更快吗?同样的一个耧车,是您做的快呢?还是工匠做的快呢?”
“是工匠。”
“那么先生以为,把纺织分为摘花、去籽、梳理、搓条、纺纱、精纺、织布、染色等二十七道工序;和从种植到染色全都是一个人完成相比。同样是一百个人,哪一边生产的棉布多呢?”
“是前面的那些人。”
“那么先生以为,子墨子所言的三表,即:是否使天下财富总和增加、是否使得大多数人得利、是否使得人口增加这三表,是不是正确的呢?”
“墨子大才,所言三表,我农家弟子亦深以为然。”
适沉声道:“先生既然同意子墨子的三表之矩,却又再做违背这三表之矩的事。子墨子言:言足以复行者,常之;不足以举行者,勿常。不足以举行而常之,荡口也;足以举行而不常,伪佞也。先生认可这三表之矩,非但不去实施,反而逆而行之,这难道不就是足以举行而不常的虚伪仁义吗?”
许析大惊,怒斥道:“我怎么能是虚伪的仁义呢?我认可这三表之矩,我也想让天下人得利,怎么能够说我是虚伪的仁义呢?”
适问道:“就像是刚才您持剑杀人和农夫持剑杀人的问题一样,农夫也需要铁器、布匹、盐、油这一切生活必需品。那么,劳作的分工使得每个人在一定时间内生产的东西更多,您却要反对他,这难道不就是不希望天下财富总和增加吗?”
“您认可三表之中天才财富总和的总价是判断是否是仁义之政的标准,却又反对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这不是虚伪的小人又是什么呢?就像是您说商纣是不仁义的,可您却持剑保护商纣一样,这是不可以不反思的啊。”
“你想要让天下人并耕而食,不去细化分工使得人常以为业,又怎么能够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呢?”
“所以我认为,您的道理如果行于天下,那是要害天下的。”
社会分工使得生产力增加,这是道理,也就是墨家所谓的天志。
越细化的分工,会让生产效率提升的更大,这就是分工制作坊的源泉。
适避而不谈工商业和农产品之间的剪刀差的公平问题,而至直接从农家的模型中找漏洞,把这个球踢给了许析,逼着他不得不回答。
孟子当年和农家辩论的时候,也是避开了“公平”的问题,而是用了类似于“社会分工”的“劳心劳力”之说,但其本质上还是为了宣扬自己的学说,使得劳心劳力是合乎道理的——这句话本身没错,错就错在他说的那个时代,并没有解决血统贵贱的问题,劳心者是和封建贵族阶层绑定得,劳心者等同于封建贵族,因而没有错的话在时代背景之下就是错的。
适则是用社会分工来反驳许析的同时,顺便告诉许析为什么要社会分工、社会分工为什么是对的。
劳心劳力,那是有阶层属性的。
同样,社会分工,也是有阶层属性的。
如果认可社会分工,那么泗上的作坊制手工工厂就是进步的、就是让天下财富总和增加的正确手段,换言之让宋国农夫破产来泗上做工那就是……某种程度上的正确。
而且这样名声比较好:你看,是贵族非要兼并土地获利,不是我们墨家非要逼着农夫放弃土地来城邑进作坊做工的,我们还收留了你们逃亡呢。贵族简直太混蛋了,将来大家一起把贵族搞掉你说好不好啊?反正墨家现在是天下的在野党,锅都得让贵族们背,谁让周天子和诸侯尚在呢。
如果不认可,那就必须要驳倒社会分工带来的生产效率的差别问题。
许析心中难以反驳,只能沉默不语,他隐隐感觉适好像把辩题偏离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拉回去。
他挖了个坑让适跳了进去,可是适跳进去后不是选择爬出来,而是选择把周围的地都挖平了,然后重新挖了个坑又把他给推了进去。
见到许析沉默,适立刻道:“这就像是一个馒头,分而食之。墨家的三表,是要把馒头做大,又把馒头分的公平。而先生的做法,是完全不考虑把馒头做大,只是想着把馒头分的公平,甚至于为了公平宁可舍弃掉馒头外面的一层皮,因为那样会导致分不均匀,是这样的吗?”
这句话又是一个坑。
可在许析听来,这简直是个救命稻草,适的话在他看来,终于露出了巨大的漏洞,不由在心中欣喜不已。
心道你若继续按照刚才那么说下去,我很难把辩题再扳回来,可你现在忽然这么说,这正是点醒了我。
他立刻道:“您说的,正是我想说的。墨子当年的三表,是您说的这个意思。可是,您却只注重把馒头做大,却没有注重把馒头分的公平,使得工商得利而农夫受损,这才是我们农家和你们墨家之间的分歧。”
适笑着摇摇头道:“先生大错特错,如今天下,分馒头的不是我们,而是王公贵族啊。”
“土地封于封君,农夫劳作要服劳役、要缴赋税、要为公家耕种,要为封君修缮。贵族们不稼不穑,却得到了大量的粮食,这才是分馒头的人。”
“至于工商业获取农夫血汗,那只是分了一点馒头皮。”
“所以我说,先生的道理,只能够小利天下,而不能够大利天下。”
“这就像是,一个人杀了人,而另一个人却只是没有清扫自己家门前的灰土,您却要杀死没有清扫灰土的人,却不去追杀那个杀人的人。”
“凡事有轻重缓急,难道现在的问题,不应该是先杀死杀人的人,然后再去管没有清扫自己门前尘土的人吗?”
许析再度沉默,片刻后又道:“杀人的人不对,可并不代表不清扫自己门前尘土的人就是对的。世上的事,只有对和错,而不是小错就不如大错。”
适点头道:“先生的话是没有错的,世上的事,只有对和错。但是,如果先生持剑约束天下,那么先生是去先追那个杀人的人呢?还是先去惩罚那个不清扫自己门前尘土的人呢?”
许析叹息道:“我会先去追那个杀人的人。但是,您这样说,不就是说,墨家也认为那也是错吗?”
适连声点头道:“怎么能不是错呢?楚国农夫买盐,盐价奇高,商贾求利而盘剥农夫,难道墨家是赞同的吗?”
“先生在泗上流转,也知道泗上的盐价,难道不是比楚国低吗?甚至比起先生在江边的千人村社的价格不是更低吗?盐业在泗上也是获利的,但是即便获利依旧比先生在江边的更便宜、更对农夫有利,这不就是证明先生的道理错了吗?是否有利,那是用实践去检验的,实践证明泗上的手段是正确的、是可以利天下的,而先生的手段是不可以利天下的。”
“盐业价低,一则是泗上规定了盐价,这达不到先生所言的‘十足的劳作换来十足的商品’,依旧可以获利,但是盐价却比先生那里更低。”
“二则,是分工和天志借道利人,使得每个熟练的盐工生产的盐更多。”
许析不得不承认,却又立刻反驳道:“既是这样,那么等同于泗上的一斤盐的劳动量低于别处,所以应该价格更低这也是正确的。那么,泗上为什么不可以将盐价压到更低,使得农夫用同样劳动换来的粮食就能换同样劳动的盐呢?”
适笑道:“这是因为泗上需要钱去开展教育、建立更多的作坊、培养更多的教师先生、医者,以及庞大的军队所需要的火枪、铜炮。”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要去利天下。”
“为什么非要有教师先生、医者、军队、大炮才能利天下呢?”
“因为导致现在农夫受苦的最主要原因,是王公贵族们以万人奉养一人,所以才需要用火枪和铜炮和他们讲道理。”
“先生在楚国,那是封君给你划出了一片不需要缴纳赋税、劳役的封地。先生如果能够说动天子、说动齐楚燕韩赵魏秦越中山宋郑巴蜀等诸侯、说动天下封君都放弃自己的土地和权力,使得天下归一,那么自然就不需要火枪和铜炮。”
“但先生您能说动吗?”
“所以我说,利天下之事,有轻重缓急,有先后顺序,有大利有小利,有真正的利天下和虚伪的利天下……这些道理,是不能不去了解和掌握的。”
“先生也有利天下之心、农家也有利天下之志,难道先生就不愿意和我墨家,一同解决天下的大患?等到天下大患解决之后,咱们再来解决您说的小患吗?同样的力量,做大利于天下、做小利于天下,所得的功效是不同的。先生以为如何?”
“先生难道不想投身到这项轰轰烈烈,使得天下人大利的事业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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