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7章 夺军(中)
作者:最后一个名|发布时间:2024-06-28 23:15:05|字数:35454
被困于此地,田午所想的还是这些宫廷中勾心斗角之事。
因为父亲的来信,对于解决墨家诛不义令的之事,只有一个解决办法:让田午快点回去继位,田和将要放弃君侯之位,反正心痛病难医,唯一能医的长桑君和其弟子都在泗上墨家,命已不久。
既如此,还不如为家族传承考虑,让儿子继位。
田午明白父亲的意思。
田午现在是公子,公子可以被诛杀,但是国君不行。
国君可以被杀、可以死于战阵,但却不能够被不是霸主、没有周天子授权的一个鞋匠之子这样的人物审判,那是对天下秩序的宣战,也是可以恳请周天子出面来压一下墨家的唯一办法。
周天子现在就是个狗屎,没有诸侯把他当回事,但是需要的时候还是可以扯出来的。
国君犯了错,不能杀,只能杀身边的人来代替。
法理上,有资格审判之后杀侯爵的,尤其是有征伐之权的齐侯的人,只有周天子一人。周天子烹齐侯,齐人也只敢九世不忘而将怒火发泄到进言的小国身上。
当年卫侯犯错,被晋文公审判,辩护被砍、替身被杀,但卫侯却安然无恙,田和觉得墨家不会连这个规矩都彻底打破。
审判一侯国之君然后诛杀,那等同于墨家向天下宣告:我要当天子。
这可比当年郑伯那一射、楚王那一问、晋文那一邀严重的多。
但关键在于,怎么回去?
孤身一人回去,肯定不行,临淄大军在外,他孤身一人回去,堂兄的势力极大,到时候诛杀他易如反掌。
大义灭亲,是为大德。到时候真要是堂兄上位,正可以忍痛灭亲,将他交到墨家手中那也说不准:兄弟情义?尊卑秩序?从田和流放姜齐、公孙孙内乱被杀、项子牛兵变被灭族这一系列事之后,齐国已经没人看重这些东西了。
更早一些,从齐桓时代的公子之争开始,贵族们已经自己打破了最能保护自己的礼法规矩和默默温情。
田午明白,自己想要活着,必须回去,而且必须要带一定的精锐士兵回去。
回去之后,二话不说,先政变杀堂兄,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最好是在堂兄欢迎自己回来的宴会上动手,拖下去可能有变。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田午只能再次求助田庆,但想要说服田庆,难之又难。
他田午可以回去政变继位为君,以此来逼着墨家不敢执行死刑,可是田庆怎么办?
到时候武城被屠的事,总要有个人负责,谁来负责?谁敢负责?
田午不死,墨家肯定要抓一个替罪羊,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给天下一个交代。
诛不义令上的两个罪首都不死,那是不可能的。
田庆没有别的路,唯一的路,就是击败墨家的主力,或是拖延到天下局势出现转机:比如魏韩联军干涉泗上,那或许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两个人在武城的时候,利益一致:田午若能上位,田庆必得重用,双方一拍即合。
可现在,两人在生死面前,利益已经出现了分歧。
田午年纪还小,田庆在贵族阴谋中浸淫了那么久,不可能连这点问题都看不出来。
田庆想拖。拖到天下有变、拖到明年、拖到墨家不得不退兵。
田午想回去,一刻都不能等,不要说明年,便是冬天都不可能。
他不会去,田剡上位,大义在手,临淄军团顾及在临淄的家人,不可能再听他的指挥:如今被困的这百里之地,不是他的封地,他没有基本盘。
两人各怀鬼胎,但明面上,不可能把话说的那么透彻,必须要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的路线找一个合适的借口。
军帐内,诸将环立,主帅田庆一脸为国之色,解释道:“公子,非是我不忧心国君、非是我不忧心国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心忧的正是国君和田氏社稷。”
“若取赢邑莱芜,鞔之适最善守城,攻而不下,大军屯于坚城之下,墨家大军自梁父出,合而围之,我军必败。”
“如今墨家已破长城、已得卢城、兵临历下。自历下至临淄,无险可守,均是良田阡陌,鞔之适之所以没有攻取临淄,是因为公子和庆手中的数万大军在这里啊。”
“若是大军被歼,临淄城在,又有谁人可守?”
这是他说的理由,这个理由也确实无法反驳。
田午本来是想找田庆密谈此事,但田庆却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将秘会变为了一次“扩大会议”,召集众将,当着众人的面来把这件事公开。
众将非是庸碌之人,田庆的话句句在理,他们自然认可田庆的想法,而且也确实如此。
打莱芜,众将没有胆量,当年牛阑一战魏公子击那么善战,还是没打下来数千人的牛阑,现在墨家数万,怎么打莱芜?
到时候莱芜打不下,后路又被抄,大军覆灭,临淄还守个屁?现在墨家不打临淄,还不是因为这数万机动兵团还在,不敢冒着后路被抄的风险去打临淄?
田庆要的就是堂堂正正,要的就是众人都参与进来,以压制公子午的想法。
这都是句句在理的话,当着众人的面,那些阴谋诡计贵族朝堂之事又不好明说,田庆便是要让众人逼着田午不得不同意他留在这里等待各国调停天下有变的战略。
田午年纪还小,论及政治远不如田庆,被这一次“扩大会议”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他还是立刻反驳道:“那么依公之见,又该如何?不打莱芜,难道就要在这里等下去?”
“鲁人答应的粮草迟迟不至,在三催促也只是推诿。”
“莒地大军不敢轻动,墨家习流已经在胶东登陆驻扎,随时可以从琅琊直入长城。”
“公造冶的大军就在鲁地,费国暴民纷纷从军,已有数万,不下当年盗跖之锋,此地是死地啊,不可久留。”
田午哼声道:“非也。此地尚有百里,昔年商汤以百里而定天下、勾践以百里而复强越,百里之邑,亦能保齐之社稷。”
“严令粮食征集,不得买卖、不得藏私,只要到秋收,又可支撑。”
“墨家若攻,我们便守。墨家虽强,但却不能持久,等到魏韩大军齐至,墨家必退兵。”
田午冷笑道:“魏韩大军在哪?若是魏韩大军不到呢?”
“墨家执政之能,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汶水以北正在‘土改’,不用一年,自薛陵到梁父,五百里之城、二十万之民,均属墨家。”
“墨家依靠泗上一地,可以养七个师。再得汶水、济水富庶之地,又能拉起几个师?到时候我们怎么打?”
“昨日斩杀的细作,已经传播了许多汶水、济水的‘土改’之事,军心浮动。不少士卒还是当年伐最之战被俘过的,本就对墨家并无恨意,拖延下去,如何能战?”
“大军出征,父母妻子俱在临淄,军心思归,多有唱《采薇》者。士卒之心,只怕宁可死在归乡之路,也不愿在这里继续等下去了!”
说到这里,田午更气,怒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魏韩之姓,非是姓陈,若他们真的可信,当初济水大战的时候,成阳的魏韩联军在干什么?现在墨家占据二十余城,兵力分散,魏韩联军可有动静?”
“不回临淄,到时候若是魏韩不动,墨家兵抵临淄,临淄遭受战火,军中父母妻子遭受兵戈之灾,难道是可以忍受的吗?”
田庆见状,冷笑而问道:“公子之言,令人赞许。我何曾说过我不想回临淄?”
“可是,公子说了这么多,我只问一句,怎么回去?”
“我说不能打莱芜,是因为莱芜是回临淄的必经之路。公子若是有办法,既不打莱芜,又可以返回临淄,难道我不会听从吗?”
“你说了这么多,军略之事,却字字不提。我只问你,怎么回临淄?怎么回?”
田午想当着众人的面,把他和田庆之间那些不可告人的分歧,暗改为“田庆不想回临淄”,到时候传扬出去,军心浮动,便可有作为。
但田庆沉浸阴谋多年,正是老牌贵族,接受了最为正统的贵族教育的不传之秘——不会搞阴谋的贵族不是合格的贵族,而且人工选择之下傻甜的大贵族家族早在春秋就死光了绝后了——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田午的险恶用心,立刻反驳。
他的反驳关键,就是:我不是不想回临淄,而正是因为想回临淄,所以才盯着莱芜。但是莱芜不能打,一打的话墨家就可能合围我们,所以我反对的只是打莱芜。
若是你田午有什么办法,可以不打莱芜而把大军带回去,我当然乐意。但你不能说我不想回临淄,更不要妄图让军中士卒怨恨我。
田午终究年轻,一时语塞,被田庆抓住了破绽猛攻,竟是一时招架不住。
他在约田庆密谈、却被田庆告知此事关系社稷与众人不妨军帐众议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说动田庆。
他之所以说那些话,也正是田庆所猜想的那样,想要这消息传出去,导致军心浮动,从而为一件事做准备。
只是没想到田庆远比他想的敏锐,立刻表明了自己不是不想回临淄的态度,这便有些难做。
在此之前,田午身边的谋士给他出的主意,是这样的。
若能说动田庆,则说动。
若说不动,利用士卒归乡思亲之心,煽动兵变,夺取虎符,刺杀田庆,收揽军权。
然后以主力猛攻莱芜,以归乡的名义送他们去死,吸引墨家的注意力。自己则率领亲信、万余轻卒精锐,弃军保帅、走沂蒙山会和莒地之兵,直扑临淄,杀田剡,逼田和、上位之后再做打算。
是调停?是死守?是打开府库收买人心以保临淄?还是节节后退到胶东以逼天下局势大变?
这都是之后再考虑的事,因为不带精锐回临淄,便什么都没了,也根本不用考虑之后,还不如琢磨临死前多睡几个女子、多吃几口鹿肉,该吃点啥吃点啥、该喝点啥喝点啥然后等着被枪决就好。
此计甚合田午的心意。
最不济,退守胶东,逼着天下有变:中原诸侯不允许占据了齐国大部、咄咄逼人土改震撼的墨家存在,最不济退守胶东总可以让诸侯出兵干涉。
但退守胶东,只能是他田午为齐侯退守才有意义,否则换了别人,自己还是死路一条。
田午心想,到时候若能逼得诸侯出兵干涉,大不了自己这一世不纳外姓姬妾、不出宫室半步、层层守卫,墨家刺客欲要诛不义怕是也没办法。
第二百零一章 夺军(下)
田午的想法,无疑不利于齐国。
但用后世国家的概念来看,此时并不存在齐国,或者说此时齐国只是一个地理概念。
论及文化,源于中原文化,虽然封国之初融合东夷文化,但先进的消化了落后的。
论及种群,都是炎黄后裔,并不是一个单独的族群。
论及封建法理,姜齐才是分封建制的真正侯爵。
至于二十年前,齐国也只能算是一个地理概念:廪丘属公孙会、博昌属公孙孙、沂水汶水属项子牛、潍水属田布、胶东属田和、济水属田昊……
既无后世可以凝聚人心的国家,田午做出这样的决定,内心并不会有丝毫的愧疚。
他不是不知道攻打赢邑莱芜的后果,可能会葬送齐国的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兵力,但为了他的家族和自己,他不得不打。
今日议战事,无功而返,田午与田庆之间的合作也正式破裂,在墨家诛不义令的压迫之下,田午只能选择和田庆分道扬镳。
田庆心里也明白,如今的事若是田午返回临淄上位,那么自己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那一日议军政之后,军营之中不断有人四处串联,军中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此时爆发出来。
那日议政时,田午说军中多唱《采薇》,采薇虽悲,但并没有到军心溃散的地步。
可几日之后,在田午和其家臣谋士的操控之下,军中开始唱两首其余的歌,许多人已经觉察到了风声不对。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采薇只是思乡。
而鸨羽,则已经充斥着不满的情绪,这首歌虽然不准传唱,但真要唱起来却又无法阻拦。
人固有父母,思念父母之余,感叹一下服役之苦思乡之情,便让更多的人考虑早点回家。
鸨羽之外,更有一些“靡靡”小调在传唱,一些市井间的俚曲也开始“腐蚀”着士卒的心肠。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此时正是夏季,军营附近盛开了许多淡黄色的忘忧草,后世也叫黄花菜,此时称之为萱草。
忘忧草盛开的芬芳中,免不得一曲闺中妇女思念丈夫情人的歌,女人口吻的歌曲男子并非不能唱,相反在这军营之中更是流行。
越来越多的歌曲开始传唱,夜里扎营的时候,各个篝火旁已经难以保持原本的安静。
那些被迫跟随齐军走的费国贵族的士卒,也纷纷结伴逃亡,只为归乡,以及为了归乡后的那传闻中已经分到的土地。
田午憎恨墨家分地的行为,也憎恨墨家的宣传,但在此时,他选择煽动军中的想家情绪,来为自己将要做的一件事做最后的准备。
他的大帐之内,外面有死士把守,内部只有一些心腹之人。
为了出了弃车保帅之策的谋士面色凝重,进言道:“公子,军中已唱《鸨羽》、《伯兮》,时机已经成熟。”
“当今之时,田庆断不可能选择同意公子的想法。虎符在他手中,但公子却是君侯之子,既是副帅,又可监军。”
那士人深吸一口气,很是沉重地说道:“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如今公子若为国家,不得不杀田庆以夺虎符。军中士卒必不敢动,又归乡心切,大事可成。”
田午闻言,两眼竟挤出了泪水,声音也不知怎么沉重起来。
他沙哑着嗓子道:“田庆嚄唶宿将,有谋有略。牛子之乱,非此人则吾父、伯危矣。况且又是田氏宗亲……想到他竟要死,我心中如何能够不悲痛?”
谋士感叹道:“公子真仁君之姿。只是田庆不死,他必不肯交虎符。他不交虎符,公子之族危矣。”
“先有家而后有国。若无太公望一族,何来齐国?若无唐叔虞一脉,晋将焉存?再如此时之齐,难道是姜氏那时候的齐国吗?再如向东的莒地,莒城尚在、莒人尚存,可莒国却又在哪?”
“无家无族,何谈一国?公子此事乃为国家,不可犹豫。”
众谋士以大义相劝,田午推辞再三,终于接受道:“知我罪我,以待后人评价吧,我为国家而行此事,高祖黄帝必欣喜而助。若不行,反而不妥。”
“只是此事……有几分把握?”
众谋士早已计划好了,为首的谋士道:“公子勿忧。此事必成。”
“田庆虽知公子欲归,但他不会想到公子已有为国家而杀他的心思,只需要再请田庆相商军事,他既已经在众将面前说过,那么必然以为这一次已经不可能更改。又不好折损了公子颜面,必会前来。”
“届时,公子可效赵子锤杀代王事,伏士以杀之!”
“公子养士多年,虽无专诸、聂政这样的人物,但在军帐之内杀死毫无防备的田庆,并无问题。”
田午点点头,这一点他是同意的。
前几日田庆已经在众人面前否决了田午的意见,并且占据了“为国长谋”的大义。
如今若是田午再邀请田庆商谈,田庆肯定不会拒绝,因为明面上的事已经定下,而私下里只要田庆不松口就不会有问题。
田午也确信,田庆断然不会先到他已经下了杀心。
而田午自己又十分安全,他可以杀田庆,然后回去夺权。
但田庆不敢动他,也不会想到动他,因为田庆若是杀他,那么自己的堂兄必然会做一个“好哥哥”,揪着此事不放,绝对不会放过拥兵的田庆。
到时候就不是在临淄“等诸侯调停以救午”的哥哥了,而是“为弟复仇”的好哥哥了。
最关键的,田庆已经触动了墨家的底线,他在墨家那边已经必死;若是再弑杀公子午,那么也触动了旧时代的底线。一个人若是触动了两条底线,那只能死。
田午现在担心的,是夺了虎符之后,众将会不会同意?军心是否能用?
那谋士岂能不明白田午在担心什么,遂道:“公子岂不知昔年简子之誓?”
“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士田十万,庶人工商遂,人臣隶圉免。”
“为大夫者,多为家族考虑,公子只要能够给予赏赐,难道他们会反对公子吗?”
“再者,公子贵为侯子,众将谁人敢动?可伪造诏令,只说田庆不援邯郸,君侯震怒,是以密令而杀之。”
“军中士卒,多想归乡。田庆只让大军在此逗留,军心本已不服,公子此举,正是顺应军心。”
田午自然知道赵简子的誓词,但这誓词一旦说出,那就等同于要政变。
因为赵简子当时是赵氏宗主,所以他可以说赏赐土地的话。
但他田午现在既不是侯爵,也不是太子,他说这番话,等同于告诉众将,自己要造太子哥哥的反,要打回临淄当太子。
事已至此,已经不再需要藏着掖着的了,再藏着掖着,只怕连回临淄都不可能。
那谋士见田午点头,又道:“一旦此事成,可号令全军,只说要打回临淄。”
“再用一些话来让士卒恐惧墨家,便说平阴大军被俘而无罪,那是因为平阴大军并未进入到费地,也没有参与武城的屠杀。但是临淄大军都进入了费地,墨家签发了诛不义令,凡是进入费地的都要处死……”
“这样,士卒一则思乡心切;二则畏惧死亡,必然奋勇。”
那谋士伏地道:“我受公子之恩,无以为报。若事成,我可留于此地,称作公子的战车,伪装公子,统领大军猛攻莱芜。”
“此战必败,我死而无憾,为报公子之恩。”
“公子可帅精锐之师、善战之士,趁莱芜之乱墨家不知所措之时,抢渡沂水,直入盖邑。集结即墨、高密、莒城之兵,沿海之地任墨家取之,三地之兵尾随其后。公子率领精锐先回临淄,诛杀太子剡,待即墨高密之兵至,死守临淄,以待天下有变。”
大军想要返回临淄已经不可能,只要大军一动,墨家必然有所察觉,公造冶部卡死沂水蒙山,大军就难以攻破,便会陷入前后夹击的困局。
但以数万临淄军团明知必败的自杀式攻击吸引墨家的注意力,让他带领数千人的精锐跳出包围直扑临淄政变的计划,倒是可行的。
一旦临淄军团被掌握,全力刚打莱芜,墨家肯定会围绕莱芜做文章,也就不会注意到沂水方向。
此事一环扣一环,计划精密,对于人心的把握也算是很深。不但田庆想不到自己会死,只怕田剡也想不到田午会撕破脸直接政变。
既无疏漏之处,田午起身于众士人深深一拜,说道:“若事成,田午对天盟誓,必照料诸位子嗣家人使之富贵。”
连拜三次,那些明知道留下送死的士人秉持着士的骄傲和原则,承受了田午的礼,也就意味着他们接受了必死的结局。
拜过之后,田午道:“事不宜迟,今日下午便动手。来人,去邀田庆,说我宴请。其余人传令,只说又议军政,让众将集于大帐,死士持剑伏于大帐。若田庆死,众将又不服者,杀。田庆之私兵,尽数围住,一个不留,以免有豫让刺赵子之事,斩草除根。”
第二百零二章 士为知己者死(上)
吩咐下去,早已经谋划多日的田午的属下、亲信、私兵们迅速行动起来。
此时尚需隐秘,田午自己的任务,是拖住田庆,然后隔绝外部的消息。
一旦外面的事控制住,立刻杀死田庆。
几名死士效仿锤死代王的赵人,身怀利刃皮甲,伪装为进献酒菜之人。
田午身穿了三层皮甲,外面套上了长衫,自在案几等待。
……
田庆接到田午的邀请后,冷笑一声,与身边的亲信道:“公子午众人面前不能够有所道理,却希望密室相谈让我同意。”
“他如何知道军略?若打莱芜,此战必败。此战一败,齐国便无兵可用。齐国无兵可用,又有谁人护的他周全?”
他身边的亲信劝道:“公不可不防啊。这几日军中多有人串联,《鸨羽》心怨、《伯兮》思归,恐怕都是公子午的人在做此事。”
这消息作为一军主帅的田庆如何不知道?
他大笑道:“公子午这是学墨家呢?墨家军中必有宣义者跟随,凡战必要军心一致。墨家所谓‘公意’为上,上之所是下必是之、上之所非下必非之,既公意为上,那便是无可更改。”
“他自己都被墨家下了诛杀令,如今却竟还学墨家的手段?他也就学个皮毛。”
“士卒纵然思乡,无我之命,安敢归乡?他想借士卒之势压我,并无用处。齐卒和墨家义师,难道是一样的吗?”
田庆根本没想到田午已经动了杀心,更没想到田午那疯狂的计划。
既不知道,心中自然是自信满满。
众将面前,田午不能反驳,如今密室哀求,只怕也没什么用。
田庆估计,今日公子午相邀,多是要谈如何应对墨家的诛不义令之事,这些事涉及到阴谋,不能够明显上说。
几名死士并不放心,又劝几句小心,田庆笑道:“也罢,你们相随。”
几人跟随着田庆,前往公子午的军帐,靠近之后,田午亲自迎接,互相见礼之后,田午便道:“今日事,有许多不便,不可被第三人知晓。”
两人之间有些阴谋和合作,田庆倒也不在意,便让那几名死士在外等待,自己大步迈入了军帐之内。
待他步入军帐后不久,在外面的公子午的亲信们立刻行动。
先是军营内失火,有人急忙来报,大帐内田庆和公子午正在赤裸裸地说着政变之后如何保全自己、如何互相利用的事,这一次田午说不出的乖巧,做了很大的让步,田庆很是高兴。
正说到兴头上,报说营中失火,田午便走出大帐,随便喊了一个身边的亲信让他去处理。
借着这个由头,公子午的私兵甲士们名正言顺地调动起来,以救火为名围困住了尚不知情的田庆的私兵。
随后,在外的田午身边的主谋者亲自出面,只说田庆和公子午要邀众将再议军政,让军中大夫将军聚集在一起。
外面的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田午的军帐附近,田庆的死士却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情况。
死士既要敢死,也善刺杀,更有保护主人的义务,贵族之间的阴谋太多,刺杀谋害的事极多,这些死士的目光远比别人敏锐。
帐外等待的死士发现那些递送酒菜的奴仆有些不同,那是一种死士特有的从容和压迫感,虽然低头垂手姿态恭谨,但却掩饰不住那种骄傲。
而且身板高大挺拔,一些人的衣衫明显有些臃肿。
一名田庆的死士感觉有些不对,却不动声色,而是等到一名奴仆再送酒菜的时候,忽然假装跌倒。
跌倒的时候,似乎是下意识地去抓那人的手腕,这看上去就是个极为本能的反应,谁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快跌倒的时候双手乱抓,这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
可那奴仆下意识地一缩手,手捧的一些食物漾了出来。
那死士急忙道歉,奴仆也并不多说,继续忙碌。
等那奴仆进去后,加装跌倒的死士身上不禁冒出了无数冷汗。
那不是个奴仆。
一个合格的奴仆,尤其是公子身边的合格奴仆,就算是忽然打雷,手中捧的东西也绝对不会漾出,那是不知道挨了多少打练出来的,普通人便是想当公子身边的奴仆也绝不合格。
假装去抓人手腕,那也是一种试探,死士都是近身格斗,善用短剑匕首,最防备的就是被人抓住手腕,尤其是在用匕首短剑的时候,这种下意识地躲避也是死士所特有的。
一个奴仆,受到的教育应该是:主人或是主人的客人要跌倒,那么自己就要当一面可以扶住的墙,而不是想到缩手躲避,若是做不好又赶上主人心情不好,被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死士心想,公子午不是没有奴仆,莫说在营中,就是行军途中也有,今日宴请主人,如何却让一些死士充当奴仆?
可宴请主人的,是齐公子,是军中副帅,自己若是猜错了,那可是大罪。
再说,能猜什么?猜公子午要杀主人?
而且万一自己大声叫喊,万一并无此事,两人之间本来已经有所龃龉,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况且主人如今身在危墙之下,自己若是贸然叫喊或是冲进去,只怕也不能救的分毫。
情急之下,他灵光忽现,走到另一名死士耳边,将自己的猜测和发现说出后,那名伙伴大惊之下,却也没有声张,只是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剑柄。
死士悄声道:“不可声张。为今之计,只有一策可救主人。”
伙伴亦问道:“如何?”
那死士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说道:“我家累受主人之恩,不可不报。士为知己者死,今日唯有以死相报。”
“片刻后,我忽然刺你一剑,然后便大喊:诛害天下不义之人!遵墨家诛不义令,田午与田庆今日必死!”
“届时,此地必乱,公子午亦是胆战心惊,乱局一起,他也不敢轻动,只怕自己也死。”
“我如此一喊,必死。但主人也就安全了。”
“只有一事相求,我若死……君一定要活下来,告知主人,我非是墨者。此事,只为报知遇之恩。”
说罢,伸出手用力地握了伙伴的手三下,以示自己相托之意。
伙伴亦无良策,这只怕是最后的办法。
若是并没有想的那么严峻,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也不会影响主人和公子午的关系。
若是真的有猜测的那么严峻,只有引入第三方,让公子午乱了手脚,不敢轻动,而且这个第三方又必须是两人的共同敌人,唯有如此,才能打乱公子午的计划。
那伙伴心道:“以死相报,为士者当如此。他相托付之事,我一定要做到。”
坚定了心思,又小声将这计划告诉了那些信得过的伙伴,还有一人主动挺身而出,只说一人呐喊恐局面不够乱。
两个以死相报恩情的死士小声地托付了后事,忽然抽出短剑,朝着原本的伙伴刺去。
刺的同时,两人齐声呐喊:“诛害天下不义之人!遵墨家诛不义令,田午与田庆今日必死!”
叫喊之后,朝着帐内冲去,只不过几十步距离,竟是呐喊了五六次之多,生怕帐内的人听不到。
第二百零三章 士为知己者死(中)
半刻之前,大帐之内,田庆与公子午看上去相谈正欢,却仍旧没有触及到问题的本质。
公子午只是两人应该共济此时之难,有些话在私下里可以说的很清楚,不需要遮遮掩掩。
既是只有两人,公子午便道:“如今墨家签诛不义令,你我俱在令上名单之中。我纵有一日可为君侯,若是我承认有罪但却只是因为君侯之身加以免除,那么我终究是有罪的。”
“只有不承认这样的罪,才能够让人信服。难道齐人会敬服一个有罪的君主吗?”
这话说的很有深意,田庆明白田午的意思。
田午是说,要让田庆宽心,自己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抛弃他,或者把他拿出去当做替罪羊。因为就算是替罪羊,那也是证明了自己有罪,只不过逃过了惩罚。
可田庆却明白,当年卫君有罪,也在法庭辩论中败诉,被晋文公判处监禁,可最终还是达成了复国。
此时信与不信,已经没有意义,田庆也不准备信,只能依靠自己在今后复杂的漩涡中保全自己。
可关键之处,如何能够逃过墨家这一次的围攻,公子午只字不提,却只说这些没用的、将来如何如何的废话。
现在的关键不是将来如何,而是现在、此时、此刻,这数万大军如何才能够保全下来。
但总算公子午的这番话还说的过去,田庆也就表现出一副相谈甚欢的态度,关键之处不谈,田庆只当公子午年幼无知,只知道空谈将来,到并不是太以为意。
两人正在诉说的时候,帐外的呼喊声忽然传来。
诛害天下不义之人!遵墨家诛不义令,田午与田庆今日必死!
这叫声极大,田庆顿时将臀部顶在脚后,作势欲起。
一瞬之间,他只当是公子午想要借刀杀人。
多年经验,手已经摸到了剑,可再一看,公子午也是一副惊讶之色,这看上去不似作伪。
田庆也是多年宿将,急忙起身,喝道:“公子速随我出去!”
田午心中也是惊慌,茫然无措,他之前有过周密的计划,将各种可能都考虑进去,唯独没想到的是这时候居然会有隐藏的墨者刺杀。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墨家的诛不义令,年轻慌乱,一听这番叫喊,头脑一片空白。
田庆高声叫喊,伸出手臂,拉住田午的手,向外猛跑。
田庆也知道这里四周都是护卫,可却在刚才喊声响起的时候,想起了一件近事。
刺杀之事,多有。
专诸刺僚、豫让刺赵,若都是那样的刺客,的确是在军帐之内更为安全。
可是,几年前西边秦国的那场震动天下的刺杀,让田庆至今心有余悸。
河伯祭上,聂政投掷两枚铁雷,虽然最后因为几个祭河伯的孩子没有直接炸死秦君,但却依旧造成了混乱为刺杀创造了时机。
墨家最善用火药,田庆只怕这些刺客手中正有铁雷,投掷进来,两人都是。
田午有杀他之心,因为田午是公子,是齐侯之子。
田庆却无杀田午之心,因为他杀了之后难以收场,自己带的兵不是自己封地上的兵,而是临淄之军,不可能跟着自己造反。
帐内的一些随侍的“奴仆”也都纷纷站到了田午身旁,慌乱间,田庆也没多想这有什么不对。
拉着田午的手出了军帐,田庆却看到自己的两名亲近死士正在厮杀,一名死士高声叫喊诛不义之类的话,浑身是血。
田庆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想到墨家的人居然渗透到了自己的身边,心中对于墨家的警惕更深一层,暗道:“墨家蛊惑人心之术,果有过人之处。此二人累世为家臣,受恩极多,也多次救我悍不畏死、又知感恩,如今这两人竟然都被墨家蛊惑,身边的人难道还有可以信任的吗?”
那两名死士奋战极酣,等到田庆和田午出现,一名死士高喊道:“田午今日必死!”
说罢奋力冲向了田午,田庆并不知道这死士竟是为了救他,也是想到今日必死,不如借此机会感到田午以保全主人。
田午虽然也是贵族,自小练剑,可终究年少,哪里及得上那多年厮杀出来的死士的气势,尤其是死士已有必死之心,田午如何能挡?
田庆却在冲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持剑在手,见那死士靠近直扑田午,他横剑一挡,心道只要能够挡下这十步之杀,周边死士必能将其杀死。
可却没想到,这死士根本不在乎田庆的格挡,伸出一只手做盾橹,任凭田庆锋利的剑砍向自己的手臂,右手的剑却没有停住刺向公子午的胸膛。
只是他这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田庆那一剑虽然没有挡住他,可身后田午的死士却已经扑上来,将那刺客杀死。
刺客临死之际,深深地看了一眼田庆,竟是面带微笑。
这时候大帐附近都乱了起来,几名田庆身边的死士也冲到了田庆身边,可终究公子午的人更多。
这时候解释也怕来不及,又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一人见那两名死士都已被杀,便高声赞道:“公子身边的勇士,皆如反斗!”
这是一句赞扬的话,至少听上去是这样的。
各国都有国君身边的精锐近卫,但各国精锐近卫的名声不同。
如楚之车广,那是战场的近卫军,在难解难分的战场上投入以便扭转战局的。
如赵之反斗,那是最为勇猛的贴身侍卫,因为赵国出现过豫让刺杀的事件,也出现过赵子锤死代王的事,那件事之后,赵国的近卫勇士称之为“反斗”。
反斗一言,听上去正是极大的赞美,说公子午身边的勇士,像是赵国的反斗一样,近身格斗勇猛无双。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田庆本就有疑,这两个人是最不可能刺杀自己的人,换句话说想要刺杀有的是机会,何必非要到今日?
况且之前几次和公子午密商,这两人也曾在外守卫,那时候若行刺杀之事,无人能挡,何苦今日?
刚才那死士死前的微笑,也让田庆有所不安。
这时候听到自己那边的死士用“反斗之勇”来称赞公子午身边的人,他顿时醒悟过来,刚才大帐内那几个遇乱时候身手敏捷的奴仆也让田庆登时联想到了一起。
反斗是称赞。
可反斗是怎么来的?
是赵襄子杀死代王的时候,身边的勇士猛士假扮成奴仆,酒酣话热的时候,用乘酒的斗活生生锤死了代王,从而才用“反斗”作为近卫的称呼。
若是平日,这样的夸奖田庆不以为然。
可今日,这夸奖却如同情景再现,田庆余光扫过,见之前的那几个斟酒的奴仆此时都站在公子午身边,哪里还有怀疑。
他已经明白过来,田午这是动了杀心,只怕自己的死士看出了问题,这才用这样的计谋来提醒自己。
若不然万一不是,那些死士必是担心自己和田午之间的关系,到时候万一田午继位便要不好。
齐国这样的国君有过先例,当年僖公继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挖掘了当年和自己做公子时有过矛盾的大夫的祖坟。
田庆的祖坟田午肯定不会挖,但若是有了不信任等到田午为君也确实难说。
他转念之间就想了许多,如何不明白如今的情势?
心中又想,今日事怕是田午有备而来。
看看四周,自己身边的死士也就七八人,田午身边不知多少,真要是翻了脸自己也必然无幸。
“你既不仁,休怪我不义!”
田庆也知道,自己杀死了田午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因为总不能把见到这些事的人都杀完,到时候又说是墨家动的手,只要有人活着这事就瞒不住。
到头来自己以臣弑公子,而且所带之兵又是临淄人,作乱都无获胜的可能。
可事已至此,已经顾不得考虑太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田庆杀心顿起。
他悄悄冲着死士做了一个手势,那表示他已经明白,然后立刻大笑道:“今日若非公子身边的……”
一边笑着似乎要称赞,一边靠近到了田午身边三五步之内,田午这时候还处在一种茫然惊慌的状态之中,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完全没懂刚才是怎么回事,也完全不知道这时候怎么做才最有利于自己。
至于田庆死士的那句话里有话的夸奖,他只当是真心实意,慌乱之下也没有多想。
田庆笑声中已经靠近,心道:“今日事,我若直接和他搏杀,我身边人手不足,必要被他所害。”
“他既年幼,此时必然惊慌。阴谋提前规划他可以做好,可是临近应变却远不如我。”
“如今之计,只有先擒住他,方可有一线生机。若不能生擒,便只能将其杀死,那样我虽必死,他却也活不成!”
多年贵族阴谋和二十年间田氏多次的宫廷政变所磨砺出的、积累出的经验,让田庆成为了一个真正合格的贵族,一个处事不惊搞阴谋政变不止靠提前预计的贵族。
转瞬间判断了局面,借着笑声的掩护和假装根本不知道田午阴谋的表情,靠近了田午。
第二百零四章 士为知己者死(下)
田庆确信,田午这时候惊慌失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提前计划好的阴谋,最好的破解方式就是出现一场完全没有考虑到的意外,在这种意外之下,阴谋的制定者和参与者以及执行者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各有心思。
田庆经历过,比如当年家主公孙孙之死的意外,比如当年田布杀死公孙孙的那场导致了齐国田氏大内战的政变,就曾发生过意外。
这些田庆都经历过,而田午并未经历过,所以田庆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田午年幼,自己久经沙场,寻常死士三五人也不是他的对手,只要靠近,便可制服。
而他能够想出这样的计策,也多少有些墨家的关系。当年商丘一战,墨家先示楚人以无知无计,然后忽然暴起借助楚人不知根底的情况一举俘获楚王从而彻底扭转了商丘一战的局势,也间接导致了宋退出三晋联盟和大梁之战的提前爆发。
既是以史为鉴,田庆便知道此时获胜的唯一可能就是自己现在所想的这般。
越发的近,田午还是不知所措,田庆暗道:“此事成矣!”
正准备迈出最后三步的时候,田庆猛然觉得后心一凉,随后剧痛传来,倒地之时暗道:“吾休矣!”
倒地的瞬间,他已气绝,至死并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
他不知道,他身边的那些死士却知道,看到田庆倒下,登时惊呼。
原来竟是公子午身边的一名侍从下的手,那侍从刺死田庆之后,立刻抽剑插入自己腹部,猛然一搅,内脏已破,绝无生机。
这样的痛苦非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可他却在临死之际高声道:“诛不义士有三,不义之人有人。吾不恨死,只恨田午身边侍卫环绕,不能杀死他。”
说罢倒地,血流如注,顷刻气绝。
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临死时候想的,与他说的并不一样。
他没有看出来田庆身边的那两名死士并非墨者,也没有看出来这件事已经被田庆识破,他只是想:今日事,正可以推脱于墨家身上。公子本欲除田庆,我若借此机会杀死田庆,还可全公子仁义之名。
心念一动,又恐有变,当即动手。
待确信田庆已死,立刻自尽,这样便无人可以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他自己却知道,为的,正是那句简单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按血统,他也是士。
只是出生时候,家族已经没落,年轻时学剑有成,市井间与人争斗被仇人追杀,逃亡临淄,投靠了当时还不是齐侯的田和。
靠着一手剑术,田和以上士之礼待之,使之富贵。
后来回到家乡,连杀当年的仇人三十余,田和出面,使他无罪。
这只是其一。
最重要的是他的牙齿有些畸形凸起状如兔子,常有人嘲弄,又一次田和遇到家臣们又在嘲笑,田和便斥责道:“仲尼以貌取人,痛失子羽,士之荣之耀,岂在于形体?”
“晏子五尺,外撼楚王之锋,内震崔子之乱。”
“墨翟秃顶,纵横天下,服役死不旋踵者数百。”
“澹台灭明丑陋,游学于吴,从弟子三百。”
“这难道是相貌俊美的人可以比较的吗?”
只此一句话,此人便视田和为知己,只此一言,足以舍身。
他自那时便萌生了要为田氏一族尽忠的想法,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
有时候做出选择,并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之前许多年的积累。
今日事出突然,他之前参与了谋划,知道公子午所担忧的正是杀死田庆之后的舆论和如何压服众将。
可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件事,固然让之前的谋划没有了意义,却也一样让这死士想到了一个既可以保护公子名声、又能干掉田庆的办法。
他在死前想到过,或许自己这样一来,公子会误会自己,甚至会恨自己,可是那又怎么样呢?田和是自己的主人,自己为了当初那句话已经在心底许命而报,就算无人知晓、就算被人误解、就算自己的身体被人剁碎,那又如何?
昔年豫让吞炭漆身,只为报知己,自己如何不能?
几年前聂政放弃了严仲子的嘱托,使得天下都知道聂政居然也背弃了承诺却前往潡水助朋友知己,聂政尚且不在乎那备诺之名,自己如何不能?
自己的父母俱已死亡,妻子既是自己的,自己为报知己而死,纵然他们受到屠戮又能如何?
于是他刺出了那一剑。
死,对于这些死士而言寻常事。
可纵如田庆的死士,在死之前也要嘱托朋友,一定要告诉主人自己是为了报答主人的恩情并未背叛。
这身后之名,或者说主人心中的形象,远比生死看的更重。
剑入腹中的时候,他已死而无憾。
这一切的变故,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田庆的那些死士们也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经历了不安的紧张、经历了田庆出现的惊喜、最后又经历了主人死亡的震惊。
那名田午身边的死士说什么行义之士有三人,田庆身边的死士却知道那两个朋友伙伴根本不是,哪里来的三人?
原本他们就知道了田午要动手,如今田庆已死,更确定那是田午的计划。
惊变之间,田庆那里的一名死士大吼道:“此事届时田午之谋,当杀田午,为主复仇!”
挺剑而刺,田庆剩余的死士也都拔剑向前,可变化太多,田午身边的人早有防备。
那几名死士虽有怒气、又有必死之心,终究人少,顷刻间多数被杀。
只有一名死士挣扎着刺死了对面五六人,这时候已经浑身是血,可他还是挣扎着最后跪倒在田庆的尸体旁。
身后田午的卫士们已经举起了剑,那死士却仿佛浑然不知,手中的剑并不去格挡背后刺向他的剑,而是割向了自己的手腕,借着鲜血跪在田庆的尸体旁,沉声道:“主人,我以血誓相告,那两人并没有背叛您。朋友嘱托我告诉您,可我却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若您魂归,请勿忘此言!”
血誓的话说完,他也被杀死在田庆的尸体旁,只是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用最后的力气挪开了身体,因为压在主人的身体上那是对主人的侮辱。
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田庆跌倒后沾上了血迹的玉佩擦拭了一下摆正,随后便死。
变故已平,军帐附近尸横满地,鲜血扑鼻,田午这才反应过来这一切,紧张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已经有些站不住,身边的人即刻将他扶到一旁,心腹人急忙道:“公子……刚才凶险至极。只怕田庆的死士看出了问题,故行此计。刚才说起反斗之誉,只怕田庆也已经明白了公子的谋划,田庆若是靠近,只怕公子无幸。”
田午此时也想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心有余悸,点头道:“田庆勇猛,三五人不能敌。他若动手,我必被制。只是……那人随我许久,怎么居然也被墨家蛊惑?”
信服谋士跪地道:“公子,那人为您而死。若真的是墨家用此人行刺,只怕您已无幸。况且,墨家非斗,并不喜欢刺杀,如今兵马强壮气势如虹,何须刺杀?”
“只怕是他欲报君侯之恩,不惜殒命。”
“如此一来,公子便无杀田庆之责,墨家本有诛不义令,正可推给墨家,众将虽有怀疑,却不得不信。”
田午点头确信,看了看为他而死的那名死士的尸体,心中着实赞赏,心中也想到了该怎么做,嘴上却道:“此人忠勇,不可不赏。只是他已死,只能赏赐他的家人……”
他知道这样不行。
但是他必须说。
那谋士立刻道:“不可!公子,万万不可赏赐他的家人。”
“他为公子的名声而死,公子若是赏赐他的家人,难道不是在告诉天下田庆是您想要杀的吗?”
田午却带着一副悲忧之色,叹息道:“为吾而死,却不能赏赐他的家人;为吾而死,却要承担背主之名。这难道是可以的吗?”
“即便我被齐人责怪,也不能够寒了勇士的心。他可以为我而死,难道我不可以为他承担那些指责吗?他视我为知己,知己可以托付后事,家人我岂能不管?休言,我意已决!便让齐人责骂我,却也不能够伤了知己之心!”
一群近侍纷纷跪倒,痛哭流涕,纷纷道:“公子之心,日月难掩。只是请公子收回这样的想法,若是您这样做了,那么他的死又为了什么呢?”
“请公子成全他的忠勇!”
一群人苦劝许久,田午这才叹息一声道:“也只能如此了!”
似乎,的确也只能如此了。
可对于那人的家人来说,一切并不止如此。
那人的死只是个开始。田庆被刺,这么大的事若是传回临淄,他的家人必被诛杀,唯有如此,才能让齐国人相信这人是墨家的刺客。
临淄的人,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所以需要看一场诛杀,来确信这个消息。若是连田庆被刺这么大的事都不诛杀家人,反而无声无息,只怕市井间定会传言是田午杀了田庆。
那士人死的心满意足,也想过自己的妻子会被诛杀,所以若是被诛杀,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他泉下有知,也不会埋怨。
士为知己者,死得其所。
不但死得其所,对于田午来说,这尸体还有许多用处。
田午最后起身冲着那死士的尸体一拜,沉声道:“谁言天下将乱?谁言君子之道不行?有士如此,天下乱不了、天下亡不了。墨家的求利之道,也绝不会战胜天下的大义,天下终究安宁!”
提振了一番士气,感慨了一番之后,便立刻开始商量起军中的事该怎么收尾。
大事太多,田午并没有时间去考虑那死士的家人该怎么办,还轮不到去想。
又哪里有心情有心思有时间,在这大事繁忙之中去想那小事。
况且,顺其自然发展下去,诛灭其家人那是最好的,又何必去想?
在最后拜完的那一刻,那个人就只是一具尸体了,和外面躺着的那些、和武城被屠的、和当年用来让齐人怨恨姜齐的被三晋屠戮筑京观不赎回的那些并无区别。一具无用的、放久了会发臭、会长毛、会腐烂、会生蛆的尸体。
第二百零五章 不解(上)
“豫让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于是请求赵襄子脱下衣服,用剑刺了三次衣服后伏剑自杀。”
博邑,墨家的军帐之内,适的心情很好,便和几名参谋和一些警卫在闲聊,无意中讲到了豫让刺赵襄子的故事。
讲到这,适便笑道:“从这件事上看,有些人评价咱们墨家使得人心不古、世无道德,也未必没有道理。”
旁边几人都知道适在说笑,适也笑呵呵地问身边一个警卫道:“就像你们。你们做警卫学习的时候,万一你们所护卫的人投敌,你们要怎么做?哪怕这个人和你们朝夕相处、对你们也极好?”
那警卫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道:“要分清大义小义,若主官确定投敌叛逃,即刻毙杀。”
适大笑道:“单是这一点说出去,定是要被那些人责骂痛斥的。又要说我们不相信人、没有人的情义。又要想,你看,适在墨家,身边的警卫都不能自己任命,身边警卫非是心腹,只怕墨家不能持久啊……”
几人都笑,墨家的规矩相对于此时天下实在是古怪的紧,单单适身边的警卫不是心腹,便足以让那些贵族惊诧,甚至足以推论出墨家如此行事必不能久。
墨家虽然道义中“非斗”之论,但也推崇君子之勇,而且市井中人又多,春秋之末刺客的传说也多,荡气回肠之余,也多成为了一些讲道理的故事。
趁着无事心情又好,适又问道:“若说起来,你们谁要是做警卫,真要是有人叛逃投敌,放弃大义而取私利害天下你们诛杀,只怕以现在天下的德,也难以留下什么好名声。”
“昔年鉏鸒刺赵宣子,发现赵宣子为民忧虑,觉得不杀不信、杀而不义,于是自刎,遂被传颂。但我想,若是换了你们,不杀肯定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要是动手杀你们所护卫的但却放弃大义而取私利害天下的上级也是杀的理所当然毫无滞涩。”
这倒是不假,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墨家确实少了几分默默温情,什么身边亲信誓死效忠之类的事,那是大忌,也违背规矩,所以真要杀起来的时候绝对不会琢磨着不信不义两难折磨而是会爽快利落。
适仍旧微笑,便借着这个故事,和身边的人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算是汤武革命,而非只是造反作乱。”
“在变革之世,用过去的道德去评价变革中所做的事,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变革之后的新的道德好坏,可能与过去并不一样。乐土之上的好,或许放到此时是坏。”
“既是汤武革命,便是要变革一切。如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我做势而起成为了新的王侯,那可算不得革命。”
“既创乐土,可不只是打败那些害天下之人,重要的是把一个陶罐子打碎后借着那碎土,又重新凝聚成形,煅烧为陶。这是个极慢极长的过程,所以我们不能心急,但也不能够放松那些诸如打仗之外的事。”
“这便是咱们在齐国分配土地的意义。贵族有贵族的德、自耕者有自耕者的德。贵族的德,是要不行贱事;可庶农工商的德,是靠劳作‘贱事’以富庶。”
“要先把庶农工商成为天下之主,方能够确定新的德与好坏的标准。等到那时,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符合德的,而现在,我们只能是天下德之下流。”
讲完了这些事,一名年纪大一些的墨者便叹息道:“算起来,聂政的死,在咱们墨家看来倒是为了大义,说是为了秦不再人殉之类。公造冶和他争了那么多年,最终却是用他的死让公造冶胜了,其中悲伤是可以理解的吧。”
说起这个事,也算不得什么秘闻,适点头道:“他心中是有大义的,不过秦君也算是他的知己。这件事秦君和胜绰等人本可以隐瞒下去,以不沾弑君之名,但还是厚待了聂政的姐姐,使得天下皆知,这是可以算得上知己的。”
那名年纪大些的墨者点点头,叹息道:“胜绰毕竟早已叛墨,他终究还是旧天下的人物,所行所做,恐怕有些是你很难理解的。”
他看了看适,犹豫了一下说道:“有时候你思索事情,很少带有天下已有的想法,有些事你也确实难以理解。”
“厚待聂政的姐姐,一是酬谢聂政之死。但关键之处,在于若不厚待他的姐姐,他的名声便无人知晓。胜绰和秦君宁可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他们动的手,也要厚待聂政的姐姐,也正是出于知己之心。聂政有义,但也求名,既为知己,不需要聂政说出来,自然会做到。胜绰还是有市井任侠之风的……秦君能够做到这一点,气度便足以折服吴起,天下能用吴起的君主不多,但秦君应算一个。”
适明白那墨者的意思,他的思维方式和此时天下已有的很多时候完全不对路,就像是当初他不学写字而是教字以学会认字一样,在思维方式上他教出的那些弟子多是和他类似,很多事确实难以理解。
他正要再说说别的故事时,一人急匆匆闯进来,焦急道:“适帅,出事了。”
“田庆遇刺,说是咱们墨家动的手。齐国大军正在调动,似有动作,正朝赢邑集中。”
在场诸人登时从刚才的悠闲中忙碌起来,适接过报告扫了几眼,便道:“开个会吧,叫人。”
放下了报告,想到自己刚刚还在闲聊十步一杀的刺客事,当真是不够念叨。
刺杀田庆这件事并无必要,而且这么大的事,肯定是要通知他的。
墨家并不怎么喜欢刺杀,尤其是商丘改组之后,便觉得刺杀这种事实在是没有太大的意义,除非是签发了诛不义令这种,可墨家组织严密,这种事就算是当地的墨者自发的行动,也必定按照规矩在行动之前上报,若是连这点组织度都没有,墨家也就不是那个自墨子时代就组织严密死不旋踵上是必是的墨家了。
报告上说,是田庆的近侍呼喊着诛不义的口号动的手,这就更不太现实。
就墨家的这种道德标准,也就在泗上通行,泗上之外的普遍大义还是墨家的所谓小义。
适心想,贵族身边的近侍死士,可不是墨家高层身边的警卫,那可都是亲信,都是动辄杀人的。
后世孟尝君因为个子不高,去赵国的时候被人嘲笑,追随他的士立刻下车,砍杀了数百人,几乎屠戮了半个县城,天下贵族也都没觉得这是什么错事,相反还极为羡慕其能养士,这才是此时天下的好坏的标准。
琢磨了一下,又问了一些斥候传来的细节,人便聚齐了。
“田午想要干什么?”
伤刚愈合的六指自然不会称呼什么公子午之类的名目,直呼其名,这也是在场许多人共同的疑惑。
适道:“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田午正在治丧,但又说什么要带齐人回家什么的。看他们的调动,是要打赢邑?”
六指摇头道:“打赢邑那不是自杀?梁父在我军手中,他们打赢邑,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墨家善守。”
“分兵的话,在梁父提防我们与我们对峙,剩余的那点人能打下赢邑?”
“不分兵,赢邑打不下,我们从梁父包抄,这不还是输?”
在场诸人也都疑惑,包括适自己也疑惑。
本身适的战略就是依靠土改,趁着天下局势魏韩赵楚都无力干涉的时候,不断压迫田庆。
田庆不攻,他就继续土改,增强力量,使得齐国当地就能提供足够的粮草给养兵员后勤,到最后不费吹灰之力把田庆压死。
田庆受不了要主动进攻,那也不可能选赢邑,赢邑是死地,看上去攻下赢邑就能让齐国的局面改观,但一样,攻不下来临淄军团就会彻底崩溃。
适想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头绪,便问道:“要是你们,你们怎么做?”
六指想了想道:“我就怕攻赢邑是假,是要调动我们。我要是田午,这时候所能想到的破局之法,就在鲁国。”
“先假攻赢邑,实际上却让大军深入鲁地,直扑曲阜。扶植鲁公子政变,达成齐鲁同盟,这样他还能继续撑下去,撑得时间也更久一些。”
六指是从大局考虑的,但他不是贵族,纵然这些年成长,却也不能够想到贵族的那些勾心斗角。
于是但从大局考虑,这个想法确实是最可能的。
第一师的师代表也道:“我也这样想。咱们义师现在一分为二,公造那边兵力不足,齐军还有可能获胜。”
“梁父他们打下来没用、赢邑不可能打下来。近十万徒卒士卒随从聚集在数邑之内,粮草补给难以为继。鲁国如今态度暧昧,鲁侯的公子又多,又早立太子,这正是最适合扶植政变的地方。鲁国能够改变态度,凭借鲁地的粮草,还可以支撑更久一些,局面也好看的多。”
第二百零六章 不解(下)
其余人也都觉得应该是这么个道理,适盘算了一下,说道:“如果攻赢邑是假,那还是没用啊。”
“大军调动,总有痕迹。两万兵去打赢邑,我们大军何须全动?赢邑又不是守不住。”
“若兵卒极多,他靠什么扶植政变?公造那边的士卒纵不能做主攻,但提防数千精锐还是绰绰有余。”
“梁父在手,我们可以直接在梁父集结。如果是真,那就直接围绕着赢邑打。如果是假,我们也可以直接插入曲阜。”
“如果梁父不在我们手中,这办法或许能行。但现在梁父在手,他这办法怕是没用。”
在场众人都没有想齐国临淄军团走沂水到莒、从莒地翻越长城回临淄的可能。这样自杀起来更痛快,还不如拼死打赢邑搏一搏呢,因而也就不再考虑之内。
想了许久竟无头绪,适便道:“那也就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各部在梁父集中,守好赢邑,见招拆招吧。”
“派人去通知一声公造,提防一下齐军的动静,要稳一点。他只要守住鲁国、卡死沂水就足以。”
“莒城那边也没什么消息,我也想过齐军可能会孤掷一注,莒地出兵东西对进,放弃莒地不要……看起来也不太可能。”
“田午这到底是要搞什么?他杀田庆是为了什么?肯定是两人的意见相左……”
想了半晌,适自笑道:“还能是田午年轻气盛,以为长久对峙驻扎不如速胜?”
忍不住想到了后世百余年后的赵括,这时候没有这个典故,适也不便说。
一墨者道:“意见相左那是肯定的。若是齐侯之命,直接杀了田庆也没什么,还不至于把这义举扣在咱们墨家身上。”
适也点点头,说道:“田午是最不可能造反的。因为他爹还活着,而且太子不是他。如果他爹活着他就造反叛乱,那么这是把田剡和他爹逼成了同盟。田庆造反,也不可能,他带的都是临淄的兵,在沂水附近造反,那是失心疯了。”
“不会是临淄那边出了什么事吧?难道是田和死了,田剡继位了?”
下面的人便笑道:“临淄很多咱们的人,而且咱们离临淄更近,若真是田和死了,咱们也要比他们先知道啊。再说,田和要是死了,不用等消息传来,田剡肯定先和咱们接触和谈啊。”
逐层分析下去,好像怎么都没道理,按照逻辑,最可能的也就是六指所说的佯攻赢邑而入鲁,或者是田午年轻气盛想要一场决战赌个运气。
适虽然从来不惮以丑恶去推测贵族的想法——尤其是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二十年见多了、听多了那些宫廷的肮脏事之后——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田午是准备用整个临淄军团当诱饵,自己要带着私兵精锐回去政变。
这种可能适也不是没想到,但顷刻就否决了,因为他觉得这种可能不存在。
把数万临淄大军葬送,自己跑回去,田剡那边在临淄也有势力,到时候民众一被煽动,断没有政变的基础。
贵族政变还是需要都城民众的支持的,尤其是寓兵于农的政策之下,临淄那边真要是反对,政变不可能持久。
但他却忘了一件事,或者说没考虑到墨家的政策导致了他的推断也有个问题。
墨家不杀俘虏,义师不筑京观,墨家刚刚因为武城被屠之事传闻要签诛不义令,那么数万临淄军团的士卒纵然战败,他们的亲人眼中也就是“哦……被墨家俘虏了,打完仗就送回来了”。
这种葬送,不同于以往的葬送,田午正是考虑到这种变化,才确信自己回去政变民众的态度会不反对。
他不需要支持,他需要的只是不反对,那就足够。
但适否决这种可能的时候,想的却是临淄的民众因为亲人被葬送而反对,也没有过多去想。
再者,在他看来,天下局势三年之内不可能发生变化,放弃了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兵团逃回临淄,屁用没有。
就魏国现在的局势,莫说三年,怕是五年之内都缓不过来气,没法干涉。
韩国自己干涉更无可能,郑国那块大肥肉在嘴边,魏国好容易虚弱了不需要看魏国脸色了,还不沉浸赶紧吞并郑国打开在中原的局面?
燕国也就是个打酱油的,齐国出了这事,燕国保不准还得去咬齐国一口,再说中山国复国在即燕国哪里还敢干涉别国?
赵国干涉更不可能,不趁着这个贵族内乱被杀的机会抓紧变革,却来干涉墨家,这可真是一种“国际主义精神”了,为了天下之礼不惜放弃难得的机会,只怕并无这个觉悟。
楚国真要是想和墨家翻脸,第一件事不是背后捅刀子,而是要像是割脓疮一样把楚国内出仕的墨者和墨家组织全部礼送出境才敢动手。
适等了将近十年,才等到了这个扩张的机会,为了就是这几年中原乱成一锅粥的局面,这才放心大胆地在费地边境搞摩擦找借口。
所以在他看来,南济水一战敲碎了齐国的右翼之后,实际上在战略山墨家已经立于了不败之地。
南济水不是最终的决战,但却是决定胜负的一战,人数众多也更精锐一些的临淄军团在南济水一战、墨家抢占了赢邑、博邑、汶水之后其实就已经死了,无非是早死晚死的问题。
他是站在这个角度去考虑的,以国比人的话,齐国现在唯一的解脱之法,就是田剡政变干掉田和、交出田庆田午、赶紧请墨家离开。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那样的话齐国的实力并未太大损失,墨家南扩和楚国翻脸的时候就有后顾之忧。
墨家又说非攻,还没有在泗上进行全面的舆论转向从非攻转为诛不义解放,而且中原局势复杂,占据鲁西南地区虽然富庶可是麻烦也多,肯定得撤。
可担心了这么久,这田剡也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机会已经这么好了,还是没政变。
适心道,怪不得历史上田剡被田和弄死之后,连史书上的名字都差点被抹杀,要不是楚人和魏人那边的记录,仿佛在齐国的史书上就没这个人似的,着实无能。
他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田剡政变的消息一旦传来,义师就不得不趁着齐国求和之前主动进攻打进攻战击败临淄军团的。
可最坏的打算都做了,他竟还是没料到田午会用这样一个最没意义的办法。
田午考虑到的墨家会迫于天下的规矩不动国君而找人替死,可适的心里那里想过这个规矩,或者说就墨家现在的局面和为他继任巨子之后的舆论转向做准备,田午莫说是齐侯,就算是周天子这时候禅让给了田午那也不得不杀了。
墨家不杀俘,这是田午敢于逃回临淄政变的基础。
认为墨家会迫于天下的规矩,不审讯杀死诸侯,这是田午决定回去政变的原因。
前者适没考虑到,后者那是田午想错了。
这样一来,导致的却是墨家这边颇为不解,不明白田午这是要干什么。
……
赢邑之南,齐军大营之内。
杀帅夺虎符的风波刚刚过去,众将信也好,不信也罢,田午终究是公子身份,君侯嫡子,虽然疑点颇多,但还是假意要相信墨家刺杀了田庆。
那几名死士的尸体被当众剁为肉酱,田午痛哭田庆,只说国失良才、军失良将,并且盟誓与墨家不死不休。
士卒们对此倒是没有太多意见,他们本就不愿意在这里等下去,田庆死不死和士卒无关,但是田庆被墨家刺杀的消息,还是在暗地里引来了不少齐人士卒的称赞,都觉得墨家人当真英雄。
更有甚者,一些士卒心想,反正墨家不杀俘,也说了罪责是发动不义之战的君侯王公,如今北面还分了土地,自己真要是和墨家交战,早点投降为妙。
何苦为君侯王公贵人的不义葬送了自己性命?
田午只是想要让军中人思乡而不至于杀田庆的时候军中不服,却没想到军中的想法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
如今夺了军权,他便是主帅,具体的事自有军中诸将和他养的士来负责,说服了众将之后,攻取赢邑已成定局。
理由自然冠冕堂皇:
临淄危在旦夕,社稷将倾,当拼死一搏。这是说给那些有志死国的君子的。
墨家分田分地,若败,祖先基业归于庶农、无人祭祀。这是说给封地贵族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回临淄,田氏将亡。这是说给田氏亲戚的。
凡作战立功者,大夫与士皆有封赏,这是提振贵族战心的。
一番动作之后,计划也就正式定下,真正知道计划的,也只有他的心腹和一些与他交好效忠于他的大夫将军之类。
到时候,费地的那些贵族抵挡公造冶部,因为有仇恨和恐惧,想来那些费地贵族必然死战,不想被抓回去绞死,这正是置于死地而后生。
临淄军团的主力猛攻赢邑,造成要打下赢邑以归临淄的假象。
他则率领亲信、士、效忠于他的大夫、私兵精锐和一部分临淄精锐士卒八千余人,舍弃辎重,携带干粮,等到战事一起,立刻朝沂水开溜,力争在墨家没反应过来之前突破少量义师的阻碍,抵达莒地,集中那里的士卒以保卫临淄为名向临淄行动。
他的父亲不会因为他葬送了临淄军团责怪他,他带兵返回这就是逼着田剡动手。
因为他的态度很明显是要回去夺权政变,田剡若是动手,那么弑君弑亲的罪名就得田剡担着,以保卫临淄为名义的大军就可以立刻变为平叛为父复仇的大军。
父仇不共戴天,没有比这个理由更好的借口了,他这是逼着田剡来杀自己的父亲。
如果田剡不动手,那么他就先动手,担上这政变之名,搞掉田剡,与父亲合力清洗一番大伯留下的残余势力。
怎么看,都是万无一失。八千精锐,不需辎重,轻装逃走,以数万大军为诱饵,墨家也定然追之不及。
帐内,已经穿上了田午衣衫的谋士道:“到时公子且去,我伪装为公子,只说生疹不能见风,在车中指挥。墨家纵然善战,却也不能识破此等计谋,大军败时,公子想来已入长城。”
“臣于此为公子祝祷。公子过长城之日,必北乡自刭,以送公子。”
这谋士说罢,又道:“若公子事不成,墨家有所察觉,不能越沂水……公子切记,亡姓而逃,到时候我必割破己面,焚烧躯体,使得墨家不知公子已逃。此战之后,天下震动,中原诸侯恐不敢护佑收留公子,楚秦赵和墨家多近亦不可去,公子可往莱地,北渡朝鲜,隐姓埋名,居于箕子之国。”
第二百零七章 超前
齐国贵族对于箕子朝鲜并不陌生,齐国多从朝鲜进口文皮、毤服,海上贸易也已经出现,箕子朝鲜的精华地在后世的辽河平原附近,齐国多有商人从那里转运货物以获利。
朝鲜半岛的话,一些齐国商人也不陌生,经莱地过长岛,沿着长岛到辽东,再从辽东沿着海岸线一路到朝鲜半岛南部进行贸易。
田午知道这是谋士为自己找的一条最后的路,也似乎是失败之后唯一可行的路。
躬身谢过之后,田午心想:若去苦寒之地隐姓埋名,虽然凭借贵族的家传学识也足以出仕,自己家族的祖先不也是从陈国覆灭之后在齐国积累了百余年这才发力的吗?
真若是逼到那一步,也只有此路可行了。
身边死士也都表示到时候愿意追随,终其一生绝不背弃,至于那些想要跟着他叛乱以求更多利益的贵族,显然是不可能走这条路的。
年纪尚幼的田午本来不可能体会什么是黍离之悲。
可当谋士今日说起若是事不成逃亡箕子朝鲜的时候,田午却可以感触到当年箕子过宫室而唱黍离的心情。
想到可能真的会有那样一日,田午浑身忍不住抖了一下,长叹一声。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高高在上的天帝啊,到底是谁逼着自己要考虑远走他乡之事呢?
唱过之后,众人都哀,田午止住了这遏制不住的情绪,挥泪之后,便又开始思谋今后之事。
几日后,大军集结,开始在这块狭小的范围内展开。
田午只说自己染了疹子,不能够见风,藏于车内指挥,众将只能隔着车窗与之交谈。
主力集中于平阳,以平阳邑为进攻发起点和兵力集结处,作为攻击赢邑的桥头堡。
费国贵族的兵力和一部分齐军驻守东牟,提防公造冶部背后包抄。
精锐的一部分临淄卒和田午的私兵精锐,以防备公造冶背后包抄为理由,调派到东牟附近,公子午就在此时已经和他想要带回去叛乱夺权的私兵会和,留在军中指挥的便是他手下的谋士。
一旦围绕着赢邑的大战爆发,在东牟的公子午便可以悄悄离开东牟,趁着大战将墨家注意力吸引住的局面,向东逃窜,越过沂水,在临淄那边反应过来集结兵力准备政变,号召贵族保卫临淄。
……
赢邑,自从被墨家抢占之后,就一直在修缮城防,齐军之前的两次试探攻击都被轻松击溃。
更为暴烈的土地改革、大量逃亡的贵族空下的土地,使得墨家很容易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城邑周边三十里内,民众支持,已算得上是箪食壶浆。
城邑的民众多是农夫,便于组织,也便于宣传,虽然远处的村社还很难掌控,可此时城市人口才算得上是一国的根本,因为各国都无法掌控农村,也无法从农村获取足够的税赋和兵员。
地处在汶水沿岸,从下游运输粮草也足够方便。
如今墨家所占据的齐国领土,大致是一个三角形。
以泰山为底座,卢城、平阴、赢邑彼此之间相距并不是很远,加上此时水系发达船运往来,使得赢邑堆积了足够守御的粮草。
尤其是梁父等地,作为临淄军团当初南下的后勤补给存放地,粮仓内足够的粮食不但可以满足义师的需求,还能学当年南宫适巨桥发粟,还足以以粮食作为工资募集民众修筑城墙,获得足够的好名声,并不强制劳役。
短期之内的城墙纵然修筑,也不可能是如同彭城或是沛县那样包砖之后还挖掘了足够的垫土预防炮击且行墙密布。
但是墨家本身守城有术,自有自己的一套体系,配合上几何学和这些年的总结发展,短期之内也足够将赢邑变为一座很难攻破的城邑。
赢邑城头,第二师的师长正在用千里镜观察着蜿蜒曲折形成凸出锐角的城墙,城墙上还有许多在忙碌的当地农夫。
传令兵跑来道:“师长,工兵们来了,适帅把当初攻平阴的炮都送了过来,一共二十多门重青铜炮,工兵那边急着去修筑炮台。”
第二师的师长点点头,想到之前传达的命令,心道:“适帅的意思是让我们先守,看看齐人到底要做什么。子墨子当年以为,这样的城邑足以防守五万大军,如今我有炮,又整修了城邑,守住也无问题。”
他也是心存疑惑,想不通齐军为什么会孤注一掷地来打这一场必败之战,可转念又想,自己若是田庆田午,事已至此,也确实没有破局之术了。
墨家这些年防守过不少城邑,本身又是善于攻城守城,正因为墨子善于攻城,所以才能够守城,如今攻城的手段不断变化,可终究都有破解的办法。
信心既足,第二师全师上下对于即将到来的守城战并不担忧,南济水一战第三师一战成名,如今各师心中都憋着一股气。
加上南济水之战的辉煌,带来了士气的高傲,但对于高级军官来说,却还是谨慎地遵守着大略上藐视、临阵对阵不可轻敌的态度。
守城之术娴熟,各种守城的律令也已经颁布,自有专门的人负责,使人各司其职,主将便轻松了许多。
这算是墨家这些年以来,第一次在正式战争中按照墨家从墨子时代积累的守城术布置城防。
墨家的守城术是有体系的,在墨子时代就有一定的潜意识的几何基础,历经二十年的发展,这种成体系的城防愈发完善。
子墨子言:率万家而城方三里,宜守。
赢邑也就是万户之邑,城方三里,最是适宜防守敌方的进攻。
子墨子言:客攻以遂,十万物之众,攻无过四队者,上术广五百步,中术三百步,下术五十步。诸不尽百五步者,主人利而客病。
这是说,攻城一方,加上后勤辎重辅兵之类将近十万的大军,要攻城的话,最多也只能展开四队,而这四队最多也就是五百步宽,大约是一个五百人左右的正面,形成波次,不可能一哄而上,这种攻城算是名将的指挥了,但鉴于战场的狭小,只能够展开四队再多就乱了。
所以守城一方根本不需要考虑对面到底有多少人,只需要按照既定的对策分配人数,对面就算有十万,也不可能一窝蜂地冲上来。
子墨子言:诸外道可要塞以难寇,其甚害者为筑三亭,亭三隅,织女之,令能相救。
所谓织女之,意思是按照天上织女星的形状,部署卫城要塞。众所周知,织女星和附近的两颗亮星组成了夏季大三角,墨子的意思就是说卫城要塞要按照三角配置,也就是品字形配置,使之可以互相支援。
再配合上墨子提出的“行墙”概念,实际上的几何学理性守城的基础已经存在,等到火药一出,很容易便可以形成专业的堡垒防御体系。
子墨子言:城上为爵穴,下堞三尺,广其外,五步一。爵穴大容苴,高者六尺,下者三尺,疏数自适为之。人擅苣,长五节。寇在城下,闻鼓音,燔苣,复鼓,内苣爵穴中,照外。
墨翟作为史上的光学第一人,守城术中自然也是将光学知识用于其中,小孔成像的问题让墨翟确定光是沿着直线传播的,所以才要在城头建“爵穴”。
所谓爵穴,就是在城堞之下做一个洞,洞口对准城下,因为光是沿着直线传播的,所以等到夜里敌人攻城的时候,将爵穴内的柴禾点燃,因为洞口对着外面,所以这些火光会照到外面。
而在城头点火把,这是墨翟严令禁止的,在城头点火把,等同于给城下的人当活靶子。
有了爵穴的设计,就可以保证敌人不能够看到城头的布置,但是城上的人却可以借助直线传播的火光看到城下攻城方夜袭的部署。
及至所谓的守城机械如渠谵、藉车、行栈、行楼、颉皋、连梃、长斧、长椎、长兹、距、飞冲、县□、批屈、转射机等,一部分完全无滞涩地直接被火药雷和火炮代替,剩余的则也有所改进。
如今伫立在泰山以东、临淄以南、沂水沂蒙山以西的赢邑,虽然修筑的不够完善,但却是这些年来各国诸侯第一次要面对完全按照墨家的守城体系和真正的墨家义师所守卫的城池。
第二师师长的信心,也正源于此。
方圆三里的城墙,经过了重新的整修,形成了层叠的星状结构。
外面的护城河和壕沟,都在星状结构行墙的火炮攻击范围之内,而且壕沟的两侧正好处在炮台之下。
“行墙”和“织女之”的概念,都是为了加强侧射火力,这样壕沟就不能够成为进攻方的掩护,因为壕沟的两端都有炮台可以侧射,直接攻击壕沟,经过精确的几何计算使之基本上没有盲区。
在正门的前面三百步之内,还有两座简易修建起来的卫戍堡,和背后的主城形成一个大三角形。
看上去这两座卫戍堡是脱离主城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如果不攻下来两座卫戍堡,就没办法接近主城。
炮兵不足难以攻下两座完全按照火药时代扬长避短的卫戍堡,若是只围不攻直接攻城,等同于自杀:两堡一城形成的三角交叉会让齐军彻底死在这个三角形结构之中。
除了靠牙去啃,或是攻下赢邑,两座卫戍堡就不可能被切断支援:因为城上有炮,可以封锁和卫戍堡之间的三百步距离,一些重青铜炮还可以越过三百步的距离直接攻击堡垒之前。
靠近城墙的护城河内,也按照墨子当年守城的经验,密布着竹签子,而且如墨子所言,前面的向前倾斜、后面的向后倾斜,保证进攻还是撤退都肯定会踩到。
第二百零八章 战前态势
齐国此时已有铜炮,数量不多,质量不好,几何学水平也不是很够,但为了防止提防齐国的铜炮,主城之外的卫戍堡也不能够像从前一样不考虑对方火炮那么配置。
卫戍堡完全没有砖石结构,而且位置很高,不会被水淹,夯土怕水的最大缺点也被杜绝。
对方有炮,不管好坏,就压考虑到城墙这种东西其实已经过时,而且砖石结构的城墙也很容易被铁炮弹砸碎形成碎片杀伤守城方。
厚厚的土坡可以吸收足够的能量,不容易被轰塌,缺点就是容易被蚁附攻城。不过守方的火力足够的前提下,这个缺点也就不算是缺点。
城头之内,几名工兵正在一群民众的围观下,在用滑轮等工具将一个巨大的刷了木漆的布袋撑起,下面放着吊篮,里面还装有桐油和松脂制成的特制的火炬,这是用来升空配合千里镜观察敌人的部署、指挥一些重铜炮如有可能越过卫戍堡间接支援的。
炮兵除了一部分集中之外,剩余的都按照工兵的规划部署在特定的炮台上。
这一切,或者说从二十年前墨子时代的守城术,已经是超越时代的。
无非就是用火药雷代替了火甬、轻便铜炮代替了转射机、重青铜炮代替了籍车、热气球代替了观察用的扈楼、简易的火绳枪代替了弩。
但是整体的防御思想、行墙交叉火力、织女之三角互为支援、借用民众的粮食和房屋必须书写契约之后偿还、尽可能选择野外决战、守城要分梯次部署纵深防御的概念,却并未改变。
墨家的守城术天下无双,并非是靠那几件机械神技,靠的是远超时代的理性推论的防御体系。
只靠一两件神奇的机械,不能够在适出现之前墨家就纵横许久甚至可以调和齐鲁、楚宋等战争。
看似光怪陆离,实则本质未变,一脉相承。
唯一不同的,也就是适没有准备在城下决战,也没有把这次守城当做是防御性的守城,而只是终于等到了可以围歼临淄军团的时机之下的一个战略支撑点。
派遣了第二师组织赢邑的防御,适确信就现在齐军的攻城手段,根本拿不下如今已经武装到了牙齿的赢邑。
后勤不在考虑之内,因为要是围城的话,齐国的后勤会先崩溃,而且墨家占据着梁父,始终可以威胁齐军的后路,所以赢邑是不可能被攻破的。
基于这样的考虑,在南线的公造冶收到了适的信,探讨了即将到来的大战,颇有些不谋而合的意思。
公造冶的出身是士,不是大夫一级的贵族,所以他也不解田午忽然的动作是要干什么。
但是不管田午要干什么,他和适所考虑的应对方式却都一样。
孟胜在一旁也读完了适的信,莞尔一笑道:“这倒是不谋而合,想必我们的信适也恰好收到。”
“我们的想法和适一致,不管田午怎么做,我们除了要在南面进攻配合他,还要盯好沂水和曲阜方向。”
公造冶点头道:“田午要做什么我们不用考虑,因为他不管做什么,山川河流都不会改变,他能做的选择不多。你看……”
粗糙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地图道:“梁父在我军手中,这就导致鲁国方向田午已无什么活动的空间。”
“他若是攻赢邑是假、入曲阜扶植鲁公子政变以求鲁齐联盟,梁父大军便可直插曲阜,只要我们能撑到梁父大军前来,田午必败。”
“他若是真的攻赢邑,孤注一掷,那么赢邑为铁砧、梁父方向为铁锤,仍旧是败。”
“事已至此,要考虑的,就是全歼临淄军团,这个口袋要注意的方向也就是沂水。”
“你也知道为什么之前田午田庆为什么没有直接朝着沂水方向撤走。但那时候确定他们不会从那边走,和他们战败之后从哪里逃窜却不会一样。”
这个道理孟胜还是明白的。
赢邑被卡死、魏韩选择逡巡不前,鲁国态度暧昧,这三个条件满足之后,看上去还有一丝生路的沂水方向,实则是一条死路。
数万大军,行动迟缓。
而墨家从当年潡水之战到这一次齐墨战争,都展示出来远超齐国的机动性,尤其是抢占赢邑、梁父之后,田庆和田午就算再傻,也知道拼机动性拼不过墨家。
撤退不是溃败,想要保证数万大军撤走,需要有人死守几个城邑,为大军突破沂水那边的墨家防御争取时间。
然而分封建制之下,谁留下死守?哪里会有这样的组织力能够留下一支必死之军死战不退?
南济水之战的现实面前,谁又能守住?
守不住,数万大军被墨家从后面追,被从赢邑、费邑两处向东堵截,截在沂蒙山区,到时候只怕困饿而死。
指望莒地的援兵,莒地自身难保,而且援兵若来,莒地被墨家攻陷,后勤怎么办?近十万大军在沂蒙山吃草根?只怕到时候也不用打了,就齐军现在的组织力,定然是一哄而散难以控制。
战场态势是不断变化的,如今的局面,是因为田庆之前选择了最适合的手段。
如果田庆之前有沿着沂水全面撤退的任何一点态度,墨家也一样会采取进攻手段,将临淄军团全歼在莒西的沂蒙山区。
反倒是因为田庆选择龟缩,墨家不愿意主动进攻,而是要逼着田庆主动进攻,依靠外交压力断绝齐鲁关系将田庆困的总有一天不得不攻。
正因如此,所以公造冶部只有一个旅的兵力驻守在沂水附近山区,并没有将全部兵力放在那里,也没必要。
那里补给不易。而且只有一个旅在那也已足够,人数少了齐军突破不能,人数多了梁父和费邑这边的两支义师军团也可以利用自己的机动性包围住运动行军中的齐军。
现在局势有变,公造冶这边也必须要考虑两种可能。
其一,齐军真的就是死磕赢邑,攻下赢邑返回临淄,收缩兵力打临淄保卫战。
那公造冶必须要在齐国大军攻击赢邑的时候,向北进攻,夺取齐军手下为数不多的几座城邑,配合适那边形成包围。
适那边的兵力不足,不是说不足以战胜齐军,而是不足以打一场歼灭战,如今齐墨战争的主动权在墨家手中,但墨家还需要一场更为巨大的胜利获取足够的后续利益。
其二,就是齐军死磕赢邑是假,实则孤掷一注以轻兵精锐直扑曲阜,与鲁国公子贵族里应外合发动政变,将鲁国拖入战争之争,依靠鲁国为后方继续坚持,以求天下局势有变。
这就需要公造冶分兵一部分,盯住曲阜附近,一旦有政变的可能、亦或是齐军精锐行动的情报,立刻前往曲阜,只要能够顶住几日,梁父方向的大军就足以歼灭赢邑方向的齐军,同时南下解决曲阜问题。
这两种考虑并不矛盾,但在这两种考虑之外,还有一点那是公造冶心中很清楚的。
那就是沂水方向。
不管怎么样,这一战齐军失智,已是必败之局,能逃窜的方向只有沂水,那里若是扎不紧,齐墨战争的结局就不是完胜。
不论哪种可能,失败之后的逃窜方向只有一个。
公造冶手中现在有一个主力师,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部队,算起来精锐有将近一万两千余人。
余下的还有费国的民众义师,与墨家义师加在一起一共大约两万三千人。
防守有余,进攻不足,东线的兵力还有一部分在琅琊以北盯着莒邑,以配合习流使的莒邑的齐军只是纸面上的不能乱动。
第七师於菟的那个旅如今正在沂蒙山区,真要是齐军大规模溃逃,也未必能堵住,到时候多逃回去一人就为将来的事多一分不利。可之前考虑到后勤并不能在那里驻扎太多。
双方不谋而合的想法,正是基于这种实事求是的现实所考虑的。
信上,适的意思是让公造冶分兵两部。一部集中武骑士和步骑士,向西移动。一旦曲阜有变,立刻可以支援,星夜可到。
剩余重兵,则开始朝着东牟邑移动。
军帐内,孟胜的手指也点了点东牟邑,此时东牟邑还是齐军所占据的,也是被困的临淄军团所能掌握的一座重要城邑。
东牟向东,便是沂水。向西,便是梁父。向西北便是齐军此地重邑平阳。
公造冶道:“只要赢邑打起来,我们能够趁着齐军出兵之际,攻下东牟邑,那么便可无忧。到时候,齐军纵然战败想要溃逃,也被锁在这个方圆五十里之内。”
“北是赢邑、东南是牟、西是梁父。既可以防止齐军逃走,也能够支援适那边的作战,对齐军形成彻底合围之势。”
“於菟的那个旅在沂水附近,若是齐军败退逃散,他的那个旅也能够最终扎紧,足以让齐人一个都不能逃走。”
这时候的城邑,更多的是起到补给站和重兵集结点的作用,适不需要知道田午的计划,但他想要全歼齐军,自然不得不注意到牟邑。
孟胜道:“如果齐大军出动,留在牟邑的,也就万把人。不过不能急躁,要登适把口袋扎紧,要等到赢邑那边打的激烈,我们才好一举夺下。赢邑那边需要给我们足够的准备时间,五日,只要五日之内赢邑不破,我们便可兵临牟邑、适那边也可以完全扎紧口袋,围歼临淄军团。”
这个五日,自然不是从今日算起,而是从赢邑攻守战正是爆发的那天算起,或者说是齐国大军抵达赢邑、安营扎寨、展开队形开始那一天算起的五天后。
公造冶笑道:“五日,自能守住。我们也需要五日攻下牟邑才行,这应无问题。夺下牟邑,齐军便是瓮中之鳖、罟中之鱼,无可逃逸。”
笑过之后,将适的书信放在了地图之上,几名参谋军官将信上的内容绘制在图上。
图上,以赢邑为铁砧,齐长城赫然就是铁砧下的地面,再往北就是临淄。
梁父方向的大军正在集结,等待时机。
一旦赢邑攻城战开始,梁父主力便向平阳机动,在赢邑被攻破之下攻下平阳,彻底断绝齐军的后路。
公造冶部的骑兵会在邱舆驻扎,若曲阜有变,可以直扑曲阜。
於菟的那个旅在沂水一带不动,作为最后围堵齐军的袋子口。
公造冶部剩余主力,则会在赢邑攻城战打响之后,攻打东牟,断绝齐军东逃的路,将齐军彻底封锁在赢邑以南的狭小范围之内。
这便是齐墨可能的最后一战之前的态势和双方的计划,田午没有被适牵着鼻子走,适也没有被田午牵着鼻子走,因为双方之间的战略目的根本不一样。
适要的是一场歼灭战,彻底让齐国内乱,使得齐国彻底虚弱,威慑一下中原诸侯,放开手脚为越国南撤的局面之下墨家向东南扩张打下基础。
田午要的是逃回临淄,率领私兵精锐发动政变,等待诸侯震动天下有变各国调停,至于临淄军团是否被灭,那不在考虑之内。
第二百零九章 逃卒眼中(一)
大军既动,适也从博邑来到了梁父,分散的义师也开始收拢,一些城邑只留下了一个连队的义师,外加一部分没有家室或是隶奴出身而加入义师的齐人暂时驻守。
在决战之前,适在确认最后的情报。
主管情报的参谋官将成阳和临淄方向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适看似平静,实则有些紧张。
这一次决战和以往的会战不同,不是两军对垒在数日之间决出胜负,而是在一个宽阔的大约方圆百里的范围之内各处厮杀,这是战国将会出现、但现在并无太多先例的大兵团作战。
参谋军官照着斥候传递回来、那些参谋们分析之后的情报念道:“成阳方向的魏韩联军并未有出击的准备。魏人与我已有接触,魏侯使者已入彭城,即便他们有诈,成阳方向收拢军队、准备粮草也需要至少半个月的时间。”
“临淄那边也无动静,临淄的剩余兵力一直在城中,有传闻田和重病心痛。大抵是要防备萧墙之祸,所以临淄剩余的兵力一直在城中。”
“莒城方向也无动静,只是不断加固城防,并没有集结兵力。”
三个消息说完,适和在场的义师军官们都松了口气。
此时作战,需要提前集结军队,军队不是立刻就可以转入进攻状态的,没有个半个月的准备绝无可能。
三个方向都无问题,适轻松地笑道:“看来这一次是田午临时起意,并未有各方配合。到头来还是我们和田午之间的战争,这倒是可以放心了。”
其余人也都点头微笑,只要这三个方向没有问题,那么半个月之后这一战已经打完,到时候各方就算想要有所表示也已经晚了。
昨日齐国的大军已经抵达赢邑三十里之内,人数约在六万左右,正是临淄军团的主力,这一点断然不会错。
众人对于赢邑的防御很放心,大军集中在梁父,就是在考虑到赢邑难以攻破为前提的战略。
适双手扣在一起,向外猛地一伸,手指互扣,咯咯作响,摇晃了一下肩膀笑道:“我们蛰伏在泗上太久,援最之战,终究还有魏韩和我们联手一起击败了齐国。之前隐忍的太久,这天下诸侯已经忘却了当年潡水之战了。”
“今日一战,天下震动自不用提,但要震动到什么程度?”
适伸出两根手指,屈起一根道:“南济水一战,诸侯或想,非是齐之精锐,墨家强势,却不可怖。”
“今日一战,要让诸侯明白可怖,然后才能够维系更久的弭兵。你看,商丘一战,楚国老实了许久;潡水一战,越国从此再无霸泗上之心。今日一战,正所谓杀鸡儆猴,齐国日出之国,雄鸡先唱,又尚红,便要借齐国这鸡,吓一吓中原诸‘猴’。”
他平日很少讲这种玄之迷信的东西,哪怕是开玩笑也很少说,今日这么说,显然是心情大好。
“传令下去,各自准备,两日后兵出平阳。”
众将得令,也明白到了这一步墨家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部队一旦展开,就不能做到朝令夕改,出兵平阳,也就意味着赢邑的防御就要完全依靠第二师,并且要对第二师充满信心。
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处,若在梁父一旦有险尚可支援,可若出兵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
赢邑。
硝烟已经升起。
六万齐军集中了军中所有的铜炮,想要集中抵近城墙轰开城墙,但是高挂在空中的热气球在齐军准备之初就发现了齐军的意向,城上的火炮立刻展开了反击,数量和质量均占优势的义师炮兵完全压制了齐国的铜炮。
正门前的一座卫戍堡内,五个连队的义师士兵驻扎其中,两个卫戍堡一共驻扎了一个旅的士卒,各有六门小炮和一些近距离用发射石子碎砂的铁炮。
就算卫戍堡整体上上个凹多边形,但因为织女星一样的三角布置,使得齐国的攻击只能冲击正面,不能四面围攻,因为侧后都有交叉的掩护,等同于死地。
正面的宽度不大,一次投放的进攻兵力不多。
驻守卫戍堡的旅的旅长和旅代表各在一边,旅长看着正在远处布阵列队准备进攻的齐军,估算了一下这一次齐军主攻他守卫的这座堡垒的第一波士卒也就六百余人。
再多的数量无法展开,至于后续的波次,等同于没有,齐国真要是不要阵型一窝蜂地冲,那样的话看上去似乎漫山遍野,但反而真要那样他会开心轻松。
火绳燃烧的苦味呛得旅帅的眼睛有些流泪,在堡垒上列阵的火枪手静静地等待着命令。
炮手现在也很轻松,这时候距离太远,这些小炮不是城中的那些重青铜炮,在齐军没有靠近之前难以对齐军造成伤害。
士兵们并不慌张,看上去齐军的大营蔓延广阔,人数众多,但他们却知道这些人需要一波波地攻击,自己每一次面对的人数都要远少于自己这边的伙伴。
凹面的城墙的边长,远大于正面拉直的直线。
远处齐军的号角声不断响起,齐军的弓弩手和火枪手开始向前,想要掩护第一波冲阵的齐军。
几门炮稀稀落落地部署在阵前,原本准备集中使用轰开城墙的齐军炮兵遭到反击之后,不再敢集结,只能分散使用。
前排的士卒顶着杵盾,后面的士卒提着木梯,几辆简单的木质云梯也在缓缓向前挪动。
一门齐军的火炮前冒出一股白烟,铁丸子砸在了用土夯起来的卫戍堡前面的厚土上,并未弹起,也没有造成什么损害。
旅帅摇摇头,冲着身边的人嘲弄道:“齐人攻城的手段,和二十年前并无什么区别。二十年前以转射机、籍车便能守住,今日更不用说。”
“也就齐人有几门炮,若是无炮,这样的堡垒,我一个旅守卫下去,只要粮食够,怕是一年也攻不下来。”
旁边的人刚要回话,远处的号角声和鼓声又起,整队完毕的齐军开始缓慢地向前推进,那些弓手和火枪手列阵完毕也在向前。
六百多名齐军排成一个大约一百步宽的正面,越过前面的壕沟水坑。后面还有几队齐军,看样子是要进行一波波不间断的冲击。
壕沟之前,一名顶着杵盾的齐军士卒嘴里用临淄方言骂道:“这是叫我们来死,墨家有炮,咱有一身肉,什么时候人家的铁弹用没了,可不后面的人就能攻上去了?”
说话间,鼓声又响,他提着盾举在前面,开始听从命令就在壕沟前面整队。
这壕沟的水不深,但越过壕沟之后,队形已经乱了,若不重新整队难以再进攻。
他的两名伙伴就在身后的壕沟里痛嚎,密布在壕沟里的竹签子扎进了伙伴的脚,剧痛之下难以作战,又无人搀扶,只能在泥坑里向后爬。
这士卒唾了口唾沫,又和旁边的人嘟囔道:“你看吧,我还不如刚才也扎了脚。脚若扎了,最多残疾。可这铁弹砸过来,还有个不死?”
旁边的伙伴也道:“凭什么叫咱们先来?那些贵人的死士等着我们的尸体铺满了壕沟,他们好登城,功勋却是他们的。”
“好端端的,费国人家自己的事,与我们何干?我家今年还种了不少玉米,这马上就要收割了,家里哪里做的过来?”
“让咱们去送死,封地却是他们的?人家墨家又不杀人又不劫掠,和他们打什么?”
不情愿地嘟囔中,刚刚列好队列,就听到一阵诡异的尖啸声从空中传来,几个参加过伐最之战的老卒二话不说扔了手中的盾就往地上一趴,可后面的新卒却不知道。
咚咚几声响,炽热的铁丸子在刚刚列好阵型的队伍中砸出几道血痕,刚刚整好的队伍顷刻乱了。
鼓声又起,后面有人喊道:“军令如山,退后者死!先登城者封士!”
几个新卒哪里见过头被铁丸直接砸碎的场景,尖叫着扔下了武器向后退去,几个人在壕沟间就被竹签子扎了脚,又在痛号。
好容易爬到了后面,几名士人持剑当众斩杀了后撤的那几人。
那些老卒却知道这时候退不得,鼓声又起,又要整队,铁弹又落下。
一个士卒实在受不了了,喊道:“前后都是个死,死在前面,也总好过在这被铁丸子砸死。”
他这一声叫喊,便举着盾先冲了出去,身后的人一乱,也都乱哄哄地向前猛冲。
冲锋固然需要勇气,但在炮击之下保持阵型不变维持阵线,需要更大的勇气和纪律,至少这第一波齐军尚未具备这样的素质。
没有阵型的冲锋就是送死,可后面有军法,待在这里有炮击,这种鬼知道什么时候会砸在自己头顶的恐惧远胜于冲锋所需的勇气。
之前那名嘟囔的士卒心道:“这冲过去也是个死。”
可身边的队形已乱,稀稀落落,有人犹豫,有人已经冲出,他也心一横,朝着前面冲去。
他却不冲在前面,手里攥着一块骨头做的护符,跟在几个人的后面。
好容易冲到了城墙百步之内,堡垒处又传来一阵枪声,他前面的几个人全都被打死,还有一个惊的扔了武器,向后狂奔。
“傻子。”
骂了一句,心说这哪里跑的出去?然后从容地趴到了地上,用手捧起了一些血涂抹在脸上,就在人堆里一躺,摸出那个女子送他的护符念念有词,只求能得到天帝山神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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