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私利与国利


  魏击称善,又道:“如卿所言,中山事,了于赵。那么中山事确轻于赵。可如今多有传闻,有谋利商贾,在泗上成立了什么风险投机公司,多援中山钱财火器,以谋暴利。人心求利,则天下大乱。”
  “中山国本善骑马,又有墨家马镫、铁剑为助力,如虎添翼,挚恐不能守。乐羊之孙为中山谋,是不是可以让乐羊去处置这件事呢?”
  “那些在泗上谋划在中山取利的商人,是不是可以问询禽滑厘、鞔之适,让他们抄没那些商人的财产呢?”
  公叔痤心想,君上这是这几日没休息好,竟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小意道:“君上封乐羊于灵寿。魏的灵寿、与中山的灵寿,对您有区别,对乐羊一族有区别吗?”
  这话直击核心,分封建制之下,对君主只有封建义务,而非是直辖之下层层递进的官僚体系,半独立的封地对于君主而言自己可以得到封建义务,而对于封地主人而言,这封建义务效忠于谁似乎区别不大。
  公叔痤有自己的私心,现在的局面,虽说是魏击本身对于吴起也不信任,但是承担了排挤吴起之名的还是他公叔痤。魏击若是信任吴起,吴起是什么才能魏击不是不知道,就凭公叔痤凭什么能挤走吴起?
  但是魏击不想承担这个名声,那么责任就得由想借机上位的公叔痤来承担。
  乐羊不是吴起,但是乐羊和吴起的经历极为类似。
  在才能不足吴起的情况下,公叔痤必须要用德行来证明:留下吴起是个祸害,不如让他滚蛋。
  于是他才问出了乐羊之事。
  魏击沉默片刻道:“灵寿属魏、属中山,于寡人有利弊。灵寿属魏、属中山,于乐氏无利弊。”
  公叔痤借机道:“乐池乃乐羊嫡孙。乐羊当年可以吃儿子的肉,因为吃了儿子的肉可能换取相国、上卿之位。儿子没了还可以再生。”
  “现在乐羊已近六十,难有子嗣。那么,现在让他杀死自己的孙子,君上能够让他做上卿、或是封中山之地给他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魏击本身排斥那些士人。就如当年田子方教育他的话一样,士人可以走,而自己家族的宗族族人离不开封地。士人可能今日属魏明日属楚,但自己公族的人最起码还可以信任。
  乐羊这个人,和吴起很相似。一个杀妻求将、一个食子求将,一个有大功困于西河,一个有灭国之劳而封于灵寿只为大夫……
  公叔痤再用乐羊的事,影射吴起,告诉魏击自己排挤走吴起是正确的,即便这样的人有能力,但是不能够重用。
  现在经过公叔痤的点醒,魏击已经开始把乐羊和吴起画上了等号。
  公叔痤现在要做的,就是一件事:逼反乐羊。
  如果乐羊反,那么就似乎能证明吴起若是继续在魏,只怕将来也一样会有祸乱。
  所以只要乐羊反,那么公叔痤排挤吴起这件事,就不是嫉贤妒能,而是提前为魏国扫清内部可能的叛乱者,实乃目光灼灼未雨绸缪的大功一件。
  而要逼反乐羊,又不能说的太过明白,不能让魏击察觉,这正是公叔痤今日真正想说的话。
  公叔痤的问题,魏击无言以对。
  还能给乐羊什么样的奖励?上一次乐羊连自己儿子的肉都吃了,结果只混了一个灵寿的封地,完全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
  那可是灭国之功啊。
  中山国这么大的土地,真要封给乐羊?那么公族会怎么看?乐羊将来有反心怎么办?如今朝内之臣,又有几个可以替换,让乐羊成为上卿?
  魏击摇头道:“乐羊此人,与吴起无异。贪恋功名,无情无义,不能够让他做卿,也不能够让他封地太广。”
  公叔痤心中暗喜,脸上却沉重地点头道:“所以,君上想要解决中山之事,就应该用罚而不用赏。”
  魏击点点头,似乎明白过来,又道:“那么,以卿之见,当如何?”
  公叔痤道:“可派人,将乐羊妻子、族弟等人,接至安邑。修书与乐羊,质问其孙攻打魏国的土地,他当如何?”
  “乐羊有才能,如果他能够全力为君,那么中山余孽不足为患。想来他可以平乱。只需给他半年之期,让他提着孙子的头来见,那么可以证明乐羊这样的人还是可以用的。”
  “如果您先答应给他赏赐,那么他到底是忠于君上您呢?还是忠于那些功名赏赐呢?这是不能够看清楚的。”
  “而您不先答应给他赏赐,如果他又能够杀死自己的孙子,证明他爱君上胜过爱他的孙子,那么之后再给他赏赐,这才是正途。”
  “如果他听闻这些消息,便反叛投靠中山……那么证明他本来就有反心。如果他没有反心,为什么会害怕把妻子族人都送到安邑呢?他在灵寿反,不过是灵寿;可若是将来成为上卿再反,那就不是灵寿可以相比的了。”
  魏击拍手道:“正是如此。若他真的爱寡人之魏,当年他说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忠诚因而吃了自己的儿子。那么难道他的妻子族人,竟比儿子重要吗?所以他若爱寡人之魏,不会拒绝以妻子族人为质之事。”
  公叔痤称赞后道:“为防此事,可派勇悍之士一同入灵寿。一则督促乐羊。二则……若乐羊有反魏之心,可杀之,否则乐羊与乐池合力,则公子挚更难支撑。”
  “乐羊虽有才,可未必有才就能够用。如齐之田氏,也有贤能;宋之子罕,素有贤名……”
  这话说的很对,魏击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
  公叔痤这话说的,有几个名字绕开了。
  可若是不绕开,其实还能继续问下去:那赵、韩、魏等家族,也都是贤才,可这样的贤才,哪个国君愿意用?这魏国是怎么起家的,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看到魏击目光躲闪,公叔痤又道:“有才之士,能用则用,不能用、或是明知其必反,当杀,以绝后患。乐羊有才,可是其孙乐池为中山之臣,这是不能够防范的。若无乐池之事,乐羊或可堪大用。”
  魏击点头道:“善。卿有谋国之言。那么,乐羊之事可以解决,那些投机中山的商人,是可以问询于墨家,让他们处置这些商人吗?很多都是魏国的商人,这是叛国之罪。”
  公叔痤摇头道:“泗上有法可依,我听闻这些事,只要合于法度,便是禽滑厘、鞔之适也不能够干预。如果想要解决这些商人,需要让泗上的法改变,而泗上的法又源于墨家所谓的天志,所以要连墨家的天志一起扑灭。”
  “那么,君上,现在魏国是可以放弃赵国、中山、郑国、陈蔡,而投入十万甲士死于泗上吗?”
  魏击当年在牛阑邑失败,导致了李悝举荐吴起的话像是在打他的脸,对于墨家虽然愤恨,可终究知道墨家守城之术。潡水、援最之战后,魏击就明白这时候一举击破泗上墨家,恐怕非有十万之师不能够成事。
  这魏国的商人投机中山复国,魏击心中愤怒,可是那些魏国的商人居住在陶丘一代,产业也都在那里,抓人都没处抓去。土地又多封给贵族,商人手中土地不多,当真是商人无国,而且国法想制都不能制,因为那些商人在魏国没什么产业。
  魏击叹息道:“如此一来,除非乐羊忠诚,否则中山事就不能解。若是复国,也只能等到赵国的事完毕后,再前排甲士将帅攻占。那么,赵国的事,的确事重于中山事的。”
  公叔痤点头道:“当前吴起私心而谋,欲先灭秦得渭水之原,以绝魏西患,然后再谋中原。文侯否之。若灭秦,非吴起不能。吴起若灭秦,其攻卓著,此人好功名,必求封于渭水。然而秦人得渭水,可列战国。吴起出将入相,能练兵治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能变革法度,使国富民强人民效死。这样的人,不能够封于渭水。所以中原借弭兵、先灭秦而霸天下的策略,是不能够用的。”
  “韩赵魏三家皆出于晋,然而三家又不能合力。如当年葵丘之盟,齐桓强于列国,故可成盟主。魏强于韩赵,三晋方可成盟;魏弱于韩赵,即便成盟那么魏国也是不能够答允的。魏国这样想,韩赵也是这样想,表里山河,赵强则魏弱、魏强则赵弱,这是不可能韩赵魏皆强而不内争一致对外的。”
  “如今赵国有乱,西门豹于邺有强兵,西门豹又有贤能,邺南扼中牟而北胁邯郸,此地可攻可守,这是君上可以兵临邯郸的根基。”
  “吴起入秦,虽有大祸,可却也要在数年之后。吴起得西河,杀秦将,追秦公,入秦之后,秦贵人必怨。”
  “如吴起言: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吴起入秦,秦必不和于国。西河武卒,皆可调往河东,而不用担忧秦人这时候出兵谋西河,秦必内乱。”
  “以西河武卒之强,赵人不能敌,那么公子朝之事可成。”
  “若能得邯郸为贿,以西门豹之能治邯郸。北接巨鹿,平原无险,那么中山与魏连为一体,赵人困于囹圄三面皆围:西有上郡、西河;南有河东、中原;东有中山、邯郸、巨鹿……如此一来,三晋霸业可成,赵人必仰魏之鼻息。”
  “不得邯郸,则中山始终是飞地。得邯郸,有太行之险,太行以东的平原链接中山,日后缓图,皆可归于魏。”
  “赵人受困,只能向北,国力又有公子之乱而衰,魏国霸业可成。”


第一百零一章 泗上火药桶
  公叔痤虽有私心,可这一番谋划也是谋国之言。
  若魏得邯郸,那么太行山以东,就彻底和赵国没有关系了;中山国这块飞地,也能够成为魏国的核心领土,加上西门豹本身也有治政之才,治理邯郸若能治理的如同邺地一样,那么邯郸就成为魏国在太行山以东和中山国地区的桥头堡,任中山国怎么跳都没有用。
  邯郸是公子章的封地,现在并非是赵国的都城,公子朝用这个来换取魏国的支持,因为支持他的都是旧贵族,不变法的情况下,在贵族们扎堆的中牟作为首都并无阻碍。
  如果能够趁此机会得到邯郸,魏国的局面就算是彻底打开了。
  届时,邯郸为轴,将中山与魏中原联系在一起。
  北上,可攻燕;东进,能攻齐;南下,本身就在和楚国争霸;西征,又可以通过西河击秦。
  这对于一个谋求霸权一统、谋求天下的国家而言,在进攻期其实是一个扩张的选择。
  不能说这是四面受敌,因为如果魏国保持着二十年前的那种势头,这可以叫四面开花,关键就在于魏国本身的实力如何。
  本身魏国就是四战之地,不存在我不进攻我就猫着防守的情况。蜀国可以这么做、楚国可以这么做、燕国可以这么做、秦国也能这么做,唯独魏国不行。
  魏国不攻,不是守,而是亡。
  只是公叔痤没有看明白天下的局势,魏国的强势源于最早变法和文侯留下的底子;源于西河学派的文化优势和文化渗透。
  而现在,各国都在谋求变法,西河学派的文化优势彻底被泗上墨家学派压制,其实魏国的优势已经没有那么大。
  如文侯时候,可以西边抽秦得西河、南边攻楚夺大梁、东边伐齐拆长城、北面灭国取中山……卫、郑等小国瑟瑟发抖忠贞不二,其实走的是和公叔痤此时四面扩张一样的战略。问题就在于魏国现在有没有这样的实力,四面开战?
  公叔痤也能够觉察到现在魏国的实力并不足以支撑四面开战,其实魏国不弱,只是别国都强了,强弱的差发生了变化。
  所以在北线,公叔痤希望先放弃中山,全力谋赵,因为在北线魏国已经经不起一场双线战争,只能先取其一再谋其二。
  若是文侯的时候,或许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可能一边干涉赵国内政,一边让西门豹、乐羊就把中山的叛乱平定了,甚至可能中山国都不会琢磨着叛乱。
  魏击本身也是支持干涉赵国的政策的,这是文侯时候就定下的,从赵籍死的那天开始,魏斯就针对赵籍之弟上位这件事开始了谋划,已经十余年,这是魏国不能够放弃的。
  魏击也不想放弃中山,但是公叔痤还是说服了魏击,在北线不要双线开战,先努力解决赵国的事,中山国唾手可夺;赵国的事不解决,中山国也解决不了。
  魏击又问道:“那么,楚国攻陈蔡、费国邀寡人为君的事,又该怎么样呢?”
  公叔痤道:“以魏国论,北为赵、中山;东为齐;西为秦;南为楚、墨。”
  “赵、中山已有定计。齐田氏尊君上,不敢轻动。秦人内乱在即,不需防范。那么就需要考虑楚国和墨家的事。”
  “君上,若得天下,必要南下。晋楚争霸,贯穿春秋。以楚国论,楚国可分为东西两线。东线以陈蔡、泗上、淮北;西线以南阳、方城、昆阳。”
  “如今魏国的力量,不足以全线出击,东西并进灭亡楚国,那么就不能不谋划。”
  魏击笑道:“此事我知晓。先君夺大梁、榆关,使陈蔡复国,这是在谋求楚国的东线。南阳鲁关之地……嗯,不易攻取。”
  当年王子定之乱,魏击为帅,兵败鲁阳,使得一举攻破南阳入王子定的计划破产,也让魏击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失败。
  魏国因为种种因素放弃了吴起先灭秦后谋中原的战略后,对中原、泗上、淮北这些土地就成为魏国最佳的扩张方向。
  包括刚刚公叔痤说起的赵国和中山国的事,都是为这个战略为制定的。
  让赵国削弱,而不是全力攻取赵国,是为了魏国“后方”的稳定。
  既然将赵国方向看做后方,那么有后方便要有前线,魏国的前线就是楚国,魏国想要扩张的方向就是泗上。
  公叔痤将楚国分为东线、西线,又说魏国现在的国力不足以支撑在南线的双线作战,那么就只能从东线、西线中选出一个。
  原本是挺好选的。
  墨家在适出现之前,是一个学术组织加一个游侠组织,实力不是很强。
  墨家没有占据泗上之前,泗上就是一片弱鸡的集中地。
  宋国、卫国、鲁国,这都是平原地区,极为富庶,哪怕是千年之后的后世,抛却掉人口增加的因素,在不考虑黄河泛滥改道的前提下,鲁西南、河南、苏北,这都是农业时代的富庶之地。
  如果没有墨家的出现,泗上就是齐、魏、楚等国的角逐地,一个标准的诸夏火药桶。
  西线的南阳地区,那是楚国的根基。一旦南阳攻破,那么从鲁阳到此时名为鄢郢的襄阳,都是大平原,无险可守。
  南阳方向是楚国的根基,魏国在大梁、榆关方向的优势,楚国尚且可以容忍,但是一旦攻破鲁阳,进入驻马店长城,那么相当于直接威胁到楚国的核心,这是楚国必然拼死反击的。
  反过来对魏国也一样,要么从南阳攻破,一路攻到鄢郢,以襄阳为界南北分隔。不然一片平原,攻下来过几年楚人又打回去,这就毫无意义。现在魏国没有能力从鲁阳一路打到襄阳,这就让魏国彻底放弃了西线,转而将精力投入东线。
  东线的问题从墨家开始武装割据之后,就变得相当复杂。
  宋国这国,说强不强,说弱不弱,有底蕴有根基,偶尔雄起,那是可以平齐镇楚;一旦雄起的过了头,就会被四面围攻。春秋时代的两次弭兵会,都是在宋国缔结的,宋国的大夫们在春秋乱世中以小国之臣留下了不少故事。
  除了宋国之外,鲁国不强,费、薛、滕、邳、邹、倪这些小国,都是在大国的夹缝中求存。楚国、越国、齐国、三晋各方的势力在此交汇,而且都是各国势力范围的最远点,一如后世欧洲的巴尔干,牵一发动全身。
  这里但又富庶,尤其是铁器牛耕垄作轮耕出现之后,煤铁徐州、没有黄河水患和盐碱化的鲁西南、黄河没有夺淮入海的淮北,这简直就是最适合铁器时代农耕的土地。
  适进入墨家的时候,正赶上晋楚争霸、齐国内乱、楚国内乱、三晋瓦解,谁都没精力将全部力量投放到泗上。
  等到各国缓了口气苏醒过来的时候,墨家已经像是那些索卢参从西方带回的苜蓿,在泗上扎了根,不太可能短期内清除。
  越国一走,齐国觊觎泗上、魏国觊觎泗上,楚国其实也觊觎。
  但是适利用魏楚矛盾,弄得楚国分裂,导致楚王现在连陈蔡还未收复,更别提泗上。
  越国外强中干,潡水一战露出原形,天下人这才知道原来越国已经不是勾践时代的猛虎之越了,可是晚了,墨家先走一步。
  魏国这边好容易得到了廪丘、成阳,距离泗上陶丘百里之遥,可是适又想办法让魏国面临赵、中山、秦的压力,使得魏国现在也是只能眼馋不能真正去谋取。
  公叔痤谈到楚国的东西两线,魏击心中也有打算。
  西线南阳,楚国可以走伊、阙方向,进攻洛阳和韩国的精华地。
  楚国强,那么韩国就要依附于魏国,大梁榆关在手,楚国从河南入中原的通道被锁死,想北上只有从韩国、周王室的地盘上经过。到头来最防备楚国的,还是韩国,韩国就得依靠魏国来对抗楚国。魏国和楚国的南阳西线不接壤,而有韩国做缓冲,这是魏国的有利局面。
  魏国若是和韩国合力攻打南阳,得到好处的还是韩国,毕竟魏国要经过韩国的土地去打南阳,真要是在南阳打开局面,那是为韩国做嫁衣裳。楚国在南阳势力衰弱,韩国和魏国的同盟就会顷刻瓦解。
  楚国的强大,是魏韩同盟最可靠的基石。除此之外,哪怕魏韩之间连接姻亲,都不如楚国的威胁有效。
  东线虽然有墨家在那,但是以各国诸侯对于组织形态的理解,都认为墨家要出问题。
  七悟害中选巨子,那选谁?不选谁?岂不是谁的拳头大谁说的算?现在墨子去世、禽滑厘威望高,一旦禽滑厘去世,可能鞔之适还能稳一稳,之后岂不是必然内乱?
  泗上的局面现在诡异的情况,源于墨家这几年以渗透、传播道义为主。若论实力,把宋、鲁、费等国绑在一起,可能也不是墨家的对手,但是墨家仿佛根本不在意土地的大小,还真的和他们结成了非攻同盟,这让这些诸侯颇为不解,可也保证了泗上的稳定。
  最强的那个,正常来说是要四处吞并的,墨家这几年哪怕一根手指就能灭掉薛、邹等国,可却根本没动手,这就导致了泗上局面的稳固。
  这就像是文侯时候的魏国,忽然决定天下非攻,那天下必然稳固。这放到泗上,也是一样的局面。
  这种局面下,齐、楚、魏、韩等国,谁都不能先手。谁先动手谁吃亏。
  但是各国对于泗上淮北的贪婪,却也一直都在密谋进行。齐国伐最、楚攻陈蔡、魏国从赵国那里换来了廪丘攻占了成阳,这都是在为泗上做准备。
  天下诸国,除了秦、赵、燕之外,谁得泗上,谁就是天下霸主。
  现在费国这件事,既然公叔痤和魏击都是以争霸天下的视角去看,问题也就远比墨家高层担心的要轻微。
  费国的事,如果是旧规矩和新文化的圣战,那么对墨家而言就会很麻烦。
  如果只是从争霸天下的角度,那么墨家就可以继续利用诸侯之间的矛盾。
  公叔痤谈到了楚国的东线,其实也就是在说费国现在发生的事,而且是从争霸天下角度的去谈。
  魏击想听的,也是魏国怎么做才能从这一次费国之乱中谋取到最大的利益,而不是想用整个魏国当祭品,去当旧规矩、旧文化的殉道者。


第一百零二章 鹬蚌相争
  魏国的南线,其实有三个问题。
  但因为现在的魏国不可能支撑一场四线战争,所以必须要作出取舍。
  酸枣等地的郑人想要复归于郑,这不算什么问题,公叔痤的意见魏击深以为然,只需要放出要换地的风声,利用郑韩之间的三世之仇让郑人觉得:与其归属于韩,不如归属于魏。
  这个问题不算,那么剩下的三个问题就值得玩味了。
  中原加泗上,这是魏国放弃了吴起利用墨家非攻弭兵先灭秦后取中原之后的战略重心。
  陈蔡问题,涉及到的是魏国以大梁为中心的中原战略,楚国是魏国的第一大敌,楚王攻王子定,这是魏国必然要干涉的。
  这件事是重中之重。
  一直以来都是魏韩合力,但是之前魏国的吃相有点霸道,韩国现在是出工不出力。
  而且如今想借助这件事,在提醒魏国:让我出力可以,你得让我吃了郑国。不能说我在前面给你当马前卒为你打拼,到头来我吞个郑国你还叽叽歪歪,各种调停。
  现在韩国都已经把都城迁到了距离剩余三分之一的郑国土地的一河之隔处,魏韩一同出兵,魏国必须得付出代价,默许韩国对郑国的侵吞。
  韩国自己可以灭郑,无需魏国帮忙,但需要得到魏国的同意,因为魏国一直不希望韩国吞并剩余三分之一的郑国,想留到将来自己吃。
  但现在,韩国人选了个好时机,魏韩合力干涉陈蔡,再次和楚开战,又提出负黍反叛的事,背后的意思很明确。
  魏国既干涉赵国,又要对抗楚国,韩国不出力有些困难:这几年楚国一直在变革,墨家在楚国的活动颇多,加上楚王聘墨家帮助修筑了郢都城、帮着训练了新军,楚国的战斗力比起当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王子定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是楚王攻城的速度很快,手段娴熟,而且善于利用挖掘坑道和炮击,很明显是有墨家的人参与其中。
  但是在魏都的墨者一口否决,只说墨家没有派兵,而且那时楚国内政,墨家不会干涉,墨家只是帮着楚国训练了一下新军为了用来非攻护楚,这一次出征墨者都没有从军为将的。
  至于说楚王军中的那些炮手和挖掘坑道的工兵,很可能是一些在义师中服役的人退役后,被楚王聘用的。
  亦或者,有些人认为,这件事有利于天下,是自发自愿参与的,这也说不准。
  距离太远,又没有实证。
  不过,信不信其实无所谓,墨家参与了也好、没参与也好,墨家在这边的使者说的话,那就传达了一个态度:墨家明面上不会参与这一次魏楚争霸,一如上次。
  态度很重要,哪怕是真的出兵了,嘴上说没有出兵那就是说这件事还有操作的空间。
  魏击为此问公叔痤道:“那陈蔡事,王子定言有墨者参与,此事卿如何看待?”
  公叔痤反问道:“君上怎么看?”
  魏击摇摇头道:“未可知啊。当年商丘一战,墨家阵斩楚大司马,与楚几族有仇。王子定咬定说楚声王遇刺是墨家或是宋人所为,而且反对墨家的变革。陈蔡毗邻于宋,接近于墨,墨家肯定是不喜欢熊定的。”
  “但是他们又说没有参与,或者说是一些人自愿参与的。这是墨家不想与我们为敌?”
  公叔痤笑道:“正是此意。若不然,以楚、墨合力,攻打陈蔡。君上以为,现在我们会得到什么消息呢?”
  魏击笑道:“若是那样,熊定怕是已经逃亡到寡人身前了。”
  公叔痤也笑道:“正是这样。这样陈蔡稳固,我们就算想要出兵,只怕也来不及反应。可见墨家是不想和我们为敌的。至于陈蔡那些攻城的炮手工兵,是不是自愿的、是不是墨家派去的,都不重要。”
  “有,我们假装不知道。没有,我们就真的不知道。那么,陈蔡的事,就是魏韩和楚之间的事。若是我们质问,或者说我们知道了还说出来,那么陈蔡就是魏韩和墨楚之间的事。”
  “君上只怕不愿我魏之甲士,面对楚人车广、墨家义师吧?”
  魏击点头道:“不愿。难敌。那么,费国的事,又怎么说呢?他们投靠寡人,而且寡人欲得泗上,这正是个机会。可费国紧挨墨家之地,我只怕此事恶了墨家,到时候他们与楚人合力……”
  “若是放弃费国之事,这就像是有脂肉就在嘴边,却非要丢弃不食,寡人心有不甘。”
  天下间最肥的肉,就在泗上,泗上以北的陶丘,更是天下之中、膏腴之首。公叔痤自然也希望自己为相的这些年,能够取陶丘为封地,据说陶丘每年所收的工商税便可让陶丘及得上三万户别处的封地。
  泗上、中原、淮北,这是魏国争霸天下所必取的。前提就是对赵、中山的战略完成,占据大梁,继续扩张。
  魏击说这是一块肥肉在嘴边,公叔痤心中又何尝不是这么认为?
  但公叔痤没有直接谈及自己的想法,而是说道:“前些日,臣自无聊,夜半看书,看了看墨家泗上乡校的蒙童课本,有个故事很有意思,请臣为君上讲述。”
  魏击大笑道:“卿亦看墨家之书?”
  公叔痤拜道:“《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魏击点头,便请公叔痤讲述。
  公叔痤笑道:“那墨家的课本,多用乡间土语,非是雅音,而且皆是口语,都是些孩子学的东西。臣请转述为文。”
  “曰: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箝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擒之。”
  “墨家课本上,称之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又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是一样的故事。”
  “现在费国之事,齐国也有参与,墨家也未必就能容忍齐国占据,所以这正是一个机会。”
  “君上欲得泗上,齐人难道就不想得吗?”
  魏击叹息道:“这田和封侯事,还是我请于天子,只是他既封侯,也未必就肯听从于我。”
  公叔痤道:“那是必然不会听从的。昔年晋文逃亡,娶秦姬,又赖穆公之力上位。难道秦晋之间,便无争斗了吗?齐国欲得泗上,正如饥困之人欲得食物。”
  “现在齐国既要出兵,正是鹬蚌相争,君上可坐得渔翁之利。”
  “欲得利,这件事不能不参与,否则便师出无名。可是要参与,又不能使得墨家和楚合力,坏了陈蔡事。参与的时候,又需要想办法让齐国倾尽全力,才能削弱齐国,为君上将来据成阳、廪丘而得泗上做准备。”
  “若齐与墨家相争,筋疲力尽,君上有成阳、廪丘在手,陈蔡之事平定、赵国之乱平息,泗上又不会飞走,岂不是终究是君上所得吗?届时便无理由,又能如何?我自强盛,心欲取之,谁敢不服?”
  魏击大喜道:“我闻鹬蚌相争之言,亦有此意。卿深知我心。只是我恐鹬蚌虽争,却不尽全力……如何让齐国尽全力呢?”
  公叔痤道:“泗上,齐人欲得、君上亦欲得。齐人知君上欲得,君上亦知齐人欲得。但是,齐人因为当年伐最之前,恐怕对墨家军力有所忌惮,所以要想办法让齐人敢于出兵。又要想办法让齐人敢于出兵后,与墨家全面开战,倾尽全力。”
  “墨家行事,难以琢磨,齐国行事,却也诱惑。”
  “如何让齐人不忌惮墨家的军力?这个就需要君上修书田和,说费国之事一定要管,示意魏韩与齐合力,分土于费。君上之书,必定让田和有所底气,不惜与墨家开战。”
  魏击叹息道:“只是既要费心于赵,又有中山之乱,还有陈蔡之盟……恐怕不能够出太多的兵。而且,若是出兵太多,又怎么能够让齐国消耗国力呢?”
  公叔痤笑道:“君上修书于田和,那是让田和敢于开战。可是,君上随后又修书,就说调集甲士粮秣需要时间,又说西河武卒移于河东少说半年时间。请齐侯稍等半年,到时候合兵一同出击,到时候一人一半。”
  说到这,魏击已经醒悟过来。这西河武卒要用于赵地,不可能用在费国方向,至少此时不能,那么这么说其实就是在诈骗田和。
  果不然,公叔痤道:“西河武卒之强,天下皆知,君上这么说,田和必然已经君上要将精力放于泗上。一旦武卒抵达,一人一半,齐国只怕不甘。”
  “君上这么说,齐侯更加确信,君上一定会出兵,那么田和会想,一旦和墨家作战不利,我们魏国也会援助,所以这样更加助长了他出兵的决心。”
  “但是,齐侯又会认为,等到半年后准备就绪,齐国就难以在费国取得优势,他们必然会用各种理由,说此事紧急,然后迅速集结兵力出征,以求抢在我们前面。”
  “君上为了让齐侯更加确信我们要抢泗上,而且也让他更加相信我们可以作为他攻打泗上墨家的盟友,可以就近派遣万人。先是不断修书让田和稍等时日,田和一旦出兵,这万人也立刻出征,就像是迫不及待也不想让齐国抢先一样,宁可武卒未到也先派出万人争先。”
  “这样就让田和确信我们心怀泗上,又和田和同盟,让田和放手去做,同时也让田和出兵更急,更多,力求抢在我们前面。而我们则静观其变,若是墨家与齐国决战消耗极大,想来那时候赵与中山皆平、陈蔡事定,墨家与齐国结怨,齐国又衰落,到时候田和岂不是只能北面而视魏?”
  “结盟中最难的事,便是防备盟友要胜过防备敌人,这是大争之世的道理。魏国防备齐国,齐国又如何不防备魏国?然而有文侯之盛,齐不知魏的底细,仍以为魏可以四面开战而不败,这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
  “您越说要合力出兵,迟缓半年,齐国会越着急。您越说要调动武卒一同行动,齐国会越想着单独行动。但您要是直接说不干预,齐国又怕咱们看他和墨家相争而取利,也可能反而不动。”


第一百零三章 课本
  魏击闻言大喜,公叔痤又道:“君上可修书一封与田和,曰:墨家的道义是天下大害,这是各国的君主要协力抵制的。这样,在田和看来,魏国和他们在泗上之事上结盟就更加可信。”
  “同时再修书与墨家,只说费国大夫投魏,您不能够不接受,看看墨家怎么说。”
  “如果墨家说,这件事是违背他们道义的,那么立刻收兵,全力反击楚国,就算发现墨家悄悄帮助楚国,也只当不知。否则的话,墨家若是发起狠来,与楚国合力,对魏大为不利。”
  “如果墨家说,这是费国国内的事,他们管和不管都是将这件事看作是费国国内的事,那么那万人便可伺机而动。若是齐人战败,便退回看戏;若是齐人获胜,就立刻进入费地掠夺城邑。”
  “弑君、国民暴动之词,只说给魏国,不可说给墨家。于墨家,对费国的事,就一口咬定那是费国的大夫投靠魏国,而不说您是因为国民暴动和费人弑君而讨伐;于齐国,对费国的事,您就说弑君、那些不合于天下的道理是您不能忍受的。”
  魏击明白过来公叔痤的意思,对于魏国而言,在陈蔡大梁榆关这些地方岌岌可危的时候,不能够考虑泗上,即便心有不甘,那也只是留下一个将来干涉的余地。
  骗齐国和墨家死战,用自己对泗上觊觎的态度,让齐国田和紧张,让他迅速出兵,吸引墨家的力量,从而为援助王子定这边别让墨家参与。
  让墨家放开手和齐国死磕,等到赵国中山陈蔡这边的事都解决了之后,再取渔翁之利。
  魏击本有计较,公叔痤之谋正和于他的计划,于是乃下令。
  命公叔痤为将,将西河之兵五万,屯于朝歌,兵锋威胁赵都中牟。
  命西门豹帅邺地之兵,围困邯郸,以援于赵公子朝。
  命魏翔子领潞地之兵,屯于羊肠,穿太行而攻赵。
  命人帅勇士甲士持君侯之命,取乐羊之族人妻子,迁于安邑,阴使人看乐羊的反应,若其有不满之色,当即诛杀,以夺其兵。
  命公子挚帅中山之师,守卫城邑,不可野战,不可轻动。
  命公子缓领大梁之兵,应楚王子定之邀,过大梁而入陈,与楚师决战。
  命人前往阳翟,与韩侯密商,邀韩侯出兵共同伐楚,默许韩国占据郑国的马陵和许,威胁楚国侧翼,以此为交换换取韩国出兵伐楚。
  又令人持密信前往临淄,备说自己对于墨家的言论颇为不满,希望齐国等待半年再出兵,共分费国之地。
  再叫人秘密前往泗上,询问墨家对于费地之事的态度,并询问墨家关于楚国攻打陈地王子定之事是否参与,选派能言善辩之士,以墨家非攻和不干涉各国内政的学说,逼迫墨家表态,一旦表态立刻传播天下,令墨家不能够违背自己的道义出兵援助楚人。
  遣人西渡渭水,传播关于吴起凶残的谣言,以此策动秦国贵族的反叛,来平息西河空虚的危险。
  再请韩国屯兵于汝水,作出威胁楚国方城、叶、昆阳等西线的态势,不求韩国主动攻楚,只求韩国能够牵制一部分楚国南阳方向的兵力,不让他们参与陈地之战。
  ……
  魏国东北重郡,邺。
  这里北可伐邯郸,南可制中牟,正是卡在赵国腹心的一颗刺。
  邺令西门豹此时正在房中读书,翻看的书籍正是从自己的庶子那里得到的一本墨家的“课本”,自己的庶子西门彘与邺地活动讲学的墨者交好,这件事他一直知道,但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去管。
  如今魏侯命他出兵邯郸的消息已经传来,可他却不急,而是悠然地品着从泗上那边运来的、如今刚刚流行起来的奢侈品,茶。
  里面放着一勺雪白的甘蔗糖,淡绿色的色泽配上微微苦涩的味道,确实适合读书。
  书中的页数,正翻到《西门豹治邺》这篇课文,从上面粗浅的文字来看,应该是墨家用来传播文字的。
  里面的故事不错,西门豹看的津津有味,正说到他治河伯、修水利的种种故事。
  写书的人看起来水平很高,能够从粗浅的语言将这个故事讲得很清楚,然而也加了不少掺杂了“墨家道义”的内容,正是墨家宣义部润物无声的手段。
  里面说到,西门豹治理了祭河伯之后,发动民众挖掘运河水渠灌溉的时候,有民众感觉到辛苦,多有不满之词。
  西门豹作为亲历者,很清楚当初自己说过什么。
  自己当初说的是:“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之言!”
  墨家并没有太大的改动,但是表现出的道义上,却是千差万别。
  这墨家的课本中,说的是:西门豹听到父老乡亲诉苦,不愿意挖掘沟渠灌溉。有亲近人说,百姓反对您,而挖掘沟渠对您又没有什么好处,您又落了一个坏名声,您又何苦要做呢?
  西门豹于亲近人之前便念了两句诗,道:“苟利于万民,岂意身前身后名”?
  作为亲历者的西门豹也觉得,墨家的改动颇有些意思。
  原本他的话,重点是突出民众愚昧、短视,自己比民众多看了一百年。
  可经墨家这么一改,一个为利天下不惧身前身后名的贤人,跃然于纸上。
  西门豹对于这样的改动,很是喜欢,但是也明白墨家这样做的用意:这就是无孔不入地再宣传墨家的义:为万民之利为上。
  这课本都是从小时候开始学的,长大后学过这些东西的孩子,脑子里关于“义”、关于“天下”的那一套学说,全然都是墨家自小灌输的内容。
  实际上民众比西门豹之前所预想的,要更明白谁对他们有利,治理了河伯、挖掘了漳河水渠之后的五年,加上后来邯郸开始冶铁铁器,民众有了铁器之利配合上漳河沟渠的灌溉,使得邺地成为魏国重要的粮食产区,当地的百姓也多赞颂西门豹的义举。
  而且,传颂的细节,完全都是墨家课本中的这些内容,在夸赞西门豹的同时,又宣传了墨家关于“善恶”、“义与不义”、“贤与不贤”的价值观。
  这一点让西门豹颇为惊叹于墨家的宣传能力,实在是各国的小司寇所不能比的。
  西门豹之前和墨家的关系其实不错。
  邺地位置重要,正是大邑,有墨家在这边的据点,多讲道义,若不然自己的庶子西门彘也不会和墨家走的那么近。
  墨家也派人来过邺城,专门拜访西门豹,交流治水和挖掘沟渠灌溉的经验,传播了先进的耕种技术,也带来了许多新奇的谷物。
  西门豹听说,当初来这里观摩沟渠治理的一些人,如今已经到了蜀国,在那里完成修筑了都江堰,也不知道在这里学到的东西用没用得上。
  再后来墨家的人派人千里迢迢,给邺地送来了几车名为“土水泥”的东西,在漳河的灌溉沟渠附近给西门豹立了一个水泥像,立像之初万民欢腾。
  西门豹倒是也问过来到邺城的墨家人物,因为他听说泗上的灌溉系统做的也很好,便问墨家是怎么做到的。
  墨家便交流了经验,西门豹听后默然无语:墨家强大的宣传能力和组织能力,给民众讲清楚了利弊,又通过规划使得民众自发上阵,用了十五年的时间完成了泗上庞大的运输和灌溉体系。
  墨家的办法虽好,可西门豹清楚,没有墨家的宣传鼓动和组织能力,照着学只能是用墨家课本上的那个词来形容: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削足适履。
  他今日有心情看看庶子看的这些书,倒不是在怀念和墨家这几年的交情,而是在等待一件事,一件他确信会发生的“家事”。
  正当他看完了那篇《西门豹治邺》而翻到下一页准备看看这篇名为《九州南北与东西》的课文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一声略带几分怒气的叫声。
  “父亲!”
  西门豹回过头,看到庶子西门彘正行礼,笑道:“你果然来了。”
  西门彘今年不过十六七岁,正是激进热情的年纪,穿一身贵族的宽大华服,腰间亦佩玉。
  见父亲这么一问,西门彘却不惊奇,反问道:“父亲,难道您真的要起兵去攻打邯郸吗?这是不义之事,民众不能得利而死伤遍野,您一定要这样做吗?”
  西门豹所等待要处理的家事便是这一件,听到庶子发问,西门豹大笑道:“义与不义,又怎么说?难道公子章就义、公子朝就不义?你学于市井,难道那些墨家的人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西门彘却不惧怕,正色道:“进步的、有利于民众的、有利于天下的,那就是义。反动的,不利于民众的,不利于天下的,那就是不义。”
  “非是公子章义而公子朝不义,而是公子章若执政,有变革之心,顺应天下大势而动,变革土地、尚贤为任,这便是进步。公子朝勾连落后的胡人,继续分封而不动土地所有,任命官员以血缘为近,这就是反动!”
  “您现在去帮助公子朝,那就是反动,就是不义。难道,您忘记了当年为您立像的时候,万民欢腾的场景吗?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您所做的一切,于民有利?请您不要再错下去了!”
  进步与反动这样的词汇,也是出于墨家的一些言论,一听这话,其实便能知道这人和墨家肯定是牵扯不断的关系,真到宁可错杀一万的时候,开口说出这样词汇的人,抓起来杀头准没错。
  西门豹听了儿子的话,放声大笑,反问道:“这就是你学来的东西?你啊你,还是太年轻!”
  笑声中,西门豹也暗暗赞叹,不是赞叹自己刚说完幼稚的儿子,而是赞叹墨家的宣义部,赞叹墨家的那几个掌舵之人,心道只怕这言论又是那鞔之适的手笔。
  这些话……哪里是称赞啊?
  西门豹心想,这是在捧杀公子章啊,这是在把赵国往一场大乱里逼啊,这是在逼着魏国干涉、逼着赵国内乱,不乱都不行!
  这么夸公子章,西门豹看来,在自己儿子这样衣食无忧、天真烂漫、十六七岁尚不知人世险恶的人听来,那是振奋的、激动的、可以为之慨然而歌的。
  可在他听来,这句话的背后是在说什么?
  这是在告诉魏国:不能让赵公子章上位啊,否则赵国就要变法,就要强大,就要威胁魏国的后方了!
  这是在告诉赵国:不能让公子章上位了,否则你们的封地就要被他收回,你们的封建权力就要受到限制,你们的血统贵族地位就要受到那些平民出身的贤人的威胁。
  这是在告诉赵国的贵族:起来,起来,赵国的贵族们,一起干掉公子章,否则你们就要被集权了,这时候可要选择正确的站队啊。
  这是在告诉赵国的贵族:你们的阶级觉悟还没苏醒,只是凭借本能做事,现在我们墨家来点醒你们的阶级觉悟,一定要反对公子章上台后变革的可能啊。你们应该结党为利,拥公子朝为党魁,干掉变革派。
  当然,反过来另一面,也是一样的道理。
  西门豹心想,这话里明显是说,血统贵族和封地制度反动,与之相对的就是进步,愣生生把赵国分为了进步和反动两个族群,生怕赵国的人找不清自己的屁股坐在哪边,墨家这边先把座位上写上名字排好让赵国的人一目了然。
  可是,这些东西却不是阴谋。
  因为句句都是实话,墨家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现在天下都传遍了,哪怕公子章现在说: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改革派……谁信?魏侯信吗?贵族信吗?魏侯和贵族都不信,公子章只能依靠和他们相对的那些人。到时候不是也是、不想也想,否则众贵族何必冒着他说谎的危险让他上台?直接让公子朝上去岂不是一样?


第一百零四章 六艺与时代
  简单易懂的道义便于理解;真实不修的道义便于宣传。
  贵族出身的西门彘算是在西门豹的眼皮子底下给父亲诠释了一下这两句话。
  父子两人今天所要争论的内容,西门豹和西门彘都心知肚明。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走到今天,走到西门豹在书房中等着儿子来质问自己这一步,并不是一蹴而就忽然就这么发生的。
  这是一个漫长的,而又在时代的波涛中不得不经历的过程。
  曲折,而又无奈。
  西门彘既是贵族出身,原本的君子六艺所谓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这六艺,是统治阶层的“义务教育”,精通六艺,然后才能够学到那些勾心斗角、战争艺术以及统治术。
  六艺是很好的。
  即便西门彘是庶子出身,但是家庭条件让他依旧有足够的机会学习六艺。
  西门未必都是如同井上、村下之类的贱姓,也有可能是某个贵族子弟居住在城邑西门而以此为姓氏。
  西门豹出身不低,家中的封地足够让家族子弟接受良好的教育。
  六艺本身也很好,可是西门彘对于这六艺却是学的不多。
  射、御之术,这是军事贵族和武士阶层安身立命的根本。
  西门彘即便是庶子出身,这样的本事也是需要学习的,而且家族也会提供士人作为夫子,以教授他们御射之术。
  潡水之战,看上去只是墨家和越国关于泗上霸权的争夺,可对天下而言,有些影响远胜于泗上的霸权。
  开战之初,越国派勇士致师挑战,几名越国闻名的勇士欲学两棠之战的许伯、乐伯、摄叔,结果被墨家义师的火炮和火枪齐射轰成了筛子。
  开战之初,越国精锐的一百五十辆战车冲击义师的左翼,结果被火炮和重火枪的齐射直接灭掉了一半。
  战至最烈,义师的五百马镫起兵,从侧翼发动的突袭,直接击溃了越军的左翼,逼得越王翳不得不调整部署,间接导致了最后的失败。
  这一场大战,对于那些年轻贵族的冲击是巨大的。
  射,在庶民可以结阵而齐射火枪、火炮的时代,有意义吗?
  即便我精通五射,可是我一个人能够打得过五个火枪手吗?
  我作为贵族子弟,从出生开始学习了十几年的射术,磨破了不知道多少次手指,最后换来的就是面对五个训练了三个月的持火枪的农夫都未必能胜。
  御,在马镫和马鞍以及起兵结阵密集冲击的时代,有意义吗?
  我作为贵族子弟,从稍微大一点就开始学习驾车、车左、车射、持戈。可我花了将近二十年学会的这一切,在那些农夫组成的马镫起兵面前,有任何的优势吗?
  当贵族不能做到以一敌百的时候,贵族本身的军事价值实际上就已经不复存在。
  车士、骑士、武士,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
  没有火药,民众贫苦,披甲与脱产训练的武士,可以做到以一敌百。甚至更多,在征召为主的农夫徒卒面前,一辆三士人的战车可以冲垮数百人的防守。
  可火药一旦出现,他们做不到以一敌百,那么国君便有了别的选择,于是他们不再是国君权力的支柱,而是国君集权的阻碍,因为国君可以用更为便宜的农夫,花更少的钱取得一样的、甚至更好的效果。一辆三士战车,绝对冲不过三百火枪手组成的阵线,甚至摸不到任何人。
  西门彘十三岁的时候,放弃了御射之术的学习,上面的一些话就是他面对西门豹的斥责时的理由。
  西门豹便问西门彘,如果不学御射,他想学什么?
  西门彘说,火炮和火枪可以击垮御士,所以我想学几何学。
  西门彘说,火枪结阵可以击败射手,所以我想学火枪和骑术。
  西门彘非是嫡子,只要能够想要学点什么东西,西门豹都是支持的,总比射猎走马留恋市井花丛要好,再学一学当年晋侯半夜出城幽会情妇被人刺杀,那还不如学点骑马和火枪。
  当时墨家在邺多有活动,一些夜校也聚集了不少市井中人,一开始学字,后来便开始学习一些高深的内容,比如勾三股四弦五。
  西门彘因此放弃了御射的学习,而是投入到墨家在邺城的夜校之中,开始脱产地学习这些新奇的东西。
  西门豹身居高位,即便清廉,可也有封地,花点钱给儿子买了几支上等的打猎用的火枪,一套最好的马镫和鞍羁辔头。
  既开了这样一个头,后面的事就变得有些界限模糊。
  六艺中的两个,西门彘直接选择了不学,然而剩余的九数,又以泗上为最优。
  九数之学,曰: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
  一共九种,包括几何学和代数学。
  方田,是指的计算土地面积,平面几何的面积计算为主。
  粟米,是指的计算交易额的加减乘除,这算是后世小学五年级的内容。
  差分,实则为衰分,这个衰和丧礼中的斩衰中的衰是同一个意思。按照丧礼来说,做儿子的穿几道经纬的麻衣,按照差等的亲缘关系,按照等差或者等比数列进行排列。差分谈的就是等差数列和等比数列。
  少广,则是说知道长方形或者正方形面积,求斜边或者一边长度的问题,引申出来就是开平方类似的这些问题。
  商功,则是说知道正方体的体积,计算正方体的边长,引申出来就是开立方。
  均输,则是求公平数,好比一个村子距离战场需要八天的距离、而另一个村子距离战场需要十天的距离,那么均输的意思就是让距离战场八天的村子八户抽一、而距离战场十天的村子则是十户抽一,这是用数学来求公平的一种算法。
  剩余的方程、盈不足自不必说,所谓旁要,就是勾股。
  这九数也算是六艺之一,能够学的精通的人不多,然而天下间泗上墨家那边放出狠话:论九数之学,适为天下首。
  这狠话放出来十几年,以墨家的德行,没有足够的把握从不会放这种狠话,放出来就是为了求人去打脸的,等了十几年,还是没人能够撼动这句话。
  喊了十五年,天下间已经默认这句话就是真理,提及九数,就算是洛邑那些掌管图书的文吏也不得不说:九数之学,俱在泗上。
  西门彘因此便和西门豹说,父亲这九数我也在墨家这边学了。
  西门豹一想,得,这天下九数之学以墨家鞔之适为首,无人撼动,这学九数自然还是墨家最好,便也同意了。
  如今纸张什么的虽然还不算便宜,可是远比之前的竹简方便,也比原本的丝帛便宜,西门豹便让人给儿子买了纸、笔,让儿子专心学点东西。
  当时他对墨家颇有好感,加上墨家确实有真才实学,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当时也就没多想。
  在和吴起的通信中,吴起也提及过时代变了,今后御射武士可能要被专职的农兵取代的问题,对于西门彘舍弃御射而学几何、九数和火枪、骑马的事,西门豹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这六艺中已有三艺学的是墨家的内容,等到六书的时候,西门彘直接说不去族学里学那些六书了。
  西门豹当时有些愤怒,心说不认字怎么行,可是儿子开口就背诵了几篇文章,告诉西门豹说文字只是知识的载体,如同自己想要的是马车上的货物,但是是驷马单辕的车拉来的、还是单马双辕的车拉来的有什么区别吗?
  正所谓: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
  这“小学”的名号,在秦汉之际就已经存在,而且小学的意思就是后世小学的意思,只不过可能那时候是八岁上小学,而两千年后大约是六岁上小学。
  什么开蒙之类的“古韵之词”,论及年代远比不上“小学”,就像是军制中军、师、旅、连等,这才是复古,而那些古怪的各个王朝听起来很炫酷的名字实则才不复古。
  在春秋战国说小学,很多人立刻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说开蒙却会被人难以理解,觉得这可能是九州之外的称呼。
  在春秋战国说师长、连长,各国的人立刻就能想到师长大约率领着几千人,连长率领着一二百人,而说什么指挥使之类的称呼,听起来就像是蛮夷。
  在春秋战国称呼同志,那就是同姓贵族之间的一种比朋友密切的尊重称呼,早已存在,以至于墨家互称同志,天下皆以为然并不以为这样的称呼怪异。
  既说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
  这小学里教的六书,是君子六艺之一,正是:
  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上下是也;
  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
  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
  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武信是也;
  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
  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
  这正是汉字几千年来的基本结构。
  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合格的贵族,真正通晓六艺,在六书上,要做到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六书,教的是“造字的方法”,而不仅仅是认字。
  真正六艺精湛的人物,譬如孔子,你拿出一个字,他可以告诉你这个字的典故、由来,是象形字啊还是指事字还是假借字?
  这个字为什么要这么写?
  这么写有什么意义?
  其中折射出怎么样的哲理?
  而不是说通晓六书,只是说认字,那是最低级的要求。


第一百零五章 主与粹
  当君子不容易,真正能做到六艺精通的君子,那必然是天下雄才。
  这一点上,墨子当年对于自己的御车和射术就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当年放眼天下,能入得了墨子眼中的英雄人物也就是孔子,可是两人之间差了一个时代,难以比较,墨子对此向来耿耿。
  这六书之学也是一样,想要做到精通六书而不是识字,可能不花个几十年时间学习是不可能的。
  西门彘顶撞西门豹的话,绝对不对,因为六艺中的六书不仅仅是识字,而是要让人知道字的本源,必要的时候精通六书的人可以造字。
  西门豹也算不上是精通六书,但是对于六书的含义他是了解的,于是当年也驳斥了西门彘的话。
  西门彘便道:“墨家的贱体字,老妪在夜里学习一年,亦能读懂墨家的粗浅报纸。君子纵然懂得造字、知晓字的根源,可对于天下的利处,真的及得上墨家那些人吗?”
  “我的兄长从八岁开始学习六书,现在他能够诵读的文章,我全都看得懂。他不会的,我依旧看得懂。”
  “可能论及某个字为什么这么写,有几种写法我不如兄长,可论及才学,他却不如我。他知道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吗?他知道天上的云是什么吗?他知道为什么会有四季吗?”
  “他看的书中,没有这些。而我看的书中,我用墨家的贱体字所能看懂的书中,这一切都有。”
  “听闻,泗上的民众,二十岁之下的,没有不认得五百个字的。父亲治理的邺,是魏国最为富庶的地方了,又有多少人可以认得五百个字?”
  从六书开始算起,剩余的五礼、六乐,这已经涉及到了价值观、世界观的分歧。
  墨家非礼、非乐,天下皆知。墨家服丧三日,说服丧三年影响生产,天下必然大乱,这其中涉及的价值观就是“德”和“利”的分歧。
  就像是不久前在费国关于“德何以德”的争论之中,那名士人没法说“德是为了天下变得更好”,因为一旦这么说,德就没有了神圣性,为了天下变得更好,那还不是为了天下得利吗?
  所以德必须是永恒的、不变的、无需理由的德就是德,才能够立住脚。一旦说德本身是为了天下更好,那就是转到了墨家义即为利的道义之中,只有德和利分开才行。
  而德和利分开,为什么还要遵守德?就只能赋予德一种神圣性,一种不需要理由的、永恒的真理,因为德是对的,所以要遵守;而不是因为德是有利于天下的,所以是对的,因而要遵守,这其中的区别极大。
  区别就在于,有一个德为什么是对的论证过程。
  墨家说,要以理性的推论,以天志自然为规矩,以人性的本质为基础,来说知出一个最完美的“乐土”。
  这是天下第一次试图用理性去建设一个完美的天下,而这个过程,也必然包括理性的道德、理性的法律、理性的遵守与不遵守、理性的取舍、理性的一切……
  因而西门彘学习六艺,从六书开始,与父亲西门豹之间的争执就已经不能够弥合。
  御、射、数这些东西,只是术而不是道,其中的分歧没有那样大。
  从六书开始到五礼、六乐,这分歧就开始变得难以弥合,不能妥协,各执一词。
  西门彘争论起墨家的“贱体字”可以有利于天下,使得天下更多的人识字,因此可以放弃一些佶屈聱牙的内容,让天下多数人能够学习识字便可。至于六书的含义,那就应该是学成之后尚有余力的人,选择性的学习,而不是作为评价一个人是君子还是庶民的标准。
  西门彘说的是六书,但他所说的不只是六书。
  今天西门豹知道儿子一定会来,也知道儿子那一身宽大的贵族长袍的里面一定穿有一套青褐色的短衫,甚至知道儿子今天会带着一腔的怒气来指责他这个做父亲的。
  这一切,都源于一年前的那场争论,直到今日西门豹仍旧记忆如新。
  西门豹记得那时一年前,西门彘和他谈论起墨家的文字,并说墨家的小学不教六书,只教文字,并说这样做正是可以利天下的。
  利天下、利天下,这几个字听得西门豹脑仁有些疼,当时也是心怀怒火,便喝道:“这就是君子与庶人的区别。庶人即便识字,却不知道这文字源于什么,更不知道这些文字中蕴含的道理。”
  “譬如一个最简单的人字,人为什么是人?为什么要这么写?因为人懂得谦恭行礼,知道礼仪,所以人写在竹简之上,躬身而立,腰背挺直身子前倾。学会写人,就知道怎么行礼,更深一些,由六书中学会的人字,可以知道怎么才算是人,知道其中的礼仪。”
  “墨家的人字,怎么写?全都站了起来!倒是简单了,人没有礼仪,这还是人?况且,那些庶民按照墨家这种教学的方式学会的字,纵然认得这是人字,却根本不能够知道人这个字中蕴含的道义!”
  人字原本长得很像是入,只是腰臀明显,正是一个挺拔着后背而行礼的样式。西门豹在意的不是人怎么写,而在意的是这些字背后隐藏的含义。
  西门豹记得,当时西门彘直接回道:“人本来就该是站着的!天生万物,以人为首,人活于世,就该站着!”
  西门豹当时的脾气也来了,怒斥道:“天子祭天,尚且行礼,哪有站着不行礼的人?礼不下庶人,正是因为庶人不能够懂得礼中的真意,墨家不去教化也就罢了,反而连文字本身蕴含的道理都改了。”
  “这贱体字,是鞔之适和墨家众人所创。好,他鞔之适学于隐士高人,或许不通六书。可墨翟、禽滑厘、孟胜、公造冶等人,哪一个没有君子之艺?哪一个不知道人为什么这样写?”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还嫌这天下乱的不够厉害?人人求利,那人人都想做君主,这天下还有得治吗?”
  西门豹记得自己说完这些后,西门彘便讲了一大堆“利己”、“兼体”、“众义”、“君主为国之主权而非实体之人”之类的道理,说到最后,西门豹记得西门彘问道:“父亲,您看过墨家流传过来的一个故事吗?”
  “在宋国,曾有一个真正的君子叫公孙泽,他的妻子也是一个贤女子,通晓礼仪,有仁爱恻隐之心。”
  “有一天,他的封地内的一户农夫家的幼子死了,那农户算是公孙泽的隶子弟,公孙泽的妻子心想,那农夫家里该多么伤心啊?于是就去看望。”
  “可是一进门,却看到一家人正在吃饭,而且还在喝汤。”
  “她就问,为什么你们还在喝汤?”
  “那家人回道:因为汤里有盐。”
  “其实公孙泽的妻子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们的儿子死了,你们还有心情喝汤吃饭,为什么不悲伤?”
  “可农夫听到的,却是最浅显的问题,以为只是问他们为什么要喝汤,于是便用最简单的道理回答,说汤里有盐,因为盐很贵,因为汤已经做好若是不喝第二天可能就馊了,就要倒掉,那就浪费了,所以要喝。”
  “公孙泽听到这个故事后,感叹道:昔年卜子夏失子,悲伤之下,哭瞎了眼睛。而真正知道礼仪的人,若是家里面有长辈去世了,连饭都不能吃,要守孝三年,前三个月只能喝粥。当真是礼不能下于庶人。”
  “这就是礼,这就是礼不下庶人。父亲,难道庶人死了亲人就不悲伤吗?难道庶人天生就比我们贵族低贱,就比我们不知晓礼仪?不知道人世间的悲伤痛苦吗?可喝汤,难道就不痛?”
  “那些礼,那些乐,这是民众所需要的吗?贵族的仁,本可以治标治本,既要仁,要爱人,那么民众渴求土地,为什么不把土地授予民众?就像是一个人在荒野快要饿死,这时候他却给了这个人一块玉而不给他食物,这是仁吗?”
  西门豹当时便怒道:“如你所言,这天下的富足之人,就该把自己的一切都给民众吗?”
  西门彘挺直身子道:“那要看是怎么富足的。以劳作、资本、身体和头脑富足,那是天帝所乐于见到的!贵族的封地,凭什么就是贵族的?他们劳作了吗?他们只是蠹虫,是被民众饲养的猪狗,却以为自己在牧养民众!”
  “我也一样!”
  西门豹记得,那一次争吵的时候,西门彘说到这里,便脱下了身上的长衫,露出了里面的短褐,说到:“父亲,我为自己是蠹虫而感到耻辱,您能知道我心中的苦闷吗?”
  “我曾经所自豪的血脉,如今就像是一颗刺扎在我的心头。”
  “我吃饭的时候,想到的是‘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我衣着华服的时候,想到的是‘不纺不织,胡着丝绢三百匹兮’。”
  “我去外面求学,那些一同求学的人指着我说,我一个贵族,懂得什么?”
  “我若去学什么五礼、六乐,脑海中想到的礼,便是公孙泽的那个可笑的故事。脑海中想到的乐,就是王公贵族让民众铸钟铸铜用在毫不能利于天下的乐声!”
  “父亲,我觉得我从出生开始,身上就背着对不起天下民众的罪,就因为我们的封地和那些封地上农夫对我们的义务!”
  “我只是……我只是想赎罪!”
  “礼、乐,毫无意义,只是劳苦天下民众!都应该废除掉!”
  西门豹仍记得,仍记得当时儿子脱下长衫之后,越说越激动,最后跪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可他也记得,当时他听到儿子对礼、对乐的评价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用一种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语气问道:“你既然学过字,可知道粹字是什么意思?”
  当时西门彘一定是惊讶于父亲会说起这个毫无关联的事,便道:“粹、米之精华也。最干净的米,便是粹。”
  西门豹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说道:“墨家的精髓,在于同义、利天下。而利天下源于利每个人,是故他们要做的,是‘民为神主’。”
  “而你……跟着墨家学了这些年,你学到的,是‘取民之粹’!纯粹的、民众的、就一定是对的?那些民众用不到的,就一定是要废除的?”
  “当年我修水利,父老乡亲皆不理解,或有咒骂,我就说过,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若天下都依着民众,这天下必然大乱!”
  “民为神主和取民之粹,若你不能够想清楚这其中的区别,你以后也不要再去听墨家讲学了。否则的话,你在这里痛苦,就算你去了泗上,也一样被排挤像是一个外人。”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你看到的是民众苦于分封之苦,可你以为泗上就是乐土?你知道宋国那里,墨家默许土地兼并、使得民众成为佣耕或是被迫前往泗上作坊劳作吗?你懂个屁的墨家之义!你以为墨家是讲恻隐之心的仁人?你以为我这里肮脏墨家那里都是好人?你知道当年禽滑厘守城,城中失火,禽滑厘明知道那个人是去救火可违背了墨家守城之令,当即射杀?你知道适当年在泗上治巫,笑吟吟地毒死了几十人?”
  “泗上不是乐土,墨家也不是一群你心中的‘善人’!”
  “你的痛苦,源于你的幼稚!滚出去!”


第一百零六章 新生(上)
  骂一句滚出去,那是很严厉的斥责。
  只是父亲嘴里骂出的话语,更多的是关爱。
  西门豹其实很喜欢这个庶子,他自己也接触过墨家的学说,于是他确信年轻人、尤其是衣食无忧的贵族庶子们,必然会喜欢墨家道义中的一些内容。
  年轻人富有激情,总胜过将一腔精力放在走马射猎玩弄妇女这样的事上,而且墨家所要做的事,听起来格调很高,正适合那些年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那一次斥责之后,西门豹之后基本没有再和西门彘说过话,但是偶尔也会听到一些传闻,有时候也会关注一下儿子最近在做什么。
  这一次魏侯让他围攻邯郸的消息传来,西门豹确信西门彘会来见自己,而且一定会穿着一身贵族的华服。
  穿上那身华服,那是他西门豹的儿子,以儿子的身份来和父亲对话。
  脱下那身华服,那是一个受蛊惑于墨家道义的年轻人,以年轻人所认知的正义来质问这个不义之战的执行者。
  现在,父子两人又陷入了僵局。
  西门豹不在意西门彘去学那些墨家的道义,这本身没有错。至于来质问自己,在他看来,那倒是说明儿子胸怀大志不畏威严,将来或可成事。
  他生气的,可能只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儿子太幼稚了,幼稚的就算去了泗上,只怕也混不出什么名头。
  一年前他说西门彘学的墨家道义只是皮毛,把民为神主学成了取民之粹。
  现在他说西门彘根本不清楚墨家那些宣传口号之后真正蕴含的意义,儿子以为泗上是乐土,那里的人没有争斗,同德同心同志,人人纯善至美。
  这一切,都让西门豹感到忧心。
  儿子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可能已经无法回头。
  不回头也没什么,本身就是庶子,西门豹对于墨家也颇为看重觉得将来墨家的道义或许真的可能席卷天下。
  而且西门豹作为贵族和臣子,太清楚各国政治之间的肮脏。
  就像是他,当年文侯在世的时候,自己就因为一些谗言导致差点被文侯不信任,最后用了一些办法,才坐稳了邺守的位子。
  如果当年就是公子击当政,只怕他这个邺守也做不长远。
  他对墨家没什么敌意,相反还很欣赏墨家的一些作为,这个不能继承自己一切的庶子如果能够投身墨家,那也算是一个归宿。
  放眼天下,墨家如今是无冕之君、素封之侯,能够与三晋秦齐楚一较长短,其余诸国不过撮尔小国,不能与之争。
  可是,西门豹担心的,就是儿子怀着满腔的激情,将泗上看成是乐土,以为那里人人为善是仁者之地,等到去了之后才发现和想象中有些差距,难以承受这幻想破灭的痛苦。
  到时候,已经对旧的一切充满了厌恶;又对泗上的新政感觉到不安;那么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人需有恒心,方能成大事。
  西门豹不想去管儿子投身三晋还是秦楚,亦或是墨家,只希望儿子能够有所作为。
  可真要是已经对旧的一切充满了厌恶;又对泗上的新政感觉到不安,摇摆之下,天下便无其容身之地。
  变革之世、混乱之世,欲成大事,只能在新旧之间做出选择,没有第三条路。
  恒心,不是说忠诚,也不是说专一。
  在西门豹看来,诸如吴起,学过剑、学过儒、学过兵法、出仕鲁国、转投魏国,如今又跑去了秦国。
  即便这样,西门豹确信吴起能够成大事,因为他有恒心,知道自己要什么。看上去并不专一,绝无忠诚,但一切都是为了“建功立业”这四个字。
  吴起始终如一,故而从鲁到魏再到秦,都能成大事。
  儿子呢?
  觉得旧的一切都肮脏,可是他真的做好了投身到墨家的大业中的准备了吗?去了之后,若是失望,到时候旧的一切都已经感到了恶心,到时候疑惑于自己到底能干什么、想干什么……这人,就算是在这乱世中废了,碌碌终生。
  他骂儿子,不是想把儿子骂回头,只是想把儿子骂清醒、骂坚定、骂的作出抉择。
  时隔年余,今日的这番责骂,其实还是一样的意思,一样的道理。
  他在等儿子回答,从儿子的回答中判断儿子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坚定了心志。
  如果还只是像一年前一样,跪地痛哭只说内心被那些道义折磨的痛苦,那么西门豹会选择在出征之前将儿子关起来。他怕儿子苦闷的找不到道路,决意求死以摆脱旧的痛苦和新的幻灭,甚至傻乎乎地跑去邯郸去为“正义”而守城。
  这一次责骂之后,西门彘比西门豹想象的更加坚强。
  虽然言辞依旧激烈,但却没有一年前那样幼稚的举动,而是在他责骂之后,行礼道:“父亲,墨家之法,有论迹不论心之说。墨家之经,有客观、主观之说。”
  “您或许不能够理解这些词汇,但您可以简单地理解成客观为迹;主观为心。”
  “赵公子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真的想要利天下、是不是真的想要利于赵国之民,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在邯郸所做的一切,已经使得民众得利。哪怕这种得利,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势、君侯之位,这在客观上,依旧是进步的,这是我会支持的。”
  “至于他成为君侯之后会怎么做,是否会按照墨家的道义去选择另一条路,那是一回事。我不能够因为,他可能是出于自己的权势而做出如今这些事,就连他现在做的这些事都反对。”
  “父亲,邺地之民敬您爱您,是因为什么?因为您的血统吗?不,是因为你治河伯、修漳水,使得民众得利。”
  “而您现在要出动邺地的百姓去攻打赵国,这是魏侯的命令,我从未指望过能够劝说您放弃。”
  “我只是想告诉您,您的做法不义。顺便……我也想告诉您,我要去泗上求学了。”
  西门豹微微一怔,但也没有太过惊诧,只是问道:“一年前我和你说的话,你想了些什么?你觉得你现在理解了墨家之义?”
  西门彘摇摇头道:“不是很懂,似懂非懂。”
  “但以前,就像是眼前是一片雾,没有太阳没有星光,我不知道该怎么走。”
  “而现在,虽然眼前依旧模糊,但不是四周的雾,而只是我眼前净面的水,虽然模糊,但有人会帮着我擦干净。”
  “您说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可那又有什么呢?就像是去年我给您讲得公孙泽的故事一样,那故事里的公孙泽是个好人,是个君子,可他也只是个好人、是个君子罢了。我想做的,不再是当个很好很好的人,而是想要这天下不需要那个故事里那样的好人。”
  “那个故事讲完了,可我就想,故事之后会怎么样呢?公孙泽或许嘲笑礼不下庶人,但是恻隐之心下,亦或许还会送去一些盐给那个农夫也未可知。可是,故事的另一种可能,就是农夫有了自己的土地不再需要那样的君子的怜悯。”
  西门豹盈盈而笑,点点头又摇摇头,许久问道:“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
  西门彘闻言,苦笑一声道:“这一年……发生了很多的事。”
  是的,很多的事。
  就在一年前被西门豹斥责之后,西门彘曾彷徨过、犹豫过、无助过、不知道该往何处过。
  几个月的时间,他听了很多的道理,解开了许多的疑惑,直到有一天在那一处墨家在邺城的据点中,他和一个人发生了一段对话。
  那是半年多之前,邺城的墨家据点里来了一个中年人,学识渊博,道义精湛,原本墨家据点里的那个人被调走了,据说好像是去了赵地之北的高柳。
  新来的这个中年人很健谈,而且懂的东西很多,应该也是个贵族出身,但是可能也做过不少稼穑百工之事,能够和贵族子弟、百工之民、稼穑之农都可以谈笑风生。
  中年人很有特点,少了一根小拇指,齐刷刷被砍掉的。
  混的熟识、听这中年人讲了许多道义故事之后,西门彘便好奇地问了一句关于中年人的小拇指的事。
  中年人却只是淡淡笑道:“幡然醒悟,断指明志,投身利天下之业。”
  很随意的回答,很淡然的讲述,可却听的旁边许多的人两眼放光,猜测着这背后是怎样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西门彘便叹息道:“你们墨者的身上,总有许多的故事,叫人听之振奋。那样的生活,才是生活啊,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了然无趣。”
  那中年人没有直接讲道理,而是笑着问道:“是吗?你说说,你都知道墨者身上的什么故事啊?”
  说到这,几个不少觉得生活空虚、闲的发慌、却又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极为羡慕墨家那些故事中浪漫激情色彩的小贵族子弟们如数家珍地说道:“太多了啊!”
  “墨子劝齐王、胜绰叛义助项子牛、禽子登泰山与墨子饮酒而得守城术、适用奇技杀害天下之巫祝、公造冶轵城剑聂政、公尚过游越斩蛟、胡非子临淄五勇说屈将……”
  一个个听起来颇为浪漫激情的故事说出口,西门彘听的心中又痒痒了,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生活,自己如今活着,真是毫无意义。
  可说完这些,那个断指的中年人哈哈大笑道:“这些故事,听着心里都很向往,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有意思,是吧?”
  西门彘以为这是要劝说他投身墨家,他本已有意,此时急忙点头。
  那中年人却笑个不停,许久才道:“这些故事之后的人,我都见过。我给你们随便说个人吧。”
  “嗯……就说适吧,用奇技毒杀害天下之巫祝。你知道他干完了这件事之后十几年,还干了什么吗?”


第一百零七章 新生(中)
  西门彘赶忙摇头,想要知道这背后的故事。
  那中年人笑道:“吃饭、拉屎、睡觉。看书、写书、教学。前年一整年,半数时间都在学堂里,每天说几乎一样的话,和不同的人说……”
  “这么一听,是不是就很没意思了?和你们也差不多,对吧?”
  西门彘一怔,心想这也没错,那也是人,肯定也要吃饭拉屎睡觉,可是……可是怎么这么一说,仿佛那样的生活,便真的没自己想的那样有趣有意义有激情?
  那中年人又笑道:“我听说,你们中的很多人,想要成为墨者,加入墨家。不排除你们这的有利天下之心,但要我说,你们中的一些人,只怕就是衣食无忧,又听了墨家的道义觉得自己活着毫无意义,又听了我们墨家这些墨者这么多人身后的故事……你们身上都没有。”
  “于是便觉得,哎呀,成为墨者利天下,行大义,这可真是一件很激情的事,多有意思?对吧?”
  西门彘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不得不说这个中年人看人看的很准,西门彘原本自己都没想这么多,可这中年人这么一说,就像是自己之前眼前蒙了一层雾水被这中年人擦去了一般,一些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的事,变得极为清晰。
  这中年人看着西门彘,眼神中闪烁着一些戏谑之意,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这样的贵族子弟,年纪虽不大,可是想来都和女子睡过吧?便不是家中婢女,也只怕也和乡野女子野合过。”
  西门彘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倒不是说这是什么私密事或者说这是不光彩的而不好意思,而是他发生这些事的年纪相对于圈子内的人来说有些……晚了。
  不过到底还是发生过。
  那中年人便用了一个比喻,粗俗却又优雅的比喻。
  “这些事啊,和你们睡女子或是娶女子一同生活有些类似。”
  “你们以为成为墨者,每天的生活都是《野有死麕》,动辄来一场欢快淋漓的野合之爱激情无限,正是‘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酣畅淋漓,面红耳赤,经久难忘。似乎只要入了墨家,每一天的生活都像是这样。”
  “实际上成为墨者,每天的生活都是《氓》,正所谓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没有那么多故事,也没有那么多激情,平淡而又生活着,做着事,吃着饭,可能有时候都毫无激情毫无兴致,有时候甚至可能就像是《氓》中婚后三年一样,连交合都觉得没了意思。”
  “如果你们是因为生活无趣,听了那些故事便想着入墨家,我劝你们也不要去。去了你们会后悔的,因为那不是你们想要的生活。”
  断指的中年人最后像是总结一样,摊开手掌道:“利天下,按你们现在来看,其实是一件很无趣很无趣的事。”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稼穑百工……并不是整日都有那样畅快的事。谁都没有。”
  “况且,你们想要自己的一生如此故事,又凭什么呢?”
  “昔年,治徒娱、县子硕问于子墨子曰:‘为义孰为大务’?子墨子曰:‘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你们能干什么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中年人的脸上带着一种仿佛玩笑似的笑容。
  他说的意思是说,当年县子硕问墨子说行义什么才算是大务?墨子说,能辩论的就去辩论,能宣传的就去搞宣传,能做事的就去做事……
  而现在,他在问西门彘这些人,你们会干什么?如果你们什么都不会干,将来行义天下的时候,你们还想着有如同公造冶剑聂政、适毒杀巫祝、胡非子五勇说屈将这样精彩的故事,那实在是太难了。
  问出这个问题后,西门彘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若论九数几何,听说泗上比他强的人比比皆是,他才学了多久?如何能和泗上那些自小接受了教育的新生代相比?
  若论剑术打斗,墨家非斗,认为比剑斗殴报仇杀人这样的义是小义,而且墨家也基本上不用什么刺杀的手段,真要用西门彘觉得自己这半吊子剑术也比不上墨家的诸多高手。
  论稼穑百工?这个更是一窍不通。
  论治政治国,貌似这个更难,年轻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可以治国,西门彘之前被西门豹喝问斥责之后,才明白治国理政其中的东西太多,自己想的太简单。
  论战场万人敌,墨家有自己的军校,有自己的晋升体系,有自己的战术体系,西门彘这些贵族子弟可能从小在家族学过一些车兵时代的战斗,可时代变了,他们学的那些东西一文不值。
  论天志技巧,他们学的这点东西,实在不能与泗上那些跟随适从小学习的孩童相比,而且他们知道的也就是个皮毛。
  到头来,西门彘发现,自己唯一能够胜过泗上多数人、能够在泗上脱颖而出的,竟然还是那些他根本不屑于学的“五礼”、“六乐”。
  可是,泗上这边即便修正了《非乐》,说是要等到天下人皆可乐的时候再可兴乐,那是乐土的未来,然而五礼、六乐这些东西现在泗上,根本也没什么用。
  断指的中年人说完之后,西门彘觉得,似乎……自己以为自己很不一样,能够出生于贵族家庭,却觉得耻辱和内疚,有一番利天下万民之心,这和旁边的人真的不一样。
  可除了不一样之外,真要是去了泗上,大家都是这样的,那么自己唯一的不一样也就成了一样。
  在泗上之外,在邺地,这样的格调很高,与人一说:我心怀天下。众人皆赞,这贵族出身居然还心怀天下万民,实在是与众不同。
  可若到了泗上,与人一说,我心怀天下万民,有利天下之心。众人可能会点点头,说好巧,我也有。
  现在,那中年人的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将西门彘自己以为的与众不同的外壳一点点地削下去,让西门彘第一次发现,除了贵族出身,自己实在是平凡到了极点。
  断指中年人所说的这些话,其实很难听,但却直指他们这些人的心灵深处。
  你们觉得墨家这些人故事很多,人生精彩,你们吃饱喝足觉得无聊,便觉得人生毫无意义,于是想要参与墨家,实际上是想也有那样传奇的故事,然而事实上墨者的生活……也是生活,没有那么多故事。利天下这种事,其实很枯燥。
  你们觉得自己很有能力,到了泗上,说不定就能乘风而起,让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毕竟泗上那里尚贤为任,不分老幼贵贱。可是其实你们的本事实在稀松,到了泗上你们这点学识别说想治国理政,只怕当个村社的村长、乡长,都根本不够资格。
  你们因为贵族出身,觉得加入墨家会与众不同,飘然于众人,带着一种格调和优越。可其实你们到了泗上,那真是泯然众人,你们在这里与众不同的一切,在那里最是平常。
  这是在扒皮,扒每个人内心隐藏的、那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自以为是实则不是的皮。
  断指的中年人最后问道:“这样的墨者,你们还愿意当吗?这样的墨家,你们还愿意加入吗?这样无趣的利天下之行,你们愿意做吗?”
  “你们可能会从士卒做起,可能会被分到村社教授文字、可能会被送到作坊进行劳作、可能会被送到军中开始操训、可能会被送到极南之地稼穑耕种开垦……”
  “在那里没有你们在这里的一切优待,一切衣食住行。而且,到了那里,你们还失去了你们在这里引以为傲的与众不同,变得泯然众人……”
  “你们真的愿意利天下吗?”
  直指灵魂的质问,让许多人低下了头。
  那个中年人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神情,说道:“在你们决定可以承受这一切之前,你们还是在这里做一个同情墨家的人吧。这样你们既可以不用劳作,又可以与众不同,无趣的时候感叹一下人生,继续做翩翩的、有恻隐之心的公子。”
  那一天的对话,还有很多,但西门彘记得的就是这些,之后的许多他都忘了,因为他在思索。
  几日之后,那些曾经和他一起说着墨家故事的年轻人,都选择了沉默,唯独他下定了决心。
  他想,那一切如同新生。自己舍弃了现在的一切,重新开始成长,每个人都是从婴儿长起的,自己只当自己白活了十几年,去泗上从泯然众人开始做起。
  然后,他学到了许多之前所没有学到的东西,学会了另一种方式的思考,学会了另一种方式的生活。
  当今天西门豹问起这一年发生了什么时,他没有选择回答,只是笑了笑说发生了很多事。
  然后,他最后一次穿着华服,用最正宗的贵族礼仪跪在了父亲面前,行礼之后说道:“父亲,我要去泗上求学。”


第一百零八章 新生(下)
  西门豹并没有因为儿子要去泗上求学这件事而诧异,既然这一年发生了很多的故事,那么既然作出了这样的选择,只怕已经是心坚如铁。
  亦或许此时未必心坚如铁,只是一团泥。但最终会在泗上被烧成坚硬的陶、温润的瓷。
  西门豹没有多说一些别离之词,而是问道:“昔年吴起求学的时候,曾言:不为卿相,誓不返乡。你这样离开,难道要说些类似的话吗?譬若说,天下不利,誓不返乡?”
  “我今年已经六十又二,天下大利就算墨家说的都对,少说也要几十年时间。我想知道,当我丧礼的那一天,是不是要提前告诉你的兄长,让他不需要等你回来呢?”
  吴起的故事在魏国的贵族之中人人知晓,这一番言辞西门豹说的毫不悲凉,只是想要问问。
  西门彘躬身道:“父亲,墨者也是人。墨家兼爱,是说要像爱自己那样去爱别人。我如果不知道怎么爱自己、不知道怎么爱自己的父亲,又怎么能够去兼爱天下其余的人呢?”
  “只是……可能,我会用我所信奉的义、俗和礼,去爱您。”
  “曾有支持厚葬的人问过墨子,厚葬久丧,果非天道,说夫胡说中国之君子,为而不已,操而不择哉?”
  “说如果厚葬服丧这样的事,不是天道天意,那么为什么中国的君子都要选择呢?因为中国的君子都选择,所以这一定是天道。”
  “可墨子说,楚之南的啖人国双亲死了要把头割掉再葬、义渠国人死之后,举火而焚。这不过都是习惯罢了,墨家认为厚葬、服丧三年这些礼,不是天道,只是习惯习俗,应该移风易俗。”
  说到这,西门彘见父亲似乎要说点什么,急忙道:“正如您当年治河伯娶妻。如果按照那些人的道理,为什么河伯娶妻很多人都要参与呢?那么这一定是正确的,所以不能够废除。道理不是这样讲的。”
  “可您也一样废除了,而且还下了法令,严惩河伯娶妻之事。这也是一种移风易俗,其实和厚葬、节葬;丧三年丧三日,并无区别。”
  “墨家之义,认为服丧三年是害天下的礼,是要废除的。墨子去世,其弟子只服丧三日,因为剩下的时间可以省下来做利天下的事。即便农夫,三年服丧,不能稼穑;即便百工,三年服丧,不能制器;这都是害天下的礼仪,应当移风易俗。”
  “所以,到时候我会回来,但我希望您能够知道,我服丧三日,亦是爱您。”
  此时的人,并不讳言生死,这也并不是诅咒。
  西门豹放声大笑,没有再多的表示,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斥责,而是挥挥手道:“如此,那就去吧。”
  西门彘再拜,退走。
  出了宅院,西门彘绕开街上开始纷乱起来的人群,以为官吏已经知会民众,在城门附近集合,准备出征。
  与吴起在西河的募兵制不同,西门豹在邺地实行的还是寓兵于农的政策,民众平日耕作生产,按时参加一定的军事训练,一旦战争开启,立刻征召民众服役。
  这是邺地的第二次大规模征召,只是这一次和上一次的情况已经截然不同。
  前去墨家据点的路上,西门彘在街头听到了很多关于出征的牢骚和不满,他笑了笑,便转入了远处的街巷。
  叩开那扇他经常出入的门,西门彘脱下了自己的华服长袍,露出了里面如今在底层很是流行的、因为织布技术进步而布匹宽大导致裁剪变化的、棉布的、一种源于泗上墨家的平民服饰。
  身上的贵族华服并不沉重,相反其实重量很轻盈,可是当他脱去的时候,仿佛是卸去了一个千钧的重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走进那扇经常听讲的门,断指的中年人冲他笑了笑致意,然后继续和在那里跪坐听讲的年轻人讲着一些东西。
  西门彘安静地走到边角一处空地跪坐下,等待结束后,中年人冲他招了招手,西门彘凑了过去。
  “你准备好了?你要知道,你踏出这一步,意味着什么?”
  西门彘点点头,并无半点犹豫说道:“是的,我知道。这意味着,我的贵族血统全无意义,在泗上只是天下人之一;这意味着我的恻隐之心,在泗上并不是与众不同;这意味着我可能要从最普通的事做起,因为我是新生之人。”
  中年人笑道:“看来你准备好了。后悔是将来的事,不是现在的事。至少,你现在准备好了。”
  “明日一早,会有商队的马车,和你一样的几个人要一同前往泗上。”
  “今天下午,我要带你们去看一些事。”
  西门彘没有问要去看什么,只是点头。
  这一年,他看了许多的事,完全猜不到这一次要看什么。
  他这一年看了农人的苦、百工的累、商人的怨,看得太多,便有所悟。
  至于有什么事,是非要在离开邺地之前的最后一个下午去看的,他却猜不到。
  等到下午,西门彘和几个人一同,跟在那个断指的中年人身后,走到了邺城的城门附近。
  西门彘有些疑惑地看了中年人一眼,这一处城门前的空地,正是征召民众以集结的地方。
  因为他的父亲西门豹穿着一身戎装,正在城门前矗立的一处大鼓之旁,在那里集结着私兵甲士,而许多邺地的民众也已经聚集在了空地上。
  这是西门豹治邺以来,第二次大规模征召民众。
  第一次征召,还是在文侯在世的时候,有人散播传言,说西门豹并不适合当郡守,没有盘剥民众以致府库空虚。
  邺地险要,正是扼住赵国咽喉的重地,文侯不能不察,便来此查看。
  西门豹便在城门前击鼓,三鼓未尽,民众尽数集结,各备粮食,爹娘欢送,以为郡守效死。
  文侯始知西门豹“寓兵于农、藏粮于民”的政策,又见民心可用,这才放心。
  历史上西门豹在邺地的名望极高,哪怕后来数百年后汉王朝建立,因为西门豹规划的水渠阻挡了御道,决定将三条支流合并只留其一。
  然而民众却根本不听当地官吏的话,认为邺地只有一个郡守,那就是数百年前的西门豹,而这些沟渠正是西门豹规划的,他们不会同意更改,最终当地也不得不采取变更御道的方式,没有激起民众的不满。
  从西门豹治邺以来,也就最开始“民不可与虑始”的时候被民众所怨恨过,之后漳河得到了治理、铁器和新的种植技术良种传入之后,邺地的水浇地使得邺地的百姓愈发富庶,民众对于西门豹的尊重也甚。
  如今许多年过去,邺地比起从前更加的富庶,按说民众对于西门豹的尊重会比从前更甚。
  可这一次击鼓,却有些不一样。
  上一次是爷娘相送,愿为郡守效死,各携粮食,奋声呼号。
  可这一次,却是人群默默,松散不齐,多有沉默不语,亦多有唉声叹气,或有嘴里念叨有词多言不满者。
  后世有言,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
  西门豹自有雷霆手段,懂得张弛之术,虽然轻薄徭役,但是当年治河伯二话不说就将河伯扔入水中,之后又要移风易俗,自然是法令严明。
  他做邺守,既是地方长官,也是军事长官,寓兵于农每年操训,军令也自严明。
  这一点西门彘知道的很清楚,现实散播消息,一旦击鼓,三次未至的就要处以惩罚,并非是那种滥好乡愿之德。
  这一次编户在内的农兵人虽然都到了,可是气势却是远远不如从前,并无之前那种“原为郡守效死战”的激荡。
  西门彘在人群之外,发现西门豹背着手在城门大鼓之前踱步,他知道那是父亲在紧张和气愤的时候才会有的动作,心想……这倒是也可以理解。
  民众聚集,军心不振,唉声叹气怨怼之色满脸,这如何能战?
  西门彘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可是看到西门豹走到了人群之前,询问道:“众位父老,十余年前此鼓双响,众人皆携兵持粮而至。”
  “今日站在这里的,依旧是我,为什么你们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众人不答,西门彘心想,只怕父亲也知晓如今民众并不愿意打仗,尤其是三晋曾为同盟,如今又是为了赵公子之争,民众如何愿意?
  只是十余年前,也是打仗,也要流血,也要死人,缘何民众那时候会持兵携粮而从呢?
  他又想,今日叫他来这里看一些东西,难道就是要看这些民众的吗?
  这时候西门豹又问道:“我做邺守,家无衣帛之妾,厩无食粟之马,府无金玉。比之那些贪腐谋私的官长,难道不是值得称赞的吗?”
  这是实话,众人纷纷道:“是值得称赞的。”
  西门豹又问道:“我做邺守,轻摇薄役,兴修水利,少收贡税,藏粮于民。使得百姓富足、人民安康,漳水之利,灌溉万顷。使得民无衣食之忧。难道,这些你们都忘了吗?”
  这也是实话,众人也纷纷道:“并没有忘记。”
  西门豹叹息道:“我为郡守,已经做到了极致。现在,君侯需要你们的力量,难道你们只能够享受我说的那一切,却不能够为我而战、为国而战吗?十余年前,你们愿为效死,十余年后,难道是我西门豹变了吗?”
  众人也道:“您并没有变化。”
  西门豹喝问道:“那今日又是为何垂头丧气?你们可有人愿意回答我?”
  他连问了三声,并没有人站出来,不少人逃避着西门豹的目光,眼中躲闪,似乎有些羞愧。
  这种羞愧之下,也有人站出来道:“是我们错了,您这样的邺守,是值得我们效死的。”
  可即便有人这样说,大部分人还是垂头丧气,并没有激起众人的怒吼。
  西门豹大声问道:“谁能站出来,说说今日为何?”
  人群中终于走出来一人,冲着西门豹行礼后道:“请让我为您回答。但请您赦免我可能的罪过。”
  西门豹点头,那人道:“有善饲牧者,养猪。”
  “每日清晨,饲牧者便去割草,回来后加入地瓜叶、玉米粒熬煮,然后喂食为那些猪。”
  “中午的时候,饲牧者会清理一下猪舍,将粪便清扫干净。”
  “晚上的时候,又要点燃艾草,熏呛那些让人厌烦的蚊虫。”
  “等到冬月,猪正肥。于是饲牧者想要杀猪,便提着刀走入猪舍。猪舍的那些猪四散跑开。”
  “私牧者便问:你们为什么要跑呢?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吗?”
  “一头猪便道:您做的太好了,可您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杀猪吗?所以,您要让我们因为感念您做的很好,便不逃走,让您杀死吗?”
  这人刚刚说完,西门豹脸色一变,怒道:“这都是墨家的祸乱天下之言!如今战国林立,你们非攻,不攻赵国,难道赵国就不会来打魏国吗?那么,你们作为魏人,难道不该站出来保卫魏国吗?”
  刚才说话那人看着西门豹,叹息道:“这是王公贵族的魏国,不是我们的魏国。您是好人,也是好的邺守,可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攻打赵国。”
  “军令严苛,不能违背,我们因此站在这里,来做士卒为了您和君侯贵族的魏国。可是,您还要求我们气势如聂政刺秦那样的白虹贯日,为愿效死……这难道不像是饲牧者希望那些猪舍的猪都不跑开一样吗?”
  “我们会遵守军令。但是,您不要问我们为什么气势不盛。”
  西门豹哈哈大笑道:“墨家利己为仁之言,果然祸乱人心!既说利己,难道赵人打过来后,会有邺守做的比我还好吗?到时候换上一个贪腐的邺守,或是成为贵族的封地,到时候你们难道不会后悔吗?”
  说话那人道:“墨家说:建设国都立正长也,非高其爵,厚其禄,富贵佚而错之也。将此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也。”
  “原本,设立的诸侯、大夫、郡守,并不是为了让他们享受厚禄和淫奢的生活。而是为了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也。”
  “您做邺守,您的义务就是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我们感激您,曾经是因为您做了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的事。那时候愿意为之效死,那是因为我们并不知道,原来建设国都立正长也,非高其爵,厚其禄,富贵佚而错之也。将此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也。”
  “现在我们知道了。这本该是分内的事,如今说出去却可以让人感恩戴德,难道这不是天下病了吗?”
  “所以,我们会遵守您的军令,但是却不会如同十几年前那样,出于感恩之心而为魏效死。”
  “您说赵国可能会派来贪腐的邺守,但也可能派来不贪腐的邺守。这一切并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您是个很好的邺守,但是这并不是让我们可以为君侯效死的理由啊。”
  “我们尊从您的军令,您还想怎么样呢?”
  “难道非要让我们每个人都袒露上身,高呼大魏万岁而求死战吗?这难道是可以做的吗?”
  “那些刚才站出来的人,不过是感念您的恩情,觉得您很好,不为您死对不起您。可我却想活着,君侯会觉得让我去死而感觉到羞愧吗?”
  西门彘在远处听着这些话,叹息一声。
  旁边的断指的中年人笑着问道:“在你看来,他们是比之前懦弱了吧?”
  西门彘摇摇头道:“不,他们比之前更加勇敢。能够敢于捍卫自己的利,这是最大的勇敢,而十余年前他们并没有这样的勇敢。他们不是懦弱,而是更加勇敢。”
  “等到他们需要保卫他们所愿意保卫的事物时,九州诸夏,遍布勇士。”
  “便如兼爱。兼爱是像爱自己那样去爱别人,连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去爱,又怎么能够知道怎么去爱别人呢?”
  “连自己的利都不知道去捍卫保护,又怎么能够指望他们拼死去捍卫别人的利呢?”
  “连为自己的利出声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能够指望他们能够为别人效死?”
  “那个人说的对,这不是他们的魏国。这是君侯贵族的魏国。”
  “以墨家之义,九州之内俱是天下人,没有什么秦楚赵韩魏齐人之分。”
  “昔季文子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之族,不过氏族。姬姓与芈姓,自然不同心。又言:同姓同心,同心同德,同德同志……到头来这天下不过是赵氏、魏氏、赢氏、韩氏、田氏、熊氏之争,可不正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若天下人,多无姓。魏氏、赵氏之争,与他们无姓者何干?缘何效死?姓不同则志不同,无姓与诸氏,岂能同志?”
  说完,他想了想,看着那些因为这一次征召而唉声叹气的民众,深吸一口气道:“他们和我一样,如获新生。之前或许是猪羊,而现在他们想要当人了。”
  他将目光转向人群,想继续听听父亲会说什么。
  那中年人拍拍西门彘的肩膀道:“走吧,你已经看到了我想让你看到的东西。你说的没错,他们现在想当人了。”
  说罢,起身走开,再不管城门之前的一切。
  西门彘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父亲,也最后看了一眼那些会服从军令但却不太可能为之效死的民众,笑了笑,也不知道冲着谁点点头,亦或是冲着所有人点了点头。
  便回过身,跟着那中年人一同离开。


第一百零九章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上)
  泗上在南,邯郸在北。
  西门彘离开邺地南下泗上后不久,邺地的农兵终于还是集结起来,开赴赵地,以为魏侯的霸业而奋战。
  此时的邯郸,还不是赵国的都城,但却已然成为赵国数一数二的繁华都市。
  这个曾被那些叛墨斥之为“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人皆求利不以为耻”的都市,这个本地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弹着琴瑟,舞动长袖,踩着轻便舞鞋,用眼挑逗,用心勾引,出外不远千里,不择年老年少,招来男人,为财利而奔忙”的地方,如今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压抑态势。
  这里是原本的公子章、如今的赵侯的根基之地,也是他想要让赵国变法图强的基石。
  这里是如今赵侯借以抵挡魏国干涉、筹措军饷粮食兵器、为将来变革迁都避开那些根深蒂固的旧贵族的基础。
  借助墨家的力量,聘用墨家的技术人才重新修筑的邯郸城,到底有多么坚固,总需要经过战火的考验才能知道,否则一切都是猜测,一切都是停留在纸面上的“行墙体系、交叉角正面”这些墨家弄出的守城理论。
  魏国发兵援助公子朝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邯郸,也早已经传到了中牟。
  在邯郸多日的胡非子如今主持着邯郸附近的墨家活动。
  作为墨家的高层,胡非子很清楚自己来邯郸的目的,不久前泗上那边传来的信件也说的很清楚。
  就是要“乱晋而救泗”,赵国之事魏国不可不管,那么泗上那边就可以腾出手来做许多原本碍于魏国可能干涉而不能做的事。
  从公子朝起兵以来,赵侯做公子时的中庶子已经多次前来拜访胡非子,希望墨家能够帮助守城。
  守城之术,墨家原本无双。火药、几何与守城术的结合,也正是墨家搞出来的,邯郸城的修筑也是聘用的墨家那边的人才,赵侯希望能够借助墨家的力量守住邯郸。
  邯郸守不住,赵侯就失去了根基。赵侯失去了根基,此时还在观望的一些贵族便很可能投靠公子朝,产生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但是,都城那边因为刚刚继位,事情太多,还有病死的上一任赵侯的葬礼也需要公子章主持。公子章不可能前来邯郸,便只能派出亲信中庶子出面。
  中庶子第一次来的时候,请求的理由是:赵侯为公子时,与墨家一向交好,切也学习墨家的天志学识,而公子朝多谤墨家,所以请墨家给赵侯以援助。
  胡非子拒绝,说,这不是墨家可以帮忙的理由,请您回去。
  第二次,中庶子的理由是:公子章已经继位,而公子朝作乱,使得赵国混乱,所以请求墨家帮助平定叛乱。
  胡非子再次拒绝,说,这不是墨家可以帮忙的理由,请您回去。
  如是四次,皆不松口。
  今日已经是第五次,这一次中庶子终于换了一个说法,说道:尚贤而任,不论血统亲疏,以选拔出来有才能的人成为官吏,使得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欲破井田、私授土地、使得人民有土地可以劳作、有食物可以果腹、有衣衫可以避寒……这是赵侯想要去做的;而公子朝所反对的。赵侯欲利赵国之民,公子朝欲害赵国之民,所以请求墨家予以援助。
  胡非子始言:善,可以助矣。然守邯郸,需赖民众之力,此言请布告于民,邯郸始可守。
  中庶子这才喜极而退,胡非子便传墨家之令,征召为墨家服役的赵地墨者,除在高柳防卫草原的之外,齐聚邯郸。
  其中便有墨者询问胡非子,问道:“王公贵族之言,不可以信。昔年子墨子欲中原弭兵,楚人势弱,于是盟誓。一旦韩侯赵侯薨,楚便弃盟。”
  “今日邯郸事,公子章危矣,于是答允。难道,这就是可以相信的吗?赵地并无泗上之法约束君侯,那么他若将来反悔也没有可以惩罚和约束他的办法,依旧法自君出、一言为法。”
  “若不制法而约君侯、众义而民为神主,私以为,以道义而论,公子章与公子朝,若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五十步与百步,并无区别。”
  墨家内部如今不乏这样激进的人物,要么要制定法度约束君王,要么就要让民众参与政治,总想着一蹴而就,认为除此之外的君侯承诺都是换汤不换药。
  这种想法无疑是正确的,所说的也是事实,但对于墨家而言,此时赵国的内乱、魏赵的翻脸是必须的。
  这就正如墨家内部的巨子要掌握大义,就像是原本历史上墨家全灭于阳城的那件事一样,徐弱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当时作为巨子的孟胜需要用符合墨家之义的道理说服徐弱,徐弱才请以先死。
  墨家有大义、天志、规矩在头顶,又走的是“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的民主集中之制。
  这其中的精髓,就在于需要墨者明白“义”,从而有自己的判断,自己的规矩来衡量,从而举选出巨子悟害。
  不是绝对的“君主制”,上面说什么,下面就必须要遵守。
  上面说什么,必须要符合规矩、天志、大义,下面才能够决定是否可以尊从,否则就会集体抵制。
  此时这名激进的墨者所说的话,胡非子必须要作出解答,于是他道:“你说的对,但举的例子并不恰当。若以战喻,这是填然鼓之、笛号皆鸣,有人进战五十步,有人原地不动的区别。”
  “以赵国论,若公子章真的能够实行这样的政策,难道赵国的民众不能够得利吗?若是能,那么相对于现在,怎么能够说这是退五十步呢?你只是与墨家之义中的君臣人民的关系来考虑赵国,所以才会得出退五十步的想法。”
  “但此时,我墨家并无能力使得赵国实行那样的政治、赵国的民众也没有完全醒悟而有实行那样的政治的心思,这种情况下,难道不应该与现在做比较吗?”
  “凡是若做比较,必要相对而言。要选对相对的事物。”
  “譬如如今一个跛子和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人赛跑,你说,这都没有善于奔跑的列御寇跑得快,这是对的。但你说,这个跛子和失去的腿的人跑的一样快,因为他们都没有列御寇跑得快,所以他们跑的一样快,这是对的吗?”
  那墨者醒悟,知道自己在逻辑辩论上犯了错误,于是低头道:“你的对的。可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公子章言出即行、真的去做这个推论之上的。如果他不去做呢?”
  胡非子点点头,表示并不排除这种可能。
  实际上,这种可能性极大,墨家的思想相对于时代而言,过于激进,这是哪一个君主都不可能全盘接受的。
  只不过墨家的一些东西,确实可以富国强兵,所以一些君主又不得不和墨家合作。
  国富民强,这只是墨家用以利天下的第一步,最终要解决的是“国富”中的国,是谁人的国的问题,这个最终目的便是君主不可能接受的。
  这一点胡非子很清楚,作为墨家的高层,作为在会议中被适说服的那些人,他很清楚现在墨家在楚国现在的处境和活动,就是源于墨家高层对于王公贵族没有丝毫的信任。
  而在赵地,其实论起来,虽然他面对公子章的中庶子之前拒绝,颇为拿捏,可事实上真要是到了最后也没人来请求,胡非子恐怕还得主动去找赵侯。
  无他,源于墨家的“乱晋救泗”之策。
  这一次墨家要做的,既不想“雪中送炭”,更遑论“锦上添花”,而是要做“趁火打劫”。
  这是针对于现在。
  而针对于未来,赵国不比泗上,也不能和费国的局面相提并论,所以不可能一步到位,直接达成费国那样民众革命的局面,这就需要用漫长的过程来施加影响。
  每一步,都是朝着一个既定的目标前进,可能有时候只能走一步,但却不能因为仅仅是一步便不走。
  正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赵侯如今也必然有求于墨家,因为这一次的情况比原本历史上严重的多,表面上看上去是赵国的公子之争,实际上牵扯到了时代波涛之下的变革和守旧、集权与分封的争斗。
  铁器牛耕火药的传播,开始更加剧烈地瓦解分封建制的基础。
  墨家的种种学说,火上浇油地引动了贵族、士人、君主、平民之间的矛盾。
  墨家的宣传中,很明确地指出了贵族和君主之间的矛盾,使得这些原本作为贵族之间不传之秘的内容传遍了天下,也让那些“浑浑噩噩”只靠自己的阶级本能行事的贵族们清醒过来,开始做好反对集权反对君主的准备,大规模的反叛如火如荼。
  捧杀宣传之下,赵侯骑虎难下;这十余年广泛的讲学宣传,也使得平民阶层逐渐崛起成为一股重要的力量,这也算是对赵侯的一种诱惑。
  这种局面下,反叛四起,提防公子章上位的贵族极多、支持公子章上位的群臣不少,整个赵国都乱了起来。
  墨家在邯郸,如同飘荡的芦苇絮在河滩扎根,很快遍布难以清除。赵侯不是不想清除,而是没有那个能力。
  基层的控制力、组织能力、舆论宣传的能力、人才的凝聚力、技术的先进性、和稼穑百工之间的信任关系……哪一点都不如墨家,有些基层的事,不是赵侯想管就能管的。
  再者,墨家和商人的关系密切,邯郸又有黄河以北最大的冶铁作坊群,其中还有万余名冶铁之工,再加上高柳那里的一支守卫边塞以利天下的强军,这都是赵侯认为可以借助的力量。
  泗上给予胡非子的信中,说明白了赵国的局势、让胡非子提防激进、又不能让在赵国的墨者背弃墨家之义成为赵国的墨者,同时明确地提出了要“趁火打劫”的策略,要在赵侯最难的时候达成某种盟约,为将来的事做准备。
  这考验的,便是胡非子的能力,要做到不左不激进、又要做到不右不投降,更要明确把握方向:不要扩大魏国人民和赵国人民之间的矛盾,而是要把矛头指向发动战争的王公贵族……


最后一个名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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