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岁月无情天下焕(一)


  孟渚泽会盟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周安王九年,西元三九三年。
  这三年天下出了很多事,死了很多人,打了很多仗。
  可是日仍升落、月依盈亏。
  岁月变幻对人最是无情。
  越地,邗沟,这条当年为了争霸而挖掘的运河,如今匆忙无比,舟船相竞,沟通大江淮水。
  前面三十里,便是广陵城。
  一艘船上,一老者坐在船头,手中拿着一物,黄铜铸成,看似如一根直木,两面镶嵌着昂贵的水晶,这正是去年墨家才制出的千里镜。
  老者时不时举起来看一看,脸上露出诸多笑容,不时点头。
  旁边侍立着一个约三十岁的青年人,连声道:“巨子,这东西看多远容易眼晕,还是不要多看的好。”
  说话的,正是适。而被他称之为巨子的那位,自然是墨子。
  墨子却没有收回千里镜,笑道:“长桑君说我熬不过今年年末。人固有一死,我已看到了利天下的曙光,便不怕死。既不怕死,又何怕眼晕?”
  适的身后,还站着五名持剑的壮汉,正是当初约适的十三剑之五,如今在墨家众都已身居高位,但这一次墨子说自己临死之前最后出游,还是要这些人跟随陪伴。
  除了这一艘船外,后面还有几艘船,上面跟着不少墨家的人物。
  墨子固然说的不在意,可在场的诸人都黯然神伤,长桑君医术无双,他既说巨子已经熬不过今年,那恐怕真的熬不过了。
  墨子把玩着千里镜,叹息一声道:“这东西真好啊。只可惜看不到月亮,只能模模糊糊。”
  适连声道:“先生再努力活上几年,正在磨制,工匠愈发娴熟……”
  墨子大笑道:“熬不到啦!熬不到啦!”
  “当年我最想要看到的三件事,如今已经看到了一个半。索卢参至今还没消息,但是派人送回来几匹西方的良马,确实神骏,加以改良,即可助耕,又可作战。”
  “随巢带队从极北之地返回,天下震动,证明别家至少错了,咱们关于天地的说法可能是对的,这就够了。”
  “我从二十岁想要利天下,如今七十有余,我真的想再多活几年啊,可惜活不到了。”
  船上众人闻言神伤,不少弟子堕泪轻泣。
  眼看着舟船经过,不少弟子为了让先生更开心一点,指着远处过去的一艘船道:“那是咱们的船,是从陵阳运送铜锭的。”
  “还有那艘,那是从海阳运送蔗糖和盐的。楚地云梦有甘蔗,咱们榨为糖霜。又在海阳煮盐。这都是大利天下的举措,现在一些富庶的农夫也能够在午后喝上一壶泡了‘茶’的糖水,盐也足够用了……”
  墨子只是不住地点头,说道:“好!好!好啊……”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适和旁边的人急忙扶住,墨子看着船头破开波浪,盯着水看了许久,怅然道:“老聃言,智者乐,水。”
  “智者之乐,就像流水一样,阅尽世间万物、悠然、淡泊。以他的说法来看,我可算不得智者,越是阅尽了世间万物,反而不悠然、不淡泊,反倒是越发想着持剑以利天下!”
  众人不言,知道先生的脾气和地位,早已不在意别家的看法,他已自成一家,自有自己的规矩,从不逾越的不是旧的制度,而是那颗“志为天下芬”之心。
  墨子看了许久,冲着身后一人道:“高何,你去后面,取来我这几年写的一些东西。”
  高何闻言,急忙向后,拿出了一个巨大的木匣。
  这木匣若是装竹简,可能不过万字。可若是装的都是草帛纸张装订而成的书,恐怕得有数百万字不止。
  船上只有两个人知道这里面写了什么。
  墨子和适。
  实际上,里面装的都是空白的装订好的纸张,每隔几页就有墨子的签名和印章,而里面其实空无一字。
  这一次死前出游前,墨子和适密谈了一番,告诉了适这件事。
  等到高何将这个木匣拿来后,墨子叫船上的墨家高层都过来,说道:“这是这些年,我研究的天志之学。”
  “里面没有制政、人事、以及对墨家将来如何走的看法。有的,只是关于九数几何、日月星辰、稼穑百工的想法。”
  “你们可记住了?”
  众人都道:“记住了。”
  墨子又问:“若是有人从这里面,说我墨翟写了一些人事政治的安排,你们以为如何?”
  那些人均道:“必为诳语。不可信。又篡巨子之言,当诛!”
  墨子点头,看了看唯一知道真相的适,说道:“这些天志之学,适是最能领悟的。别人都差一些。这些东西,就交于适吧。日后,整理好一篇,就发出一篇,以全我墨家之学。”
  适明白,墨子相信他关于天地万物的看法,也明白墨子知道自己在墨家的地位,所以在临死之前,希望最后再为天下做一点事。
  他也问过适,如果让他的学问都署以墨翟的名字,适是否愿意?适正求之不得,连声说自己不求名,若为利天下,此事必以当之,绝无二话。
  墨子之前说的那番话,也实在约束适。墨家内部有派系,有争执,有争端,甚至也有许多格格不入的派别。
  适在三年前的大聚中,墨子退巨子之位,禽滑厘为巨子,适挤走了魏越,成为了最年轻的七悟害。
  墨子不希望留下什么东西,让适借此发挥,他不是不信任适,而是不希望有任何的可能。
  所以他说,这里面没有关于人事和政治的任何看法,有的只是冷冰冰的“定理”,解释客观世界的学识。
  这一点,墨子始终觉得适知道的,远比他表现出来的多,而墨子清楚自己作为墨家的创始人,有些东西是他写的和适写的,对于后世的意义完全不同。
  适伸出双手接过那个木匣,墨子又在众人面前叮嘱道:“这些东西,整理起来很慢。不要着急。而且,我写的东西,始终不如适这个做过宣义部部首的更加容易让民众看懂……适要做的,就是用多数人能看懂的文字,将这一切整理出来。”
  适低头道:“谨尊先生之命。必不敢忘。”
  墨子摆摆手道:“收起来吧。这几日不谈政事,只是看看风景,看看这些年的变化,看看咱们利天下到底利了多少。前面还有多远能到广陵?”
  高何在旁道:“傍晚之前必到。”
  墨子笑道:“那就在广陵休息一日。”
  傍晚时分,斜阳映红了江水,一行人下了船,早有人在这里迎接等待。
  一辆马车,墨子乘坐,其余人骑马,沿着路途来到广陵城下。
  这里是越地,可不远处就是墨家占据的海阳,墨家渗透甚多,已然和在泗上相差无几。
  入了城,很容易看到了墨家在这里的据点。
  红砖制成的房屋,镶嵌着几块初来时极为轰动、现在城内诸人都已习以为常的淡绿色的璆琳窗,墨家称之为玻璃。
  在这旁边,是一处酒肆,旁边摆着一块木板,每隔一阵就有墨者在这里讲学教字。木板上,还留着上回教字留下的痕迹,并没有擦拭干净,隐约可以看到写的是几个简单的“米”、“盐”、“糖”等字。
  夕阳照射在玻璃上,有些晃眼,墨子以手挡住双眼,转身问道:“适,你说,二百年……够不够天下人都能用的上玻璃以替代窗纸?”
  适笑了笑,说道:“应该会吧?上个月先生不是去湖上小岛的玻璃作坊看过嘛?其实吧……还好,就是所需要的海藻灰,有些难弄。”
  那小岛就在沛泽之中,都是墨家的一些机密作坊,防卫极为严格。
  墨子倒是知道,这海藻灰乃是制作玻璃的必备之物,墨家除了自己有作坊之外,还在海边收购,越地海边已经有了一些专门制作这些东西的作坊。
  有的则是越国的贵族直接以自己封地的农奴作为作坊工人,因为这几年粮食越发不值钱,而墨家的各种奢侈品货物又层出不穷,越国贵族靠原本封地的那点收入,实在是难以维持奢侈的生活。
  别人有玻璃,自己也总得弄个吧,这东西亮堂堂的,住着也舒坦。
  别人有瓷器,自己也总得弄些吧,要不然太过折损自己的贵族气度。
  别人的私兵有火枪、铁剑,自己也总得买些吧,要不然实力不济,说话就没有力量。
  别人有铁锅、镜子、棉布,自己也总得有……
  可是只靠封地禄田的那点收入,粮食越来越便宜,墨家又不收粮食,只要钱,想要维持这样的生活,那就不得不开动脑筋。
  有学海阳那里,用自己的农奴种植甘蔗的;有在海边开办煮草灰作坊的;也有在自己的封地内种植棉花的……
  虽然人数不多,但至少已经有人这样做了。
  墨子看了看适,询问道:“你不是说,这藻灰可以用木炭、胆矾汁还有盐做出来吗?还有那胆矾水,不也是可以用硫磺什么的烧出来吗?”
  适嘿嘿笑道:“天下风云变动,先生说要权衡大利小利,只怕我没这心思在这些事上。不过我的那些弟子们逐渐长大了,他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再过几年,他们在这些事上就能独当一面了……到时候再说。若是真成了,二百年或许真可能。”
  “先生也不必担心这个。只要咱们墨家的天志之学流传下去,就算他们不行,后面总有人可以的。所以当初我说,先生走入草帛之中,化身万千,就是为了这些事啊。”
  墨子叹息一声道:“我急啊……我这马上要死了,反倒是性子比以前更急了。看到玻璃,我急,想让天下万民都能用得上;看到糖,我急,想让天下万民都能吃得上;看到铁,我急,想让天下万民都买的上……我什么都急啊,你不懂这将死之时,眼看着这一切就在眼前,却不能看到更多人受益的心情……”


第四零一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二)
  适搀起墨子,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承载这些阅遍天下沧桑的沉重。
  他的肩膀,有些扛不住。
  其余人先进了酒肆,墨子和适走在后面,忽然说道:“仲尼曾言: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你说,百姓为何要称赞他?是因为他让天下这件事呢?还是因为最后的结果证明姬昌使百姓得利呢?”
  适沉声道:“是使得百姓得利,所以才民无得而称焉。若最后文王不仁不义,竟是夏桀商纣那样的君主,恐怕百姓要咒骂泰伯为何让位了。”
  墨子点点头道:“是啊,所以墨家要功利,要讲结果。我还是那句话,当年楚国白公之乱,王子闾非要学泰伯让位。他倒是被那些儒生称之为‘仁’了,可楚国的百姓怎么办?所以我说,他算个屁的仁。自己求了个仁名,不管天下事,又有何用?墨家不要这样的仁。”
  适知道墨子在提醒他,说起泰伯这件事,其实墨子说的还是他自己和适之间的事。
  适的上位,固然有他自我努力的结果,但三年前墨子放弃巨子之位,让禽滑厘做巨子,空出来一个七悟害的名额以至让适递补,这也极为重要。
  泰伯觉得,姬昌贤才,于是出逃,断发纹身,绝誓自己不会再染指侯位。
  墨子用这个故事,是想让适明白,到最后承担这一切的、评价这一切的,到底还是天下的百姓是否得利。
  到时候百姓是会称赞墨翟识人?还是会悔恨不已地觉得墨翟那一次让位让适递补七悟害是错?
  墨家讲功利,墨家也杀人,现在已经有颇多“不仁”之名。彭城叛乱,杀;泗上叛乱,杀……已经开始有人揪着墨家这两次杀戮指责墨家不仁。似乎在一些“君子”眼中,墨家就应该放开手,让别人杀,然后赚取几滴同情的眼泪,混一个“仁”的评价,可墨子不想要这些。
  墨子朝前走了几步,忽而又道:“年轻的时候,我见过曾参。他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其实这话很好,只是在于儒生的仁,与我们墨家的仁,不是一样的。”
  “于内外而分,仲尼说,仁、爱人。我说,仁,爱。仁和义,都是内。感受到爱、感受到利,这才是外。既是内,仁为己任,这就没有评价的标准。况且,爱利统一,让人感受到利,才是可以评价的标准。”
  “仲尼又说,克己复礼为仁。若以这个标准,那么士应该以克己复礼为己任,死而后已?”
  “任重道远,死而后已。这是很好的。但关键,是以什么为己任,从而死而后已?”
  “我说,要以义为己任,死而后已。那么义有百千,义利统一,有人说我这么做会让天下人得利、有人说我那么做会让天下人得利……千人千义,归到后来,还是以我墨家之三表来查看。”
  “天下贫则从事乎富之乎?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乎?众而乱则从事乎治之乎?”
  说到此三表,墨子微笑道:“以现在来看,我们墨家的路,是对的。所以,为此义,当死而后已。”
  适刚要点头表示自己会牢记,墨子又叹息道:“只是这三件事做完,是不是就可以了呢?”
  “我说,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
  “当天下的财富总和提升、当天下的人口提升、当天下大定之后……民之三患,就是我们墨家要去做的了。”
  “天下富,不代表人人富足。你说的财富总和、国富之论,那是对的。但是,当天下的富足足够到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食的时候,也别忘了做这件事。”
  “总之,事有先后。先使天下富、人民众、定于一。再解决天下所有人的‘三患’。”
  “后者比前者更难,你也不要忘记。若将来有一日,众人只记得前者,你记得提醒他们,尚有三患。若提醒不得……你就出走墨家,自成一家之言!我不怪你。”
  “当初我留十三剑来约束你,到最后却也只能要你来约束将来……你不要把这当成巨子的谈话。就当成……当成一个先生,对弟子的谈话吧。”
  或许是墨子经过越地,看到了那些转型的禄田上劳作的农奴;或许是墨子经过越地,看到了海边那些煮草灰的作坊……财富的总和,是增加的,可是那些以往不曾有的苦难也出现了。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只是隐约地看到了这一切,本能地觉察到了一种不安和危险,于是说了这番话。
  他老了,也累了,更是已经无法再有几十年的时间,想出这一切的本源了。
  适看着墨子,终于用一种极为平淡而平静的语气道:“弟子记下了。”
  墨子微笑,说道:“那就不说了,去吃饭吧,我饥困了。”
  走进酒肆,店主早已预备好了一间上桌。店铺是墨家的,店主是越地的,但不是墨者。
  墨家出钱建造了这些店铺,一则是为了墨家有个落脚点,二则是为了宣传。店铺的主人每年缴纳一定的租金,广陵位置极佳,因而每年也能赚取不少。
  店铺自然是有铁锅的,也有植物油,还有糖、辣椒之类的调味品。
  但墨子坐了一会,忽然笑道:“就来一份豆浆、豆腐和麦饼吧。我记得,适,那是你刚入墨家的时候,让我吃的第一顿饭,是吧?”
  短短的一句话,转圜了十余年的时光。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适也笑了起来,说道:“是啊,是的。当时还听说,墨家自苦以极,我还想了个理由,让您吃呢。”
  墨子也大笑道:“只可惜我没那么迂腐。你那顿饭,做起来花了一个时辰,可想理由怕是花了一天啊。”
  “那时候,我就想,将来大家一定会很喜欢你。说不准,以后你可以接任市贾豚的事。谁能想,一晃十余年,原来你不止会吃、也不止会让咱们这些没钱以至于不得不自苦以极的墨者吃的越来越好。”
  一桌人都笑,店家急忙出去准备。
  桌上的人,十余年前都在商丘吃过那顿豆浆和麦饼,回忆起那时候巨子虽老也依旧矍铄,再看现在,笑过之后不免心伤。
  十余年的时间,墨家变了很多,只是那份志为天下芬的执念一直没变。围坐的人,有不同的派别,可这派别之争,仍旧只是“义”的理解不同,却从不是不义。
  ……
  墨家众人在吃这一顿有些伤感的饭时,西北之地的秦国,一个嗜酒的游侠儿滴酒未沾,跪坐于地,正在擦拭自己的剑。
  几年前潡水一战,他前往沛县助朋友之义,但那朋友在一战打完之后,仍旧和他絮絮叨叨什么“天下大义”、“勿为私人小义”、“爱人非为用人、那些人爱你不过是为了用你”之类的话。
  可能有道理,但他不想听。
  于是在潡水一战后,横剑划破了自己的脸颊,还了那个朋友当年收手之义,悄然离开。
  他叫聂政,市井游侠,剑术无对。
  在潡水一战前,有两方人结交自己。
  一个是秦公子连,另一个是韩国的严仲子。
  严仲子请他刺杀侠累。只不过……听了公造冶的那番话后,虽然和公造冶翻了脸,可那些话就像是野草的种子,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严仲子只是想用他,什么朋友之义,都不过是看重了他的剑术,和他的交流极少。
  这些赤裸到利益的话,很符合墨家的判断方式,聂政不想听,却忍不住会这么想。
  就像是一条蛆虫,藏在心底,时不时爬出来。
  秦公子连……看似不同。
  因为叛墨胜绰,也算是他聂政的旧识,跟随胜绰投靠公子连的一些墨者,也都和他有旧。
  而且,胜绰的话,多少还有点大义的成分。
  胜绰说,秦人蛮而少义,贵族人殉成风,公子连若为国君,当行变革,这是大义。
  胜绰的义,和墨家的义已经不太一样,但终究还有墨家道义的影子。
  聂政也不愿意听大义之类的话,可内心依旧受到了影响,一些他自己都没感觉到的影响。
  他以身许友,却不能许两友,于是公子连拿出黄金,让聂政退还给了严仲子,以绝情义。
  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
  于是他只身入秦,在陈仓找到了胜绰和公子连在这里安插的人,暂时休息。
  那人是公子连的死士,后日刚刚成年的秦公要在陈仓祭河伯,正是最佳的动手时机。
  聂政的眼前无酒,只有几张黍饼,一大块肉。
  案几之旁,放着一个木匣,死士从里面取出了两枚铁壳的火药雷,递过去道:“这是胜绰利用旧友得来。你参与过潡水助义,应知此物如何用。”
  聂政点头,检查无误后,又取来一个牛皮包裹,将其装好。
  那死士忽然跪拜于地道:“公之大义,无以为报。公子若复位,恐怕也不能公开您的壮举……”
  聂政大笑道:“我许身为友,岂在乎身后之名?慈母已没,家中只有一姊,自有人照料,无人敢招惹。孑然一身,无所牵挂,朋友所托,自当尽力。”


第四零二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三)
  两日后,陈仓城外,渭水河边。
  人群鼎沸,聚集在河岸,刚刚成年不久的秦君将要祭祀河伯。
  魏国的西门豹已经废除了祭河伯的陋习,但秦国此时尚有人殉,这种习惯依旧,甚至之前的秦公也曾以自己的女儿、姊妹祭祀河伯,以求渭水不要泛滥。
  秦君即位的时候,才十岁,到现在也不过刚刚成年。
  今年魏楚再次开战,郑国发觉到自身的危险,这一次站在楚国这边,不想却被魏人占据了酸枣,楚人再败。
  已经成为公子击的魏侯,将在西河经营了十余年的吴起调离回了国都,刚成年的秦公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趁着吴起不在西河、魏楚再次开战的时机,为数代秦王想做都没做成的事,打开一个局面,于是出兵伐魏。
  然而吴起虽走,可武卒犹在,汪城一战,三万秦人血染洛水。
  前几年又逢地震,虢山崩,阻塞黄河,多有传闻是因为魏人不祭河伯的缘故。这几年余震不断,渭水有逢大雨,即位的秦公初逢汪城大败,便想着祭祀河伯以求今年风调雨顺,不要再出问题了。
  巫祝祭司、鼓乐侍卫,以及观看仪式的秦国民众,都聚集在渭水边。将要被祭祀的女子惊恐不已,巫祝不住安抚,只说将要嫁与河伯,为秦人谋利,死得其所。
  聂政用强壮的身躯挤到了前面,看着这一幕丑态,他既知道邺城之事,也知道墨家在沛县治巫祝的事,心中不免不屑。
  他不知道虽然他不是很愿意听老友讲“义”,可墨家的义,就像是一团墨,落入到水中,渐渐融化,润物无声。于是他才拒绝了严仲子,而许身为胜绰。
  终究,还是因为“义”的理解,在他心中逐渐有了些不同。
  此时秦公主祭,聂政摸了摸身后皮囊里的两枚炸弹,确认竹筒里的火绳还在燃烧,暗暗观察了一下局势。
  他既然决定出手,就没有想着退路之类,唯一担心的就是行刺不成,以至于没有完成自己的誓言。正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生死不算什么,没有完成朋友的嘱托才是耻辱事。
  选定了突袭的地点后,聂政向下掩了掩自己的兜帽,推开前面的人,选中了一个绝佳的行刺位置。
  此处距离秦公不过百尺,若将两枚炸弹投掷出去,即刻便能趁乱刺杀。
  他正要动手,猛然听到前面那几个将要被送入渭水为河伯妇的女孩大声地哭喊,哭声叫人心碎。
  聂政嘴角露出了难见的温柔,想到自己姊姊家的孩子,那时候墨家的麦粉刚刚传到家里附近,姊姊家的孩子哭着求自己这个舅舅买麦饼吃。那时候哭的可和现在这哭声差不多少,只是那次哭后不久,姊姊家的娃便吃上了麦饼,可眼前这几个女娃却是要被投入河中。
  几个女娃的父母都在人群中哭,巫祝并不阻碍,娶亲正是这样,出嫁之前父母都是要哭一哭的,正添婚嫁之息。
  聂政明白此时若是投掷炸弹,固然可以造成秦人混乱,自己趁乱以剑刺秦君……可那几个孩子恐怕也会不免。
  手指摸了摸牛皮囊中的炸弹,心想自己年轻时候与人复仇做游侠的时候,哪有这些东西?还不是十步杀一人,快意恩仇?
  再想,自己堂堂八尺之躯,为全朋友之托,竟要伤及妇孺?那岂是丈夫所为?
  想罢,心中已定,暗道:“我聂政杀人无数,便是靠着一口剑。那公子连身边的死士,不过如此,尚不能敌胜绰,我有何惧?”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几个正在哭泣的女娃,想着胜绰说服自己的那番话,心道:“终究,我既是为了朋友之义而死,也是为了公造冶所谓的大义而死。既没有负胜绰与公子连,却也没有负公造冶。今日事,想来公造冶总会知道是我做的,他不过带人俘获了楚王、越王,我今日便要杀个秦君!”
  想到自己只余一姊,即便早已嫁人,但若又一日有人欺辱姐姐,公造冶若知,纵然在墨家为利天下而奔波,却也不会不管,自己当真是毫无牵挂。
  此时钟鼓将鸣,巫祝起身,取来芦苇做成的“婚船”,就要将那几个女娃装入船中。
  聂政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将头上的照巾系紧,右手手指微动,猛然抽剑,动如脱兔,向前疾冲,朝着一名秦人甲士刺去。
  ……
  魏都,安邑。
  吴起端坐屋内,案几上仍旧堆放着那一本《简易九数与几何》,只是看了许久都没有翻动。
  三年前大梁一战,他为魏国立下不世之功,阵斩四执圭之君与右尹,俘一封君,天下震动。
  王子定入陈,自号为楚王,兼陈公,亲晋以自守,楚国的局面完全打开。楚国在中原的大梁、榆关等城,彻底沦为魏国的土地,楚国除了鲁阳方向外,再无向中原进军的路。
  泗上淮北,墨家已经占据,楚国无力染指。陈人复国拥立王子定,楚国中线北上的路也被堵死。
  大梁一战,墨家“无意”中帮了很大的忙。那一册关于大梁城的防御,让吴起可以来一场围城打援,在击溃了叶公、吓走了楚王后,轻松地破城俘获了少梁君。
  火药破城,让坚固的大梁城变得脆弱,魏人欢呼。
  本来,他可以取得更大的胜利,借助那一次楚人惊慌失措的机会,攻破舞阳,陷落方城,打开楚国的门户。
  可偏偏……信任自己的文侯薨了,太子击即位。有远见、有威望的老臣李悝,也在随后去世。
  单从威望和实力来看,那一刻的魏国,已经无人能制得住握有重兵、功名卓著、可以出将入相的吴起。
  没有一个人。
  那一战若是继续用兵,武阳、方城一破,楚国长城防线崩溃,南阳平原俱在手中,楚国只能退守鄢郢。到时候还有王子定这个宣称,楚国又能如何?
  可是,太子击不敢放任自己领着魏国的精兵,更不敢放任自己拿下楚国,入王子定。毕竟,他不是魏成子,不是文侯的弟弟、太子击的叔叔。
  更可怕的,是在于他可以出将入相,可以治民、可以治军、可以决胜、可以改军制、可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以施政一方百姓信服,甚至可以主持筑城、主持改革……
  这样的人,适合做相,但能够压住这样的相的君,非文侯莫属。
  吴起自认已经为魏国付出了太多。
  当年墨家守商丘的时候,吴起就在和太子击争,他觉得应该放任墨家守商丘,他相信墨家的守城能力,拖到楚国元气大伤的时候再出兵,让同样元气大伤的宋国依靠魏国,成为魏国的附庸。
  当时,他不建议把楚国压迫的太狠,魏国需要一个楚国,来让韩国和魏国站在一起。
  当年商丘一战,墨家俘获了楚王,要搞弭兵会的时候,吴起又立刻上书。
  他希望中原弭兵,依靠墨家展现出的守城能力,在中原当搅屎棍,孤立秦国,把秦国当做西戎,不准秦国参与中原事务,逐渐压缩秦国的生存空间,以二十年的时间让秦国衰落,这样魏国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中原广阔,魏国可以随意纵横。
  当这一切都没有成功,王子定奔魏的时候,吴起觉得若是自己为帅,总不至于攻不下牛阑邑,以至于为楚国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郑国驷子阳被杀后,吴起坚决反对魏国放任韩国蚕食郑国,以换取韩国支持的想法:若韩国不得郑,那就不过是宋、郑一样的国家,得了郑就可能与魏国相抗衡,从长远来看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当韩国的严仲子和侠累相争的时候,是他找人向严仲子推荐了聂政,因为他年轻的时候认识聂政,知道聂政的本事。韩侯新薨,侠累为新韩侯韩取的叔叔,若侠累被杀,韩国必定要乱上一阵,这就可以为魏国争取更多的时间,掌握主动权。
  当墨家的新式武器、马镫、铜炮等开始出现的时候,是他先敏锐地发现了军制变革的曙光,确信车兵即将迎来夕阳,确信武卒制的改革会让魏国强大。
  甚至于当文侯任命魏成子为相的时候,吴起也认可,毫无怨言:毕竟魏成子是太子击的叔叔,文侯其时已老,需要一个平稳的国度,来维系自己这些非公族的士和公族之间的冲突。
  他不是政治白痴,他明白其中的关节,而不是只会打仗治国的“怪人”,能做到他这个地位,岂能不懂政治?
  当他帅军在大梁城大胜楚人的时候,他觉得魏国的黄金时代即将来临。当文侯薨的消息传来,他确信文侯还信任他,因为文侯即便临死之前,依旧没有让他回军。以至于当太子击让他收兵返回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类的想法,力求一战解决掉楚国的问题,让楚国衰落二十年。
  从楚国前线回来,他立刻上书太子击,或者说魏侯,希望维持楚国的衰落,遏制韩国,盯紧了韩国不要让韩国对郑国下手,不要贪图郑国的那些土地把郑国逼到楚国那边,更不要想着和韩国瓜分郑国……这样对魏国毫无好处,只会让韩国借机而起。
  他的战略,依旧是压制韩国、削弱楚国、结好齐国、攻略秦国、防备赵国、扶持郑国。楚国已经虚弱了,二十年再无染指中原之力,王子定已经分裂了楚国。墨家已经在泗上站稳脚跟,搅动的泗上处在一种可怕的和平之中。
  去岁齐国攻鲁,墨家即刻遵守了孟渚泽盟约,出兵助鲁守城,魏韩两国出兵,再败齐国,齐国暂时在西、南已经没有了扩展方向,只余西、北。
  魏国现在的局面,在吴起看来,要么三年前就不要犹豫,彻底打垮楚国,再造一个楚国王权之乱,一如共王之后的五十年。
  要么现在,就踢开韩国,不再需要韩国这个盟友的鼎力支持,更不要说默许韩国对郑国蚕食。此时应该拉拢郑国的一部分,扶植郑人,制造郑韩的仇恨,做调停者,从而从中原抽身,开始向西继续压缩秦国。
  而这一切战略,都需要西河有更多的权力、更多的投入、更多的兵力,他这个西河守的权势也会越来越大。
  于是,太子击弗许。
  看上去,这是战略之争:继续向西?还是攻略中原?
  实际上,却是君臣之争。文侯可以压的住吴起,可以信任吴起,太子击却不敢,也没有这样的气量。
  天下都传闻他不孝、杀妻、贪婪、好色。
  可他所有的赏赐,都分给了士卒,以求让士卒与之共进退,天下有这样贪婪的吗?那些人却指责他,说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立下更大的功勋,而立下更大的功勋,是为了以后更加容易贪婪。
  面对这样的指责,吴起也不过淡淡一笑,想到墨家鞔之适的那番话:夏虫不可语冰。
  虽是一笑,心中却抑郁难解。
  案几上尚有残酒的味道,亲信仆人走来,小声道:“郡公,有鲁国旧友求见。未说名姓。”
  吴起一怔,心说自己在鲁国哪有什么旧友?仇人倒是不少。
  “他还说了什么?”
  那仆人急道:“他说,不止在鲁国见过,在洛阴亦曾相见。两次阻您歧途,可谓老友。”
  仆人这么一说,吴起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人,又想到那些在安邑流传的谣言,牙齿咬得咯咯响,怒道:“他竟敢来?两次阻我歧途?”
  那仆人见状,就要退出,想要赶走那个穿戴整齐佩戴玉佩的君子,不想吴起怒骂一声后,右手按在剑柄上,说道:“让他进来吧!”
  仆人一怔,却还遵命,吴起暗骂道:“胜绰啊胜绰,你竟还敢来见我?你也当真有胆魄!”


第四零三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四)
  待仆人引那老友进来时,吴起跪坐于地,横剑于膝。
  并不起身相迎,胜绰进来后也直接跪坐在吴起的对面,自然分为宾主。
  仆人侍立一旁,胜绰却不顾礼仪,喝道:“故旧相见,岂能无酒?速斟酒。”
  仆人看了一眼吴起,见吴起没有示意反对,也被胜绰的气度折服,转身出去取酒。
  片刻,酒至。
  两个二十年前在鲁国一战的人,在几年前在洛阴一战的人,相见之后,却没有提那些旧事。
  对饮而尽,吴起只是淡然一问。
  “你虽叛墨,然墨家辩辞求利。你既来,亦将有以利吾乎?”
  胜绰放下酒盏,仆人自来斟满。
  他看了看吴起,轻问道:“百人百利、千人千利。有以珠玉为宝的商贾,有以仁义为宝的泗水之墨。我尚且不知道您眼中的利是什么,又怎么能够说出有利于您的话呢?”
  胜绰话锋一转,忽然说道:“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功劳: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治百官,亲万民,府库充实而备战荒;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战大梁斩楚执圭者四、朝尹者一,下二十城。”
  “您知道此人是谁吗?”
  吴起微笑道:“这是我。”
  胜绰感慨道:“这样的功劳,虽不敢比于周公,但比之管仲却相差无几。那您在魏国的权势,可能比得上管夷吾吗?”
  他没有问能力,而是直接问权势,吴起摇头,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因为管仲被齐桓公称之为“仲父”。伯仲叔季,仲父就是父亲最大的弟弟,自己最大的叔叔,换种说法叫“二爹”。
  因为管仲一直被信任从未被怀疑,也因为齐桓公死的时候掩面而亡,因为觉得羞于在九泉之下见管仲。
  更关键的是……管仲射过齐桓公,差点杀了他。
  胜绰又问道:“若无管仲,您在齐桓之时,立此功勋,有此贤能,难道不可以成为‘仲父’吗?”
  这话,就是在挑唆。
  吴起这三年过得压抑,此时却也只是叹了口气道:“这正是齐桓之所以成霸业、合诸侯,匡诸夏的原因。”
  胜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大笑道:“规矩变了、天下乱了。不是世界再无齐桓那样的人物,而是齐桓如今也不敢做齐桓了!”
  这说法吴起倒是第一次听到,他知道胜绰虽然叛墨,但在墨家内部原本也是人物。能够与他相战两平,在自己渡过洛水秦人慌乱之际能够死守洛阴逼退自己的人物,他自然给予足够的尊重。
  于是做请教状问:“愿闻其详。”
  胜绰悠然道:“彼时我尚是墨者的时候,鞔之适曾说天下纷纷皆为利益。他是个向来喜欢以最阴暗的心思揣测世卿贵族与王公大臣的,这一点……我倒是不反对。”
  “您学于曾申,曾申学于左丘明,您固知史。”
  “人心难测,我只说个假设。若当时管仲有篡位之心,难道可以做到吗?”
  吴起想了一下,说道:“不能够。齐桓公族势大,且有高、国二氏。”
  胜绰点头道:“还有一事。在齐桓之前,可有非公族而取国者?”
  吴起摇头,胜绰又道:“是啊,那时候规矩尚在。非公族不可谋国君之位。诸侯为了自身的利,也是坚决反对天下出现这样的事的,他们保护上下尊卑的规矩,就是在保护自己的地位。”
  “可是……毕万不过匹夫,如今子孙得魏。陈田灭国而亡齐,如今齐人只知田氏却不知齐侯……他们自己这样做了,坏了天下的规矩却无人出来阻拦。”
  “仲尼一世,其实都在为防止这样的事发生而奔波,现在天下果然大乱。”
  “巨子……不,墨翟奔波天下,只不过是知道天下大乱已经不可挽回,不能够复古,只能够在此时的局势下再想将来的办法。”
  “这两人的目的,都是为了天下安定,但是走的路却不同。但事已至此,仲尼的路,已然不可能成功了。”
  “取国之事,韩赵魏田,他们能做,别人为何做不得?就算管仲复生,若有当年之势,又有现在规矩全无的天下……取国谋国这样的事,做不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成又是一回事。”
  “就像我现在到处传播谣言,说您喜欢吃人,要把天下人都吃了,人们会害怕吗?”
  吴起摇头。
  胜绰又道:“可我只是传了传您可能会取国谋篡这样的谣言,却有人相信。可同样的谣言,放在规矩周礼尚存的两百年前,无人肯信,因为那时您做不到。这是一样的道理啊。”
  “因为你要吃遍天下人这件事,不可能发生。而您可能取国谋篡这样的事,可能会发生。人们不会提防不可能发生的事,却不得不提防可能发生的事。”
  “您是猛虎,与人说我不吃人,哪怕您说的是真心话,难道人们就会毫无防备吗?”
  胜绰丝毫不避讳自己曾经大肆传播关于吴起的谣言,吴起也清楚胜绰传播过关于自己的谣言,所以造谣中伤者和被中伤者,可以相视一笑,不以为意。
  胜绰再次让仆人添酒,大笑道:“不过公子击虽然刚愎骄傲、不能信人,可也不是愚蠢之辈。所以有些谣言,他也不会信。因此,我编造了两条听起来更可信……或者说您只要愿意做就可能做成的谣言。”
  笑声中,在仆从的怒视下,胜绰骄傲地伸出了两根手指。
  “其一,说您一心想要攻秦,为的是将来被封在秦地,或者入秦之后扶植一年少秦君,效管仲齐桓事,领秦国之政,做秦国的仲父。”
  “其二,说您在大梁城击败楚国后,那两个楚王都会看到您的才华。到时候拜您为相,锐意变革。之前我夸奖您的那些……诸如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治百官,亲万民,府库充实而备战荒;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战大梁斩楚执圭者四、朝尹者一,下二十城……这些,对公子击而言就是威胁啦。”
  “您知道这两个谣言,为什么可信吗?为什么我都懒得传播您可能会在魏国谋国取政的谣言吗?”
  吴起依旧微笑,拜而问道:“请教。”
  胜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如今魏国可以算得上是强大吗?”
  吴起称是,说道:“韩赵宾从、秦人不敢东向、齐人拆毁长城不敢修缮、楚国一分为二处境艰难。是可以称之为强大的啊,这是霸主的基业。”
  胜绰笑道:“所以您在魏国不可能为相。您现在这个西河守就已经到了顶点,不能够再往前走了。”
  吴起不解,胜绰问道:“您若为相,难道会什么都不做吗?”
  吴起微愠道:“我若为相,自然要富国强兵,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胜绰拍手道:“所以您要富国强兵,就不可能为相。魏国现在需要的,不是变革强大,而是稳定。您若为相,必要再次变革,削弱封君,收拢君权相权,革新地权,尚贤为任,奖励农耕,扩充武卒,降低封君之俸、世卿之权……这魏国岂不是要大乱?”
  “大乱方能大治,可对于魏国而言……魏国如您所说,已经西制秦而东迫齐,南压楚而韩赵服,魏侯更愿意维持稳定呢?还是一定要变革呢?”
  “都已经如此强大了,那还变革什么呢?变不好,烽烟四起,公族怨怒,祸起萧墙。所以你越是想做事,越不能为相。”
  “您若是废物,什么都不做,可您又没有贵卿公族之血,所以你还是没有可能为相。”
  “反之,您贤才有能,知兵制政,想要复国强兵,却依旧不能为相。”
  吴起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分析,却没有哂笑以为胡言,而是沉默许久,轻饮一口烈酒,反而问之:“如君所言,却有道理。这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长桑君亲视,认为需要破开肢体而愈,这个人多半接受。可若是一个强壮之人,却有人告诉他有隐疾,急需治疗,他却未必会信?”
  “如君所言,我去哪里能够为相呢?”
  胜绰闻言大笑,笑了许久,才道:“刚才的那两条谣言,您已经听过了啊。为什么那两条谣言会招致别人的相信呢?因为那两条谣言是可能的,所以别人才会相信。”
  “三晋同盟尚未破裂,韩赵宾服于魏。那么,韩赵就算知道您的才能,又怎么能够让您为相呢?他们不敢。”
  “齐国齐侯尚在,田和不过是相,您若是成为了相,那么田和又该如何自处呢?所以不能。”
  “墨家在泗上,人才济济,自有理论,自有道理。而且内部组织严密,为巨子需要的集众义,您在泗水不能服众。所以妄想。”
  胜绰先说了四个吴起不可能施展抱负的地方,在这里他没有提及燕国,也没有提及越国,除了魏国本身和他传播谣言的秦楚,多出来一个泗水墨家。
  在胜绰眼中,墨家已然成为乱世七雄之一。而燕国……此时根本没有资格参与中原的争端。
  燕国的崛起,要感谢齐国吞燕,打破了燕国的古老制度,复国之后的燕王凭借威望和军权完成了集权制的改革,齐国帮着燕国收拾了国内的封君贵族。但现在,燕国对于中原各国来说,还只是个打酱油的。
  燕国姓姬,那真真是活化石一般的国度,没有齐国侵燕,燕国也就没有浴火重生的机会。
  现在代替原本七雄的,是泗水墨家,甚至于韩国此时还算不上,因为韩国还没有吞并郑国,还是一个可以和分裂前的郑国五五开的国度。


第四零四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五)
  吴起思索一阵,终于问道:“秦楚,有何不同?”
  胜绰反问道:“我见您案几之上,有墨家的九数几何之学。难道公没有看过矛盾分析之说?”
  吴起露出一丝敬佩的神色道:“读过,大有裨益。”
  胜绰微笑道:“那么我说的,您就可以理解了。”
  “你要变革,要动谁的利益?封君、世卿、公族、旧贵。”
  “想要变革,需要国君认为需要变革,那么一定要在国家孱弱的时候,国君才能想着变革。”
  “国君只要变革,那么必定要和封君世卿产生矛盾,所能依靠的就是非世卿的游士贤才。”
  “您从秦国夺走了西河、让秦人不敢东向;您在大梁杀楚四封君一重臣,让楚人哀嚎遍野。”
  “那么,您这样的人,不正是楚君、秦君所最需要的贤才吗?”
  “一方面,您有才能,可以完成变革,增强国君的力量。”
  “另一方面,您有和旧贵死敌有仇怨,若没有国君的支持,您敢谋国篡取,那么旧贵世卿必然会把您杀死。”
  “所以,国君可以以您为剑,改革旧制,移风易俗,鞭刺旧贵。也可以放心您为相,因为您根基太浅,而且得罪的旧贵太多,您完全没有能力谋国篡取。”
  “因而,您若想要为相,非秦、楚莫属。”
  吴起端起酒盏,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忽而问道:“十余年前,你叛墨而出。可你对于天下的分析推理之法,却依旧是墨家的那一套啊。”
  胜绰指着吴起横在膝间的剑,淡然一笑道:“这分析推理之法,是剑。剑可救世,亦可杀人。关键在于义,义才是使剑的人。巨子……不,墨翟曾说,义,利也。我的义,我的利,和泗上墨家不同。”
  吴起又问:“那您和现在的墨家,之间的分歧到底是什么?”
  胜绰仰头大笑道:“泗上墨家,要做的是推翻旧有的一切。规矩、制度、以至于天下……他们认为,理性可以推理出一个最适合天下的制度,使万民平等,使人民富足……”
  每一句,都在夸赞墨家,可每一句都充满了不屑。
  说到最后,胜绰的声调猛然提高,大声道:“可我……根本就不反对旧制度、旧规矩。”
  “我反对的,只是旧制度、旧规矩把我排除在外,没有让我成为人上人。”
  “乱世将起,天下震荡,大丈夫生于此乱世,当求富贵功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帝之下,人人平等。这是我借以上位的时代,可我求得只是上位,却不是天帝之下,人人平等。我求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没有我胜绰的一席之地?”
  “论战阵之术,我不如你,可能也不如泗上墨家的那几人。可比起那些出生就有贵卿之血的人,我差在哪里?”
  “论治国之术,我不如你,肯定不如泗上墨家的那几人。可比起那些出生就有贵卿之血的人,我差在哪里?”
  “我胜绰,凭什么就不能富贵功名?先生教授我一身本身,让我利天下,我可不想利天下,我想利我自己,我有什么错?”
  他的脸色微红,声音也极为高亢,若在十余年前的墨家,甚至于现在的墨家,他说出这番话,定要被人笑死。
  那告子比他说的要轻得多,依旧还有许多人去墨翟那里告状,说告子这人完全没有理想,更别提胜绰此时这样这番的话。
  然而对面的吴起却没有嘲笑,更没有反对,等到胜绰平静下来之后,吴起问道:“那么,不提这个,您觉得墨家的那些理性的道理,是可以实现的吗?”
  说到这,胜绰的脸上露出一股向往而又怀恋的神情,长叹一声道:“巨子他老人家学究天人,通晓天志,更有鞔之适这样的人物相助。道理……我是相信的。”
  “可是,相信又能如何?想要实现,少说百年,长则数百。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只求生前轰轰烈烈。我死之后,子孙如何,我哪里在意呢?文王的子孙尚且有沦为佣耕的,何况于我呢?”
  “再说,我自小跟随巨子他老人家,知道死后不过一场空,节葬节用死生相隔,死后什么都没了,我哪里在意什么后人祭祀?”
  “可大丈夫生于乱世,旧规矩即将崩溃,这样的乱世里,我为何不乘风而起,立就一番功名富贵?生前轰轰烈烈,死后天下震荡,这才是大丈夫的一生。”
  “至于利天下之愿,那是墨家那些人的,我已叛墨,与我何干?”
  “他们说的都对,我都信。”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看透沧桑、以千百年为计的平淡,却在这平淡中又隐藏着灼灼之炎。
  “既然必会达到,那我不过是时代的浪花,我相信。”
  “可就算如此,我这朵浪花,也要足够震撼,足够波澜!”
  这是个狂傲的年代,百家诸子狂傲无边,他们的弟子,哪怕是叛出的弟子,亦是这般狂傲,根本不屑于“城府”与“隐忍”。
  英豪之言,狂躁激烈,却正激起了吴起心中的英豪之气、狂躁之意。这三年所受到的不信任和排挤,借助墨家的烈酒,借助叛墨弟子的狂傲,一时间激发出来。
  胜绰忽然起身,猛拍了一下案几,大声问道:“吴起,我想了许久,一直没有想清楚,你眼中的‘利’是什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天下人都说你,贪而好色,可你少近女色,却都说你节廉而自喜名。凡有赏赐,皆分于士卒。”
  “你母丧而不奔,妻断布而休。你不爱家人。”
  “你可以为士兵吸吮脓疮,可以与士兵同甘共苦。你不想锦衣玉食。”
  “你已经位若上卿,大梁一战,天下闻名。”
  “那你这一世……到底求的是什么?”
  吴起喃喃道:“我求的是什么?”
  他放下酒盏,想到了三十年前轵城之事,也想到了二十年前鲁国之事,思索良久,看着胜绰道:“二十年前,我在鲁国为将。你那时候为项子牛头号家臣,帅军侵鲁,你还记得吧?”
  胜绰自然记得,吴起又道:“那你也应该记得,那件事到底怎么解决的吧?”
  说起这个,胜绰苦笑一声道:“高孙子告于巨子,说我见利忘义。巨子出面,游说诸侯,借当年止楚攻宋之威,召集弟子驻守鲁国。巨子亲见齐侯、项子牛,劝说退兵,将我辞退。”
  吴起哎声道:“那是你的记忆。与我而言,是墨翟在曲阜的那番话。他见鲁侯,鲁侯问他如何防守?”
  “他说了如何防守,最后又说了一番话。”
  “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
  吴起看着胜绰,想到二十年前的那番话,问道:“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
  “我有治国的才能,我有变革的才能,我有临阵对敌的才能。我喜欢治国,喜欢理政,喜欢掌兵。”
  “墨翟说,皆其所喜,天下事备!我喜欢的,就是我的才能所能做到的这件事。”
  “我希望我为相,复国强兵,纵横天下,使天下定于一。”
  “至于说为什么定于一,那不是我要去考虑的。我只要考虑,我怎么才能在这乱世里,立下功名,万世不忘。”
  “鞔之适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所以,任天下怎么想我,我不在乎,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世有木匠、玉匠、石匠……这些人若要达到登峰造极,那么一定要喜欢,而不是仅仅为了谋生。”
  “那么,出将入相,这难道不也是一个职业嘛?而这个职业,恰好是我喜欢的,是我所喜、是我所长,是我想要做到登峰造极的。”
  “我喜欢这个职业,仅此而已。正如很多人不能够理解,伯乐天下闻名,为何要住在马厩中,与马相伴。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他喜欢。正如很多人不理解,卞和为什么断了腿之后,还要非说荆山之玉就在石中?其实道理很简单,他爱玉,只是爱玉,而不是爱这块玉可以换成的万钱百金。”
  他看着胜绰,大笑道:“我和你不一样。”
  “你想的,是富贵功名,乱世之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求的,只是做好我想做的事,做到极致。那么富贵功名、乱世之雄这些东西,自然会降临在我的身上,可我追求的本身,并非是这些,这些只是附带的。”
  “你不如我。因为对我来说,富贵功名,不过是我追求的事业上不经意就加诸于身的。所以,你不要以为我和你一样,我们不一样。”
  胜绰恍然,举杯而祝道:“我不如你,但我却能够明白。只是……接下来,您想好您的今后,该怎么走了吗?那人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愿公早做思量。”
  吴起举杯相应,心中也在想……这之后的路,该去哪里?
  ……
  极西之地,巴比伦城,同样有个人在想着这个问题。
  这之后的路,该去哪里?
  三年半艰难险阻一路向西的索卢参,站在被当地人称之为“巴别塔”的废墟旁,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所思考的,不是吴起那样的人生选择,而是真真实实的、空间上的该往何处。
  三年多的险阻,三年多的疲惫,三年多的风餐露宿,索卢参熬了过来,走过了波斯波利斯,比之后世的班超甘英走的更远,也没有被“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之类的话所吓倒。
  而现在,摆在这一支数百人的使节团面前的,是两条路。
  沿河而上,过腓尼基人的叙利亚海岸,向南就是《穆天子传》中的那个西王母之国,那里耸立着数十丈之石塔,那里也有穆天子破解三腿谜题的怪兽雕像,可那里如今正在叛乱,自立为国。
  沿河而上,继续向西,便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希腊人诸部,也就是里面所说的温泉关之战、为一女子打了十年等故事发生的地方。想去那里,就需要渡海,海上风险不小。
  三年的奔波,索卢参的内心从未疑惑,也从未动摇,甚至到了脚下这一国,听闻了许多故事、传说、神话与宗教后,让他的思想变得更加成熟、思考的更加深邃。
  从东方之巨狡,变为为墨翟服役之徒,再经这三年内发酵成熟逐渐圆寰了自己的理念,他已可以称之为“子”。
  内心坚定,所思索的,真真正正的,仅仅就是脚下的路,该往哪里走。


第四零五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六)
  三年多的奔波,极为辛苦。三年前抵达魏国之后,索卢参出面找了叛墨而出的几个旧友,由他们引见了秦公子连,秦公子连也动用了自己在秦国的关系,索卢参从云阳邑出发,在那里找了一个精通义渠语的向导。
  经义渠,再到禺知人的部落,也就是那本图册上所言的“月氏”,一路向西。
  从云阳邑出发的时候,队伍有三百多人。其中墨者八十余,游士百二,宋、魏、韩、赵、秦等国的甲士共百,马匹四百余。
  除了马镫外,墨家还为他们准备了车,夜里宿营的时候,以车为阵作为圆环防御,火枪手和携带了两门小铜炮以作防御。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的风险,但可见到了极多的风景,方知天下之广阔。
  他们携带的货物,除了黄金这样只要有文明的地方就能通用的硬通货外,还有和这些游牧部落交易的铁锅。
  而等到终于抵达一个叫波斯的大国附近后,他们提前准备的丝绸、齐国的紫色染料、赵国的蜻蜓眼玻璃珠、越国的铜镶玉的工艺品,都可以换到大量的钱。
  不少人觉得,若是行商,单单以丝绸贸易,便可获利颇丰。
  之前索卢参已经见到了波斯的大王阿尔塔薛西斯二世,献上铜制的火枪一对,获得了在波斯通行的权力。
  在波斯的国都,引来了万人的围观,而那时候三年之期已到,索卢参却很容易打听到了关于《穆天子传》中的西王母国和《山海经》中希腊诸邦的消息。
  逗留了半年之久,索卢参也用自己所熟悉的历史,理解着波斯所发生的事。
  他来的时间很完美,所以才能够听到那两本书中的国度之名。
  八年前,这个阿尔塔薛西斯二世和他的弟弟居鲁士,来了一场在索卢参看来的“诸公子之争”。
  那居鲁士正带领了一部分希腊诸邦名为斯巴达的雇佣兵,占据了巴比伦,最后在一处叫库纳克萨的地方全军覆没。
  在熟悉了当地的语言之后,索卢参也询问了一下那一战的细节,稍微理解了一下,觉得倒是和他离开诸夏向西之前的潡水之战有些相似。
  潡水之战的义师,多有那些斯巴达雇佣兵的水平,临阵横队变阵之类的速度很快。
  区别就在于斯巴达人做小居鲁士的右翼,在选择追击之后,左翼的弱旅却没有跟上,因为他们有点像是徒卒,队伍松散整队迟钝,以至于出现了脱节。
  去岁八月,雅典人科农又做雇佣兵,率领波斯的舟师习流,大败斯巴达水师。
  这几条消息,都是此时波斯国的大事,索卢参既然知道目标近在咫尺,也就决定不返回中土,而是在这里逗留一阵后,继续向前。
  此时波斯尚且与雅典等希腊城邦有共同的敌人,索卢参又是个“言辞狡辩”之人,头脑清醒,本身又有《山海经》等书籍作为视野,很快得到了波斯大王的同意,波斯大王还提议回去的时候会派遣一些人跟随他前往。
  除此之外,这波斯大王还给索卢参找了几个向导。其中几个,是八年前诸公子之战俘获的斯巴达人奴隶,还有一人却是正好顺路想要回希腊的一个人。
  这人的名字有些长,名叫希波格劳克斯,在索卢参询问了一些词汇之后,也就明白这名字其实和中土的名字没有什么区别。
  希波,马匹的意思。格劳克斯,蓝色,引申为海。以索卢参的理解,这人的名字其实叫蓝马、或者说叫水马、海马。
  若这么一想,索卢参心想,原来天下之大,这取名字的方式也都相差不多。
  听说这也是个希腊的“诸子弟子”,他们的先生叫苏格拉底,在六年前一些一些罪名被处死,弟子四散奔逃躲避风头,这人先去了埃及,后又辗转到了波斯。
  据那海马说,此时希腊还有一人,医术甚强,叫什么希波克拉底。以索卢参的理解,此人当算作是希腊诸邦的长桑君,只是这名字的意思……倒是可以翻译为“善于驾车之人”,再简洁一点可以翻译为“御”。
  还有那海马的夫子苏格拉底诸弟子之中,最有名望堪比禽滑厘之于巨子、颜回之于仲尼的柏拉图,其实也就是“二胖”、“宽肩”、“强健”之意,倒是与晋成公的“黑臀”之名差不多。
  而听说八年前诸公子之战的斯巴达佣兵中的一个头领,也是那苏格拉底的弟子之一,叫什么色诺芬。
  索卢参心想,这苏格拉底,当是希腊诸邦仲尼、巨子那样的人物,弟子众多,竟可参与各国纷争,只可惜晚来了六年,缘锵一面。
  就是这希腊文字有些难学,还要分什么阴、阳,又与波斯文大不一样。那波斯文大抵以前是写在泥板上的,样如木楔,以他携带的纸张并不好写。
  说起来,与那海马之间的初次交流也颇有趣。初始相交,队伍中有善九数与几何者,在纸上画了个勾三股四之图,又用几何作图解析此物,那人竟看的明白,虽然言语多有不便,但是九数几何竟是相通。
  按索卢参的理解,这就更坚定了他对墨家信念的忠诚和理解。
  在他看来,从义渠到月氏再到波斯甚至希腊,人种不同,模样奇特,文化不一,可有几样确实亘古不变的。
  打仗,还是那么打,符合以天志,以多而击少。
  九数,还是那个数,符合以天志,纵横东西数万里,竟然依旧通用。
  阶层,还是那个阶层,贵族平民分野,或有国野,或有自耕,亦有奴隶。
  机械,还是那个道理,这边的战车也是靠轮子转而前进的。
  稼穑,也相差不多,没有稻米,却有麦子,比如堆肥牛耕垄作这样的办法就不会在东方有效而在西方失效。
  而神明、鬼神、制度、血缘、礼法、服饰、语言这些却大大不同,既是这样,只怕有些东西并非是永恒的,而唯有天志是可以普适且适用于东西数万里之内的。
  索卢参与蓝马等人继续西行前往巴比伦的路上,又听了蓝马讲诉了不少希腊的故事,有些索卢参在《山海经》上看过,比如那个“边长为一的矩三角形斜边,到底是多少”的问题,又比如什么温泉关之战等等。
  他越听越觉得奇怪,心想那适的两位夫子,听起来学究天人,若是亲临此地,怎么可能毫无生息?若非亲临,这万里之外的事,又怎么可能知道的如此清楚?
  这期间他也和蓝马讨论了一下“天地”之类的观念,发现原来在希腊诸邦,此时竟也有类似于中土的“儒墨之争”这样的理念分歧。
  有名为德谟克利特者,认为万物由原子构成。此人曾游历东西,也曾来过此地,更去过西王母之国学习过观星、几何、九数与预测日食。
  再深一些的理解,索卢参此时尚且不知,只是知道此人尚在,其才不下于蓝马之夫子苏格拉底,两方对于“天下”、“本源”、“宇宙”、“认知”之类的想法,大为对立,不下于儒墨之间的分歧。
  在听到了这些种种哲学上的交流之后,索卢参的头脑在抵达巴比伦之后,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原本他在中土就接受了很多适的学说,从义渠月氏一路走来,又看到了诸多奇怪的“神明”。
  至于抵达了波斯之后,此地人多拜火、拜光明。那波斯大王自称“权自阿胡拉玛兹达而授”,可这创世神却根本不知道极东之地有中土,这是不可想象的……有创世之力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世界是一体的而非位面的,那么这创世神真的是神吗?
  墨家的想法、儒家的想法、春秋诸贤的想法、祆教的教义、希腊人的想法……种种这一切,在索卢参的脑子里炸开了锅。
  如果有神,那么神是否有人格?如果没有,又怎么能定下喜欢厌恶呢?如果没有,人的道德又该以什么为标准?可这一路走来,听过的神、听过的可以创世的神已经不下三五个,那必然是假的。
  这样想着,在抵达了巴比伦之后,强壮如骏马的索卢参竟然病倒了,于是众人便留在巴比伦休息了一月。
  这一个月,索卢参除了吃饭之外,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内思索,形容憔悴。
  然而就在昨日,他终于想通了一切,内部自洽,取这一路见闻的精华,竟把墨家和适抵达之后的一些东西融会贯通。
  他出身贵族,自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左传》自然是读过的,于是在这种混乱中,他想到了一番话。
  《桓公六年》曾载随大夫季梁的一番话。
  民,神之主也……民,是神的主宰,而非神主宰着人。神就算有人格,那也是人的人格。
  又说,“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谓其不疾瘯蠡也,谓其备腯咸有也。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所谓馨香,无谗慝也。”
  那若是这样,鬼神、神明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走了这一路,听到的鬼神太多啦,又和中土的完全不同,这样的疑惑,伴随着《左传》中先贤的话和墨家适出现后的一些理念,终于让索卢参开始了自发的思索。


第四零六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七)
  想到关键处,索卢参便有所悟,于是撑着因为患病而有些孱弱的身体,来到了已成一片废墟的巴别塔前。
  此塔已经被毁,号称是通往神国之门,看似满地砖石一片废墟,若是复原必然极高大。
  然而,他见过风筝,知道其实这塔就算复原,难道会有风筝飞的高吗?若不能,难道区区几十丈就能通神?
  又想到《泰誓》中的祝词,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那么天岂不是符合人的?
  只不过,这民之所欲的民,以墨家的观点来看,到底是“体”还是“兼”呢?是个体?还是说指的天下万民的兼称?
  若是个体,那么每个人为了财富、利益、子孙、繁衍所做的一切,都是民之所欲,那么天必从之,也就是说,人为此所作的一切都是对的,哪怕不择手段,这是天赋予人的权利。
  这似乎又不对。
  若是兼称……他似乎想明白了之前适和巨子讲的一些他难以理解的东西。
  即便财富、利益、音乐、享受这一切,都是民之所欲,每个人集结而成才是万民,万民的欲望与个人的欲望在“兼”这个概念之下,却又必须有所约束。
  那么,群与己、体与兼的界限在哪呢?
  他想到了适修正后的《尚同》篇,逐渐明白了墨子所言的那种历史唯心的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从百人百义、千人千义开始,人是混乱而自由的,为了自己的“欲”侵害着别人的“利”。
  于是为了民这个“兼”的概念,将体之利、与兼之利分开,选出了贤人为天子,兼收并蓄,集万民之“善义”而成天下之“义”。
  这种看似损害了部分人的“欲”的“义”,实际上对于“民”这个“兼”的概念而讲,是正确的。
  而这个义,又是可以万民同商,或是以理性推论出来的。墨家称之为天志。
  那么这个“天”就变得有趣了。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换种说法,是不是可以认为“民之所欲,天之所志”呢?
  若天志是永恒的,那么在人类出现之前,或者说在百人百义的年代“天志”这个东西就存在,只不过人们没有发现,而墨家总结了出来。
  若天志不是永恒的,也就是说倘若这天下没有人,那么就没有关于“制度”的天志。但一样,只要拥有理性和说知推理之术,一样可以总结出来。
  这样的话,天有没有、是否存在,其意义不大。存在可以得知天志,不存在亦能推出天志,而“民之所欲即为天之所志”,“民为天之主”,那么一个完全不干涉人的社会的天……就变得毫无意义。
  有,或没有,变得毫无意义的时候,这天的概念,也就只存在于“辩辞”之中。
  当一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感触不到、对人无影响、也无法测量触摸的时候,那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呢?
  当想明白了这个关键之处,索卢参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这个困扰了月余的难题,一瞬间迎刃而解。
  那些之前不能够理解的话,在想清楚这一点之后,也瞬间变得清晰。
  索卢参心想,是的,民乃神之主,民之所欲即为天之所志,那么之前自己不明白的那些东西也都变得合理了。
  这个民,是“兼”民,是万民的代称。
  每个人的需求都能满足,便是万民的需求都得到了满足,也就是民之所欲、天之所志。
  但每个人的需求想要满足,又不能够依靠每个人为了自己的需求破坏别人的利益,因为损害的一个人的利益,这个“民”的概念便不完全。
  就像是索卢参在这十年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非乐”,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巨子的意思。
  墨家非乐。原本,墨家的道理都是间断的、独立的、并不完全成体系的。
  索卢参不反对非乐,他是真正的墨者。
  非乐,既是子墨子言,又是一种道德上的同情,同时也是符合墨家利天下只说的。
  从墨家的“利天下”角度来看,子墨子言: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
  然而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
  原本也只能解释到这里。
  可当现在他想明白了“民之所欲、天之所志”这个道理之后,他对“非乐”又有了自己的理解,一个更加成体系成理论的理解。
  几年前他在沛县的时候,记得适曾经在一次军事动员会上,说过这样的话。
  “我们现在研究治政、军事、战争。”
  “因为我们研究治政、军事、战争;所以我们的下一代,可以有机会研究九数、几何、机械、造船、稼穑、百工。”
  “因为我们的下一代可以研究九数、几何、机械、造船、稼穑、百工;所以他们的下一代才有机会研究航行、星辰、日月、音乐、舞蹈、美食、图画、诗篇……”
  “我们墨家不是自苦以为极乐的怪人,我们只是知道怎么样才能真正的让天下得利……”
  这些话,只是当时的一些宣传之语,索卢参当时也只是觉得有道理。
  而现在,当他想清楚了那些关键之处之后,终于明白了这些话的另一种解释。
  “民之所欲、天之所志”,喜欢音乐是不是一种欲?这是不是一种天所喜欢人民拥有的?让人民听音乐,是不是一种利天下?
  那么自然是的,可是墨家非乐,难道错了吗?
  索卢参想,没有错,因为“民之所欲”的民,是“兼”,是民的集合,只有每个人都有资格、有能力去听音乐的时候,才能算得上是“天之所志”。
  而在这之前,有的人损害了别人的利益,让民众受困苦而靠赋税去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这不是达成了“民之所欲”,而是达成了“个体之所欲”。
  这个个体是民,但却不是“民之所欲”中的那个民。那个民是“兼”,而这个是“体”。
  这一切与墨家的逻辑是相通的、是自洽的。
  有的人喜欢音乐,有的人不喜欢音乐。
  和有的人可以听到音乐,有的人没有机会听到音乐。
  这二者是不一样的。
  就像是摆在一个人面前,一碗稻米、一块麦饼、一碗粟米……人们选择吃麦饼而放弃稻米是一回事。
  但一个人的面前,只有一碗粟米,却说这个人喜欢粟米,这又是另一回事。
  索卢参心想:“巨子说,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
  “那么,天下事当、天下事得、天下事备,这是利天下。”
  “反过来,能够做到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这也是利天下。”
  “而能够做到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那么天下事当、得、备就是必然的结果。”
  “那么,其实利天下最终还是以人为本。”
  “我说,民之所欲,天之所志。”
  “那么,民之所欲的最终,不就是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吗?”
  “既然可以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那么结果必然就是天下事当、得、备。”
  “天下事当、得、备,那么不就是利天下吗?”
  “既然这样,那么怎么才能做到让人们各尽所能,各负其责,分派的工作都是各人所爱呢?”
  “这又需要每个人都能够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有什么能力。”
  “怎么才能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有什么能力呢?”
  “这就需要每个人都能满足最基本的需求,将民之三患解决,使饥者得食物、寒者得衣、劳者得息。”
  “然后才能够学习,知晓自己的喜好、擅长、能力。”
  “那么,怎么样才能够让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呢?”
  “这天下有贫有富、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的本源,又是什么呢?”
  “解决不了这个本源,那就永远不能让人各尽所能、各负其责、各喜其劳。”
  “做不到以上,便又不可能达成民之所欲。”
  “不能让天下人自由选择自己所欲,那么这就是虚假的达成了民之所欲、天之所志、民主君神。”
  “每个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所欲,是兼民之所欲的基础。”
  当他推论到这一步,其实已经触摸到了那层可怕而真实的面纱。
  为何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
  又为何会有人可以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食鼎烹油?
  其实,索卢参开始思考的这个问题,换一种说法,叫做《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
  索卢参已经想到了这里,也隐约觉察到了问题的本源,但他暂时不准备向下去想了,因为这可能是一个需要穷究一生才能得以解决的问题。
  他此时想到的,还是适的那番话,那番关于“因为我们研究治政、军事、战争;所以我们的下一代,可以有机会研究九数、几何、机械、造船、稼穑、百工”的话。
  本源是一个问题,而本源之外的天志技巧,又是另一个问题。问题的关键,是解决,而不是解释。
  现在,他远行万里,来到了这一处不亚于诸夏中土的国度,所要做的不仅仅是去思索去解释这一切的本源,更要学会那些有助于实现乐土的技巧。
  这……正是他疑惑于该往何处去的根源。
  是去占星、天文、几何更发达一些的西王母之国?
  还是去九数、军阵、百工、机械更发达一些的希腊?
  亦或是留在这里学习造船、铜艺、建筑?
  这都是可以学习的,这都是可以助于达成“民之所欲”的乐土天下的。
  再说三年之期已到,巨子年迈,三年杳无音讯,是不是先行回去,等到以后再来?
  巴别塔的废墟之前,索卢参犹豫许久,终于召集了所有墨者,共商大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激烈的讨论之后,众人表决,达成一致。
  五日后,索卢参将这三百余人分开,卖掉了所有的丝绸、染料、工艺品和玻璃珠,甚至拿出了三十支火枪和六桶火药,从总督那里换取了足够的大流克金币。
  他亲率百人前往希腊。由擅长九数天文的一些人,前往西王母之国。剩余的人,在每个人分了数量不菲的金币后,让他们留在此地,或是加入造船厂、或是学习建筑、或是以雇佣兵的身份加入到海军之中,看看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打海战与航海的。也或者,拿着那些钱,在这里正常的生活,也足够一段时间。
  在这期间,除了墨者的生活学习成组织且必须按照规矩来之外,其余人一切自由,甚至可以娶妻生子只要本地人愿意。
  他约定了六年的时间,让分开的众人收集学识、誊写知识、记录技巧,五年后在巴比伦再见,愿意返回中土的,他会带他们回家。
  三个月后,索卢参站在以弗所雄壮的阿尔忒弥斯神殿之前,询问着同行的蓝马和那几名斯巴达奴隶,问道:“还有多远达到你们的家乡呢?”
  ……
  《论自由》,汉语的信雅达翻译叫《群己权界论》。但是在墨家的语境下,必然叫《兼体权界论》。之前已经说过了,墨子用点和线段,在墨家体系内解释了什么是体、什么是兼。其实,等同于群和己。


第四零七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八)
  墨家众人相信脚下的大地是圆的,也知道越往北会越冷,而且适营造的关于天下地理的理论也能完美地解释为什么越往北越冷。
  但世界太大,也有太多除此之外的因素。
  因而,当索卢参矗立在这座温暖的、并不寒冷的、耸立着巨大神庙的城市,问出距离那些人的家乡还有多远的时候,并不知道若脚下的大地是球,与他同纬的中原之地,其实是晋阳这样的苦寒边塞之地,比海风拂过的地中海气候的以弗所要冷得多。
  中土、赵国、晋阳。
  几名年轻的墨者,也问出了类似的问题,但他们问的却是:“这里距离咱们要去的高柳还有多远呢?”
  领队的人,是屈将,他问了问身旁的赵人,回道:“还有六百余里。”
  “六百余里?!”
  那些年轻的、沛地或是宋地长大的、在墨家来到之前根本没有走出过故乡百里的年轻墨者忍不住惊呼一声,这才知道天下的广阔,只是听说广阔万里,真正走起来方知艰难遥远。
  三年前潡水一战孟渚泽会盟,墨家的“名分”没有被周天子承认,也不需要被周天子承认。但墨家作为一支重要的独立的政治军事力量,已经被各国诸侯所认可。
  去岁八月,齐国南下不得,又想扩张,便进攻了鲁国的最邑。
  最邑在泗水上游,紧靠曲阜,而且在泗水南岸,距离墨家势力范围的邹国相距不远,这是墨家所不能接受的。
  鲁国求援,魏国尚在舔舐这几年的战争创伤,墨家却立刻以齐国违背了“孟渚泽之盟”为由,为天下弭兵出兵援鲁,再次让诸侯侧目。在援鲁之后,立刻撤兵,也让诸侯心安。
  在打这一仗的时候,墨家已经开始派人前往赵国进行谈判。一部分赵国本地的、秘密加入墨家的本地士人,开始以私人身份与公子章接触。
  在明面上,借着潡水与最一战的威名,又拜会了公仲连和荀欣,最终墨家以“为利天下不受游牧劫掠、游牧多虏获赵人为奴,是为天帝所不喜”等正当的理由,派遣军事教官和一部分墨者前往赵地。
  这算是一种变相的出仕,同时又明确表示出仕不在中原,只在边塞。
  墨家的名声如此正响,虽无公侯之名,但是论及治国征战,刨除掉墨家那些让贵族厌恶的道理之外,确实无人能及。纵有天才如吴起,可他只有一个人,怎么能够和如今已有六千在册的墨家组织相比?
  墨家原本是收徒弟子的传承形式,如墨翟的亲传弟子、禽滑厘等弟子的再传弟子等等。
  但随着当年商丘改组之后,墨家的组织形式发生了变化,但于现在,墨家内部的墨者划分依旧明显。
  以商丘之战为分割,在商丘之战前的墨者不过五六百人,那都是墨翟五十余年行义收取的可教之徒。此为老墨者,如适,算是最后一批老墨者。
  以商丘之战到潡水一战,近十年时间墨家从五六百人扩充到三四千人,这些人半数是本地人,还有半数是天下有利天下之心的游士游侠儿。
  最后则是潡水之战后,墨翟卸任巨子,禽滑厘为巨子,适为七悟害掌管宣义和组织后,开始有组织地扩充本地人加入,加上十余年在沛县的经营,前几批乡校出身的孩童已经长大,这些人称之为新墨者。
  如今老墨者多以四五十岁甚至六十为多,三十多的已是少数,年轻的那些墨者则多数都是在适掌管宣义部和组织的时候加入的。
  这种划分,在这一次墨家派人前往赵国这件事上,便能看的清清楚楚。
  带队的两人,是屈将和一名“为墨翟服役”的老墨者,屈将是楚人,另一人是齐人,避开了赵人去赵地的情况。
  而剩下的八十余人,五十多人都是泗上本地的年轻人,还有二十余人则是原本有利天下之心在商丘之战投身墨家的游士。
  年轻人都有在义师服役三年的经历,还有部分做过乡公所、县政之府的各种小吏,亦或是有做教师的。
  这一次抽调的八十余人中,基本上涵盖了墨家在泗上的各行各业,都是年轻人或许业务还不熟练,但是对于一些学识的掌握则是按照墨家乡校的手段培训出来的,已经算是远胜于此时多数的贵族了。
  赵国北部的娄烦、林胡不断骚扰赵国的北部,那里也基本没有什么贵族,中原那么大,没有贵族愿意去那些苦寒之地。
  一方面墨家说不想参与中原纷争,加上赵侯也不可能锐意改革用墨家之义,所以就算出仕也不会在中枢为官,而是自愿前往北地。
  另一方面,赵国贵族对于墨家也充满了警觉,根本不想让他们参与到权力之中,即便墨家很有才能,但……让墨家参政,等于自己坐在鼎中让墨家拿火烧。
  于是在一番扯皮之后,正好娄烦来犯,于是墨家这一批人,便同意前往北境高柳,屈将为高柳邑守。
  高柳,原本是代国的土地。代王是赵襄子的姐夫,赵襄子请代王吃饭的时候,让厨师用勺子砸死了姐夫,夺取了代国之地。
  此时为高柳,后世为阳高,再往后或叫……大同,实乃边塞重地。
  这一次前往高柳,这些墨者携带了很多的东西,也有很多的任务……比如转运马匹到泗上。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还是进行了一系列的同义宣传:这一次不是去帮赵国打仗的,而是为了利天下之民的。赵国固然仍旧有封君政治,但是以乐土九重之说,还是比那些虏获奴隶、部族首领掌控所有马匹的娄烦、林胡等更为先进一些。所以墨家不是去帮赵国打仗的,而是为了最终利天下的。
  宣传之后,自愿报名的年轻人有六百余人,最终选拔了五十,没有选上的多有抑郁而哭泣者。
  这一支队伍接受了一年多的培训,即便他们有在军中服役的经历,但是为了适应北地的情况,还是进行了一系列针对性的培训。
  包括骑马、将战车列阵防御、修筑挖掘堡垒等一系列的针对草原的训练,或许放在后世很容易被击破,但于现在这就是远胜游牧民的战术,足以获胜。
  这一次北上,携带的货物有玉米、土豆等适合在那里种植的作物种子。
  有九百支火枪和大量的火药,四门大炮,六门可以安在战车上的、几十斤的大火枪。
  还携带了大量的马镫,农具,这些都在后面会源源不断地运输过来,其中一部分是墨家支持的,另一部分是赵国以开矿权换取的。这一次获得了开矿权后,采用了另一种方式,以募股的形式,融合了各国巨富的股金,这些巨富早就想要涉足墨家的一些产业。
  在前往赵地之前,屈将等人也被告知了这一次北上的基本政策。
  当问及北上高柳之后的政策时,适告诉屈将,那里情况特殊,但整体上就按照“有赋无税”的方式进行。
  那里地广人稀,又是夷狄中原杂居之地,多有赵国贵族治下逃亡的农奴奴隶,民风彪悍。
  所以,就保持当地的一些制度,同时又继续在那里发展墨家的组织。
  释放当地的奴隶,让他们拥有户籍,划分土地,成立村社。村社的土地二十年一分,由推举出的民众主持,包括牧草地等也一并划分。
  拥有私产的,在不违背赵国政策的前提下,打擦边球,承认他们对于私产土地的占有。
  原本的村社、部落,也按照村社的方式进行。
  村社青年年满十八,必须服役四年,自带马匹。只有军赋,而没有任何的税。
  由墨家组织他们,保障他们的土地和财产不被游牧民劫掠,同时给予技术支持、控制盐铁。
  作为回报,他们必须服军役,但除了军役之外,剩余的一切劳役都免除。
  如果有兴修水利之类的事,要靠墨家的组织和宣传能力,自发进行,墨家会提供部分资金支持。
  屈将当时也表示了怀疑,因为墨家深入基层的行政方式,注定了需要大笔的资金和钱财,否则根本不行。总不能无限制地帮着赵国防御边塞,却让泗上的人出钱。
  适表示可以在高柳开放集市贸易,由墨家进行控制。转卖铁锅、海阳的“茶”、辣椒等香料,换取游牧部落的马匹、皮子。
  若是他们抢,就打。去了之后在高柳附近修筑类似于滕地那样的堡垒,做好防御,必要的时候可以分化各个部落。
  比如贸易,打过几次让他们知道抢很不容易后,就发放一些特殊的凭证,持此凭证的部落可以交易,没有的不准交易,把联合起来对高柳劫掠,变为游牧民之间为争夺凭证的内斗。
  一旦时机成熟,可以利用马镫骑兵、战车结阵和火药武器的优势进行反击。
  在草原上,就不用顾忌什么周礼礼法、友邦惊诧、诸侯侧目之类的事。干掉头领,瓦解部落,解放奴隶,组织农耕、宣扬部落首领和部落牧民之间的矛盾,吸引逃亡……
  以战车、堡垒、火药慢慢蚕食,移风易俗,不承认部落首领的特殊地位,以阶层的斗争来瓦解部族,扩充人力,强制推广墨家的文字,中原的风俗和文化。


第四零八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九)
  这一切都是尝试,屈将没有做过,那些一腔热血前去的年轻人也没有做过,但秉持着墨家的道义去做,总会有个大致的方向。
  成败难说、胜负难定,但只要道义存在,以此为基础制定政策,总不会脑臀分离,也不会歪到天际。
  在赵国的布局分为明暗,明线就是屈将这一支,在高柳边疆做出足够的影响,从而促使赵国进行一系列的改革,早点让魏赵翻脸。
  暗线则是公子章的身边,已经安插下了六名秘密的没有暴露身份的墨者,由在赵地的墨家朋友引荐,又加上荀欣的认可,也是为了将来魏赵翻脸的时候让魏国难受。
  魏国肯定会干涉赵国内政的,兄终弟及加上兄弟的儿子还有威望名声,这必然会导致大问题。魏国在楚国靠着王子定占了一个大便宜,如今的魏侯魏击也自然会想到利用赵国的内乱做一些事。
  这一切,都是为了墨家在泗水的活动。
  楚国已经被墨家坑了,修筑大梁城留下的死角、火药的售卖、新攻城术、马镫,都让楚国在大梁之战中损失极大。
  不只是死了很多士卒,更因为死了那么多封君,让楚王看到了集权的机会。虽说王子定分裂了楚国,但如果能够集权变革成功,那么远胜于这些损失,毕竟那些地方楚王原本也不能够直辖。
  但要变革,国内肯定要乱上一阵的,泗上的南线就可以保证安稳十余年,而且楚王也不得不拉下脸再请墨家入楚,帮着训练新军之类。
  泗上的危险在北面,齐国南下的路,被墨家锁死。去年伐最之战,墨家赤膊上阵干涉,齐国无功而返。
  打三晋又打不过,那很可能会和三晋结好,田氏需要诸侯的支持,若是放下身段做魏国的小弟,或许还能够混一个名正言顺的齐侯之位。
  齐与三晋和好,那是墨家绝对不想看到的。
  非攻的问题上,墨家在道义上其实算是出卖了郑国,以郑国做诱饵,可以让韩国无心泗上,郑国的尸体足够韩国吃几年。
  这一点在墨家内部是有波澜的,一部分理想主义者认为,就应该把墨家的道义贯彻始终,当了裤子也要支持非攻,去帮助郑国防守。
  但适那一派的,则认为泗上没了,墨家也就完了,更谈不上什么利天下了,所以不能去管郑国的破事了,管不起。
  这其实还是当年关于中原弭兵还是东进泗上分歧的延续,但适终究还是获取了多数的支持。
  这个支持,又必须要以泗上的激进政策为代价,否则不可能自圆道义。
  现在的政策过于柔和,除了复国代行其政的那几个国家,剩余的泗上小国墨家只能渗透包围,加深内部矛盾,但现在还不能够做太激进的口号和行动。
  总不能说墨家内部的政策是要反对世卿贵族和土地对农奴的束缚,但却让泗上继续保持旧有的政策,那样墨家内部必然炸开。
  可要那么做,又必须需要一个安稳的外部环境,否则各国干涉实在是撑不住。
  值钱谋划了十余年,终于让楚国暂时无力。
  齐国孤身一个,尚未改革,田氏还未代齐,也没能力,唯一的威胁就是魏国了。
  魏齐若是会盟和好,楚国现在又半死不活,墨家很需要赵国崛起,在魏国后面捅刀子,或者吸引魏国的目光。
  一旦三晋翻脸,墨家立刻就能在泗上实行更为激进的政策,墨家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在楚国搞事、可以在泗上激进但列国却无力干涉的机会。
  而这,就只能依靠赵国了。
  这是个很神奇的事,看上去毫无联系。
  比如赵侯若死,泗上诸侯就要遭殃。
  比如魏国被围攻,泗上的旧贵族就要痛苦。
  但偏偏有联系。
  屈将明白,自己这些人北上做的这些事,不是给现在的赵侯看的,而是给公子章看的。
  既是为赵国找一条出路,也是为了将来赵国内乱的时候,公子章不得不承认墨家在北地的一些既成政策。
  内乱,需要支持。即便公子章将来在都城的政变中获胜,也必须获得更多的贵族和地方势力的支持,这样才能对抗魏国的可能干涉。
  至于魏国是否干涉赵国继承权,现在难说,但屈将等人在北地做的这些事,就是在逼着魏国干涉。
  赵国的实力增强、马镫的出现导致赵国可能的军制改革这一切,都会逼着魏击干涉,这是一步必死之棋。
  不干涉,赵国强大,将来赵国也会主动翻脸;干涉,墨家在泗水那可真是放开了手脚,可以把越国逼得南退,接管越国在淮水以北的所有势力,与齐国对抗。
  所以,屈将在北方做的越好,那么将来赵国继承权危机,魏国干涉的几率就越大,泗上墨家的局面也就更好看。
  魏国……或者说魏击,真的有喜看三晋盟友做大、宁可自己被背刺,也要拼死压制泗上墨家的“国际主义”精神吗?
  ……
  国家有国家的利益,国君有国君的利益,国君不等于国家,更何况国君之下的贵族们。
  譬如齐国。
  经过百年的努力,田氏从国家覆亡之后逃亡至齐的大夫,终于成为了控制了齐国大部分局面的第一家族。
  姜太公的后裔,基本没有了封地,吕氏势微。
  当年周天子派来监视的国、高两氏,在齐桓时代还能够各领五师与齐桓为左中右三军,现在已经基本没了踪迹。
  田氏利用各个贵族之间的矛盾,合纵连横,上演了一场场不亚于晋国六卿相争的政变,靠着田成子随便让宾客睡姬妾生儿子的血脉人数以分封城邑、靠着小斗借大斗还的收拢民心、靠着在封地内废除齐桓的“官山海”政策获取商人富户的支持,田氏已经一家独大。
  现在的局面更加清晰。
  原本田氏内部也发生了内乱,田悼子、公孙孙、公孙会、项子牛、田和、田昊……这几个都有资格染指家主之位的兄弟或者堂兄弟们,打了一场内战。
  借着这一场内战,田和、田昊干掉了项子牛、公孙孙、田悼子,兄弟两人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借着这一场内战的延续,靠着和魏国演戏一般的配合,三晋伐齐的三万尸首不收回的罪名安在了齐侯头上;曲阜齐侯给越王当参乘警卫,颜面全无。
  三年前孟渚泽会盟,墨家送给了田氏一份大礼:越国归还了建阳、巨陵两城,还给了齐国五千奴隶,并且盟誓再不北上侵齐。
  一时间齐国上下,沸沸扬扬,多歌颂田氏之贤。
  去岁攻鲁,屎盆子又扣在了齐侯的头上:若是胜利,自然是田氏睿智。但既然墨家出兵维护当年的盟约,那么这就是齐侯的错。
  不但错,而且错大了,齐国人也不想打仗,也想弭兵。结果齐侯不但不遵守,还主动违背盟约进攻鲁国。若是胜了,也能压制矛盾,可偏偏被墨家和韩国以及鲁国的联军,打了个大败,国内的怒气更盛。
  事情已然到了这一步,吕氏一族已经没有了多少封地和力量、官山海政策破灭齐侯也早就没了钱、颜面十余年前就丢没了、国内的情绪又因为伐最之役的失败而沸反盈天。
  在这种情况下,其实只需要一场“精心导演的政治闹剧”了,墨家这几年给田氏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由:选贤人为诸侯、天子,以利国民。
  这时候田氏需要一个这样的理由,因为他现在还是齐相,而非齐侯。
  当田氏成为齐侯之后,自然会放弃甚至压制这些理念,但现在却极为需要。
  稷下学宫尚未建立,什么五德之说还未出现,田氏需要一个取代吕氏的“名正言顺”和合法性。
  在齐国的墨者胡非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场闹剧的发生,然后用墨和纸,记录下来,冷眼旁观,默默冷笑。
  墨家这几年在齐国发展的不错,讲学的时候很多人听,齐国的经济发达也有足够的学徒基础。
  田氏默许墨家在齐国宣传“选贤者为天子诸侯”的道理,因为田氏之前已经取得了足够的名声。
  但仅仅凭借这个还不够,还需要一个契机,引动国人的愤怒。
  去岁伐最之战失败之后,这一切就已经开始悄无声息的进行。
  先是,齐侯喜酒,尤其这几年最喜欢墨家的烈酒。
  于是在今年春天,一群人用马车拉着一些最昂贵的酒,在临淄沿着大路拉往宫室。
  路途中,却不小心冲撞了田氏的马车,导致许多酒坛碎掉,引来许多人的围观。
  那押送酒的人,坐地大哭,说一坛上等的美酒需要千石粮,齐侯最喜,如今却碰碎了,自己根本赔偿不起,免不得要被齐侯鞭刑至死。
  民众听到一坛酒如此昂贵,心中已然愤怒。又见那押运酒的人哭泣,更加怜悯,怜悯之后,便添愤怒。
  被冲撞的田氏的马车上下来了人,立刻表示这是自己的罪过,应该自己赔偿,让这人不要哭泣。
  临淄民众皆呼万岁,均唱当年田成子之时的歌谣:“老妪采芑兮、献田成子。”
  这件事后不久,“齐侯”又发布命令:因为伐最的失败,所以要加大军赋,重行官山海之策。
  然后田氏“被迫”执行齐侯的命令,临淄盐价,从每釜四百钱,一月之内长到了一千钱,民怨沸腾。
  多有国人传唱:“淡兮,何以无盐?苦矣,齐岂无贤?”


第四零九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
  到年中祭的时候,临淄城百姓的怨气已经抵达了最高。
  年中祭,齐侯又必须主持。
  以礼而论,及至年中,其音宫。律中黄钟之宫,其数五,其味甘,其臭香。
  其祀中溜,祭先心。乘大路,驾黄马,载黄旗,衣黄衣,服黄玉。食稷与牛,其器圜以闳。
  这一次祭祀,齐侯需要沿着临淄的大路前行,穿着一身黄衣。
  近侍以五人一列,皆持黄旗,需要前往宗庙祭祀,祭品是小米和牛,祭祀的礼器要又大又圆。
  鼓瑟吹笙一路,在行至一处桥面的时候,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人,持剑欲行刺齐侯。
  只有一人,况且武艺稀松,很快被俘。
  民众聚在两侧观看,这被俘之人面不改色,齐相田和在众人面前审问,问他为何要行刺君侯。
  那人看到众人聚集,齐侯的车驾恰在桥上,进退无路,知道这正是“主人”所需要的时机。
  当着众人的面,当田和问他为何行刺的时候,他便大声疾呼……不是为了说给齐侯听,而是为了说给这些百姓听。
  “我今日刺君侯,知必死。”
  “昔年豫让刺赵襄子,曰,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以为,此下士也。”
  “上士,当为利国利民而死。所以我无知己,也无主使,只是为了齐国万民而刺君侯。”
  “君侯自即位,多行恶政。”
  “国人尸骨三万而不收,却饮甘醴;为越王参乘而不羞,反扬笑意;孟渚泽盟弭兵悖约,以致神怨;民用不足食且无盐,仍苛丘甲……此皆害民之政。”
  “我为利齐国万民而死,死得其所,绝无后悔!”
  他这番慷慨陈词,本就是为了给那些看戏的民众听的,故而声音极大,田和也没有阻拦。
  待他说完,那些负责演戏的一个个大声叫好,那些不明真相真正看戏的也都跟着叫好,一时间当真是义勇无双。
  田和听罢,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喟然长叹道:“为民利而谋,是为义,我杀你是为不义;行刺君侯,是为逆,我为相而不杀,是为不忠。”
  “不忠、不义,二者有其一,便不可为相。如今二者只能选一,我不如不做这相!”
  他长叹一声,脸上流露出一股忧国忧民之色,面朝齐侯。
  齐侯见状,心说这又何必?
  正想要说声:“此人既有大义,可赦。当年豫让刺赵襄子,赵襄子尚且能释其怨,吾岂不能?”
  然而这话还没有说出口,已经有不少负责演戏的“民众”跪在道路两侧,高声道:“田氏,民之主也。田氏弃我而罢相,民将安归?”
  “君侯残暴而不知恤民,不若逐之,举田氏为君!”
  此时齐侯的车驾正在桥上,两侧均有田氏的甲士,又有“民众”阻路,进退不得。
  那行刺之人如今已经引得众人情绪,再到那几人一哭,民众已经不能够控制,齐侯大惊,却不敢动。
  那人叫喊之后,立刻便有不少人呼应,各抽出随身携带的铜剑,气势汹汹。
  值此之际,田和却“勇而无畏”,走到众人身前道:“君臣之礼不可废。诸位如此,这是要置我于不义啊!”
  那呼喊之人立刻道:“非也!义,有大义小义!”
  “古之恶来,忠于纣王,却害天下,此小义也!”
  “圣王文武,战于牧野,利于天下,此大义也!”
  “大礼不辞小让,大义不拘小礼。”
  “况我观星,见虚危二宿弱暗,客星闪烁如长虹,公代齐姜,此天意也!”
  “公岂能因小义而废大义?因小礼而弃万民?”
  说罢,那人又跪于地上,连声道:“请公以临淄七万户为重,登君侯之位!”
  他这么一喊,那些负责演戏的“民众”也纷纷跪下。
  田和再次请辞,那人又问道:“若公为君,临淄万民可能食盐乎?”
  田和道:“自然能。官山海之策,利于君而苦于民,与民争利,吾不为也。”
  那人再问:“若公为君,可能行非攻弭兵之政?”
  田和道:“自然能。孟渚泽之盟,自当遵守,齐人苦战久已,弭兵有利于民,吾何不从?”
  那人三问:“若公为君,可能举贤人而治贪腐?”
  田和道:“自然能。贪腐小吏,皆害于民。日后凡有害民之小吏,尽可控,必罚之!”
  如此三问,田和又道:“只是,君臣之礼,不可废啊。我不能够做不义之人啊!”
  这已经是第三次推辞了,众人纷纷跪下道:“请为民之主!请公以大义为先!”
  田和面露苦色,在一旁的齐侯已经看不下去,忍住不喊道:“何不效上古禅让之制?我昏庸一生,最后行此贤举,还请您勿忘太公之祭,请封一邑,为太公祭!”
  齐侯也不傻,如今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就应该化被动为主动,最起码要为自己谋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现在齐国五都八十城,吕氏子孙以及国、高、晏等外姓,只剩下三城。甲士都是田氏心腹之人,自己已然岌岌可危。
  田氏扭扭捏捏,他就不妨主动出击。
  于是齐侯下车,走到田和身旁,沉声道:“我既为君,不知政事,苦民久矣。君既知政,当仁不让,应为齐万民而登君位。尧禅于许由,许由不受,尧乃圣王,非与我同,君缘何不受?”
  “只是太公开国不易,还请一邑,为太公祭。”
  田和见齐侯知道进退,无奈道:“既如此,我当受命。天命不可违啊。”
  田和再拜,众人皆呼万岁。
  几日后,乃修“让贤台”,于台上,齐侯吕贷禅位于田和。
  田和不敢称侯,自号“利民官”,代齐侯行政。
  又将齐侯迁于后世烟台之外的一处小岛,食邑三千户,用于太公先祖的祭祀。
  随后,放开官山海之策,临淄盐价顿低,又打开府库,接济临淄贫苦无依者,令七十者各有衣食,官府给之。
  考核临淄的吏治,选其贪暴者烹之,民皆称善。
  正是,谁有生产资料谁就是统治阶级,在土地所有制不变更的前提下,选贤人为天子就是一句空话。
  在齐国冷眼旁观的胡非子,所看到,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世卿贵族分封的土地制度没有变革,选天子也就是贵族共和之间的一个玩笑,因为别人根本没有被选的权力。
  这和后世百年之后的燕王禅让与子之完全不同。当时燕王哙自然痴傻,可是子之胆子也大,他子之根本没搞清楚一个帝国的权力运作模式,以为被禅让了就能安稳,却不知道人家早就说了:“而吏无非太子人者”。
  且不说田氏如今在齐国,十城而有其九,他子之在燕国能不能做到控制都城都是两回事。
  至于说官山海之策,那是因为当时齐桓有“山海”,所以才能“官”之。而不是如今的情况。
  如今的情况,田氏不过是借此生事,他倒是想控制官山海,只可惜他没有这个能力,自己敢这么干,自己的那些叔兄弟、堂兄弟、以及五服之内的兄弟就会率先干掉自己。
  自己还有个哥哥,两个人现在算是共同执政,齐国田氏的内乱其实还未结束,只是走完了代齐的第一步。
  而且他也不敢用“齐侯”之名。
  齐侯,是周天子封的,固然他可以不管周天子的颜面,但等于是为各国攻齐留下了一个极大的借口。
  强如吴越,当年争霸的时候,还要成吴伯、越伯,称王只能在自己家里玩玩,对外却不敢这么称呼,那吴国可是当年让国于文王姬昌的泰伯之后尚且如此,况于田氏。
  于是弄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利民官”的名号,实际上他就是齐侯,但这个齐侯,需要周天子的许可。
  想要得到周天子的许可,就必须要结好魏国,给魏国当小弟,或许能够换来魏侯给周天子进言。
  田和进位为“利民官”之后,一方面与泗上墨家接触,表示自己会严守非攻弭兵之约,又说自己是为民之利不得已承担了“篡”的恶名,但只要于民有利,自己又何惜哉?
  另一方面,又派出使者与魏国接触,之前三晋与齐国打交道,就已经以田氏为主,齐侯不过是个摆设。
  田和扭扭捏捏地表示,楚国蛮夷也,中原各国理应联合,不准楚国干涉中原之争,中原需要一个霸主。同时又表示,如果魏侯能够替田氏向天子进言,这件事就能够做成。
  又听说天子如今用度不足,田氏愿意以金五百镒、棉布千匹为贡。
  齐国国内,田氏宗族已经取得了大部分城邑的统治权,这就是内部的问题,谁也不会拆田和的台。
  如今周天子尚未承认田氏为侯,但其势已成,周天子也明白想要维护自己的天子权威,这时候就应该发兵攻打齐国。
  然而……莫说攻打齐国,周天子现在连内乱的郑国都未必打得过,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但又先不承认,以期能够从田氏那里榨取更多的好处贡品。
  目睹了这一切的胡非子,对这一切的评价,只能报以哂笑。
  今日田氏可以借助民意上位,看似极好,但对于世卿子孙相继而言,却无异于饮鸩止渴。民众就像是猛虎,之前沉睡,可一旦将他们唤醒,唤醒者自己打破了公侯血脉神圣的规矩,又哪里来的信心就认为民众会再去遵守这血脉神圣的规矩?你田氏的血,难道和姜齐的不同吗?你田氏的血脉,就能保证代代都是贤才明君吗?若不能,你今天上去,明天又该怎么收场?


第四一零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一)
  齐国的情况和各国都不同,田氏是依靠分封制,获得了齐国的大部分城邑,所以拥有了权力。
  但相较于姜齐,田氏终究是外姓,这是篡。
  与之相对的,是楚国。
  楚国封君甚广,封君的权力很大,但是楚国的封君,最起码都是自家亲戚,还不至于沦落到外人之手。
  但同姓亲戚,就真的靠得住吗?
  楚国、郢都。
  楚国这几年的情况,可以归结于一句戏谑之言:
  楚王认为自己优势很大,楚王放弃了墨家的弭兵盟约攻了上去,楚王进攻郑国,楚王反击三晋,楚国被吴起打出了团灭……
  楚国现在的局面现在很不好看。
  楚国的战略,大致可以分为左、中、右三线。
  右线,与越国争夺淮北、泗上,但此时是这不是楚国的主攻方向。
  现如今墨家在淮北泗上,和越国处在一种特殊的弭兵盟约之下,再加上那边的封君楚王根本指挥不动,距离政治中心太远,无力发展。
  中线,陈国旧地之上,依靠大梁、榆关这两个桥头堡,进可攻三晋,退可以压制郑国宋国,逼迫他们成为盟友。
  大梁城一战,吴起杀四封君、一右尹,攻破大梁,榆关。王子定入陈,自称楚王,兼任陈公,楚城多有叛逃的,中线已经彻底没有了进攻的能力,防御起来也很困难。
  左线,南阳平原在手,可以进攻巴蜀、洛阳、韩国……反过来,巴蜀、三晋也可以进攻南阳。
  经此一败,楚国只能放弃中线和右线,全力维持左线。
  好在三年前的大战,魏斯薨,吴起退兵,否则楚王当时便要坐不稳王位。
  现在魏国还在休养生息,楚国损失更大,根本无力进取。
  封君、权臣、外患、弟弟的继承权……所有的问题都在军事失败后爆发出来。
  之前看似安稳,不过是优势之下的假象。
  鲁阳公、阳城君、平夜君、昭之埃、少梁君战死或被俘,许多楚国的低阶贵族也在大梁一战中绝嗣。
  吴起用了最无耻的手段,之前野战的时候打成了击溃战,放任楚人逃亡到大梁城固守,在击溃了叶公的援兵后,以火药炸开城墙,全歼楚国在大梁的力量。
  叶公的援兵溃败,其实意味着楚王在方城之外的最后一支有生力量丧失,那时候吴起可以轻而易举地攻破长城,进入南阳。
  然而天幸之,魏斯死了,公子击即位。
  可天幸也就仅止于此了。
  对楚王而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么多的封君战死、亲戚死亡、贵族绝嗣,正是可以集中王权,收拢权力的时机。
  然而,想要这么做,却又涉及到很多的问题。现在楚王有两个,自己敢动贵族的利益,那么贵族大可以请王子定为楚王,何必要支持自己这个要收权的王?
  府库空虚,民众怨怒,封君哭号,幸于当年和墨家签订的贷款条约,让楚王得以喘息。
  南阳的铁矿,墨家已经开始开采、熔炼,每年十分之二的分红,会沿河运送到郢都,直接交给楚王。
  手里有钱,心中不慌。
  借助这笔钱,安抚了那些战死的家族,又从墨家借了一笔款,总算是稳住了局面。
  郢都贵族发动过一次叛乱,依靠墨家提供的武器和借款,出让了一部分利益给郢都的国民,镇压了这次叛乱,可是楚王终于还是后悔了。
  所谓后悔,总是伴随着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前景。
  相对于现在楚国的局势,楚王真的后悔当年没有遵守和墨家的弭兵之约,否则的话,墨家帮着守卫大梁和榆关,哪至于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
  本想着墨家的弭兵盟约是个束缚,现在看来却分明是个杵盾,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
  秦国被吴起逼得连洛水都过不去,休养五年,汪之战一战被打回原形,吴起就算离开了西河,武卒余威尚在,秦人依旧不能过洛水。
  韩国现在巴结着魏国,有郑国这块肥肉,都在忙着吃这块肥肉,韩魏之间的矛盾化为无形,韩国大有奉魏国为主的意思。
  赵国根本不参与中原的事,但是三晋的关系摆在那,虽说各怀鬼胎,但让赵国进攻魏国,那是不可能的。
  墨家在泗上,孟渚泽会盟,连楚国都没邀请,对魏楚之战的定义就是“狗咬狗”,指责魏国和楚国违背了弭兵天下的大义,但却转身就和魏国签订了盟约,维持泗上的局面。
  齐国不敢对三晋下手,拿着鲁国试试三晋的态度,三晋还没做出表示,墨家却先冲上去狠揍了齐国一顿,维持鲁国的边境,悠然而退,齐国更不敢去招惹三晋。
  魏国霸业已成,最后一轮晋楚争霸其实在此时,已经落下来帷幕。
  楚王无计可施,国内政局混乱,自己的弟弟在陈摇旗呐喊,给出的条件就是他若为君,必然保证贵族的利益不会撼动分毫。要不是大梁一战死了太多贵族,这份仇恨也能算在王子定身上,现在只怕楚国早就换了主人。
  也是依靠着墨家的开矿收入的一部分直接运送到楚王的府库,墨家提供的大量借款,以及铁器等收买郢都的民众之心,总算楚王还能控制郢都的局面。
  国弱,就期待民强。
  民强,就会觉醒各种不满。
  这就像是一杯鸩酒,楚王却不得不饮。不饮,自己这楚王的位子就坐不稳,自己不会去做“贵贱有别”这个礼制的殉道者。
  而且,借墨家的钱……有些太多了,按照现在的情况,若不改革,根本还不起。还不起怎么办?还不起墨家说了,谁还得起,谁就是楚王,还不起的,墨家不承认。因为这笔钱,墨家只是做担保,是从“泗上万民”手中借的,要是不还,以墨家那“集公意”的执政方式,很可能就是一场强迫还钱的战争。
  墨家不承认会怎么样?这后果不堪设想,总之赖账是不可能的,楚王宁可面对封君的反叛,也不想墨家联合诸国以讨债为名,扶植一个可以还债的楚王。
  这种局面下,楚王终于记起了当年弭兵盟约的好,也记起了当年墨家使楚和自己的密谈。
  “墨家帮助编练新军,握于王手。”
  “控制郢都、鄢郢,不要做王,而是要做楚国最强的封君,才有资格称王集权。”
  “变革制度,尚贤为任,私田授产。”
  “迁徙封君到边疆地广人稀之处。”
  “制定法令,公布于众。”
  距离墨家上一次与楚王密谈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这些改革的办法,很显然会引发一场楚国政局的震动,若非到了逼不得已之时,楚王不会用。
  当年密商之后,韩赵死了国君、郑国内乱,楚王看到了希望,优势之下,自然不会用墨家这一套可能会“伤筋动骨”的激进变革。
  现在数战之后,丢了淮北颍水,中原沃土尽数丢失,国内混乱,民意沸腾,这种情况下已经是伤筋动骨了,再不改革那就只能等死了。
  他既是楚王,也是熊疑。
  作为楚王,他需要改革,振兴楚国。
  作为熊疑,他需要改革,压制自己在东边立国的兄弟,防止染指王位。
  改革需要贤才。
  改革需要外力帮忙,压制国内的贵族。
  改革需要借款。
  改革所有需要的东西,墨家都能提供。
  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如今墨家一部分人在巴蜀熬盐,沿大江而下,楚国很多城邑的盐被墨家垄断。巴蜀其余的熬盐者,根本不能获利,因为当年的借款条约中,墨家有免税凭证,不需要缴纳税款,而其余别家的都需要缴纳税款。
  南阳宛城的冶铁作坊,已经聚集万人,每天源源不断地将大量的铁器沿着汉水纰水而下,郢都附近的一部分自耕农已经得益,但是却需要偿还好几年的贷款才能够还完铁器的钱。
  云梦之下的鄂城,鄂君与墨翟有旧,在那里开展的一系列的单纯技术上的变革,开辟了粮食产区,那里的粮食又源源不断地被墨家收购,运送到下游的越地陵阳,供给墨家在那里的铜矿。而从越地而来的、装着糖、铁器、酒、棉布、除湿的辛辣香料、瓷陶、玻璃等物,又成为贵族封君追捧的热销商品。
  鄂地的变革,楚王有所耳闻。鄂君将自己禄田上的封地全部收回,不再实行公田制,而是将那些禄田上的农夫作为农奴,让他们耕种自己的禄田,收益全归于自己。
  此外,每个农奴划分了一小片土地,种植土豆和地瓜,来补贴家用,每年发放一定的佣金给那些在禄田上耕种的农夫,维持一种饿不死的状态。
  因为……有利可图。尤其是墨家在越地的陵阳开矿,急需大量的粮食,而墨家的货物也让鄂君需要更多的钱去换取。粮食,不再是鄂君所需要的,粮食变为商品化为钱,才是鄂君所需要的。
  这几年虽然楚王背弃了和墨家的弭兵盟约,但是墨家也不是没和楚王合作过。因为墨家的货船纵横,多有封君眼馋其中的利税,加以征收,墨家将免税节示出,却依旧收税,于是控告于楚王。
  楚王以此为借口,墨家提供了炮兵和工兵支援,收回了封君的封地,楚王大喜。
  偌大的楚国,其实并非一个广袤的国家,而是一个个小封君、封国的集合。楚王所能控制的范围其实很小,也就数百里,而且里面还有一堆的封君在中央为官的特殊禄田。
  墨家的商业政策在这样的情况下,简直如鱼得水:因为有武力保证,可以保障墨家的货物免税,而且墨家的货物正是各个封君所需要的——奢侈品、调味品、军火、农具、甲胄、棉布……
  墨家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墨家,楚王如今想要变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借助墨家的力量。
  可是,之前违背了弭兵盟约,现在动荡不安却再有求于墨家,墨家会同意吗?
  楚王想,墨家会不会怒斥:你是不义之君,当年你强的时候对我们的条件不屑一顾,根本没有利天下之心,如今君位不稳国内动荡,却想起我们了?
  这么一想,便有些羞涩。可在政治利益面前,羞涩和颜面,那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最后一个名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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