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一)


  墨子心知,适刚才谈及鬼神监督和制度规矩的问题,也是在说这个事,沉默思索,考虑适的这些隐约的话,终究没有说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
  又看着外面篝火,许久言道:“此事先不提,如今楚人必与城内有应,我看明日便可派那些人出城一战。”
  “若楚人有什么计划,正好可以打乱他们,也好为我们争取时间。”
  “再者也为日后事做好充足准备,知晓楚人的调动、反应种种。”
  “城内……一切照旧。墨者戒备小心,反正明日墨者不出战,一旦城内有变,则可弹压。”
  适道:“楚人必不知道我们准备先派城内人出城试探,倒是不必多虑。若是城内有事,也必然是我们墨者均无力阻止的时候。”
  “先生,商丘虽看似有萧墙之祸,但却未必是坏事。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提一句,咱们不是为了守商丘而守商丘,而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利天下。”
  “希望先生与诸君能够时刻牢记这一点,这非是寻常事。”
  墨子叹了口气,终于点点头道:“我知道。这事终究还要再商量。”
  适道:“这事就算商量,也必须提前制定出章程,一旦有事,便可实行。先生,我只是想说,若我制出什么章程,非是我乐于如此,而是料敌于先。”
  墨子笑道:“这我可以分辨。明日之事,你需在城头观看,观看楚人动静、营地、时间……且先去睡。”
  适行礼拜别,也不停留,下了城墙离开。
  待适离开后,公造冶问道:“先生,适的许多话,与您并不一样,但我觉得……他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墨者。您……您是这样想的吗?”
  墨子看着身边的那几人,缓缓说道:“我墨家重鬼神,所为的就是希望人人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以至天帝可以监察天下。”
  “那倘若真有鬼神,一个人本心极坏,却因为担忧鬼神的降祸而不得不利天下、兼爱众人……那么他便是可以利天下的,否则我们为什么又要有鬼神之说呢?”
  公造冶略微有些紧张,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说适的心思……未必是初心?”
  墨子大笑道:“传闻比干之心有七窍,那需要挖出来才能看到。可挖出心人是要死的啊。本心……很重要吗?若墨者只求本心利天下之人,那又何必要有鬼神之说?”
  “适提及的那些规矩、天志,教化的民智,本身就是一种鬼神啊。他和我……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祭祀的鬼神不同罢了。”
  公造冶若有所思,片刻后点头拜谢道:“先生的话,我明白了。所以我们的鬼神,并不是那些人所认为的鬼神。”
  墨子迎风而立,许久才道:“你说得对。马起名为牛,愚昧者以为这就是牛,实则却还是马。”
  说完这些,年迈的墨子扶了扶腰间的剑,与一众弟子下了城墙。
  ……
  次日,下午。
  太阳还未落山,但马上就要黄昏。
  适带着许多人,站在了城门高楼之上,旁边准备了各种规矩、水漏等等工具,遥望着楚人的营地。
  这一次出击,只是为了虚张声势,也是为了让楚人轻视,所以适对于这一次出击的战果根本不在意。
  即便那些集结起来的士个人能力都很强,也算是精兵,而且大多都是自小进行脱产训练的武士,不过很难取得什么战果。
  他们可以列阵,但是很难维持,而且很可能杀的兴起不听命令。
  他们也可以冲阵,但是指望他们完成穿阵攻击的任务则完全就是妄想。
  如今就是想办法让楚人难以捉摸透墨者的意向,也是为了想办法看看楚军被袭击时的反应。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天色还不黑,但又不可能车战,夜晚即将到来,正好可以给楚人造成极大的混乱不安,又不至于被楚人趁势反击。
  战车在平原上是无可取代的,即便那些自小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士,在没有练习专门的方阵之前,也难以阻挡战车的冲击。
  甚至,适甚至盼着这些出击的人会楚人轻易击溃,这样才能助长楚人的骄纵之心。
  城墙下,百余人身穿数层皮甲,腰间佩剑,没有带弓箭,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公孙泽抚摸着自己的佩剑,并不紧张,也不惊慌,只是在静静地等待着命令。
  那些曾经不满的士,不会因为几句话就肝脑涂地,但也不会在众目之下做出怯懦的举动。
  终究,他们还有着士的骄傲。
  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尤其是在众士的面前,更不可能露出丝毫的怯懦之色,否则活着也没有意思。
  之前高唱《北山》以示不满,此时不满已经宣泄,又聚集在一处,实在难以再发牢骚。
  这些人的皮甲之上,手臂都缠着特殊的布带。
  《墨子、号令》中便提到,夜战混乱,自己一方一定要做好敌我识别,一定要在手臂上缠上束带,以免出现自相残杀的情况。
  出城的目的,也没有和这些人完全讲清楚,而是一直告诉他们就是为了袭扰楚军让楚军戒备,这样就能减少楚人割麦的速度,减少楚人割麦的数量。
  虽说这些人中大部分的家属都被扣留在城内秘密看押,但这种看押也只能保证他们不会主动投敌,一旦被俘那就很难保证了,而且被俘也不会屠戮他们的妻子家人。
  这一次算是把这些人用到了极致,因为他们在墨者的计划中也就只有这点用处了,若是穿阵攻击的时候借助这些人的力量,只会坏事,并不会增加丝毫的力量。
  城墙边的小侧门旁,在那里守门的墨者正在静静等待着时机,以便打开侧小门,让这些人出城袭扰。
  城外,已经围城许久的楚军有些懈怠。从围城开始,城内一直没有主动出击,而且靠近城墙的时候,城上往往会说一些揭露楚王家族内部狗血之事的事情,因而楚人很少再派人前往城墙附近叫骂。
  叫骂无用,若是派徒卒,城上就会宣扬一些让贵族和王公大为光火的内容。
  若是派士或贵族,则城头又会添油加醋地说楚王王族的那些破事,每一天都会变着花样。
  本来这些事就不少,适又是个善于添油加醋的,那些喜闻乐见的肮脏事王宫之内极多,可以保证每一天都不重样。
  至于城上那些喊话之人能够造成多大的伤害,或许一个月前楚王不会在意,但是现在却在意的厉害。
  在贵族和楚王看来,宁可退后围城,只要让城内不能出来就行,不能再离那么近了。
  军营中已经开始流传一些古怪的言论,这些言论即便封禁,也依旧每天都在传播。
  城头那些喊话之人也越发纯熟。
  从一开始的喊话、到后来的释放被俘楚人,这一连串的准备,就是为了逼楚人让出空间,让出城内随时可以出城袭扰的空间。
  待夕阳将坠未坠,而东边已有月亮升起的时候,守在侧门旁的墨者终于等来了命令。
  悄悄打开了侧小门,集结在一起的百余名士,各持武器,在三名墨者的带领下悄悄出了城。
  出了城走了数步,公孙泽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城头站着的适,心中暗叹:“今日若不死战,必叫此人笑话。他不出城野战,自有理由,我不能反驳。今日出战,必不能惜命!”


第二零零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二)
  楚军的篝火将将升腾起烟尘,傍晚并不算太过阴暗,但是作为此时战争主力的战车已经不能出动。
  公孙泽等人随着领头的墨者悄悄靠前,禁止发声,以免惊动楚人。
  这种夜袭公孙泽还是第一次做,按说以他所认为的战争,就该是堂堂正正之阵,战车比试,不攻城略地,只维护礼制。
  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底线随着时代的变化也在不断改变,对于这场明显不是堂堂正正之阵的夜袭,并不像那些其余事一样极端反对。
  时代变了。
  公孙泽心中还是更喜欢几十年前的战争方式。
  当年晋楚围绕着宋、郑两国展开过数次战斗,而那时候的战斗还有些礼的气质。
  两棠之战,楚人虽然先用了计谋假装与晋求和,但决战的整体过程至今仍被公孙泽津津乐道,以为那才是应有的战争。
  当年楚人先是派许伯、乐伯、摄叔驾单车向晋军挑战,三人一车,耀武扬威。
  逼近晋军后,车右摄叔跳进军垒,杀一人取其左耳,生俘一人而还。
  楚人声势大振,晋人派军追杀这一辆战车,乐伯眼看逃不掉,正好野地里惊出一头麋鹿,乐伯引弓射之,跳下战车取了麋鹿,献给了追杀他们的晋将军鲍葵。
  鲍葵得麋鹿,大家都是贵族,该讲的礼仪还是要讲,于是下令停止追击。
  这其中满满的贵族精神,楚人以单车挑战的时候,晋人也没有用一些“无耻”的战术摧毁战车;追击的时候靠着贵族精神楚人的战车也逃了回去。
  只是这些事才过去不久,而如今天下已经罕有人再打这样的仗了。
  公孙泽暗想,当时已算是礼崩乐坏,如今却是已经无礼无乐了。
  东边升起的月亮将四周染成一抹诡异的亮白,旁边有人轻声咳嗽,公孙泽暗笑。
  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曾这样咳嗽过,嘴里觉得有些干燥,怎么也攒不出唾沫。
  又似乎不喜欢这种安静,所以想要轻声咳嗽发出一点声音,来确定自己还活着。
  不过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在场的许多人也应该都不是第一次,只不过大约都是第一次选择步战而非乘坐战车。
  对于墨者的选择,公孙泽觉得可能摸着也已经放弃商丘自己反击楚军的想法了:这些士可能会死,而这些人如果死了,那么就不可能有足够的战车来施展反击。
  当年孙叔敖与晋六卿决战,曾因为有养由基而屈居天下第二射手的潘叔党靠着四十辆战车加入楚军的左翼对抗晋人的中军,导致晋人担心焦灼被楚军击破中军而撤退。
  四十辆战车有时候就能扭转争霸战争的局势。
  公孙泽觉得,若是自己这些人乘坐战车,即便三人一组,依旧有四十辆战车,这些由他们驾驶的战车,绝非那些普通训练的车兵能比。
  墨者不会不清楚,也不会不知道车战之士的重要性,可依旧选择让他们步战,定然是彻底放弃了与楚人决战的机会。
  公孙泽暗想:“如今情势如此,墨者只会守而不会攻,到头来也只能依靠三晋来援。只是晋人与楚人何异?若将来晋人来,君侯受辱,我又能做什么?”
  又想到那日适侮辱他们这些人的那番话,心中越想越是难过:养士至今,俸禄足以代替耕种,可却让国都被围,还只能靠墨者帮着防守。
  “墨者善守,也只非攻,若是我们这些士可以为国君分忧,战胜于朝廷,让楚人不生觊觎之心,又何必需要这些墨者?当年商汤以战车四十辆起事、勾践以三千越甲成军,只要君王能够行仁政,士人归心可用,又哪里会有墨者活动的机会?”
  正胡思乱想之际,前面带队的墨者低声道:“已近楚营,越过军垒,便可厮杀。守卫在前的皆是徒卒,未有战心,只要虚张声势,让楚人惊慌。夜深战车不可动,传令不通,楚人不知我们多少,必不敢乱动。”
  “不可杀的兴起,只以我等为先,不可分散。若分散,必不能回,又被楚人俘去。”
  “若被俘,也不必怕。我等墨者先归还了楚人俘虏,楚人也不会杀戮你们。毕竟……你们是士,非是庶农!”
  最后一句话有些嘲讽的意味,众人只冷哼,却也觉得理所当然,自己被俘多少还是有机会被赎回去的。
  许是这些人靠的太近,终于有巡夜的楚军发现了他们,以楚语惊呼一声,立刻引发了楚营震动。
  领头的墨者高呼一声,公孙泽挺身向前,越过军垒,只想自己不可被墨者小觑。
  “其余人我不管,但我却是士。我若不如墨者,回去后必被适耻笑。他这人嘴如毒蛇,到时候必不只是嘲笑我,定会嘲讽宋地之士,又说什么竟不如庶农之类的话!”
  不知何时,他对适可能的评论极为在意,心中既有不惜身之愿,更是一步当先。
  叫喊的那楚人挥舞短戈迎击,公孙泽只看对方手段,便知非是自己敌手,趁着挥舞短戈用力太猛不能收回的时机,向前一刺,正中那人心口。
  凡善用剑者,必刺。
  只是这一刺,需要磨练十几年,才能忘掉本能的挥砍,那挥舞短戈的徒卒平时还要耕种,只有冬季演武,哪里能够阻挡,心口被刺顿时倒地,惨叫一声。
  其余人也紧随其后,跟随前面那个臂膀间缠着白布的墨者朝着楚人营地中心杀去。
  楚人本就懈怠,根本不曾想到,守卫在前的又都是些农兵,夜袭之事又非他们能够防备的。
  夜色掩护之下,又不知道城内出来多少人,只听着四周喊杀声大起。
  带队那墨者却精通楚地方言,听得四周声音,知晓是哪里的兵卒,拿出适平日宣传的那些手段,放声大喊,只说一些动摇人心话语。
  这些徒卒均想:“胜负关我何事?胜了又没有我等的赏赐、被杀了父母却无人供养、妻子儿女反倒被人抢去,这些人说的倒对,缘何死战?”
  “况且众人均跑,那些人不是喊什么法不责众,若是众人均跑,禁令难不成要将所有人都斩杀?”
  “保命要紧!但凡有人跑,我们便跑!”
  最开始有三五人这样想,他们一跑又带动着其余人逃窜,一时间混乱无比。
  ……
  城内夜袭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楚王那里,有人登在高塔之上眺望,发现了营地的异动,急忙告知楚王。
  城头上有鼓声四起,喊杀阵阵,虚张声势。
  夜袭之事,也非不曾出现过,如何应对只能是固守,熬到天亮。
  对于防守一方,夜袭固然会摸不清进攻者的人数和目的,看似被动,但对于进攻方却也是一样的。
  进攻者在夜里也不能完成有效的进攻,最多只能引动营地混乱:有目的、有组织的夜袭,需要极高的组织力,在这个时代很难有军队可以做到,而寻找数百名有组织有纪律同时又有死战不退之心的人极为难找。
  楚营中的贵族纷纷惊醒,只能先收拢自己的私兵、战车、部署,先保住自己的基本盘,再逐渐向楚王那里靠拢。
  而另一些领军的贵族,则不能轻举妄动,他们一旦有什么动作,就会引动军队的混乱,到时候那些徒卒不知道该做什么,便会引发一场极为严峻的混乱后果。
  楚王身边自有车广,又有近侍,做楚王车右的又多是善射、闪戈的贵族,四周又有之前墨者“迎敌祠”留下的营寨,自能防守。
  木塔高台之上,楚王与司马、左尹等人登高而望,看左翼杀声大起,无比混乱,心中暗忧。
  之前说好与墨者成盟,却不代表双方停战,夜色虽有月光,却看不清晰,不知道来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进攻。
  此时又无令号,各军混乱,不知如何应对,加上又多有私兵,出征之前新近征召的农兵,实在是不能够坚守。
  一干楚将颇为担忧,却不想楚王看着远处被袭扰的营地,忽然大笑。
  众人不解其意,楚王却道:“无忧!城内只是袭扰,并非决战,可令各军严守营寨,不许乱动,也不支援!”
  “各军点亮火把、燃亮篝火,以弓弩靠前,不得私动,凡有私动者,杀!”
  左尹进言道:“只怕城内想要破围城……只是不动,各军不能相顾,岂不混乱?”
  楚王大笑道:“夜袭,人必不多。若是日出之前夜袭,我必防备城内反击,只是如今天色正晚,又有何忧虑?”
  “人不多,便不能破阵,最多只能让一角混乱。我看城内无非是想趁夜焚烧兵粮,可让各个营寨暂先不动,我与你们各带车广甲士,将其驱散即可。”
  “夜袭者必是精兵,寻常徒卒又不能夜战,也只有靠我们将其驱赶。”
  作为车右的贵族一听,急忙劝道:“不可!王上岂能犯险?不若在这里等到天明,再做决断。”
  楚王大笑道:“天明?待天明之时,袭扰之人全身而退,岂不是堕我军威风,士气必然萎靡!”
  “我已有断,城内只是袭扰,必不是出城决战,不必担忧!只让各军固守!车广与近侍随我,驱赶城内夜袭之人!”


第二零一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三)
  楚众臣又劝,楚王遥指远方道:“若城内真要出城决战,必会选择天色将明之时,先以精兵步卒袭扰,让我军营地混乱。”
  “待我们混乱,天色一亮,城内便可出动战车,集结全军袭击,只怕到时候我们必然大败。”
  “只是……如今天色正暗,就算那些人袭扰成功,我军军营大乱,城内又怎么可能在夜里出兵?”
  “若是商丘城内的兵卒,人人都能夜战,且夜战之中也知队伍行列,又何必守城?只在城外与我等决战即可!”
  “今夜城内必然是想焚烧那些从陈地运送来的粮草,城墙上鼓声齐鸣,不过是恐吓我等。”
  “若是那些袭扰之人从容而退,城内军心必然大盛,我等又长久围城,士气一旦沮丧,便会有怨气……”
  说到怨气,楚王长叹了一口气。
  若是以往,这样的围城至少还能坚持两三个月,怨气才会出现,一般那时候也就退兵了。
  可是如今却又不同。
  城内墨者口舌如剑,说动了许多人,那些道理有无可反驳,虽然已经下了禁令营地内不得随意传那些言语,可却禁止不住。
  一旦士气大跌,恐怕这些早已埋伏下的留言,就会如同那些春日的野草一般:远远看到是绿的,靠近后还是枯草,却不知道哪一天忽然一下整片原野都变得翠绿。
  马上就要到阴雨连绵的日子,城外的树木又被砍伐干净,楚军那些徒卒又没有足够的帐篷,有些只能露天营宿。
  到时候军心不振、阴雨如霉,那些墨者的言语道理更会在营地内广泛传播。
  楚王不是一点都不喜欢墨者的道理,诸如尚贤、集权、同义之类的说法,那是极为赞同的。
  这些道理是与士阶层互动的,所以这些道理可以让士阶层效忠王权加强王权。
  然而,除了这些道理之外,还有一大堆说给庶农工商听的道理,这些道理贵族固然不喜欢听,楚王也不喜欢听,因而墨者的很多言论绝不能因为尚贤之类有益于王权的就随意传播。
  今日之事,若是不能处置好,到时候围城士气下降,引发的后果就怕难以收拾。
  他也知今日事有些凶险,但一心想为雄主,就明白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做出些英豪举动,以让军心拜服。
  楚王既讲清楚了道理,又说的极为豪气,环绕的贵族也不多说,纷纷收拢自己的私属、甲士。
  楚王的车广百二十士,也放弃了战车,选择披甲持戈矛短剑夜战的方式,集结完毕。
  其余各个营寨,则按兵不动,只是将火把点燃、篝火烧旺,以善射者守卫军垒、以弩手压阵,其余人集结起来不得乱动。
  只是如今传令基本靠吼,白天还能派人宣令或是以旗帜为号,夜里就难做到。
  再者,夜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清楚,一旦出现问题,就会有人认为全军大败,从而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楚王再下命令:私自出战者杀、有高声喧哗扰乱军心者杀、又无故逃窜者杀……
  木塔之下,各个贵族的私属甲士正在待命,楚王在木塔之上,想到之前墨者曾展示过的“可飞于九天之上”的奇怪之物,心道:“若那物再做的大些,正可以在夜晚传递号令!”
  念头只是一闪,知道今夜当务之急,便是驱赶走那些袭扰的宋人,便亲自披甲持戈。
  他相信能够夜袭的军队人数必然不多,也相信如果是为了全军反击绝对不会选择这个时间出城夜战,所以也就相信今晚上将是他收拢军心、得到威望的时候。
  若是自己能够斩杀一两名出城袭扰的宋人,又临危不乱亲自带兵厮杀,明日在军营中传遍,不但士气大涨,也可以让许多人倾心。
  人们喜欢英雄与无畏。
  ……
  城头,适和书秘吏的墨者瞪大了眼睛,观察者城外楚军营地亮起的篝火。
  身后,水漏滴答,正在计算时间,那些月光下隐约可见的参照物也影影绰绰。
  楚人营地里的火把依次点亮,一些地方的篝火也更加旺盛,因为城外数里之内并无多少木柴,所以楚人营地的篝火一直舍不得烧的很旺盛。
  看得出来,楚人选择了最为明智的应对方式:让营地内先明亮起来、稳住军心,让士卒看到身边的同伙同伍之人,免得夜晚混乱大规模逃窜。
  同时,又让各个营地坚守,防止出现意外,这也是极为明智的:夜晚越乱就会越乱,只有呆呆站稳,虽然不能反击大胜,却也很难大败。
  适只是在计算楚人各个营地火把聚集的时间、计算各个营地从混乱到重新安稳下来所需要的时间,以及计算一下楚人传递消息的速度。
  还有一些耳朵好用的,则在暗暗听着楚人营地内传来的各种鼓声。
  水漏的滴答中,适拿着笔在纸上不断地做着标记,偶尔张嘴问一句,后面的人便会准确地报出水滴的时间,来确定楚人的反应速度。
  营地都要防备夜袭,只是即便将军知晓,对于这些征召来的农兵而言,想要做到可以防备那是极为困难的。
  加上消息传递的极慢,夜晚又极为混乱,楚人的反应不可谓不慢,甚至可以说是慢到了让适喜笑颜开的地步。
  不多时,只见楚军营地中心,亮起了许多火把,一些三三两两的火把也正在朝着营地中心聚集,但都是原本就距离中心不远的地方。
  那里便是楚王的营寨所在,适去过,也留下了很多痕迹,因而在城头可以大致地判断出来。
  然而若是出城袭战,真正在乱阵之中,又未必可以轻易找到。
  适看了一阵,就听到在一旁观战的公造冶赞道:“这楚王倒是有几分英豪气。”
  适知道公造冶经历过战阵,便问道:“此话怎讲?”
  公造冶指着远处那些正在往营地中心聚集的火把,笑道:“别处都是扎营死守,那里却不断聚集,又在移动,人数必然不多。”
  “楚王只怕是准备步战,以车广、近侍,以及身边贵族,来驱赶走夜袭的人。”
  “若是此事做成……”
  公造冶想了一下,笑道:“此事必然做成,今夜只是袭扰,不多时便可撤回,楚王的选择正可博得名声。”
  “明日,楚人必然军心大振,楚王也必然获得许多威望……城内嘛,倒也是一样。有你们宣义部,城内也会军心大振。”
  适听着这话,不禁想笑,回味片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公造冶却摆手道:“不必笑,我说的正是事实。楚王可以宣称自己夜战驱赶走了宋人,你们宣义部也可宣传昨夜出城夜战让楚人胆战心惊嘛。”
  “此事若是平日,还是楚人占优:围城一方只要保证士气,终究要比被围的一方坚持的更久,提振军心的事,最好不给围城一方做的机会。”
  “如今却不一样,我们又不是非要守到最后……”
  适琢磨了一下,明白了许多,又低头写下了几个数字,片刻后又道:“只是不知道楚王身边的近侍车广能集结多少?”
  公造冶笑道:“总不会数千之众,越之君子军也不过那些人,楚王身边没有这么多人的。”
  “就算有千数之众,也不必担忧。备城门之士,其实很多人若以剑术角力而论,也未必就比各国近侍甲士君子要强。只是成于队列,又有命令知进退左右,城门一旦被攻破,派来的都是些士与贵族,武艺不低,却依旧不能突破。”
  适之前并不插手墨者的武装,有些事知晓的并不太多,听公造冶既有自信,也就安下了最后的心,继续埋头记录楚营的应对变化。
  ……
  楚军右翼,那些夜袭楚军营地的商丘之士,杀的兴起,一路推进,并无阻挡。
  只是带队的墨者却忍不住暗骂。
  这些人毫无纪律、近无组织,早就劝说过他们不要分散、不要追杀、不要杀的兴起,一切以带队之人为准。
  可是半数冲杀过来的人真到杀进去后,头脑发热,全然忘记了那些话。
  带队的墨者心道:“你们若是墨者,先生非要斥责你们不可!若武艺,你们自比那些沛县义师要强;可若论起纪律,你们却远远不如他们!”
  他虽这样想,也知道其中区别。
  能做到快步整队推进、速度如同小跑而行伍不散的,恐怕也只有那些专职备城门的二三百名墨者武装。
  他们个人武艺在士的水平,纪律性极强,又知道左右东西,极为遵守上级的命令,因而可以做到以慢跑的姿态保持阵型追击。
  那些训练了许久的沛县义师,却还远未达到这样的水平。平日跟随鼓声也能够保持队形整齐,然而一旦速度加快,队形就会混乱,因此只能缓慢突击而不能快速追击。
  如今这些攻入楚军营地的士阶层,冲杀的速度倒是快,可问题在于队形基本散了,留在这里的只剩下六十余人还在遵守着墨者的命令。
  公孙泽仍旧在队伍之中,虽然几次眼热那些人冲进逃窜的楚军之中砍杀,却终究忍住,遵从了墨者的命令。
  两军交战,往往有杀人后割去耳朵彰显自己本事的方法,当年摄叔以车右身份单车闯晋营,杀一人而取耳归来,便可名震天下。
  公孙泽想着这一次夜袭就要多杀几人,割去耳朵,到时候投掷在适的面前,堵住他那张恶毒的嘴……也或许只是为了让他自己心头更为舒畅,毕竟也算是履行了自己作为士应尽的义务。
  然而除了最开始杀了一人割去耳朵后,公孙泽一直没有机会杀人。
  墨者三番五次喊不要不得命令冲杀,然而那些人杀的兴起,那些楚人徒卒又混乱逃窜,暂时毫无阻拦,早就将那些话当成了耳旁之风,只想着多杀几人以立功勋。
  正在公孙泽考虑是不是也要冲出去冲杀的时候,就听前面那墨者喝道:“前方有人环绕守卫,必是楚之大夫!今日之功,便在此处,若能生擒此人,即刻便撤!楚人一旦围来,那些四散之人必死!”
  “出城之前便已有令,不得随意脱离。一会若那些人被围,不可救!只做好分内之事。”


第二零二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四)
  前方几十步外,正有一群楚人,将一半醉之人围在中央,显然是在保护。
  能在右军之中还有甲士保护的,即便不是大夫也是楚之公族,领队的墨者大喝一声,便让众人上前。
  此时已入夜,夜袭之处的楚人首位不能相顾,不少人抱头鼠窜,扔下了兵器。
  公孙泽也看出对方是个楚之贵族,眼见对方被护卫,心头却又转圜了许多君子的想法,高声道:“吾闻致师者,有三。或御靡旌摩垒而还;或以菆,代御执辔,御下两马,掉鞅而还;或入垒,折馘,执俘而还。不曾闻袭敌大夫者。楚人已靡,气势已沮,不必再追!”
  带队那墨者知道公孙泽,也知道公孙泽曾和适发生过矛盾因而认得,知道他是君子,也知道他的意思。
  公孙泽的意思是说:我听说袭敌挑战这种事,要么冲击敌阵让敌人混乱萎靡;要么就是冲击到敌阵之后,善射的车左射杀敌人,然后代替御手驾车,御手下去后在敌人面前装个逼,整理一下马肚带和缰绳,然后上车退回;要么就是冲进敌阵斩杀一人退回去就行。
  如今楚人已经萎靡,袭敌挑战的这种事已算是完成了一些,不必再去追杀敌人的贵族。
  那墨者听得懂雅语,公孙泽这话一说,他即刻喊道:“此步战、非是车战。袭敌非致师!且随我上!”
  公孙泽闻言一滞,只好跟在墨者的后面,追击前面那些楚人。
  正值夜晚,驾车已经来不及,楚人又乱,那半醉的贵族只能步行逃窜,又被其余士卒阻挡。
  带队的墨者三人,各引还没有四散追杀的二十余人,包围过去。
  公孙泽正要上前,对面嗖的一生射来一箭,正中旁边一人的腿部。
  仰头一看,只见对面楚士之中一人正拉弓捻箭,即便被追击慌乱依旧优雅。
  射完一箭,又以参连之术连中三人腿部,以雅音高声道:“我虽无养叔、潘叔之射,亦有手段!靠前者死!”
  公孙泽见此人英雄,技法高超,雅音纯正,便有结交之心,心道:“若此战结束,围城终结,必与此人痛饮!”
  再抬头,那射手旁边一名持戈者,将戈插在地上,手捧一物旁若无人地走到围阵之外,朗声道:“子有军事,兽人无乃不给于鲜;宋城被围,岁以非时献禽不能获。敢献于诸君子为膳!”
  说罢行礼,原来捧的正是半只野物,想来是白日里射猎到的,只怕是这些人夜袭之时知道保护之人走不脱,便想到了这个办法。
  这正是贵族之礼,意思是说:你们有军务在身,没时间打猎;商丘城被围,你们也没时间捕捉野物,这是我们的错而让你们失掉了礼。所以,献给你们野物,五月按照周礼,正是吃这种野物的时候,请笑纳。
  这就是求饶,但求饶的非常有贵族风度。
  大家都是贵族,平日不打仗的时候都是可以做朋友的,大家都是讲礼仪的人,希望不要追击了。
  这种事以往经常发生,春秋之时这种事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其中闪烁的贵族气质更是叫不少人心生向往。
  却不想带队那墨者持剑加在那进献野物之人的脖颈间,只喊道:“其中被护卫者,必是楚之亲贵!且上前擒获!”
  那进献野物之人面不改色,也不惊慌,正要开口,公孙泽忍不住先道:“持弓者善射、持戈者有辞,君子也!可放其归去!”
  公孙泽只想着保持着自己的贵族精神,却不想那墨者高声道:“墨家之君子,非是如此!我们不守礼!执那楚之亲贵者,巨子必禀宋公,定有封赏!”
  说罢,公孙泽身边数人便向前冲击,那楚人虽然善射,却终究不能抵御。
  公孙泽此次出战,本想着做一番事以让适不再嘲讽,可不想真正有机会抓获楚人贵族的时候,他却犹豫了。
  越是真正的君子,在这个变革之始的时代,越彷徨孤独而又犹豫不决。
  他身边的那些人都是士,但却未必都是君子。
  所以墨者说墨者不守礼,未必管用,但若说回去后必有封赏,则立刻可以引动众人不顾一切向前。
  若以手段,公孙泽的剑术角抵之术都算上乘,又靠的最近,但他却不知所措。
  君子必忠君,公孙泽心想,自己既然吃着国君给予的俸禄、拥有着国君给予的封地,那么就要为国君分忧。
  现在国都被围,此次出城夜袭,如果能够俘获一名楚人贵族,正可以消散楚人士气,正算是为国君分忧的办法。
  可是,君子也必有德。
  公孙泽心想,以射礼而论,对方的血统比自己高贵,就算是交战之时,也只能虚拉弓弦吓唬走对方,却不能真的一言不发就射……若是射了,那么当年郑伯射周天子的那一箭,又和自己所做的有什么区别?
  再者,对方言辞有度、彬彬有礼,正是真正的君子,又和那些粗糙的墨者完全不同,这种君子是可以成为朋友的,而且对方已经献上了野味表示服输,难道还要抓捕他们呢?
  当年楚人因为没有进贡缩酒的苞茅,才被亲桓公合诸侯而攻,但公孙泽一直认为齐桓公只是为了尊天子,绝不是为了攻占楚国,所以只要楚人当时贡献了苞茅,战争就算是结束了。
  今日之事,只是为了让楚人惊慌,挫败楚人锐气。楚人已经献出礼物,真正的君子不该在这时候还继续追击。
  只是,忠与德,不能两全,到底哪种才算是君子所为呢?
  公孙泽暗道:“若仲尼尚在,必有答论。只可惜遍观此时天下,谁人又能解答?我不上前,是不能为君分忧;我若上前,是不守君子之德……我到底还算不算是君子?”
  只是犹豫间,其余人已经冲散了护卫的楚人,将那名饮酒半醉的楚之贵族俘获,以随身携带的绳索绑缚。
  公孙泽叹了口气,心中无奈,暗道:“若是绑缚了贵族,必以车载而归,如今却又那里寻战车?就算有,只怕这些墨者也未必会选择如此。”
  果然,带队那墨者将贵族绑缚之后,直接将绳索的一端拴在了自己身上,喝道:“你若逃走,必死。如今只有随我回商丘!你可听懂了?”
  他以雅音和楚语各说了一遍,半醉的楚人贵族连声答允,带队墨者心道:“此人身旁护卫勇悍,血统必贵,虽不能让楚人退兵,但也足以震撼楚人,完成巨子的要求。”
  “如今已俘获一人,正该返回,不可拖延。”
  说罢又将其余俘虏绑缚,将还在身边的六十多人集中起来,说道:“目的已然达成,宜速退!”
  出城之时,有百二十人,如今只剩半数,其余人入了楚营之后便四散追杀楚人,脱离了队伍。
  夜里又不辨东西,四处散去,根本不能聚拢。
  有人喊道:“此时便退,其余人怎么办?其中尚且有我朋友,不若在此稍微等待,楚人已经慌乱,必不会被围。”
  那墨者却道:“墨者规矩,不可更改。出城之前,我便说不可离开队伍,不可擅自冲锋,此事乃是令。犯禁而死,死得其所,为什么要等他们?”
  “况且,楚人一旦围过来,今夜之事便毫无作用。若是出城之前我不曾说,如今必然等,可既然出城之前已经说清楚,便必然不等。难道我们墨者便无朋友义气之心?只是规矩更大。”
  公孙泽知道墨者的规矩严苛,也知道这些墨者不可能回头,只好劝说道:“这些冲杀之人都是锐士,正可以让他们回去。将来若是击破楚军,尚且需要驾车冲击。养士不易,从小操练,需十余年方能驾车射箭挥戈……”
  墨者哼声道:“这些道理,只能于战后去讲。野战不辨东西,一旦分散在楚营之中,必然不能返回。我只再说一遍,若想留下,我不阻碍。若想回去,便即刻整队退回!”
  说罢,他站在队伍的一侧,横剑身前道:“愿意留下救助朋友的,站在右侧!其余人,准备退走!”
  又数了几个数,当即有几人站了出来,只骂道:“都说墨者无君无父,竟也无朋友无义!世间若只有你们的规矩,岂无情?你们便走,我只留下来接应朋友伙伴!”
  那人又挥剑高呼道:“可有更多勇士愿意随我?”
  这一声喊,又有几人站出来,喝道:“我们皆有勇气!”
  说完又故意看了那墨者几眼,却不想那墨者面无表情,根本不理这几个人,对剩余的人道:“撤走!”
  公孙泽眼看四周还在酣战的众人,又看看那几名站出来的勇士,叹息一声,心道:“既是君上委托墨翟守城,又让我等皆听墨翟之令,那么便应该听。出城之前已说过不可擅自散开,如今也只能返回。可是……这么做,又似乎不对,日后出城杀敌,难道不让其余人寒心吗?然而若是守规矩,似乎便又不可能出现这种事……”
  仍旧犹豫,他已经被其余人推着前行,朝着商丘方向疾驰而去。


第二零三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五)
  待楚王与车广勇士赶到的时候,墨者带队已经退走,但是楚营内部依旧混乱。
  那些冲入到楚营内的宋士,个人手段高超,楚人又乱,根本无从抵挡,加上在此扎营的贵族被俘,毫无指挥,混乱无比。
  不少人杀得兴起,便割去被杀之人的耳朵,准备回去之后作为奖赏。
  或有人想,最好将这些耳朵穿串,待回去后,投掷于那些墨者面前,叫他们羞愧于没有勇气。
  只是楚人的精锐一至,那些奋战的个人便不能阻挡,那些梦想也就随之消散。
  楚王带来的,是自己的近侍,也是最精锐的车广之士,还有楚人权贵的身边私属甲士,也是精锐。
  双方都不能车战,但是步战一样精通,都是军事贵族,至少也要做到没有战车也能作战。
  楚人人数既多,又有组织,不多时那些宋人便只能逃窜。
  或有被俘的,或有被射杀的,亦有朝外逃窜不知东西的。
  楚王亲自拉弓,射中一人,身边近侍皆声欢呼,又以围猎之法,将不少还在逃窜的人围在中央,只给楚王机会。
  围猎,本就是一种军事活动,人在慌乱的时候比野兽强不到哪里去。
  那些三三两两各自为战的宋人多被围在中央,楚王便亲带人前去捕捉,一时间军心大盛,惊人惊呼。
  待那些宋人大部被抓、少部逃亡野外之后,楚王又派人收拢溃兵,安稳军心。
  再传令各营,随时戒备,待天一亮就准备战车,以防宋人明日约战。
  次日一早,天色刚亮,紧张了一夜的楚人总算是安稳下来。
  昨夜袭击,楚人并没有损失太多,死人不多,大多都是徒卒逃窜。
  看似混乱,但清早军营安稳之后,那些人又都返回,毕竟还要吃饭。
  清点损失,只有公族子瑜被俘,同时被俘的还有子瑜的车右和御手,另外还有十几名士。
  而楚人也抓获了三十多名宋人,射杀七八人,还有不少人逃窜尚在搜捕。
  不以身份论,不算徒卒,楚人的损失与宋人相当。
  只不过因为楚人是攻城一方,宋人是守城一方,因此终究还是楚人合适。
  一早,便有人传言楚王昨夜亲自射杀两人,俘获一人之类,又擂鼓以壮声威,顿时为楚王增加了不少名望。
  楚司马拜服道:“昨夜若非王上亲自带车广反击,只怕右翼子瑜所在之处便要溃散。幸好王上明断,否则士气必然大跌。”
  如今天色已亮,各营昨夜应对有法,除了被夜袭的地方,其余地方并没有什么损失,也没有什么混乱,加上又俘获了不少宋人,士气提升极大。
  加上早晨起来宋人也没有出城决战的意思,楚人贵族都拜服于昨夜楚王的判断,连声庆贺。
  楚王也自高兴,昨夜事他判断的准确,又生擒一人,楚军营地之内无人不知,士卒更加用命。
  他便道:“寡人昨夜便知,墨者必然只是想要趁乱袭扰。若是昨夜我不亲自带人反击,那么城内便可三番五次前来,士卒如何能够安睡?”
  “如今已经查问清楚,昨夜所派之人,皆是宋公之士。想来也是,寻常徒卒,如何能做好夜袭这样的事?”
  那些被俘的士早已按照这时候的战争规矩,报上自己名号,受到应有的待遇。
  左尹道:“如今子瑜被俘,正好可以用这些被俘的宋人交换。”
  楚王却道:“此事不急。不管是宋人还是墨者,都不会虐待子瑜。至于这些士,倒是不能够放回去,且等破城之后再说吧。”
  “宋人虽有勇士,但能够发动夜袭之人也不多,昨日询问可知这些人在武艺上都算上士,非寻常人。若放回去,只怕又有袭营之事。”
  昭之埃不解道:“墨者守城,缘何昨日夜袭似乎并无墨者?我听闻墨翟有弟子数百,皆是死不旋踵之辈……”
  楚王道:“守城事多,你也曾听闻墨者的规矩极多,城内不稳,规矩既多,便需要多用人以弹压。只怕那些墨者都不能脱身,否则若以墨翟的三百弟子全部出城袭战,一旦不胜,我们再攻城,商丘又如何守?依我看,墨者不会出城。”
  昭之埃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楚王道:“无忧!昨夜出城夜袭之辈,都可驾车冲击,守城墨者连他们都派出步战,可见墨者已然放弃野战,只能等三晋来援,看我等与三晋大战,以便成弭兵会盟。”
  楚王的判断并非没有道理,出城袭战,效果只能是让楚人惊慌不安、影响楚人割麦。
  那些被俘获的宋人也是这样说的,毕竟墨者的计划他们并不知道,但是出城袭扰之前适却告诉这些人目的就是为了袭扰楚人割麦。
  按照楚王看,既然墨者想要袭扰楚人,延缓楚人割麦的人数,那显然墨者只是准备死守到底。
  不能不说这是个好办法,但楚王觉得只可惜被自己的胆略所破。
  他想,若不是昨晚上自己判断准确,只怕墨者的目的还真的就达成了。
  虽说这种夜袭死不了多少人,但是却可以让营地夜夜防备,而且还要调集更多的人守备,以防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这种情况若是多出现几次,军心就会溃散。
  他越想越是自得,又从那些被俘之人口中得到了不少城内的消息,更加确信墨者真的就是准备死守商丘。
  却不想昨夜不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还给了他扬名收拢士卒之心的机会,内心暗暗得意。
  楚司马见楚王微笑,也道:“看来墨者只善守城,却不善野战,昨夜战果并不广大。”
  楚王摇头道:“非是如此,你没有听那些被俘之人说起?墨者要求出城之后不可擅自冲杀,若是这些人真的遵守规矩,又如何能够被俘?”
  “墨翟有将帅之才,却无用命之士,又能如何?他手下的几百弟子,不敢轻动,一旦轻动又怕城内有变……若昨夜是他的弟子,即便我能料到,只怕赶到之时他们已经撤走。”
  其余贵族近臣纷纷附和,楚王便道:“如此,正好可以与城内事应和。”
  “在晋人援兵到来之前,唯一可以忧虑的,就是墨翟的那些弟子。而正好城内大尹等人欲要举事,正好趁着昨夜事做好。”
  他将计划一说,众人皆赞。
  既然晋人援兵到来之前,唯一可虑的就是那数百墨者,那么便应该让营地更加靠前一些,做出随时准备攻城的样子,不要做出彻底围城的态度。
  只要这样,城头的墨者才会紧张,也就不敢轻易集结出城夜袭,以免夜袭失败楚人攻城。
  同样,城内内应的大尹等人,也需要楚人做出一个攻城的姿态,或者发动一次真正的蚁附攻城,才有机会做成那日密商的那件事,从而破城。
  最后,还可以虚张声势,让城内惊慌,实则可以悄悄派更多的士卒前去割麦。
  昨夜一战,楚王认为城内必然认为自己会有所防备,从而撤回士卒加强守备,自己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做出要攻城的模样,让墨者随时准备防守,实则抢收冬麦作为军粮。
  即便不是准备单单靠围城逼迫投降,更多的粮食也是必要的。
  想要破城,就只能等到城内大尹等人焚烧粮食,发动政变,但那样的话城内的粮食也就不够。
  若是能够准备足够的粮食,一旦破城,又可以收买宋人之心,又可以彰显自己仁义,以求结好墨者。
  再者,将来三晋兵至也好、三晋兵不至强迫宋人去修榆关城也罢,都需要提前准备粮草。
  正如墨者守卫商丘不是为了守卫商丘一样,楚人攻破商丘也不是为了攻破商丘,双方都有自己更为深远的目的。
  楚王知道若是迫近,只怕那些墨者又会在城头喊话。
  这喊话最让楚王无可奈何,因为那些喊话的墨者,根本不用宋语,也不用雅音,而是只用那些徒卒能听懂的各地方言。
  楚王也知道,墨者的那些道理,商丘城内的贵族也不愿意听,可是墨者却不说宋语也不说雅音,城内的贵族只怕也可以装作不知道。
  有些道理,实在是太过蛊惑,他也只好选择一些古怪的办法。
  于是传令下去,从远处运送木材,作势要做攻城器械。
  又叫各营准备弓弩,将军垒前移,白日便击鼓,掩盖城头的声音。
  同时又暗暗调拨士卒,前去割麦,只让剩余的人虚张声势,让城内以为准备攻城。
  一旦时机允许,便准备来一场攻城,也知道根本攻不下,但却可以让城内出现一场真正的混乱,也只有那样才能尽快拿下商丘城。
  ……
  城内,适也正如公造冶所言,带着宣义部的人四处宣扬昨夜之事,只说俘获了楚人公族,用来将昨夜的一场“失败”变为一场“胜利”说给城内人听。
  为了平息昨晚的意外,也为了让城内没有怨言,更为了城内的那些人更加遵守墨者的命令,墨翟也亲自见了宋公,让宋公出面亲自赏赐昨夜出城鏖战之人。
  此外,还要宋公出面说清楚,昨夜那些被困在楚营之人,实在是他们不遵守命令,而那些遵守命令的,不但活着回来,还抓回了俘虏,得到了赏赐云云。
  宋公无可奈何,心中略微有些感慨,昨夜出城夜战之人……多数都是自己的直属士,自己的势力又削弱了一些。
  宋公想,好在墨者尚在,他们总能维护周全。他却不知道,只怕墨者的心思也未必那么纯善……


第二零四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六)
  宋公子田,是个悲剧的君主。
  他的悲剧在于他的雄心。
  韩非有云: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这四亡,子田的宋国占全了。若在加上什么国小而家大,权轻而臣重者之类,宋国如今还在也是战国奇迹。
  子购由死在与晋人会盟的途中,子田是靠司城皇的扶植上位的,也因而不能够明白他父亲不曾年迈昏聩之时游走在晋楚之间的政策有多重要。
  本想着趁着齐国内乱,分一杯羹,从齐人手中拿过贯丘,可不曾想再次会盟的时候三晋已经得胜。
  继位之初的计划就没有实现,更别提面对商丘城内波云诡谲的贵族政治局势,又赶上楚人围城,子田除了可以依靠墨者之外,竟不能再依靠别人。
  他有雄心,所以不可能投降。
  而司城皇有野心,所以在三晋援兵抵达之前不可能投降。
  两个人在抵抗楚国这件事上利益是一致的,然而墨者却在想办法削弱子田的实力。
  适不是个纯良之辈,所以他需要宋国有一位无威望、无军权、无财富、还整日被两派贵族欺负的国君。
  至于宋国,适从没有把自己当成过宋人。
  早在楚人围城之前,子田便让司城皇派人前往三晋求援,但是又完全不想答应晋人的任何条件:比如在宋地驻军、在宋地就食等等。
  原本想着恢复襄公之时的荣耀,等到真正需要抵抗楚国的时候,子田才明白这件事根本就是做梦,连集结起一支足够的军队都不能做到。
  城内的流言、童谣等等日渐流传,子田也是心事重重。宋国内乱是一种传统,所谓九世之乱,儿子父亲兄弟之间互相杀,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
  政变、合盟、借外国之力这种事,子田还不熟悉,也就注定他现在只能依靠司城皇一系。
  至少,看起来司城皇是支持他的国君的,而其余人谁知道是否会决定兄终弟及这样的事。
  至于守城的墨者,子田充满了信任,觉得墨者这种为利天下而不惜身的人,简直就是为宋国量身打造的。
  在墨翟出面让他亲自赏赐那些出城夜袭的士之后,子田便出面,拿出公室的黄金宝玉给予了赏赐,只是没有赏赐公孙泽。
  因为公孙泽在夜袭途中说的一些话,已经沦为笑柄,就连子田都觉得这种人应该生活在襄公的时代,而不是现在。
  加上俘获楚公族子瑜的时候,公孙泽没有出力,因而所有的士中公孙泽最受冷落。
  不过子田倒也记住了公孙泽这个人,想到他的祖先因为嘴贱被人弄死过许多次的历史,终究忍住了没有开玩笑,而是称赞了一句“惜未生于襄公时”之类的话,这句明显是有些嘲讽的话却让公孙泽颇为感动。
  几日后,楚人白日击鼓,准备木材,建造攻城工具,看似有大规模攻城的迹象,子田便再次找到了墨子,询问如何应对。
  待墨子归来后,询问一干墨者,适便道:“楚人未必想要攻城,先生守城之术,楚王是知晓的,若是攻不下晋人兵至,楚王数年之内不能北上。除了围城,楚人没有别的办法。”
  “楚人迫近城墙,正好可以用虚实之策应对,之前所说的草人早已经准备好,趁夜击鼓,看似要出城夜袭,楚人有了上次的经验,必会以弓弩劲射。”
  两日后,楚人装模作样地在城下挑战后,又三番五次地做出要攻城的态势,城头只是严密防守。
  是夜,月亮已经不再那么明亮,适便带人将一些草人缒下城墙,点燃了一些火把,随即让城头击鼓。
  楚人迫近城墙后,因为上次夜袭的事后本就有所忧虑,于是在营外举火,又早准备了弓弩。
  夜里正安静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鼓声,楚营当即惊慌,只看到城墙下影影绰绰,似有百余人。
  守夜之人当即呐喊:“宋人夜袭!”
  那些守夜的楚军当即戒备,楚将传令道:“王上早有令,若宋人再度夜袭,不可浪战,只以弓弩攒射!”
  传令下去,叫人点燃火把,又叫人击鼓传音,弓手弩手各自于军垒之后,朝着城墙抛射。
  城头鼓声更盛,楚人不知道射了多少箭,却不见夜袭之人靠近,只喊道:“宋人退了!”
  至此,羽箭方停。
  楚将心想,羽箭虽然昂贵,但如此一来能够遏制住宋人夜袭,也未尝不值得。
  一柄弓的制作周期大约是三年,而羽箭需要柘木、羽毛、鱼胶、箭镞等等,制作周期不短,而且价格昂贵,制作起来并不容易。
  拉弓射箭之人,也最多放几十箭就会腰背酸软,而那些自小操练的脱产士数量又不多,只能以射程更近的弩来补充。
  城头,适待楚人鼓声停歇后,叫人将草人拉上,只见草人之上布满了羽箭,城头众人不住称赞。
  墨子道:“凡守城,以弓弩为第一兵,羽箭制作不易。你这百余个草侯,竟比得上百余名工匠之功。”
  此时并未三国故事,又没有张睢阳之烈事,因而草侯借箭之法堪称神技,众墨者也均拜服。
  公造冶心道:“适并不会守城,但这巧妙技巧,却是层出不穷。论及奇技,众人皆不能及。若是过些日子夜袭楚军之事成,他倒真是第一功,至此之后,论及军事,墨者内部也无人不服气。”
  这话此时不便说,便带人去查看那些楚人射过来的羽箭,一一收集好,以备守城之用。
  次日一早,墨子召集众人道:“如今楚人已经近迫,适说的没错,我看楚人并不想攻城,只是如此迫近,必有缘故。”
  “我只怕城内有事。里应外合。”
  适心中并不担忧,嘴上却道:“我也担忧此事。城内局势,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这几日童谣又起,只怕这些心思大家也看的清楚。”
  墨子问道:“你如何看?”
  适回道:“先生,蛇有鼠窝。善捕蛇者,必不肯追蛇至鼠窝之内,以免蛇伸出毒牙咬上一口。最好的办法是引蛇出洞,让蛇刚刚露头的时候,一举将蛇打死。”
  众人回味着引蛇出洞四字,适知道事已至此,不能再隐隐藏藏,便道:“如今城内除去墨者,共有三派。”
  “国君子田、司城皇一族亲晋、那些煽动童谣者必然亲楚。这三派如今却不平衡,国君无势,司城皇与亲楚一派水火不容。”
  “我们墨者既然不是为了守商丘而守商丘,此时便是一个机会。一旦那些亲楚之人作乱,外有楚人为援,司城皇必不能敌。宋公子田……便是想挡也挡不住,当年司城与大尹交兵,国君除了跪求两臣罢兵,什么也做不了。如今情势,还不如当年。”
  适环顾四周道:“如此一来,我们便可借此机会……雪中送炭。让宋公承认沛县万民之请,效当年萧国事,成附庸而非县邑。”
  “盟誓之事,如果不能监察,很难长久,所以我们不能让司城皇胜、也不能让亲楚派胜、但也不能让国君胜。”
  “国君无势,我们便借他势,三足鼎成,但若我们离开国君依旧无势,所以这样才能让国君长久的遵守盟誓。”
  他这番不能让司城皇胜也不能让亲楚派胜的言论,让一众墨者感受到不一样的味道,墨子笑问道:“如此才能让他们都不胜?”
  适摇头道:“具体如何,尚且需要商议,但这个原则是不能够改变的。一旦真的出了什么事,墨者必须自己的目的,才能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适所说的萧国故事,并非是春秋之前的萧国,而是萧国被灭之后的宋的附庸国。
  原本是个邑,因为当时的宋公嘴贱,被人拧断了脖子,导致大量的宋公族逃亡萧邑,靠萧邑大夫的支持反击成功,夺回了公爵之位,于是萧邑成了萧国,不是周天子体系之内,而是从属于宋的附庸国地位。
  如今墨者并非是沛邑宰,在沛县也是有实无名,不能得到如今尚且没有完全崩坏的分封体系的承认,急需这样一个名目。
  这与墨者之前的构想是一样的,只是最开始墨者想的比较理想化:利用沛县义师帮助守城,从而让宋公赏赐盟誓承认。
  而适从一开始尝试改组墨家、尝试一些规章制度、尝试否定鬼神赏罚之说的时候,就一直在寻求一种代替鬼神赏罚来维持盟誓的手段。
  他根本就不相信贵族的话,即便他们如今还有贵族精神。
  所以他一开始就准备利用贵族分派、国君年幼无势的矛盾,来保证今后墨者在宋国的超然地位。
  这些贵族不论哪一边一家独大,对于在沛县的墨者都不是一件好事。
  宋公子田原本有点势力,适想办法给他削弱,如今宋公的势力弱小,那就帮着宋公对抗两边的贵族,最好弄出一个三方条约:宋公少了墨者的支持,难以压制贵族,反过来两边贵族不论谁势大,墨者都会极力削弱。
  他不信盟誓这类的东西,更不信鬼神的赏罚,所以他所认为维持条约稳定的唯一可能,就是三方势力互相平衡,谁也不敢轻易打破这个平衡。
  而时间,对墨者有利。
  现在的平衡,也就意味着沛县发展之后的极端不平衡。


第二零五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七)
  适本就为墨家部首之一,又展示了颇多手段,如今经历草侯借箭之事,于墨者的武装之内也能说得上话。
  这件事本就不只是军事问题,因此这种事适作为部首也是有发言权的。
  本身这件事就和墨者之前的计划一致,只不过监督手段有差别。
  原本只是希望盟誓让宋公承认,而适则认为鬼神赏罚这种事不可信,还是借助更为现实的力量平衡。
  之前墨子与公造冶等人的交谈中,便提到过适所谓的“鬼神”并非是“鬼神”,只是一种约束方法。
  不管是之前的约天下之剑,还是现在的想办法靠三方平衡为墨家创造发展空间,都借助的“另一种鬼神”的力量。
  墨子看似信鬼神,实则也根本不信,他只是希望让别人信,从而约束众人的道德、约束君主的底线。
  适的这番话说出,墨子犹豫了片刻,问道:“此事是在行险啊。若是不能把握好,一旦里应外合破城,那么就是连沛县义师立功而求自治盟誓的可能都没有了。”
  适摊手道:“先生,城内就算乱起来,又能鼓动多少人呢?如果鼓动的不多,先生就以现在城墙上的人防守,能否撑住一天?”
  墨子点头道:“就算城内失火,焚烧殆尽,就以城头之人,防守两日亦非难事。”
  适笑道:“那城内就不会有乱。他们想要作乱,只能依靠自己的甲士,别忘了……如今有宣义部,国人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墨子一想,也笑道:“我总是忘却宣义部带来的变化,是了,有你们倒是不用怕城内国人被蛊惑暴动。那么他们所能用的甲士私兵,也不过数百,我们还是应对的了的。”
  “只要国人不动,只凭那些贵族,商丘便不能乱。”
  适也道:“宣义部能够保证国人跟随墨者,剩下的事,那就不是我能做的了。”
  公造冶道:“先生,若真如适所言,只要国人站在我们这边,弟子便能带人百余人压制那些甲士。与城内街市之间,他们无法阻挡我们墨者。”
  其余人也都赞同适的看法,墨子便道:“如此这样,那也要提早准备。”
  “我明日便出城,与楚王谈及祭祀祭坛成盟之事,也让最终破楚军的细节更加完备。”
  众人商议一番,达成共识,便又商量了一些细节,各自散去。
  ……
  一月之后,楚王在营帐之内,看着一个扎满羽箭的麦草人,面带愠色。
  月前,墨翟来到楚营之中,与楚王成三年之盟,说是墨者愿意促成第三次弭兵会,又按照墨者的祭祀方式搭建了祭坛、点亮了可以通神明的篝火。
  原本搭建的木塔营寨就在楚王大帐附近,楚王也不疑有他,便同意了墨子的说法,在高塔之上以油脂为染料,让上面的大火盆保持一月不熄。
  当年墨子孤身入楚,公输班以为破商丘的关键就是杀掉墨翟,但墨子当时便说身后还有组织,杀了他也没用。
  这一次孤身入楚营,更是有恃无恐,楚王又有求于墨者,因而以礼相待。
  墨者这次倒是大方,从城内带来了足够的植物油,足够楚营高塔之上可以通神明的篝火点燃许久,也算是表明了诚意。
  楚人不曾见过植物油,因为新奇,更加认定墨者的手段高超。
  墨者原本重鬼神,内部善于巫术祭祀的人也有不少,整个过程有模有样,不下于楚之太祝,更显得有仪式感让人相信。
  楚王当即盟誓,三年之后他必遵守与墨者的盟约,不再兴不义之战。
  墨子也表示,这虽然不能算是利天下一天下之君,但如果楚人真的这么做了,晋人不能遵守,那么到时候晋人进攻楚地的时候,墨者一定帮助楚人守城云云。
  又说若是楚王真的能够听从墨家的道义,被墨者认为有利天下之心,那么便是墨者出仕楚宫助楚人定天下于一也未必不能。
  楚王大喜,这种事怎么看都是楚人占尽了便宜。
  三年内有优势,完成宋、郑两国的部署,获得对晋的优势再不兴不义之战,那楚人大为有利。
  三年内无优势,到时候只能防守,也正好可以借助墨者的力量来守城。
  熊当自认三年时间足够,足够他获得威望,从而在三年后开启国内变革,所谓三年不飞一飞冲天。
  到时候借助墨者的力量,又能平衡国内的贵族,至于说是不是有利天下之心,那倒是可以伪装出来的。
  于是双方成盟,祭祀天地。
  整个过程,楚王也没有责问墨者出城夜袭之事,本就是三年之后生效的盟约,楚王又觉得占据优势,会盟归会盟,战争归战争,两者互不影响。
  按说楚王的心情应该是愉快的,尤其是之前天气不错,在三十里外割麦的时候,又有一个叫桑生的宋地农夫进献了割麦堆麦垛的方法可以防止雨淋,更是无忧。
  那农夫获得赏赐,又因为熟悉一些稼穑手段,陈地阳夏俱在淮北,正可种麦,便也得用。
  收麦之事顺利,粮草堆积,就算破城也能有仁义之名,还能有足够的粮食对抗可能的三晋干涉。
  只是这几日城上夜夜出城袭扰,楚人靠前的军垒之内的兵卒不堪其烦,疲惫不堪。
  白日里,楚军要击鼓防备那些墨者的宣传,士卒不能休息。
  晚上,城内似乎夜夜都会派人出城袭扰,每天都会鼓声连连,夜里不知多少,又只能以弓弩防备。
  半个多月下来,楚人的弓箭消耗极大不说,前面扎营的楚人已经出现了极多怨言,那些墨者的言论更是在楚营内大规模流传。
  士人不满,庶农不满,工商不满,僮隶不满,总之前军士气极低,需要换防到后面休息。
  前后调动的时候,城内的墨者带着百余名精锐又在白天袭扰了一次,趁着楚军交接的混乱,俘获百余人,又抓走了几名楚将,导致士气更低。
  这一次楚王能看出来应该是墨者亲自出面袭扰,队伍整齐,行进极快,纪律严明,趁着楚人阵型移动的时机袭击得手便迅速撤回。
  突袭之后不久,楚人交接后两天,又下了一场雨,那些新近靠前的士卒军心倦怠,城头又在夜里不断派人下城袭扰,怨言四起。
  楚王知道在这样下去,如果还不攻城,那就只能继续后撤到数百步之外了。
  攻城也不是真正的攻城,只是为了让城内做好准备,从而城内先乱从而拿下商丘。
  但即便是一次装模作样的攻城,也需要士气,就现在楚人的疲倦和士气,这一次攻城肯定组织不好。
  关键就在于,这次攻城一定要像那么回事,否则不可能调动墨者的注意力,也就不可能让城内的宋人六卿有机会发动政变。
  可墨者如今还能经常出城袭扰,可见城内稳固,想要为城内创造机会,就必须要提振楚人的士气,才能完成一次假攻城,否则墨者未必需要使出全力防守。
  烦躁忧虑之中,楚王便道:“城内出城袭扰,只以弓弩攒射,虽不得靠近,却也夜夜不得安宁。”
  “城内既有勇士,我楚人岂无勇者?今夜便准备反袭,一旦城内在此出城夜袭,便选勇悍之辈,杀败宋人,提振士气!”
  他是带着怒气的,因为不可能派他的车广亲自去做这件事,而上回那些出城夜袭之人的手段楚人也曾见过,非比寻常。
  其余贵族不愿意动用自己的私属去做这件事,互相推诿,若是派遣士卒又肯定打不过,因而无人应承。
  夜战本就凶险,又要靠近城头,到时候万一城上羽箭齐发,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
  好在大贵族不愿意去,小贵族却愿意立功,营中寻找善战勇士,又选了一潘姓小将带队,当夜便埋伏在前军军垒之中,只待夜里城头鼓声再起,便靠近城墙搏杀。
  当夜,城头鼓声又起,影影绰绰又似有人缒城而下,那潘姓小将便鼓舞士气,先让军垒放箭,三轮之后便带人冲出。
  待冲到城墙附近,城上又放箭,潘姓小将却看得真切,只见城墙之上都是一些麦草人,用绳子从城头坠下。
  他心中暗骂宋人狡猾,却知道必要得到此物才能获得奖赏,于是仗着自身勇力,靠近城墙,斩断绳索,背着一个麦草人返回,献于楚王。
  这便是楚王愠怒的原因。
  看着这个被抢夺回来的麦草人,楚王大怒道:“这一月营地不宁,竟然只是一些草人?”
  又看草人上的羽箭,知道城上之人必然是用此手段借走了许多楚人的羽箭,这一个月羽箭可是射了不少,每一支可都是工匠的军赋,而宋人还能用这些羽箭还射。
  本想着今夜反击,杀几个出城的宋人,再俘获几个,好让军心提振,不想却只是一些草人。
  若是明日传出去,不但不能提振士气,还会让士气下跌更厉害:墨者守城之术如此狡猾,只靠一些草人就能借箭而又让楚营心忧不宁,只怕更会害怕攻城。
  见这草人,楚王更知墨者守城之术机变无穷,只怕单纯攻城围城,很难攻破。
  如今割麦事已必,士气又因为长期围困有些下跌,再加上这样的草人借箭之事,更让楚王下了决心,只能依靠城内有变来完成破商丘之事。
  士气固然可以因为获胜而得到激励,但也可以因为一些侮辱而奋勇。
  楚王当即招来不少楚将以及楚人精锐之士,将此草人展现给众人,只说:“宋人如此辱我,这是不能忍受的!明日攻城报复!”
  月余之前,楚王亲自带队反击夜袭,生俘一人射杀两人,这些低阶贵族早已拜服,心慕英雄,已然倾心。
  听楚王一说,当即便有人道:“昔日越人曾说: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越人尚且如此,楚臣缘何不能?宋人既以草侯相辱,明日便破城让宋公为王上参乘!”
  众士一听,尽皆发誓效力死战,以报此辱。楚王当即赞道:“壮哉!今日屠羊宰牛以飨勇士,明日攻城以还此辱!”
  说罢,叫人准备酒水牛羊,又传令三军早早做饭,清晨饱食,明日便攻打商丘。


第二零六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一)
  那一日清晨,天气极好,太阳早早升起,正是一个适合战死的日子。
  觉察到楚人异动的城头,也在做着充足的准备,墨者一直没有松懈。
  墨子居高临下,亲自指挥,适等人随侍左右,既是传令,又是学习。
  城外楚人没有一窝蜂地乱攻,而是鼓动士气之后,指挥众人靠近护城壕沟,又在靠近羊坽土山的地方,组织徒卒挖掘泥土,堆积高台,以便居高临下。
  适站在高塔之上,看着远处楚人的动作,问道:“先生,这些楚人准备做什么?”
  墨子只是扫了一眼,笑道:“无忧,不过是用泥土垒筑高台,一是可以居高临下以弓弩劲射,另外靠近之后可以让精锐剑盾之士直接跃到城墙,这是最为愚笨的手段,三十多年过去,楚人攻城之术还是如此,毫无长进。”
  “想要对付这种,要么派弓弩迟滞楚人,要么派出精锐之士反击,要么便是要靠我墨家的机械之术。”
  “备临以连弩之车,材大方一方一尺,长称城之薄厚。两轴三轮,轮居筐中,重下上筐。左右旁二植,左右有衡植,衡植左右皆圜内,内径四寸。左右缚弩皆于植,以弦钩弦,至于大弦。弩臂前后与筐齐,筐高八尺,弩轴去下筐三尺五寸。连弩机郭同铜,一石三十钧。引弦鹿长奴。筐大三围半,左右有钩距,方三寸,轮厚尺二寸,钩距臂博尺四寸,厚七寸,长六尺。横臂齐筐外,蚤尺五寸,有距,搏六寸,厚三寸,长如筐有仪,有诎胜,可上下,为武重一石,以材大围五寸。矢长十尺,以绳栓矢端,如如戈射,以磨卷收。矢高弩臂三尺,用弩无数,出人六十枚,用小矢无留。十人主此车。”
  说话间,适看到下面平整开阔的街道上,不少人推着几辆沉重的连弩车,正在靠城头的滑轮将这些沉重易坏的守城器械运送到城头上。
  墨家对于杠杆、滑轮的运用技巧,并不弱于此时的希腊传说,沉重的连弩车更是这时候的器械巅峰之作。
  这都是墨家的兵器作坊制作出来的,并不销售,因为一旦销售可能会被对方用来攻城。
  墨子指着下面的连弩车,与适说道:“此物笨重,你与公造铸所说的那种火药、铜管,其实若是现在已有,我倒是不必用连弩车来防备敌人居高临下了。”
  适不必亲登城头,只看那些弩车被用滑轮吊装到城墙上,心中明白这些器械昂贵,非到不得已不会使用。
  二百多斤的重型床弩,极长的特制弩箭都被吊装到城墙后,守城的墨者已经有了距离优势,这时候对面的楚人尚且不能对城头有效压制。
  十名墨者一组,操控一台连弩车,非是他们其余守城之人并不能使用此物。
  依靠杠杆、绞盘和滑轮器械,正在用尽全力喊着号子给弩上弦,搭上弩箭。
  弩箭有长有短,那些长的后面绑着绳子,那些短的后面并无绳索,不能回收。
  吱吱呀呀的上弦的声音,隔着很远就能听到,叫人牙齿发酸。
  适注意到,弩床的上面,已经有了名为“应”的瞄准装置,也可以称之为望山,操控弩床的墨者正在调整角度。
  墨子知道这武器的威力,看着适正看得入神,笑道:“你知晓很多东西,但是这些机械你未必见过。不过以你对九数几何的了解,操控起来倒是简单。日后你还是在乡校之中,多多传授这些技巧。”
  适点头,又仔细观察这些墨者的操控,暗暗称赞墨翟的水平之高。
  十人一台的发射组,丝毫不乱,显然是长久磨合,就像是火药出现之后的炮组一样,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互相之间配合密切。
  城头之上的几台连弩车准备就绪之后,操作的墨者按照适传授的测距方法,伸出拇指大致测量了一下距离,高喊了一句。
  嗡……
  忽然打开的铜机,让蓄力已久的弩床瞬间绷直,长长的弩箭带着嗡嗡的风声,飞向那些高台之上的楚人。
  ……
  城下,楚王亲临观战,鼓舞士气。
  楚司马道:“可先堆积高台,以弓弩攒射,防备墨者出城突袭反击。待靠近后,便让精锐剑盾从高塔之上架起木桥,直冲商丘城头。”
  “墨者守城,必有手段,未必能够站稳于城头,也可以让善射之人在高台之上攒射,再填平壕沟,蚁附攻城!”
  楚王心说今日攻城,只能用上全部的手段,才能逼得墨者全力防守,无法注意到城内的变动。
  若是不全力进攻,只怕根本不能触及城防,更不可能让墨者的精力都放在城墙上。
  正准备叫人击鼓,让善射之人朝城墙抛射的时候,就听到远处一阵嗡嗡声。
  数尺长的巨型弩箭,拖拽着长长的绳索,从城头直飞高台之上,两名正在那里拉弓的楚人当即被射穿,一句哀嚎都未发出。
  拳头粗的弩箭直接穿透了两人,将两人牢牢地扎在高台上,旁边的楚人弓手见过了死亡,可是哪里见过死的如此凄惨的?
  那两个人胸口被彻底击碎,鲜血狂喷,而城头上还在不断向外射出长弩。
  楚王距离较远,并不能波及,那些近侍却急忙举起长杵大盾,将楚王护卫在后面。
  随后又听到几声破空,又是几枚弩箭射到了高台之上,上面的楚人弓手不能整队,只能四散。
  远距离抛射,若不能整队,则毫无作用,不可能压制城头。
  而若不能压制城头,那些挖坑填埋沟渠的徒卒可能就会逃窜,效率极低。
  这样的武器楚王还不曾见过,惊道:“这是何物?”
  附近有随军的公输班弟子为士,急忙道:“此必是墨翟之连弩车,昔年与夫子相较,夫子对此物不能奈何!专门备高临,可射百余步,弩粗如戈矛,肉体皆为齑粉!”
  楚王抬头,见高台之上已经混乱,虽然不曾射杀几人,但是长矛一样粗细长短的弩箭飞出射杀的惨剧太过震撼,不下于五马分尸,那些弓手根本不能成队列。
  “可有办法破解?”
  楚王急问,那公输班弟子想了许久道:“此连弩操作繁复,射速缓慢,但是威力强劲,大盾不能防。只能选派精锐之士,趁着他们施放之后,砍断绳索。”
  “夫子曾于墨翟相搏,知此物一般配弩六十支,长三十而短三十,短者威力不足,长者操作缓慢,只要砍断绳索让其不能回收一途。”
  “只是……”
  那公输班弟子吞吐了一下,咬牙道:“只是若高台之上无人,墨者又不攒射……”
  楚王却不犹豫,传令道:“先命弓手撤下,让担土徒卒登高台而向前堆积,选精锐之士持利刃,砍断那些长弩的绳索!”
  传令之人即刻下去传令,楚王知道这时候即便称赞墨者的手段,也不能选择这时候说来损毁自己的士气。
  只是看着城头那些阔大的机械,暗暗叹息,如此物用来攻城,便是利器;若墨者能帮助己方将来守城,又何惧那些晋人的手段?
  单单是这样的连弩之车,便足以显示墨家的机械之术,楚王心道早听说墨家机关机械之术无双天下,今日方才得见,果然震撼。
  他狠下心来,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造成城上的紧张,只是照这样下去恐怕对方守城手段无穷无尽的说法并非虚言。
  高台之上的弓手都是精锐,一个好弓手没有八年的训练很难成才,而一柄弓的制作也需要三年周期,楚王只能让徒卒上去吸引墨者的连弩。
  台上,见识到了许多伙伴被长弩透胸而过的弓手们得到命令后,如蒙大赦,向后退去。
  那些无可奈何的徒卒只能以土筐装土,背上高台上前填埋,力求更加接近城头。
  城头上的长弩依旧发射,隐藏在高台之上的楚人勇士身藏利刃,一旦发现有长弩射出就冲过去砍断绳索。
  这些长弩不是简单的长矛,要考虑到承受弩弦巨大的冲击力,一般的木材很容易劈开,这些长弩都是特制的,极为不易。
  高台之上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惨叫,也不断有长弩被楚人砍断了绳索。
  那些担土的徒卒比起弓手更加不如,更难见到这样血腥的场面,一名从商丘被放回的俘虏背着一筐土向上跑的时候,旁边一名伙伴正好被弩箭射中。
  长长的弩箭直接穿透了那人的身躯,将那人钉在地上,却又暂时未死,只发出阵阵惨叫。
  担土的徒卒忍不住将土筐一扔,朝着后面就跑,又想到城内墨者曾说法不责众之言,扯声喊道:“这等苦差,缘何君子不做?偏要我们来做?只怕不等接近城头,我们便要死了!我们死了,难道王公贵族君子们,能够赡养我们的父母妻儿吗?”
  他这一喊,旁边那些早已被吓的浑身打颤的徒卒纷纷扔掉土筐,向后逃窜,身后又有弩箭射来,登时跑的更快。
  楚王不知道高台之上喊了什么,知道这时候若是撤下,恐怕半上午准备的搭筑土山的攻城手段就要沦为笑柄,下午也未必能组织有效的进攻,当机立断,高喝道:“凡有私自后撤者,死!令那些撤下的弓手射杀逃亡最前的那些人,军令不可仁慈!”
  身旁之人即刻传令,那些从高台上退下的弓手当即挽弓,又有人举着令旗传令让那些撤退之人立刻返回土山,否则就要射杀。


第二零七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二)
  那最先逃亡的徒卒听的楚王命令,心中道:“城内那些人曾说,凡王公贵族必是假面仁慈,却如兽枭最喜人血!今日搭土山也是死,后撤也是死,不若讲出道理,或可说通!”
  其余徒卒已经习惯了被驱使,军令一下,众人犹豫,那徒卒却想了许多城内墨者讲诉的道理,迈步向前道:“我……”
  他才说出一个字,带头的楚将便道:“私自后退者!死!”
  一箭飞出,正中那人咽喉,徒卒一肚子的道理还未说出一个字,便被射死。
  其余人见状,再不敢停留,只好背起土筐继续搭建高台。
  到中午的时候,高台终于靠近了足够的射程,城头之上的连弩车似乎也已经没有了弩箭,亦或是那些操控之人已经疲惫,很慢才发射一支。
  楚王见状,急忙命令弓手上高台,不再向前推进,而是以弓手居高与城头对射,压制城头的射手,掩护楚军填平壕沟。
  ……
  城内,墨子依旧淡定,不断让墨者传令。
  适问道:“先生,远处楚人似乎不再堆积土山,我们继续用连弩车射击吗?”
  墨子摇头道:“凡事一定要注意敌人的变化。堆积土山可能会以精锐剑盾搭桥冲城头、也可能以弓手压制填平壕沟准备蚁附攻城。”
  “连弩车的作用,只是迟滞楚人搭建土山的速度。若是不能迟滞,楚人可能在一个半时辰前就能完成。”
  “拖延到现在完成,楚人下午只能攻击一阵就要收兵。而且楚人已经不敢再继续搭建土山以剑盾精锐搭桥冲击,必然会以弓手高处攒射。”
  “连弩车的作用已经完成,剩下的便要靠转射机、籍车之类的器械了。”
  说罢,又将守城之术传授于适,只道:“楼若令耳,皆令有力者主敌,善射者主发,佐皆厉矢。”
  “治裾。诸延堞高六尺,部广四尺,皆为兵弩简格。”
  “转射机,机长六尺,貍一尺。两材合而为之辒,辒长二尺,中凿夫之为道臂,臂长至桓。二十步一,令善射之者,佐一人,皆勿离。”
  适一一记录下来,墨子又指点一些技巧,适也以此时白话记下,以便日后观看。
  城头,发射连弩车的人并非是没有了力气,也并非是没有了弩箭,靠着滑轮杠杆和绞盘,弩车的发射速度虽慢,但是操控的人消耗力气不大。
  墨子已经传令,楚人弓手已经登上土山,连弩车已经过于笨重,又恐损毁,便叫人拆卸后放到城下推走。
  六尺多长的更为简便的转射机从下面运到城墙,这种转射机也是一种强弩,距离更近,操控也更方便,而且只需要两个人就能摆弄。
  一个负责转向,另一个负责射击,在适看来与连床弩的区别就是连床弩是大口径的炮,而这种转射机更像是火药时代的三磅炮或者皮炮,更加适合近距离对射。
  城头的城堞之上,早已准备好了兵弩格,用藤条、木板或是泥巴,将城堞连在一起形成类似于胸墙的简单防御措施。
  外面涂满了泥巴,里面有麦草,可以让敌人的羽箭射中后取下使用,又能够防止敌人用火箭,泥巴起到放火的作用。
  城墙上每隔三十步就有一个盛满水的大水缸,里面也都是为了防止敌人以火箭攒射的。
  所有城中精锐的弓手、乡射中有名望的、自小脱产训练的士,都在城头之上。
  每个精锐弓手身边都配备一名佐射,类似于骑士的扈从,负责拿取羽箭、递送羽箭、观察敌情等等。
  这些善射之人不会射击城下,而是利用各自的技术,来对付那些土山上的楚人弓手。
  公孙泽的身边,他当初与适赌约中培养的侍从,正在一旁为他准备羽箭,观察着对面土山的情况。
  旁边二十步外,几名墨者正催促着一些人将下面的转射机拉上城头,公孙泽心道:“墨者果不善射,只能借助于机械。只是机械无情,岂有礼仪?我今日便要让墨者知道,人必胜于机械。”
  他射术本就极好,而射术又是君子之艺,更是钻研,一手参连之箭也远近闻名。
  旁边递送羽箭的侍仆又和他熟悉,距离也足够好,正是可以展示手段的时机。
  他取下自己的弯弓,拇指以扳指勾住弓弦,等待着机会。
  一旁的侍仆道:“君子,楚人已在整列,只是不曾看到为首的头目。”
  公孙泽只盯着远处,等待着这一阵风停下,便要展示自己手段。
  而这时候,二十步外的两名墨者已经安装完毕了轻便的转射机,一人蹲坐在转射机之上,另一人利用望山操控转射机的方向。
  杠杆原理的拉弦装置已经绷紧,善射那人调整着方向,等待着城头的命令。
  二十余台转射机就在城头,每隔二十步一个,共有四十多名墨者操控,这些弩箭的威力比起弓箭更大,弹道更直,速度也更快。
  传令的墨者在城头高喊一声,微风刚停,二十多台转射机便一起发射。
  威力比起之前的连弩床要小,但是对于刚刚整队准备压制城头的楚人弓手而言区别不大,都是死,只是没有刚才那些连弩床那么震撼。
  几十支弩箭一同飞出的瞬间,公孙泽也找准了一个敌人,趁着微风刚停的瞬间,勾住弓弦,虎口夹住羽箭,快速拉开,不等手臂有轻微的颤抖,急速弹开手指。
  嗖……
  他射出的箭在飞出的瞬间,弯曲成一个可怕的弧度,可见他这一弓中蕴含的力量。
  羽箭在空中二十步外挺直了身躯,朝着对面的楚人飞去。
  侍仆赞道:“君子,正中!”
  边说着,边极快地将一支羽箭递送到公孙泽手中,公孙泽没有去看他射中的那人,而是迅速寻找下一个目标。
  却不想,只看到墨者的转射机投掷出的弩箭,完全打破了楚人的前排队形,原本刚刚整队的楚人阵型再次混乱。
  公孙泽暗暗吃惊,想不到二十多台他所鄙弃的转射机同时发射,威力竟是如此:射中一人自然是手段高超,但墨者的转射机却全然打散了楚人的前排队形,空出了许多空隙。
  一旦有空隙,抛射的威力便会大减,而楚人中不乏善射者,可是那些善射之士未必会愿意在土山上与墨者的转射机对抗。
  公孙泽叹了口气,心知今日只怕射术也不能胜于墨者机械,只好舍了比较的心思,只埋头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平静心情。
  城下,楚王已经不再惊奇于墨者的各种机械,只是传令继续让弓手登台,以二十箭一轮,射完便退回休息,保持对城头的压制。
  再另前军徒卒,将准备好的木柴、土筐等,靠前填塞护城河,后续精锐的士卒准备公输班当年制作的云梯,一旦填埋了护城河,便要蚁附攻城。
  后面的精锐士卒正在整队排列,准备各自的武器,共分为四队,这是真正的精锐,不能一窝蜂地冲过去,必须要整队进攻。
  城头上那些善射的士和选出的乡射成名者对抗土山上的楚人,而胜于的次一些的弓手则朝着护城壕沟那里射箭。
  不断有靠近的人被射中,或是踩到了墨者提前备下的“狗走”,亦或是踏中了提前挖好的陷坑,不时有人惨叫。
  泥土堆积护城壕沟,远远不如木头更有效率,因为木头更为轻便,拿的也更多,楚人不断靠前,将提前准备好的木柴投入到护城壕沟之内。
  楚王见状,心道:“以蚁附攻城,必能让守城的墨者全力以赴。”
  只是他却见身旁那边随军的公输班弟子正在摇头,忍不住问道:“你曾随侍公输班,当年墨翟孤身入楚,必然讲过防备蚁附攻城的手段。”
  “如今精锐四队,齐聚攻城,城头的墨者需要多少人能够抵御呢?”
  公输班的弟子叹了口气道:“只怕只需要四千人即可。”
  其余楚将不信,怒道:“胡言!这四队精锐,难道墨者只需要四千人就能防守?”
  那公输班弟子苦笑道:“昔年先生都不能想到破解之法,难道诸君认为论及攻城可及得上当年先生?”
  他又拜于楚王道:“且四这千人,只有千人轻壮,其余只是老人及其妇女便可。”
  其余楚人哪里肯信,忍不住吸一口气凉气,只觉此人怕是疯了。
  楚王却知道墨者守城能够名扬天下,必有过人之处,况且当年的楚王也非庸才,公输班更是以一人之力改进了楚人的舟师,让楚人与越人争夺淮北的角逐中大胜,这样的人物尚且被墨翟一言逼退,只怕未尝没有道理。
  他也知道今日不可能攻下商丘,但却自己准备的四队蚁附精锐,竟被公输班的弟子说只需要四千人而且里面还有三千老弱就能防守,不由惊奇,便问当年如何。
  公输班弟子道:“先生曾言,墨翟此人,既会守城,必会攻城。此人曾言,十万之师,如果胡乱攻城,根本没有效果。所以想要蚁附攻城,一定要多方配合。”
  “羊坽土山弓手压制、填塞护城河准备冲击等等,自不必言。而十万之众,整队攻城,最多只能四队,再多便无重点,反而更方便防守。若是超过四队,又会损耗攻城的力量,而起施展不开,后面的弓手不能集中掩护。即便商丘这样的大城,也只能排开四队。”
  “最大的排路五百步。防御宽五百步的队伍,需男子一千人,成年女子二千人,老小千人,共四千人,就足以应付,使老小不能任事,在城上不当路的地方防守。”
  楚王奇道:“女子守城何用?难道墨者守城,女子也上城墙?”
  公输班弟子道:“女子亦能守城。只是当年先生曾发誓自那事之后,再不兴不义之战,再不为不义之战制造任何兵器,所以墨翟当年防备蚁附攻城的手段,他也没有传授。”
  “但先生当年拜服,想来墨翟用这一千男子、两千女人、一千老小,便足以防御五百步的队伍。”
  楚王长叹,心说今日正要见见到底如何一千男子两千女人,就能守住一队精锐的攻城。
  其余楚之贵族并不相信,只是冷笑。
  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从城墙的后面飞出一些古怪的木桶,像是被人抛出的一样。
  公输班弟子道:“此必是墨翟所制的籍车抛掷的火甬。先生知此物,却不能破此法,亦没有传给我们此物如何制造。”


第二零八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三)
  公输班的弟子即便知道墨者守城的手段,却不能破解,也只能看着楚人拿人命去填。
  籍车之物,公输班弟子知晓。火甬之械,公输班亦知晓。
  可是知晓却毫无办法,对于结果而言便和不知晓没有区别。
  那些从城墙里面抛掷出来的木桶不断砸在护城壕沟的附近,里面流淌出许多的液体油脂,润湿了护城河上楚人堆积的为了步兵过河用的木柴。
  城内的籍车还在不断投掷,到后来便可以听到噼噼啪啪的声响。
  火甬者,以木大围长二尺四分而早凿之,置炭火其中合慕之,而以藉车投之。
  是用大木挖空内部,填塞一些易燃物和炭火后,用锯子将剖开的木头合并,再用籍车投掷出去,引燃大火。
  护城壕沟不是不可以用土填埋,但是绝对没有用木柴有效率,所以攻城一方大多会选用木柴阻塞护城壕沟。
  楚人若是愿意付出几天的时间,拼着城上羽箭射击的损失慢慢填埋护城壕沟,带来的可能就是士卒不敢靠前的后果。
  那些投掷出来的火甬落地之后,里面闷着的木炭快速引燃了附近的木柴,燃起了浓烟大火,那些堆积在护城河前的木柴纷纷燃烧。
  浓烟之下,那些负薪柴向前的楚人便陷入了混乱,原本火甬内是没有油脂的,但适弄出压榨油脂的方法后,墨子便采用了这些手段。
  这些浓烟烈火烧不死几个人,但却会让楚人的推进速度大为减缓,眼看着已经到了下午,护城河尚未填满,那些整装待发的精锐士卒更是没有机会靠近城墙。
  看似忙碌了一天,实则基本没有什么效果,处处都被城内克制。
  楚王知晓,今日根本没有让墨者使出全力,那条距离成千百尺的护城壕沟都没有渡过,明日又要重新开始。
  既知道城内未尽全力,楚王也担心墨者出城夜袭,或者趁着收兵的时候反击,明明太阳还有很高,楚王只能下令暂缓攻城。
  “一旦入夜再退,城内必会趁乱反击。今日护城壕沟不能过,但土山已经搭起,夜里一定要防守好土山,防止墨者趁夜反击夺取土山。”
  “明日一早,继续填平沟渠,蚁附攻城!”
  楚王的小心自有他的考虑,这时候其实距离天黑还有大约一个多时辰,但若是真到天黑才收兵,楚王确信城内的墨者绝不会放过收兵混乱的机会。
  近侍传令下去,弓手压阵,那些混乱的徒卒开始缓慢后撤,又准备了大量的精锐士卒防备城内反击。
  土山附近,驻扎了不少甲士,防止夜袭。
  城内,楚人退去的号角声传到塔楼之上,墨子观察许久,确信楚人今日无功,笑道:“今日延缓了楚人的时间,我已料到他们今日不能攻城。明日他们必然选择蚁附之法。”
  “客冯面而蚁附之,主人则先之知,主人利,客适。明日商丘依旧无忧。”
  适问道:“先生,我曾听闻您和公输班以腰带为城论战。公输班曾造云梯,虽然后来因为您赠义而不再研究攻城机械,可楚人终究还是精通爬城攻击的。您以为需要多少人防守明日可能的蚁附攻城呢?”
  墨子指着远处正在徐徐退走的楚人道:“你看现在的楚人,若是你有一支齐整的军队,能否趁机击败他们?”
  适愿望楚人,见虽然有弓手压阵,但是退走的混乱程度还是很符合此时的组织度,点头道:“是可以的,收兵的时候最为混乱。如果一支军队能够做到收兵的时候依旧齐整,便可为天下第一强师。”
  墨子微笑,说道:“你是知道队伍齐整的作用的。我会守城,自然会攻城,我算过蚁附攻城最多可以出动多少人。就楚人现在的情况,乱哄哄地靠近城墙,毫无作用。那些徒卒能攻城吗?”
  “将精锐分散,带领徒卒,难道就能攻城吗?也不能啊,一样的力气,放在锥子上和放在一块阔布上,打人是不同的。”
  “我还有下磨车之类的机械尚未用,就算你的火药明日不便用以不让楚人提防,但是你弄出的石灰、热油,这些都是楚人不曾尝试过的手段。蚁附攻城,必然要有弓手压阵、有徒卒侧翼吸引城头羽箭、有大盾掩护精锐,一眼就能看出来楚人攻城的方向。其实,有四千人足够守备,而且那些往城下撒石灰、热油之类的事,女人也一样可以做。”
  墨子说道四千人的时候,加重了一下语气,适哪里能不明白墨子的意思,笑道:“先生是想趁着楚人明日蚁附攻城,引蛇出洞?”
  墨子大笑道:“若有蛇,明日便能出。若无蛇,以后也没机会爬出了。”
  适点头道:“那弟子觉得,需要给蛇更多的时间。”
  墨子点头道:“无忧,明日楚人还是不能近到百尺之内,我说不能,他们便不能。”
  适知道墨子还有很多巧妙机械不曾用,也知道一些守城秘术,自己终究不是禽滑厘,不能够全部知晓,因而对于墨子的自信极为信任。
  适道:“那弟子明白要做什么了。”
  墨子道:“城内的事,才是我们要做成的。我专心守城,保证商丘不破,剩下的事便交由你们了。”
  ……
  城内某些宅邸之内,因为楚人攻城而兴奋起来的贵族们弹冠相庆,他们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们不需要楚人攻破商丘,如果楚人攻破商丘,他们就是被楚人扶植起来的傀儡,那样的话城内很多人会不满。
  他们需要楚人攻城,否则墨者守备严密,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在城内搞事,更别提焚烧粮食这样的大事。
  但庆贺归庆贺,今日楚人的攻城让他们大为不满,因为城内一切如故,毫无影响,甚至不少墨者还在城下休息,墨者工坊附近的精锐还一直不曾登城。
  大尹与众人密商之时,见众人面带忧色,便问道:“今日楚人距离城墙尚有百尺,不能靠前。难道楚人明日就不攻城了吗?”
  “羊坽土山已成,明日只需要填塞护城壕沟,便可靠近城墙。楚人数万之众,墨者纵然机械精巧,一旦蚁附攻城,又岂能还如今日一般轻省?”
  “况且,若是楚人攻击的急迫,司城皇一族必然担忧,他们的死士也必然多派往城头,这才是我们动手的时候。”
  公叔岑喜忧道:“我只怕到时候城内一乱,楚人破城。我们虽要借楚人之力,可终究不能全部依靠楚人。楚人贪婪,昔日陈蔡之事,不可不防。”
  他考虑的较多,也更符合切身利益。楚王兼任陈公、蔡公的时候,当地的贵族依旧启用,但是真正的陈蔡之侯却只能逃窜至齐。
  他既对应童谣中的兄终弟及之说,当然不希望楚王兼任宋公,那样的话其余贵族尚可,他却是只能逃亡了。
  大尹灵琦宽慰道:“勿忧,即便城内有变,墨者依旧不会离开城墙。子田的命令不能下达,墨翟便不会放弃城墙。到时候换了宋公,墨翟才能不守。”
  “墨翟是受聘于宋公,非是受聘于子田。墨者守城之术,足以支撑到楚人退走,只要粮食够,墨家就能一直守下去。”
  公叔岑喜这才放心,心说若是楚人破城,到时候便是与子田签订城下之盟,又何必需我?需得子田憎楚而不盟,我却亲楚而盟才行。
  各家贵族自从上次与司城皇合作政变之后,就一直惶恐不安,活在司城皇一族的阴影之下。
  尤其是二十年前,楚人应宋公的请求出兵压制司城皇一系,在黄池雍丘被三晋击败之后,司城皇一族更是隐隐与宋公平齐,双方似有暗约,各不相扰。
  如今难得有此机会,哪里还能再忍耐下去?
  众人利益一致,竟是出奇地团结紧密,只为一举铲除司城皇一系,至于日后会不会还有另一个司城皇,那是以后再说的事。
  大尹问于小司寇道:“城内如今民众有何动向?”
  小司寇皱眉道:“我也曾暗遣人在城内散播流言,说楚人这一次必将围城一年,因为墨者的宿麦之法让楚人因地就粮,又说三晋刚刚与齐成盟,不能出兵……然而墨者有禁令,不能够在围城期间说敌人强大而我们弱小,所以那死士被查到,前些日子已被处死。”
  那死士倒是恪守着为死士的道德,没有供出是谁在后驱使,小司寇又道:“不过这几日传言说,这一次楚人围城,是因为子田无礼于楚且贰于晋,这才导致了楚人出兵,墨者或是忙着守城,尚未捕捉。”
  他哪里知道,掌握城内流言动向的,正是宣义部的职责,适有选择地查有选择地抓,不是忙于守城不能去抓,而只是觉得这些流言传播下去也没什么坏处。
  大尹问道:“民众可有看法?”
  小司寇道:“自然有。不少农人的田地不能耕种,他们岂不怨恨?原本怨恨楚人,如今被我一说,自然怨恨宋公无礼于楚,导致了这次围城。”


第二零九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四)
  大尹闻言,心中窃喜。
  民众的反应虽不强烈,但却已经足够,他不需要让民众支持他们政变,只需要让民众不反对他们政变即可。
  楚人为什么围城?因为宋公无礼于楚。这是个说得通的理由。
  因为理由说得通,所以宋人觉得应该怨恨自己的国君,毕竟此时的天下尚且还有周天子,还有整个体系,战争的理由也延续了数百年成为了理所当然之事。
  宋人还没有知道自己是宋人,只知道宋公是宋公。
  所以对于楚人围城这件事,在适这种于现代民族概念下成长起来的人,肯定觉得似乎理所当然要抵御,守国都难道需要理由吗?
  但在此时宋人看来则完全没有理由。
  他们想的极为简单,若是宋公的问题,那就换个国君就是。
  与这些贵族而言,他们只需要知道民众不反对,那么就可以施展政变,从而快速地稳定局势,也防止墨者可能站在宋公那边。
  他们相信墨翟的道德,所以确信墨家众人不会在围城期间参加政变和内战,只能作壁上观做好守城之事。
  大尹便提醒众人道:“如今各家死士需要聚拢,随时准备。”
  “一旦楚人围城猛烈,司城皇一族必然会将自家死士甲士派往城头,届时城内空虚,正可以举事!”
  ……
  司城皇宅邸之中,适与几名墨者前来拜访。
  此时的适,早已不是昔年的小小鞋匠,又在围城之中,又曾与司城皇相见过。
  适此时的身份按血统不算士,但按其余的也算是游士,加上墨家这个守城之时最大的后台,也算是可以分宾主跪坐。
  皇父臧知晓今日楚人攻城事,连声称赞墨者守城之术,心中着实感谢。
  当初因为沛地之事,皇父钺翎便提醒父亲结好墨者。
  因为叛楚必然带来楚人围城,而守住商丘才是获取威望、等到三晋救兵的根基。
  双方因为三对嘉禾的事,早有接触,并不算陌生。
  早在楚人围城之前,皇父臧便已经派人前往三晋求援,他知道三晋不会那么快出兵。
  三晋就算出兵,也会等待楚人在商丘城下消磨没了士气,加之商丘为天下雄城,又有墨者防守,三晋出兵的速度不会快。
  今日楚人距离百尺而无功,皇父臧更加确信墨家守城的技巧。
  适这次有目的而来,听到皇父臧称赞守城有术之后,便道:“今日楚人不能近城墙百尺,明日未必不能。明日不能,后日未必不能。不知司城可知天下形势?”
  皇父臧道:“请教?”
  适道:“楚人必得商丘,才能威胁三晋左翼。而三晋封侯,献诸天子嘉禾三对,此皆司城之馈,天下皆知。楚人难道不知道司城会求援于晋吗?”
  皇父臧默然,适又道:“所以楚人难道会等到军粮消耗、士气不振的时候,与三晋交兵吗?”
  皇父臧再次沉默,适道:“因而,楚人必然全力攻城。城破,必与宋公盟,司城也知道二十年前,楚人缘何城黄池雍丘吧?”
  皇父臧哪里能不知道?当年自己的父亲快把宋公逼疯了,宋公无奈,只能哀求楚人出面调解,结果楚人被三晋打败,楚莫敖以为生平大耻。
  适又道:“届时,楚人与宋公盟,难道司城依旧是司城吗?楚莫敖难道不会记恨此事?而您又献嘉禾于三晋,难道楚人愿意您继续为司城吗?”
  皇父臧默然许久道:“您的话,是有道理的。楚人不能容我。”
  适又道:“楚人全力攻城,墨者为的是利天下,扶弱国。可对您而言,守城就是为了您自己。墨者恰好守城,您也需要守城,所以我们在守城之时,是利益一致的。是这样的吗?”
  皇父臧点头称是,拜道:“您的话,是不能够反驳的。守城是我们所一致的。”
  适叹息道:“我听闻您有许多私属甲士死士。如果城破的话,您的这些甲士死士,能够护卫您不被楚人追到吗?”
  皇父臧哪里能不知道适的意思,无非就是都这时候了,你也别藏着掖着了,把你的力量都贡献出来,先守住城再说。
  他问道:“可今日楚人攻城,未见成效。”
  适郑重道:“今日未见成效,未必之后不能。难道守城之术,您精通吗?譬如狼撕咬黄牛,在不能确定咬死之前,一定会围着黄牛绕圈,让它没有体力,而只有在不能地挡的时候才会露出獠牙。所以,按照你的想法,狼围绕的时候,便证明狼不能咬死牛吗?”
  皇父臧不语,适又道:“楚王新立,若此次围城失败,岂能坐稳楚王之位?昔年白公之乱尤且在前,楚王岂敢失败?就算陈、阳夏明年粮荒饿殍,也一定会攻下商丘。”
  他站在楚王的角度分析了一下必须破城的理由,皇父臧知道这不是虚言,暗暗赞叹墨者的眼界,终于说起了最为根本的问题。
  “非是我私藏甲士死士,而是城内如今流言甚多。况且,其余六卿难道没有甲士死士吗?”
  适闻言大笑道:“您还是没有想明白啊。难道其余六卿会为了帮助您等到三晋救兵而动用自己的甲士死士吗?墨者就算有口舌之利,也要讲究交相得利,他们无利,我们又怎么能说动呢?”
  “楚人破城,宋公仍是宋公,大尹仍是大尹,唯独您司城不再是司城!宋公守城,不过是城破前后的宋公并不一样,可大尹却是城破前后并无二致。”
  皇父臧犹豫一阵,终于说道:“可是城内流言极多,又有传言说我献上了嘉禾,才让楚人觉得背叛,觉得宋人亲晋。这些流言只怕是有心人说出的,还有那首三年前便流传甚广的童谣,难道您都没有听说吗?”
  适摊手道:“听说了,可是与墨者有什么关系呢?墨家巨子是希望扶弱的,因此守商丘,让天下好战之君不要轻易攻打郑、宋、鲁、卫等弱国。然而城破之后,墨者依旧是墨者,楚人只怕还会求聘我们。所以,您说的事,与我们无关,那么我们听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皇父臧知道墨者谈及利益,却没想到说的如此不遮掩,无奈道:“我只怕城内有变。这几日多有传闻,大尹、公叔等辈,多次相聚。”
  “如您所言,楚人破城我不能为司城。可若他们成事,只怕我只能被杀死啊。逃亡之外,楚人围城,必会将我抓获送还六卿。”
  适笑了笑,起身道:“我看您并不是爱惜生命,只是爱惜您的宅院和这些华丽的生活。请允许我离开,我不能够和您交谈下去了。”
  说罢起身便走,这是此时士常用的手段,皇父臧急忙道:“请留步,我愚钝,请您指教。”
  连续三次,适才回身跪坐道:“您离开了您的宅邸,在城墙附近,那么就算派出甲士死士,难道您还有性命之忧吗?”
  “无非到时候可能会烧毁您的宅邸,夺走您的珠玉,只要商丘城在,只要等到了三晋援兵,他们却不能夺走您的司城之位啊。”
  皇父臧恍然道:“难道墨者是承诺护我性命吗?”
  适笑道:“墨者守城,难道会参与王公贵族的纷争吗?”
  皇父臧摇头道:“墨者中立,从不参与。”
  适又道:“难道宋公聘我等巨子为大夫上卿了吗?”
  “没有,墨翟先生是被请来守城的,非是大夫上卿之责。”
  适便道:“既如此,墨者不会帮助你去与他们争斗政变,但是只要你让甲士私属帮助守城,我们便可以护卫你的性命。您要知道,您的胜败,不在于城内,而在于城墙。”
  “城墙在,三晋兵便可能至。城墙不在,您就算活着,那么您又还剩下什么呢?”
  皇父臧拜谢道:“是这样的道理,请允许我明日就登城一同防守。我相信墨者的话,不需要盟誓。”
  适还礼道:“您这样做,虽然是为了自己,但终究还是帮助了我们墨者利天下、扶弱邦。这是巨子所喜欢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适自离开。
  待适离开后,皇父臧问于在一旁的皇父钺翎道:“你如何看?”
  皇父钺翎思考一阵,说道:“墨翟守城之术无双,适所言也没错,楚人无论如何都必须攻下商丘。楚王新立,这是第一次出兵,不能失败。既是这样,恐怕墨翟已经预料到楚人急忙全力攻城,守城艰难,所以才会问我们要私属死士。”
  皇父臧皱眉道:“难道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皇父钺翎笑道:“这倒不是,只是墨翟守城,以攻为守,他们需要死士出城袭扰,懈怠楚人,所以才需要我等的死士。并不是说已经到了死士全部都要在城头驻守的地步了。”
  皇父臧这才明白,皇父钺翎又道:“我也听闻过一些墨者守城的手段,待敌人懈怠之时,以敢死之士反击,往往能够让敌人数日不能围攻。他们守城并非只在城墙死守。”
  皇父臧咬牙道:“可墨者人人皆死不旋踵,难道他们还及不上我们的死士吗?若我有三百墨者,只怕大事早成!”
  皇父钺翎苦笑道:“墨者非宋人,刚才适也说了:城破,墨者无忧,楚人还会善待墨者,以备将来有用。他们难道会让墨者尽没于此?墨者人少,死一个便少一个,全都死于商丘,难道可以利天下吗?他们难道分不清楚吗?终究,守城墨者要的是利天下、吓好战之君;而于我们,则是关系一族生死啊。”
  皇父臧叹息一声,说道:“既如此,明日清点所有甲士死士私属,全部归与墨翟指派!”
  皇父钺翎又劝道:“不可,城内流言甚多,我们尚需留一些人……”
  皇父臧道:“墨者既说护卫我们周全,他们的承诺,天下谁人不信?莫说我们,便是楚魏齐秦之君,也必相信。”
  皇父钺翎指了指宫室的方向,说道:“留下一些,不是护卫我们,而是护卫国君。”
  “有国君,才有司城。子田是我们一族扶上去的。当年白公作乱,墨翟评价辞让楚王之位的公子非是仁且无大义,难道他们会在意换个国君吗?他们不会保护国君的,到时候换了国君,只怕就算三晋兵至,这司城之位也不是您的了。”


第二一零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五)
  皇父臧细细体会其中涵义,终于明白过来,说道:“那便依你所言,留下一部分私属,以护卫国君。”
  皇父钺翎称是,当夜便司城皇一族便召集私属甲士,授予金玉,又说许多话语,鼓舞众人。
  将其中甲士死士化作三分,一分护卫子田,另两分便归于墨翟统领,用于守备楚人攻城。
  ……
  适从司城皇宅邸离开之后,面带笑意。
  这一次不是他私自行动,而是整个墨者此次计划的一部分,就是要调动司城皇手中的私兵死士,让那些“蛇”觉得机会已经成熟。
  司城皇不是什么好鸟,六卿大尹也不是什么好鸟,这一点适看的很清楚,所以他不会想着去帮着司城皇把那些“蛇”打死,而只是想要趁着机会让一切矛盾都暴露与表面之上。
  离开了司城皇那里后,适带人先去了商丘的工匠会,那里算是墨家在商丘城内最为亲近的组织。
  这些手工业者和农夫不同,他们有一些热情,但是楚人围城胜利与否对他们的影响不大,甚至他们都没有农夫那种“楚人围城导致不能种植”这样的怨恨。
  适刚抵达,那些工匠会内的人便纷纷询问。
  “适,如今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对啊,现在城内流言很多,我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你们应该告诉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
  “我们就像是被两个牧羊的人驱赶的羊,一个说往北,一个说往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各式各样的奇怪问题,总结出来便是这些逐渐有了自我意识、逐渐明白自己有追求自己权利的愿望的人,此时是疑惑的。
  适见工匠会内的头面人物都在,这些年墨者的一些技术革新也让工匠会收益极多,便与众人围坐一起。
  适问道:“城内的流言,你们是怎么看待的呢?”
  当初犹豫于是否加入工匠会、喜欢墨者的很多理念、但又希望别人帮助自己去争取而自己坐享其成的木工輮辐,问道:“城内有说,这一次楚人围城,都是因为君上无礼于楚。或有人说,若是能够和楚人结好,楚人的围城自然就会解开。”
  輮辐并非是一个人这样想,工匠会内很多工匠的想法与他类似。
  对于楚人围城,他们很不满,但是不满的倾泻对象是谁,一直有些犹豫。
  是不满于楚人围城?
  还是不满于因为国君的错误而导致楚人围城?
  这两种都是不满,可不满的对象大为不同。
  他们和农夫不同,但在守城的时候又有些相似。
  他们被强制去制作各种守城的器械,又因为楚人围城的缘故导致他们在城内的生活水平很是下降。
  不但粮食需要配给,而且还要参与劳役和守城,这原本只是义务,但工匠会在几年不断地宣传义务与权利的统一,让他们开始思索守城的义务来自何处?
  如今墨者说守城,他们便守城。
  墨者说有禁令,他们便遵守。
  有人觉得,这是利天下、扶弱而吓天下好战之君的义举。这样想的人,即便不是墨家子弟,但是想法已经很接近了。
  有人觉得,什么都没觉得,原本需要守城,现在还是需要守城,至于理由是什么?似乎自古就是如此,因而不需要理由。
  但也有一部分人开始思考,凭什么要守城?我们从国君那里得到了什么?楚人攻破商丘之后我们会失去什么?
  于是,似乎有人开始想不通为什么要去守城:于他们自己的利益而言,实在是没有守城的必要,而他们又不想利天下、吓天下好战之君之类。
  第三种人,是适所喜欢的,不亚于第一种人。因为终究,天下还是第三种人更多,而改变这天下,也只能是第一种人为前驱驷马,而第三种人为徒卒跟随。
  如今工匠会的这些工匠,对于围城这件事是极度不满的:本来随着宿麦的推广,他们可以售卖出去很多的新的农具机械,然而随着围城战的开始,他们的这些可以让生活更好的手段完全没有了机会施展。
  这种不满,加上城内的流言,他们急需知道,自己应该对谁不满?
  是对宋公?
  还是对楚王?
  亦或是……整个天下的规矩?
  适,便是为此而来。
  面对着輮辐等人的疑惑,适笑问道:“围城只是特殊之时。我只问你们,若是楚人破城,难道会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吗?你们的军赋不需要缴纳了吗?你们不需要从军出征了吗?”
  这话说的极为直白,也毫无“道德”,在场的工匠们却沉默不语,仔细思索。
  许久,輮辐才道:“想来,也没有什么区别。该缴纳的军赋一样要缴纳,该从军出征还是要从军出征。”
  适哈哈笑道:“对啦。你们不是大夫、不是上卿。没有俸禄,没有封地,没有权利只有义务。这宋国与你们何干呢?便是改了个名字,叫楚之商丘县,又有何区别?”
  輮辐想了一阵,也笑着问道:“如你所言,这商丘城竟不用防守了?”
  适摇头道:“商丘城是一个人吗?大夫与上卿,他们当然要防守,因为他们在宋国有俸禄、有封地。”
  “墨者当然要帮着守城,是为了约束天下好战之君,终究若是天下好战之君都不再好战,不再兴不义之战,也算是利天下。”
  “你们即便不想着利天下,但也要想到,若是不再兴不义之战,你们岂不是可以少缴纳俸禄?少服军役劳役?终究你们也是有守城的理由的。”
  “所谓交相利,便是众人有利,才要守城。”
  这算是说给第一种人听的理由,说的过去,也算充分,但并不足以说动另外一些人。
  对于守城,适根本不在意。不是说不在意城能否守住,而是不在于是否需要所有人都具备一种“守卫国都是义不容辞的职责”这种意识……此时的国,不是他所理解的国,这么想于此时绝对不对,他也绝对不想天下出现楚族人、秦族人、宋族人之类的说法。
  于此时,他需要的是煽动,煽动起一些特别的、名为“争取自己利益”的火焰。
  而这种煽动,不能直接说出来,而是需要不断地引诱。
  引诱的,只是第三种人。
  果然,如輮辐这样的工匠听了适的理由后,嗤嗤笑了一声,问道:“适,你说得对,可是……我们还是不喜欢听啊。”
  “我们利天下,可郢都、安邑、洛阳、临淄等地的工匠,凭什么不利天下?”
  “我们若是能够帮着你们吓天下好战之君,那么安邑洛邑等地的工匠也不需要缴纳那么多的军赋了,可我们凭什么帮他们呢?我又不认得他们……”
  “你们墨者总说,兼爱兼爱,他们若是能兼爱我,我自然兼爱他们。可他们不曾兼爱于我,我为什么要兼爱他们呢?”
  “我也知道,你说的利天下,最终利的是天下人。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别处的人利天下,来利我们呢?为什么我们要付出呢?”
  墨者组建了工匠会,活动了许久,宣义部成立之后一直都是适在管辖着这些人的意识动态。
  适不想要一个纯净的墨家,而是想要一个利益联盟团体。
  哪怕里面充斥着野心、自私等等一切。因为时代只能走到这一步,墨子想要的那种纯净的苦修团体必然会在此时失败。
  因而,工匠会内部,鱼龙混杂,第一批成长起来的手工业者市民阶层的心态,也更倾向于自利,而这种追求恰恰又是将来推翻贵族分封统治的基础。
  自私自利,是贵族最害怕的一种想法,因为他们需要用这四个字的相反面要要求那些农夫农奴与工匠,而他们自身无需遵守、也无人会指责。
  适听了輮辐的话,慢慢引导道:“那么难道利天下,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利的事吗?你们也是天下的一部分欸。”
  輮辐有些羞涩地笑了笑道:“适,假如我做一件事,临死之前我可以得到许多,即便是真的,我也不想去做啊。难道就没有一种几年之内就能得到的办法吗?”
  “我也知道,利天下最终利的是我们每一个。可让我自苦以极,至死都不能得利,我是做不到的。”
  “天下人又有几人能做到呢?难道墨者不是只有几百人吗?”
  适哈哈笑着,在场不少人也知道适说话和气,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对于輮辐的这些话,必然不会生气,这哈哈的笑声必是真笑。
  笑过之后,适便质问輮辐等人道:“如今楚人尚未破城,所以破城之后到底如何,那也难说。”
  “若破城之后,逼迫双倍军赋、所有工匠归属于工尹……这终究是于你们有害。”
  “巨子曾言,权,两害相权,取其轻者,为利。那你们说若是这样,你们守不守城?”
  这个问题不需考虑,众人纷纷道:“自然要守。可未必如此啊。”
  适点头道:“楚人如何,我们也未必知道。但是……”
  说道但是的时候,他话音一重,带着几分蛊惑道:“但是,若是宋公答允你们,若能守住城,你们的军赋减半、你们所服的劳役给予钱财、你们欠下公室高利贷的免除利息……”
  “甚至以后宋国之事,不但是公族、六卿、大夫可以商议决定,却连同庶农工商都能参与商议……这样的话,你们是守还是不守呢?”


最后一个名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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