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七)
作者:最后一个名|发布时间:2024-06-28 23:15:05|字数:8494
任克很想把辩论的方向拉回到“吾上祖述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者也”的方向上。
于是他道:“就算您的道理是有道理的,或许厚葬久丧真的可以导致人口减少,但这毕竟是尧、舜、禹、汤、文、武之道啊!难道您能够明白圣王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什么吗?”
“愚钝的人看到聪慧的人在夏日晾晒芦苇,只有到冬天才能知道原来要修缮房屋。您又怎么知道圣王做的那些事,将来才能明了呢?如果随意更改,您可能就会和愚钝的人一样:认为夏天炎热,可以乘凉,不应该去晾晒芦苇。”
“然而等到冬天您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啊。所以,除非您能说明白圣王做的所有事背后的道理,否则您的道理我是不能接受的。”
任克的话音刚落,旁边就传来一阵笑声。
他也立时觉得自己说的好像有问题,果不其然,适大笑道:“其一,我们讨论的是‘节葬节用’是不是尧舜禹汤的道理?还是我们在讨论‘厚葬久丧’会不会让人口衰减?”
“如果您要讨论‘节葬节用’是不是尧舜禹汤的道理,那请您在这个问题上认输,我们墨家自会有人与您讨论这个新问题。”
“我在跟您争论这头牛是黑牛还是白牛,您却和我争论说,马比牛跑得快……这是可笑的。”
说罢,辩五十四起身行礼道:“墨辩,请与您争论圣王之道。”
任克不答,心说应对一个最年轻的墨者高层人物,我都有些难以支撑,何必要自寻羞辱?
原本以为这是个可以应对的人,不想这人却也得了墨家辩术的精髓,这倒是没料到。
他还在那思考适刚才说的那番话中的漏洞时,适又抓住机会趁着他还在思考又尚未找出的时机,打乱了他的节奏,大声道:“其二,尧舜禹汤,难道不是为了利天下吗?昔日有巢氏为了躲避野兽,教人建造房屋,那么现在想要做圣人的难道就一定要去建造房屋吗?或者说不去建造房屋的人,就不能被称之为圣王吗?”
“昔日舜帝用耒耜耕种,难道如今的人们不用耒耜而用新的农具就是不遵守圣王之道了呢?”
“圣王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利天下。就像您吃饭是为了不饿死一样,可以吃米,可以吃粟,也可以吃麦。您手中有麦无米,却说圣王只吃米,所以您饿死了,那么圣王只会认为您愚钝,而不是赞赏您遵守了圣王之道。”
“舍弃利天下,而去追求圣王的行为,这就像是舍弃了珠宝而留下了珠宝盒一样,这是可笑的。”
“越地有鸟田,上古之时,愚钝的人看到鸟飞来,只想着用绳索捕捉;而大禹看到鸟飞来,则会想到以鸟耘田。如今愚钝的人因为大禹的教化,也知道用鸟来耘田;可如果大禹尚在,难道还是会选择耘田吗?”
“相反,若如今尚在,大禹会选择用绳索捕捉,转而种植两季稻米,以防止被鸟吃掉。难道说大禹用绳索捕捉飞鸟,大禹也变得愚钝了吗?”
“我听闻有这样的故事,楚人携剑渡江,剑落入水中,他便在船上做了一个记号。众人问他为什么不去捞取,他说剑是从记号处落下的,只要到了岸边在记号下捞取,就可以。难道现在追求那些原本规矩、并认为不可更改的人,不是和这个楚人一样愚笨吗?”
一旁的楚使有些不太愿意听这话,这时候楚国极为强盛,也不是当初刚刚自称蛮夷不服周的时候,因而天下人很少拿楚国开玩笑。
适讲的那个刻舟求剑的笑话,本也是楚国奄奄一息或是已死之后才出现的笑话,以现在而论……说起笑话一般还是以宋、卫这两个弱国为主,以免友邦惊诧。
不过楚使很满意墨者对魏人的态度,最起码证明当初嘉禾事,并非是墨者主动与魏人联系的。
如此看来,或许魏人的想法也和自己这边差不多。
楚使暗觉万幸,也觉的楚王颇有眼光,否则魏人捷足,只怕将来形式大为不妙。
楚王既说,这是屈巫臣教车战于吴、伍子胥筑姑苏。原本楚使未必在意,可如今在沛县一观,已然相信楚王眼光锐利独到,当真如此。
眼看魏使似乎被这个年轻的墨者辩服,楚使也明白,恐怕墨者集体出仕一国的顾虑可以打消了,剩下的事就是要以墨者不可能全体出仕一国为基础,尽可能得到一些对楚人有利的事物。
场内的墨者对于适的表现颇为赞赏,墨子也频频点头,很清楚适的说法完全符合墨者平日的道理,但是……在道理从何而来的问题上,墨子明显能觉察到适所作的修正。
墨者既讲道理,但又敬鬼神,所以往往会出现一个诡异的现象:讲完道理之后,再编造个故事,说圣王也是这么做的、鬼神也是喜欢这样的。
此时天下,圣王就是最好的标准,任何一家学说都要想办法往圣王那边靠。
但适谈及这些事的时候,从来都是避讳圣王怎么去做,而是只揪着一点:圣王是为了利天下。
至于做法,不可考也不是万世不易,只要能利天下就是圣王的做法。反过来,实际上是否能利天下就是唯一的、最好的标准。
有时间,就编个圣王的故事,反正知识垄断的时代,百家这些有知识的人都在胡编乱造——一个简单的国人共和,就有四五种说法,都是朝着自己学说上靠。
基本上,诸子百家算是最早的一批“历史发明家”,靠发明历史来论证自己的学说。
因为处在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旧的历史在没有发现其中隐藏的规律之前,很难直接拿来用,那就只好编造些远古的、不可考的故事,来证明自己的合理性。
而适则是直接跳过编历史的这一步,用篡改的“天志”与利天下,作为最高标准。
是否能利天下,与圣王是否做过无关,只与推论出的结果有关。
这是和其余墨者与人辩论时候最大的不同,这也是墨子选择适作为宣义部部首的重要原因。
对手可以反驳圣王没这么做过,但是不能反驳圣王不是为了利天下。而利天下按着墨者和适融合之后的那些道理去讲,又似乎很难败北。
如今的任克算是第一次领教这种融合之后的墨家辩论方式,极为不适应,也极为难以用他的急智反驳。
感觉就像是对着一座高山,想要靠自己的急智让这座高山倒塌,然而这座高山仿佛就是“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的天地,简单粗俗而又沉重到难以承受。
这座高山上,有人不饿死就要吃饭、人要出生需要父母交媾等等这样简单到沉重如天下的道理。
适见到任克还在沉思,立刻又接着之前的论述道:“由此看来,厚葬久丧这种天下已有的规矩,是害天下的,至少在人口增加上是害天下的。那么能否使百姓富足、能否让政事得治呢?”
“厚葬久丧于王公大人有丧事者的家中,棺木必须多层,葬埋必须深厚,死者衣服必须多件,随葬的文绣必须繁富,坟墓必须高大。诸侯死了,使府库贮藏之财为之一空,然后将金玉珠宝装饰在死者身上,用丝絮组带束住,并把车马埋藏在圹穴中,又必定要多多制造帷幕帐幔、钟鼎、鼓、几筵、酒壶、镜子、戈、剑、羽旄、象牙、皮革,置于死者寝宫而埋掉,然后才满意。至于殉葬,天子、诸侯死后所杀的殉葬者,多的数百,少的数十;将军、大夫死后所杀的殉葬者,多的数十,少的数人。”
“守丧,必须搀扶才能起来,拄着拐杖才能行走。按此方式生活三年。”
“使农夫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早出晚归,耕作种植;使工匠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修造船、车,制作器皿;使妇女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早起晚睡,去纺纱绩麻织布。”
“财产已形成了的,掩在棺材里埋掉了;丧后应当生产的,又因为服丧而没有出现,这就是一种减少。”
“所以,从财富增加算是利天下这点来看,已有的规矩也是害天下的,而墨者的规矩则是利天下的。”
任克听完适的论述,其实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这种道理根本难以反驳。
可他觉得自己敏锐地抓住了适语言中的漏洞,急声道:“您的话,或许有道理,但难道你没有觉得这又与墨者已有的道理相悖吗?”
“我听闻,墨者不以帐幔、钟鼎、鼓、几筵、酒壶、镜子、珠玉等作为宝物、作为财富。那么按照墨者对宝物的定义,埋葬的不是宝物,所以财富并没有减少。比如墨者非乐,那么王公贵族们丧葬之时,将乐器钟鼎一同陪葬,这不正合墨者非乐的想法吗?如果您认为钟鼎乐器是财富,那又为什么要非乐呢?”
适起身,用一种这时候特有的那种骄傲说道:“我原以为您被魏侯派遣,一定是聪慧之人。现在看来,您愚钝的分不清财富和宝物,我已经难以与您交流了。”
任克脸上一暗,却只好道:“请教。”
“昔日子罕不受人玉,他以义为宝;楚之庄王绝缨之会,不惜美姬被轻,他不以价值千金的美姬为宝却以人心为宝……每个人眼中的宝是不同的,但财富却是可以定义的。”
“所有人劳作所得的产物,都是财富。难道钟鼎不是人劳作所得的吗?既然是,那么这当然是财富。”
“天下的财富,只要算算天下所有凝结了劳作的物一共有多少,就可以知道财富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
“金比铜贵重,也不过是因为冶炼黄金比起冶炼铜需要更多的劳作罢了。劳作,就像是一碗米饭中的米粒,是产生财富也是衡量财富的。请您举出一个不需要劳作而是财富的事物。”
任克轰然大笑道:“缪矣!辟地千里,土地即为财富。却不见人的劳作。”
适反问道:“土地自开天之时便有,没有人就没有财富。原本一块地,什么都不种,只有也草;几年前人们一年种植一季;如今沛县一年种植两季。那么到底是劳作产生了财富?还是土地产生了财富呢?”
任克似乎有些明白了,却仍旧问道:“难道君王辟地千里,不是增加了财富吗?”
适大笑道:“大海无边,怎么不见君王将那里作为财富?向北万里,广无人烟,难道燕国的财富是最多的吗?君王辟地千里,财富的确增加了,只是这财富却是千里之土上的人创造的。再说,土地是天下劳作之人的,凭什么君王说是他的就是他的呢?劳作之人用土地来生产粮食,但如果没有人的劳作,土地就是土地。开垦了数年的土地和荒地相比,难道是一样的吗?”
“君王说,这土地是他的,所以在土地上的人要纳赋税,那么君王的财富到底是赋税还是土地呢?君王只是剥夺了百姓耕种土地的权力,却又赐给百姓收取他们的税赋……这就像是我抢了您所有的钱,而再给你十个钱,您却要感谢我一样。”
“君王的财富不是土地,而是可以从土地上收的税赋、征召的劳役。如果说,楚王愿意将楚国的土地给魏侯,但却不准魏侯收税、征召等等任何权力,只是单纯地给了他土地,那么这是财富吗?”
这番放到后世明清之际要被杀头的话,在此时说出并无危险,任克甚至还觉得有些道理,也算是见惯不惊。杨朱、墨翟、仲尼这些人,整天唾沫乱飞,骂的一个个王公贵族不是混蛋就是人渣,此时君王也是没办法管。
适高声喝道:“难道您还没有明白过来吗?如果您还需要我继续说清楚厚葬久丧对政事的影响吗?”
任克思索许久,又被当头棒喝,知道再辩下去也无意义,只好拜服道:“您的道理,我听明白了,也知道您的道理是对的。”
他起身,又冲着其余墨者和墨翟拜了一下,说道:“我听说了墨者的很多道理,但是却以为您的道理或许是对的,但却不能够行于天下。”
“对的道理,就一定要去做吗?比如我,您的道理说服了我,但是魏侯许我千金、良马、美姬、珠玉……我虽然认为您的道理对,但却不能够舍弃那些千金珠玉,所以即便道理对,也是没有用的。墨翟先生,您行义数十年,身边不过数百墨者,难道是因为您的道理不对吗?如果道理对,那就可以行于天下,您的身边又怎么会只有数百人呢?”
“所以,请您考虑,墨者入魏出仕,这是您利天下的唯一办法。您的道理是对的,您的规矩也是可以利天下的,但如今的规矩不改,那么天下就保持不变,不改规矩却用技巧,这到底还是利天下的。”
适刚要出言驳斥的时候,墨子哈哈大笑,收敛了平日的方言,用极为纯正的通用雅语道:“适刚刚已经说过,现在的规矩是在害天下,你怎么能说是不加不减呢?”
“若无磨坊,麦是贱食。若无麦,磨坊也无大用。两者各不可缺。”
“墨者的义与政,是合于天志的,也是合于这些新事物技巧出现后的天下的。如今舟船向前,你却在船上画了记号,这不可笑吗?”
“又如宿麦种植,原本冬季演武之事便要废除,这是即便好兴不义之战的君王都要考虑的事,还用旧的规矩,难道是可以的吗?”
“墨者的义,是合乎向前的义,也是唯一可以符合草帛、牛耕等事物出现后的施政。”
“不用墨者的义,墨者是不会集体出仕的。你们既是正使,我且问一句,熊当与魏斯,能用墨者的义吗?”
第一五零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八)
这个问题,对魏使与楚使来说,既不好回答,也好回答。
墨子原本是存了那么一丝年已七十、再去和王公贵族们讲道理的心思的。
可随着昨日因为二十岁就存在的夙愿导致的年老冲动后,这点心思也已经淡了,再者墨者内部已经做出了决定。
这个问题原本不必问。
魏使与楚使都不可能替君主回答,但是他们也不需要问就知道君主不可能用墨者的义。
因为这两国是此时天下两极,正值看似强盛的时候,还远不到一定要用墨者的穷途。
不言而喻,这个问题不作答,那就是默默否认。
适心中暗爽,明白任克最后的那番话,可谓是让一些墨者丧失了最后的幻想。
自己没有输,也算是让在场的墨者再一次认可他的能力。别的尚且可以再论,但是宣义部部首一职确实可以胜任。
至于说与杨朱、孟孙阳、列御寇等人的辩论,尚且还不能确定可以胜利,但是纸面上文章的论战适暂时是占据优势的。
魏楚两使者也对墨子最后的那句话各自安心,只要墨者不全部到对家出仕,窝在这小小的沛县,他们就不担心。
宋国的事,注定了宋国没有自主权,主要还是内部贵族亲楚派和亲晋派谁获胜的问题,所以两国也都不担心墨者政宋。
一众墨者知道两使者的答案会是什么,也不着急。
直到双方吞吞吐吐地说这件事自己不能做主后,墨子才道:“既是这样,那你们可以回去询问一番。如何对答,我们也会一一写在草帛上,由弟子带去。”
“昨日你们既然说到利天下之物,今日我也就告诉你们。这些利天下之物,墨者是愿意让天下人得利的。但是,你们不用墨者的义,墨者就不会出仕。”
“你们也可以回复你们的君上,墨者可以将这些传播出去,但不是以官吏的身份,而是以墨者的身份。你们可以明白墨者的意思吗?”
任克想了一下,点头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如果任用墨者为官吏而又不用您的义,那就是说墨者舍弃了自己的义。而如果以墨者单独的身份,那么终究墨者还是在遵守着自己的义来利天下。”
墨子点头,自己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而更深一层的意思,适在昨日已经说的相当清楚。
不管是玉米、地瓜、土豆还是牛耕、双辕车、磨坊,这一切,都要让天下人记住一点:这是墨者弄出的,是墨者推广的,墨者推广的目的是为了利天下。
这是大张旗鼓的事,不可能作为家臣和官吏去做,否则民众并不能更知晓墨者的名声。
至于造成的各国力量增长,那本来就是适的目的。
农业发展才能带来手工业发展、魏国壮大才能更快引发中原大战,让各国精疲力竭难以注意到闷声发财的墨者在悄然壮大。
任克想了一下来之前翟璜、李悝等人的交代,觉得墨者的这个绝对,对于魏国有利而无害。
墨者愿意去哪去哪,只要传播技术,得益的仍旧是魏侯。
到时候墨者就算说什么非攻、兼爱之类,魏侯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反正东西都学会了,谁还会在乎墨者说什么?
墨者中能人众多,任克此时已算是见识到。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就可以说一些天下间的道理,那些已经名满天下的墨者又会是怎么样的手段?
他想了一下,起身道:“墨者在魏地行义的事,君上定然是欣喜的,并不会阻碍。通行各地,也可以发给一些名契。”
楚使也是差不多的回答,在他看来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原本以为需要用大量的礼物和说辞,才能换回墨者手中的一些东西。
可现在看来,似乎什么都不用,墨者会主动愿意利天下——天底下这样的傻子,在墨者之中极多,因而无所怀疑。
至于说怎么行义,那是墨者要做的事,与他们就无关了。
任克想到西河守吴起很重视的草帛,又问道:“如今草帛传遍大城巨邑,士人皆赞此物。”
“我曾听适所作的文章中,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此言大善。魏侯愿以千金,请此渔。”
这个墨者内部也商量过,适的意思很明确:当然可以卖,但不是现在卖,而是要打一个时间差。
一个三年到五年的时间差,让市井之人基本上熟悉了墨者内部通用的贱体文字,再让计划中的陶泥或是铅字印刷技术成熟起来后,将造纸术流传出去,降低纸张价格,而墨者保持着印刷术的垄断来垄断私学知识。
如果纸张出现的太早,反而未必是好事。
秦有秦的文字、楚有楚的文字,一旦纸张导致知识变得廉价,各国的文字还未统一,后世可能要麻烦百倍。
在不能做到墨者的“贱体字”成为诸夏学术界的通用文字之前,纸张决不能大规模出现。
这一点牵扯的墨者的底线:同义。
同义的基础并不是同文,但同文绝对可以促进同义。
因为涉及到底线,这件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昨夜已经讨论过种种细节,此时任克问出,墨子便道:“草帛一物……学起来极慢。昨日墨者群议此事,已有计划。”
“墨者利天下的道理、技巧、天志,这是人人可以学习的,墨者也不准备藏私。如今乡校已建,我也算是能与仲尼齐名的人物,收些弟子也不是不可以吧?”
任克急忙道:“自是可以。干木大夫还常夸赞您的学问、西河守也说当年在鲁时常听您的名声。您若收徒,我想便是君王亦可得师视之。”
他的话,不是恭维,此时天下能够自称自己和仲尼相较的人,也就任克面前这个老叟了。
杨朱等人尚且年轻,属于和禽滑厘相较的人物;魏斯的老师算是卜子夏,那也不过是仲尼的弟子。
墨子道:“既是这样,我便想,一些利天下的事物总要传下去。你们既来聘叛墨胜绰,想来为的并不是胜绰的义……”
任克有些羞赧地一笑,这是显而易见的。
魏人看重的是如同胜绰一般有术而无义的墨者,墨子既然已经说的清楚,那也就无需隐瞒什么,只当承认,说确实如此。
“你们既然聘的不是墨者的义、而是墨者的术,那倒是简单了。如今乡校已存,大可以选些才俊青年之辈,来此求学。”
“墨者尚贤,也自有选拔贤人的手段,不逊于伯乐之识马、猗顿之辨玉。墨者可在大城巨邑或是国都内活动,选拔可教之才。”
“这些人,墨者不会让他们成为墨者,而是学成之后各归己国,传播利天下之物、活着出仕为政。但他们不是我墨翟举荐的,只是在墨者的乡校中学过,用不用是君王的选择。”
“愿意的,君王可以投金玉钱财,用以做乡校的开销,墨者便可以帮着培养各国的可教之才,亦或是各国自行选拔。”
墨翟说到这,大笑道:“天下关于稼穑、百工、天志、新技的学问,这里最高,别处是不能比的。天下之大,再无人可比。”
任克急忙点头道:“这我是相信的。您如果不说义,而只说术,这是天下人都敬佩的、也是不能相较的。只是……乡校在沛地,颇为遥远。各国士人往来,并不方便……”
“若是可以在商丘或是陶邑,那是最好的,都是天下之中,四通八达。魏侯求贤,倒是纵有战火,也必约束士卒不得侵入乡校。”
墨子手一扬,只道:“此事再说。”
“你们今日来的目的,我也知晓。”
“能得到的,不需要你们的金玉;得不到的,这点金玉我墨家还看不上。”
他所谓的知晓,既是指那些明面的事已经知晓;也是在说暗里的事也已经知晓。
既然明面上说已经决定,只收一些学术不学义的弟子,那就是在警告任克,不要太明目张胆地拉走墨者。
而如果只是之前那样的以金玉游走一圈就主动离开的墨者,墨子觉得也没有挽留的必要。如果是那种半犹豫半拒绝之间的,还是要想办法不要让任克用些手段拉拢。
墨者现在也没时间去应对这些事,马上就要趁着楚人北上维持霸权的机会做很多事,墨者内部的心思也不可能把重心放到保持墨者的坚定性上。
两国的使者也都听懂了墨子的意思,可以算作这就是墨者最后的答复。
只要他们回去说清楚,那么他们想要的东西,墨者自然会主动送过去,甚至主动帮助传播良种和播种技术,至于怎么传播、选择什么样的方式,那是墨者的事。
但墨者守信,只要答应,定会去做,况且墨者也已经承认传播技术确实可以利天下,那么就一定会做。
而如果想要一些低级官吏人才,也可以选择送到墨者这里学习,无非就是由各国公室出一部分钱。
想给你的,只要利天下,墨者会免费给你;不想给你,你们想抢也抢不走。
至于那些想要说动墨者集体出仕的想法,这一次也算是借魏、楚二使的口高遍天下:不用墨者的义,一切免谈。
楚、魏,当然不可能用,单单是一句非攻,就拒绝了用的可能性。
哪怕再讲清楚财富增加未必需要战争的道理,两国也不可能听,因为此时天下还未出现过生产力爆发增加导致国力剧增的情况。
这是眼界决定的,也是以史为鉴决定的:前无古人,故而无人相信墨者的推论。
除了墨者,此时天下还不是一个讲推论说知为主流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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