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质变(完)


  明军轰了一下午,入夜后倒是结束了,但是主堡上火炮、守具和守军的损失不小,死了的出不了城,又怕闹出瘟疫,只得在棱堡内部埋葬,受伤的更是哀嚎不断。虽然今天也只有东南的那一片区域受到了明军的猛烈攻击,不过是整个棱堡防御体系的五分之一而已,但是其导致的结果却是守军的士气出现了大幅度的低落。
  对坚持下去以等到转机的信念在伤亡的大量出现后急转直下,甚至下面军官、士卒们的窃窃私语都已经传到了刘光弼和卜世龙这两个清军主帅的耳中。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咱们必须得想个办法,否则到了明天让明军再轰上一天,城不塌,军心也得垮了。”
  刘光弼虽是提督,官职上要高于卜世龙,但是棱堡中的守军也大多是卜世龙的部下,想要进行什么军事行动,这个下属是不可能绕过去的。
  听到这话,眉头紧锁的卜世龙郑重的点了点头,继而回答道:“确实如军门所言,现在下面的将士们士气已经极低了,明天再来这么一回,这城也就不用守了。而且……”
  明军的猛烈攻势对士气的影响是外因,城内的粮草原本在这些天里为了不使士气下降,也是尽力供给,奈何这就是一座比较大的棱堡,里面也没有粮田、菜地。明军攻陷此间以来,粮食消耗速度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断粮还不至于,但是想要多撑些日子,如果不缩减粮食配比的话,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了;可若真的这么做了,士气下降的速度反而只会更快。
  “必须把半月堡拿回来,最好是把那些短粗的炮都毁了,咱们才能有跟陈文摊牌的资格!”
  时至子时,这是一天之中老鼠最活跃的时间,所以才有了子鼠的说法。当然,夜袭的话,自然也是选择这种士卒睡得最沉的时候成功率才会更大一些。
  子时二刻,主堡位于东北方向的堡墙处的几点火把突然熄灭了,似乎是被夜风吹灭了一般。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可能,只是趁着这片夜色,一支人数虽然不多,但是一瞅那身手就知道都是如亲兵、家丁般的军中骄子的清军利用绳索缓缓下到了城外。到了最后,更是接过了城上吊着坠下来的一些工具,全程竟没有一发出一点儿容易引起数百米外明军察觉的动静。
  窸窸窣窣的,就像是老鼠搬家一般,这支百来人的清军小部队泅渡过护城河,连吊桥都没有放下就潜行到了对岸。
  东北方向的堡墙虽说不是明军的主攻方向,但是今天的那一战中,明军针对东南方向堡墙的左侧突起部的跳弹射击却还是对他们造成了不小的杀伤。不过,这里既然不是明军的主攻方向,半月堡也还在清军的手中,有了这层掩护,他们没有惊动到这个方向的明军,就开始向南潜行而去。而那里,就是明军的主攻方向,半月堡和臼炮的炮兵阵地都在那个方向上。
  然而,想要到达那里,就首先要进入到之字形战壕体系之中,这是这支清军突击队的第一个难点,所幸这些清军皆是刘光弼、卜世龙和他们的一些亲信军官的亲兵、家丁,经久战阵,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干过,可谓是轻车熟路一般。
  匍匐前进,在这个没有探照灯的深夜中,清军的小部队缓缓的向战壕靠近,越爬越近,却也越爬越慢,尤其是当听到明军的巡逻队经过的时候,更是停滞了下来,甚至就连呼吸也都减缓了许多。
  他们都是北方抽调来的绿营兵,几乎全是甘陕绿营出身,论警觉,草原上的那些随时都可能碰上狼群的蒙古人可比内地的明军要强上太多,以至于他们在这缓慢的磨蹭中,渐渐的也接近到了战壕的所在。
  一支巡逻队经过,趴在地上的带队军官连头也没有抬起来,光是凭借着地面的震动和听力就能知道明军与他们之间的大致距离。尤其是在城头上早已看过了战壕的走向,就算是这些明军走到了什么地方他也是心知肚明的。
  说到巡逻队个人的警觉,这支明军确实比不上他当初做夜不收时碰上过的那些对手,但是这支明军与其他军队也有着极大的不同之处,他们的纪律严格非常,从巡逻的间隔就能看出来,每一片区域绝少有人员空档的时间段。哪怕是有,在时间上也是极短,似乎还经过过专门的计算一般。
  趴在远处好一会儿,总算是摸清楚了明军的巡逻规律,这是夜不收的一项基本素质,只是带队的军官却万万没有想到,已经升迁到军官多年,却在广信府这么个内地的所在又把这些看家的本事拿了出来。
  利用这段间隔的时间,清军继续匍匐前进,直到一个既不会引起巡逻队注意,又足够用最快的速度冲进战壕的距离他们才停下来,将身子紧贴向地面,似乎是想要融入其间一般。
  未几,巡逻队再度走来,火把的亮光照到了清军的埋伏点已经极其模糊了,巡逻队的士兵们也是有些困倦——他们已经巡视了一个时辰,这一圈巡过了就要和下一队交接,然后回去睡觉,以至于此间甚至一旦想到这个词,就连哈欠都有些控制不住了。
  巡逻队快速的经过了这片区域,其间不是没有人下意识的向清军的所在望去,但是黑乎乎的一大片,也看不到什么,完全是直觉罢了,往往在心中就已经对其发出了否定的声音。
  最后一个明军后脑勺对向了清军的方向,带队的军官右手缓缓抬起,随即一个摆手,他身后的一支最为精锐的夜不收便如林子里的狐兔一般,脚下生风似的冲了出去。
  这些夜不收训练有素,就连刀也都是熏过的,火光照在上面连点儿反光都没有,而他们脚下的步子更是轻快已极,很快就冲到了战壕的边缘。
  第一个夜不收纵身一跃就跳进了战壕,脚尖如蜻蜓点水般才在了地面上,而后整个身子竟如离弦的箭矢般冲向了远处的明军巡逻队。
  一个大活人跳下了将近一人高的战壕,没有发出声音是不可能的。身后出现了轻微的声响,最后的那个巡逻兵下意识的转过头瞅去,看到的竟是一把漆黑的短刀正砍向他的脖颈!
  兔起鹘落之间,巡逻兵尚未发出喊声就已经被割断了喉咙。接下来,尸身尚未倒地,那个夜不收一个闪身便绕过了这具尸体,蹿到了前面的那个明军的身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短刀随即划破了喉管。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到了那个号称是棱堡中最为擅长暗夜搏杀的夜不收都觉得在这一瞬间仿佛是超常发挥了一般。此时此刻,他扶着那个明军的尸体,后面的明军也有另一个夜不收扶住,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响声。奈何浙江明军的巡逻可并不是仨瓜两枣如僵尸一般应付差事,身后的脚步声突然间就乱了节奏,反应过来的明军立刻就发现了这些凶手。
  “敌袭!”
  叫喊声响起,巡逻队立刻就与这支清军在战壕中展开了激战。明军的巡逻队发出了警报,但是擅长于列阵而战的他们,在这片宽度只有几米的壕沟里与那些已经凑到了近身的清军锐士搏杀,实非其所长,很快就被这支清军杀了个精光。
  大队的清军突击队进入到战壕之中,周遭明军的报警声已经此起彼伏的响起,甚至一枚旗花也被打上夜空。
  暗杀不成改突袭,突袭不成改强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带队的军官很清楚,作为守军,从发现敌军到组织起部队进行反击,总是需要一些或长或短的时间的。反应时间的长短源于守军的素质,带队的军官并不敢低估这支明军,然则此处已非是战壕体系的边缘,想要冲向既定目标,不过是数百米而已,这个时间足够了!
  按照原定的计划,清军突击队飞快的分作了两队人马。人数足有七八十号的那一队清军,直奔着半月堡而去。而另一支只有三十来人的清军却冲向了臼炮阵地,他们抬着四根不算长原木,这本是城内的一间房屋的立柱,不过此间却是用来塞炮口的——在火炮中装填远多于正常装药量的火药,再用这东西把炮口塞死了,点燃了引信,这就是一枚巨大的开花弹了。
  半月堡距离他们的出发点要稍微近上一些,这一支清军在出发的同时也点燃了一支旗花。几乎是旗花升天的同时,就连吊桥也缓缓的下落,堡门大开,另一支清军早已跃跃欲试。
  登上半月堡,两条路,其一就是半月堡原本开在面向主堡的一个不大的房门,从这里进入到下层,在通过梯道来夺取上层。另一条恰恰相反,却是如今天白天时明军的那般,越过护城河,攀上天梯,从而自上而下的清理半月堡。清军的打算是双管齐下,而作为突击队的他们的任务就是复制明军的路线。
  带队的军官一路狂奔,很快就将士卒带到了那里。明军填平了那里的护城河,云梯也被固定,这是他们在白天就已经看到的了。可是现在,固定云梯的绳索去并没有砍断,显然是半月堡的明军还处于慌乱之中,对这场突袭并没有反应过来。
  “天助我也!”
  军官一声令下,清军连同他们带来的云梯一起往上攀爬,这一群如猴子般灵敏的清军锐士速度很是不慢,以着极快的速度就攀了上去。
  半月堡本就低于主堡,明军没有砍断固定的云梯反倒是成了清军的一大臂助,速度最快的清军正是在那架云梯上攀爬,很快他的一只手就攀到了半月堡的护墙之上。胜利炙手可得,清军的脚下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作为第一个先登之人,这个清军可谓是艺高人胆大,在右脚踩到了上一梯后,一旦发力,整个身体也随之拔高了数尺,就连脑袋也越过了护墙的高度。
  半月堡上漆黑一片,却还是能够借助于月光看清楚了是站满了明军。而此时,一只大脚更是直接盖在了他的脸上,直接将他踹飞了出去。
  坠落的喊声响起,带队的军官抬起脑袋,看到的却不只是一个跌下来的部下,更有这一个又一个若非上面呲呲的喷着火花在这夜色中就根本看不到的黑色铁球从半月堡上飞了下来。而下一秒,他们被爆炸的火光吞没的那一瞬间,正好城头上焦急万分的刘光弼等人瞅了个满眼。
  ……
  刚刚跳进战壕里连杀熟人的那个夜不收一马当先冲在了前往臼炮阵地的那支清军突击队的最前面,多年的夜不收生涯使得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暗夜之中的一切,在他的带领下,这支清军的移动速度飞快,很快就赶到了炮兵阵地不远处的那个战壕入口。
  然而,战壕的入口处,此刻已有一队明军严阵以待,不过当他看清楚了那些明军手上的家伙,却是轻蔑的一笑了出来。
  “一帮辅兵啊。”
  那是一支五六十来人的明军,一个个的手里面一把把短柄的铲子,唯有那个带队的军官倒是挎着一把腰刀,但是却连个盾牌都没有,大抵也就是个指挥刀而已。
  这样的军官带着辅兵在夜里继续赶工的事情他不是没有见过,虽说比他们要多一些吧,可辅兵就是辅兵,只要冲上去把个军官宰了,剩下的辅兵连战上一战的欲望估计都不会有,十有八九还能让他们帮忙干点儿活儿呢。
  任务,很简单,就是破坏臼炮,而这队明军,他也坚信着可以在转瞬间就解决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倒火药、埋引线、按照口径来修原木,只要塞进去了,即便是明军赶过来了,这东西也将会变成他们送给明军的临别赠礼,顺带着还能掩护他们的撤离。
  思虑及此,夜不收与抱着同样心思的清军锐士便冲了过去,别人冲向了那些辅兵,而作为这一队中最负盛名的勇士,他当仁不让的杀向了那个军官。
  夜不收已经换上了刀盾,甫一接战就成功的将压制住了那个明军军官,逼得对手节节败退,只有招架之功,却全无还手之力。
  昔田忌赛马,孙膑用上驷对中驷、用中驷对下驷、用下驷对上驷,三局两胜,既帮助田忌赢了赌局,又给自己谋得了晋身之资,可谓得也。此番作为单兵战斗力最为强悍的夜不收已经把明军的军官压制住了,想来也是可以轻松取胜的了。
  片刻之后,那军官已经被那夜不收逼进了死角。夜不收心念着只要杀了这个军官,明军的那些辅兵也必然会崩溃,全心全意之间竟已进入到了忘我的状态。在这等武艺面前只能被动防御,依靠着不断的退回才勉强没被杀死,可是到了这死角上,却已经退无可退了。
  眼见着即将取胜,夜不收却突然意识到那里不对,这片刻的功夫,喊杀声是甘陕和浙江的口音皆有,但是哀嚎声却大半是他的那些老乡发出来的,其中更有几个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熟悉!
  一刀劈过,军官勉强架住了刀锋,可却也彻底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下一刀必然将会分出来胜负,甚至就连结果都可以预知了。然而,就在这时,那个夜不收竟然莫名其妙的一个下蹲,放弃了即将到手的首级。
  夜不收的一个下蹲,不仅出乎了军官的意料,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划过的那把工兵铲的主人也是一愣。
  战壕这种地方,长兵施展不开,理论上还是刀盾兵这等短兵的天下,刚刚他们轻易的解决了那支巡逻队就是个例子。可是当原本就不多的他们面对手持工兵铲的明军的工兵的围攻后,这些用来在土里面刨食儿的家伙什却好像比他们还要适合在这种地形作战。
  夜不收的直觉救了他一命,翻身滚到了边上,顺带着将一个明军砍倒,可是率先进入到他眼帘的却是他的一个同乡正被几个明军围攻。藤牌已经被打得破烂不堪,就连腰刀也折断了,可是那些抡圆了的工兵铲却依旧做事不饶人,只在转瞬间就将那个清军砍死在地上。
  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等状况,夜不收想要翻上战壕,但是那个军官和刚刚偷袭他的那个明军却率先冲了上来。
  角色逆转,只在这片刻之间,夜不收被这两个以多打少的家伙压得节节后退,很快就退进了一个死角里面。此时此刻,夜不收的腰刀已经被工兵铲打断了,军官一刀劈过来,他只得用盾牌去硬挡。可也就在这时,一股烈风袭来,他却再无抵挡的资本。
  下一秒,夜不收倒在了地上,后出手的那个明军踩着他的脖子将已经嵌进了头骨的工兵铲拔了出来,一口唾沫就吐在了他的尸身上。
  “他娘的,自从进了工兵队,连个斩首的功劳都捞不到了,这回可算是赚到了,看那个还敢说老子是辅兵。”
  说着,那个工兵也没擦擦工兵铲上的鲜血和脑浆子就冲向了另一个清军,而那个军官也倒是擦了擦佩刀,随即收刀入鞘,捡起了另一把工兵铲跟了过去。等到陈文赶到的时候,战斗却早已经结束了,都是那些工兵们却并没有擦掉工兵铲上的鲜血和脑浆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为他们战兵的身份证明。
  清军的夜袭对明军造成了数十人的伤亡,这样的伤亡数字让陈文很是不舒服,不过等他弄明白了那近两百条清军尸首的出身,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家丁、亲兵、夜不收,这些都是封建军队中的骄子。经过了这一夜的折损,在棱堡中,这样的猛士大抵也剩不下几个了。而剩下的那些守军,大抵也会因此而丧胆吧。
  到了第二天,明军按照计划开始准备炮击,可清军的城头上却没有一个士卒。半月堡上的明军心想着大抵是清军不敢继续对射,就没有放在心上,岂料炮没有装填完毕,城头上却率先挂起了白旗,就连吊桥也缓缓落了下来。
  大队的清军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刘光弼、卜世龙之流的清军军官,越过了吊桥后纷纷拜倒在地,口称死罪。而明军这边,趁势解除了他们的武装,也将日益残破的棱堡收入到了囊中。
  棱堡的守军是一支封建军队,哪怕是甘陕绿营这样的精锐,其战斗力和忍受伤亡的能力要明显高于其他绿营,但是像今天晚上这般,精锐的家丁、亲兵大量的损失也照样会导致军心士气的崩溃。可如果刘光弼他们不行这一次险的话,任由明军的臼炮和跳弹射击继续肆虐,他们很快就会连一点儿翻盘的机会也没有了。
  将这些清军投入到俘虏营中,陈文懒得理会那些清军军官,为首的刘光弼肯定逃不了凌迟处死,这是必然的,谁让从金华之屠到南昌之屠,再到这两年发生在吉安和永丰的惨剧也与他有关,唯独让陈文感到头疼的是,这个家伙到底在哪切,才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看见喽?棱堡,破了。”
  棱堡上,面无人色的詹姆斯若非身后的明军押着,只怕已经瘫倒在了地上。可就在他乞求的目光投向陈文的同时,这个“魔鬼”却从怀中掏了一份文件出来。
  “据我所知,詹姆斯在英文中的首字母是J吧,你能给我解释解释这份棱堡修建的文件上,那个F打头的名字念什么吗?”
  英文,在这个时代就连英国的那些贵族们也都很少使用,他们更愿意使用显得更为高贵的法语。而他们的母语却是普通平民才会使用的,任谁也想象不到这种语言于后世竟然会发展到那个地步。
  听到这话,詹姆斯的身体开始不自觉的颤抖了起来,可到了下一刻,他却还是对此作出了回答。
  “这上面写的是拉丁文,不是英语。”
  这个回答有些意思,陈文笑着点了点头,继而说道:“对啊,是拉丁文哦,那么拉丁文里,詹姆斯的首字母也应该是L吧,这个弗朗哥是什么鬼,嗯?”
  陈文不认识拉丁文,可是他手里却并非没有认识拉丁文的人才,如今在军工司翻译科做科长的英国佬查尔斯·金斯利就认识拉丁文,那可是他吃饭的家伙什之一,甚至就连已经在为海贸做着最后准备的郑奇也多少认识一些,怎么可能被这个家伙骗了。
  “跟老子玩英文,老子有九年义务教育;跟老子玩拉丁文,老子的夹带里有的是人才。你想活下去,所以就冒认这个来加码。看来十诫里面没有不许说瞎话,倒是助长你们这些家伙的歪风邪气喽!”
  挥退了这个耶稣会修士,陈文的部下也知道该如何处理掉这个垃圾。
  未及半月,连下广信府城和广信府北部棱堡两座坚城,陈文也总算是把兵力解放了出来。南塘营和淳安营在第二天便启程出发,北上饶州府,收复那片失地。
  很快,西进南昌的明军先锋也传来了捷报,明军先后袭取了南昌、九江和南康三府,光复了鄱阳湖西岸的区域。而南昌左近的府县,在得到洪承畴身死和蔡士英被俘的消息后,也大多望风而降。
  永历五年六月十三,明军大军兵临袁州府城城下。这个府位于江西的西部,紧邻湖广,其东面的瑞州、临江二府已经投降了明军,接壤的区域中除了湖广就只剩下了南部的吉安府。
  大军在城下列阵,不光是明军的义乌营和半个铁骑营,阵中还有大批来自于瑞州福和临江府的降卒,他们也渴望着在明军面前立下功劳,好尽快将身份洗白。
  传令兵策马上前,举着一个铁皮喇叭对城头的清军喊道:“奉提督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等处水陆兵马援剿总兵官,特赐蟒玉,便宜行事,挂征虏将军印,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少保兼太子太保、秀国公军令,讨伐江西逆贼。器械归顺者免死,抗拒王师者格杀勿论,早降!”


第一百零一章 天崩(一)
  袁州府位于江西的西部,瑞州府西南,临江府以西,吉安府以北。
  她在江西的地理位置看上去没有特别,但是这个府以西就是湖广,而且是湖广南部的统治中心长沙。甚至从袁州府城西面的萍乡县顺着渌水而下,很快就可以进入到湘江,而后一路顺流而下,便是满清如今唯一能够在地方上比洪承畴稍胜一筹的大员,有着“孔明再世”之称的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处,总督军务兼理粮饷,少保兼太子太保,议政大臣范文程的长沙幕府的驻地!
  经袁州进入湖广南部,无需经过赣西的群山,又兼有水利之便,也正因为如此,满清才会在这个府驻扎高达两千的绿营兵,由一个副将统领,这是在江西除了南昌、九江和南赣这三个核心区域外的其他府所没有的异像。
  此间乃是战略要地,奈何江西清军主力尽没,包括东南经略洪承畴、江西巡抚蔡士英、江西提督刘光弼、九江总兵杨捷以及一众东南经标的提督们非死即俘,当明军兵临城下,自袁州副将康日升、江西布政使司参政湖西道赵进美、袁州知府吴南岱以下文武尽皆自缚出降,根本不敢抵挡明军的兵锋,就连范文程也是先得知了袁州落入明军之手后,才得到了洪承畴的死讯。
  长沙城内的西南经略衙门的书房中,范文程与一个满洲八旗的武将对坐与地图前,相顾无言。
  这个满洲八旗的武将叫做陈泰,和谭泰,不姓谭,姓舒穆禄一样,陈泰也不姓陈,姓钮钴禄,就是终结了我大清绿帽帝的那位抗清女英雄嬛嬛潜伏于后宫时曾经使用过的那个姓氏。
  陈泰其人,乃是努尔哈赤五大臣钮钴禄·额亦都的孙子,根红苗正的八旗官三代。皇太极时代屡立战功,入关后也是打过李自成,跟着孔有德下过湖广。永历元年到永历三年年初,鲁监国集团大闹福建,险些将这个省彻底翻转了过来,满清派出的援军中,绿营主要是田雄、张国勋那帮浙江绿营,而八旗军就是这个陈泰当时以靖南将军的身份率领的。
  岔路口之战后,西南战局趋于平缓,战败的西南明军损失惨重,返回云贵舔舐伤口,湖广方面也只能尽力维持一个守势;战胜了的清军,其实也不好过,损兵折将不少,等了段时间看明白了西南明军暂且无力了,主力才返回北京,陈泰也是在那时接替了多罗贝勒屯齐出任的宁南靖寇大将军,负责统领湖广的八旗军。
  如今的西南战场,满清这边自然是以范文程和陈泰为主,当洪承畴身死,明军兵不血刃收复了袁州的消息传来,二人当时就仿佛是被雷劈了一般,半晌也没憋出个屁来。
  此间的书房中,只有他们这两个地方文武大员,对坐了良久,倒是陈泰先憋不住了。
  “宪斗,你倒是说句话啊。”
  范文程是清初极其重要的一个文臣,清初的很多典章、制度皆出自其手。与历史上替满清招抚江南、经略西南,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到了死后只得了个三等轻车都尉的洪承畴不一样,范文程早在努尔哈赤时就已经降清了,鞍前马后的当汉奸当了几十年,早在永历六年时就已经是一等子爵了,作为辽东旧臣自然要远胜洪承畴。
  两个人相视无言,范文程是文官,养气多年,自不在话下。岂料这个陈泰却不按常理出牌,开口就把皮球踢了过来,不接反倒是不利于地方文武团结了。
  “现在,暂且没别的办法了,只得加强守御。敌不动,我不动。”
  等了半天,结果就憋出这么一句,陈泰的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两下,对于这个不动如山的倡议,却也没说出什么。
  现如今,湖广一省的清军主要分作三个系统。八旗军,以宁南靖寇大将军满洲镶黄旗固山额真陈泰为首,镶蓝旗固山额真蓝拜、正红旗固山额真济席哈,巴牙喇纛章京苏克萨哈等将为辅,作为西南战场上清军的中坚力量;西南经标,三个镇一万五千大军,由南一魁等绿营武将统领,直接接受范文程的领导;湖广本地的绿营兵,分驻于各府县及汛地,受前两者及湖广总督祖泽远节制。
  清军在湖广就这么多兵,需要承受的军事压力却一点儿也不比东南小,甚至还要更大一些。
  “湖广地方辽阔,襟江带湖,山川险阻,为从来形胜之地。今寇乱多年,用兵最久,人皆知逆贼孙可望等抗拒于湖南,而不知郝摇旗、姚黄、一只虎等肆害于湖北。兼以土寇附合,苗贼胁从,群聚抢攘,是湖广腹里转为冲边要害。”
  一如历史上的洪承畴的上疏所云的这般,湖广南部,西南明军的主力——秦藩系统的大西军盘踞云贵,于湖广则占据辰州、靖州及宝庆的少部分;湖广北部,大顺军残部李来亨、郝摇旗、袁宗第、刘体纯、贺珍等各部,摇黄十三家,万县三谭等部,占据夔东一带,以督师大学士文安之节制。
  这还只是湖广规模较大的明军,其他如瑶民、苗民、红头贼以及抗清的士绅、这些年被打残的明军残部、结寨自保的老百姓,等等等等,遍布于湖广一省,尤其是湖广南部,清军只能扼守各府县,小规模的清军出城走远了弄不好就再回不来了。
  除此之外,范文程和陈泰不比现在还在武昌的祖泽远,他们是负责西南五省的满清大员。除了湖广和尽数在明军之手的云贵以外,广东大半在清军之手,有尚可喜坐镇,但是李定国的大军已经杀进广东了,广东的抗清义军纷纷响应,据说潮州总兵郝久尚最近也不太安份;广西一声,清军名义上是收取了桂林,但实际上也就是附郭的临桂和全州、兴安、灵川这四个县,其他各州县及各府皆在明军之手。
  相较之下,东南这场,小股的抗清义军已经在这些年里被清理的差不多了,最近闹的比较凶的,浙江陈文、福建郑成功,小一些的还有诸如崇明的张名振、苏松的钱应魁、太湖的赤脚张三,至于更小的,虽说是无法计数,但是对地方绿营的威胁却比不上湖广。
  “贵州那边的探子回报,贼首孙可望在年初任命了刘文秀为大招讨,进攻方向虽说是还不明确,但是细想下来,无非是四川和湖广两地,尤其是咱们这里,可能性更大。”
  听罢,陈泰点了点头,默认了范文程的说辞。上任以来,如洪承畴在江西大力清剿义军,范文程和陈泰也在竭力清理周边的小股义军,但是湖广这个省,明清拉锯多年,民生残破已极,地方上的士绅很多都是反清的,再兼有苗瑶等部落武装的参与,清剿起来十分的费力。
  历史上洪承畴是在清剿的同时对湖广的士绅大力拉拢,可谓是手段百出,花了几年的时间才勉强稳定住了局势。范文程和陈泰没有地方行政经验,还是信奉八旗劲旅所向无敌的那一套,一个剿字施展至今,抗清义军却是如野草一般,怎么割也割不绝。
  这些事情,二人心知肚明,自然也没有付之于口的必要,硬是说出口也只会掉了他们各自的面子,实非常人所为。现如今,这团乱麻边上又要插进陈文的这根线头,怎么看都是满清在湖广的统治即将被扼死的样子。
  “陈文那边,敌死一千我亡八百,洪承畴那个废物损失了几万官军,怎么也得换掉万余明军吧。再算上他从浙东八府扩展了如许多的地盘,兵力肯定是捉襟见肘,如此想来,暂时应该是守有余而攻不足,暂且咱们还不会有什么威胁。”
  西南的清军如果东进,最佳的路线还是袁州府,然而袁州府城也是小有名气的坚城,洪武朝修城时用的墙砖都是白黏土烧制的,坚固结实非常。同时期修建的南京,乃是天下最负盛名的坚城,其中如聚宝门、朝阳门、玄武门等城门当时用的就是袁州的贡砖,和袁州府城用的一样。
  这城,攻下来还好,攻不下来,顿兵城下。刘文秀一旦东进,把云贵的大西军那支老虎放出来,或者是李定国嗅到味道了举兵北上的话,那可就不是说着玩的了。
  “这事情,已经不再是咱们负责的这五个省的事情了,东南战局不利,现在已经威胁到咱们这里了。该当如何处置,还需听从朝廷的决断!”
  “正该如此,是战是守,还是得听朝廷的。”
  智珠在握的范文程搓了搓胡子,两桃杀三士的计谋已经渐渐的在他的脑海中成型,不过作为一个奴才兼官僚,该当如何,却还是要听主子的。
  ……
  范文程得到消息的时间已经很晚了,不过洪承畴兵败玉山的消息却是很快就顺着鄱阳湖、长江和运河,很快就送到了北京的满清朝廷,倒是接下来的广信府为明军攻陷的消息,却因为行政体系的崩溃而耽误了好些日子,直到“不靠盘儿”的刘芳名和“狗怂的”张道澄等人乘船顺流而下,马国柱确定了消息才快马加鞭的送往北京。
  这些天,北上的官道上跑死的驿马不计其数,江西和浙江这两处有点屁大的风声,马国柱和萧启元这群人都会以着最快的速度往北京城里送,顺带着哭天喊地的求援,甚至就连江宁左翼四旗的昂邦章京哈哈木以及杭州驻防八旗的平南将军达素也是如此。
  地方的官员哭天抹泪,满清朝廷中却到现在还没有折腾出达素丧师的处置决定。这到也不怪封建官僚体系的低效率,八旗本就是皇帝的奴才,奈何事情接二连三的下来,发展的实在太快了——达素四月下旬惨败于四明湖,五月玉山就开打了,到了五月底广信府也丢了,现在不过是六月底而已,陈文在今年爆发出的力量实在闪瞎了满清朝廷中的那些大人物,骇得他们光顾着看了,事情都没有时间去做了。
  “洪承畴丧师辱国,该当满门抄斩!”
  这几年借通浙案打击南党而权力渐大的大学士宁完我大声疾呼,在场的满清权贵们却也知道,洪承畴的老娘在前年就已经去世了,他的两个弟弟,一个早夭,一个现在还在福建,好像跟洪承畴的关系还很差,就连洪承畴的儿子洪士铭那一家子人现在也福建等着考乡试呢。天高路远,谈何容易。
  洪承畴死前,已经是满清朝中的南方籍文官中硕果仅存的高官了,虽说政敌已死,值得庆祝,但是那个第一次出现在满清朝廷的视线时还仅仅是个管五百来兵马的游击将军的陈文却做大了。东南四省,小一半的地面即将换上大明的旗号,剩下的部分,福建、江西南赣、浙江杭嘉湖和江南,也都处在威胁之中,满清在东南的天已经快要塌了。
  “臣附议,洪承畴无能,败坏国事,需当严惩,否则无以为天下督抚戒惧。”
  在对抗南党一事上,辽东旧臣和北党是同气连枝的,现在最好的政敌已经被场外的明军干掉了,把这个家伙踩进泥里面,满清朝廷也就“众正盈朝”了。
  只不过,当冯铨把这话说出口,下面的刘正宗正打算继续开炮,岂料顺治却一把将御案上的东西扫了下去,怒气冲冲的向他们喝道:“朕叫你们来是商议怎么剿灭浙江贼寇的,不是叫你们在这互相攻讦的!”
  昔年听洪承畴谈及明天启朝东林和阉党在朝堂上互相攻讦,朝廷的很多公事都做不下去了,当初他还不能理解,时至今日,他却有了一种感同身受的错觉。
  “奴才罪该万死。”
  “臣罪该万死。”
  一众刚刚还在开炮的汉人官员跪倒在地,一个劲儿的磕头,顺治却仿佛是有口气憋在心里面,久久不能散去,压得他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大殿里的汉官们仓皇退去,剩下的皆是满洲八旗的亲贵和顺治的亲信高官。
  “汉人,就是喜欢窝里横。”
  较之上一次来到这座大殿,济尔哈朗的声音显得有些中气不足。他病了,这是满朝亲贵皆知的事情,顺治自然也是知道的。奈何陈文如今已经攻陷了南昌和九江,哪怕袁州的消息还没送到,也足以让他们再顾不得这些了。
  “王叔……”
  见顺治将期寄的目光投诸到他的身上,郑亲王济尔哈朗站起身来,慨然回道:“皇上,以奴才之见,唯有八旗劲旅大举南下方可剿灭浙江贼寇!”
  满清在东南四省已经没有重兵集团存在了,想围剿就须得有兵,这是在正常不过的了。只是这话一出口,鳌拜却率先站了出来。
  “王爷,故东南经略在杭州接到反贼黄宗羲等人聚众大兰山的消息时,在出兵围剿的策略上就已经提及了要求大军南下助剿。后来随着达素未能取胜,朝廷也抽调了八千满蒙八旗,加了多罗安郡王为亲王,作为主帅帅军南下,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鳌拜口中的多罗安郡王,现在的安亲王叫做岳乐,是饶余郡王阿巴泰的儿子。此前曾随豪格入川,杀张献忠,前两年也曾作为主帅北上进攻漠北的喀尔喀蒙古的土谢图汗和车臣汗,迫使他们入贡,已经是如今八旗亲贵青黄不接的尴尬时期能力上最为信得过的亲贵大王了。
  根据耶稣会的汤若望提及,顺治死前,因皇子年幼曾一度想要把皇位传给岳乐,后来被其劝阻。这事情是不是真的,不得而知,但是当三藩之乱开始席卷江南半壁,康熙还是把这位亲贵大王请了出来,而岳乐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采取了更为合理的战略,攻占江西,切断吴三桂和耿精忠的联系,很快就平息了三藩之乱,乃是清初亲贵中的一代名将。
  “岳乐那小子,呵呵,现在还没出直隶呢吧。”
  听到这话,不光是鳌拜,就连索尼也有尴尬。入关多年,满洲八旗的上下早已沉浸在这片纸醉金迷当中,抛下安乐窝,到南方去出生入死,很多八旗将士已经开始对其避之不及了。这种心态,索尼很是清楚,而八旗之中盘根错节的亲戚网也使得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亲贵、高官对于出动八旗军作为围剿主力的建议开始模棱两可起来。
  洪承畴的上疏很早,早到了达素还没有出兵时就已经接到了奏疏,可是在宁完我等反对派们的否定和满洲亲贵、高官们的漠视下,并没有及时决定,直到达素战败的消息送到才算是确定下来。
  但是,确定下来不代表立刻就能出兵,现在可不是大西军轰走了续顺公沈永忠那会儿了。岔路口一战的伤口还没舔完,八旗内部的反对声也是不小,最后磨磨蹭蹭的选了少量的满洲八旗和高达六千的蒙古八旗,定在了入冬时再南下。可是没等多久,洪承畴惨败玉山的消息传来,出兵的准备工作被迫陡然加快,但是到现在,以着正常的行军速度,再加上洪承畴此前已经把江南的库房扫了个干净,军需需要从北方抽调和运输,岳乐的大军出没出直隶,还真不太好说。
  “等岳乐在入秋后赶到了杭州,浙江贼寇也在江西站稳脚跟了。到时候光靠他带去的八旗军跟杭州的那点儿残兵败将,只怕也很难取胜。”
  随着使用鸳鸯阵的浙江明军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浑河血战的记忆也越加的深刻起来,比起朝中的那些无知的亲贵们,他算是最为不敢轻视浙江明军的满清王爷,可是碍于曾经做过摄政王的尴尬身份,却也不敢多说些什么。奈何如今的局势,却也再顾不得这些了。
  “皇上,奴才以为,岳乐即便是抵达杭州,也是孤掌难鸣。届时当放弃广东、福建,集中平南、靖难二藩及两省绿营和南赣、杭州的绿营兵,大军横扫江西、浙江两省,一举荡平浙江贼寇,永绝后患!”


第一百零二章 天崩(二)
  无论是济尔哈朗,还是范文程,他们的心思对于远在江西的陈文来说,都是根本不可能预知到的。攻陷了棱堡,陈文在广信府等了孙钰几天,才启程出发前往去南昌坐镇。
  从五月下旬至今,这段时间,陈文派出的先遣部队已经收复了南昌、南康、九江、瑞州、临江和袁州这六个府。
  与此同时,张自盛、安有福那一支南下的部队也先后收复了抚州府和建康府。其中建康府乃是张自盛当年在江西的主要根据地,永历五年时他就差点儿在泸溪县的大觉岩被清军剿灭。若不是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突然撤围而去,赶往浙江充当救火队员,大概他的老命也就交代在那了。
  此番故地重游,尤其是当年一起在江西杀鞑子的那些老兄弟,被清廷称之为江西四大寇的另外几位在几年前都已经在邵武被清军杀害,唯有他在加入到浙江明军中反倒是能够得以幸存,并且在此番重新杀回老家来,这份触景之情实非寻常人能够体会到的。
  除此之外,最后出动的那支部队——南塘营和淳安营也兵不血刃的收复了鄱阳湖以东的饶州府,这个府在现在的名气不是很大,但是一方面饶州临近江南西南部的徽州和池州,另一方面,后世江西最为知名的景德镇也就在这个府最北面的那个叫做浮梁的县的境内。
  江西一省,共计十三个府,在短短一个来月的时间,陈文的大军四面开花,已经收复了十个之多。虽说很有些距离府城还要稍显偏僻一些的县城还没有尽入其手,但是随着各地清军的或降或逃,总体上这些地盘已经可以算是浙江明军的占领区了。而孙钰此来,为的就是这几个府的治理问题。
  《资治通鉴》中曾写道:为政之要,莫先于用人。
  大半个江西在手,首先要选定一个巡抚来主持民政大局,这是关键中的关键。
  现如今,江西一省的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但也无非是清军在屠城和剿灭地方抗清武装的过程中导致了人口锐减,土地大量荒弃,还有的就是苛捐杂税和官吏、绿营盘剥、劫掠地方之类的事情。所以陈文比较属意让孙钰来负责这片全新的占领区,浙江那边的官府已经运行多年,随便派个人代理一下也不会影响到施政,比如王江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原本陈文已经做出了决定,只差跟孙钰说过,确定他没有异议就可以下达命令,甚至连上疏他都准备好了,可孙钰对此却提出了不同意见。
  “辅仁,你很急着进攻杭州吗?”
  “何出此言?”
  话一出口,陈文立刻就明白了孙钰的想法。
  他在浙江明军中威望无人能及,而民政方面,孙钰作为巡抚,或者说是从有实无名的巡抚也已经有多年,浙江的官吏皆出自他的门下。孙钰其人是陈文最忠实和重要的政治盟友,有他在地方上自然可以放心,但若是孙钰转而负责江西,陈文就得返回浙江坐镇。
  没办法,随着改革的展开,浙江明军和官府在获取了更大的实力的同时,也积累下了更多的反对者。只有陈文或是孙钰才能压得住这帮人,其他人,比如性子软弱的前浙江巡抚王江,只怕很难胜任。
  可是新近收复了江西的大片土地,陈文显然要留在江西坐镇,军事上的威慑力够了,地方上的行政才能展开,两相其害取其轻,让孙钰过来主持江西民政的计划就可以说再见了。
  飞鸽传书,王江已经在赶来江西的路上,而孙钰带来的那些文官和讲武学堂输送的卫所军官却先一步启程。随之而来的,更有新兵训练营里新近训练出来的那几千驻军,他们将会用长矛来确保文官和卫所军官的施政的平稳和安全的展开!
  启程出发的同时,陈文也并没有闲着,军制的进一步调整以及武器装备等配套环节的研发和制造工作,也提上了议事日程,只是时间尚短,江西这一省也还远没有彻底光复,暂且只能做些计划。
  不过有一项工作,确实已经正在进行之中,就是反应到相关人等的胃口上,就显得有些碍眼了。
  根据监军官的汇报,负责伤病所的那些厨子们表示,这些天下来,由于明军的大捷,以及可以预期到的那些收获,伤员们的心态都很好,表现在胃口上就是吃嘛嘛香。可是伤病所里的另外一群人,那些军医们却是远没有那么好的胃口,每天吃的很少,有时候吃了还要吐出来,或者是干呕,有一些无聊人士的话说,就像是怀了孩子一样。
  男人怀孕,这是不科学的。而这种现象的背后,却是这些军医们自凌迟开始后的那些观摩,以及这些天对一部分尸体的解剖。每天跟尸首玩命,还要不断的研究和绘制图谱,往往还要把一些内脏器官拿出来检查一下,能吃得下饭也就奇怪了。
  事实上,对此这些军医并非没有反对意见,并非是反对研究人体内部构造,以便于在日后更好的医治伤患。只是按照中国古代的传统,毁坏他人尸体是重罪,也是他们所不太能够接受的。
  毕竟这不是那个将孔老二踹倒了再踩上一万遍的时代,陈文对此还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后世网络上的一些说辞,感觉现在也是能够拿出来用用的。
  “圣人说,夷狄,禽兽也。牲畜的尸体可以解剖,这些披着人皮的禽兽为何不可?”
  以着国公的身份去曲解孔老夫子的话,军医们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默默接受了这些毒奶,按照陈文的吩咐去使用那些清军的尸体进行解刨学研究。不过作为妥协,那些对科学有所贡献的尸身,也可以获得脏器、伤口重新归位和缝补,以及用棺材下葬,且做好标记的待遇,并不像是其他清军尸首,直接挖坑埋了,家人日后捡骨都找不到是谁。
  虽说这还是一个修桥铺路无骸骨,杀人放火金腰带的时代,但惩恶扬善也是华夏的传统和美德,浙江明军历来是如此行事,也不可避免的体现在了俘虏的待遇上,哪怕这种善是被动的,甚至是死后才开始的。当然,单从这件事上,也是一种对另一种传统的妥协和补偿。
  嗯,为了科学,妥协一下也是可以的。
  广信府与南昌两地相距五百里地之遥,陈文策马先行,却也花费了些时日才抵达那里。待他赶到之时,李瑞鑫早已在城外等候,对有功人员赞赏和鼓励了两句,陈文就策马踏入了城南的进贤门。
  这座城门,历史上谭泰镇压金声恒反正时,金声恒的部将汤执中打开了这座城门,放清军入城,最后导致了那场大屠杀的发生。而在大半月前,李瑞鑫也是借特种作战骗取了城门,进而奔袭杀来,夺下了这座城池。相较之下,竟比当年的清军更要取巧一些。
  进入了进贤门,陈文直奔提督衙门,那里将是他在南昌的行辕所在。只是走在路上,他却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在浙江浴血奋战了长达四年的时间,一步步在荆棘中走来,岂料收复的第一座省会却不是杭州,竟然会是江西的南昌。而最近的这段时间,攻城略地,也不似此前那般困难重重,麾下众将收复各府县的过程中绝少有战斗发生,闻听洪承畴的死讯,守军不是望风而降,就是望风而逃,与当年在浙江时可谓是恍如隔世一般。
  乍一看上去,好像是江西的清军战斗力远逊于浙江。可是仔细一想,却并非那么简单。
  陈文起兵抗清的永历四年,大到全国,小到浙江,满清才是中国的统治者,而明军反倒才是地方上的割据势力,甚至是造反的义军。
  自古造反,先是流窜,在流窜中壮大自身,而后发展根据地,守土不失,几轮反围剿打下来,耗尽了对手的威望,剩下的就是摧枯拉朽般的大踏步进军了。李自成走的就是这条路,而陈文的流窜生涯很短,仅仅是从大兰山到天台山再到金华府而已,接下来就是一轮轮的反围剿,打到今天,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一口气将地盘扩大了一倍有余,就是逆转的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先得把江西彻底变成基本盘,让这个省发挥出应有的效用才行。”
  大队赶来的文官、卫所军官团队还在路上,轻车简从的王江也是如此,估算下距离和速度,抵达南昌的时间大抵不会相差多久。
  既然如此,有些事情,就先要做起来。首先的,就是江西一省的满清文官武将们的去留问题。还是那句话,为政之要,莫先于用人。
  俘获的那些,陈文暂且不去管他们,这些人的命运彻底操于浙江明军之手,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反倒是那些投顺反正的,却需要用心处置,毕竟这种情况在此前实在是少见的紧,于日后也将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罪人赵进美、吴南岱、康时升,叩见秀国公。”
  赵、吴、康三人,乃是如今镇守袁州的义乌伯吴登科派人送到南昌的。其中,赵进美是江西布政使参政湖西道,吴南岱是袁州知府,而康时升则是袁州副将。他们皆是在吴登科兵临城下时出城自缚出降的,于吴登科收复袁州府其间极为配合,所以送到此地交由陈文安排。
  “赵道台、吴府尊、康副将,请起。”
  陈文称呼他们原本的官位,岂料这三个家伙却是一脸的惶恐,又是口称死罪了起来。
  “起来叙话,本国公不喜欢看人跪着。”
  确实不喜欢看人跪着,喜欢看躺着的——死的那种。
  三人见陈文脸色一绷,反倒是松了口气,连忙站了起来。不过这句腹诽却是只敢在心中,毕竟这杀人如麻的魔头就该有魔头的样子,刚刚那么客气反倒是让他们感到不安。
  这三个官员站了起来,见陈文一摆手,不敢不坐,便如同伺候上官时那般,屁股沾着椅子边儿坐了下来。这一切无不看在陈文的眼中,不过他也并没兴趣纠正他们,更没有那个时间。
  “义乌伯在送三位来南昌时,也给本国公上了文书,表示王师收复袁州府的过程中,三位极其配合,并非那等冥顽不化之辈。本国公说过,器械归顺王师者免死,各位日后有何打算,可以跟本国公说说,言者无罪。”
  这三个人,陈文多少有所了解,有的是来自于吴登科的书信,有的则是军情司的报告,更有陈文原本就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会在此间见到。
  闻听此言,三人连忙起身,向陈文重新行过了致谢的礼节才重新落座,而后却是赵进美率先开口。
  “学生不敢有太多妄想,父母尚在家乡,只求国公能将学生投入大狱即可,学生愿在牢中为国公效力。”
  此言一出,陈文先是一愣,可是仔细一想,却也正常。赵进美是山东益都人,乃是当地的神童,其人在崇祯朝中的进士,而后降清,平日里好写些杂剧、诗赋,据陈文的幕僚说是写的极佳。不过此人既然是山东人,大抵也在担忧老家的家人才会如此。
  “赵先生大才,本国公乃是求贤若渴,但若因此害了赵先生的父母亲眷,却也绝非是本国公所愿。既然如此,本国公自会与王巡抚提及此事,他会妥善安排的。”
  来之前,他们对浙江明军多少已经有些了解了,陈文口中的王巡抚不可能是别人,只会是几个月前回归到浙江明军之中的那位前浙江巡抚王江。王江是降过满清的,陈文都可以花费大气力把他救出来,而且还是一连两次,足见其人还是重情义的。而此间赵进美的奇葩要求也能够得到陈文的认可,更是可见一斑。
  “谢国公体恤,罪人一定尽心尽力为朝廷效力。”
  人皆是父母生养长大,如果为求仕途,连爹妈都可以不要了,这种人陈文用起来也不敢放心。不过在牢里办公,倒也亏得这位神童想得出来。
  赵进美心满意足的重新把屁股沾着个边儿坐下,陈文便将视线投诸到吴南岱的身上。这位袁州知府在袁州的官声极佳,听说他要前来面见陈文,本地的百姓多有相送的,更是央求着明军把他在袁州做过的那些利民的好事说给陈文,确实是个难得的人物。
  “吴先生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百姓,于如今这个时代,尤其是在鞑子的官场还能如此,实属难得。”
  “国公谬赞了。”吴南岱起身行礼,继而说道:“学生与赵公所求相同,还望国公能够应允。”
  吴南岱乃是常州府武进县人士,顺治六年的进士,去年才调任的袁州知府。其人之所以能够在袁州迅速的为地方士绅百姓们所称道,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上疏清廷裁减了袁州府的浮粮,说白了就是减免了不合理税赋。
  至于这个人的名字,陈文却是早有耳闻。数十年后诞生的那部脍炙人口的小说《聊斋志异》中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叫做《胭脂》,其中为鄂秋隼伸冤却误判了宿介的那个知府的原型就是此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改过,而最后使得真相大白于世的学正施闰章,则是作者蒲松龄的座师。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所以陈文记住了这个名字。不过又是一个要在牢里为他效力的,陈文却突然有了种荒诞的感觉。当然,吴南岱是常州人,钱谦益的同乡,那里可比山东近多了,只要努把力气,这位先生估计在牢里也呆不了多久。
  解决了两个文官的问题,陈文才转向那个武将,岂料此人却是一下子就拜倒在地上,口称愿为陈文效死云云。
  武将和文官不一样,牢里面没办法帮着审案子,而这个武将的家人都在袁州,家乡也没有太多顾虑。只不过,这方面没有顾虑,别的方面却并非没有。
  “罪人几年前曾做过广信府的参将,曾与平江伯有过一些交集……”
  交集是好听的,说白了就是康时升在广信府参将任上时曾经围剿过张自盛,二人之间不可能没有仇怨。现在张自盛在陈文麾下大用,康时升自然害怕秋后算账,免不了要找陈文求个说法。
  安抚过了这个武将,答应为他和张自盛说和一二。据陈文所知,张自盛如今最恨的就是福建提督杨名高和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这两个多管闲事的福建绿营武将跑到江西来捣乱,直接导致了揭重熙、曹大镐、洪国玉等人的被俘和殉国,可谓是仇深似海。至于这个康时升,连提都没提过半句,看来二人之间的那点儿龌龊也就是那么回事儿罢了。
  一连接见了几波地方降顺文武,有的想要回乡,有的想要留用,也还真跟赵进美一样想出要在大牢里为陈文效力的怪人,这使得陈文不得不怀疑,满清朝廷或许就是个囚笼,所以他们才会这么生冷不忌。
  目送走了最后一波,陈文也是伸了伸懒腰,不过今天的计划中却还有一个需要见见,而且他还特别安排了最长的时间来见见这位熟人。
  “王参将,四载不见,别来无恙。”


第一百零三章 天崩(三)
  命运被他所改写,同时也深刻的影响到他的这个叛将五花大绑着跪倒在地上,低着脑袋一言不发。陈文打开了一个装潢精美的紫檀木盒子,里面有两个丝绸缝制的袋子,布料颇为上乘,触手细腻柔顺,如女子的肌肤一般滑腻。解开了收住了袋子口的金丝细绳,就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带到了这个时代的手机和充电宝就安静的躺在那里。
  手机布包!
  陈文看了一眼那个叛将,一时间真不知道说他些什么。有这个心思,放在后世大抵也是能够靠小发明来发家致富的,现在却是个叛将,而且还是个死到临头的叛将,可见欲望过甚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
  “包的还挺精细的,查克拉中转装置看来是还没找到?”
  陈文旧事重提,岂料王升听到这话,头却猛的抬了起来,怒目圆睁,作势就要站起来质问一二。奈何被绑的实在是细致,这一下子不仅没蹿起来,反倒是一个踉跄的扑倒在了地上,来了个标准的狗啃泥。
  “根本就没有什么查克拉,你一直都在骗我!”
  能把冯京第当猴子耍,王升的智商不会太低,东西在他手上几年了,若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的话,那就新鲜了。
  “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是在骗你,那你还把这两样东西保存的这么精细干嘛?”
  此言一出,王升登时便哑口无言。陈文很清楚,这厮大概还抱着哪一天将他抓到手后再行逼问的念头,就像当年一样。
  “狗改不了吃屎!我很奇怪,当年你没做成的事情,现在反倒是以为能成功了。就因为先后抱上了陈锦和洪承畴的大腿,你就真的能成了?”
  先是一手终结了浙江抗清运动的浙闽总督陈锦,而后便是从江南到西南为满清鞠躬尽瘁,剿灭了各路抗清势力的大学士洪承畴,两个清初名臣皆死于陈文之手,而且还是有他在旁襄助的情况下。如果从当年的冯京第开始算起的话,有时候,午夜梦回,王升自己都会怀疑是不是他把这些大人物给方了,才会间接的成就了陈文的赫赫威名。
  默然无语了片刻,陈文也早已不说话了,只是坐在那里把玩着手机,仿佛是在触摸着深邃的过往一般。突然,王升猛地抬起了头,看向陈文的目光也充满了一种名为希冀的情愫。
  “你应该知道你是不可能有什么活路了。”
  眼前的这个家伙,陈文原本还有不少想要说的,可是亲眼看着他,却突然发现根本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话不投机也好,地位悬殊也罢,总而言之,对于这个必死之人,他直到了亲眼看见这厮的片刻,就突然失去了为此浪费时间的欲望。
  这等情绪,王升显然也是感受到了,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陈文这个家伙他是一刻也不想看到,可是有些事,却只有陈文才知道答案,而他却又非常想要得到这个答案。
  “秀国公,小人自知必死,但却有一件机密事,想跟国公换一个答案!”
  “机密?”
  让人将其带下去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王升却来了这么一手,然而陈文却并没有在意,只是面露讥讽地说道:“就你,也能知道什么机密?”
  喝了一声来人,门外的亲兵便推门走了进来,作势要去押解王升退下。岂料这厮站起来后,却死命的挣扎了起来,大声向陈文说道:“是洪经略的,天大的机密,小人绝无虚言!”
  “洪承畴?”拿起了茶盏,轻轻吹了吹,陈文继而笑道:“不会是那老匹夫把他当年跟鞑子皇太后睡觉的事情告诉你了吧,那你可真是红人了。”
  洪承畴的这个段子,在浙江明军中早就是耳熟能详的笑谈,江浙地区的很多士绅百姓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了这些,甚至就连旗人的下层中也广为传播。可惜顺治没有出来辟谣,否则估计能通过那些耶稣会的修士的嘴巴传到欧洲去。
  届时,后世的欧洲人一提“我大清”,肯定能借着这段“皇太后为了招降官员就陪人睡觉”的段子而立刻想起来。比如“你知道清朝吗”,“你说的是那个皇太后陪投降官员睡觉的那个”,那可真是“扬国威于域外”了。
  这事情,王升当初也听过只言片语,乃是陈文在大兰山下讲古时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刻,他要做提及的,却绝非是这等荒诞的腌臜事,反倒是确实是一件事关重大,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的事情。
  “不是这个,是洪经略在出兵玉山县之前作出来以防万一的计谋!”此言一出,那两个亲兵的动作也稍缓了下来,等待着陈文的后命,眼见于此,王升连忙说道:“洪经略说未虑胜先虑败,所以在出兵前做了补救的计划。只要国公给小人一个答案……”
  “够了!”一把将茶盏子拍在桌上,余茶飞溅。“你要的答案,我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我就是要让你带着遗憾去死,否则王经略、冯侍郎以及四明山的那几万忠魂就更没处说理去了!”
  甩了甩手上的茶水,陈文满脸厌腻的对王升说道:“洪承畴想玩死诸葛吓退活仲达,那就让他来吧,他活着时尚且不是老子的对手,死了反倒还能成精了?”
  随手一挥,两个亲兵便将王升拖了下去,其中的一个顺带着将这厮的下巴给卸了下去。一是陈文摆明了懒得听他废话,另一方面也是出于防止其咬舌自尽的打算。
  王升被押了下去,不过这并不代表陈文会无视那些潜在的威胁。事实上,从当初谋划着解除江西方向军事威胁的时候,陈文就已经意识到了可能会出现现在的状况。而现在,当预料得以应验,就有更多的势力会触及到。就好像是打死了守门的狱卒,出去之后,自然要面对更多的衙役,这些家伙就在门外,有的是在等他,有的则是在等别的什么人。
  回到行辕的书房,陈文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地图上面。军事威胁由近及远,首先却还是来自于临近的湖广,因为满清在西南的统治中心长沙幕府的驻地就在袁州府以西。
  范文程,这位老牌资深汉奸的赫赫威名陈文是如雷贯耳。没办法,后世的辫子戏只要是讲清初努尔哈赤、皇太极和顺治这前三代的,哪怕就是个包着清宫皮的言情剧,也少不了这位“孔明在世”。
  透过历史,陈文看到的是范文程参与了清初制度的建立,而真正为“我大清”扫平群雄的却是洪承畴。这位范先生的智商如何他没有测过,也没人测过,但是一条没有行政经验,就够他受的了。
  根据袁州府降顺的赵进美等人汇报,范文程上任以来,主要就是两件事,其一是重新组编地方军队和经略标营,其二便是出兵围剿那些抗清义军。虽说这事情历史上的洪承畴也是这么做的,但是范文程却忽略了一个关键点,那就是湖广的地方士绅。
  历史上洪承畴出任西南经略,拉拢当地士绅可谓是不遗余力,招降纳叛的手段使得是要有多溜就有多溜,结果到后来,湖广的抗清势力越来越少,洪承畴在加征洪饷的情况下还能稳定住了地方局势,挡住了西南明军的反攻。范文程现在只杀不抚,手段上差得太多了,在能力上显然是比不过“开清第一功”的洪经略。
  可是即便如此,范文程手里还有三个镇的西南经标,一支由一个叫做陈泰的固山额真率领的八旗军和湖广当地的绿营,实力不容小觑。所以,在指示吴登科尽快收复袁州府以为屏蔽时,他就下达过尽快加固城防的命令,而吴登科收复了袁州府城后,也是这么做的。
  湖广的清军主力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而现在,除了西面还有一个方向需要注意,那就是南面。至于浙江以北、江西以东的江南,现在要兵没兵,就连粮饷也被洪承畴扒了一空,反倒是暂且无需关注。
  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思虑也随之而起。据陈文观察,江西一省,清军的布防有三个重点。
  省会南昌,乃是江西的核心,江西的抚标营和提标营的大军坐镇,足矣;九江位于鄱阳湖与长江的湖口,是北面的门户,此前的九江镇标五千大军的存在,为的就是确保此地的安全;第三个重点,就是南部的赣州和南安,俗称南赣,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广东的军队想要进入江西,首先要攻破南赣的坚城,江西的军队想要突入广东,也须得从此间经过,如此才有了南赣抚标和南赣镇标的六千五百大军。
  现如今,南昌和九江已经尽入陈文之手,就连可以直插长沙的袁州府也改换了门庭,长矛都捅到了范文程的腚沟子边上的同时,南赣方面承受的压力只会更大,绝不会比湖广方面要小。
  现任的南赣巡抚叫做宜永贵,总兵叫做胡有升。宜永贵是汉军旗旗人出身,而胡有升则是在永历三年先后靠着死守城池逼退了金声恒和李成栋,为谭泰的八旗军争取了足够的时间,导致了这两个举一省反正,造就了南明抗清的一个新高潮的武将先后身死的绿营名将。
  甚至可以说,胡有升的守城能力,丝毫不逊于曾经在永历六年时,于刘文秀的大军面前死守住了保宁,后来更是一手覆灭了夔东明军的那位四川总督李国英!
  南赣是天下闻名的坚城,胡有升也是擅守的名将。而他的背后,广东尚可喜、福建耿继茂,都可以出兵为援,也是必须要注意的。
  两个方向,涉及到了南方清军的数个方面势力——西南八旗军,西南经标,湖广绿营;平南、靖难二藩,南赣绿营,广东、福建两省的绿营。
  这些清军的背后,更是宁南靖寇大将军陈泰、西南经略范文程、湖广总督祖泽远、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两广总督李率泰、浙闽总督刘清泰、南赣总兵胡有升之流的清初名臣名将。以至于陈文突然产生了击败洪承畴后,敌人反倒是越来越多了的遐思。可是仔细一想,格局越大,敌人自然也就越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规规矩矩给满清当顺民,留个野蛮人头型,他反倒是不会甘心。
  眼下,陈文新近收复了那么大片的区域,手中的大军被无形的分薄了。即便是那些驻军赶到,分驻各县之后,两线作战的窘困也还是避免不了,更有可能江南那边还会出现新的威胁,这些都是需要权衡的。
  正常的情况下,设法撑过这个夏天,等到了底子厚实起来了,这些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但是洪承畴现在很危险,尚可喜也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再配上那群各有所长的人物,这个夏天,不好过啊。
  身体后仰,靠向太师椅的靠背上,陈文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份柔荑在头上轻轻揉捏。可是转瞬之后,他便意识到,这里是南昌的秀国公府行辕,而不是金华的秀国公府内宅,这样的时候自然是不会有人一边轻轻按摩着头部,一边和他谈天说地,时而还能从中得到一些启示。
  站起身来,陈文走到了一个装满了书册的箱子前,这是他在广信府时从洪承畴的收藏里挑出来的一些书册,准备在无聊时看看的。不过打开了书册,他却并没有去找书,倒是将箱子最上面放着的几封书信拿了出来,回到书桌前打开了其中的一封,一封周岳颖写给他的回信。
  虽未直言,但那字里行间却依旧是写满了相思和对腹中孩儿的殷殷期盼。一字一句的看过,陈文的嘴角不由得浮现起了一股名为幸福的笑意,直到书信的最后一页,他重新恢复到平日里那般。
  “夫君在外,妾身每日都会打扫书房,以待夫君归来。只是回想起夫君时常会对着广东的地图深锁眉头,妾身思来,是否夫君在担忧新会之战事。若真如此,妾身到有一愚见……”
  周岳颖的办法很简单,但是对于陈文现在的处境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尤其是其中的正反两手准备,足以牵动整个长江以南的局势。不过怎么看,都不像是专门为了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新会之战,而是为了陈文所在的江西一省。
  她的心思,陈文能够明白,甚至在心中还在暗暗赞许和感动。这个办法可以一试,只是陈文还需要把细节做一些修补。然而,待他将那封书信写了将近一半的时候,却突然将刚刚写好的撕了,沉吟了片刻,又拿了张纸重新写了起来。
  良久之后,即将发出去的几封书信彻底写完,重新审视过了一遍,陈文便将张俊唤了进来。
  “我需要你去一趟福建,即刻出发!”


第一百零四章 天崩(四)
  是夜,前后三支骑队自秀国公府行辕启程出发,而陈文却依旧如故,吃过晚饭,看看书就去休息,准备明天继续接见那些需要接见的人物。
  与此同时,城南的一处客栈里,自衢州而来的商人王孚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一个月前,他从衢州启程前往江西,到了广信府时,棱堡攻城战还在进行当中。他没见过陈文,与随行的幕僚也没有什么交往,在打听到李瑞鑫已经帅军出发后就直接前往南昌——明军大败洪承畴,江西空虚,既然启程了肯定是去进攻省会南昌了,这根本不做他想。即便不是,无非就找个地方等待即可,明军肯定会杀过去的。
  收拾了行装,王孚乘着之前在常山县买到的驴车就踏上了前往南昌的路途。一路上小心翼翼,却还是撞上了两回溃兵,迫不得已丢掉了驴车才算是得脱了性命,最终倒是赶在了陈文抵达此间前两天进入了已经被明军光复的南昌。
  本以为凭借着当初的一面之缘只要稍等几日就能见到那位明军大帅,得到明军官方的背书,为明军收购军需物资,从而捞到第一桶金。岂料那姓李的大帅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不是指使这支明军去攻击这个县城,就是指使那支明军去攻击那个县城,等陈文抵达后更是一头钻进了大营,任谁不见。
  事实上,即便是并非如此,他也未必能够得到接见。江西光复在即,看到这份绝大商机的并非只有他。
  当初在广信府时他就见到过几个不甚相熟的商人,但是军事行动还在继续,就算是这些有门路的商人也在碰壁。而最近这几日,当军事行动告一段落,这些商人凭借着这几年与浙江明军的合作基础,很快就获得了官府的背书,在南昌开设货栈,下到各县、各镇去扫荡那些因战事而滞留的货物,其中就有他的那位偶像——朱老先生的小儿子!
  几天下来,能找的门路都找过了,可不是于这片百废待兴中忙得不可开交,就是干脆把他这么个人给忘在脑后,竟一点儿办法也无。
  眼看着那些商人,甚至有的还要晚他一步的都能迅速展开贸易,而他却只能枯坐于此,王孚就仿佛是百爪挠心一般,如何睡得着觉!
  辗转反侧了良久,夜已深,可是思来想去却是绝不能这样下去了。点着了油灯,翻出了最后的一份拜帖,沉吟了良久,才大笔挥就。
  “徽州草民王孚,敬拜。”
  ……
  第二天一早,陈文又开始了接见归顺、反正和被俘满清文官武将的工作。
  今天需要接见的第一批,便是来自于几个饶州府的文官。饶州位于鄱阳湖以东,乃是最近的这个月里明军最后出兵的目标。陈文关注饶州,倒不是那里是南昌幕府的船舶制造和水路转运中心,则是因为饶州府的浮梁县,其中的那个叫做景德镇的地方。
  景德镇旧称昌南,因盛产瓷器而闻名于世,由此才有了“China”的发音。如今的名称,乃是宋真宗赐下的,自此沿用至今。到了后世更是如上海县之于松江府那般,以一个镇子吞没了其曾经所属的浮梁县,顺带着还合并了曾经的乐平县。而陈文关注的,正是景德镇的瓷器,以及御器场。
  “回国公的话,御器场始建于洪武年间,向来是由宦官充任督陶官。现如今,却是内务府的旗人负责管理,王师收复了饶州府城,顺着昌江向浮梁县进发时,那些家伙就已经逃走了。”
  “原来如此。”
  宦官,陈文手里没有,内务府就更别提了,至于上交国家,那是地底下挖出来的东西才有的待遇,御器场他可不打算就这么还给永历朝廷。不说还回去最后是落了永历手里,还是孙可望手里,只说今番交回去的是御器场,明天他们就伸手要别的东西,指望那些内斗狗,还不如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呢。
  “现今规模如何?”
  听到这话,浮梁知县下意识的擦了擦头上汗水,继而小心翼翼的回复道:“回国公的话,这些年兵荒马乱,匠户流失比较严重。今年虏廷下达了命令,废除了御器场的匠役制,改行雇募制,产量倒是有所恢复。但那些内务府的鞑子却是横征暴敛,求索无度,据学生所知,实在也没有多少恢复。”
  御器场按理说是不归浮梁县衙管理的,明朝是这样,清亦如是。此间这县令无非是唯恐会因为这个不好的消息而触怒到陈文,却又不敢有所隐瞒,所以才将这话说得翻来覆去,最后把黑锅交给了内务府的大爷身上,倒也没冤枉了他们。
  满清的内务府是个什么揍性的玩意儿,陈文在后世听过很不少。一个鸡蛋市面上不过几文钱,内务府就敢给皇帝报账几十两银子。道光、光绪什么的不提,乾隆可是个人精,一样被这些奴才耍着玩,甚至就连身边的大臣也不得不跟着说谎,把早点吃了四个鸡蛋说成是吃的破了的鸡蛋才勉强应付过去。
  其他的,至于什么几万两银子才能盖起来,且每年需要几千两银子维护的做片儿汤的厨房、衣服破了打个补丁比重做还贵之类的段子,更是不胜枚举。
  现在仔细想想,什么盐课,什么漕运,跟内务府的利润率相比都特么是渣渣。这才是中国有史以来油水最肥的部门,没有之一!
  知县的回答,陈文很是满意,具体的情况还要等相关的调查人员回来再说,他到也并不着急,于是陈文便转而问了问地方行政上的一些东西。只不过,陈文问着浮梁知县,其他几个县的知县们却有些惶急了起来。
  饶州一府七县,知府张道澄和鄱阳镇知县郝宗福乃是南昌幕府的成员,洪承畴任命的官员,这两个家伙自然是要跑路的。而其他六个县的知县,只有一个逃亡而去,其他的都坐在此间,等待陈文的初步考核。是骡子是马,接下来在明军这边的起点如何,今天可谓是至关重要,奈何陈文到现在一直在跟浮梁知县聊天,其他人一句没问,叫他们如何不急。
  片刻之后,陈文问的差不多了,时辰也差不多了,人也有些倦了。看向另外的几个文官,打算随便问上两句就结束这次的接见,休息片刻后继续接见下一批人员。岂料刚一开口,坐在最下手的那个知县一开口却着实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禀告国公,学生这几年所在的德兴县境内盛产金、银、铜、铅等多种矿藏,特恳请国公加大开采量,以安德兴一县士民之心!”
  无耻的封建官僚为求幸进而出卖他乡的自然资源,不惜破坏自然坏境,必将为后世所唾骂。然而,这份投其所好却也实实在在的说到了陈文的心坎里面,以至于又跟这个知县聊了好一会儿才结束了这一次的接见。
  接下来,陈文又见了几批各色人物,吃了午饭,直到了下午才轮到满清的江西巡抚蔡士英和江西按察使秦嘉兆这两个高级文官俘虏。
  蔡士英和秦嘉兆还在前来的路上,接见不同人等,要摆出不同的做派和架势,这么来回来去的,陈文也感觉有些疲惫了。伸了个懒腰,转过头便开口问道:“下面几批的都有什么人?”
  闻言,负责的幕僚翻了翻册子,继而对陈文说道:“回禀国公,下一波是几个江西本地的士绅,其中还有个和尚。”
  “哦。”
  ……
  自从被明军擒获以来,蔡士英和秦嘉兆就被关在一间牢房里,蔡士英是锦州人,而秦嘉兆则是辽阳人,说白了都是辽东人士,家人和族人如今不是在老家,就是在北京城里,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们,当初在一地为官,此间又一起落难,交情在牢房里也迅速的攀升起来。
  这些天,二人在一起始终里互相砥砺,为大清效忠,也好让家人、族人不至被流放宁古塔那种鬼地方,甚至是满门抄斩。到了今天,总算是能亲眼见见这个折磨了他们几年的老对手到底长什么样子,秦嘉兆还好,蔡士英倒是颇有些兴致勃勃了起来。尤其是一想到能够在堂上大骂陈文,估计消息传回了北京城,顺治也得给他这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算个忠烈之士什么的,不至影响到家族的安危。
  越是想到这里,蔡士英就越是对这次见面感到期待。片刻之后,踏进了行辕的大院,蔡士英定睛一看,却是一个蟒袍玉带的高大武将兴冲冲的走了出来,直奔着他们而来。
  “呵呵,降阶相迎就想让本官归顺于你,做梦!”
  与秦嘉兆对视了一眼,二人很清楚的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与自己相同的想法,随即便郑重的点了点头,在这暗地里互相激励了一番。
  那个武将大步流星的走来,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蔡士英甚至已经能够联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无非是走到跟前,拱手行礼,满口请求他们恕罪,更是亲手把他们身上的绳索解开,再呵斥亲兵不懂礼数云云,将他们请进大堂。
  这些东西,蔡士英在朝中,在戏里都是见惯了的,就连他也曾用到过。此前在牢里吃糠喝稀,无非是打一棍子,接下来的礼遇就是那枚用以招揽人心的甜枣,来回来去无非就是这么点事儿,想要让他感激涕零却是根本不可能的。而现在,唯一让蔡士英感到担忧的却是这个秦嘉兆,贡士出身,没有见过太多大场面,要是真的脑袋一热就降了,那他们秦家岂不是就完蛋了吗。
  想要开口提醒,可是仔细一想,姓秦的一家子死不死跟他们老蔡家也没什么关系。眼见着那武将越来越近,总要把封疆大吏的架势摆出来的蔡士英一看也没有多这句嘴,好给这个武将来个突然袭击。
  转瞬之后,武将来到二人近前,可蔡士英却突然发现,这人的目光根本就没有看向他们,而是径直的指向了院门。待到面前,更是擦身而过,连理都没有理会他们。
  “国公说了,他今天没工夫见这两个家伙,带回去吧。”
  幕僚说罢即走,话更不是对他们说的,而是押解着他们的那两个亲兵。而那两个亲兵闻言更是一把揪住了他们身上的绳索,直接就往来时的路上拽,就像牵马一样。
  ……
  行辕的门房里,坐着一众等待接见的人员,能够在这里等的,都不是蔡士英那等俘虏,而这几位更都是江西本地的士绅和曾经的官员,互相攀谈之中很快就聊了开来。
  愿意亲自前来拜谒,除了礼貌,无非就是有事所求,怎么也不可能说明军的不是。哪怕是他们多少也知道陈文在浙江对当地士绅比较严厉,心有不满也不是这个时候说的。毕竟人心隔肚皮,交浅言深可是大忌讳。
  聊着聊着,他们很快就扯到了如今的局势。现在的南方,满清的地盘已经开始少于明军了,剩下的几块占领区更是被分隔开来,眼看着就要互相断绝了。
  形势一片大好,自然也少不了对陈文的吹捧,高帽子一个劲儿的往上戴,只要留下点儿压箱子底的,等到见了陈文在拿出来。可是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却一下子就冲了进来。心中大骂着武夫不讲礼数,但是仔细一瞅,来人蟒袍玉带,身材高大,那份睥睨众生的气势更是一看就是那种身居高位且视人命如草芥的大人物。
  来之前他们已经扫听过了,浙江明军中,有一个国公、五个伯爵和一众挂印将军,都是手握实权的人物。其中自然是以秀国公陈文为首,这本不容置疑。而这群人当中,得赐蟒袍的,好像也有几个,只是一时间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一个而已。
  既然如此,众人也顾不得这份失礼,连忙拱手行礼,先不问是谁,把礼数尽了再说。岂料那人一进了门,却是率先拱手一礼,继而问道:“敢问哪位是奉新来的宋先生。”
  此言一出,一个刚刚闲谈时不甚起眼的举人反倒是自这些进士之中越众而出,拱手向那武将回道:“先生二字,实不敢当,敢问将军尊讳。”
  “某就是陈文。”


第一百零五章 天崩(五)
  “敢问宋先生,一亩秧田,可供移栽几亩?”
  “回禀国公,每亩秧田可移栽二十五亩。”
  “……”
  “敢问宋先生,榨糖用何种机械最佳?”
  “回禀国公,可用糖车,以糖车榨取蔗糖极为便利。”
  “……”
  “敢问宋先生,炼制黄铜,除了用炉甘石可有他法?”
  “回禀国公,有,水锡即可。”
  “……”
  刚刚闲谈之始,大伙都是士绅或是官员出身,自然免不了要报上各自的官位。刚开始各自报完了曾经的官职,那些未得过官的乡绅和那个和尚就不说话了;等到殿试的话题开始,那几个举人也自觉的把嘴闭上,没有过这份经历,总不能人家说殿试,这边自顾自的扯会试落榜的段子吧;殿试完毕,哪年考的,又成了话题;而接下来,名次,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
  摆出身、摆资历、比名次,都是科举里的那点儿事,由此在那间门房里面,就有了等级的划分。
  一圈扯过来,各自心里面也有底了,等到召见时,开口的顺序也会自然而然的形成,尤其是那个庶吉士,更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个开口,作为他们的代表存在。
  奈何,这里面的潜规则,陈文一星半点儿也没有顾忌,甚至若非是这位宋先生,他也不可能提前召见他们。而此间,更是和这位姓宋的举人聊得兴起,那几位殿前争过鳌头的进士老爷反倒是跟其他乡绅一起成了陪衬和背景墙,尤其是他们根本听不到陈文问的到底是个什么的情况下,更是找不到丝毫插嘴的缝隙。
  “宋先生的大作《天工开物》真可谓是一部巨作,我浙江王师亦多有获益于此,今日得以亲见宋先生真容,实乃平生一大幸事!”
  陈文口中的这位宋先生,就是《天工开物》的作者宋应星,明末的一位世界级的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家。
  宋应星于万历年间中举,接下来却屡试不中,直到崇祯朝才以举人的身份得官。其人有着极强的反清意识,也曾供职于南明朝廷,后来才隐居乡里,拒不出仕。而他的著作,也是因满清认定他是反清人士,所以才借修《四库全书》将其全面禁毁,直到满清亡国后世人通过自日本重新翻译过来,才得以得窥这部17世纪中国科学技术百科全书的全貌。
  “国公过誉了,拙作不过是学生一家之言,若真能有些许得益于王师,乃是学生的幸运才是。”
  陈文记得,当年在浙江,连衢州他都没有尽数收服的情况下就冒出过派人延揽宋应星的打算。现如今,大军收复江西,去请的人还没顾得派出去,人家反倒是自己来了,使得陈文大有赚到了的喜悦。
  相较之下,在座的这几大位,那个陪绑的庶吉士最多也就是个屁,而那几个进士、举人什么的连个屁都算不上。
  陈文在和科学家同志聊得兴起,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尴尬,不过那种受到了轻视,进而拂袖而去的却也没有,毕竟现在这世道如此,陈文也是凶名赫赫,惹了他不痛快绝不是什么好事情。眼下不过是晾在一边儿而已,忍了也就是了。
  聊着聊着,他不提,可宋应星却还是要照顾这些科举前辈和大才们的面子,一个劲儿的把话题往他们身上引。陈文很清楚为何如此,也就坡下驴,开始和这些人聊了起来。听来听去,不是礼貌性的前来祝贺陈文击杀逆贼洪承畴,光复了大半个江西,就是前来求官的,还有个竟然是从吉安府跑来的,强烈要求陈文尽快收复失地,还吉安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云云。
  更无语的是,这些人显然是有事先打听过,知道陈文这边有个征虏大借款,而且在浙江的还款信誉很不错,明白求人办事要花钱打点的道理,干脆一个个口称要购买借款襄助军需,为王师能更快的收复失地略尽绵薄之力云云。唯有宋应星和那个和尚倒是两手空空,显得有些尴尬。
  宋应星是陈文一定要招揽过来的人才,科学技术方面的权威,给钱还来不及呢,自然也不可能计较什么没有购买借款的事情。好言安抚了这些“仗义疏财的仁人志士”,陈文便转而问及那个从始至终却一直没有掺和进来的和尚此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当家知道柴米贵,掉进钱眼儿里的陈文突然意识到他好像都惦记到了和尚的香油钱了,也真是够要命了,实在是罪过罪过。
  闻言,那和尚依旧不说话,只是表示口齿不便,要了套笔墨纸砚才开始借笔回答。
  和尚的字很漂亮,却始终带着一股狷狂的气息,几笔落下,陈文定睛一看却是分明写着“贫僧乃是弋阳王”的文字,直看得他心头猛地一震。
  江西可不是浙江,这里是有藩王分封的,其中这弋阳王所属的宁藩,原本是受封于大宁,后来到了永乐年间才改封的江西南昌,而当时的宁王朱权就是靖难时明成祖朱棣借了朵颜三卫,而后被忽悠了的那个宁王。
  明朝的宗室,如今不是在各个明军的占领区,就是隐姓埋名。没办法,先是李自成、张献忠那群人,阶级矛盾引发的针对明宗室的仇杀;接下来的满清,对于明宗室也是一个杀字,唯恐他们挑头造反。
  浙江在历史上有两个封国,杭州的吴藩和衢州的越藩,都是一代而除,所以当初他也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现在到了江西立刻就不一样了,这里可是有好几家藩王,虽说是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但是苛待宗室的罪名,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听的。尤其是这些藩王还都是有封地的,想想就觉得头疼。
  前七个字写完,紧接着和尚又继续写了“七世孙”这三个字。
  看来反应太快,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
  听到后面的那三个字,陈文心头的大石缓缓落下。不自行称呼爵位的,而是说是哪一个藩王的多少代子嗣的,一般都只是普通的宗室,那也就不用考虑太多的问题了。
  “敢问大师俗家姓名上下如何?”
  “朱耷。”
  有些眼熟,但是一时间却也想不起来了,尤其是那群士绅看样子对他也是一无所知,干脆也不再提及,邀请了这些人一起用了晚饭,才派人将他们送回了驿馆。其间,那和尚也没有提及什么让他感觉不愉快的事情,比如册封、王府、封地什么的,除了祝贺也没说别的。
  入夜之后,陈文躺在了床上,却越想越觉得朱耷这个名字很是耳熟。思来想去了好半天,才猛的想了起来。
  “朱耷,八大山人!”
  ……
  夜里的惊诧并没有影响到陈文第二天的会客进度,朱耷是宗室,是画家,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如今的局势,钢铁和热血才是中国真正需要的,他现在已经反转了长江以南的敌我力量对比,需要的是进一步的扩充力量,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而不是把精力放在鉴赏诗词画作之类的事情上面。
  宋应星是一定要大力延揽的,而从此人的口风中,陈文也听得出二人在这一点上是一拍即合的。而其他的士绅,直接任命是不可能的,先到文官训练班去受训再说,不专业且没有经过洗脑的,是绝不可能任用的,这是原则问题。至于朱耷,陈文最后还是派人给了些银子,只当是让他改善改善生活。
  接下来的几天,陈文依旧是在制定改良军制的计划和会客等一系列工作中度过,直到王江赶到前夕才算是告一段落。
  而这期间,来来往往的大多是江西一省的士绅和曾经在明朝供职的官员,来回来去都是那点事儿。唯有一个徽州的商人倒是有点儿意思,不过陈文也没有留他,只是交给他一件事情,办成了的话,后面的事情自然好说,只当是投名状了。
  至于蔡士英和秦嘉兆,到最后陈文反倒是连见都没见一面,抛之脑后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根本提不起兴趣见这二位了,尤其是王江见过后表示这二位爷是要准备给“我大清”殉节,那就更没见他们的必要了,浪费时间。
  自取得了广信府大捷以来,陈文始终在争分夺秒的将江西这个省收入囊中,王江和那些调到江西的文官、卫所军官们先后抵达后,更是以着最快的速度在驻军的保护下前往各个县城,从战兵营手中接收城池,以便于尽快的展开施政。
  从八个府,到十八个府,近两个省的地盘,浙江明军集团全力运转,为的就是能在满清朝廷必然会做出的反应到达前将这个省演变为浙江明军的基本盘,由此才能够发挥出更大的力量。
  时间紧迫非常,周边各省的各大势力也渐渐的发现了江西的剧变,在震惊的瞠目结舌之中开始做出各自的反应。
  最早得到消息的,自然是江南的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他是统管两省的总督,现在一个省就这么没了,哪怕这是洪承畴给玩没的,满清朝廷也肯定会问责于他。一个不小心,就是死路一条。
  现如今,问责的圣旨还没有下来,马国柱几乎每天都在督促幕僚和下面的官员,把洪承畴扫荡江南各府库房的账册准备好,以备后用。而那些亏空更是要尽快补好,等钦差来了才更有可能渡过这一关。
  当然,除了应对惩罚,公务还是要更加卖力的处置。不止是政务,更重要的则是军务,这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随着江西中部和北部落入明军之手,剩下的那三个府也与江南分隔开来,就像是当年的浙闽总督辖区,福建和浙江的杭嘉湖被拦腰截断一样,他已经失去了对南赣、吉安三府的掌控,能够指望的也只有宜永贵、胡有升他们的个人能力了。
  除此之外,还在手中的江南也要督促各地绿营补满了缺额,以应对接下来的战事,无论是明军的进攻,还是清军的增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江西一丢,东南四省就立刻被陈文截成了两段。福建和江西的南赣、吉安是一段,江南则和浙江仅剩下的杭嘉湖连在一起,两部分区域皆处于明军的兵锋之下——福建与江西、浙江接壤的府县以及沿海,南赣和吉安府北部,浙江的钱塘江天险,江南则是池州和徽州。
  更可怕的是,江西的鄱阳湖可以屯集舰船,皆是大军登船出发,顺着长江就可以直抵江宁城下。每想到这种可能,马国柱登时就会被恐惧所淹没。
  “以刘将军所见,那逆贼陈文到底会向何处用兵?”
  “不靠盘儿”的经标后镇提督刘芳名早就抵达了江宁,他们从饶州府捞回来的银子也踏上运往北京各权贵府邸的路途——没办法,保命才是第一要务。随着李本深和胡全才也赶到江宁,当初受命于洪承畴的邹卓明一行在与胡全才经过了一番商议后,也踏入了江南江西总督衙门来推销商品,而被他们奇货可居的正是马国柱口中的刘将军,刘成。
  正襟危坐于总督衙门的二堂,闲杂人等早已被轰了出去,身处于权力中心,为人所重视的感觉让刘成觉得很是舒爽。
  此间正襟危坐的他,听到马国柱的问话,便胸有成竹般的回答道:“回制军老大人的话,末将在逆贼陈文麾下多年,其人用兵讲究谋定而后动,大战略上总会尽可能的分析清楚,而他的嗅觉也很好,总能在纷乱的局势中发觉到一星半点儿的战机,甚至有时都让人觉得是像未卜先知一般。”
  刘成侃侃而谈,却并没有正面回答马国柱的问话。若是换作旁人,或者是别的什么时候,这等人早就被他轰了出去。可是现在的局势,陈文在东南已经做大,想要提前做出准备,这等了解陈文性格的内行人自然是最佳的咨询对象,远比瞎猜要强上太多。
  在这一点上,此前的陈锦和洪承畴也都没有这样的优势,而他现在有了,更是要对其好好利用才是。
  马国柱微微前探着身子也有些僵硬了,干脆换了个姿势,但却依旧没有打断刘成。而接下来,刘成到也没有继续大谈陈文那来自于历史的战略嗅觉,很直接的给了马国柱一个答案。
  “以末将对浙江明军的了解,吞下了江西一省,他们现在是守有余而攻不足,贸然杀入,十有八九会在野战中被其击溃,而广信府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他们的攻坚能力也极为强大。但是,以末将看来,两个月内,陈文没有大举北上的可能。巩固新占领区,蚕食周边的府县,才是陈文的风格。”
  “原来如此。”
  听闻了陈文两个月内不会发起大规模的攻势,马国柱的一颗久悬的心也算是落地了,看向刘成这个解答了他的疑问的降人自然也是倍加顺眼了起来。
  “刘将军反正而来,归顺我大清,乃是弃暗投明的壮举。本官自会向朝廷禀明,以朝廷的宽宏和吾皇的雅量,封官拜将自不待提,只要刘将军能够有功于我大清,封侯赐爵也是等闲事耳!”
  “末将谢过制军老大人,也谢过诸君。”
  “免礼,免礼。”
  一礼过后,宾主尽欢,倒是刘成却突然想起了一种可能,犹豫了片刻,才把这话说了出来。
  “现今陈文势大,更需提防他与孙可望、李定国和朱成功这三人联手,如果让他们借到陈文的东风,那么湖广、广东和福建只怕就不复为大清所有了。”


第一百零六章 天崩(六)
  比起刘成口中的那三个地方,江南自然是更为紧要的所在,但是陈文想要进攻江南,却也不是一时间就能办到的,还需要积累更多的力量才能与满清争夺这片财赋重地。
  时间一天天过去,刘成的话也逐渐开始得到印证,使得马国柱对这个少有的浙江降将可谓是刮目相看。既然陈文到现在也还没有动静,那么他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岳乐的援军,后面的事情交给那位安亲王就够了,他只要尽力配合就可以了。
  洪承畴被杀、陈文席卷江西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江南官场,而那些有关系的士绅们更是在第一时间就从相熟的官员,甚至是吏员口中得到了消息,于整个江南已经是沸沸扬扬了起来。
  红豆山庄,钱谦益和柳如是在房中对弈,身边伺候的下人早已屏退在外,有的只是钱谦益的门人邓起西在旁伺候着。
  “当真如此?”
  “刚刚得到的消息,学生在南京的龙江关看得分明,东南经标的残部逃回来的不过几千人马,随便打听下就能知道洪承畴死在了广信府,大军尽没啊。”
  “太好了!”
  听到这个回答,钱谦益自然是兴奋的不能自已,可是这股劲儿却很快就过去了,心情陡然低落起来了的他又重新坐了下来,变得默然不语。
  “牧斋,怎么了?”
  见柳如是和邓起西皆在关切的看着他,钱谦益却是叹了口气。
  “楸枰三局,只怕是不成了。”
  此言一出,二人尽皆愣在了当场。钱谦益的楸枰三局有几个关键点,首先是西南明军收复湖广,然后自武昌顺流而下,最后则是在东南明军的配合下收复南京,从而达成封锁长江,整理南方,以积蓄力量北伐的战略目地。
  这里面,西南明军是主力,东南明军则只是辅助,这与定计时的局势有关。可是现在,西南明军还没有动静,陈文却率先杀进了江西,截断了长江中下游,更是对江南形成了战略包围的态势。虽说都是明军,但分属于不同的系统,合作只怕是不太可能了,能不兵戎相见就是好的。
  “牧斋,说到底终归是好事,秀国公兵锋甚利,这几年打过的硬仗也绝不逊于西南王师,收复南京想来还是做得到的。”
  随着陈文杀进江西,南方的战局对明军而言已经是天翻地覆般的逆转,这自然是好事。可仔细一想,钱谦益如此却也正常,这毕竟是他多年的心血所在,这么就毁于一旦,心伤也难免的。
  “河东君,你说的是,倒是老夫执念过甚了。”说到这里,钱谦益思量了片刻,转而对邓起西说道:“还需将子求请来,看来是少不了要让他专门去一趟金华了。”
  ……
  时至七月下旬,浙江明军的文官、卫所军官所代表的行政体系在分驻各县的驻军的护卫下已经先后进驻到各县,开始行使统治权力。
  随着驻军的进驻,原本分散在各县的战兵营也得以重新聚合,休假、补充损耗、分兵保护由秀国公府幕僚、浙江巡抚衙门文官和卫所官员组成的调查团,开始针对这十个府的卫所情况进行调查取证,旧卫所的废除工作也会在此之后逐步展开。
  就在陈文针对光复区进行整合的同时,一路快马加鞭的报捷使者也在西南明军的护送下赶到了贵阳的秦王府。
  “四月,我浙江王师出动五个营的兵力北上援救遭到鞑子围攻的四明山义军,先在四明山镇击破定海镇标,继而北上解除了鞑子对大兰山的围困,最终于四明湖畔大败杭州驻防八旗及浙江的提标、抚标。生擒浙江提督田雄以下于虏廷兵部在籍武将数十人,剜田雄之心,以祭四年前阵亡于四明湖畔的数万忠魂。”
  “五月……”
  报捷使者在秦王府的大殿上将这几个月浙江明军取得的一系列胜利娓娓道来,报捷奏疏,孙可望已经代表永历天子看过了,更是传阅给了包括行营大学士雷跃龙、秦王府兵吏礼户等各部尚书范鑛、万年策以及亲信方于宣等人。此时此刻,大殿上除了陈文的这个报捷使者还在侃侃而谈,自孙可望以下的秦王府君臣们无不呆立于此,目瞪口呆着听着这一切的发生。
  “洪承畴,死了?”
  孙可望当年跟着张献忠的时候没少跟洪承畴交手,多少次都被吊起来打,直到洪承畴被抽调到辽东前线,张献忠和罗汝才才敢复叛,而李自成更是那时才敢从商洛山中出来。
  那些年,洪承畴带给他的威压实在太大了,以至于直到现在听闻了洪承畴的名讳都会感到些许畏惧。然而,这么一个如魔王般的存在,竟然死在了浙江明军的手里,而且还被陈文当众凌迟处死,使得孙可望的手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竟不自觉的颤抖了起来。
  “你先下去吧。”
  最近的半年,孙可望的心情很是不好。去年永历的那帮朝臣竟然派人去勾连李定国,这事情若非是马吉翔赶回来告诉了他,只怕到现在都要蒙在鼓里面。这是大事,岔路口一战后,他在大西军中威望急转直下。
  为了挽回声望,下令由刘文秀出任大招讨,帅军进攻湖广,以打通长江中游,继而顺流而下。这是楸枰三局中计划好的,姚志卓在他面前替钱谦益保证了陈文和郑成功都会尽力配合,只待他的大军攻陷了武昌就可以挥师东进。
  今年是约定的年份,岂料刘文秀先是拒不接受任命,而后好容易是接受了,又磨磨蹭蹭了起来,千般万般的理由,说什么也不急着发起进攻。如今半年已经过去了,东南明军肯定早就在长江下游等着呢,可是刘文秀却不动如山,跟范文程比起了定力,着实让他大为光火。
  急归急,亲自领兵孙可望如今可是不敢的,大西军中他也只能依仗刘文秀来节制众将,总不能去求李定国吧。
  好说好道不管用,结果陈文没等他就率先收复了江西,仅次于李定国击杀尼堪的这么一个难得的好消息送到,孙可望的心情却更是跌入到了谷底。
  “国主,洪承畴如此人物,陈文却擅自处断,迟早必为大患。”
  方于宣此言一出,雷跃龙和那几个尚书却并没有接这个茬。东南富庶远胜西南,这是不争的事实,哪怕是屡遭屠戮,手中将近两个省地盘的陈文只要将江西转化为基本盘,立刻就拥有了与孙可望相抗衡的资本。
  如果孙可望只是一介人臣,抱着中兴大明的心思,安分守己的在永历天子的旗下作战,那也就罢了,无非是凌烟阁上的名次问题,孰高孰低争一口气。可孙可望什么心思,在场的众人无不知晓,陈文的实力大幅度上升,对明廷是好事,对他可就是又多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出来,心情能好的了也就奇怪了。
  以八个府一口气吞下一个省的地盘,消化不良是肯定的,现在是陈文最虚弱的时期,孙可望唯一的机会就是趁现在杀入江西,把陈文打回原形。奈何湖广还有个范文程,这家伙和那个叫陈泰却不姓陈的王八蛋都不是好惹的,前敌的主帅刘文秀又磨磨蹭蹭,机会稍纵即逝,陈文的势头只怕是很难遏制了。
  “臣以为,不若退出湖广,向范文程示好,让他安心东进,等到他跟陈文两败俱伤了,再收取渔翁之利。”
  “只怕范文程不会上当。”
  大西军始终威胁着湖广的清军主力,使得他们不敢轻动,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孙可望还在竭力的想要完成楸枰三局。即便不谈这个,四川残破已极,人都被杀光了,实在不是个好的战略方向,而广西、广东,现在是李定国的所在,偷袭孙可望敢,明刀明枪却自信心不足。剩下的只有湖广这一个方向,姓范的十成里有十成是不会上当的。
  “你们两个都姓范,你怎么就能确定长沙那边的是个笨蛋呢。”
  话,孙可望没有说出口,但是对于范鑛的意见却不置可否。陈文的问题现在还只是隐忧,起码陈文还是按照规矩先把报捷的奏疏送到秦王府,使者才会在秦王府的安排下转道安龙,去拜见永历天子。
  相较之下,在大西军内部的威望问题才是他真正的软肋,尤其是有李定国这么强有力的竞争者存在的情况下,更是显得迫在眉睫。
  “国主,臣以为,出兵还是要的。陈文击杀了洪承畴,范文程兔死狐悲之下,必有畏惧之心。现在陈文没有能力插手湖广的战事,咱们可以借着这段时间将湖广拿下来。到了那时,凭借着云南、贵州和湖广,再设法整合了四川、广西二省,五个省的力量当可以压过浙江和江西两省,接下来借楸枰三局再将九江和江南控制到手,陈文也就不足为国主忧了。”
  “万尚书所言甚是。”
  “臣附议。”
  “臣附议。”
  “……”
  一众亲信官员的附和之声帮孙可望把调子定了下来,剩下的就是细节上的事情了。忙忙碌碌了好半天,封赏什么的也都准备了妥当,而孙可望的使者则会先行一步,前往安龙,而后再让陈文的使者去拜见,一如曾经那般。
  折腾到了很晚,雷跃龙才返回到了家中。他是行营大学士,虽说下面的几个尚书都是孙可望的亲信,但却依旧是以他为主,哪怕只是表面上,他也得到最后才能离开。
  没进家门,正妻和儿子就已经在等待了,待到他回来了,更是殷勤的服侍起来,与平日里没有两样。
  往常回来,雷跃龙总要和儿子聊上一会儿,这时正妻便回到房中,只留下他和他的儿子坐在一起谈谈国事,也是雷跃龙教子的一种手法。
  “父亲大人,孩儿记得,当年西宁王擒获逆贼陈邦傅,秦王殿下也是自行处断,将陈邦傅父子剥皮充草示众,现在到反咬起了秀国公,看来……”
  “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知道了就行了,传到外面是要惹到祸端的。”
  “孩儿明白。”
  儿子拱手行礼,雷跃龙也安下些心。他的这个儿子,别的方面还差着,守口如瓶却是做得到的,这也是他愿意用国事和朝政来直接教他的原因所在。
  当年李定国杀入桂林,逼死了孔有德,顺带着将曾经妄图劫永历降清,诱杀朝中悍将宣国公焦琏的庆国公陈邦傅父子也抓了回来,可谓是大快人心。献捷到了秦王府,孙可望自行处断了陈邦傅,根本没有经过永历。后来御史李如月弹劾孙可望擅杀勋臣,全然不顾陈邦傅的所作所为和降清的现实,结果反遭孙可望杀害,其中多有永历朝廷和秦王府争权夺利的内幕。
  今番陈文擅自处断了洪承畴,孙可望及其一众亲信立刻就将其引为敌手,这是林子里的野兽看见了同类时的必然反应,但是这个同类现在还只是潜在的威胁,不像当年的永历朝廷,更不像同为大西军出身的李定国,所以还不至矛盾激化。
  “父亲大人,孩儿到以为,秀国公把洪承畴杀了,对朝廷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哦?”
  见雷跃龙相询的目光而来,雷公子不由得抖擞了精神,向他的父亲回答道:“秀国公诛杀洪承畴,洪承畴就是个死人。如果秀国公派人将其送到贵阳,路上是否能够成行是一回事,到了贵阳,秦王殿下八成也会自行处断,就像陈邦傅一样。”
  “杀了,到也简单;万一那洪承畴说服了秦王殿下,以他的威望和资历,恕孩儿不敬,父亲大人只怕很难与其相争。”
  “我儿能想到这一点,不枉为父这些年的教授。”
  这个可能,雷跃龙早就已经想到了,此间听到他儿子同样想到了此间,顿时便有老怀开慰之感。
  “不只是这样,洪承畴的威望、能力,远胜为父,即便是如今的川鄂督师文大学士也远远无法与其相比。”
  川鄂督师,负责统领夔东众将的大学士文安之乃是天启朝的庶吉士出身,前宋丞相文天祥的族人。进入永历朝廷,当时的内阁首辅严起恒立刻就自行退居次辅,以文安之为首,可见其人威望、才具。但是就算是这样,文安之也没办法和洪承畴相比,能够与其抗衡的名臣如今都已经死光了,如果洪承畴肯降的话,无论是秦王府的行营,还是永历朝廷,一个内阁首辅大臣绝对是板上钉钉的。
  陈文擅自杀了洪承畴,不光是为他自己解除了这个隐患,就连雷跃龙他们也能够得以受益。刚才在秦王府雷跃龙没有像范鑛他们挑头出损招就已经是投桃报李了,只有方于宣那等政治头脑还要稍逊一筹的才会把话题挑出来。
  “孩儿觉得,即便是洪承畴不降,秦王殿下,或是皇上大概也不会像秀国公那样将其直接杀了。大抵还会打算着跟虏廷换点什么回来,也说不定。”
  “这种可能,很大,毕竟这洪承畴确实非同常人,亦不可以常人度之。秀国公为天下除此巨害,真乃当世英雄也!”
  洪承畴一旦进入西南地界,对于如今的永历朝廷和秦王府的变数都实在太过于巨大,其中可能根本不是一时半儿就能够想明白的,而每一种可能所带来的连锁反应更是会引发更为巨大的震动。
  可是现在,这块烫手的山芋被陈文解决了,一切归于常态,那些彻底颠覆一切的可能随之消失,对于很多人而言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叫他们怎不为陈文大声赞颂。
  到了第二天,雷跃龙一如往常那般前往秦王府供职,关于江西的事情,昨天已经定下了基调,今天孙可望也没有反悔的意思,便执行了下去。前往安龙和前往南昌的使者先行出发,陈文的使者则要晚上几个时辰才会启程。
  这些事情处理完了,雷跃龙便回到了公事房,公务还有不少,无非是云贵的政事。岂料他屁股还没有坐热乎,一个秦王府的亲兵却着急忙慌的跑了进来。
  “国主召见。”
  “何事?”
  “抚南王出兵了!”


第一百零七章 天崩(七)
  刘文秀出兵湖广,这原本是孙可望求之不得的事情。可到了现在,随着江西那边的天翻地覆,刘文秀选在这个时候出兵,其中的意味很可能就不那么简单了。
  事实上,历史上刘文秀是到了第二年才出兵杀入湖广的。正如他们预料的那般,这里面的事情确实不是那么简单。
  “贵使即来,何不在军中多呆几日,看看我西南王师的军容?”
  “回大王的话,卑职还有公务在身,我家大帅命卑职将书信送交给大王后便启程北上,前往奉节去求见文督师。”
  “那本王就不耽误贵使了,一路顺风。另外,有劳贵使代本王向文督师问好。”
  “谢过大王,卑职也代我家大帅预祝大王旗开得胜。”
  文安之节制的夔东明军总体实力不小,但却分成了若干家,难以并力一向。对于刘文秀而言,如果在他进攻湖广南部的同时,夔东明军出兵湖广北部,那么接下来的战事也自然会更加轻易一些,这是刘文秀所乐见其成的。
  让儿子派出了一队护卫随行,顺带着押送那些送给文安之的礼物,陈文的使者便从刘文秀位于贵州天柱的大营出发,向着奉节而去。
  大帐之中,刘文秀开始谋划大军东进的计划,反倒是他的儿子刘震却是有些诧异于他父亲的180度大转弯。
  “父王,秀国公收复了江西,但是以浙江王师的力量,现在只怕也很难配合作战,何故现在就这么着急出征?”
  暂时无法出兵配合,这是陈文在信中写明的,既然没人配合,又何苦现在就急着出兵去打硬仗。
  听到儿子有此一问,刘文秀却也知道,他的儿子、李定国的儿子、孙可望的儿子、甚至是艾能奇的儿子,在才具上都远逊于他们这代人,一时间看不明白却也正常。此间大帐中只有父子二人,自然要把话说个明白才是。
  “震儿,你应该知道,为父此前之所以不急着出兵,所为何故。”
  “孩儿知道。”
  “时移世易,现在不一样了……”
  当年南下云南,一面是躲避清军兵锋,寻找新的根据地,另一面也是联明抗清,为张献忠报仇,顺带着还可以洗刷贼名,这是刘文秀直到现在都坚持着的。
  可是这些年,尤其是永历天子被孙可望软禁到了安龙之后,孙可望谋朝篡位之心昭然若揭,连起码的掩饰都不去做了,而他的那些亲信则更是推波助澜。
  早在永历被迎至安龙的时候,孙可望曾经一度准备去安龙陛见。任僎却说:“国主欲进安龙,二龙岂便相见?”于是,孙可望连这个起码的礼节也没有举行。此后,任僎借天命倡言“明运已终,事不可为矣”,主张由永历帝禅位给孙可望,而编修方于宣则为孙可望“定天子卤簿,定朝仪。言帝星明于井度,上书劝进”,“定仪制,立太庙,庙享三主:太祖高皇帝主于中,张献忠主于左,而右则可望祖父主也。拟改国号曰后明,日夜谋禅受”之事。
  任撰、方于宣等人都是孙可望的亲信,如此到也不奇怪。可是事情一步步发展下去,马吉翔也派人叫永历朝廷的郎中古其品画一张“尧舜禅受图”准备送给孙可望,结果遭到拒绝。马吉翔怀恨在心,私自报告孙可望。孙可望竟命人把古其品锁解贵阳,毙之杖下。
  一副“尧舜禅受图”引发的血案,孙可望其心可见。而其他的一些事情,更是无不看在了刘文秀的眼中。
  湖广宝庆府紫阳河有一株很大的树,去年孙可望观赏后封之为“树王”。这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孙可望在树干上刻的却是“岁癸巳秦国主”,弃用了永历年号。最近孙可望还在准备于云南开乡试,预备在《题名录》上刻的据说也是秦甲午科字样,而不是永历甲午科。
  除此之外,孙可望在贵阳自设内阁、六部、科道等官,地方文官武将也一概自行任命,官印由明朝的九叠篆文改为八叠,摆明了是帝制自为。孙可望的篡位企图还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当中,甚至在两个月前,更是有风闻说是曾一度返回云南准备行禅让礼,结果天降暴雨,未能成行。
  刘文秀在接收了大招讨的任命后于秦王府的饮宴中也曾暗示于他,现在就把永历这尊大佛扔边上,咱们这群和尚都落不了好。奈何孙可望不光是不听人言,几个月前更是将筹划引李定国入卫的一众永历朝廷的大臣诛杀,包括内阁首辅大臣吴贞毓在内的十八名大臣遇难,如果不是这时代的通讯技术还比较原始的话,绝对可以震惊天下了。
  于是,刘文秀在抵达前线后,巡阅了湖广前线的明军后,就返回到了贵州的天柱扎营,嘴上表示在做准备,其实一点儿东进的心思也无,全神贯注的盯着贵阳的孙可望,以防大军出征后无人制衡——这厮真把永历怎么着了,他们的贼名就彻底洗不掉了。
  “自古以来,篡位成功的基本上都是扫平了群雄之后,说句大逆不道的,本朝太祖当初不也是南方大定了才让人沉了小明王的吗。当年在干大的帐下那时,你孙伯父可是比我们三个加一起都要精明,这才几年就这样了,利欲熏心这四个字,真是一点儿也没错啊。”
  哀叹了一声,刘文秀继而对刘震说道:“可是现在,秀国公在江西把整个长江以南的天都给捅漏了,为父现在不出征的话,你孙伯父完全可以挂帅亲征。届时收复了湖广,军中的威信重新竖立起来,他的野心必将膨胀,就没人再能阻止他篡位了。”
  一年多以前的保宁之战对刘文秀影响甚大,麾下的老班底损失甚重,更被孙可望剥夺了兵权。废居昆明时“益循循,谨训子读书为儒者风,欲入鸡足山学道”,可谓是心灰意冷。可是现在,却要为了防止孙可望篡位而领兵出山,如今更是要大举进攻湖广,这里面弯弯绕的东西他都怕刘震理解不了。
  “可是父王,这大军出征,若是孙伯父像当初对付李叔父那般断了军需,那父王岂不是危在旦夕?”
  听到这话,刘文秀摇了摇头,继而说道:“现在和当初不一样了,岔路口一战后,他的威望深受影响。若是大军因他断了粮草而丧尽,人心也就散了。这里面的事情,他不会不明白的。”
  ……
  七月下旬,经过了十来天的准备,抚南王刘文秀以大招讨的身份率领卢明臣、冯双礼等部兵马出征湖广,步骑六万,战象四十余只,提前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发动了这场针对湖广的大反攻作战。
  刘文秀得到消息远比孙可望要早,除了彼此间的距离差异问题外,更是陈文刻意为之的结果。
  就在刘文秀得到消息时,广州府的平南王府的大殿上也同样傲然而立着一个明军武将服色的人物,在将其奉命送来的书信递了上去后,便犹如青松般站在了那里。
  平南王尚可喜,其父尚学礼乃是东江总兵毛文龙的部将,殉国后荫封了他的儿子,尚可喜才得以一步步晋升为广鹿岛副将。
  毛文龙被袁崇焕杀害后,东江镇的混乱日复一日,继任的陈继盛、黄龙先后死于非命。到了崇祯七年,沈世魁计划重新统一东江镇,打上了尚可喜的主意,结果却导致了尚可喜降清。而这个沈世魁则是东江镇的最后一任总兵官,续顺公沈志祥的叔叔。
  降清以来,尚可喜也是屡立战功,从智顺王到平南王,一路杀到广东,制造了广州大屠杀,据收尸的和尚记述,不下七十万人遇难!
  如今的尚可喜,大喇喇的坐在大殿上,年已五十,衣着华贵,从上到下透着一股富贵气。看似是个面团团的富家翁,可是不经意间透出那缕缕寒芒,却是一如当年。
  “一纸书信,就想要本王背叛朝廷,陈文小儿是昏了头了吧。”
  翻来覆去的看过两遍,信封和信瓤从粗糙的手指上滑落,在那张垫了虎皮的太师椅上换了个姿势,尚可喜看向那明军军官的表情也是一脸的轻蔑。
  “尚副将看不懂我家大帅信上写的,大抵也应该知道洪督师是个什么下场吧。”
  “放肆!”
  东江镇副将是尚可喜在明廷时的最后官职,使者此言一出,大殿上的那些武将一个个的便唾口大骂了起来,更有甚者甚至把佩剑拔了出来,作势就要宰了这个信使。
  使者如此,座上的尚可喜却只是皱了皱眉头也,继而问道:“这些话是你家大帅教给你的?”
  尚可喜一开口,他的那些部将们立刻收住了喝骂。看也没看这群家伙,那军官直接向尚可喜回道:“正是如此,我家大帅说了,烈皇在世时的副将,现在也要值钱不少了。是做一个死的鞑子藩王,还是做一个活的大明藩王,汝可自决!”
  “好胆!”
  口中迸出了这两个字,尚可喜继而喝道:“来人,把这厮给本王拉下去砍了!”
  王府亲兵上前,作势欲押,那军官虎目圆睁,瞪了那两个亲兵一眼,却自顾自的转过了身,往殿外走去。反倒是那两个亲兵却只得跟在了后面,仿佛跟班一般。
  就在这时,尚可喜的长子尚之信却蹿了出来,大声向他父亲说道:“父王,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厮是来送信的,略施薄惩即可,杀了他反倒是堕了咱们平南王府自家的威风,让陈文那厮小视。”
  “本王是大清的忠臣,与这些贼寇没什么好说的。你若再劝,就滚出王府,莫在说是我尚可喜的儿子!”
  说罢,尚可喜便怒气冲冲的往后殿走去。倒是尚之信却愣在了当场,看样子是断没有想到他父亲会如此勃然大怒。
  “世子还不快去给王爷道歉。”
  “多谢金先生指点。”话音未落,尚之信草草一礼,就大步追着他的父亲而去。
  说话之人,叫做金光,乃是尚可喜最亲近的谋士,被尚可喜称之为是子房再世。金光回过了尚之信一礼,紧接着又对一个王府亲兵附耳说了两句,但见那亲兵冲出了大殿,金光也追着尚之信的脚步跟了过去,只是走到尚可喜的太师椅旁,却顺手捡起了那封书信,继而揣进了怀里。
  待到金光赶到后殿时,尚之信已经被尚可喜轰了出来,好生安抚了两句,金光便要尚之信在门外等他,而他则大步踏进了后殿。
  “金先生,这陈文小儿竟然派人跑到老子家里来训斥老子,实在欺人太甚。”
  见尚可喜还是这么一副气哼哼的模样,金光却也没有说什么,反倒是自顾自的搬了把椅子,坐到了尚可喜的对面。
  “王爷,形势比人强啊,现在南北交通断绝,咱们的处境也就比耿家好点儿有限。可是李定国的大军现在已经在围攻新会了,吴帅和由帅能守上多久还很难说,但是八旗的援兵却肯定是来不了的了。陈文掐着这个时候派人来,就是算准了这些,逼着咱们按照他的节奏来。”
  “这些本王不是不明白,只是这姓陈的实在是,实在是,哎。”
  李定国的大军在上个月的二十九就已经开始了对新会的围城,虽说李定国本人没有出现,但是尚可喜却并不敢有丝毫的轻视。他麾下的两员大将,吴进忠和由云龙已经在城中协守,可他却也知道那外无必救之兵则内无必守之城的道理,现在长江以南的明清力量对比已经出现了反转,造成这一切的陈文更是将援兵南下的道路堵了个严丝合缝,想要解围实在是不可能了。
  然而,陈文的口气也实在太过骄横,什么死的活的,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他,着实让他气了个不行。
  金光知道这时候没必要再劝说,尚可喜生气,但却并没有失去理智,此前洪承畴身死的消息传来,他们也曾讨论过,由此他才会自作主张。眼下既然相顾无言,于是他便掏出了那封书信,细细的品读了起来。
  刚劲有力的字迹证明了这是出自一个武将的手笔,其中用词、用典也恰到好处,说明了这个武将并非是那等一夫之勇,结合这些年的事情,十有八九是个智勇双全的儒将。
  越是读下去,陈文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也渐渐成型。然而,当他看到这封书信的末尾,捏着信瓤的手指竟是一抖,书信飘忽忽的就落到了地上。
  眼见于此,金光连忙将书信拾了起来,继而更是颤颤巍巍的指着书信最后的那段话向尚可喜问道:“王爷,这可是真的?”
  早已预料金光会有此一问,尚可喜却还是叹了口气,才对他说道:“这两个混蛋,呵呵,十有八九啊!”


第一百零八章 天崩(八)
  永历八年八月,江西秋意正浓。由于这些年战事频仍,以及刚刚光复这片占领区,再加上蔡士英先前招揽屯田时定下的第一年免税的政策,未免激起民变,陈文也下达了江西永历八年的夏秋两税进行减免的决定。
  政令一经下达,江西十府可谓是欢声一片,在民众的拥护下,浙江明军集团对江西一省的统治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唯独是孙钰和王江感到了压力倍增,却也没有任何办法。
  所幸的是,此前的一战,南昌幕府的残骸中拔出来的那比巨额粮饷还在,亏得洪承畴掏光了江南的库房,本打算是用来作为进攻浙江的军需的,结果却便宜了他,所以今年即便是免除了此间的税赋,需要承受的经济压力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既然如此,那就再给洪承畴立几个跪像,让人民群众能够更好的记住这个狗汉奸。嗯,就这么办了。
  随着统治基础的稳固化,新的调查组也已经纷纷启程出发,开始了调查荒废田土的工作。军功授田制是浙江明军的物质基础,绝不可轻忽。而根据各县递上来的初步报告,江西的人口下降幅度比较大,这个当年的人口大省现在已经是随处可见那等荒弃的村庄,抛开那些已经不在了的,还有不少百姓是逃到了山里艰苦度日,人口回潮也还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时间一天天过去,没过去一天,明军对江西的统治便更为稳固一些。时间现在是陈文的敌人,因为他很清楚,满清绝不会轻易放弃这片土地,一定会抽调大军南下,而他则必须在那之前,让自身的力量得以更快的提升起来。
  正因为如此,即便是现在税不收了,可是兵却还是要招募的,而且还是大规模的招募。而随着招募兵员的展开,陈文很欣喜的看到,最先前来投军的,有不少都是得以释放不久的那些被洪承畴强征来的辅兵,以及他们的同乡。他们在回到家乡后,不仅记住了浙江明军的强大,更是将这一概念复制到了乡邻的脑海之中,使得招募兵员的工作得以更加顺利的展开。
  相较之下,另一群俘虏的命运走向,就显得不是那么正常了。
  根据进攻广信府前的约定,很有一批清军得到了释放的资格,陈文没有留难他们,在战事告一段落后便派船将他们送过了长江,并且给予了他们每人十天量的干粮,作为临别的赠礼。
  饱含着热泪送走了守信的明军,这些甘陕绿营还乡团们才发现,渡过了长江不过是刚刚逃过了明军的屠刀。想要回到老家,还有几千里的路要走。一路西行,都快赶上西游记了,可他们又不是和尚,化不得缘,吃完了这十天的干粮就只能干起了老本行来,倒也轻车熟路。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支操着陕西口音,手持着清一色长矛,穿着绿营军服的甘陕绿营还乡团开始了他们如蝗虫过境一般的回乡征程。一路上看见什么就抢什么,结果竟遭到了那些无耻的地方绿营的攻击。
  都是绿营兵,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可是那些地方绿营却也不管这个,只当他们是穿着绿营皮的流寇,见面就直接招呼。
  奈何,这些甘陕绿营都是东南经标出身,战斗力极为强悍,所经各地的绿营兵又大多是承平已久,平日欺负欺负老百姓还行,碰上这群家伙,尤其是他们摆出了一个“长了牙”的方阵,竟然没有一支地方绿营能占得到便宜的。最后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这群还乡团路过,只要不在他们的地头常住就好。
  等到几个月后,这些过江时不过是一群乞丐一般的绿营兵,待进入到陕西地界时已经是一支由驮马、马车、驴车、骡子车组成的“骑乘”步兵了。还乡团们一个个吃饱喝足,精神饱满,衣冠楚楚,武器精良,全然不像是打了败仗被放回来的溃兵,反倒是更像一支得胜凯旋的百战雄师。
  但是,唯独有一点让人感到奇怪的就是,他们这一路上居然没有抢女人的习惯,队伍里也没有个暖床的娘们,实在不合乎情理。
  这支甘陕绿营还乡团在返回到陕西后,很快就得到了平西王吴三桂的接见,这位“绝世骁将”在得知了他们的经历后毫不犹豫的就对他们展开了拉拢的工作,但是这群混蛋却很是不给面子,非要和吴三桂谈妥了条件才肯跟着吴三桂混饭吃。
  “你们有什么条件,大可以说出来。”
  对待这些值得拉拢的勇士,吴三桂毫不吝惜他的慷慨,甚至他已经打算好了,将这群勇士专设一营,由他的女婿夏国相来带,对比亲兵的待遇,以恩义结之,必可成为他麾下的一支可以在战场上扭转乾坤的精锐部队。然而,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当他听到这群家伙的回答后,却差点儿没有气昏过去。
  “俺们的要求只有一个,若是在战场上碰上了浙江来的明军,俺们是绝对不会上去送死的!”
  ……
  八月,免税令下达的同时,南下的各队使者也开始先后返回到了南昌。相比此前南下时,返程的速度却因为各势力的护送而加快了许多,甚至很多关卡都可以大摇大摆的直接同行,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话已经开始形同虚设了起来。
  “小人叩见秀国公。”
  “起来吧。”
  “谢秀国公。”
  一边用小拇指的指甲掏着耳朵,陈文一边说道:“本国公很忙,没那么多闲工夫,赶紧说明白了你家靖南王是什么意思,否则就直接给我滚蛋。”
  眼见于此,使者也不敢耽误陈文宝贵的时间,行了一礼,立刻就回答道:“我家王爷愿意听从秀国公号令,奉大明天子为主。为表诚意,望国公原谅世子驽钝,到帐下听候差遣。另外,还请国公与漳国公代为说和,毕竟是同殿为臣,动起手来难免伤了和气。”
  如送给尚可喜的那封书信一般,使者带给耿继茂的书信措辞同样严厉非常。虽说是没有诸如你若不降,老子就派人帮李定国破城之类的段子,但是一句不答应老子的要求,老子就跟郑成功联手灭了你们耿家的威胁却还是把耿继茂吓了个够呛。
  事实上,江西为明军光复,哪怕如今还要南赣在清军手中,但是对于福建的清军来说,却已经陷入到了雄踞浙江、江西的浙江明军及占据闽南漳州府、台湾海峡的福建明军的包围之中。
  作战上的事情,毕竟还有个运气的说法,可是福建这个省却是八山一水一田的贫粮省,省内最大的粮食产区还在郑成功手里,每年都是依仗着外来的粮食才能养活大军,只要陈文把粮道卡住了,福建的清军哪怕是守住了各处的关卡,绝不放明军入闽,也用不了多久就自行溃散了。没办法,人是得吃饭的,没粮食还打个毛线啊。
  为了防止部下因为缺粮把他卖给陈文的事情出现,耿继茂决定先发制人,在陈文“苦口婆心”的“劝诫”下,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反正归明,奉永历天子为主,与满清鞑子划清界限。
  只不过,现在的局势,耿继茂想要反正也不是说反正就能反正了的。这两年他跟郑成功的矛盾不小,跟陈文倒是没有直接矛盾,可是听杨名高他们提及,这个姓陈的好像比那个姓郑的还不好惹。
  现在陈文已经威胁到了他的头上,只能跟着陈文的节奏来,否则郑成功估计不会介意“不相信他反正的诚意”,毅然与浙江明军联手,干掉他这个想要混进革命队伍中的投机分子。
  “靖南王世子?耿精忠?”
  “正是。”
  耿精忠就是三藩之乱中造康熙反的那个靖南王,本来跟陈文在金华时碰上的那个李之芳打得有来有回的,结果谁知道郑成功的儿子郑经,那个坑爹的玩意儿不光是把他爹坑了,这回更是把盟友更坑个够呛,直接在耿精忠背后下手,夺下了半个福建,导致了耿精忠又跳反了回去。
  “他跟豪格的闺女成亲了吗?”
  “啊?”
  使者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陈文是从哪听来的谣言,唯恐惹了陈文不快,连忙回答道:“回国公的话,这纯属是谣言,我家世子绝没有跟鞑子结亲的打算。况且,我家世子如今不过才十岁,尚且是个稚子,哪会与人成亲啊。”
  看在使者委屈巴巴的样子,陈文姑且也就信了,反正他也是看电视剧看来的段子,现在才永历八年,顺治十一年而已,距离三藩之乱还有二十来年呢,这事情发生在未来也是说不定的。
  “回去告诉你家靖南王,我家夫人如今有孕在身,本国公也即将为人父,不欲使骨肉离散。”见使者的目光中有些惶急,陈文继而说道:“想要显示诚意,可以,两个人,交给我,朝廷那边,漳国公那边,本国公都可以代为说和。否则,一切免谈!”
  ……
  国公威胁亲王投降,而且还是威胁两个手握兵权的亲王,这大抵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段子。但是陈文不光干了,而且还把其中一个差点儿没吓死,这要是让已经隐隐将其视为敌手的孙可望知道了,不知他这个亲王作何感想。
  耿继茂的使者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依旧由带他来的张俊将他带了出去。耿继茂的使者需要尽快回去复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陈文已经把住了浙江、江西两省入闽的道路,只要一声令下,他的主子在那些丘八眼里就立刻会不如粮食值钱。
  这个使者自行辕的侧门离开,门房里却有另外两个使者将他看得清楚,其中一个正是尚可喜派来的使者,平南、靖南两藩当年同在广州城中,耿继茂还给尚可喜打过下手,两边的奴才互相间很是熟稔,尚可喜的使者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耿继茂的使者。
  “天哪,原来这事情是真的啊。”
  ……
  收复江西北部和中部的十个府之后,陈文面临的是来自于两个大方向,四路清军的威胁。首先便是范文程的长沙幕府,这也是实力最强的一个对手。
  范文程东进,对陈文来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可能。但是透过历史,陈文看到得更多。现在的湖广乱成一团,湖广北部要防夔东明军,南部要防孙可望,而且在楸枰三局的计划下,孙可望在早就任命了刘文秀为大招讨,收复了湖广才好顺流而下,直入南京,完成他的皇帝梦。
  贵阳那边,范文程不可能没有细作,他肯定知道孙可望正用狼一般的眼睛盯着他呢,现在把屁股露出来,孙可望不咬上一口那就不是孙可望了。
  然而,孙可望和刘文秀之间,也不是一条心的。孙可望想要谋朝篡位,李定国是摆在明面上的反对者,刘文秀则是潜藏在暗处里的反对者,所以刘文秀按道理是不会让他如愿的。可是,只要让刘文秀明白,湖广的清军如今危如累卵,不过是一群腹背受敌的纸老虎,他就一定会尽快出兵湖广,借助于收复湖广的契机来恢复保宁一战所损失的威望,从而对孙可望形成牵制。
  正因为如此,陈文才会在报捷的同时,派出另一队信使前往刘文秀的军前,甚至就连信使接下来的行程也是他特意嘱咐过要让刘文秀知道的,为的就是让刘文秀尽快出兵,以解除江西西部的军事威胁。
  这样一来,当西面的范文程、陈泰被刘文秀牵制住之后,剩下的就是广东和福建的平南、靖南二藩,以及这两个省的绿营兵。
  绿营兵无所谓,关键是这些挂靠在汉军旗旗下的藩兵,其中多有天佑军和天助军那样从登州和东江镇降清的老底子,战斗力非同小可。
  对此,周岳颖的计策是策反尚可喜和耿继茂,如果二人不同意,就用李定国和郑成功来威胁他们,甚至就给予李、郑二人一定程度上的支持,让他们出更大的力量打击这两个顽固派,通过盟友来解除江西的军事压力。
  这个计策很简单,也很实用,陈文原本也只是补全了其中的细节,比如提供工兵帮助李定国破城,邀请郑成功一同消灭耿继茂。但是转念一想,过多的参与广东或是福建战场,以浙江明军如今的实力,浙江和江西就很难兼顾。远不如将这个计策稍微调整一下,尽可能的提升策反的成功率,于是乎就有了现在的计策。
  陈文在给尚可喜和耿继茂的书信中,除了威胁外都提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条件,准备在稍作准备些天后就遵从陈文的劝说,反正归明。除此之外,他还加了另一个人进来,这个人是肯定会反正的,而且他们两个也肯定知道。
  在有真有假的同类出现后,对他们的触动远大于干巴巴的威胁,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也就更加轻易了一些,剩下的无非就是条件而已。
  尚可喜的使者匆匆而来,同样是匆匆而去,也依旧是由那个在平南王府大殿上威胁尚可喜死啊活啊的那个军官带了出去。
  然而,与尚可喜之间的“转会”谈判却很不顺利,比起已经陷入绝境中的耿继茂,尚可喜现在还有南赣和湖广南部与湖广清军主力相连,实在不行就一走了之,陈文想要奈何他远不如耿继茂那般轻易。
  而且尚可喜其人,在三藩之中,虽说是武勇不及孔有德,也因此而被孔有德和干掉了孔有德的李定国所轻视,但是论起老奸巨猾,却是孔有德、耿继茂外加续顺公沈永忠加一起都比不了的。
  相较耿继茂的全盘接受,尚可喜的条件有很多,比如李定国大军撤出广东,将广东一省分封给他,作为他们尚家的世袭封地,浙江每年援助军粮若干,对明廷或是陈文则却是既不听调,也不听宣,说白了就是要当一个广东的土皇帝。
  尚可喜打着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打算,其中更不乏拖延时间以坐观局势变化的想法。这等心思,陈文一眼便看了出来,他相信尚可喜也知道他能够看得出来,同时也有着试探他的实力的潜在意图存在。
  送走了尚可喜的使者,于南昌秀国公府的行辕中,陈文长身而起,继而对大堂上的众将说道:“尚可喜这只猴子最近太跳了,看来是时候宰那只鸡了!”


第一百零九章 天崩(九)
  大军南向,配合李定国和郑成功歼灭尚、耿二藩,陈文并非没有想过,但是现在的浙江明军正处于饱食后的无力,想要大举向南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今年三月,孙可望杀了谋划引李定国入卫的永历朝陈,制造了十八先生之狱。此事一出,孙可望、李定国和刘文秀,这三个家伙就变成了定时炸弹,如历史上那般的三王内讧随时都可能爆发,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这样一来,盟友一下子少了两支,郑成功那边又不是很靠谱,再加上满清的援军肯定已经在路上了,现在不尽快解除威胁,以浙江明军如今的实力,重兵分散到这么大的范围以应对各路强敌是根本不可能继续守土不失的。再加上那些潜在的反对者存在,一旦开始丢失占领区,接下来的连锁反应将是陈文很难承受的。
  过分深陷广东和福建战场,绝不符合浙江明军的根本利益。既然如此,策反就成了最实用的办法。至于这两个双手沾满了汉人鲜血的屠夫,以后有的是办法折腾他们。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此言大善!
  现如今,被逼无奈的耿继茂已经为陈文所慑服,福建方向的威胁即将解除。剩下的尚可喜虽说是孤军作战,且直面着李定国的兵锋,却依旧在坐观风向变化,持币观望。
  陈文没那个时间再跟他继续耗下去,拖得时间久了,倒显得浙江明军虚弱无力,那时就连耿继茂也会产生别样的心思——丛林中,虚弱者永远是其他猎手的盘中餐!
  借助于报捷和策反,浙江明军完成了对新占领的初步统治,虽然没有明令下达,但是江西中部和北部的百姓却还是自发的剪掉了辫子,开始束发,恢复到了清军侵占这片土地以前的习俗。
  募兵工作还在继续,但是随着先期抵达的那批驻军已经分驻到各县,一部分战兵营得以从中解脱出来,除了省会南昌,扼守鄱阳湖门户的九江,西部的袁州府,与福建接壤的广信、建昌二府,与徽州、池州接壤的饶州府以外,陈文抽出了南塘、神塘和近卫三营以及半个铁骑营和秀国公府卫队。
  这些军队将会沿着赣江溯流而上,经吉安府直奔南赣。而他口中用来警猴的那只鸡,就是南赣的坚城!
  所谓南赣,指的是江西最南端的赣州府和南安府,统称为南赣。然则,南赣巡抚的辖区却并不仅限于赣州和南安二府,广东的韶州、南雄,湖广的郴州,福建的汀州,这些地区尽皆属于南赣巡抚的管辖范围。
  历史上,南赣乃是兵家必争之地。清军南下时,大学士杨廷麟、督师万元吉守南赣,为清军击破,自此落入满清之手。
  永历二年,江西提督金声恒反正,大军南下,清军野战不利,退守赣州坚城。时,赣州左近的南安、南雄先后归降金声恒,但是时任南赣巡抚刘武元、南赣总兵胡有升死守近两月,明军始终无法攻陷。接下来,满清大将谭泰率河洛会、刘光弼、杨捷等将南下,金声恒在久攻不克,兼反正的助手王得仁负伤的情况下,被迫回师南昌。死守半年,南昌陷落,金声恒、王得仁身死。
  金声恒被围南昌,恰逢广东提督李成栋反正,大军携带百门红夷炮北上试图为金声恒解围。
  南赣是必经之路,第一次出击,大军“连营数十余座,炮火连天,环攻彻夜”,结果到了第二天凌晨,清军出城袭击,李成栋立脚未稳,猝不及防,被清军冲入营垒,将士惊惶败退,自相蹂践,阵势大乱,兵员和器械损失很多,被迫撤军。
  到了第二次,李成栋换了方法,计划先是收取南赣附近各城,再行围攻赣州。结果他却并不知道,正月时南昌就已经被谭泰攻陷,清军主力南下进攻李成栋驻扎的信丰县,明军大败,李成栋在渡河时落水而亡。
  金声恒、李成栋先后因进攻南赣失败而落到了兵败身死的境地,也成就了南赣坚城和胡有升这个绿营中以擅守闻名于世的武将的赫赫威名。
  明军自南昌出发,半路上与前出抚州府的神塘营汇合,顺着赣江一路南下,很快就抵近到了赣州北面的吉安府。
  去岁,张勇和刘光弼攻陷了由云霄山抗清义军占据的吉安府城,结果屠城刚刚进行了一天就因为陈文策反了马信和胡来觐,收复了台温二府而匆匆离开。蔡士英接手后,安排了一支六百人的绿营驻扎,不过是恢复建制而已,今年又派了抚标营的副将前来协助本地绿营进攻云霄山抗清义军残部,结果南昌一丢,也被困在了这里。
  大军的前锋抵近,吉安府的文武以及士绅却早已出城十里相迎,口称死罪。陈文趁势收复了吉安府,大军在第二天就继续南下,只留下了数百驻军镇守此城,同时兼顾粮道。而陈文则率领大军,外加在吉安归降的绿营兵和云霄山上下来的义军一同南下。
  行在路上,云霄山抗清义军的首领刘京倒是暗示过陈文,赣州坚城,胡有升擅守,还当小心为上。不过陈文却并没有在意,依旧是按照平日里行军那般,探马四出,大军稳步向南,并没有太过在意。
  前有金声恒,后有李成栋,两个以一己之力为满清夺取了一省之地,而后以一省反正的清军宿将都败在了赣州坚城之下,刘京虽说是会盟而来,尤其是早就听说了张自盛在浙江明军这边混的不错,也有心加入,但是对于进攻赣州却是信心缺缺。
  这边缺乏足够的信心,赣州城里的清军却是信心满满。虽说野战他们不太敢直面连经标营和杭州驻防八旗都不是对手的浙江明军,但是说到守城,金、李二人的下场已经足够说明了,而胡有升在宜永贵的全力支持下,好酒好肉犒赏着全军,更是派人南下去向尚可喜求援,就等着陈文前来重蹈覆辙。
  “这个姓陈的就是个流氓,本王看他们陈家在天津卫也是一强买强卖惯了的无良奸商!”
  做了一辈子汉奸的尚可喜在接到胡有升的求援报告后,唾口大骂陈文全然没有公平交易的精神。
  牢骚过后,尚可喜也只得出动广州城中,协助胡有升守卫赣州——这已经不再是南赣他们自家的事情了,陈文的意图很明显,七个字,醉翁之意不在酒。谁让李定国那个魔头早已经杀进了广东,这两个家伙都是正儿八经的明军,瓜分了他在广东的地盘,名正言顺!
  至于援兵,老问题,中国幅员辽阔,满清的核心武力八旗军数量又少得可怜,没有火车、飞机、货轮的年代,等满清的援军赶到广东,尚可喜的骨头拿来熬汤都没味道了。
  “王爷,咱们可不能去和明军硬拼啊,胜负不论,平南王府的老底子没了,王爷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金先生此言大善,本王正有此意。”
  尚可喜大军北上,按照计算,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在明军抵近到赣州城下的第二天抵达。
  “一天的功夫,以胡有升之能,一天都坚持不下来,那才叫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永历八年八月二十,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伴随着朝霞,明军出现在了早已紧闭大门的赣州城下。
  赣州位于赣江的上游章水和贡水的交汇之处,三面环水,城池易守难攻,可谓是坚城中的坚城。与此同时,尚可喜大军的前锋也已经出现在赣州城南面的信丰县,距离赣州也不过一天的路程而已。
  现在扎稳了营盘,来个围城打援,还是轻而易举的。然而,随军参谋司却并没有偏向于这个稳妥的战法,反倒是怂恿陈文尽快攻城,而陈文更是显得正有此意,直看的刘京那叫一个瞠目结舌。
  “骄兵必败。”
  话,他没敢说出来,心里却在暗自后悔这回非要跟来看看明军的战斗力。奈何,主帅是陈文,负责谋划的则是陈文的随军参谋司,他一个新进归附的义军头目也不敢多说。
  大军在城下列阵完毕,劝降没有得到回应,遥望着这座终结了永历二年的抗清高潮的坚城,陈文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吐出了一句绝非指挥术语的梦呓。
  “现在,请大炮发言!”
  ……
  永历八年八月二十,陈文率七千明军抵近赣州城下,劝降不成,明军便以携带的臼炮搭配红夷炮对赣州城展开了炮击。
  时至下午,城墙先后被轰出了几处巨大的豁口,清军修补不及,大队的明军杀入,守军在这一上午的炮击下战意全无,面对结阵杀入城中的明军,赣州很快就宣布易手。
  第二天,作为世界上唯一一个太阳从西边升起的旷世奇人,平南王尚可喜在得知赣州一日而下的消息后,头也不回的就逃回了广州,只留下了一个使者,以及不合理条款几乎被删减全无的议和书送到了陈文的军前。
  尚可喜逃回了老巢,在巢穴中瑟瑟发抖,攻陷赣州之后,明军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在确认了尚可喜撤军后,陈文匆匆忙忙的带着卫队的骑队返回南昌,而掷弹兵则踏上了行船前往赣西的袁州府。
  陈文走后,明军神塘、近卫及那半个铁骑营由南塘营指挥侯国远负责继续南下,而安有福率领神塘营东进赣州东部的瑞金县,在驱逐了守军后更是继续向东,攻陷了距离瑞金县不过数十里的汀州府城,成为了第一个杀入福建的浙江明军武将。
  安有福收复汀州的第二天,刚刚接到命令,却依旧不甘居于人后的平江伯张自盛也率领玉山营自建昌府攻入福建的邵武府。驻扎于此的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但见到是浙江明军旗号,立刻率军转进延平府,结果却在沙县遭到了不明身份武装的袭击。是役,王之纲所部大败,其人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得到消息的郑成功也趁势收复了漳州府北部的龙岩、漳平、宁洋三县,彻底将漳州府全境纳入掌中。
  在理论上,浙江明军与福建明军连成了一片,虽说并没有达成联合作战的意向,但是给福建清军造成的心理压力却是难以形容,尤其是王之纲的失踪更是给整个福建大地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
  满清福建文武朝不保夕,寻求着各条出路的同时,延平府大田县外的一处荒弃的村子里,两支商队正在进行着一场不可告人的交易。
  这两支商队,一支南来,一支北往,人数相差无几,但却俱是刀剑傍身的壮汉,说是商队,但在明眼人看来,却更像是一群做无本买卖的匪人。
  两边的头目,自南而来的是个面团团的富家翁,看那举止做派,当是某个高官显宦家的管家一流的人物;而北来的那个,却是个年轻人,满眼透着精明,可却与其他伙计一般,腰杆子挺得笔直,宛如长枪矗地。
  “张掌柜,我家老爷已经准备好了贵东家要的货物。不知……”
  年轻人对那个管家的欲言又止很是不满,皱着眉头对他说道:“先验货,货不对的话,说嘛也没用。”
  “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管家知道这年轻人背后的东家不好惹,也知道此间事关重大,头上的汗也顾不得擦拭,连忙一个摆手,身后的伙计就抬上了两个大箱子过来。摆好后,更是亲自掏出了钥匙,将箱子打开。
  箱子里面,装的不是什么金银绸缎,而是两个大活人。若是两个皮光柔嫩、千娇百媚的小娘子也就罢了,却是两个被绑的如麻花一般的汉子。箱子一经打开,里面的汗臭、尿骚味扑面而来,以至那年轻人更是皱着眉头捂住了口鼻。
  “验货!”
  话音方落,年轻人的身后便走出了几条汉子,在那两个箱子的呜呜声中检查了起来。片刻之后,检查完毕,确认无误,年轻人才向那管家点了点头。而那管家在点头哈腰的同时,也下意识的将额头上的汗水擦了一把。
  箱子重新封好,上锁,年轻人继而让那管家屏退左右,与其说道:“暗语,问:祸害大清哪家强。答:李合肥、康南海。你可记清楚了?”
  管家默念了两遍,虽说是不解其意,但却还是死记硬背了下来。“记下了,记下了,小人这就派人给国,不,给贵东家送去。”
  “这是你们的事情,既与我无关,那我就走了。”
  说罢,那年轻人就带着人马离开了小村子,比之来时,也只是多了那么两个箱子而已。
  商队在离开村子后,很快就分作了两队人马,各带着一个箱子分别向南北两个方向而去。往北走的那一路且不提,往南走的却是那年轻人亲自带队的,直到永宁卫中左千户所的漳国公府才停了下来。
  “张队长此来可是你家国公有何吩咐?”
  郑成功口气不善,张俊却也知道是为了什么,甚至原本他也不乐意过来,奈何陈文有令,也只得如此。
  “回国公的话,末将此来乃是代我家大帅给国公送上一份礼物的。”
  “哦?”
  二人说着,张俊的随从也将箱子搬了进来,把箱子打开,礼物自然也就呈现了出来。箱子里的骚臭味道更胜先前,然而郑成功却并没有如张俊那般捂住了口鼻,眉头倒竖,怒意随之释放开来。
  “施琅!”


张维卿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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