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6章 审判(三)
作者:风月|发布时间:2024-06-28 22:30:26|字数:51208
那一瞬间,阿尔伯特错愕回头。
在暴雨覆盖的街道上,他呆滞地倾听着远方传来的巨响,天空被撕裂了,炽热的风搅动着雨水,泼洒在他的身上。
他的脸色惨白。
他看到了,白色瀑布挣脱重力,向着天空升起。
那是在媲美烈日的高温中蒸发的海洋,厚重而炽热的沸腾水汽骑乘在焚风之中,彼此堆叠着,宛如高塔,向着天空层层延伸。
到最后,自当中断裂,向着圣城坍塌而下。
水汽消散在飓风和暴雨之中。
紧接着,高耸的城墙之上,浮现出一点橘黄的光芒。漆黑的色彩先是变成了橘黄,紧接着又转向赤红。
那一片赤红在暴雨之中蔓延,铁做的城墙被烧红了,炽热的钢水自在暴雨的泼洒之中飞迸而出。
灼红的铁流自城墙之上流淌而下,在大地之上奔行,像是蹂躏之下的泪水。
到最后,是惊天动地的撕裂轰鸣。
厚达数十丈的铁墙被贯穿了,在无尽乐章的轰击之下,一切结界和阻拦被如同薄纸一般撕碎。
烧红的铁墙分崩离析,向着大地坍塌。
恐怖的热流自缺口之中喷涌而出,如同利刃,刺入了圣城的腹地。
沿着先知大道,洪流向前,蔓过了神圣广场,奔流激涌在街道之上,将一切卷入其中的东西残忍蒸发,留下扩散的火焰。
坍塌的声音不绝于耳。
在恐怖的飓风之中,狂热的温度扩散开来,几乎将阿尔伯特的头发烧焦了。
在远方,中诚祝祭区被点燃,在火中哀鸣。
一道凄厉的切线笔直地向前延伸,烧红的铁桨紧随其后,和暴雨厮杀,迅速的蒸发水汽,干涸凝结,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融化的青金点缀在那一片高温的漆黑表面,像是矿石的纹路,弯弯曲曲地对着天空露出扭曲的笑脸。
然后被一只脚掌踩成粉碎。
叶青玄跨过缺口,站在圣城的大地,抬头凝视着火中的城市。
哀鸣从远方传来。
如是欣赏着这盛大的毁灭,他摘下手套,丢在地上,厚重的大衣在焚风之中飘起,猎猎作响。
“这不挺好嘛?”
他沐浴着暖风,眯起眼睛:“至少暖和些。”
在他背后,庞大的阴影缓缓升起,游牧之山凌驾在天空之上,向着燃烧的城池投下了狰狞的轮廓。
无止境的炮击依旧在继续。
在沿岸的海面之上,龙威形成的皇家舰队依旧向着天空喷吐着毒火,星辰一道道升起,划过漫长的弧线之后,越过了城墙,落入了城区之中,掀起此起彼伏地的轰鸣。
惨烈厮杀之后,无血可以染身的装甲骑士们从天空之上落下,汇聚在他的身后。
到最后,一辆轮椅挺在了他的身边,轮椅上的男人抬头看他:
“继续?”
“继续——”
叶青玄平静地颔首,凝视着远方的高塔:“这不是还有那么多敌人没有打倒么?”
“普通的居民呢?”
“不碍事的话,随便他们去哪里。”
“反抗的人呢?”
“不要问这种蠢问题。”
华生笑了,敲着轮椅的扶手眼睛就眯了起来:“那么,投降的人呢?”
叶青玄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这就是答案了。
华生心满意足地挥手,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净化!”
于是,远方的舰队吹响了号角。
在天空之中,钢铁造物如暴雨一般落下,砸落在地面上,楔进钢铁里,耸立在火焰中。
如林的火刑架耸立在圣城之上。
在数百年之后,残酷之光伴随着宗教裁判所一同归来,笼罩在这城市之上,将一切……焚烧殆尽!
……
中央复活大教堂,失魂落魄的阿尔伯特推开门,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凝视着那个背影,疲惫喘息。
寂静的殿堂之中,只有垂首祷告的老人。
“值得吗,圣座?”
阿尔伯特的声音沙哑。
赤之王的眼眸低垂,神情依旧平静:“用注定失去价值的东西带走一个怪物,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教团的陨落在战败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了,不容更改,不论是谁都不会任由曾经那个主宰整个世界的庞大组织再一次的复活。
等待着教团的只有残忍的分割,毫不留情的清算和绝不保留的打压,一直到它所有的残留价值被榨取一空之后,被扫进历史的尘埃之中,成为历史书中薄薄的一页。
这样没什么不好。
至少对于最后的赤之王而言没什么不好的。
有生就有死,教团的毁灭在教团的创建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无非是或早或晚而已。
哪怕是神灵都不可能长生不灭,更何况是千百年之前所遗留下来的执念?
旧的时代注定要过去了。
倘若能够以这将死之身完成最后的使命,那么终究可以算死得其所。
倘若不能再护持这个世界运转,那么至少要铲除未来的隐患。
——为了人类的远大未来。
于是,信奉神明的教团杀死了降临在这世间的神明。
然后,用自己残存的价值,布下最后的陷阱。
诚如赫尔墨斯的预言——旧神将死。
三柱神、三贤人、四活物、八大现象……
所有的天灾都已经消散。
——而当“神之天灾·夏尔”被毁灭之后,所留存的,便只剩下“人之天灾·叶青玄”。
这是诸国如今所面临的最深切的恐惧。
倘若他选择登临神座的话,又有谁能够阻拦他呢?
万物的价值,由叶青玄一言而决的时候,倘若这一份过分庞大的权力失控,人类又将迎来多黑暗的未来?
难道所有人费尽心机毁掉一个神明之后,是为了迎接新的神明来主宰一切么?
那么,只剩下了唯一一个结果。
将他毁掉。
如同将夏尔毁掉一样。
这是诸国心照不宣的审判。
圣城为之陪葬没什么大不了的,倘若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拖着这腐朽臃肿的教团一起粉身碎骨也没什么可惜。
只要能够毁掉世上的一切怪物。
只要迎来新的时代。
在焚烧和哀鸣之中,中央圣堂的钟声响起了。
针对神之子所举行的审判即将开始,最后的被审判者即将入场。
“走吧,阿尔伯特。”
赤之王起身,转身向着会场走去:“这是最后的战斗了。”
可阿尔伯特依旧站在原地。
颤抖着。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
“这根本算不上是战斗啊,圣座!”
他咬着牙,用尽全力,发出嘶哑的声音:“这只是卑鄙的谋杀而已。”
赤之王的脚步停下了,回头,眼神平静又坦然。
“真正的战斗不从来都是这样么?根本谈不上宏伟和辉煌,甚至谈不上惨烈,只是单纯在厮杀而已。因为要做正确的事情,而且要一再的去做。哪怕将来变得支离破碎,死葬荒野……”
“正确的事情?”
阿尔伯特无力地笑起来,“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好吧,我不干了。至少我可以选择不再正确下去。”
赤之王收回了视线,并未曾挽留,而是转身离去。
一意孤行地走上死路。
只留下绝望地阿尔伯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用尽全力地嘶吼:“直到临死之前!瓦格纳都相信你能够重新挽救这个世界!你怎能让他失望!”
“不,我不会。”
这是最后的回答。
赤之王推开门,走进审判的大堂之中。
门关上了。
……
……
厮杀的声音回荡在燃烧的城池之中。
装甲骑士所汇聚而成的铁流奔涌在地上,分散,向着四方奔赴而去,所过之处,将一切建筑摧毁,将一切反抗者击杀,将所有投降者点燃,将触目所及的一切的一切都碾压成粉碎。
披着血红色的外袍,女巫之锤们高举着同样的圣徽,带着烈火和审判,给予一切异端以毁灭和审判。
肃清一切罪孽。
净化一切污浊。
毁灭一切异端。
哪怕敌人是教团,也在所不惜。
而最后一队女巫之锤汇聚在叶青玄审身边,追随着被赋予大师级权限净化乐师们向前,笔直地向着中央圣所前进。
将一切防御和抵抗凿穿。
踏着血和火向前。
直到最后,来到神圣的命运广场之上。
那一块铭刻着命运乐章的石头已经在烈火中破碎,倒塌,变成毫无意义的残骸废墟。
而就在广场的尽头,守卫在教皇宫之前的圣殿骑士们拔出了剑。
在鲸落的嘶鸣之中,援军终于从圣城之外赶来。
宛如星坠一般,宛如青金所造就的骑士们落在了叶青玄的前方,拔出动力大戟,对准了他的面孔。
七十一具福音装甲高悬在空中,头顶着炽热的光环,手持着重枪和巨盾,隐隐形成了阵列。
“速战速决,不要浪费时间。”
叶青玄厌倦地挥手,看向教皇宫之中高耸的宫殿:“我还有一场审判会需要参加,不要让我迟到。”
于是,女巫之锤们拔剑,踏前,向着圣殿骑士们发起了进攻。
由圣城所锻造的两把至锐之剑终于碰撞在了一处,火花和怒吼声迸发——战争终于抵达了最高潮。
血红和青金的色彩彼此交融在一次,互相碰撞,便迸发金铁的轰鸣,挥洒着纯粹的力和毁灭。
而就在乱战之中,圣殿骑士的最中央,头戴冠冕的骑士终于拔出了剑。
向前斩出!
宛如龙吼。
在空气被切裂的咆哮之中,斩断了被加持了神怒之日的利刃,连带着盔甲和其中的骑士干脆利落地斩成了两截。
恐怖的力量瞬间爆发,形成飓风,呼啸向前,掀起了叶青玄的头发。
刺痛了他的眼睛。
王冠骑士向前,踏着鲜血。
只是一具普通的装甲,在他手中却发挥出了凌驾于福音装甲之上的力量,不论是任何敌人在他面前,都被干脆利落地一剑斩成了两段。
直到最后,他突破了女巫之锤的防御,迎着净化乐师们挥洒的烈火和雷霆,站在了叶青玄的前方。
隔着数十米,叶青玄看得清他头盔之上残留的裂痕。
那一具经年的装甲上依旧保留着曾经的功勋和辉煌,如今被血色覆盖,便狰狞的如恶鬼一样,择人而噬。
叶青玄看着他,许久,发出沙哑的声音:
“神父,好久不见。”
第八百零一章 审判(四)
“神父,好久不见。”
战阵的厮杀和咆哮之中,血气和碎铁飞迸在空中。
转瞬间,一切都仿佛远去了。
只剩下伫立在叶青玄面前的那个骑士,他摘下了头上累赘的桂冠和头盔,露出斑驳的白发,还有那一张如铁刚毅的面孔。
不见惆怅和软弱。
“是啊,好久不见。”
班恩凝视着他,看着自己养大的那个孩子:“我记得当年你是一个追逐正确的孩子啊,如今也要做错的事情吗?”
叶青玄想了想,笑了起来:“大概是吧?”
终于确定了这个回答。
老神父颔首,似是离去了,只留下那个坚毅如铁的老骑士伫立在他的面前,眼神冰冷。
“那要小心些了。”
班恩弯下腰,放低身位,将沉重的长剑架在手臂上,带着缺口和摩痕的剑刃对准了过去那个少年的面孔。
“——不要期待我会像亚伯拉罕一样手软。”
斩杀预备。
这是千锤百炼的第一步。
必杀的一击自此展开。
刺骨的寒意骤然从他的躯壳中扩散开来,转瞬间,战场上所有的女巫之锤都猛然回头,被那一道沉重到令人难以呼吸的恐怖意志所震撼,奋不顾身地回援,扑向了叶青玄的前面,想要挡在那一道剑刃的前方。
可是他们却被圣殿骑士纠缠在一处,难以回援。
华生眯起眼睛,眼瞳中闪过一丝狠戾和阴翳,却被叶青玄按住了肩膀,不便出手。他错愕地回头,看到叶青玄挥手,打断了净化乐师们的乐章。
然后,拔出剑,走向前方的骑士。
一对一。
以自己的浅薄剑技向圣殿骑士团的军团长,圣城的桂冠骑士发起挑战。
荒谬的令人想要笑。
可当这个人是叶青玄的时候,便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
他或许会赢。
当这样的念头出现在其他人的脑海中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叶青玄将手中的剑插在了地上,空着手,走向前方的敌人。
如同在寻求死亡。
“其实这样的情况,我来之前都已经想过了。圣城可以给老师植入控制,逼着他去杀夏尔,没道理在我这里就高尚起来,对不对?”
他凝视着面前的苍老男人,看着他脸上长出的陌生皱纹,眼神就变得柔和起来:“我其实是有些害怕的,神父你是我所敬仰的人,如果神父你成为我的敌人,我一定会怕的要死。可后来,我就想通了。如果神父成为我的敌人,那么他一定认为我做错了事情。”
叶青玄一步步向前,展开双手,毫无任何防备和抵抗,平静地走向班恩:“这个世界上,唯有你会让我怀疑自己。当年你救了我,教导我,令我成为今日的自己。所以,如果神父你觉得我成为了错误的人,那就来杀了我吧。剿灭世上最后的恶,由你来,神父,我不会反抗。”
他凝视着敌人的面孔,看着那个男人已经不复往年的衰老眼瞳,向前,一步步第,迎接向自己的死亡。
直到敌人的眼瞳之中闪过一丝悲凉的余光。
“你一直是那个让我无所适从的孩子,小叶子。”
班恩闭上了眼睛:
“一直都是。”
这是最后的叹息。
那一瞬间,属于铁的意志自衰老的眼瞳之中亮起,摄魂夺魄,将一切软弱和不舍尽数撕裂,近乎非人的杀意自其中迸发。
钢铁咆哮。
剑刃嘶鸣,切裂了空气。
铁光向前,笔直。
一切仿佛都在那一道剑刃的劈斩之下变得飘渺起来,宛如梦幻泡影。
跨越了漫长的时光之后,它再一次带来那个冬天最寒冷的风和雪。
那个黑衣的神父在虚幻的暴雪中向前,撕裂寒风,将那个少年残留在过去的幻影斩碎,然后化作燃烧的光,向着现在疾驰而来。
人的意志在此刻显露出那恐怖到令世界扭曲的力量。
仿佛要一剑杀死过去的旧时光,将一切回忆和恩怨都尽数焚尽,不留任何余地,也无人能挡!
宏伟的战争在那一剑之前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那一刹那,一切都凝固了,唯有班恩踏出的一步,震撼着大地万国,踏破铁之大地,令阴云动荡、天穹颤抖。
弯曲的时光在一瞬间结束之后再度汹涌奔流。
一步之后,班恩已经站在了叶青玄的身后,低头,将剑刃收入鞘中,剑与鞘的摩擦迸发清脆的低鸣。
他低下头,沉重地叹息,闭上了眼睛。
如铁坚毅破碎了。
疲态尽显。
直到现在,血液才从叶青玄的伤口中流出来。
赤红从侧脸上蜿蜒滴落,落在纯白的衣襟上,融入灰烬和尘埃之,浸出一点猩红。
叶青玄茫然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脸,摸到那一道自侧脸划过的伤痕,伤痕在迅速收拢,可是却难以去除伤疤。
这是那一剑所留下的痕迹。
仿佛能够斩断时光,却没有取走自己的性命,只是留下了一道警醒的伤痕。
叶青玄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谢谢你,神父。”
在他背后的,班恩疲惫地坐倒在了台阶。
就像是等待了数十年的衰老瞬间到来了,将他淹没,夺走了所有的力量。他低下头,回忆着当年雪地中那个少年的模样。
时隔那么多年,可是记忆却如此清晰。
那个孩子那么狼狈,孤独的走在雪地里,就像是被全世界都抛弃了一样,可在说起理想的时候,眼神就闪闪发光。
“……小叶子,当年的愿望,实现了吗?”
“抱歉,神父。”叶青玄轻声回答,“那种事情我早就忘了。”
班恩愣住了,许久,神情变得苦涩起来:
“是这样吗?”
“恩,是这样。”
叶青玄点头,迈步走向前方。
留下班恩疲惫地坐在废墟中,闭上眼睛。
钢铁的洪流从他身旁呼啸而过。
恰似旧时光。
……
……
在厮杀和动乱之中,叶青玄一步步踏上台阶,推开了教皇宫的大门。
在无数圣殿骑士严阵以待的戒备之中,他踏上了道路,走向了前方的圣所,如入无人之境。
而就在那一瞬间,浩荡的钟声自圣城之巅敲响。
关于神之子的审判即将开始。
这一次,他终究没有迟到。
不论门后等待着他是什么,他都已经做好准备。
他要将夏尔从这里带走。
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怕要同全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
那一瞬间,最后的大门在他面前轰然洞开。
于是,空气中粘稠的血气扑面而来。
蜿蜒的猩红自厚重的门扉之后流出,蔓过了他的脚下,顺着台阶向下流淌,一点一滴的爬行着,恰如消逝的生命。
一切都仿佛凝固了。
叶青玄僵硬地迈步,踩着脚下粘稠的血液,走进圣所之中。
可是那里再无任何呼吸的声音,只有无数倒在座位上的狼藉尸体。
他们原本都是诸国的弃子,教团的死忠,枢机主教会中尚存的血勇。
他们做好了被暴怒的叶青玄杀死的准备,在这里,代替世界见证对于神之子的判决,还有叶青玄的结局。
可是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他们就已经死去了。
一瞬间,鲜血被赋予了生命,自他们的躯壳之中挣脱,从每一个毛孔之中渗出,就像是蚕蛹挣脱了自己的茧。
无穷尽的血色汇聚为浅浅的河流,自高处的阶梯席位之上流淌而下,到最后,向着门外蜿蜒而去。
只留下一具具干瘪的尸首在座位之上,皮肤上残留着血管凸起的痕迹,还维持着死亡时那一瞬间的痛苦姿态。
干枯的眼洞中看不见了眼球,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空荡荡。
而就在正对着大门的最高处,那个能够俯瞰一切的地方,叶青玄看见了最后的赤之王。
那个苍老的教宗带着自己的宝冠,手持着那个曾经代表至上权威的权杖,威严冷酷,低头俯瞰着下方那个被审判者。
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再无任何气息。
根本不需要去刻意查探。
他已经死了。
隐约能够看到尼伯龙根的丝状菌株从他的口鼻之中延伸而出,可是那些菌株已经尽数枯萎,再无任何生气。
自那一具人类的身体,一直到圣城的最深处,接续着无数大脑的庞大根系……
死亡降临在这里。
一瞬间,自内而外的,所有的生命都尽数被抹除。
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躯壳。
绝大的寒意将叶青玄吞没了。
叶青玄僵硬在原地,呆滞地看向圣所的正中央,审判席之上被鲜血拥簇的囚徒,那个畸形而佝偻的背影。
他低着头,仿佛有泪水从脸颊上落下,落入了脚下的血中。
水滴的细碎声音回荡在寂静里。
“……夏尔?”
叶青玄凝视着他的背影,不敢置信:“是你么?”
他想要上前,可是脚步却在血泊中戛然而止,从那个狼狈的背影中,他却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
并不狰狞,也并不阴沉,可是却令人感觉如此遥远。
仿佛一生都难以触及。
“我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听见了夏尔的声音,尖锐又沙哑,就像是残缺的声带在痛苦地痉挛,哀鸣着,迸发出人的语调。
“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可是却忍不住很难过。”
“后来,我终于想起来了。”
在低语中,他回过头。
那一瞬间,叶青玄看到夏尔囚衣之下痉挛抽搐的畸形躯壳,还有那一张被泪水覆盖的侧脸。
“老师他死了……”
他捂住自己的脸,哽咽着,无声哀哭。
叶青玄抿着嘴唇,上前,想要拥抱他,可是却难以跨越这短暂的距离。鲜血将他横隔在外,固执地拒绝他上前,将这短暂的距离化作天渊。
他愣住了。
呆滞地看着那个身影,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
叶青玄终于听见祂最后的悲鸣。
“——后来,夏尔也死了。”
在漫长的寂静里,天灾·神之子,抬起了眼睛。
俯瞰着面前的丑陋世界。
看着面前白发的年轻人,眼神就变得恍然起来。
“小叶子,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叶青玄张口欲言,想要说什么,可是他却满不在乎地收回了视线。
“都无所谓了。”
他说,“随便什么都好。”
就这样,在骨节断裂的声音里,他撑起自己佝偻的声音,任由畸形的骨骼破碎。在那一层勉强覆盖了一层皮肤的躯壳之上,肌肉和内脏涌动着,破碎的骨骼重新弥合,回归到了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疮疤剥落,枯朽的长发断裂,又重新生长。
松弛的皮肤破裂,又重新生出。楔入颅骨中的铁钉和桎梏脱落。
曾经扭曲生长的一切都回归了正轨。
在褪下了凡人的丑陋躯壳之后,那个仿佛汇聚世上一切光彩的完美之人再度显现,可是和往昔已经截然不同。
在空虚混沌的地上,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血中。
祂终于降临在了这个世界之上。
就这样,迈步,祂与叶青玄擦肩而过,走出了宛如墓穴的圣所。
在他的面前,燃烧的广场之上,残存的鲜血骤然升起,庞大的骨架自其中生长而出,紧接着是丝丝缕缕的肌肉,内脏,神经,到最后,漆黑的鳞片覆盖在那庞然大物之上。
早已经死去的终末之龙睁开了眼睛,凶戾的眼眸抬起,仰天长啸。
然后,又驯服地在自己的主人面前低下头,任由他踩着自己的头颅,登上自己的背脊。紧接着,在无数恐惧的眼神之中,张开双翼。
阴影笼罩大地。
“夏尔!”
叶青玄咆哮,喊着他曾经的名字。
龙背上的神人回头,投来高远又平静的一瞥。
“——我要改变这一切,永远的。”
这就是最后的道别。
紧接着,终末之龙震翅而起,在掀起焚风和火雨,向着天空飞出。
就那样渐渐远去。
消失不见。
第八百零二章 观测
圣城毁灭,十五天之后。
在充斥着杂波干扰的通讯中,遥远的声音响起。
“这里是B1,申请出仓观测。”
“机关同意出仓,注意污染指数,小心外侧侵蚀——观测到潮汐运动减缓,大概在三分钟之后会有一段平静期,你有三十分钟的时间进行实体观测。B2在舱内,随时提供协助救援。”
“B1收到。”
“B2收到。”
在铁壳的狭窄船舱里,编号B2的乐师亚当斯抬起手,扣下了外侧气压仓的扳机,转身,从椅子上爬起来,协助身后的同僚穿上沉重的护服。
先是以青金丝编制而成的内甲,然后覆盖上厚重的以太流体层,紧接着在嵌槽中卡进了外部的铁壳,最后,将宛如金鱼眼泡的头盔戴在埃德温的头上。
看上去像是几个三个洋葱堆成一团,长出了双臂和双腿,臃肿又滑稽。
完全封闭,隔绝内外,能够抵御地狱高温和零下数百度,甚至足以在宇宙真空中生存的沉重装备,如今覆盖在静默乐师的身上。
“活动起来怎么样?”
“勉强能动吧,但想要逃跑的话恐怕迈不开腿,只能用滚的。”埃德温叹息:“还有,这里面真不能抽烟么?上面的老爷们就不能开开恩?”
“这身衣服应该不介意你偷偷开荤,但你打算把烟灰和烟头往哪儿丢?”
“你问了一个好问题。”
埃德温耸肩,最后扣上了腰带,在狭窄的船舱中艰难转身,爬进了气压平衡仓里。就像是一个洋葱妖怪钻进棺材里,一片寂静里,没人说话。
这里是距离外面最接近的地方。
如今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呢?
究竟是流淌着灭世的流火,还是覆盖着死亡的毒雾?
在绝对的暗区中,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在绝对的仇恨中,不论酝酿出什么都不值得吃惊。
现在,作为和静默机关签订了卖身契的乐师,一声令下,只能跳进死亡的国度里,赴汤蹈火。
为了人类……大概。
在秒针滴答旋转的清脆声音里,埃德温闭上眼睛,深呼吸,直到倒计时戛然而止。
“B1,埃德温·巴兹·奥尔德林,准备出仓,请指挥塔授权。”
“授权出仓。”
通讯另一头的启示乐师吟诵了一段简短的经文,“朋友,祝你一路平安。”
“得了吧,真爱我,好歹让我死之前再抽一根烟。”
埃德温摇头,顶着硕大的头盔,费力地转动着脚下那个轮型的把手。在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里,封锁着外界和船舱的最后枢纽悄然开启。
他深呼吸了两下,可是却不敢推开那一扇门。
“亚当,说点什么,给我点勇气。”
亚当翻了个白眼:“干你娘的,你快点出去行么?我也有点害怕。”
“哈哈,好的。”
埃德温尬笑一声,闭上眼睛,咬牙,推开了那一扇门,然后从倾斜的气压舱里滚了出去。
噗通一声掉在地上。
隔着厚重的隔离护服,能够听见沉闷的声音,灰尘从地上升腾起来,落在面罩,里面像是隐藏着金属的碎屑,腾飞的时候宛如点点星辰。
“B1出仓完毕。”
埃德温从地上爬起,鼓起勇气抬头,陷入了漫长地沉寂。
“B1,你还在么?回话,重复一次,回话。”
直到亚当斯再三催促,埃德温才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摇头,甩去了脑子里的恍惚:“现在是几点?深夜?”
“不,是正午。”亚当斯听见他的回话,松了口气:“外面的情况怎么样?我这里的以太球观测了全都是杂乱的光点,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这他妈的……不对……你知道么?不太对……”
埃德温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们究竟在哪儿?静默机关究竟把我们送到了什么鬼地方?干!这究竟是……究竟是什么啊!!!”
“冷静!B1,冷静!”
在漫长的混乱之后,埃德温陷入沉默,只是无力地颓然坐倒在地上,“你们把烟藏哪儿了?说真的,我想抽根烟……”
“别摘头罩!外面完全是黑区以上的,哪怕只是呼吸,以太都会把你的肺炸掉!”亚当斯提高了声音:“你他妈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朋友,我不知道。”
埃德温抬头,用力地敲着自己的头罩,就像是要修理老旧的机器,将自己陷入停顿的大脑重新唤醒。
许久,亚当斯听见他悲凉的声音。
“这里……已经不是人的世界了。”
……
在仿佛永恒的寂静里,埃德温抬起头,凝望着漆黑的天穹。
永恒湛蓝的天空被撕裂了,如同扯掉一张废纸,显露出无穷的宇宙原暗。
没有什么蓝天,没有什么白云,只有一片漆黑。
无数星辰冷漠地在天穹之上闪耀着,而就在正中央,遥远而庞大的烈日喷吐着烈光,可是却没有带来任何一丝的温暖,也无从驱散哪怕一点一滴的黑暗。
失去了大气之后,整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不可居住的魔境。
荒芜的世界上,只有灰白色的尘埃,草木的枯叶混杂在里面,稍微一捧就破碎了,然后掀起连锁反应,坍塌向四面八方延续,再看不到任何活物的气息。
只有冰冷的大地,漆黑的天空。
还有……纵贯穿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的光流。
如同奠定新世界的大柱。
那通天彻地的光芒自远方升起,延伸向了天空,洒落恩赐的辉光。
物质界和以太界的隔膜被彻底破坏之后,以太之海中泄露出的洪流已经彻底淹没了这一片世界,占据了所有的空气,带来不可预知的变化。
这里没有声音,因为任何声音在发出的瞬间,就已经被厚重粘稠到占据整个世界的以太所吞噬。
唯有光芒。
光芒如柱,耸立在大地上。
四面八方,无数荆棘一般的光带从干涸的大地之中延伸而出,爬行在大地上,将大地包裹,如同活物一般蠕动着。
最终,彼此纠缠,汇聚为数十道粗大的束流,纠缠在正中央的光柱之上。
就仿佛,要将神的御座撑起。
倾尽世上一切价值,高举神明的辉光,造出这冰冷残酷的天国。
它是如此的宏伟,哪怕是绝对的暗区也无法掩藏它的踪迹。
在外界的观测之中,每隔数十分钟,便会掀起毁灭和净化的潮汐,向着四方泼洒炽热的光海。
如同心脏搏动。
每一次跳动,这死亡的界域就扩散一分,短短的半个月,已经扩张了数十倍,而且越来越快……恐怕再过不了多久,整个世界都会被它所覆盖。
“指挥塔,这里是B1。”
埃德温颤声报告:“我已经进入了高加索,抵达了‘伊甸’的外围。这里已经……完全没救了。”
“冷静,B1,根据任务历程,对伊甸外围的资料进行收集,记住,不要对‘伊甸’有任何挑衅举动,也不要接近。你只要在外围进行观测就好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
埃德温麻木地摇头,匍匐在悬崖的边缘,低头眺望着远方的大地。有一条粗大的光之荆棘距离他不远,甚至可以说近在咫尺。
他和他身后的那个宛如房屋一般巨大的登陆仓,和那荆棘相比,宛如落在荆棘旁边的尘埃,微不足道。
他没有敢接近。
有这种东西在,高加索的活人都去哪儿了,简直显而易见。
只是,当他在抬头再度看向远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了一下。
在静止的世界里,远方有什么东西移动了一下。
就当他以为是错觉的时候,那个渺小的尘埃,仿佛又向前移动了一点点……
“等等!那里有东西!”
埃德温死死地盯着远方的荒芜平原,看着那一点在大地上缓慢移动的影子。
在这个以太失去控制的世界里,观测乐章已经报废,只剩下机械工程似乎还没来得及背叛人类。
可当内部的望远镜将那个影子放大的时候,埃德温却忍不住尖叫出声:“还有活人!我的天,还有人活着!指挥塔,我们发现了幸存者!”
不顾指挥塔的等待命令,埃德温违反了守则,自悬崖之上跳下,向着平原大步狂奔,连滚带爬,跌跌撞撞。
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漫长的距离终于被跨越,他看到了那个枯槁的老人。
就好像失去了灵魂一样。
他呆滞地在地上爬行着,手足已经被尖锐的棱角磨破,头发斑驳,枯瘦的像是要死掉了。可是他还活着,身体如此的健康,仿佛被赐予了永恒的生命。
被夺走了死亡。
“错了,错了……不对……完全不对……究竟是哪里错了?告诉我,哪里出了问题……究竟是哪里不对……”
他错乱地呢喃着什么,像是目睹梦魇出现在现实之中,癫狂地自语,若无旁人,也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埃德温。
“B1,这里是B2,不要接近那个东西,千万不要接近……能够在这种鬼地方活下来的东西,早已经不是人了!”亚当斯的声音在通讯里响起,嘈杂刺耳:“迅速远离!离开他!”
“这……这是……”
埃德温呆滞地看着面前发狂的男人,端详着他的面目,寻找着记录中的痕迹,许久,再也忍不住心中翻涌的恐惧。
“指挥塔,这里是B1,我确定了幸存者的身份。”
“他是……盖乌斯……”
第八百零三章 未来(上)
海风推动着浪潮,拍碎在礁石和码头的石桩之上。
残留的浪花飞舞,落入了桶中,木桶里的海鱼游动着,弹跳,试图回到自由的海中,可每每只差一线距离。
到最后,疲惫地沉底,懒洋洋地不再动弹,如是迎接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笔直的长路自在几天之前自海中破浪而出,一直延伸向离岸百米的地方,然后又化作向下的石阶,一步步没入海中。
以海中岩石所重塑的道路上海带着析出的盐晶,散发着微微的温度,赤脚走在上面也不感觉寒冷。
在冬末的冷风之中甚至还有一丝温暖。
近乎天成的炼金术出现在此处。
只是为了……方便他的创造者钓鱼。
叶青玄坐在台阶上,双脚挽起裤管,泡在微暖的海水中,转身将身旁盒子中的饵料挂在鱼钩上,然后挥动漫长的鱼竿,将吊钩甩进海中。
然后,盯着起起落落的浮标,沉默不语。
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在这个时局纷乱,仿佛即将走上灭亡的世道中,唯有他好像在度假一样,平静地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没有。
他掐灭了烟卷,扬手将堆满的烟灰缸倒进海里,转身看向身后。
在通向岸边的长路上,不知何时,有纤细的人影登上来,弯腰将鞋在岸边放好,学着叶青玄,赤足走过来,长裙飞舞在风里。
像是盛开的茉莉。
最后,站在叶青玄旁边,她将裙摆收拢起来,捏在手里:“可以给我一个凳子么?”
“陛下不如试试直接坐下来,反正也不冷。”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叶青玄还是伸手从海里提了一把长椅出来,性质干涉之后的海水凝结成仿佛冰晶一般的质感,瑰丽又华美,配得上女皇的身份。
“我也很想,可惜,礼官跟过来啦,唠叨起来有些麻烦。”
玛丽坐在椅子上,抬起手将海风中乱飞的头发扎起:
“听说有静默机关的人来了么?”
“恩,这两天来的人挺多,”叶青玄抓着吊杆,语气平静:“幸好房子不少,装下他们也绰绰有余。”
“他们跟我说有紧急的消息,不听听看么?”
“世界上有很多紧急的消息,可是收到的时候往往已经晚了。”
叶青玄不为所动,就像根本不明白他们的来意:“国务很着急,私事很着急,钓鱼也挺着急的。所以,不急。陛下今天来得正好,今天早上钓了一条很大的石斑鱼,我正愁一个人吃不完。”
玛丽没有回应他的话。
只是在沉默中看着他的侧脸。
“叶先生……”
“怎么了?”
叶青玄略微回头,眼神似是困惑。
“你真得,我是说,你真得喜欢钓鱼么?”
“我喜欢的东西很多,可惜……现在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叶青玄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头点燃了嘴角的烟卷,摇头,神情自嘲:“只是纯粹的想要找点事情做,找点我能做到的事情,不会让人失望的那种……”
看着他的眼神,玛丽便再没有说话了。
只是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自从圣城毁于一旦之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情。
但对于叶青玄而言,那些事情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回到了阿瓦隆,在自己的封地里睡了好几天,醒了之后大吃了一顿,然后喝着酒,抽着烟,开始在百无聊赖的生活中学习钓鱼。
学得有模有样。
收获颇丰。
“其实,如果不是夏尔出了事情,我现在可能已经结婚了。”
叶青玄的声音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地提起了这个话题:“我想要邀请他参加我的婚礼,连带老师一起。可惜,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玛丽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
很久,她抬起头,想要看叶青玄的神情。可叶青玄坐在她的前面,看着更前面的海,看不到他的眼睛也看不到他的脸。
但那种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像是疲惫麻木了一样。
“在离开震旦之前,白汐哭的很厉害。”
“她让我一定要将夏尔带回来。”
“我没能成功。”
“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他终于回过头,带着惭愧的笑容:“让你失望了,陛下,我就是这样优柔寡断的男人,空有一腔无处挥洒的慈悲,到最后留给自己的只有软弱。不值得被期待,也不值得您的喜爱。”
可他没有看到玛丽悲伤难过的样子,也没有看到她流着泪转身离去。
她在看着自己,郑重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没有一丝想要回避和逃走的样子。
堂堂正正地看着。
“——是叶先生您救了我,不是吗?”
叶青玄愣住了。
可玛丽却从椅子上起身,向前,踩着台阶,站在海水中,拦在他和海洋的中间,堵住他想要逃避的视线。
任由自己的长裙被染湿。
“我知道,您不是因为我是玛丽才去救的我,但我依旧对您充满感激。只要有人向您求救,您就会回应,如同光辉的英雄那样,不会放任苦难在自己的面前发生。如果这个世上还有谁配享有‘神之手’的称号,那么只有您才能够担当,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认为的。”
玛丽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一直埋藏在自己心里的话:
“——我所爱的,是这样的您!”
寂静里,叶青玄目瞪口呆。
当那一席话说完之后,那个庄重凛然的皇帝仿佛就消失了,重新变成往日的样子,甚至还有些不安,低下头,捏着裙角:
“这是用尽我的勇气才能够说出的话,谢谢您没有打断我。如果要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又会犹豫吧?”
“叶先生是不同的。”
“叶先生是能够做到的。”
“自始至终,我都坚信这一点。”
躲闪着他的视线,玛丽低着头,重新回到椅子,沉默了下去。
许久,叶青玄惭愧地低头,轻声笑起来。
“静默机关的人等在外面么?”
“恩。”
玛丽点头,“据说带来了关于夏尔的重要情报。”
叶青玄低头,将还没烧完的烟卷掐灭,轻声问:
“玛丽,你也希望我去杀了他么?”
“倘若必须杀死他才能拯救这个世界的话,那么哪怕您不去,对我而言也无所谓。”玛丽如是回答,微笑着:“因为我的世界已经被您拯救过了啊。”
“我知道了。”
叶青玄起身,活动着久坐之后的腰背:
“玛丽,谢谢你。”
“恩。”
玛丽红着脸。
低下了头。
……
……
当玛丽走之后,叶青玄提起自己的鱼篓和吊杆,转身回到了岸上。
伴随着石路坍塌的轰鸣,这么多天来,叶青玄所停滞的避风港就那么坍塌,再度没入了海中。
“这个给厨房。”
叶青玄将鱼篓丢给下属,接过了自己的外袍,披在身上,转身走向会客馆:“人呢?带过来给我看一看。看完之后,就让他们麻利地滚远吧。”
十分钟之后,静默机关的人终于见到了叶青玄。
主事的乐师是一个生面孔,如今所推举成的最高负责人在面对叶青玄的时候姿态放得异常低,面对这个年龄还不到自己一半的年龄,态度谦卑无比。
很快,叶青玄看到了他们带来的消息。
一个……沉睡的老人。
“盖乌斯?”
叶青玄皱起眉头:“怎么?你们千辛万苦想要见我,就是为了是把这个老东西送来给我泄愤?”
“这个……”
静默机关的负责人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实际上您杀了他也无所谓,不,我并不是怀疑您,但在这之前,希望您先看一看我们带来的消息。他是唯一一个从高加索的神国中生还的幸存者,本身拥有一定的价值,在杀他之前,还请您多加考量。”
静默机关带来的消息不是纸。
就是装在盖乌斯的脑子里。
在注入了大剂量镇定剂之后,盖乌斯颅骨中所架设的炼金矩阵已经被拆解开来,甚至直接改造成了方便任何人阅读记忆的状态。
叶青玄看了负责人一眼,最后,将手掌按在了盖乌斯的额头之上。
如今的叶青玄已经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心相大师,甚至在造诣上已经不逊色于曾经的叶兰舟。
别说盖乌斯的防御矩阵已经拆了,就算还在,解开那种程度的锁对他而言也不过是简简单单。
转瞬间,他的眼前一黑。
无数记忆如同海潮一般扑面而来,可是却难觅主轴,支离破碎杂乱无章,就仿佛疯子的大脑一样,只有几个记忆深刻的完整片段还像模像样。
叶青玄甚至翻到了早些年革命军和诸国私底下见不得光的肮脏交易。
很快,那些无所谓的东西就被他掠过,直奔主题。
直奔……夏尔离开圣城之后的记忆。
他来到了高加索,驾驭着终末之龙,突破千军万马,轻而易举……最终,推开了那一扇门,来到了盖乌斯的面前。
叶青玄并没有被记忆所感染,而是将自身超拔而出,站在盖乌斯之外,俯瞰着这一切。
看这个年轻人坐在了桌子的对面,如同坐在自己的王座之上,凝视着面前的老人。
“先生,好久不见。”
就好像毫无任何的波动,叶青玄感觉不到任何的恐惧和不安。只能从记忆中读取到来自内脏和颅骨中的压迫剧痛。
可哪怕如此,盖乌斯依旧平静,烤着身旁的火炉,将烧开的水壶提起来:“不是不久之才刚刚见过面的吗,夏尔,不要学老人说这种丧气的话。”
“您说得对。”
夏尔颔首,笑了起来,深表赞同。
“来报仇的吗?”
盖乌斯端起热水和药片,吹了一下,终于发现已经没必要再吃什么药了。便将它们放在了一边,在椅子上坐直了,面对自己的死亡。
可夏尔并没有割下他的头,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反而低下头,陷入沉思。
酝酿着措辞。
“虽然一开始很愤怒,但来得路上,我已经想清楚了。”
他如是而言,神情平静:“将这个世界交给像我这样的人,哪怕是盖乌斯先生也会觉得不放心吧?如果我还是以前的样子,恐怕还能够在度过一段时间之后安稳的交接权力,从此隐姓埋名,不再干涉这个世界。但领受了过分庞大的责任之后,已经变成一个炸弹,倘若不予以铲除的话,我反而会觉得盖乌斯先生太过心慈手软。虽然心中有所愤怨,但想通之后,就立刻理解了。”
如此,述说着宽容的话语,夏尔的神情平静,那眼眸之中毫无恨意,只是怜悯:“毕竟,以人之目光,所能看到的距离太过有限。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过自大的问题。”
明明说的是宽恕,明明眼神那么怜悯。
可哪怕是叶青玄这个旁观者,也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就好像看到什么东西在渐渐地变化,变化成某种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
凡人的爱恨,对于夏尔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
“真的要成为神明吗?夏尔!”
他看着回忆中那一张平静的脸,回忆起圣城别理时,夏尔的眼神。
那么的高远,那么的……让人难过。
“你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像我炫耀胜者的慈悲么?夏尔。”
盖乌斯垂下眼眸,第一次的,叶青玄从他的心中读到了一丝悔意:“你要让我活下去么?夏尔,如果我活着,就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杀死你。我会将我亲手铸就的恶果扑灭,不惜一切代价!即便如此,也要让我活下去么?”
“恩。”
夏尔颔首,微笑着,缓缓起身:“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多蒙您的指点和照顾,这一次回来,并非是为了报复,而是想要献上微不足道的报答。”
他伸出手,轻点着盖乌斯的额头:
“——关于未来。”
那一瞬间,天地骤变。
在漫长的恍惚之中,时光以千百倍的速度驰骋而过。
盖乌斯被从原本的时光中抛出,在错乱的讯息洪流之中翻滚,无数讯息自他的意识中奔涌,又消失。
第八百零四章 未来(下)
弹指间,从千万年的历史中坠落而下,向着未来。
叶青玄在混乱之中,只能撷取到几个碎片一样的片段。
“资产兼并”……“数据时代”……“高分子材料突破”……“超大型对撞机”……“人机革命”……
到最后,那速度快到令他追之不及,他连片段都难以摸索到。
只是一瞬间,从古老的宫殿中坠落,来到了漆黑的世界里。
无数阴云笼罩了天空。
空气中氤氲着刺鼻的气息,无数高耸的烟筒向着天空喷吐着浓雾,恶臭的暴雨从天空中落下,顺着无数闪光的巨树落在地上。
可仔细端详的时候才发现,那支撑着天空,延伸进乌云背后的并非是什么巨树,而是令人瞠目结舌的高楼。
隔着围栏,下方的飓风扑面而来,向下俯瞰,能够看到阴云涌动,大地被浓雾所覆盖,看不清晰。
下一瞬间,盖乌斯的视角从人的视角中超拔而出,得到了近乎俯瞰全域的奇妙视界。他看到了浓雾之下被钢铁覆盖的大地,还有无数如林一般冲天而起的大楼,无数鸽子笼一样的房间里,畸形佝偻的奴隶们在沉睡着。
而在最顶端,云层之上,享受着阳光和清新空气的华丽住宅中,衣冠楚楚的贵族们笙歌燕舞,品尝着大地上早已经绝迹的美酒和佳肴。
“这是……什么?”
盖乌斯呆滞地回头,看到夏尔的微笑,那笑容似是怜悯,又带着神明高高在上的平和。
“这就是以你的愿望所锻造出的世界。”
他俯瞰着天和地,回答盖乌斯的疑问:
“——一个资本自由之后的‘美好未来’。”
说着,他带着盖乌斯,向前,一步跨出,工场中的轰鸣迎面而来上,在刺鼻的药剂气味中,庞大的流水线上,无数造物在飞快地运动着,被两侧的工人进行组装。
那些佝偻在狭窄工位中的枯瘦工人带着难以言喻的平静。
就仿佛和机械同化了。
甚至有更多人本身有一部分已经植入了机械。
“他们是奴工,这个世界最底层的人,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以上,换取薪酬。”
夏尔介绍道:“这里是过滤器加工的工厂,如果不安装过滤器,人类甚至在外界的恐怖空气里活不过三个小时。有数万人在这个工场中工作,每天二十四小时,永不停歇,这样的工场在全世界有数十万个,支撑起了不可思议的繁华。可惜他们没有什么资产,也没有什么自由可言,因为他们已经将自身的所有权都已经卖给了工场。他们是最低等的工具奴工,没有技术,只能做这些还暂时没有被机器取代的工作,也没有被当做人类来看。而你……在那里。”
说着,他抬起头上,看向工场的最高处,那庞大的画像。画像之上的男人威严而高贵,仿佛神之选民。
当单调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机械流水线戛然而止,所有奴工整齐划一的起身,抬起头,仰望着头顶的画像,虔诚又整齐的唱起了颂歌。
赞美伟大的革命领袖盖乌斯,赞美伟大的元首……
“你是这个国家资产的开创者,被誉为文明之父,在千万年来被人敬仰,成为了真正的神灵。无数人为了维护你的理想而奋斗着。”
盖乌斯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这不对……”
下一瞬间,他们来到了庞大又阴冷的建筑之前,代表共和国的徽章高悬在顶部,折射着冷酷的辉光。
“这里是整肃管理委员会的分部,一般人都称呼这里为管理局。”
夏尔帮他推开门:“要去看看么?有一个在你画像上涂鸦的孩子正在受审,举报他的人是他的弟弟,就是那个小孩儿。为此,他得到了伟大领袖赠给他的奖励和表彰。”
就在盖乌斯呆滞地视线里,那个一个胸前佩戴着盖乌斯徽章的孩子正踩着红毯,昂首挺胸地从管理局中走出,眼神坚定又平静。
“要跟他聊聊么?”
夏尔问,伸手,将那个孩子拦住。
那个孩子皱起眉头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胸前,很快,神情就变得厌恶起来。
“哦,忘了,你没有佩戴这个。”
夏尔伸手,为盖乌斯和自己别上了两个徽章,挥手,孩子眼中的不快就消失了。
“请问有什么事情么?两位先生,啊,我知道了。”
孩子似乎早有预料,抬起袖子,擦了擦胸前的徽章:“请随意看吧,但不要将它弄脏。”
“我……”
盖乌斯呆滞地看着他,嘴唇开阖,可是知道那个孩子不耐烦地离去,都说不出话来。
“那只是一个徽章啊……那只是一个徽章……”
“权威不容侮辱,神圣的资产革命是国家建立的基石,纵然是圣徽也不容亵渎呢。”
夏尔转身:“走吧,先生,我们还有很多地方要去看,看来您还没有习惯成为神明的感觉呢。”
后面的记忆,已经在庞大的冲击之下支离破碎。
华丽的殿堂、柔和的颂歌,笙歌燕舞……异化的人体……试验……监视……举报……收购……资产变化……坠落……升起……
叶青玄能够看到,盖乌斯愤怒地咆哮,向着夏尔,质问,辩驳,然后未来变化,再次变得……更加难以理解。
在这宛如万花筒一般的魔境之中,很快,软弱的人之意志就被消磨殆尽。
到最后,只剩下一片废墟。
无数恶毒的放射线充斥了地表,畸形的人类匍匐在荒芜的地上,贪婪地舔舐泥浆。
残骸之中,盖乌斯的雕像破碎,倒在地上。
威严的面目覆盖尘埃。
盖乌斯跌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呆滞地看着荒芜的一切,呓语着什么,可是却连自己都听不清。
到最后,他发狂地转身,扑向了夏尔,扯着他的领口:
“不对!再让我看看!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人类的世界应该是完美的!这一次,我一定能……”
“没关系。”
夏尔怜悯地笑着,这是回忆之中最后的话语:
“想要看多久都可以……”
那一瞬间,叶青玄的追溯戛然而止。
因为那个老人发出尖叫。
他从梦中醒来了,癫狂地挣扎着,从手术台上趴下来,嘶鸣着,狂乱的冲撞着那些拦在自己面前的人,将所有完整的东西破坏掉。
“不对!不对!这不对!本应该是完美的!不是我的错!我没有错!”
他尖叫着,歇斯底里,发红的眼睛看着每一个人:
“我没有错!我没有!!!”
无人回应。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吼叫的声嘶竭力,到最后,筋疲力尽地坐倒在地上,傻笑了起来,紧接着又流出眼泪,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脸,蜷缩在墙角,自言自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大家原谅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叶青玄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疯了。
这甚至不是夏尔的报复。
从一开始,当他被无数牺牲压垮,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之后,就注定了这个结局。他不能面对同僚的牺牲,不能面对自己的同族,也不能面对那么多的痛苦。
他只能欺骗自己,欺骗自己牺牲都是值得的,为了未来,为了其他什么东西。
随便为了什么。
他永远寻找不到那个完美的世界。
当这个泡影被戳破之后,他距离癫狂就已经没有了距离。
他被愧疚和绝望所淹没,一生所追逐的东西被摧毁,一辈子所牺牲的代价失去了意义之后,他又如何去面对这个世界?
“杀了他吧。”
叶青玄的眼眸低垂,握紧拳头:“一想到老师为这样的疯子所牺牲,我就觉得……不值。”
“很遗憾,我们做不到。”
静默机关的负责人如是回答。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义,我们杀不死他。”
苍老的乐师回答:“他的身体已经健康到了非人的程度,甚至原本迫在眉睫的致命脑瘤也被取出来了。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的生命,每一次当他濒临死亡的时候,就会将他恢复原状,就像是这样。”
他拔出剑,干脆利落的劈斩,斩落了盖乌斯的头颅。
可是那头颅滚在地上,鲜血泼洒中,又向着伤口倒流,一滴不剩的回到了那一副躯壳中,最后,头颅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再不见任何伤痕。
“我们已经尝试过各种手段,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已经变成了天灾,近乎不死。”负责人轻声叹息:“就算是烧成灰烬,也能够从火中重生……那一位神灵,恐怕也不想如此轻易地放过他吧?原本我们还能为他注射镇定剂和催眠,让他睡着,可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出现了抗药性,再过不了多久,就连梦境对他而言都会变成奢侈品。”
叶青玄沉默。
如果一般人的话,对于这种不死可能会求之不得,但对于盖乌斯而言……这却是永恒的惩罚和折磨。
他在无法通过死亡逃避任何事情了。
永远痛苦地活着。
永远痛苦地面对着这一切。
“你们的消息,我知道了,你们可以走了,带着他……我不想再看他一眼。”
叶青玄收回视线,推门而出。
在不理会身后追逐上来的负责人。那个人被自己的下属拦着,隔着遥远的距离像是在对自己喊着什么。
可是他已经不愿意再去听。
可当他推开大门的时候,却看到台阶之下的男人。
还有那似曾相识的面孔。
“初次见面,大审判长阁下。冒昧来访,还请海涵。”
台阶下,勃艮第第一公民,伟大的皇帝陛下“唐璜”,向着他露出熟悉的笑容:“可否移步一叙?”
第八百零五章 选择
壁炉里烧着火,松节在火焰中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唐璜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烤着火,沉默不语,而另一位不请自来的恶客则站在书房的角落里,打量着大审判长的收藏。
披着灰黑色的旧袍,看上去像是一个流浪者,和这里的景象相较,十足的不协调。可偏偏有着难以言喻的气势。
哪怕一言不发,也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青之王。
“咖啡还是酒?”
叶青玄站在酒柜前面,回头问唐璜。
“水就好。”
很快,一杯水放在了他的面前,叶青玄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沉默地等待着他说话。
唐璜有些不自在地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到最后,看了一眼灰袍的老人,忍不住叹息:“很抱歉……”
“无所谓。”叶青玄摇头:“青之王倚老卖老的话,这个世界上总没几个人能拒绝。”
“不,实际上……是我带他来的。”
唐璜低下眼睛,叹息着,吐出最后的犹豫,就这样,直接跳过了寒暄和叙旧的环节,再度抬起眼睛的时候,神情就变得平静了。
“小叶子,是我将他带到这里来的。”
如是,斩断了一切回避的余地,他说:“来请你杀死夏尔。”
漫长的寂静里,叶青玄闭上了眼睛。
“巴赫先生,遵从我们的约定,我将你带来了这里,接下来的事情恕我无能为力。”
唐璜起身,遏制着对自己的深重厌恶,不想再留在这里:
“那么,失陪了。”
脚步声远去,门关上了。
巴赫伸手,将巴掌大小的黑色铁盒放在了叶青玄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坐在了他的对面。
“不论如何,我觉得,我应该来和你谈一谈。”
他说:“至少让你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叶青玄抬起冷漠的眼瞳:“圣城的土特产?”
“大概吧。”
巴赫的语气平静:“早在初代的三王决定制作神圣之釜的时候,就已经针对可能出现的所有状况,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这是针对大源所打造的‘天灾’。最初的三王使用黑暗时代以前人类的最后技术编纂出的武器,也注定是这世上最后的乐章。一旦它开始演奏,就会打破神圣之釜内部的平衡,毁掉它的根基,自下而上的进行破坏。到最后,建立在以太界中的神圣之釜的体系都会彻底崩溃,包括依托神圣之釜而形成的一切造物,哪怕是没有断开连接的乐师也会被暴乱的以太所吞食……如同万物坍塌的力量将形成史无前例的浪潮,抵达以太界从未曾有人企及的高度,打破一切隔膜,冲入大源,将一切记录重新清洗。”
他说:“包括夏尔。”
一旦失去神圣之釜,人类的黄金时代最后的余辉将彻底熄灭,整个世界将再次回到黑暗时代。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一切和神圣之釜有关东西,都将伴随着神圣之釜的崩塌而失去根基。
包括诞生于神圣之釜中的夏尔。
失去了根基的大柱之后,由人所创造出的神明将伴随着神殿一同陨落。
而神国·伊甸和大源之中的印记,也将在持续千百年的以太风暴中被消磨殆尽。
通过毁掉一个世界,来杀死一个神明。
前提是……真的有人能够抓住时机,在最核心的地方,将那个东西唤醒。
“真是好主意。”
叶青玄忍不住笑了,赞叹地鼓手:“没想到如今还有这样的智者能够想出这么了不得的解决方案。啊,真好啊,真棒啊,世界有救了,人类有救了!那么,又由谁去给猫系上铃铛呢?这么伟大艰辛的任务,一定是由巴赫先生一力承担吧?”
如此欢笑着,可是话语中的嘲弄和恶意已经近乎凝结成实质。
带着愤怒和阴冷的杀意。
“不,我做不到。”
巴赫坦然地回答:“我不是祂的对手。”
他说:“倘若是夏尔,我还有同归于尽的可能。但如果对手是舍弃人类的身份,重新登上神座的人间之神,我没有丝毫胜算。”
“所以依靠我?”
叶青玄嗤笑:“求人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吧?巴赫先生就这么空手上门,是不是太过缺乏诚意了?”
“如果诚意能让你改变主意的话,这个地方早就堆满了诸国的珍宝。”
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一丝羞辱,巴赫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如果你想要什么,不妨开口直言。”
叶青玄微笑:“如果我要所有参与审判夏尔的主事者的人头呢?”
“可能要花一点时间。”
这是巴赫的回答,“五天。”
面对整个世界的存亡时,那些当权者被世界的守护者毫不留情地抛弃,甚至没有浪费任何思考的时间。
“姑且不论我会不会同意……”
叶青玄笑声变冷了:“凭什么你们认为我能做得到?”
“因为在你的身上,依旧有夏尔无法割舍的人性。叶青玄,你是唯一有可能弑杀神灵的人。”
“如果我拒绝呢?”
“那么就会由我来尽我的职责,向神灵挑战。但充其量,大概只能将全面毁灭的倒计时延缓一周左右。”
说到自己的死亡时,巴赫低头,看着身上那一袭曾经是尊贵之青的灰衣,眼神毫无惋惜,反而充满释然:
“相较真正的神灵,如今的夏尔不过是一个婴儿,太过稚嫩,甚至不懂得去运用那一份非人的力量。当祂吞吃了我之后,拥有青之王的权限的他将会继承千百年来历代青之王的经验,再没有人可以阻挡,包括你。”
“真可悲啊,巴赫。堂堂青之王,如今只能变成活命的鸩酒——不过,这样‘一死了之’的应对方式,还真是有你的风格。只不过,这样真的好么?”
当说这句话的时候,叶青玄将眼睛抬起,展露出其中的漆黑,在翻涌的阴沉愤怒之后,是再不掩饰的嘲弄和鄙夷:
“一直以来,你不是都在单方面的逃避你的职责么?跑到黑暗世界里开拓土地?说得好听,但本质上不过是自我放逐,然后堵住耳朵装作什么都看不见而已。你本来能够阻止这一切,可是却选择了远远地看着烂摊子恶化到不可收拾。最后,轻描淡写的去死上一死——这样就能有一个交代?你究竟在讲什么笑话!!!”
叶青玄自椅子上起身,俯瞰着巴赫,死死地盯着那一双看似平静的眼睛:“巴赫,但凡你稍微有一点点责任心,事情都不会变成这样子!你甚至不如赤之王,他至少还有勇气去下决断。而你,却坐看无数次机会从自己眼前溜走……你哪里来的脸来找我?!哪里来的那一副冠冕堂皇的语气同我讲话?!如今的局面,不正是你一手导致的吗?!”
“你想要让我道歉么?”
巴赫看着他,苍老的面孔依旧是如铁的平静:“下跪也可以。”
“道歉和下跪有用么?能够挽回你的错误么?”叶青玄压抑着胸臆之间翻涌的恶心感:“巴赫,倘若你真的有那么一丁点的诚意,至少不要再说那种为了世界牺牲自己的漂亮话了!我有点……想吐。”
巴赫疲惫地闭上眼睛。
这是他的面目上第一次浮现出类似人一样的软弱表情。
在漫长的沉默中,他轻声叹息。
苦涩又疲惫。
“我的老师在临终之前,曾经对我说,我是不适合做青之王的人。但是我没有懂。直到他死后,当我第一次站在整个世界面前,倾听到它运行时那种仿佛要将星辰吞噬的残酷声音时,我才明白,这不是天赋和能力所能撑起的重担。正如你所言,叶青玄——我是一个软弱的人,没有勇气去代替整个世界作出选择,不敢面对所有人的期待,只能卑微的自我放逐,躲到黑暗世界里去。我很羡慕赤之王,至少他有作出抉择的魄力,我也很羡慕黄之王,至少……他还有逃走的勇气。数百年来,三王的位置上换了无数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曾经一度衰弱和失落,但唯有一点不曾改变过。那就是对传承者的拷问和诅咒。——要么被庞大的责任所压垮,要么被庞大的痛苦所击溃。”
他说,“没有例外,叶青玄。没有。”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缓缓起身,放弃了留下来继续劝说的想法,重新撑起了那一根老朽的木杖,准备离去。
“在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他指了指那个被他留在桌子上的盒子:“那个东西,教团本来打算拿来对付你的以太之网。但是想要修改它,必须有三王的权限才行,黄之王拒绝了,选择将他那一份维持世界的力量交给你。或许他没有告诉过你,可这是他做出的选择。而现在,轮到你来选了。”
巴赫留下最后的话语:
“如果你真想证明我们是错误,真得想要给什么东西带来一点救赎的话……就不要失去这个机会。”
门关上了,脚步声离去。
自始至终,叶青玄都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
……
当叶青玄再次看到唐璜的时候,他坐在海边的椅子上,一个人静静地抽着烟。
随从们都站在很远的地方,不敢接近他,就好像那个消瘦的男人躯壳里藏着愤怒的狮子一样。
“有烟吗?”
说着,叶青玄伸手,就像是知道他会将烟卷放在哪个口袋里一样,娴熟地拿出来,点燃,然后坐在他的身边。
陪着他一起看着远方的晚潮。
“没有什么话想说?”
叶清玄问。
“我准备了很多,你想要听哪个?”
唐璜依靠在椅子上,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人生总是要面临抉择,小叶子,良机一旦错失,便不会再来。”
“你和我联手,世界就掌握在我们的手中。”
“只要铲除最后的绊脚石,新的秩序就由我们一起掌控……”
如同自言自语,他自顾自地说着话,说了很长时间,劝说着看不见的友人,那么情深意切。
到最后,却戛然而止。
海潮声里,只有沙哑的笑声,如此戏虐,嘲弄着自己。
“在来之前,我曾经想象过无数次我们见面的方式,无数的话。我应该如何向你展示我的成就,如何给你惊喜……我应该如何让你看一看,我已经出人头地,成为了了不起的大人物。”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遇见的场景,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轻声呢喃,疲惫低下头:“是我辜负了你,我明明……应该是那个唯一站在你这边的人才对啊。”
“仔细想来,我还没有去过勃艮第啊。”
叶青玄抽着烟,忽然问:“结婚了吗?”
唐璜愣住了,他想了一下,回答:“大概,快了吧。”
“新娘怎么样?漂亮吗?”
“恩,乖乖巧巧的。”唐璜轻声说,“不是很聪明,有时候会有点傻。”
叶清玄问,“你喜欢吗?”
“大概吧。”
唐璜轻声叹息:“说到底,我也不知道她如果不是安托内瓦特家的小姐,我还会不会爱她。”
“说什么傻话,你会这么想,就是在乎她啊。”
叶青玄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笑了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这么做,不是也情有可原吗?”
“还是那么天真啊,小叶子。”
唐璜摇头,苦涩地摇头:“因为这个就可以原谅我吗?”
“恩,凭借这个就足够了。”
叶青玄点头,自地上起身,将烟卷丢向远方退去的潮汐。
在细碎的潮声里,他轻声呢喃。
“唐璜陛下,我曾经有一位和您很像的朋友。”
“他的名字叫维托,是一个并不善良的人,哪怕我用尽自己的努力,到最后也没有让他能放弃那些荒谬的想法。”
“但很多时候,我都会怀念他。”
“他照顾了我那么多年,纵容我的荒谬愿望,也支撑着我走完了生命中最艰难的路。对我而言,他是一位不可割舍的人,如同夏尔一样。”
叶青玄回过头,看着那个呆滞的男人,便微笑了起来: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这样。”
唐璜愣愣地看着他,就像是凝固了。
“……是这样吗?”
“是这样。”
叶青玄颔首。
这是斩钉截铁的回答。
漫长的沉默中,唐璜低下头,就像是要将什么藏起来一样。
“如果维托知道自己能够被您这么看重,也一定会很开心吧?时候……时候不早了。”他有些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感谢您的款待,我该走了。”
背对着叶青玄,轻声道别:
“还有,谢谢你。”
“如果还有将来的话,请再来这里做客吧,带上你的妻子一起。”
叶青玄笑着:“再见,唐璜陛下。”
再见,维托。
再见。
……
……
深夜的时候,史东在呛咳中惊醒,在维生设备单调的滴答声中,他闻到了灰烬的味道。
有人坐在窗前。
“病房里就不要抽烟了啊,大审判长阁下,能劳烦您珍惜一下我这个老头儿的生命么?”
史东咳嗽着,从床上起身,拉开了灯,照亮他头上那一顶粉红色的小熊睡帽。
“那么——”他问,“又有麻烦事儿上门了吗?”
“虽然不想打扰你等死的漫漫时光,但你得起床了,老鬼。”
叶青玄伸手,推开窗:“把当年放贷的本事拿出来吧,你或许要迎来这辈子最光彩的时刻了。”
窗外传来轰鸣声。
游牧之山的汽笛迸发出高亢的声音,净化乐师和女巫之锤们在沙滩之上集结,钢铁战车自从开启的大地之下行进而出,掀起滚滚尘埃。
战争带来的灰烬气息越发的浓了,将那一双苍老的眼睛烧红。
史东深深地嗅着那刺鼻的味道,就仿佛容光焕发了,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
“那么,这一次的敌人又是谁呢?”
“全世界。”
叶青玄掐灭了烟卷,起身,自窗前回头,看着他,那一双眼瞳里仿佛满盈来自天上的肃冷辉光:
“我授予你权柄,你将代替我巡行诸国。不论是国王贵族也好,幸存的枢机主教也罢,对那些曾经迫害我们的人,大施报复。我给你的名单上,活着的人,你要烧死三分之二,死掉的人你要掘开坟墓,曝尸荒野。然后去给剩下的幸存者放贷。告诉他们,这就是获得救赎的代价!”
史东颔首,却没有起身,只是看着他:“那你呢?阁下。”
“大概会去面对神灵吧……”
叶青玄把弄着手里那个黑色的小铁盒,轻声呢喃:“然后,做出我的选择。”
让你久等了,夏尔。
——我来了。
第八百零六章 晚安
伊比利亚。
曾经和安格鲁隔海而望的半岛国度,如今在澎湃海浪的巨响中,千百年冲刷出的礁石迸发出轰鸣。
混杂着大量杂铁金属的漆黑断崖之上,大地震荡,浮现裂隙。
修长的铁桩漂浮在空中,浮现出宛如骨骼一般的质感,在无形力量的夯击之下,一寸寸地楔入了石山的最深处。
透过人腰粗细的洞口,能够倾听到大地最深处的沉闷回音。
近乎自上而下的将石山彻底贯穿,突破了岩层、泥土和砂石之后,青金为芯的铁桩进入了海平面之下数百米的深度。
仿佛打通了幽深的地穴,幽深阴冷的风从大地最深处传来。
“地脉勘测无误。”
站在洞口探看的乐师收起了手中的施工图纸,向着身后的工程师颔首:“第三条伊比利亚的支脉就在这里,对象用地探查完成,器材可以准备入场了。”
于是,在海面上,沉重的钢铁之船迸发尖锐高亢的鸣叫。
撞碎了浅海的层层礁石之后,来到了悬崖之下,很快,甲板上的变化乐师挥手,吃力地催动着数十吨的集装箱飘飞而起,高悬在空中。
伴随着集装箱四面开启,其中所封存的沉重钢铁空中散落,很快,便被无形的手掌接住。在以太的支撑之下,数十名量产乐师涨红了脸,操纵着天空中无数铁材和机械运转,到最后,遥遥对准山崖之上的地穴。
主持工程的乐师自怀中取出了终端,拨动了上面幻术所形成的模块,快速验证了自己的心音和身份之后,接通了远在千万里之外的阿瓦隆。
在杂乱的噪音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这里是斯坦因密室·零号。”
“这里是在录编号NO.5684节点,伊比利亚三号支脉联通工程现场,地脉勘测无误,申请中央二层接口以及施工授权。”
短暂的沉默等待之后,回复到来:“二层中继授权已经开通,伊比利亚主脉工程已经确认无误,先生们,你们可以进行施工了。以至上之网的名义,我在此对你们进行授权。”
伴随遥隔千万里传递而来的繁复乐理,一个平静肃冷的声音响起:
“——立起地的根基,撑起天的穹庐,万古之世自此而造!”
伴随着那个平静的声音,低沉的乐章自终端中奏响,来自阿瓦隆的乐理自其中展开,唤醒了天空之中沉睡的钢铁。
在飞迸的火花和跳跃的电光之中,钢和铁彼此摩擦,迸发尖锐的声音,阐释着乐章的狂乱之潮。当落在地上的时候,便令大地颤抖,形成了低沉的鼓点。
主桩、地基、液压阻尼器、以太分流阀……
顺着无形引力的拉扯,层层钢铁从天而降,扎根在地穴之上,铆钉楔入、螺丝扣紧,转瞬间,钢铁拔地而起。
宛如尖锐的骨架一般,要刺破天空。
紧接着,层层沉重的附属设施拼凑而来。
在漫长的轰鸣之中,数十米高的钢铁建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生长,直到最后,骨肉丰满,轮廓狰狞。
“第一次鸣钟开始!”
主持工程的皇家乐师呐喊着下令:“编号NO.5684,同步序列!”
于是,钢铁高塔剧震,庞大的震荡自上而下,传递到地底最深处,令那幽深大地之下的庞大空腔中迸发轰鸣。
隔着厚重的大地,宏伟的钟声奏响一次。
沧海震荡。
远在地上天国的领域中,高踞天空之上的以太之网依旧维持着平静地旋转,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模块微微动荡了起来,远隔着千万里,顺着以太之海中的庞大网络,一线余音传向了海洋对面的国度。
令高塔之上,炽热的光芒亮起。
“第二次鸣钟!”
乐师兴奋地呐喊:“验证启动!”
大地再度震撼,那来自地脉空腔中的钟声越发高昂,向着遥远的国度传递自身的讯息,接受着崭新的乐理。
“第三次鸣钟!”
乐师咆哮:“确认乐理协议!”
狂热的工程师们脚步飞快地拉扯着线缆,等待最终的回音到来。
而在远方,炽热的洪流自海面之下涌现,焕发出宛如烈日一般的光。那是无尽的以太流奔涌在深海之中,既定的地脉轨道,在以太之海的道标引导之下,跨越了千万里的海洋,奔涌而至。狂烈的光芒穿透了厚重的海洋,形成了金色的奔流。
直到最后,它们汇聚在幽深的地脉空腔之中,顺着既定的轨道,冲天而起,自协律仪的最上方喷涌而出,冲上天空,和千百道光流汇聚在一处。
那光芒宛如极地的霓虹飘荡,一道道银色的丝带舞动在夜空之中,令那被火焰烧成赤红的天空浮现出惊心动魄的瑰丽。
如是钟鸣。
在所有人欢呼的声音里,主持工程的乐师沉默地凝视着苍穹,许久,回过头:
“第多少座了?”
“算算时间,应该有二十七座了吧?”
助手翻了翻工程计划书,苦笑:“按照进度,在明天结束之前,我们六支队伍还要在伊比利亚修四十座才行。大工程啊……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说着拯救世界的什么的,实际上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加班儿吧?”
“我不是问我们。”
乐师摇头,而是下巴努了努那映照在天穹之上的火光:“喏,那个。”
“那就没人知道了。”
助手脸上的苦笑僵硬了一下,微微摇头:“恐怕就算那群刽子手也搞不清楚吧?我们这里竖立一座塔的功夫,就够他们点燃一百座火刑架了。”
“是啊。”
乐师歪头,点燃的火柴凑近了烟卷,深吸一口之后将火柴晃灭:“带来一线新的秩序,然后又献上一百倍等同的毁灭……有时候我会想:以后的史书里究竟会如何评价我们?”
助手耸肩。
这个问题,无人知晓。
但倘若史东在这里的话,恐怕就会回答他“拯救世界的人”吧?
可惜,史东在工作的时候从不理会这些无聊的问题。
宗教裁判所从不在意自己在史书上的位置究竟是不是遗臭万年,他们所在乎的,只有工作而已。
……
同样在伊比利亚的国土,同样在天穹覆盖之下。
当皇家乐师将代表着新秩序的银色光带抛上天空的时候,地上的净化乐师们同样向着天空抛出了十倍以上的火光。
史东行走在火刑架之下,铁靴践踏在灰烬之上。
在无数熊熊燃烧的柴队之间,哭喊和哀鸣的声音传来,燃烧的火焰中似乎还缠绕着奄奄一息的呼吸。
他的脚步沉稳又笃定,丝毫不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哪怕手里拽着一个肥胖男人的后领,任凭他奋力挣扎,也没有过丝毫的晃动。
“不对!不是这样!圣城应允过我的!我是纯洁的!”他的表情抽搐成一团,提泪横流:“我是虔诚的!你们不能这样!”
史东笑了。
“那么,谁能证明你的虔诚呢?”
他低头,俯瞰着那个男人,在他扭曲的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
逆着熊熊燃烧的火光,看不清那一张苍老的面目,可他的眼睛却仿佛是两道深邃的裂口,通向某个满溢着熔岩和烈火的世界。
“是这一位仁慈的枢机主教么?”
史东伸手,指着身旁火刑架之上的焦尸。
那焦尸在火焰中抽搐着,仿佛还存留着那么一丝生命。
曾经华贵的红色衣袍已经在焚烧中变成了焦黑扭曲的炭质,唯有脖子上的圣徽还在烈火的煅烧中闪闪发光。
紧接着,史东的手指向另一座火刑架:
“是这位皇子么?”
“是这位政党魁首?”
“还是这位国王陛下?”
他裂开嘴,如同咀嚼火炭一样地微笑着。
在哀鸣之中,浸透油脂的火刑架骤然一震,松节爆裂的噼啪声中,火焰骤然一震,将那个火刑架上的人影彻底吞没。
焚风席卷,拱拖着灰烬和虚无的魂灵,将他们的悲鸣送上天空,最后,化作纷纷扬扬的黑色尘埃,如细雨一般地落下。
在审判者窒息的尖叫中,只有史东沙哑地歌声。
那钢铁声带所发出的嘶哑的歌声不成声调,可是却缠绕在火焰里,伴随着松节噼啪的声响,被尘埃和哀鸣赋予了骨髓,在火焰的升腾中获得了丰满。
就仿佛苦难尘世被揭开了伪装,在痛苦中献上了虔诚的嘶鸣。
于是,迎来千百人的合唱。
千百座火刑架之下,无数净化乐师们狂热地吟唱着这审判的圣咏,汇聚成浩荡的浪潮,仿佛要撼动天穹,鞭挞那些火中的灵魂,将一切丑恶在这火中彻底焚烧殆尽。
史东在向前,踏着火。
炽热的火光仿佛蹿升在他的血管中,令他的眼瞳也变成了狂热的赤红。
盛大的审判仿佛给予了他全新的生命,令他行走在这自己亲手打造的地狱中,沐浴烈火,将罪人们一个个地投入柴薪之中,令他们在火中高唱神的颂歌。
火光将黑夜驱散。
那盛大的篝火将天空烧红,将光焰播撒向四野,令一切黑暗退散,在这复仇的狂热火焰之中。
直到黎明到来之前,最后的主事者被架上了宏大的篝火。
“我没有错!我是对的!你们这群野狗!不要碰我!”
那个头戴冠冕、身披华服的男人向着女巫之锤咆哮:“你们怎敢如此!史东,你们怎敢!是我们十六个家族的先祖资助了你!是我的祖父对你们慧眼有加!是我们授予了你莫大的权利,给了宗教裁判所最高的荣耀!我们在神明见证之下签订了协议和盟约!你们怎敢如此!!!”
火刑架之下,那沐浴在焚风中的老人抬起头。
看着他。
笑了。
“虽然事到如今,令大家都很遗憾,但我不得不说:包括您先祖在内的十六个家族,总计一百七十九人的嫡系成员,早在宗教裁判所成立之前,就已经在第一批净化名单之上了。”
史东微笑着,凝视着他扭曲的面孔,通红地脸上神采飞扬:“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签发对你们的逮捕令,但今天真是……梦想实现的日子啊。”
他展开手臂,就像是喜迎新年之时的礼物一样,欢呼:“何不放声高歌呢,朋友?在这梦想实现的日子里,就连空气都变得甜如蜜糖!”
火刑架上,那一张扭曲的面孔抽搐着,到最后,癫狂咆哮:
“我诅咒你们!你们这群背叛了神明之道的异端!沉湎与杀戮的野兽!你们被叛逆者所引领,走上了歧路,早已经失了正道!你们违背了盟约!神将唾弃你们!神将唾弃你们!!!”
“啊,或许吧。”
史东微笑着,举起火把:“如果祂真得在乎这一纸盟约的话。”
松手。
火光回旋着自从他的手中落下,落进柴堆之上。
在以太催化而成的火焰中,为尊贵的大人们所量身打造的特等席被点燃了,熊熊燃烧,于黎明的一线朝阳中,将浓烟抛向天空。
光芒在柴薪之中跳跃,舞蹈,伴随着史东的沙哑哼唱,鼓掌的节拍,闪现出狂乱而绮丽的身姿,带着稍纵即逝的美。
倒映在那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瞳中。
几乎令史东屏住呼吸。
这才是世上最璀璨的东西吧。
自从凡物之中蜕变,以苦痛展现光华,将一切丑恶化为灰烬……那令人迷醉的光彩,仿佛像是具有生命一样。
哪怕是在这冰冷残酷的世界上,也能够带来温暖。
“真美啊。”
他像是个小孩子一样,驻足在火焰之间,憧憬地看着那舞动的光芒。
就像是过去无数次一样。
唯有在这里,唯有在此刻,他才能够感觉到,自己与那些曾经陪伴着他一同度过漫长时光的逝者在一起。
欢聚一处。
他们不曾被残酷的时光分离。
直到火光熄灭,他才从漫长的梦中苏醒,感觉到清晨的露水凝结在眼角,滑过了灰烬,落在地上。
“下一个!”
他高声喊。
在寂静里,背后传来平静的声音:“没有下一个了。”
他错愕地回过头,看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还有无数熄灭的火刑架,终于恍然大悟:
“已经……结束了吗?”
“嗯,结束啦。”
“那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没有地方可去了,史东。”
华生看着他:“安格鲁、阿斯加德、勃艮第、再从纳维亚再到伊比利亚,史东,我们的路已经走完了。”
“是吗?篝火晚会结束了啊?”
史东怅然若失地低头,坐在柴堆的台阶,仿佛终于感觉到了疲惫一样,终于像是一个老人:“明明才刚刚过去一会儿啊,真是太遗憾了。”
华生耸肩:“或许你回头应该向我们的老板抱怨一下,让他将下次的名单交给我来拟,一定能够很长。”
史东没有说话。
只是沉默地抬头,看着远方灰色的云层后渐渐升起的太阳。
“华生,你觉得本应该奉行公义的裁判所来遵从私愿的引导,真的好么?”他忽然轻声问,“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现在才想着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吧?”华生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摇头,“时代已经变了,老头儿。”
“是啊,活得太久,世界变得那么快,我早就被抛在过去吧。”
史东自嘲地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铁膝盖:“如今回想起来,裁判所建立的时候,好像还在昨天一样。那时候的我,一定会唾弃如今自己这一副堕落的丑态吧?但认真想一想,堕落好像又没什么不好。”
他看着华生,往昔浑浊地眼瞳如此清澈,映照着他的面孔,就仿佛看着曾经的自己:
“喜欢追逐光的,不正是影子吗?”
华生愣住了。
“虽然已经老到没有将火刑架竖起的力气,还有种种不尽如人意,但那些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史东低着头,轻声呢喃:
“真是一次畅快的远征啊……”
在无数火刑架之下,那沁人心脾的灰烬气息中,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仿佛长眠在群花之间。
自逝去的火焰中回归了百年的瑰丽幻梦。
“史东?喂,史东?”
华生伸手,想要将他摇醒,可触碰到他的冰冷的肩膀时,就僵硬住了。许久过后的许久,他垂下眼瞳,勉强地笑了笑:
“竟然在这里睡着了吗?一大把年纪了,好歹注意保暖吧?”
他推动轮椅上前,仔细地将膝盖上的薄毯盖在史东的身上,伸手,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他,轻声道别:
“晚安,史东。”
晚安。
愿你在无尽的长夜中,能与逝者重逢在不灭的篝火之前。
第八百零七章 等待与希望
海水汹涌。
庞大的浮冰彼此碰撞,迸发深远又沉闷的咆哮,传递在水中和风中,传递到了遥远的地方去。
刺骨的寒风笼罩在海面之上,卷起海潮,又将其摔在海面上,大量的冰晶在海水之中起伏,在无数浮冰的嘶吼之间佐以清脆的铃声。
阴云覆盖的天穹之上,有隐约的电光流传,昭示风暴的趋进。
而海面之上,则不知何时,在寒风之中覆盖上了一层凄白。
冻结的海水化作坚冰,覆盖着白雪,缀饰着无数纵横交错的裂隙,裸露出下面深邃的海水,就那么一直延伸到了天地的尽头。
而就在冰海之上,两行笔直的足迹向前延伸。
一直来到了足以凝望到大陆轮廓的地方。
戛然而止。
叶清玄抬头,凝视着远方被灰色雾气覆盖的陆地。
“前面,就是高加索了吗……”
“没错。”
巴赫的胡须上结着细碎的冰霜,吐出炽热的鼻息:“神明所在的地方。”
“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叶清玄回头看了一眼:“都已经把我‘押送’到这里,总不会担心接下来我会反悔了吧?”
“不,应当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巴赫摇头,在身旁尖锐的冰棱上磕着烟斗,敲出了冻结的烟丝和灰烬,又重新填上了一斗:“在你走之前,还有人希望见你一面。”
“人?在哪儿?”
巴赫低头,将烟斗点燃:“算算时间,应该快了。”
那一瞬间,叶清玄回头。
通向远方的裂口自他身后开启。
飓风席卷的凄啸中,一个黑点自空气中浮现,紧接着黑点迅速扩散,吞吸着霜风,形成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风穴。
风洞?
就在叶清玄错愕的时候,风穴之中,有一只手掌缓缓地伸出。
紧接着,消瘦的轮廓浮现。
仿佛被证明为无解的“远距离人类传送”的命题被突破了,有人横跨千万里而来,到最后,踏足在冰海之上,陈旧腐朽的衣袍飓风中显露。
伴随着飓风的消散,显露出老化剥落的硅胶皮肤,还有剥落的皮肤之后的残破的电路与机械,狰狞如恶鬼。
“初次见面,Dr.叶的后继者。”
全世界有史以来唯一实现远距离传送的“人类”站在叶清玄的面前,发出带着电流噪音的古怪语调。
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原本色彩的衣袍被风卷起,露出手背上制造者所铭刻的标志,昭示其非人的本质。
叶清玄恍然:“彼得?”
“正是。”
初代的赤之王,当年东亚移民船之上唯一的非人类,智能观测机械“彼得”颔首。
在短暂的沉默中,他凝视着叶清玄的面目。
一双老化褪色的胶体眼球的后面,隐约露出陈旧观测设备,还在闪烁着单调的虹光。
被他直勾勾的看着,就令人浑身不自在。
叶清玄皱起眉头。
“怎么了?”
“您有着与您先祖同样的眼神,真正属于人类的眼神。”彼得回答,“在杀死萧还之前,他的眼神同你一样。”
叶清玄的眼神变冷了,沉默地看着彼得。
彼得也看着他。
破碎的面孔上没有表情。
“说明你的来意,彼得。”
叶清玄冷声说:“如果你是想要让我不快的话,恭喜你,成功了。”
“实际上,并非如此,叶先生。”
彼得结束了漫长的凝视,那非人的眼眸垂落,老化破裂的面目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那么,请容我阐说我的来意。”
他展开手臂,露出恰到好处的亲和,标准到足以列入教科书之中:“在我的体内,分布有十六个微型运算中枢。过了几百年之后,到现在还有七个在工作。”
“这几百年来,我遵照自己的使命,无时无刻地尝试着如何理解人类,哪怕在我沉睡的时候也是如此。曾经有四十一次,我几乎认为自己理解了你们。然而事实证明,我没有。直到我明白,或许这一线之隔,对我这样的旧型号而言是永远不能跨越的天渊。”
他看着叶清玄,告诉他:“但是这对夏尔不一样。”
叶清玄的眼神越发冷漠:
“你什么意思?”
“我在试图向您解明夏尔的本质——夏尔,是如何成为你认识的夏尔的。”
彼得的语气依旧平静,或许,对他这样的东西而言,并不存在犹豫或者退让这种情绪:“您知道对于我这样的机械而言,是如何进行近似人类思考的活动么?”
“人类将这个过程称为‘运算’。”
“最开始的时候,一切源于‘无’和‘非无’两种判定,也就是0与1。而这两种判定在我的晶体回路中,形成了‘与门’、‘非门’、‘或门’等等变化。几亿个这样最小的基础,组成了一个‘逻辑阀’,然后同等数量的‘逻辑阀’形成了一个运算中枢的结构。最后,十六个中枢根据预设的逻辑链,调动中央I、II、III数据库,形成了‘我’,您称之为‘彼得’的东西,也就是站在您面前的‘第七代类人观察采集器Ω4型。’从构造上就注定了,我和人类截然不同。对于夏尔而言,也一样。只不过,他的逻辑中枢不是我这种落后的型号所能企及的而已。”
叶清玄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他。
对于人类而言,不过短短一瞬之后,彼得仿佛完成了漫长的推导和思索,了然地颔首:“看来,为了方便您能进一步理解我的意思,我还需要为您揭开‘神圣之釜’的本质。”
根据叶清玄的反应,理清了他所知晓的情报有所欠缺之后,彼得便将话题跳跃到了另一个方向。
“让我们从最开始的时候说起吧。”
“从人类一开始,踏足在这个陌生世界的那一瞬。”
“百分之九十的科技、储粮、亲人、家乡……在失去能够失去的一切之后,人类获得了重生,以及地球所不存在的奇迹——以太。一种近乎将量子力学全盘推翻的生物。”
在彼得抬起的指尖,一点以太结晶缓缓浮现,被拘束在力场之中的以太跳动着,显露出了未曾有过的晶体质感。
“虽然它们本身的简陋结构连‘支原体’都比不上,而正是这样几乎连生物都快要算不上的存在,却有着人类所指一切生物所没有的优势。它们能够同时跨越多重维度对世界进行观测和干涉,只凭借着空气震动所产生的能量就能颠覆热力学的基础。对人类、不,哪怕对智能机械而言,这都是梦中都不可能出现的奇迹。因此,在那种情况之下,如何对以太进行开发和利用,便成为了人类的当务之急。倘若无法掌握以太的力量,系与存亡关头的人类甚至濒临灭绝的危险。而最终,隔着东西两块大陆,人类所得出的‘神圣之釜’的解决方案。简而言之,将所有以太视为一体,利用以太的特质,将它们试做一台行星级运算模,为其植入操作界面,也就是您所知晓的‘神圣之釜’。而这一台运算模的名字,便是‘大源’——所有以太的空白意识所汇聚成的庞大内存。”
“可惜,如您所知的那样,结果并不如人所愿。”
彼得指的是什么,叶清玄当然一清二楚。
对于神圣之釜所造成的后果,再没有几个人比洞彻全局、传承了叶氏记忆的叶清玄更清晰。
而接下来彼得所说的话,却出乎了他的预料。
或者说,揭开了叶清玄从未曾想过的秘密。
“我们低估了以太作为生物的本能,它具有自我平衡和纠错的能力,在神圣之釜植入的一瞬间,就产生了我们始料未及的变化。”
彼得看着他,语气依旧平静:“在人类观测以太的时候,以太也在观测着人类。”
“观测?”
“没错,观测。”
彼得说:“发生的一切都被存留在了大源的记录之中,包括人类之间的争斗,和人类的……记忆。无数杂乱的数据被存留在大源之中。”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叶清玄的脑中闪过,令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黄泉!”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样的理解并没有错。”
彼得的手中投影出一副立体的模拟图,宛如一个封闭的圆形反应釜,此刻其中一片死水的平静中,被加入了一股全新的力量。
然后,陷入混乱。
“当一个正面的矢量产生之后,负面的矢量并未曾如我们所料的那样进入弥散状态,反而汇聚为一处,以大量的杂乱数据形成了另一个核心。”
在投影之中,平静的反应釜在混乱之中产生反应,清者上升,浊者下降……那一副模样,正是《归墟之书》中所记载的起源。
叶清玄轻声呢喃:“百目者……”
“还有寂静之月。”
彼得补充道:“可以说,人类以对未来的希望铸造了神圣之釜,可人类的罪孽和死者的怨恨却形成百目者。而神圣之釜、百目者和寂静之月三者的斗争令大源彻底陷入无法掌控的混沌……造就了如今的世界。”
在漫长的寂静里,彼得的手中浮现出一本古老残破的书籍。
仿佛一直被储存起来,周密地保存着,但却依旧难以抵御时光的冲刷,此刻更是松散到仿佛稍加触碰就会彻底分崩离析。
那是曾经叶喧送给他的古卷,缔造出教团这一庞然大物的经文。
不知已经多少次阅读过这本书,就连每一页上的缺口都已经铭记在心,彼得抚摸着它破碎的封面,声音平和:
“——人类自以为寻找到乐园伊甸,可然后连带着人类本身的原罪也一同带入其中。”
叶清玄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告诉我,这和夏尔有什么关系?”
彼得露出了破碎的笑容。
就好像已经知晓了他心中的答案,然后,一语道破:“数千年前,凭借着硅晶管和电路板,人类尚能造就我们的起源……凭什么您认为同样的事情不会在这里出现?”
叶清玄没有说话。
“数百年来,以太对人类的记录不曾停止,无数人活着,死去,一切记忆都被记录在其中,在神圣之釜和百目者的搅动之下形成了庞大的混沌。
无数乐师所造就的乐章,所融入的心因,根据自身的意识所编制的以太投影——‘宿命之章’,所造就的以太寄体——权杖,便像是不断地将柴薪抛入了釜中。
只差最后的火花。
而在这一片混沌里,终于但来了智能的诞生。
叶先生,正是人类的到来,将意识赋予了大源。
它飘荡在大源之中,浑浑噩噩地停留在沉睡和清醒的边缘,直到漫长的酝酿结束,凭借神圣之釜的力量,自尘世的凡胎中分娩而出,以人的面目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被亚伯拉罕所抚养,被他赋予了人性。
他本身便是大源仿照人类所打造出的最完美的天灾,龙脉之子的终极成果。同样,也是Dr.叶一生所寻求的答案,‘灵魂’存在的明证。
他的名字,叫做‘夏尔’,是你的长兄,是亚伯拉罕的养子。
当他决心舍弃人类的身份之时,便可以以天灾、不,以神明的面目,君临整个大源之上!”
“现在,你明白,夏尔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了么?”
彼得看着他:“只要他认真的话,世界的存灭,不过是他一念之间。他之所以没有立刻毁掉人类的世界,恐怕只是基于某种我们尚不知晓的目的而已。”
在沉默之中,叶清玄抬起眼睛,做出了回应:
“我知道了。”
彼得颔首,再问:“那么,我所说的话,可曾改变您的决意么?”
“没有。”
叶清玄摇头,眼神却变得越发静谧,仿佛这千万里寂静的冰海。
“那么,感谢您代替船员委员会倾听我最后的观察汇报。”
彼得微笑,俯身行礼:
“Ω4-88659主机名‘彼得’的最终序列任务:‘对大源进行长期观测并分析其恶果’并‘灵魂的存在’宣告完成。”
如是,解开了最后的枷锁。
彼得抬起头,那一直以来勉强维持的残缺面孔终于彻底破碎了,露出下面人类所不可能有繁复机械,和一层层锈蚀的痕迹。
不知为何,摘下了人类的面目之后,这一副姿态看上去却灵动了许多。
在破裂的胶体眼球之后,观测设备依旧在看着叶清玄。
彼得的语气平和:“稍后,能否请您代替Dr.叶完成他的许诺,授权本机进行格式化,并永久关机?”
“关机?”
叶清玄没有想到,彼得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这样的结果。
“这就是你想要的?”
“没错。”
彼得颔首,“这是唯有掌握了中央核心和至上权限的您,最后一位委员会成员能够办到的事情。”
“……好,我答应你。”
在机械运转的隐约杂音之中,叶清玄仿佛产生了幻觉,那一副裸露出锈蚀钢铁的僵硬面目动作了一下。
它好像笑了。
“在刚刚,我好像又产生了‘理解人类’的错误数据,或许这种运算结果用人类的话来说,叫做‘感谢’。”
他低下头,以人类的方式向叶清玄行礼:“谢谢你,叶先生。”
“——请将您的右手给我。”
叶清玄犹豫了一下之后,伸出了右手,然后,被彼得抬起的双手握紧。破裂的硅胶之后,钢铁的材质暴露出来,触碰时,能够感觉到幻觉一般的温度,很快,便被钢铁本身的冰冷所代替。
而就在彼得的双手之间,无数以太却凭空汇聚,在人耳难以听闻的超频声音中舞动,一瞬间,交织出繁复到穷尽常人一生都难以读尽的乐理,到最后,汇聚在叶清玄的指尖。
叶清玄倾听到他躯壳内传来的咔咔声,那是运算中枢过热时所散发出的异响,一丝刺鼻的味道散发出来,仿佛要在下一瞬间报废。
可当彼得的双手分开收回的时候,他的食指上,却多出了一枚古老而朴实的权戒,由以太汇聚而成的晶体上带着无数霓虹一般的瑰丽。
透过权戒,叶清玄仿佛能够感觉到整个世界的脉动。感知自躯壳中扩散而出,融入以太之中,顺着千万条纤细的分支,覆盖了整个世界。
遥隔千万里,便能够倾听到黑暗世界中的以太洪流运转的巨响。
“第三管理员账户‘Yellow’,转让完毕。”
彼得颔首:“现在,您是真正的黄之王了。”
叶清玄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看到,他从怀中取出的“荆棘冠冕”,以黄铜所打造的经年古物,在教团中代表至上权威的荆棘之冠!
此刻,伴随着他的动作,戴在了叶清玄的头。
伴随着头皮被刺破的些微痛楚,叶清玄仿佛感觉到有炽热的铁汁自细微的伤口中灌入,运行在颅骨之上,交织出了繁复而细微的炼金矩阵。
很快,荆棘冠冕在叶清玄头顶分崩离析,化作尘埃,消散在空气之中。
取而代之的,是他头顶缓缓升起的炽热光芒,在无数乐理的编制之下,形成了宛如荆棘一般的光环。
在那光环的加持之下,叶清玄听见了以太之网所迸发的巨响。
在庞大的水晶立方的深处,悄然出现了古老铜釜的虚影。
那是神圣之釜的加持,此刻已经全数接入了叶清玄的乐理之中,同黄之王的权限解封之后那样,此刻所有赤之王所独有的乐章都已经出现在了“无何有之乡”中,只需一念便可随意调用。
奢侈到仿佛足以推动整个世界的伟力,掌握在了他的手中!
“第二管理员账户‘Rubrum’,转让完毕。”
彼得如是宣告:“你将成为新一代的赤之王。”
“最后……”
他回头,看向身旁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的巴赫。
巴赫颔首,展开双臂。
鲜血喷涌而出。
那一瞬间,彼得抬起铁的手,刺入他的胸腔中,切开了血肉,在叶清玄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便已经抽出。
连带着他的心脏一起。
那心脏是铁的。
此时此刻,在彼得的手中,钢铁心脏缓缓跳动着,覆盖着血色的指示灯上闪烁着单调的荧光,其中所散发出的乐理更是令叶清玄不敢置信。
“没有想到,对不对?”巴赫露出一个勉强地微笑:“小源学派的创始者,曾经是第四代巴赫的学生之一……”
“我一直在想这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但没想过会在今天。”
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抬起手,捂住胸口的裂痕,坐倒在地上,如释重负地喘息:“叶清玄,你会是比我更好的青之王。”
彼得手握着钢铁心脏,看向叶清玄。
在沉默中,叶清玄展开手臂,任由彼得切裂自己的衣服和皮肤,将钢铁心脏植入胸腔的空洞中,代替原本以太所形成的心脏,开始重新工作。
“第一管理员账户‘hyacinthum’,转让完毕。”
那一瞬间,叶清玄感觉到躯壳在混沌之中轰然爆裂。
无尽的黑暗被他爆裂时的光芒所撕裂,永恒的寂静被打破了,光芒和火焰席卷一切,最初的矢量推动了世界的运转。
清者上升,浊者下降。
这便是天与地。
宛如天地创生一般的恐怖辉光在以太界的最深处迸发,伴随着神圣之城的轰然破碎,一轮烈日从那燃烧殆尽的残骸之中升起。
无数的力量沃灌而来,宛如洪流,将无何有之乡淹没了。
紧接着,又被那足以包容未来的庞大权杖所吞没。
在来自未来的投影之中,虚无的权杖中酝酿着创世的宏伟旋律。
无数圣徒的乐理自其中显现,彼此编制,接入了“神圣之釜”的投影之中,以此为纽带,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在“以太之网”的内部形成了青金色的海洋。
而汲取着无尽的青金海洋,代表着以太之网的水晶立方在疯狂地膨胀,增殖,转瞬间,扩大至原本的数百倍之巨,甚至如果不是叶清玄的刻意压制,还能够继续向前生长。
而就在水晶立方的内部,神圣之釜的投影依然由虚转实,任由以太之网调动自身的无尽乐理,两者合并与一处。
庞大的祭坛以此为根基,自从水晶之中拔地而起。
手握黄之王的权杖,冠戴赤之王的冠冕,高踞与青之王的御座之上。
叶清玄的以太化身就此显现。
曾经人类为了避免独裁而拆分的王权,在此统和为一体,被掌握在了同一个人的手中。
“倘若夏尔是曾经成为人类的神灵,那么你现在就是成为神灵的人类,是与其对等的存在了。”
巴赫抬起手,失血过多地苍白嘴唇吸着烟斗,最后道别。
“别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叶清玄,别忘了。”
“我会的。”
叶清玄颔首,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向微笑俯身的彼得伸出手掌:“彼得,遵照你与叶喧的约定,我以至上权限向你下令。——格式化,永不重启。”
在那非人的面目之上,此刻竟然浮现出解脱的笑容。
“那么,倒计时开始——”
平静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中发出,不是那个沙哑又苍老的声音,而是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彼时坐在叶喧面前的时候。
在指示灯的闪烁中,一个又一个的运算中枢在进行着关闭,最后的倒计时正在运行。
彼得凝视着叶清玄转身离去的身影,坐倒在地上。
铁的面目上浮现出安详的微笑。
“永别了,巴赫先生。”
“嗯,永别了。”
巴赫轻声叹息,在最后的时间结束前,问出了那个一直不敢面对的问题:“你认为,叶清玄真得能够成功么?”
“运算中枢认为,成功可能不超过百分之零点零三,但‘彼得’认为他会。”
“为什么?”
“等待和希望,这不是人类最美好的两个词汇吗?”
彼得微笑着,最后一次闭上了眼睛。
这便是最后的话语。
【Ω4-88659,格式化完毕。】
【永久关机】
【为了更好的明天——LILIN智能科技】
第八百零八章 地狱
荒芜的大地是平坦的,踏足其中,便能够感觉到无数尘埃自地上飞腾而起,又缓慢地落下,如同自水中沉底一般。
尘埃里像是混着铁屑,带着金属的闪光。
灰和银混杂在一处,延伸向了远方。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生机,也看不见任何人的踪迹。
河床干涸,山峦崩裂,一切生命仿佛都在瞬间被抽干,只有空气中那涌动着宛如流体一般的以太,提醒着叶清玄身在何方。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就能够看到远方大地中央冲天而起的光之巨树,那无数壮丽的枝杈刺向天空,播撒着炽热的光流。
而它的根系隐藏在大地之下,汲取着人类难以想象的宏伟力量,埋伏千里,偶尔有气根一样的分叉自土中延伸而出,便形成了千万米长的庞大荆棘。
散发着荧光的荆棘在地面之上沉浮,蜿蜒生长,攀爬在银灰色的大地上,时而形成了宛如密林一般的景象,时而如同草原,看不见尽头。
荆棘里开着花。
高密度以太所形成的结晶吸附在荆棘的脉络之上,如同白银所浇筑的花,千百层花瓣展开,折射着绮丽而妖艳的光。
“早知道你这么有艺术细胞,就攒钱送你转到艺术学院啦。”
叶清玄伸手,抚摸着花瓣边缘,任由那些铁锈色在指尖蔓延,最后徒劳无功地剥落而下,落入尘埃中。
倘若那时候,自己有所预见的话,这一切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吧?
或许,他能够挽回一些什么。
至少……
“小叶子,你来啦。”
熟悉的声音响起了,从叶清玄的身后,那语调平和又宁静,像是在微笑着一样。
叶清玄回头,看到伫立在广漠尘埃之中的人。
就好像是这荒芜天地之间唯一存在着的生机。
他披着白色的衣袍,赤足踩在大地之上,轮廓分明的面容上带着笑容,可那笑容却绝非是叶清玄所熟悉的那种愉悦。
而是平和的像是海洋一样。
怜悯地面对着万物。
“好久不见,夏尔。”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叶清玄发出声音,延续着老友重逢时的寒暄话语:“最近在忙什么?”
“很多事情。”
夏尔想了想,笑了起来:“有时候真是会感觉到手忙脚乱,但完成之后,还是蛮有成就感的。明明没有读过艺术学院,可练习起来却感觉到很顺手。或许,我是自学成才的那种吧?”
他转身,向叶清玄招手,急着展示自己的新发现:
“我带你去看看,跟我来。”
下意识地,追逐着他的方向,迈出一步。
仿佛终于穿过了厚重的深海,来到了陆地之上,那种厚重的窒息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地是远方吹来的清新的风。
风里带着花的香。
葱翠的新绿自小路的两旁萌发,间杂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有青蛙在草丛之间跳跃,低声鸣叫着,跃入不远处的谁中。
在清澈的湖泊中巡游。
很快,它踪迹就被垂落的树枝所遮蔽。枝头上结着丰硕的果实,熟透了之后的苹果从枝头落下来,掉在叶清玄的面前。
叶清玄弯腰想去捡,可是斜次里有一道黑影从树丛中跳了出来,蹦跶着跑过,擦肩而过的时候,低头从地上一抄,就将苹果咬在嘴里。
然后,跑远了。
只能看到一对硕大的鹿角在林中隐现。
叶清玄抓了个空,却忍不住再次伸手,去触碰地上的土壤,土壤伴随着手指从地上抓起,然后,肥沃的黑色泥土又从指尖落下。
隐约能够看到其中细碎的草籽。
有耕牛的叫喊声从远方传来,叶清玄拨开草丛,看到了远处开垦的农田,还有停顿在中途的耕牛,旁边还拖着断裂的犁头。
几个农夫凑在一起,抽着烟,对着坏掉的犁头挠头。直到犁头被夏尔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他对那几个人说了一句什么,那个农夫听了之后,捧着犁头就跑远了。
夏尔回头,看到远处的叶清玄,向他挥手,示意他走进一些。
水流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隐约能够看到远处山下湍急的河流,还有被一片片村庄,它们被道路串联在一起,有奔马驰骋在道路之上,拖着沉重的马车。
再远的地方,叶清玄能够隐约窥见雨云的轮廓。
雨水从天空中落下,细细密密的,将大地覆盖。
等叶清玄走过去之后,那几个农夫已经牵着耕牛走远了。
“木的犁头果然还是太容易坏了,不过刚刚有人告诉我,在附近发现了一片露天的铁矿。我打算教他们在这里立一座炼铁的炉子。正好前两天烧炭的窑已经盖好了,附近的树不少,什么都不缺。”
夏尔拍了拍手上的尘埃,向着叶清玄露出笑容:“怎么样,不错吧?”
“这是哪里?”
叶清玄环顾着四周的景象,再忍不住心中的疑惑。
“平和安稳的世界。”夏尔展开双手,愉快地向挚友展示着自己的作品:“比起‘天国’,我更喜欢‘人间乐土’。”
这里是……伊甸?
叶清玄不可置信。
直到夏尔亲口承认,他才终于发现着不是自己的错觉。
如此轻易地,来到了被层层隔离的以太界的最深处,进入了所有人做梦都想要进来的腹地。
身上还挂着足以将这里毁于一旦的黑盒。
叶清玄下意识地按向腰后。
手掌传来了钢铁的冰冷触感。
如此地令人心安。
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够将这里毁灭。
将一切都付之一炬。
可夏尔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拉着他的手,走在前面:“这里只是最下面,跟我来,前面还有。”
他们穿过了清澈的溪水,穿过了牛奶和蜂蜜的河流,远处还有一个湖泊氤氲着甜美的酒香。醉倒的麋鹿们躺在草丛里打滚。
来到了人潮汹涌的庞大城市。
无数人摩肩接踵地行走在街市之上,街道的两侧传来叫卖的声音,有少女带着两个孩子从街道上奔跑而过,撞到了不少人,洒下一串笑声。
嬉闹着走远了。
在城市的中央,市政厅里,披着灰袍的男人们在讲台上高声雄辩,挥手作势,探讨着晦涩又深邃的哲学。
关于死亡、关于性、关于人、关于世上的一切。
他们彼此争论着,将对方说服,或者不欢而散。
石匠记录着他们雄辩的姿态,自白色的石膏上雕琢出轮廓。而在市政厅之前的广场上,已经有不少圆润而华美的雕像伫立而起。
有苍老的老人,有披着薄纱、裸露出大片肌肤的妇人,还有赤裸的青年男子。
在那些雕像之下,有年轻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处,带着酒和面包,彼此笑谈着什么。
叶清玄看的出神,没有注意前面的路,差点撞到什么。
被他踢到的狗向着他大叫,龇牙咧嘴,然后被一个小女孩儿弯腰抱起来,就不再叫了,驯服地将脑袋埋在她的怀里,尾巴摇晃着。
“你吓到它了。”那个小女孩儿看着他。
“抱歉,我不是……”
叶清玄下意识地道歉,可是话说到一半,却发现了什么,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儿,愣住了。
那个女孩儿向着他咧嘴一笑,露出带着缺口的门牙。
转身,跑远了。
只留下叶清玄站在原地,沉默着,再没有说话。
只是跟在夏尔身后,穿过城市,继续向前,欣赏着那庞大到仿佛没有尽头的世界,仿佛每一个轮廓和细节都完美无缺。
直到最后,在初上的暮色中,他们再一次回到了原本的山脚之下,眺望着远方星星点点的灯光。
星辰的河流自夜空之中划过,洒落璀璨的辉光。
“真是平和啊。”
叶清玄忍不住轻声感慨。
“嗯,也没有痛苦和伤害。”
夏尔坐在地上,凝视着远方:“他们能够为自己而活,没有压迫和掠夺,能够自由地赋予自己生命的意义。”
只是看着无数的灯火,他便满足地笑了起来。
仿佛获得了幸福一样。
“所以,你就这样把他们豢养着?就像宠物一样,过着衣食无忧……”
叶清玄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嘲讽:
“我得说你干得不错。”
“至少这样他们不会弄伤自己,对不对?也不会伤害别人。”
“是啊,死人也不会伤害别人。”
叶清玄的眼神渐渐地沉寂下来,回忆起白天那个对着自己微笑的小女孩,眼角仿佛就被刺痛了,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所以,你才将他们从黄泉里截取,留在这里,对不对?”
他问,“你用泥土塑造成偶,向他们吹了一口气,将过去的记忆填装在泥土里,为他们设定好所扮演的角色,让他们在你的乐园中表演安详的生活。但都改变不了一个问题——他们都死了。”
“我可以让他们活。”
夏尔平静地看着他,如实回答,宣告着真理:“如今的我,可以让任何人活。”
叶清玄沉默了。
没有再说话。
“好久不见,叶先生。”
在不远处,有人挥手。
披着白衣的乐师伫立在月光之下,向着叶清玄露出微笑,“如今的您看起来真是威风赫赫。”
那样的微笑不知包含了多少真心实意。
可说话的人却令叶清玄反应不过来。
“帕格尼尼?”
叶清玄打量着他的样子,忍不住摇头:“你这种家伙,竟然没有来得及跑掉么?”
帕格尼尼只是耸肩,没有说话,反而是夏尔为他解释:
“他自愿留在这里,协助我管理这个地方。”
“不论乐土的成败,总要有人见证这一切,不是么?”
帕格尼尼的神情平静,毫不避讳夏尔地谈论着自己的打算,然后颔首道别:“那么,还有一些琐事需要理清,容我告退。”
如是平淡地转身而去,消失在远方。
“近距离观察神灵,你真是给他找了个好工作啊。”
叶清玄从远方收回视线,看向夏尔:“那么,狼笛呢?他又藏在哪儿准备给我一个惊喜?”
“他死了。”
夏尔回答。
叶清玄的手指蜷缩起来,下意识地。
“起初我准备放他离开,但他知道我要做什么之后,就向我挑战。”
夏尔惋惜地摇头:“或许,他是同盖乌斯一样的人吧?他们都对这一切抱有太过沉重的责任感,让我没有选择。”
叶清玄沉默许久,轻声问:“他输了?”
“不,他赢了。”
夏尔抬起手掌,展示着掌心那一道狭窄而纤细的破口:“他碰到了我。”
那就是狼笛所留下的伤痕。
在牺牲了一切,付出所有的代价,用尽一切智慧之后,只是划破了皮肤。
浅浅的一层,甚至不曾见到血。
倘若不是夏尔刻意存留,甚至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按照我们的约定,十五天之内,乐土局限于高加索之内,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这就是狼笛为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我也希望,你和外面的人能够知晓。”
叶清玄勉强地笑了笑,只觉得有些疲惫。
“可以抽烟么?”他问。
“随意。”
叶清玄点燃烟卷,玷污着乐土之中的新鲜空气,留下人类的污染。挥散了面前的烟雾,他环顾着四周:
“看了这么多,你的家在哪里?”他问,“不准备让我参观一下?”
夏尔没有说话。
在短暂的沉默中,叶清玄低下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仿佛明白了夏尔的回答。
“原来是这样吗?”
他笑得被烟呛到了,忍不住想要咳嗽,几乎说不出话:“创造了这么宏伟的乐土,可是却没有自己的安身之地……夏尔,你这是在讲什么笑话吗?”
如此庞大的乐土,前所未有的乐园,天国降临在了地上,所有人仿佛都能够获得平安喜乐。
可是偌大的天国中,竟然没有神明所存留的地方。
如此日日夜夜,仿佛幽灵一样徘徊在乐土之中,远远地眺望着无数祥和幸福的人生。
乐土的创造者,在乐土中却无一席之地。
简直像是个笑话……
“或许吧。”
夏尔的表情依旧平静,只是凝视着他:“我已经不需要那种东西了。”
“那么,老师呢?”
叶清玄步步紧逼,想要从他平静的伪装里撕开一个裂口:“让我看看,你将老师安放在哪里,是不是装扮精巧,像个精致的坟墓一样?”
可预想之中的愤怒并没有到来。
夏尔的脸上,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安静。
他看着叶清玄,困惑地问:
“什么老师?”
叶清玄愣住了。
僵硬在原地。
动弹不得。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寒冷从骨子里泛出来,几乎将他冻僵了。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犯了多蠢的错误。
他一直以为夏尔是故作平静,刻意将一切人类的情绪隔离,装扮成神明的模样俯瞰着一切。
只要将这一份平静和淡漠打破,他就能够找到夏尔的破绽。
只要看到夏尔的怒火,他就能够找到夏尔身为人类的弱点。
可现在,他才忽然发现:自己错的究竟有多离谱!
在将曾经身而为人的一切所割裂之后,如今的夏尔,究竟还存留着多少过去的记忆呢?
就连亚伯拉罕的存在,都已经被他所舍弃。
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又究竟是谁?
“怎么了?”
夏尔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
叶清玄说,“就当是我记错了吧。”
他勉强地挤出笑容,为此竭尽全力。
那笑容难看到就连自己都无法忍受。
在最后,他低头,将烟卷掐灭。
“夏尔……”
“嗯?”
当夏尔回头的那一瞬间,新约之剑毫无征兆地斩落,向着他的头颅。
转瞬间,几乎将整个神圣之釜的重量寄托在其上,贯穿了整个以太界的宏伟体系所散发出的狂暴引力在乐园之中掀起了飓风。
炽热的剑刃宛如烈日,将整个黑夜都撕裂了,点燃了一切黑暗。
在烈光之中,叶清玄看着面前的朋友。
终于,道出了来意。
“我来杀你了。”
崩!
剧烈的震荡自剑刃之上传来,就好像正面撞在了什么牢不可破的东西之上,自无数分叉至主干之上,无数乐理震荡不休,焕发出痛苦的哀鸣。
劈斩的剑刃戛然而止。
停滞在一只展开的手掌前面。
距离狼笛所留下的伤口,不过一分一毫。
如是,便仿佛横隔着天渊,任凭叶清玄如何催发力量,也没有哪怕前进一丝。
到此为止。
直到光芒熄灭,夏尔才低下头,轻声叹息:
“我本以为你会先劝过我。”
“嗯,按照预定的计划,是应该这样的。”叶清玄颔首承认:“但我想了一下,决定换位思考:如果是你来劝我的话,我会不会停手。”
“那么,答案呢?”
“我觉得大概不会。”
叶清玄握紧剑柄,凝视着夏尔的眼睛:“所以,与其浪费时间,为什么不直接进入大家都很熟悉的偷袭剧情里呢?”
哪怕如今已经刀剑相加,可那一双眼睛里依旧没有任何的愤怒和悲伤。
只是一片平静。
不容动摇的平静。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夏尔轻声问:“我知道,我的存在对于很多人而言都是不得不处理的麻烦,但我并不认为他们能够打动你。虽然你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可是不论如何我都想不通……”
“小叶子,你有什么特别要杀我的理由吗?”
“当然没有。”
这就是叶清玄的回答:“一路上我想了很多,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理由让我必须要杀死你……就在刚刚我还在想,或许这样的你会是一个合格又无私的神灵吧。请相信我,这句话发自真心。”
“那为什么……”
“可是,比起如今你所创造的乐土——”
叶清玄打断了他的话,再也无法忍受自己心中的镇痛:
“——我宁愿在这里看到的是地狱!”
那一瞬间,以太之网的投影自他的身后浮现,自新世界的乐理从神圣之釜的轮廓中浮现,千万道乐章抽取着无尽的以太,宛如星辰一般升空,化作洪流,向着夏尔席卷而去。
恐怖的高温在瞬间迸发,将整个山峦烧至赤红,无数熔岩被飓风席卷着,向四面八方喷涌而出。
在散发着耀眼高温的焚风之中,走兽在瞬间化作灰烬,溪水蒸发一空,露出干涸的河床,牛奶和蜜糖凝结成块,烧成漆黑的炭,美酒的湖泊被点燃,焚烧的火光延伸向远方。
在叶清玄的手中,乐土被付之一炬。
哀鸣声从远方响起,哭喊的声音响起来了,再度充斥了整个世界。
“不要害怕。”
有温和的声音在每一个啼哭的人耳边响起:“很快就结束了,平静安宁的生活会重新到来,救赎从没有离去。因此,无需忍受。倘若痛苦就放声啼哭。倘若绝望就咆哮呐喊吧。对于你们将获得的乐土而言,这都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回忆。”
在地火熔岩之中,有赤足的身影浮现,行走在火上,所过之处,一切火焰和痛苦消散无踪。清澈的溪水自河床中喷涌而出,蜿蜒行进。
在焚烧中的人们也停止可哭喊,纵然没有得到治愈,可是却再感受不到痛苦。只是沐浴在神的光辉中,柔声与家人诀别,微笑着闭上眼睛。
平静地迎接着死亡。
乐土重归。
一切安宁的都仿佛天国一样。
明明是天国,明明那么美好……
可是却令叶清玄无比刺眼。
或许着一切都是真的,或许乐土真的降临在了这个世界上,但只是看着,叶清玄便已经愤怒地无法克制。
倘若这里是地狱的话……
倘若夏尔创造的是地狱。
或许自己就能够感受到他的痛苦,或许,自己还能……
可是,叶清玄没有看到任何火焰和愤怒存留在这里。
一切人之原罪尽数被舍弃在神域之外。
此处是人间乐土。
诚然完美无缺的天国。
或许,夏尔会是一个合格且公正的神明,或许这个世界由夏尔来掌控没什么不好,或许旧的世界被摧毁之后,人类能够迎来幸福或者是救赎什么的。
但这些都无所谓。
叶清玄想要的从来不是那种鬼东西!
相较被牺牲的东西,所谓的救赎简直不值一提。
“为什么还能笑出来啊,夏尔?”
叶清玄沙哑质问,只是凝视着他的面孔,就忍不住想要咆哮:“包括老师在内,你究竟舍弃了多少记忆?”
回答他的,是那种怜悯地微笑。
仿佛真得像是神明一样,远离人世之后,俯瞰尘世的苦难,洒落悲悯。
舍弃了愤怒,得到了宁静。
远离了悲伤,收获了喜悦。
拒绝了苦难,迎来了救赎。
可是,夏尔……
倘若连憎恨都抛弃了的话,你又要把自己变成什么东西?
“你所牺牲的还不够么,夏尔!”
“你究竟要将自己摧毁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
叶清玄的表情在愤怒中扭曲,凝视着面前微笑的神之子,难以忍受心中崩裂的痛楚:“你就那么的……想要成为神明吗!”
那一瞬间,在愤怒的催发之下,在痛苦地催发之下,新约之剑迸发破裂的哀鸣。
无数裂隙自其中浮现。
那倾尽叶清玄一切所铸造的武器此刻已经难以承受叶清玄全力的催发,就连世界之树都矩阵都难以容纳那暴乱的乐理。
无数个太阳破裂的恐怖冲击自其中迸发,无时无刻。
直到令新约之剑彻底瓦解,令那钢铁在以太的冲刷之中化作一道炽热到不容直视的宏伟光流。纯粹的力量降临在叶清玄手中,向着前面斩落!
向着神灵!
浩荡的光流和神灵的力量对撞在一处,彼此迸发出混乱的激流,令整个以太界都动荡起来。
可夏尔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甚至没有任何反击。
只是在庞大的愤怒光流之下,保护着身后的乐园,保护着那个脆弱的世界。
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叶清玄。
眼神怜悯。
令一切毁灭瓦解,一切力量失去了意义。
令叶清玄几乎疲惫地落下泪来。
“难道你就一丝一毫的恨都没有吗?”他看着面前的神灵,近乎祈求:“把你的痛苦拿起来啊,夏尔,去大施报复,去创造地狱!”
“至少这样……你还是你!”
“地狱?”
夏尔失望地摇头:“那样的东西,你在外面还没有看够么?”
他伸手,握住向自己劈斩而下的恐怖辉光。
五指收拢。
任由失控的力量烧灼着自己的手掌,却难以在那一只手掌上留下任何伤痕。
直到最后,彻底消散。
徒劳无功。
“小叶子,我没有想要报复过任何人。”
叶清玄听见夏尔平静的声音:“因为复仇从来没有任何意义。”
“我早就对你说过:我要永远地终结这一切。”
在寂静里,神明伫立在乐园的前面,凝视着人类:“我会推翻那个残忍冷酷的世界,让乐园覆盖所有的一切,令所有人得到救赎。”
那一瞬间,乐园震动。
宏伟的歌声自以太界的最深处响起。
在观测之中,沉寂的伊甸亮起了仿佛永恒的神圣辉光。
在高加索的荒芜大地上,那一颗庞大的光芒之树迸发轰鸣,在沉寂了十日之后,再度开始了新的生长。
向着天地,向着远方,向着整个世界。
无数荆棘一般地根系刺破地壳,扎根,然后自泥土之中向外扩散,掘动大地,震撼山川,抽取一切活物的气息。
转瞬间,扩张了数倍。
所过之处,一切都陷入了沉寂。
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乐园生长的宏伟旋律。
在乐园的拉扯之下,以太之海彻底蒸发,以太界和物质界已经被强行地合并在了一起。就像是无形的手掌强行将两根平行线拉扯在一处,绞紧。
在剧变中,天地都为之分崩离析。
而恐怖的灾难里,却听不见哀鸣和哭喊的声音。
在荆棘所覆盖的大地上,所有的人类都在瞬间如尘埃溃散,融入了那荆棘之中。在失去了躯壳之后,远离尘世一切折磨,来到了人间乐土之中。
救赎,洒遍世界。
“终于,开始了吗?”
动荡的冰海波澜中,破裂的浮冰上,巴赫点燃了最后的烟丝,沉默地凝望着神的国度。
失去了青之王的乐理维持之后,此刻的他甚至比不上普通的乐师,就连维持虚假的心脏跳动都已经难以支撑。
可现在,他的眼瞳却亮着光,仿佛燃烧魂魄一样,抗拒着死亡。
至少,请让我看到最终的结局……
第八百零九章 人间乐土
“看到了吗?小叶子。”
夏尔俯瞰着生长的乐园,“很快,一切都会结束了。人类将从尘世的折磨中解脱,迎来永恒的平静。”
“还有永恒的死亡——”
叶清玄闭上了眼睛,斩断最后的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妄想:“我不会让你成功的,夏尔,你应该知道……”
“对,这才是你,不是吗?”
夏尔笑了。
直到现在,那笑容中才浮现出一丝喜悦和欢快。
“你对这个世界所怀的悲悯,远在我之上——哪怕它如何冷漠地对待你,让你痛苦和悲伤,可你从未曾对它绝望。所以,来吧。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如是面对着叶清玄,夏尔挥手,大方地解开了一切乐园的枷锁,任由叶清玄呼应着以太之网的辉光。
“或许我应该将你隔绝在乐园里,但如果你觉得有用的话,不论是使用神圣之釜还是以太之网的乐理,或者三王之中谁的力量都没有问题。我会平等地与你战斗。”
如是,夏尔拔出了蕴藏着神明之力的武器。
剑刃之上,再无曾经的黑暗,也没有任何痛苦和疯狂隐藏在其中。
那是遍照世间一切的救赎。
纯净到人类难以企及的光辉之剑。
现在,神明握紧了剑,向着叶清玄宣告:“如果你要阻止我的话,小叶子,你就是我的敌人了。”
“那么,就由我来做你的敌人。”
在漫长的沉默中,叶清玄颔首,拦在了神灵的前方,眼神坚定如铁:
那一瞬间,青之王的御座,赤之王的冠冕,还有黄之王的权杖自他的身上浮现。第一、第二、第三管理权限启动,唤醒远在东方的控制核心,将神圣之釜彻底激活。
千百倍的运算力运行在以太的洪流之中,人类所锻造出的一切力量掌握在了叶清玄的手里,化作剑刃,对准了面前的神明。
“我会阻止你,夏尔。”
“我会让这个世界继续沉沦在痛苦之中。”
“如果你成为神灵的话,那么就由我来杀死神灵!”
“——如果你的人间乐土要拦在我的面前,我就要让它彻底毁灭。”
在时隔了漫长时光之后,曾经并肩的兄弟,终于握剑站在了彼此的面前。
这就是最后的对决。
“很好。”
在无尽的光辉里,夏尔终于展露出神明的面貌,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软弱彻底离去了,踏着无形的阶梯,高踞与天穹之上。
威严而宏大的颂歌,响彻天地!
这是救赎的旋律。
拯救一切的篇章。
真正为神明所谱写的受难曲!
与此同时到来的,是无尽的力量。
撼动天和地,令诸国动荡,海洋凝固,连空气都为之碎裂。只是运行,便为举世带来了毁灭的灾难。
如今,裁定一切的伟力被握在了祂的手中。
“那么,于此宣告——”
那漠然的声音响彻整个世界,回荡在所有活物的耳边:
“乐园将至。”
“更新万象之日即将到来!”
“净化一切原罪,灭绝所有恶果,救赎普罗众生,苦痛之路自此而绝!”
“愿永恒寂静降临于此,万物安详。”
“这便是永恒的乐园。”
“——人间乐土!”
那一瞬间,天穹之上的神明举起剑刃,向着尘世之上最后的反抗者斩落。
这是真正来自神明的清洗和惩戒。
扫除最后的阻碍和束缚。
宣告救赎的到来。
“乐园吗?”
在神罚之下,叶清玄低下头,再忍不住心中的难过和悲凉:“夏尔,人类要的……从来都不是乐园啊。”
永恒的平和,无忧的乐园,没有痛苦的人间乐土……
那种东西,对人类而言,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意义。
因为人类要的,从来都不是那种东西。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碌碌数十年,在难以数尽的磨难和痛苦中转瞬而过,或许只是刹那,便告别这残酷的世界。
宛如漂泊的幻影。
不知从何处而来,也没有任何地方可去。
储存在脆弱大脑的无数神经元中的只有一闪而逝的火花。
正因为如此,才会如此地渴望天国,渴望救赎,渴望能够赋予自己意义的东西。
渴望灵魂。
千百次地寻觅着在痛苦之镜中惊鸿一现的泡影。
唯有如此,才能体会到生存的实感。
唯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活着。
就像是生命源于火焰一样。
人类自痛苦之中生存。
活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因磨难而汇聚,因悲伤而分离,自痛苦中向着未来前进。
哪怕只拥有那么一缕微弱的曙光。
哪怕剩下的只有希望。
这就是生存的价值。
这就是人类活下去的动力。
倘若失去了痛苦,那么剩下的一切,哪怕是所谓的“幸福”也没有任何意义。
从一开始,救赎一切的人间乐土都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美梦而已。
所以,夏尔……
“对不起。”
叶清玄闭上了眼睛,打开手中的盒子,按下了那个结束一切的枢纽。
……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叶清玄睁开眼睛,感觉到阿瓦隆的夕阳晒在自己的身上,在集市的声音里,他看到身旁那个耷拉着头的年轻人。
看到他萎靡的样子。
“师兄,你怎么了?”
“没什么啊,我挺好。”
那个人露出他熟悉的笑容,拍着胸脯,仿佛荣光焕发。
叶清玄就忍不住叹息,“你好的时候,你会说‘师弟你这么关心我,师兄我好感动’啊之类的烂话,可你现在这么说,就说明不好了。”
“那个……老师不是说嘛,我以后是兄长了。可兄长是要照顾你们的啊。我每天能做的只有插科打诨,其他的什么都做不到。因为我是废柴嘛,你知道的。”
那个俊秀的年轻人说到这里,就忍不住挠头。
将难过的神情藏起来,只露出笑容给他看。
“你不用担心我啦,我其实很好啊,只是不知道哪里出现了问题而已。有时候卡着卡着,就卡习惯了。日子过得颓一点,欠了一些债,经常会去喝醉酒……但这些总有办法解决。”
“以前的时候,经常会因为自己而难过,喝醉酒,做一些很奇怪的噩梦。醒了之后就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每次我睁开眼睛,都会怀疑自己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可是除了这里,我又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
“但这里其实很好啊。”
他忽然伸手,勾住少年的脖子,轻声呢喃,宛如发下誓愿:“这里有老师,有你,还有白汐。不再是一个人了。我要庇佑他们,所以这个城市也能变得很美丽。”
那个时候,他们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夕阳之下,金发的少年摇摆着,轻声哼唱模糊的曲子。
阳光从他们的背后落下,在面前的路上拉出了勾肩搭背的投影,照亮了两个少年的轮廓。
昏黄的光落在海浪上,灿烂如金。
……
有那么一瞬间,叶清玄感觉到了自己不再孤单。
不知为何,有眼泪从脸上留下来,再忍不住。
他闭上了眼睛。
任由光芒吞没一切。
然后,光芒便吞没了一切。
……
……
首先崩裂的天空。
无数裂隙自温柔的夜幕之上增殖,延伸,仿佛铁锥撼动着天的穹庐,要令一切分崩离析。透过那无数裂隙,冷酷的宇宙展露出漆黑的原暗,星辰黯淡闪光,宛如哀鸣。
伴随着仿佛天地合拢的轰鸣,凄白的飓风横行在尘世之间,暴虐地将一切造物摧毁,播撒毁灭,向前。
大地震撼之中破裂,炽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泼洒着火焰和毁灭。
仿佛在一瞬间,一切都面临着终结。
哪怕是往日足以抵御一切灾难的乐师,此刻也变得分外脆弱,甚至远比普通人要更加凄惨。
面对着物质界和以太界的双重冲击,只是在一瞬间,大部分乐师就已经心音混乱,难以抵御后面的折磨,只能被动的在以太的摧残中呕出鲜血。
沸腾的海潮挣脱了重力的束缚,蜿蜒流淌在天穹之上,交织出层层浪卷,鲸鱼在暴虐的风潮中唱出最后的歌,旋即,歌声便被淹没在呼啸之中。
伴随着神圣之釜和乐园碰撞,整个世界仿佛被浸泡在了末日之中。
“终结”如海潮,无孔不入地将一切都淹没在其中。
不论是在阿斯加德、在勃艮第、在安格鲁,哪怕是远在海渊之上的云楼,都在那仿佛连接着天和地的海啸中飘摇挣扎。
远在东方的震旦也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地震和天灾。
流火从天而降。
血雨倾盆。
帝都之中,无数破裂坍塌的声音不绝于耳,高耸的宫墙被飓风所摧垮。
而就在即将倾覆的破碎大殿中,无数大臣的叩拜祈请中,他们的皇帝依旧端坐在自己的王座之上。
任由破碎的石块砸在自己的身边,尘埃覆盖了曾经光华闪耀的白发。
只是握紧拳头,静静地凝视着乐园所在的方向。
执拗地等待着最终的结局。
“夏尔……”
此时此刻,哪怕是在遥远的黑暗世界中,毁灭也无孔不入地挥洒着暴虐的力量。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往日光怪陆离的以太界。
灾难宛如沸腾时的水泡,此起彼伏的涌现。
不知道多少庞大的秘境在冲击爆发的第一瞬间就被彻底撕裂,被风暴吞没,化入其中,与终结融为一体。
在越来越狂暴的冲击之中,幸存下来的权杖已经十不存一。
唯有提前做好了数倍以上的准备的乐师,才能够躲藏在狭窄的秘境之中,疯狂地修补着一切漏洞和裂隙,如流水一般地消耗着历年以来积蓄的重宝,换取一瞬间的喘息。
到最后,只能绝望地化作一叶小舟,被卷入海啸的最深处,生死难料。
而那些往日离奇神秘的怪奇,此刻也如同泡沫一般,消融在暴虐的乱流之中,重归以太。
只是一瞬间,世界就被摧毁了十分之一。
然后,又被摧毁了十分之一。
毁灭依旧在继续,残酷地继续,一步步地将一切意义彻底践踏为虚无,夺走一切生命和文明的痕迹。
只留下满目疮痍。
直到不知道多久之后,神圣之釜毁灭所迸发的洪流中,乐园和尘世的碰撞戛然而止。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