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圣地亚哥(3)
作者:九鱼|发布时间:2024-06-28 21:37:46|字数:41085
众人听了,无不表示同意。
“但问题也在这里,”年轻的神父说:“这种事情,即便我们知道了,也很难找出处理的办法。”
莱昂以及后来的乌克莱斯,或者说从圣城耶路撒冷沿着比利牛斯山一路,沿着法兰西-西班牙的诸多城市是如何兴盛起来的,还用多说吗,就是因为有着数之不尽的朝圣者沿着这条道路前来朝拜圣雅各的陵墓,这些人遍布整个欧罗巴,以西班牙人与法国人居多,现在西班牙的反法同盟将曾经的圣地亚哥骑士团推向前线,就是为了借助宗教的力量来对抗强大的法国人。
因为法国军队中也有数量惊人的天主教徒啊。
至于莱昂的圣迹,不过是吸引朝圣者们前来的噱头,不要说神父们,就连小欧根也知道有多少种办法可以造出——圣人雕像流泪,十字架发光,或是鸟兽聚集在某处的奇妙景象,有些还需要如巫师这样确实不同于凡人的非人,有些只需要简单的数学或是炼金知识就够了。
但对那些愚昧的信徒来说,他们会听从你的解释吗?凡是朝圣者,要放下手中的工作,要准备路途上的食物,要购买昂贵的通行许可证,要忍受长途跋涉中的种种艰辛,面对盗匪与野兽的威胁……一般而言,单纯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朝圣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因为陷入了无法摆脱的痛苦泥沼,才希望能够借助朝圣来获得天主的眷顾与心灵的安宁的。
圣地亚哥骑士团的“骑士”们假造圣迹,迎来这样多的人,就是要利用他们对法国人形成压力的,毕竟在战争上决一生死的谁也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但如果面对一群老人,女人孩子和病人呢?更糟糕的是,他们可能受莱昂城内教士的蛊惑,组成“圣军”来对抗路易十四的军队。
罗马教会迄今为止依然有数以万万计的信徒,这些信徒中还有路易十四的亲人,朋友,将军与大臣,一旦这里的冲突被教会与反法同盟渲染为“宗教战争”,法兰西将会被迫站在“不义”的立场上。虽然教会不至于如卡诺莎之辱时那样逼迫路易十四赤足免冠徒步走到教皇驻跸的地方请罪,但法兰西国内必然会有一阵动荡。
“让我们仔细考量一番吧。”小欧根说,于是众人就一同离开了会议厅,回到各自的房间里。
必须要说的是,当初卢森堡公爵将莱昂交给小欧根,旁人都认为他过于轻信与高估了这个年轻的贵人,但对小欧根来说,莱昂城并不算是个难题——它太古老了,西班牙人又不曾将其视作重要的堡垒,加以修缮与改造,它的城墙固然高大,却还是如双王时期那样,是为了抵御云梯、攻城锤以及低效率的火炮而设计建造的,现在法兰西人所有的火炮完全能够把它击溃,击穿。
莱昂城内的军队,也不是卡洛斯二世以及大臣仿效法国设置的常备军,而是加利西亚地区的诸侯与领主们的私军与雇佣军,还有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圣地亚哥骑士们……应该与当地的教会脱不了干系,他们的战斗力并不强,不说那些不守道义的雇佣军们,那些私人所有的军队呢,虽然士兵们也套着金钱与土地(他们一般都是佃农出身)的枷锁,但要让他们为了主人不惜生命地去打仗,同样不可能。至于那些圣地亚哥骑士,那纯粹就是装饰品了。
原来难题在这儿。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敲了敲门——他们议事地点就在小欧根的寝室外的一个小房间,战争时期谁也不会太过讲究。
来人正是小欧根麾下的掷弹兵连队的副队长,他是个身体高壮的年轻人,当然,所有的掷弹兵都是高大强壮的,不然没法将榴弹扔得足够远,他有着一个传统的胡格诺派教徒的名字,叫做科里尼,与那位在圣巴托洛缪大屠杀中不幸罹难的海军上将同名。
“上校先生。”他一进门就规规矩矩地向小欧根鞠了一躬,与其他的连队长不同,这位副队长从一开始就对小欧根保持着十二万分的尊敬,哪怕有人嘲笑他对巴黎来的贵人过于卑躬屈膝,他也丝毫不在乎——所以到了现在,小欧根已经凭借着不间断的胜利令得人们低头俯首的时候,对他还是很亲近。
“快要到晚餐时间了。”小欧根说:“要和我一起用餐吗?”
“这是我的荣幸。”科里尼说。
军营里的晚餐也很简单,土豆,猪肉或是牛肉浇上调味汁,加些可得的蔬菜,但小欧根作为军团的首领,他这里是有好酒的。
科里尼取代了侍从的位置,殷勤地服侍小欧根用了一杯餐酒后,小欧根就示意他可以尽管自己用餐了,他也不客气,痛快地吃喝了一阵子后,他对小欧根说:“上校先生,有关于莱昂的事情,我有一些想法,希望您能听一听。”
“好啊,”小欧根说:“我正想要听听诸位的意见。”
“我想,如果莱昂城里的圣地亚哥骑士假造了圣迹,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仿造他们的办法,让圣迹在其他地方显现,把人们都吸引到那个地方去呢。”科里尼说:“我们现在遇到的问题就是莱昂城内有着大量前来朝拜圣迹的朝圣者,那么若是在其他地方也有圣迹显现,他们说不定就会离开莱昂,到别处去了。”
小欧根想了想,“这也是我曾想过的办法,但从城里出来的人说,几天前莱昂城就不允许随意进出了,尤其是想要外出的人,另外,即便我们能够造出圣迹,又如何能传到人们的耳朵里呢?那些巡游在城内的士兵是可以不经过任何审判就可以将可疑的人投入监牢的。”
科里尼明显地愣了一下:“哎呀,”他说,“我还以为您会指责我假造圣迹的行为。”
他是一个加尔文派教徒——也就是所谓的新教教徒在法兰西称胡格诺派教徒的那种。
新教教徒与天主教徒有着诸多区别,其中之一就是天主教会敬礼圣人,包括:圣母、天使、圣人、圣女,新教教徒一般都只限于十字架——甚至没有耶稣,因为在加尔文派的教义中,耶稣基督在完成了代人类赎罪的伟业后,就回到天上去了,在十字架上雕出耶稣的形象,反而是违背了圣经中“不得拜偶像”的戒条。
所以他说假造圣迹的时候心中并无多少阻碍,但与科里尼不同,小欧根是个天主教徒。
在凡尔赛宫里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天主教徒,除了信仰问题之外,就是那位美第奇家族出身的王太后干的好事——当初的圣巴托洛缪大屠杀,可是天主教徒对胡格诺派教徒不分男女老幼,尊卑贫富的大屠杀,从夜晚一直杀到黎明,街道和河流中到处都是寸缕不着的尸体(那时候的人们在晚间睡觉的时候不会穿着珍贵的衣服),鲜血如同阳光一般洒遍各处——那些疯狂的信徒连孩子和孕妇都没放过。
可想而知,胡格诺派教徒对法兰西王室会有多么巨大的仇恨,凡尔赛宫与卢浮宫内当然容不下这些危险的异教徒。
“罗马教会的红衣亲王都在做的事情,”小欧根奇怪地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做?”要不然呢?世界上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圣物?就算圣人的骨头能拆分开,一个人身上也只有两百零六块骨头,圣母玛利亚也只有一头秀发,但你看看吧,好像街上随便走过什么人,都能从身上掏出一个藏着圣人骨头或是圣母秀发的圣物匣来……
之前我们也提到过罗马教会有多少信徒了。
“那可真是令人失望。”科里尼说道,但看神色,他的言语与内心大概没多少关联,也许是因为他还有另一个方法。
“那么我们伪装成朝圣者,潜入莱昂,而后设法打开城门呢?”
“一个挺古老的办法。”小欧根说:“但不太可行,你们能走进去多少人呢?莱昂城一样有着一万五千名士兵。另外,即便你们打开了城门,他们一样可以驱使朝圣者拦在我们面前。”
“我们会设法引起一些骚乱,”科里尼说:“然后,先生,请您让军队里的新教教徒走在最前面。”
小欧根怔了一怔:“抱歉?”
“您之所以为难,是因为天主教徒不可自相残杀,这是教义,也是您们恪守的准则,但……”他微微一笑:“新教教徒不在此例啊,大人,新教教徒对天主教教徒,天主教教徒对新教教徒,彼此都是异教徒,他们不会有任何犹豫,也不会有任何抱怨的情绪的。”
小欧根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疑虑:“但你们仍然是国王陛下的士兵。”
“我们可以离开军队。”科里尼爽快地说:“无论是西班牙人,或是莱昂的朝圣者,又或是罗马教会的教士们,他们谁也别想指责我们的陛下。”
“那么你们自己就可以去了,”小欧根说:“你应该是需要一些什么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够给你们的东西吧。”
“确实如此,”科里尼说:“一些最新的榴弹。”
“我知道了,”小欧根说:“但我还是不明白,如果你们不在军队里,我是无法将功劳记在你们身上的。”
“难道我们就不能再回到军队里来吗?”科里尼说:“等您飞黄腾达了,想要拔擢一两个人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第五百零一章 圣地亚哥(4)
小欧根没有回答他,反而露出了犹疑不决的神色,军官倒是不慌不忙,仿佛能够让小欧根陷入沉思就算是一个阶段的胜利,又或是相信自己终究能够说服小欧根的。毕竟年轻人总是有着一股谁也不服气的劲儿,尤其是这位先生是国王身边的贵人,第一次从军,卢森堡公爵又委以重任,他难道不想立即做出什么值得夸耀的功绩吗?
“我不能确定,”小欧根说:“你能更详细地和我说说嘛?”
“事实上很简单,大人,我知道这次战役中我们有了一些最新的榴弹,据说它们威力强大,身材细小,这样,我们把它们藏在干酪袋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里面带进去——我们会摧毁监牢,弭平工事,狙杀军官,煽动暴乱,引发恐慌,让莱昂陷入一片混乱……”
“如同圣巴托洛缪那样的混乱吗?”
科里尼住了嘴,他依然深深地注视着小欧根。小欧根却站了起来:“卫兵!”
门外立刻进来了两个卫兵,他们马上站到科里尼身边,“拿掉他的枪,拿掉他的刀子,他的肩章与领章,”小欧根双手环抱,坚定地说道:“把他押到监牢里去。”
“等等,”科里尼虽然顺从地被卫兵卸掉了武器,却抬起手,做出一个暂停的姿势,卫兵看向小欧根,小欧根点点头:“说吧,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我的提议没能吸引您吗,大人,”科里尼说:“明明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莱昂城内是你们的敌人,胡格诺派的信徒也是你们的敌人,敌人相互厮杀,您则可以袖手旁观,乐享其成,为什么您要拒绝我呢?”
“我在来到这里之前,”小欧根说:“就听说军队里出现了一些十分愚蠢的理论与想法,先生,卢森堡公爵提醒过我,我的朋友也遇到了那么一些人,我也知道你们的存在——我一直在等待着,虽然我并不想等到什么。”他又是悲哀,又是恼怒地说道:“但事与愿违,先生。”
“早知道您是这么一个懦弱的人,我们就该自行行动。”科里尼说。
小欧根却丝毫没被他的话激怒:“这不是一百年前,或是五十年前的军队,没有我的命令或是允许,你连十个人都带不走,何况你还想要最新的榴弹,”这种榴弹数量不多,威力强大,是国王的学者从地下油脂中提炼出来的一种反应激烈的爆炸物制造而成的:“你只是想要蛊惑我,引诱我犯错。”
“却能给您带来胜利。”科里尼说:“只要您同意,我们甚至可以脱掉制服,离开军队,我们来背负罪孽,让您得到荣誉。”
小欧根瞥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如何知晓你们的计划……或说是阴谋的吗?”他看向自己的寝室:“如果您愿意,就走出来吧。”于是,从与议事的小厅连接着的房间里,走出了一个人,科里尼一看他,就不由得惊叫了一声,随后露出了耻辱与憎恨的神色:“原来我们这里有个叛徒!”
来人却落落大方,一点也没有愧疚不安的意思——需要一提的是,他大概与小欧根差不多年纪,正是青春年少的好时候,“叔叔。”他说。
科里尼呸了一口。
“告诉他您是什么人。”
“我是法国人。”年轻的告密者这样说道。然后才是胡格诺派教徒,科里尼的侄子。
“我要说的是,来向我控告您的不止他一个人。”小欧根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们都是一群懦夫!”
“我倒要说你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因为你只敢屠戮那些无辜的人,那些比起你来更为弱小的女人,老人和孩子!”
“就如你们对我们所做的那样!”
“那是错误的行为,我们已经重新审视过去,忏悔并且改过,你们却还在谋划着犯下更大更多的罪孽!”
“是这样吗?”科里尼轻蔑地说:“可惜的是你们国王的宽容与仁慈仅限于奥尔良的新教教徒聚居区,”仇恨的视线从他的眼睛里射出来:“他让我们与女巫、罪犯、异教徒混杂着居住在一起,就像是将猪与羊、狗圈养在一个地方,我们被监视着,被利用与控制……”
“住口吧!”科里尼的侄儿忍不住打断了他:“奥尔良是王弟的领地与城市,你所说的‘女巫’都是有正当职业与身份的波西米亚女士,我承认我们也许是被迫迁移到奥尔良的,但我们也得到了相应的补偿,所需要缴纳的税赋与任何一个天主教徒并无区别,我们的孩子一样可以在国王开办的初级学校里上学……”
“别说了!天煞的!正是那些耶稣会的教士们教坏了你们!”科里尼无可忍耐地举起了手,他被摘去领章与肩章(意味着被撤职问罪)的时候还没那样愤怒!“你被骗了!路易十四只是需要免费的骡子和猎犬罢了!”
“但如果是那样,”小欧根冷冷地说道:“你就不会站在这里!”
这句话就如同匕首那样贯穿了科里尼的喉舌,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不说同样是新教教徒的绍姆贝格元帅,”小欧根说:“你也已经在军队中晋升到了上尉与副队长的位置,”他举起那枚金灿灿的肩章——货真价实的金子,在这上面路易十四从不吝啬,“与你同样的人数以百计。”他放下肩章:“值得庆幸的与你一样愚蠢的人却是少数。”
科里尼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这都是一群胆小鬼之类的。
小欧根却已经失去了继续与他对峙的兴趣,他已经发觉了,与这样顽固,见识短浅的人讲道理是不可能的,“把他押到监牢里去吧,”他温和地说:“在开战之前我们再来审判他。”
——
“当时我只感到脊背上有一阵无法抵御的寒意袭来。”
后来,小欧根在与卢森堡公爵写信回报此时的时候,明确地如此写道:“虽然我是个天主教徒,但我身边也有新教教徒,并且不止一位,在凡尔赛宫与军校里,陛下与教师也从不讳言在法兰西发生过的数次因为信仰而爆发的战争与屠杀,但直到那件事情真正地发生之前,我都以为,我身边那些与我有着不同信仰的人,无论如何,他们应该是如我们一般,将法国、国王陛下与民众放在上帝与圣徒之前的。”
之后他接着写道,“如果那个胡格诺派教徒不是过于急切——又或是因为我看上去还很稚嫩,也有可能,是因为莱昂城内发生的事情足以让许多指挥官心烦意乱,他或许是有可能成功的。我是说,他要么得到了我的允许,要么将军队里的新教教徒聚集起来,按照他的计划行动。”
“显而易见,”他在这里的字迹又深又重:“如果我真的轻信了他,放纵他如何去做了,那么接下来就是一场新的宗教战争,不但陛下的信仰将会遭到质疑,天主教徒与新教教徒之间已经逐渐被平息与遗忘的仇恨也会从卡斯蒂利亚蔓延到国内,国内动荡不安,西班牙的天主教徒也会在教会与大主教的呼召下举着十字架抵死反抗。”——在这里明显有着笔尖停驻的痕迹:“这样,不但陛下征服西班牙的计划会受到重大的挫折,在之后的统治中,西班牙人对波旁的质疑与不满也会如海潮一般此起彼伏,永不停息。”
“幸运的是,那些愚蠢的,被英国人、荷兰人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新教教士们引诱操纵的胡格诺派教徒,大概不知道他们的行踪早就暴露在了璀璨明亮的日光下,他们的阴谋只会令人发笑,并不能造成真正的危害,同时让我感到安慰的是,那些年轻的胡格诺派教徒,也能够明确地将法兰西放在信仰与家庭之前,他们不单没有支持那些人,还迅速地来向我报告了此事,提醒我防备后者。”
“我曾经疑虑过陛下为何要耗费如此之巨的钱财与人力来开设初中级学校,以低廉的学费与强制性的措施来保证每个到年龄的孩子都能接受教育,现在我明白了,公爵先生,经过教育的人懂得如何去思考,而一个懂得如何思考的人,就能够在意志上矗立起坚实的城墙,而不是如荒野中的野兽一般,随意受人摆布。”
那些来自于英国、荷兰、神圣罗马帝国的教士是如何唆使军队中的胡格诺派教徒的呢?除了空口许诺的权力,地位,领地之外,他们还说,若是发生了新的宗教战争,发起了这场阴谋的胡格诺派教徒不但不会受到惩罚,路易十四还要重用他们呢!不管怎么说,法国国王不能逼迫他麾下的天主教徒去屠杀另外一些天主教徒不是?
就像科里尼与小欧根所说的那样。
一些人信了,但总有一些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路易十四永远不会让他的一部分子民去屠杀另外一部分子民。
第五百零二章 圣地亚哥(5)
莱昂发生的事情,并未让路易十四感到惊讶。
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的大臣,将领与孩子们说,要时时刻刻设身处地——不单是为了别人考虑,也是为了自己。我们都知道,有时候,那些被刺杀、被背叛,被流放的君王,或是显赫一时的大人物,都会迷惑于自己为何会遭到这样的待遇,但作为旁观者,我们就能看的很清楚——人心总是最难揣测,并且极尽贪婪的。
像是这次事故中的胡格诺派教徒,让天主教徒来看,路易十四秉承其祖父亨利四世对新教教徒的宽容,不但容许他们继续保持自己原先的信仰,也不在税赋与前程上为难他们,至于将四座城市的胡格诺派教徒迁移到奥尔良边境城区的行为,也完全是对于先前这些新教教徒行悖逆之事的些许小惩大诫。
但对那些依然牢牢地记得圣巴托洛缪大屠杀的胡格诺派教徒来说,亨利四世是宗教叛徒(亨利四世原先是胡格诺派教徒,后因继承了法国王位而改信天主教),他的儿子,孙子不但是叛徒的后代,他们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忌惮与限制——就像是狱卒看待罪犯,让胡格诺派教徒抱怨不休,但说到底,这也是因为后者从来没有停止过在宗教问题上采取激进手段的原因。
但凡一个人憎恶另一个人,无论那个人做了什么,他都能挑拣出罪过来,更别说,路易十三忽视与漠视那些胡格诺派教徒,路易十四虽然也允许他们从军,做商人或是底层官员,却也要求他们举家迁移到聚居区去。
对在路易十四亲政后出生的胡格诺派教徒,国王的这项命令虽然让他们有所损失,但不是不能接受——国王没有剥夺任何人的财产与家眷,给他们提供住房、职位与一些特许状(商用),允许他们继续按照原先的族群或是领里关系住在一起,让他们得以在搬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后依然可以保持原先的生活水准与习惯。
孩子们可以去国王开办的学校上学,年轻人可以在国王的政府与军队里寻求机会,他们的教士一样可以在教堂里为胡格诺派教徒服务,大部分人在度过了一段不安惶恐的日子后,也慢慢地适应了新聚居地的生活——但将抵抗的情绪从始保持至终,并且愈演愈烈的,对这桩事情充满了不满与愤怒的人有吗?
有的。
胡格诺派中不乏顽固派与守旧派,或是纯洁派,他们要么是因为在那场大屠杀以及之后路易十三,黎塞留主教等人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剿灭”中积累了对波旁家族的深刻仇恨,要么就是担心天主教徒与胡格诺派教徒之间的矛盾缓和会影响到他们现有的威严与权力,要么就是为了他们的信仰不受玷污——在天主教徒与新教教徒中,有时候无信者、伪信者和异教徒,还不如异端来得可恶且不可饶恕呢。
科里尼副队长无疑就是以上三种人中的一个,不过在莱昂事件之前,他伪装得很好,或者说,他也不是纯粹的伪装,在作战的时候他很勇猛,对待士兵与同僚也很友好,只能说,他的信仰显然在国家与民众之前。
路易十四欣慰于小欧根虽然年轻,未经世事,却也能一眼看穿对方设下的陷阱,没让法兰西徒然地陷入到宗教对立的泥沼中去——他亲自给小欧根回了信,一边褒奖了他的冷静与沉稳(科里尼的诱惑还是很有几分吸引力的,尤其是对初战的年轻人来说),一边回复了小欧根的恳请——小欧根在信件的末尾说,他请求国王陛下不要深究与公开此事,他会重新整肃军队,清理奸细与心怀叵测的小人,安抚新教教徒的士兵与军官,但若是公开了此事,不但会激起天主教徒对身边新教教徒的猜疑,也会让那些胡格诺派的年轻人感到惶恐。
这也是他们的敌人可能设下的圈套,路易想到,在一支军队里如果人人都对同伴保持着警戒心,他们如何能齐心协力地对抗外敌?只是这种事情,小欧根,甚至卢森堡公爵都不能代国王做主——这是国王的军队。路易反复斟酌后,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他倒是无所谓——毕竟他也不是什么虔诚的人,只是小欧根与卢森堡公爵做了这样的决定,他们不免要更辛苦一点了。
小欧根与卢森堡公爵得到了国王的允许,终于松了一口气。有很多人责备过国王在宗教问题上的“不纯”,因为路易十四始终不愿意如教会与虔诚的天主教徒期望的那样将所有的新教教徒驱赶出去,只是只要略有点理智的人,都能看出,如果在信仰上走独裁的道路,就不免在科学、军事、艺术以及文学上遭到挫败——不,应该说,在任何一种客观条件上做限制,无论是人种、出身、信仰还是性别,都会让整个社会陷入停滞,让国家与民众变得死气沉沉。
在凡尔赛宫长大的小欧根,以及从一开始就具备了强烈的叛逆心的卢森堡公爵,当然不会在乎这个,只是若是不公开审判与处决,也要提防有人从中挑拨离间,幸而军队中有天主教的神父,也有新教的牧师——虽然在之前他们没有出席会议,但就如法兰西的神父全都是国王的神父,新教的牧师们也一样要遵循国王的旨意,他们也实打实地不希望这件事情进一步恶化——一旦胡格诺派教徒被限制了在军队与政府中的出路,圣巴托洛缪大屠杀也不是不可能再来一次。他们非常热切地答应了小欧根的要求,胡格诺派与大部分新教教派一样,只承认十诫与两圣事,也就是洗礼与圣餐,没有望弥撒之类的圣事,但在圣经上说“要时常聚会”,所以新教教徒也一样有做礼拜的行为,只是不如天主教徒那样严谨。
凡是牧羊人,就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羊,新教牧师将教徒聚集起来很简单,他们一起唱了经,做了祷告,领了圣餐,牧师就提出要一起为科里尼等人祈祷,若是有人不明白其中缘由的,就由牧师为他解释,这样,军队中的新教教徒就不会受到旁人的蛊惑,担心这是天主教徒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又一次清洗了。
随从科里尼反乱的人也不是很多,他们在祷告后被处以绞刑,而后被迅速地埋葬,有心人所想要看到的那一幕一直灭有发生。
在处理了这些人后,小欧根试着攻打了一次莱昂,正在意料之中,莱昂的城墙上果然立起了十字架与圣人的画像,圣地亚哥(圣雅各)的圣骸骨被装在水晶盒子里,教士不断地向城墙下的士兵宣告,如果攻打莱昂必然会引发天谴。
“那么就如他们所愿吧。”小欧根说。
于是法国军队就绕开了莱昂,连续打下了萨拉共与蓬费拉达。
萨拉共与蓬费拉达是什么地方呢,正是莱昂一左一右的两座城市,也是莱昂的两条生命线所贯穿的重要点位——莱昂如所有的中世纪大城市那样,地处要害,背靠坎塔布连山脉,左侧是埃斯拉河,右侧是米尼奥河,萨拉共与蓬费拉达正是这两条河流附近的大城,从这两座城市出发,有三条古老的罗马大道,中心点就是莱昂。
莱昂原先人口就有十来万,在教士们不遗余力的宣传下,前来朝圣的人也有那么多,但这座城市不曾出于产粮区,也就是说,它所需要的食物几乎全都要从外面来,也就是萨拉共与蓬费拉达供给。
在小欧根没有掌控这两座城市之前,埃斯拉河与米尼奥河的航运将小麦等商品运输到萨拉共与蓬费拉达,这两座城市再通过古道将它们运送到莱昂。
要说莱昂的官员与士兵们没有想到这点,那是在胡说八道,他们确实储备了一些食物,足够支持上一段时间,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小欧根一是没有攻打莱昂——他不但没有攻打,还非常虔诚地在城外的修道院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弥撒,以表对圣雅各的崇敬,他也没有阻止将“圣迹”传报各处的使者,反而推波助澜,哪怕打下了萨拉共与蓬费拉达,掌控了要道,也没有阻止朝圣者往莱昂来。
朝圣人的数量迅速地从十万增长到了十五万,真难想象,在这种交通不够便利的时代,在短短几星期内就增长了如此只之多的人数——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被法国人占领的两座城市里,有不少担心被法国人谋害或是勒索的人,借着朝圣的名义跑到莱昂去。
莱昂的教士与圣地亚哥骑士团的骑士们还想要阻止人们入城,但……那些并不单纯的“朝圣者”们已经不可能再退回去了,他们拥挤在城门外,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其中不单是那些穷苦的人,连曾经的官员,城议员,军官,还有大商人也夹杂在里面。雪上加霜的是,因为太多人聚集在城外,那里很快流行起了疟疾。
这种疾病即便到了数百年后依然会让人感到棘手,何况现在,人们变得越来越疯狂,甚至有人高叫着回到萨拉共与蓬费拉达,让法国人——他们也是天主教徒么,来为他们打开城门。
别忘记,几乎所有的圣战时期的骑士团,最初都是为了保护朝圣者与朝圣的道路而建立起来的,圣地亚哥骑士团更是为了保护朝觐圣雅各圣骸的朝圣者而存在,虽然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名存实亡,但既然现在的骑士用了这个名头,就不免遭到掣肘。
城门訇然大开,朝圣者们一拥而入,这座古老的城市开始遭受前所未有的压力,不但是食物,还有干净的饮水,住宿与不得不提的肮脏之事——猜猜这几十万人会带来多少排泄物?
总之,没有被轻易激怒,又或是因为少年人的倔强,而愚蠢地径直攻打城市的小欧根让圣地亚哥骑士团的成员们感到了深刻的懊悔——德力格和他的朋友们来到了地下的监牢,别误会,他们不是来审讯,也不是来释放这些大多无辜的罪人的,他们是来给这座城市减轻一些压力,也是为了迎入新罪犯做准备的。
皮平的脚已经开始腐烂了,但他居然还活着,他都奇怪自己如何还能活着,他被提出来,看到了阳光,可惜的是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缕阳光了,在他之前的人都被绞死或是溺死,用刀剑当然快,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好刀剑的,粗手大脚的工匠屠夫们就像是做另一份工那样,麻木地把绳套打成活结,套在罪人的脖子上,他们让罪人面朝地躺下,然后脚踩着脊背,一拉绳子就能完工——比直接绞死还要稳妥,绞死的人或许还有可能因为绳圈没能收紧逃脱性命,但折断了脖子的人肯定没办法活。
皮平被放倒的时候,地面上泥泞一片,全都是人在死去之前留下的粪便尿水,他浑身颤抖,眼睛发黑,还是狠狠地抓了一把之前被老鼠咬过的手指才能大叫出来:“我是密探,”他喊道:“我是法国人的密探!”
正要站上来的刽子手(临时工)下意识地一顿,看向旁边的老爷们,不得不说,皮平的抉择是正确的,他立刻被拉到两个骑士老爷的面前。
德力格与他的朋友一开始没能认出皮平,但无论是不是皮平,凡是叫喊着自己是法国人密探的人,总是要经过一番审问,于是皮平终于逃过一死,至少暂时不用死了。
“我能给你们弄到……药!”皮平咋着舌头,用干裂的嘴唇上渗出的血润着喉咙:“法国人的……药!那种灵妙的好药!”
“我们不要那个。”德力格冷漠地说,“你还有别的吗?”
“譬如法国人储粮的位置。”他补充说。法国军队的军备与补给从来都是最好最充足的,卢瓦斯侯爵的“道路-军队-仓库”的政策也已经广为流传,虽然小欧根的军队已经拿下了萨拉共与蓬费拉达,但卢森堡公爵的大军还在附近,周围肯定会有法国人的储粮,如果他们能够乘其不备拿下一部分,莱昂的紧急情势也能得到缓解。
“我觉得……”另一个骑士插话道,但立刻就被皮平打断了。
“我知道!”皮平嘶哑地喊道:“我知道,但不多,先生……不多……”
德力格的眼睛顿时发出光来,“不多也行。”他说,他的朋友在一旁却有些神色古怪,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第五百零三章 圣地亚哥(6)
德力格立刻就要率领着人给法国人一个意料之外的打击,他犹豫过是否要带走皮平,但他的朋友说,他可以来看管这个奸细,德力格当然是相信他的,于是他带着士兵离开了莱昂,而他的朋友则与皮平待在一起。
德力格离开还不到一天,他的朋友就打开了皮平身上的镣铐,在皮平还在迷惑与恐惧的时候,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你是法国人的密探,你有没有办法联系到法国人的将军?”
皮平睁大了眼睛。
你可以说一个人是法国人,是西班牙人,是荷兰人,又或是天主教徒、新教教徒,异教徒,你也可以说他是一位先生,又或是一位女士,一个老人,或是一个孩子,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任何一种分类中必然有不同的个体。
德力格是个顽固的哈布斯堡派成员,按理说他的朋友也是,但这位骑士与德力格不同,追根溯源,他的祖辈也确实来自于维也纳的郊外,但到了现今这个时候,他倒要比父亲或是叔伯更豁达,让皮平吃惊,他居然向皮平提出,请皮平做个掮客,为他游说年轻的法国将军,也就是小欧根·萨伏伊。
皮平当然欣然从命,求之不得,他在看守者的帮助下,轻易逃离了莱昂,用骑士返还给他的几枚比索,收买了一个附近的牧民把他送到距离法国军队足够近的地方——他也确实诚实地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也许是担心就算没有自己,这个“骑士老爷”也找到其他办法联系到法国人的关系——他如实地告知了小欧根自己遭遇到的事情,还有他看到和听到的一些传闻。
一点也不奇怪,莱昂城内果然在有心人的鼓动下建立了所谓的“圣军”,他们都是由城内居民与朝圣者组成的,名义上是为了保卫圣雅各的陵墓,但除了那些被愚弄的信徒之外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譬如城内的那些大家族,或是富有的商人,不是早就逃走了,就是固守在自己的堡垒里,不与外界有任何交流。
在遥远的东方,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说法,莱昂也是一样,最初的时候圣地亚哥骑士团是借着圣人展示圣迹,来呼召信徒们为自己的信仰而战,才聚集了那么多人的,他们甚至没有如以往那样用土石封闭城门,显然做好了打一场惨烈的宗教战争的准备——但不如他们所料,年轻却并不气盛的小欧根在仔细地衡量过双方的情况下,让开了咄咄逼人的锋芒,采用了另一种让旁人看来有些怯懦但十分有效的攻打方式。
他似乎并不在意人们的评价,也不在意路易十四是否会感到失望。
小欧根听到皮平说,那位圣地亚哥骑士邀请他“堂堂正正”的“一战”的时候,几乎忍不住要发笑。这位骑士大人看得算是明白,但他提出的——用平民与士兵的性命来铸造彼此的荣誉与功绩的事儿,小欧根是做不出来的,就算他的道德允许——这种行为也只限于百年前,上下阶级分明,不可逾越的时候,简单点来说吧,在以往的战争中,士兵们要么是受雇佣的职业者,要么就是愚昧无知的平民,两者来源不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不关心,也不在乎战争为何而起,他们又为何而战——他们在这里,或是为了饷金,或是为了服役,各个不是麻木不仁,就是冷漠恶毒。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时候,那怕是国王的军队,也会因为饷金不足,或是到了收耕时节,甚至只是因为天气炎热或是寒冷,而骤然崩溃的原因了。
但路易十四有着数以十万计的常备军,这些士兵都是从那些忠诚于他的民众中而来的,他们在军队中一样可以读书,受教育,他们不但能够很好地理解指挥官的意图,还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为什么人作战,以及为了达成怎样的目的而战。
路易十四向他们承诺过,在这场战役后,法兰西至少可以得到百年安宁。
这意味着他们的儿子,孙子,甚至曾孙,都不会上战场了,也不会担忧背负上沉重的战争税,哪怕路易十四,他们的太阳王回到天上,与圣人坐在一起,法兰西之后的国王也依然可以遵守这个承诺——毕竟在让西班牙成为波旁王室的囊中之物后,法兰西除非有野心成为第二罗马,就不会再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动对外战争了。
像是这样的士兵,无论这支军队的指挥官是谁,都不会愚蠢地为了所谓的“骑士荣誉”与“功勋”徒然地消耗掉他们,何况,这里还有不少小欧根曾经的同学,卢森堡公爵也时刻看着他,若是他发了疯,他们准会乐意地把他送上战场,变成第一件牺牲品。
小欧根连回复此人的意思都没有,幸运的皮平回到了医院,几天后他就在这里看到了一群西班牙人——也就是德力格带去突袭法国军仓的人,他们和皮平一样走运,和他们一起行动的士兵与军官落入了法兰西人早就预备好的陷阱里,几乎十不存一,就连德力格也丧命在火焰与爆炸里,他甚至没能看到一张属于法国人的面孔。
俘虏们中也有不少莱昂人,他们恳求小欧根允许他们写信回去,让家人缴纳赎金,把他们带回去,小欧根答应了,但不是为了赎金。果然,他们的信件让莱昂城内的人感到了一阵难以拂去的沮丧与绝望,德力格的朋友也是如此,法国人拒绝了他的请求,意味着那位统帅压根儿不想如“唐吉坷德”那样在这座舞台上表演,他占据着观众的位置,看着他们在饥饿中进退两难——已经有朝圣者们开始冲击城内贵族与富人的宅邸,他们要吃要喝,但城内的面包房与酒店早在十天前就关闭了。
法国人在这几个星期里也不是没有动作的,他们正在继续向卡斯蒂利亚地区的腹心深入,只留下两支火力充足的连队扼守要道,他们熟练且飞快地建起了堡垒与道路——因为法国军队从不劫掠,即便需要当地人服劳役也会给钱的缘故,他们做起这样的事情来居然毫不困难。
卡斯蒂利亚地区固然是反法者同盟的领地,但对那些耕作一日,才能有一口面包的平民百姓来说,所谓的虔诚,正统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和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们害怕沉重的税赋,害怕士兵们抢走他们的牛马,钱财和女儿,害怕被强迫去上战场,如果那些“敌人”不曾如此,又显露了强大的力量的话,他们会如同羊羔一般的温顺。
据小欧根所知,他们也只是在望弥撒的时候,略微抱怨了一番法兰西人不该如此对待虔诚的朝圣者罢了。不过他们从报纸与刊物上知道,莱昂城内蓄积了可以吃上好几个月的食物,完全不至于造成饥荒,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安心了。
莱昂城内有这样多的食物吗?有的,但它们都是属于军队或是“私人”所有的,这里的私人不是指个人,而是指官员、家族与将军,还有圣地亚哥骑士团。他们当然可以拿出小麦和土豆来消弭人们的恐慌,但之后呢?固守与进攻是两回事,你可以说服一些人守卫圣人的陵墓与骑士团的发源地,但你如何能让他们脱离城墙的庇护,张开手臂面对呼啸的火炮与枪支?
有一些人迫不得已地拿出了储备,但也只维持了一周不到的时间,在莱昂上方的米耶雷斯、奥威耶多、阿威莱斯被卢森堡公爵攻占或是被迫投降,莱昂下方的贝纳文特则被小欧根的军队占领后,莱昂已是孤城一座,没有什么得到援助的可能了,几经考量,莱昂城内的圣地亚哥骑士团终于垂下了高傲的头颅,向法兰西人投降。
不过因为圣地亚哥骑士团具有无法取代的特殊性,他们只能向卡洛斯三世,也就是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王子投降,此时已是深秋时分,法兰西人的攻势减缓,开始稳固之前吞噬的领地——主要是收割成熟的作物——土豆、小麦与豆子等等。
法兰西人当然不会就这样让这些“骑士老爷”们自己前往巴塞罗那去觐见国王,于是,小欧根就被卢森堡公爵任命为使者与监督,负责将这些骑士们带到国王面前,正在莱昂处理那些朝圣者的小欧根倒很愿意从那些零散繁琐的事务中暂时脱身,何况他也非常想念国王陛下和他的朋友们,虽然不知道在巴塞罗那能遇到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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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地亚哥骑士团的成员们越是远离莱昂,接近加泰罗尼亚,他们就越是沉默,当然,他们一路上走过的都是法兰西人的占领区——他们都是军人,至少也是军人世家出身,他们见过,听过甚至亲身经历过战争后留下的种种疮痍,为了削弱敌人,鼓舞士兵,战后的劫掠与不道德的行为一向是被默认的,被鼓励也不是不可能。但这种情况在法国军队中是不受允许的。
“一定要说,”小欧根这样回答他们道:“大概就类似于不能让圈养的猛兽尝到鲜血的味道吧。”可不是总有一些天真的人呢,会以为人类的情绪、观念与道德底线会像是一个阀门,要关就关,要开就开,一个残虐的士兵回到家里就会变得温柔良善,惟命是从——怎么可能呢!哪怕是尝过血肉的猎犬都会觊觎主人的喉咙,遑论更加残忍善变的人类?
以往的军队,君王与将军们会试着用宗教与信仰来抚平士兵灵魂上的尖刺,现在的法国军队则在路易十四的变革下,将法律与军令视作躯体与灵魂上的桎梏,这个桎梏既保护着陌生的平民也保护着他们自己,让他们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野兽。
但这样的改变是需要君王受到损失的,就像是圣地亚哥骑士团慢慢知道的,法国军队的饷金是极其丰厚,并且受到严密监控的,严密到什么程度呢?任何一个士兵在饷金或是其他应有的待遇上遭到不公正的对待,都可以直接前往凡尔赛宫,寻求国王陛下的帮助。
很难想象,但事实就是如此,不但是国王,路易十四还要求,凡是在凡尔赛宫中拥有房间的达官贵胄,无论是走在路上,在餐馆里,又或是在名姝的房间里,凡是有士兵大声申诉,就必须立即转回宫殿,代为禀告国王。
在这种近似于严苛的法令下,敢于贪污士兵饷金或是提供劣质军备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有,也会被士兵揭露出来,他们的罪名一向是最重的,判决结果也是如此,不但会被收没所有财产,就连法兰西现存的少数酷刑也是为他们准备的。
第五百零四章 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三岁半(上)
这是知道,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圣地亚哥骑士团与圣殿骑士团有着极其相似的结构,在大首领,也就是卡洛斯二世不名誉地死去之后,仅次于他的司铎长与监察长,以及另外十一位骑士就成了这支骑士团的精神与实质上的领袖——但要说他们对法兰西的国王抱有什么希望和好感,那就是在胡说八道了。
除了他们几乎都是卡斯蒂利亚的贵族之后外,还有的就是法兰西的国王美男子腓力不但曾干出将罗马教会整个儿搬出梵蒂冈,迁移到阿尔维农的事情,还诬陷与屠杀了整个圣殿骑士团,将其所有的财产与领地全都收为己有——虽然后来来自于哈布斯堡的腓力一世(西班牙国王)也做了相近的事情,但至少圣地亚哥骑士团还维持着原先的规模与荣耀,十三骑士没了弹劾大首领的权力,却也掌握着国王交付给他们的权力,协助国王(大首领)共同对抗他们的敌人。
在圣地亚哥骑士团以及他们的幕后支持者托莱多大主教,利奥波德一世的想象中,依靠圣雅各陵墓以及加利西亚朝圣路的神圣名号,或是能够大大拖延法兰西人对卡斯蒂利亚的攻势,要么就是将法兰西人以及他们的国王钉在异端的耻辱碑上,从而掀起西班牙国内的反抗情绪以及法兰西国内对路易十四的怀疑与叛逆之心。
他们没想到的是,无论是虔诚但对国王陛下不是那么顺从的卢森堡公爵,还是年轻的,初出茅庐的小欧根,都没踏进他们的圈套,甚至反将一军,把他们依仗的变成了他们畏惧的——在朝圣者变成饥饿的流民,开始冲击莱昂城内的堡垒与仓库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自己失败了。
“这是因为在你们的心中完全没有圣人的缘故吧。”在经过一个村庄,他们住下来歇息的时候,德力格的朋友忍不住讽刺道,谁都知道路易十四对新教教徒十分宽容,对西班牙人来说,异端比异教徒与无信者更可恶,他们是难以理解这种情怀的,于是,即便知道小欧根是天主教徒,他们还是尖锐的指出了这点。
他们应该知道莱昂是什么地方,那是仅次于圣人陵墓的圣地,一个无比重要与耀眼的目标,他们怎能视若无睹地绕开,一点也不把它和数以万计的朝圣者放在心上呢?他们怎么敢用阴谋诡计来污染它,他们还怎能保持作为一个骑士的荣誉?
小欧根看了他一眼,一点也不气恼,反而说:“圣地亚哥骑士团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保卫圣雅各的陵墓,与那些为了拜望他而去的人群,但若是圣雅各知道在他去世之后的那么多年里,护卫他的骑士不但没有宣扬他的美德,反而借着他的名义行魔鬼的事,他准会羞恼地从圣人的行列里跳下去,直跳到地狱里去,免得受人嘲笑。”他没有等骑士反驳,就继续说道:“您敢说莱昂城内的圣迹是真的么?”
“您敢说您们没有企图将朝圣者当做盾牌与刀剑么?”
“您敢说您期待着一场战争,好让你的敌人名声丧尽,却丝毫不在意圣人的陵墓上洒满无辜人的鲜血么?”
小欧根连续问了三个让骑士哑口无言的问题,又接着说道:“在十二门徒中,圣雅各被圣保罗称作‘教会的柱石’,又与圣彼得一同主持会议,他在耶路撒冷殉道,一生虔诚、清贫与缄默,他知道在他死去后的一千年里,有人一边说着‘我愿意遵从圣雅各的旨意’,一边将圣人庇护下的羔羊放在祭坛的事情么。”
“流无辜人的血从来就是天主不愿意看到的,无论他是信或是不信,如果他们愿意往炼狱中走,那就让他们走,但如何惩处他们,这是天主以及他的使者们才能去做的事情,并不是凡人该去做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就是匡扶世间的秩序,让那些虔诚的好人能够平和安宁地度过一生,而不是缴纳沉重的税赋,背负漫长的劳役,或是在战争中哭泣,流血和死去。”
“……”圣地亚哥的骑士沉默了一会:“你们这样是不对的。”他无力地说道,是的,他们或许可以指责法兰西人不够笃信,但那些平民们却不会这么认为,他们看到法兰西人给他们土地,种子,耕牛,固定且不过分的税,他们就心满意足了,更进一步,还有了学校,工场与公正的官员,他们就更提不出反抗的劲儿了。
骑士也是贵族,当然知道曾经教士与领主是如何愚弄领地上的民众的,异端,异教徒甚至魔鬼的仆从——如巫师与女巫之类,他们的冲突原本没有那样激烈,只不过总有人推波助澜,有时是因为领主需要战争和收税,有时是因为骑士需要功勋,有时是因为教士需要来自于赎罪券的收入,有时甚至只是为了消磨掉一部分多余的人口。
路易十四与法兰西人给出的正是民众们最渴求的东西,与这些相比,异端算什么,异教徒又是什么,女巫与巫师——切!只要有百利而无一害,就算是让他们与魔鬼面贴面他们也肯啊。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圣地亚哥的骑士们走进了加泰罗尼亚地区,在莱昂附近的时候,他们还能获得一点尊敬,在加泰罗尼亚人的地方,那些加泰罗尼亚人可是丝毫不掩饰他们的轻蔑与嘲弄——毕竟这些骑士们的父兄,甚至自己也许都参加过对反叛的加泰罗尼亚人的战争,虽然对他们来说,这是平叛,但对加泰罗尼亚人来说,他们是一群卑劣而恶毒的外敌。
正如之前说过的,加泰罗尼亚原本是个独立的地区,它与阿拉贡王国因为婚姻而合并,后来阿拉贡又因为婚姻与卡斯蒂利亚合并,后来居上的卡斯蒂利亚就将加泰罗尼亚人从宫廷与朝廷里驱赶了出去。
圣地亚哥的骑士们不甘示弱地瞪着这些人,“是你们击败了我们吗?不,是法国人!”或是说:“阿拉贡、西班牙然后是法兰西吗?一群只能攀附在别人身上的寄生虫!”
他们差点引起了多场决斗和刺杀,幸好如今的加泰罗尼亚在路易十四的统治下,这些骑士们得以完完整整地见到了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还有他们的国王卡洛斯三世。
他们在侍从的引导下,来到巴塞罗那大王宫的时候,路易十四正牵着小儿子的手,带着他在阳光下蹒跚走动。
——
路易十四一向很愿意在抚养孩子这方面亲力亲为,卢西安诺可以说是在他的膝盖上长大的,小路易也没少感受过父亲的怀抱,夏尔当然也不会例外,只是那些圣地亚哥骑士见到这个孩子,还是不由得吓了一跳。
毕竟夏尔·波旁,卡洛斯三世如今也不过三岁多一点儿,这样小的孩子还很容易夭折,巴塞罗那虽然是个港口城市,但就算是从马赛走,距离巴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太阳王的胆量可未免太大了一些!
“我想你们更愿意对你们的国王陛下起誓。”路易十四说。
他握着夏尔小小的手,把他放在膝盖上,面对那些圣地亚哥骑士。
十三位圣地亚哥骑士并不都在莱昂,投降的人中也只有骑士团的司铎长,还有四位骑士,这个数量原本是不足以被承认的,他们也有着这样的打算——如果法国国王要求他们授予大首领徽章的时候,他们就暂时从命,但这种授予和认可是不被认可的,没有任何效力,他们实在没想到,路易十四会将卡洛斯三世带到他们的面前来。
司铎长犹豫了片刻,并不认为他们原先的打算能够瞒过这位国王,于是他就坦承地告诉路易十四说,虽然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的位置早就被加入了西班牙国王的封号,但其中必须履行的一系列繁文缛节中依然包括了——大首领的资格首先要交给十三骑士审议,需要他们批准,在公开的骑士会议上,大首领被授予徽章后,还要发言对他们的批准表示感谢,当然,还有大首领必须对上帝,圣母玛利亚,十字架与福音书宣誓,要遵守骑士团的章程与规定,维护骑士团的荣誉,不让任何人来破坏它,以及,如果他无法做到这点,他将在十三骑士的弹劾下退位并忏悔。
事实上,还真有一位大首领在十三骑士的弹劾下退位,不得不去了修道院呢。
不过在哈布斯堡的腓力一世就任大首领之位后,这个仪式也就是仪式了,十三骑士从监督者摇身一变成了国王的大臣,当然不可能去弹劾国王,他们效忠的人,但卡洛斯三世又有不同,很难说将来会不会有人借机造谣发难。
“原来是这样啊,”路易捏着夏尔的小手指,逗得他咯咯直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没关系,如果是有这样的要求,我们就再等等吧。”
再等等,司铎长尽力不让自己露出异样的神色,要知道,还有几位骑士在阿维拉,在卡塞雷斯与安达卢西亚的雷亚尔堡呢,阿维拉距离马德里已经不远了,卡塞雷斯更接近托莱多,法国国王预备等到什么时候?或者说,这场战争会在他以为的时候结束吗?
如果路易十四能够听到他在心里说的话,他会说,是的。
与对佛兰德尔,对荷兰的战争相比,对西班牙的战争还真是没什么悬念可言。对佛兰德尔的时候,路易十四就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当时法兰西也是内外交困,如果失败,他可能就是下一个查理一世,对荷兰呢,荷兰是个毋庸置疑的独立国家,又正在鼎峰,他能够打下荷兰完全是占据了觊觎这条大鱼的人足够多,以及荷兰在陆上力量上的薄弱,还有的就是如同迅雷一般的进攻速度。
而西班牙呢,首先,他宣称的继承权是完全有法律可依的,无论是法兰西,还是西班牙又或是教会法,因为腓力四世一直拖延着长女的嫁妆,以至于在婚姻契约中,他是没能完成协议的那个,既然如此,在承认这桩婚事的同时,路易十四也能依据契约来追索妻子对西班牙的继承权——就算当初特蕾莎发过誓舍弃继承权,但那也是在腓力四世给出了五十万里弗尔嫁妆的前提下。
西班牙人曾经为了这桩事情而沾沾自喜,毕竟儿子的继承权在女儿之前,只要卡洛斯二世有一个儿子,法国人就没法染指西班牙,但谁知道呢?卡洛斯二世没能拥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因为嫁妆的问题,不但哈布斯堡的利奥波德一世能够提出对西班牙的继承权,波旁的路易十四也能。
而且在马德里与托莱多,属意路易十四的儿子,也就是卡洛斯三世的人居然还不少,一些人是因为看到了路易十四在法国的变革,譬如胡安·帕蒂尼奥,也有人是纯粹地厌恶哈布斯堡,更有一些人,像是被滞留在巴塞罗那大王宫的圣地亚哥骑士,大概他们也没想到,最终是卡洛斯三世说服了他们。
当然,除了一些小说之外,一个三岁的孩子是没法说服什么人呢的,打动了他们的是什么呢?
健康。
除了健康之外,卡洛斯三世显而易见的也很聪慧,他的眼睛十分明亮,嘴唇嫣红,他的舌头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那样总是打结,说起话来哪怕词汇量很少,但很大声,很清晰,甚至胜过接受巫师治疗前的卡洛斯二世,他已经不满足于走,只要有机会,就会在宫殿的地板或是柔软的草地上奔跑。
经过了卡洛斯二世的折磨,每个西班牙宫廷里的人都会渴望一个康健聪慧的国王,毫无疑问,卡洛斯二世已经向他们展示了一个疯子与一个残废能够给一个国家带来多么大的伤害。
哪怕依然有人在情感上倾向于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也就是腓力五世,但……腓力五世也是哈布斯堡的血脉,也是近亲婚姻的产物,法兰西的学者们出版的一些医学著作中已经明确地提出,近亲婚配是会产生畸形儿的,无论是灵魂还是躯体!他们一想到,也许腓力五世也会是个歪歪倒倒,口齿不清,犹如一只畜生的国王,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第五百零五章 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大首领三岁半(下)
胡安·帕蒂尼奥作为一个只对西班牙忠诚的海军大臣,之所以选择了波旁的卡洛斯三世,而不是哈布斯堡的腓力五世,就是因为他亲眼看到过波旁家族的兴盛与繁荣。
从路易十四开始,他的弟弟,儿子与侄儿,还有女儿与侄女,各个身体强壮,容貌秀美,头脑聪慧,哪怕路易十四的母亲与妻子也都是哈布斯堡的公主,哈布斯堡的恶劣血脉也没有影响到其后代一毫一分,他很难分析得出这是因为什么原因,但卡洛斯三世肯定要胜于腓力五世是肯定的。
这样的情况一样出现在了这些圣地亚哥骑士们的身上,毕竟除了一些目光短浅,只想要个傀儡国王的人之外,西班牙人也会希望有个睿智强壮的国王再一次带着西班牙走上辉煌的道路,就如同曾经的双王。
他们的心产生了偏移,看卡洛斯三世的目光也是越来越柔和,对法国人也不是那么仇恨蔑视。
“如果法国人能够同意不联统的话,”骑士团的司铎长这样说道,“我们也不是不可以选择……”他看了一眼窗外。法国人对他们还算客气,他们有自己的房间,也可以出去散步,甚至可以通过房间的窗户看到正在庭院里跑来跑去的卡洛斯三世。
联统,指的是一个国王同时拥有两个或是更多国家的王位,这种情形并不少见,哈布斯堡的查理五世就是如此,头衔长得吓人——神圣罗马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皇帝,尼德兰君王,德意志国国王,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首位国王……还有他的祖辈,著名的西班牙双王之一的腓力一世也是如此,不过不是通过继承联统,而是通过婚姻联统。
西班牙人,尤其是卡斯蒂利亚人担忧的莫过于步上加泰罗尼亚人的后尘,简单点来说吧,就是他们担心,若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让次子夏尔继承了西班牙国王的位置后,他会利用继承法,让王太子小路易,也是将来的路易十五的孩子,又或是卡洛斯三世的孩子,联统两个国家,将法国与西班牙合二为一。这样,卡斯蒂利亚人就不免如曾经的加泰罗尼亚人那样,被排除在权力之外——毕竟法兰西如今已经变得异常强大,路易十四麾下有着诸多杰出的人才,他的学校还在源源不断地供应新血。
而且就他们看到的,法兰西现在的军队与政府都已经被太阳王打造成了一座有序且森严的机器,这座机器只会同化他人,却不会被他人同化。
而且,卡洛斯三世无论如何聪慧,他也只有三岁多,一旦他继承了西班牙王位,他身边必然充满了他的父亲与国王派来的主教、学者与大臣,太阳王的总督会代卡洛斯三世代为管理西班牙各省各区,法兰西人的法律而不是西班牙人的法律将会驰行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并且迅速地被人们接受。
也许只需要十年,二十年,或是三十年,在路易十四的第三代长成后,这里的人们就会忘记自己还是个西班牙人,他们会自称法兰西-加泰罗尼亚人,或是法兰西-卡斯蒂利亚人,又或是法兰西-加利西亚人等等。
但要让太阳王低头,答应不联统西班牙的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这场王位继承战中,法兰西处于劣势,无论是外界的压力,又或是西班牙人自身的反抗,总之,就是那种路易十四若不退让,就无法让波旁统治西班牙的事情发生,才有他们期望的结果出现。
但路易十四与法兰西人当然会希望能够联统,哈布斯堡与波旁有过联姻,但联姻是联姻,西班牙也是法兰西的敌人,没有什么敌人能够比得上死去的敌人,在联统中处在下风的国家当然也能说是“死了”。
可若是无法吞并西班牙,那么无论卡洛斯三世与路易十五关系如何,他们身边的人也会竭力促使他们敌对,最后尘归尘土归土,西班牙还是西班牙,法兰西还是法兰西,与现在毫无区别,路易十四空忙一场。
太阳王会允许这个结果出现吗?!当然不!
——
骑士们怀抱着这样的心思,一直等到了第二年的四旬节,可惜的是,事情的变化与他们的心愿恰好相违,他们没能等到法国国王的退让,只等到了他们的同僚,也就是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骑士中的另外一些人。
看到最后一位十三骑士到场,司铎长不由得面如死灰,最后的期望也破灭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们至少还有一个健康的大首领与国王,虽然年纪小了点。
以往的仪式都只在马德里或是托莱多的某座教堂里简单地完成,但这次意义非凡,路易十四决定在巴塞罗那大教堂,也是巴塞罗那的主教座堂里完成这场仪式,到场的人都是名门贵胄,法兰西人与西班牙人济济一堂,只是前者欢喜万分而后者免不了有些尴尬与愁苦。
身披缀着红色百合柄圣剑的白色斗篷,戴着头盔,甲胄遍体的十三骑士们也笑不出来,虽然这场仪式隆重到有人悄悄说是加冕仪式的预演,他们也是第一次得享这样的荣誉,但一想到此时的光耀正建立在耻辱的战败上,他们就不由得满心悲凉。
三岁半的卡洛斯三世这时候已经能够走得很稳了,他尽力不去看站在祭坛边的父亲——太阳王路易十四,按理说在这个场合中,所有人都应该恭谨地站立着,但路易十四肯定是个例外,他坐在一张黑色檀木镶嵌金线的高背椅上,笑容和煦地看向正吃力地走向他的孩子——巴塞罗那大教堂由三座教堂,康诺恩荷斯之家、德卡之家和依亚拉迪亚卡之家这三个中世纪教堂组成。为自己的孩子做选择,路易肯定选择的是最大的那一座,从门外走到祭坛可要很长的一段路,卡洛斯三世又不能得到别人的帮助——不然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曾经的卡洛斯二世,何况他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这段路上是无人能够扶持,也不能够被扶持的,哪怕是他的父亲,或是兄长。
卡洛斯三世虽然聪慧,却还没有聪慧到能够理解这种复杂问题的地步,他只是习惯了相信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把他带到深红色,犹如凝固了的鲜血般的长毯前,指着祭坛说,他会在那里等他,但要他一个人走过去,他就听从了。
在孩子小小的头脑里,这种场景不算新鲜,他在凡尔赛宫的时候看多了这种场面——无数比他更高大,更有力的人,无论男女,纷纷屈膝向他行礼,他们的眼睛恭谨地垂下,紧紧地盯着地面,在他们中间是一条对三岁孩子来说异常宽阔的道路,空气中弥漫着金色的灰尘与彩色的斑点,浓郁的香气仿若实质。
地毯又厚又软,卡洛斯三世一步步地向前走去,走累了就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休息一下,与普通的孩子会在此时感到窘迫不安不同,这个一出生就几乎被确定了要成为一个国王的孩子,从未被催促和威胁过,所以,哪怕有人焦急,有人担忧,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满怀恶意,他依然如同一个经历了无数世事的成年人那样沉稳,没有哭闹,没有拒绝继续往前走,也没有跌倒。
他大约休息了两三次才走到祭坛前,将手伸向前方,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司铎长屈下膝盖跪在他面前——不是因为怯懦或是谄媚,纯粹是因为将来的大首领太小了,按照骑士团的法令,他要捧着福音书,让大首领将手按在福音书上起誓——卡洛斯三世还没有他的膝盖高,他难道要撅起屁股对着十字架吗,他又不是圣殿骑士团的司铎长。
“阁下,”他神色严肃地说道:“您是否要向上帝、圣母玛利亚、十字架以及您双手触摸着的福音书起誓,您在成为大首领后,将按照圣地亚哥骑士团的法令与天主的旨意,遵从发下的誓言,守卫与庇护您所追随的圣人的陵墓,朝圣者与您的战友,并向任何一个敢于污蔑与危害它与他们的人发起挑战?”
“是的,我宣誓。”
“您是否能够起誓,要公正地对待骑士团中的每个成员,不姑息任何罪行,也不漠视任何荣誉?”
“是的,我宣誓。”
“您是否能够起誓,您绝不违背圣人的教诲,也绝不背弃骑士的美德?”
“是的,我宣誓。”
“您是否能够起誓,当骑士团与教会出现矛盾的时候,您应当居中调节,善加斡旋?”
“是的,我宣誓。”
“您是否起誓,”在这里司铎长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您有权力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即便是国王,而当他的命令与您的誓词相违悖时,您也不会听从他的命令?”
这句话曾经连续刺伤了数位国王的心,但在腓力一世就任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大首领后,这句誓词就变得一文不值了,不过卡洛斯三世还是规规矩矩地回答说:“是的,我宣誓。”
司铎长微微地叹了口气:“那么,您是否起誓,如果您违背了任何一条誓言,骑士团的成员们都有资格将您罢黜?”
“是的,我宣誓。”
这句话……也几乎毫无效用,司铎长站起身,环顾四周,“那么,兄弟们,您们是否允许他成为我们的大首领。”
“我们允许。”另外十二位骑士这样回答说,他们在这之前当然也是完成了交易的,有人为了自己的姓氏,有人为了自己的领地,有人为了西班牙……总之,没人想要面对太阳王的怒火,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徒劳地去为难一个孩子。
之后,在太阳王的注视下,骑士团的监察长——也就是在安达卢西亚的太阳海岸地区才被法兰西舰队打救的胡安·帕蒂尼奥,亲手将大首领的佩剑递给了卡洛斯三世,可怜的卡洛斯三世还没有这把双手剑高,但他还是把它握得稳稳的,然后抬起头,向帕蒂尼奥一笑。
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总是能令人动容,“希望我没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帕蒂尼奥喃喃道,他竭力不去想那柄轻得过分的双手剑剑鞘里是否有剑身,在与司铎长匆匆对视后,率领着同伴们向他们新的大首领屈膝下跪,随着他们俯下身体,教堂里所有的人,除了太阳王,都匍匐了下来。
——
几乎与此同时。
“我想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托莱多大主教说,“你们都走吧。”他对身边的教士说,“我会留在这里。”
他的近侍,当然也是一个教士,知道这位长者有意殉教,虽然没人会认为天主教的长女,法兰西的国王会是一个异端,一个异教徒,托莱多大主教的决定让人感到困惑,但他还是忍不住哽咽了,“您完全不必如此,”虽然知道是白费功夫,但他还是竭力劝说道:“法兰西的路易十四也是一个天主教徒,他一样尊奉天主,圣母玛利亚与圣子,您若是不愿意承认他的儿子对西班牙拥有继承权,您也可以回到罗马,或是去到任何一个修道院静修……主教先生,您完全可以这样做,这并不会有损于您的荣誉与虔诚!”
“我确实可以这样做,”托莱多大主教说:“路易十四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小人,但如果我这样做,就等同于亲手拆掉了圣殿仅有的一根支柱,我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罗马教会不会看着圣殿崩塌,”教士说,“他们会与路易十四达成和解。”
“如此我依然是个罪人,因为我无所作为。”
“无所作为的人太多了!”教士愤恨地说。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大主教说:“我的生命如同风中烛火,”虽然有着教会的药剂,但他在卡洛斯二世那里受的伤太重了,它始终无法彻底痊愈:“我很愿意为教会奉献出最后的血。”
“主教先生!”
“走吧,带着那个孩子走。”大主教说,他让最心爱(哪怕是背叛了他与国王的)孩子走了,也会让不喜欢的孩子走,孩子总是没错的。
第五百零六章 上帝的旨意(上)
三岁半的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高兴地在大王宫的庭院里跑来跑去。
虽然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大首领之位随着西班牙王位一路传承,但一般都是在国王成年后才进行授徽仪式——附带说一句,卡洛斯二世如果不是突然独自跑去了巴黎,他的授徽仪式也会在托莱多举行——所以一个还不到膝盖高的孩子成为了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的事情,还真是第一次。
但这不是出自于卡洛斯三世本人的意志,也与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骑士无关,做出这个决定并将其付诸于实施的人是法兰西的太阳王,路易十四殿下。他这样做,一来是为了进一步巩固次子的王位——虽然夏尔已经是卡洛斯三世,但这个头衔与称号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基于继承法与教会法赐予的,他还要在西班牙的托莱多与马德里分别举行加冕礼与庆典两次盛大的仪式,这件事情才能算做尘埃落定,而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的名号,就如同英格兰王太子必有的“威尔士亲王”与法兰西王太子“海豚伯爵”的官方名号,都是一国之主在正式登上王位之前的阶梯。
另外,你也可以将这场授徽仪式看做路易十四的凯旋式,毕竟从法兰西的国王对西班牙的“叛乱者”们正式宣战后,法国人的军队在加泰罗尼亚,金色海岸,柑橘花海岸与卡斯蒂利亚地区势如破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西班牙的反法军们打得节节败退——不然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骑士路易十四是如何聚集起来的?他们只有少数倾向法国,多数都决意捍卫哈布斯堡与罗马教会在西班牙的利益——也是他们自己的利益(没有哪个诸侯与大贵族会不畏惧将王权完全攫取在自己手中的路易十四的),一心一意地要与法国人死战。
但结果我们都看到了。
胡安·帕蒂尼奥从门外大踏步地走进来,由于法国国王的慷慨,留给骑士团司铎长的套间所有的会客厅并不小,有八九名骑士正簇拥在司铎长身边,他们一开始都面朝露台的方向,不过一听到是帕蒂尼奥来了,他们就有志一同地转过身来,好像对那个还只懂得顽皮淘气的小国王毫不感兴趣似的。
帕蒂尼奥也没有想要去揭开他们的伪装,能够在这个房间里的,都是骑士团中的温和派,也就是说,他们虽然与法国人打仗,但如果事与愿违,他们也没有疯狂到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地步。如此,帕蒂尼奥又何必让这些过去,也许将来还要一同为国王服务的同僚们感到羞耻为难呢?
司铎长百感交集:“我曾经以为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胡安。”
帕蒂尼奥走向他,与他无言地握了握手:“我们只是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但我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萨莫拉。”他们可是可以相互称呼本名的好友,在应该由波旁的卡洛斯三世,还是哈布斯堡的腓力五世来做西班牙国王的问题上,他们固然有了分歧,但归根结底,他们的分歧还是扎根在对西班牙的爱上。
“为西班牙。”司铎长,萨莫拉伯爵这样说道。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是你的俘虏了。”
帕蒂尼奥没有反驳,被一个西班牙人俘虏总比被一个法国人俘虏来得好,不过萨莫拉才这样说,一个倚靠在窗边的骑士就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不用这样遮掩,”他说:“我们都知道,我们被法国人打败了。”
房间里的人顿时都有些尴尬了,除了流亡到柑橘花海岸,最终被法国舰队打救的帕蒂尼奥等人,还有在莱昂投降的司铎长与数名骑士,这里还有大约三五位骑士都是在法国人对卡斯蒂利亚的战争中被俘的。
“但我们必须承认,这是意料之中,”帕蒂尼奥平静地说:“而且他们也给了我们应有的待遇,我们并未遭到羞辱与迫害。”
“何况按照继承法与教会法来说,”另一个年长些的骑士说:“卡洛斯三世的王位完全合法。”
“那么我们将会迎来什么?”又一个骑士低声说:“诸位,法兰西如今已经没有贵族,只有国王了。”
法兰西的爵位一向跟着领地走,路易十四虽然有着数以十万计的常备军,也在致力于集中王权,却也没有堕落到无理由攻打诸侯,领主,剥夺他们的财产与领地的地步,只是只要有眼睛,有耳朵的人都能看见,能听见,随着太阳王的光焰一日胜过一日,越来越多的贵族更希望能够在巴黎或是凡尔赛拥有一席之地,在国王的工场里拿到一支股份,或是在国王的银行中占据一个债券柜子……年轻人更是渴望来到国王身边,在军队里,在政府里,在宫廷里,尽情地抛洒自己的青春与智慧,而不是留在祖辈的领地上如同失去生机的树木那样逐渐腐朽。
也不是没人看穿了国王的计谋,顽固地寸步不移,但首先,只要是人类,就终有一日会老去,他的财产与领地再完好,也要传给自己的儿子,孙子;其次,在路易十四修改了法律中有关于“流民”的条款后,人口的流动不再如往日那样艰难,国王(官员代为)颁发的通行证全境有效,如果他们领地上的民众感到不满,就可以设法迁移到其他城市或是村庄里去;如果他们要留下领民,就要遵从国王的法律,配合国王的官员,驻军将领,甚至学者、工匠,那么……与另外那些愿意将领地交给王室代为管理的贵族相比,又有什么区别呢?
西班牙并不古老,虽然伊比利亚半岛的统治者一直在索求统一的可能,但要说起一王,还是在查理五世之后,距今不过一百多年,法兰西统一却已经近一千年,就算是最后成为法国一部分的布列塔尼,也已经失去独立权两百年了。
查理五世后,西班牙的王位虽然一直被哈布斯堡把持着,但在这位君王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值得人们期待的国王,王权与诸侯、教会总是此消彼长,王权削弱,就意味着教会与诸侯的力量会增强,凡是做过领地上的“国王”的人,要他们舍弃自己的特权,总是十分艰难的。
“所以法兰西才会是今天的胜利者。”帕蒂尼奥说。
“如果给我们时间……给我们一个健康聪慧的国王!”
“也一样。”帕蒂尼奥的唇边带着一丝讽刺的笑容:“我们时常嘲笑腓力四世的无能,痛恨卡洛斯二世的疯癫,但在他们之前,腓力二世,腓力三世难道不是值得尊敬与敬仰的君王么?但当他们要如同曾经的查理五世那样将权力紧握在手中的时候,反对者的声音不是比谁都响亮么?他们甚至愿意与葡萄牙人勾结在一起,即便他们知道葡萄牙人自始至终谋求的只有一件事情——独立,从西班牙独立出去!”
“你们咒骂国王,”帕蒂尼奥接着说道,“但我从未认为这全都是腓力四世的错误,一定要责怪的话,我们是不是更应该责怪那些哪怕知道葡萄牙独立会令得西班牙元气大伤,却还是因为自己的利益而面不改色接受贿赂的人呢?”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一些人无法控制地避开了视线:“不如这件事情严重,但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的事情我还知道很多,但在这里我就不再说下去了,诸位,那着实令人羞愧。”
“所以你……”
“如果要说我的话,萨莫拉,我要说,我不但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的叛徒,对你们来说,也是的。”帕蒂尼奥平静地投下一枚雷霆:“我已经决定请王室来代管我的领地了。”
萨莫拉几乎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握紧了椅子扶手,“你怎么能?”
“我能。”
“所以你到这里来,是要劝说我们,也这样做吗?”骑士之一问道:“我要说您完全无需如此,”他嘲讽地说道:“我们是法国人的阶下囚,他们要对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但我们的国王依然需要大臣与将军。”帕蒂尼奥说:“你们可以选择,是作为一个俘虏,付出赎金后,孑然一身,荣光全无地回到领地,还是作为国王的臣子,随着国王回去马德里或是托莱多。”
“路易十四未免过于贪婪,”萨莫拉说:“他夺走了我们的财产,还要夺走我们的躯体与灵魂。”
“有数不尽的人愿意向这位英主卖出灵魂。”
“那些法国人呢?”另一个骑士问道:“难道他们不想在托莱多宫廷中占据一个位置吗?”
“他们更喜欢簇拥在国王的父亲身边。”帕蒂尼奥说:“我主动请缨,尽心尽力地来说服你们,正是希望,托莱多宫廷依然是西班牙人而非法国人的。”
“路易十四会答应?”
“那位陛下从来就是看事不看人。”
“也就是说,西班牙的土地上依然要施行法兰西的法律。”
“法兰西的法律缔造了一个伟大而强大的王国。”帕蒂尼奥说,他的话让房间里的人沉默。萨莫拉再一次看向窗外,但庭院里已经空空荡荡,年幼的卡洛斯二世已经玩累了,回房间了,但他的眼睛里似乎还能倒映出那个精力充沛的小影子。
“我要和大家商量一下。”他说。
“我等着。”帕蒂尼奥说。
——
圣地亚哥骑士团名义上的大首领卡洛斯二世已经去世,作为监察长的帕蒂尼奥原先就更亲近法国,如今骑士们能够相信的当然就只有司铎长萨莫拉伯爵,他将所有的骑士,包括原先只愿意待在房间里的两位,都召唤来了自己的房间。
之前他们被迫答应授予卡洛斯三世大首领的徽章,也是经过了一番谈判与交易的,他们现在所期望的也只有尽快回到自己的领地——但帕蒂尼奥带来的消息,无疑是路易十四的得寸进尺……就像是萨莫拉说的那样,法国国王着实贪婪;但只要心平气和地想一想,能够留在年幼的卡洛斯三世身边,当然要比狼狈不堪地回到领地,就此寂寂无名地度过不名誉的一生来得好。
甚至……谁也无法料到命运会对之后的几十年如何安排,一旦太阳王陨落,卡洛斯三世哪怕是个波旁,终究也与他的兄长,将来的路易十五是两个人,只要能够避免两国联统——或者说,只要能够避免西班牙被法国吞并……这样一想,他们若是能够留在卡洛斯三世身边,绝对要比荒废在乡间更有利于西班牙与自己。
虽然这种只能受人摆布,无法挣脱的感觉实在是太差了。
“为什么腓力四世,或是卡洛斯二世就不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呢!?”一个骑士不免抱怨道:“路易十四的妻子也同时是他的堂妹与表妹啊!”(特蕾莎王后的母亲是路易十三的妹妹,父亲是路易十四母亲奥地利的安妮的弟弟腓力四世,所以特蕾莎王后与路易十四有着双重近亲关系)
司铎长回忆了一下记忆里的卡洛斯二世,还有他们逐渐熟悉起来的卡洛斯三世:“也许这就是上帝的旨意吧。”
——
得到司铎长代为传达的回应后,帕蒂尼奥并不惊讶,能够成为圣地亚哥骑士团成员的人就不会是泛泛之辈,他们或许会对集中的王权感到厌恶与排斥,忧心后代的将来,但要他们在盛年的时候,远离宫廷,远离朝政,远离权力,作为一个默默无闻之人度过一生,比杀了他们都要痛苦。
路易十四也没想要如英国人对待曾经的奥兰治的威廉三世那样,在卡洛斯三世身边安插上无数的本国人,他当然可以这么做,但事实证明,如果一个国王不是“西班牙”的国王,而是法国国王的傀儡的话,西班牙人一样可以推翻他,杀死他,然后法兰西不会多出一处富饶的殖民地,或是一个可靠的盟友,只会又增添一个致命的死敌。
不然就看看波兰、布列塔尼或是加泰罗尼亚吧。
要消弭战争带来的威胁,未必只有毁灭一途,何况,更多时候,真正的毁灭是不存在的。
第五百零七章 上帝的旨意(中)
“但我不得不提醒诸位一句,”在给出自己的回答后,一个骑士突然说:“我们将来是不是可能要与欧根·萨伏伊共事了呢?”这句话顿时让在场的人,至少大多数人都不舒服起来。
小欧根(他名义上的父亲名欧根)·萨伏伊,苏瓦松伯爵,是萨伏伊公国的旁支,不过苏瓦松伯爵属于法兰西,他的爵位来自于母亲——最关键的是,小欧根·萨伏伊的生身父亲乃是奥地利大公利奥波德一世,也就是与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敌对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陛下。
苏瓦松伯爵的妻子奥林匹娅的姓氏也是曼奇尼,在玛利·曼奇尼成为了路易十四的初恋之人,也是第一个王室夫人之后,这位漂亮的曼奇尼小姐对自己的婚姻大感不满——是的,对她来说,即便苏瓦松伯爵的父亲是一个亲王,母亲是波旁家族的公主,她依然认为自己遭到了莫大的羞辱,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是因为马扎然主教看出了她就是一个蠢货,才决意把她嫁到一个不那么出众的家族里去,免得造成更大的损失。
但奥林匹娅的野心并未就此湮灭,她在苏瓦松伯爵在巴黎为国王效力的时候,与奥地利驻巴黎的大使有着长期的暧昧关系,并借此攀上了他们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不过两者的关系并未如她期望的那样公开,也就是说,利奥波德一世并不承认她是自己的王室夫人,没有正式的名号、爵位以及俸金(当时的王室夫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官职)。
她怀抱着怎样的想法为利奥波德一世生下孩子的,已经随着她的死亡不为人知,但利奥波德一世如此做,很有可能是为了嘲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他的宿敌,幸而也是因为奥林匹娅的死亡,小欧根的真正身世只有很少的人知道。
虽然苏瓦松伯爵宽容地给了小欧根自己的姓氏与长子的名分,路易十四更是将他接到凡尔赛宫中抚养,但如果可能,就如小欧根的祖母所期望的那样,他应当如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为爱人拉罗什富科所生的私生子那样,即便占据着长子的名头,却仍然坚持进了修道院,将公爵的遗产交给真正应当拥有他的人。
只是在凡尔赛宫与路易十四身边长大,与王太子、大公主、大郡主等人一同接受最高等阶的教育的小欧根,虽然他也没有意思去与养父的儿子争夺苏瓦松伯爵的荫蔽与馈赠,却也不甘心在一个修道院中寂寂无名地度过一生。
哈布斯堡的血脉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外貌,他矮小、面孔方正,下巴巨大,眼睛细小,脊背还有点佝偻,但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勃勃雄心与在战争上的天赋与才能——在莱昂攻防中,他没有因为少年人的意气与冲动而落入陷阱,反而以一个相当沉稳的姿态与卢森堡公爵相互呼应,只用了很小的代价就逼迫莱昂投降——这是桩好事,可也有人说,这个年少的将领在首战中显得过于平庸,怯懦,甚至有人向路易十四提议说,在这个重要的时刻,应该让如沃邦、绍姆贝格这样富有经验的将领来担任前锋。
毫无疑问,路易十四拒绝了他们,对路易十四来说,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法兰西的陆上军队虽然已经扩编到了近二十万人,但这二十万名士兵,每一个都是用国王的金钱、时间与精力打造出来的,如果小欧根受不了嘲讽、引诱,不计后果地强行攻打莱昂,除了由此引发的宗教问题外,损失的士兵才是最让他感到痛心的。
小欧根的战术让一些人看来波澜不惊,毫无趣味,却正中路易十四的心意,不过因为有人这样说了,他担心小欧根会因为流言动摇自己的信心,还特意给小欧根写了一封亲笔信。
小欧根是否动摇过无人得知,但他的回击倒是来得很快,在征服了莱昂、萨拉共与蓬费拉达等城市之后,迎接法兰西大军的就是著名的山后地区,也就是一片被群山包围的低洼平地,这里有着许多河流与湖泊,但也是卡斯蒂利亚人预设的真正战场。
一百年前,威震欧罗巴的可不是法兰西人,而是西班牙人,他们的大方阵令无数敌人为之闻风丧胆——长矛兵为主组成三个大横队,横队正面大约有五十人到六十人,纵深为二十列,方阵四角是排列成密集小方阵的火绳枪手们,组合之后每个大方阵宽度约有四百五十尺,纵深三百尺,有时候指挥官会视情况在周围增设火绳枪手,或是骑兵队伍。
这种大方阵的成功甚至曾让法兰西想方设法地模仿,“军团”这个单词也是从这时候出现在口头与纸面上的,后来因为火枪的普及与改进,这种大方阵又适时地改由火绳枪手为主,最多的时候高达百分之六十到七十。
尤其令西班牙人感到骄傲的是,他们之前曾在1557年的圣昆廷战役中,以这种战术方阵击溃了法兰西人的三万大军,法兰西人阵亡上万人,被俘虏了六千人,还有数千人四处溃散,西班牙人只损失了数百名士兵,而且没有一个是军官。
紧接着,在另一场战役中,法兰西的两万人同样在与西班牙人的战斗中全军覆灭,西班牙人的战损则没有超过一千人。
鉴于西班牙的军队并不掌握在国王手中,卡斯蒂利亚人也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可以如波兰的诸侯那样,即便无法改变法兰西的波旁入主西班牙,又或是得以迎奉哈布斯堡的腓力五世为国王,他们也能凭借着他们的军队逼迫将来的国王认可他们的权力与地位。
但很快,被他们认为“缺乏勇武的骑士之心”的小欧根·萨伏伊就彻底且快速地击溃了他们的美梦。
他在萨那福利亚镇的战役中在夜间突袭,俘虏了当地的领主与他的六百名士兵。
他在特罗莱山战役中原本担负着侦查与前锋的任务,但在察觉到一股卡斯蒂利亚士兵正在渡河的时候,他当机立断地选择进攻,即便当时他身边只有一百个轻骑兵,即便如此,他依然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迫使有着三千人的对手不得不舍弃了大部分跌落河流与被阻截在密林中的士兵。
最后是那场被后人们称为“帕伦西亚之战”的战役。
在这座城市附近的平原上,法兰西与西班牙人的军队都达到了三万之众,卢森堡公爵是这场战役的总指挥官,而小欧根·萨伏伊奉命指挥一千人左右的骑兵队伍,在火炮相互轰击之后,他率领着骑兵队伍冲向西班牙人,向敌方的左翼投掷榴弹。当初即便会引起怀疑,依然让科里尼心生妄念的榴弹确实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威力,小欧根率领的骑兵队伍轻而易举地连续撕开了数座大方阵,直接冲到了西班牙军队的腹心位置,并连续引燃烟雾弹,切断了前后方的部分联系。
在卢森堡公爵命令士兵们加速压进的时候,小欧根在弥漫的烟雾中,乘着对方的将领还未来得及发出围剿他们的命令,率领着队伍冲向西班牙人堆放火药的地方,在那里投下了最后一枚榴弹,引爆弹药,在弹药爆炸的时候他被气浪掀翻到马下,摔断了手臂,居然还能忍耐着剧痛在朋友的帮助下重新跃上马背,冲出混乱的战场。
在西班牙人开始溃散的时候,他还率领着骑兵追出去至少有五十法里,俘虏的士兵与军官不计其数。当然,在之前的战役中,承蒙这位年轻贵人的恩惠,有幸被邀请到法国军营做客的卡斯蒂利亚贵族也不在少数。
这么说吧,在这个房间里,十三名圣地亚哥骑士中,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是这位其貌不扬,身材矮小,初临战场就如同锥子一般显露锋芒的年轻将领俘获或是因他被迫投降的。
“不,如果他真的那么深受路易十四喜爱的话,他应该回到凡尔赛宫的。”萨莫拉说。
——
“你应该回到凡尔赛宫。”路易十四说:“那里是你的家,我是这么认为的,孩子,你不这样认为吗?”
小欧根闻言停住脚步,他抬起头来看向路易十四,他的国王,他的监护人以及半个父亲,虽然小欧根的亲生父亲与法国国王如同一对天生的仇敌,但也许是因为奥林匹娅也是一个曼奇尼,是国王心爱的王室夫人的姐妹,路易十四对他十分慈爱,王后,王太后等知晓他身份的贵女也从未为难过他,他在凡尔赛宫中确实如王太子、大公主以及大郡主那样是在玫瑰、黄金与人们炙热敬仰的目光下长大的。
“我会时常回去看您的。”他说,低下头来,恭恭敬敬地吻了吻路易十四的手。
“是因为欧根·萨伏伊么?”欧根·萨伏伊,也就是苏瓦松伯爵与他的亲生子就在国王身边,苏瓦松伯爵也是一个经验丰富,手段老辣的将领,如同国王的长矛一般已经直刺入胡卡尔河上游的关键位置不说,不久之前他才去了萨伏伊公国,说服自己的堂兄投向波旁而不是哈布斯堡,等到尘埃落定,苏瓦松伯爵必然能够凭借着这份功勋在凡尔赛宫有个房间,他的妻子与儿女也会正式出现在凡尔赛的宴会与舞会上,到那个时候,占据了苏瓦松伯爵长子位置的小欧根的处境就会变得尴尬起来——就算没有太多人知道他的真实出身,但既然是路易的半个孩子,他就难以厚颜无耻地侵占属于苏瓦松伯爵长子的利益——在朝廷与宫廷中,有着爵位与领地继承权的长子与次子,幺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人们对他们的态度与选择都有着天壤之别。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本应继承爵位与领地的长子,因为受到了国王或是上位者的青睐,将爵位与领地让给兄弟,自己去做国王的将军或是廷臣的。
“原因之一。”小欧根说,他看向路易,那张比起普通人来格外瞩目的大下巴颤抖着:“陛下,您也许已经知道了……”
“嗯。”路易十四说。
房间里顿时变得安静了许多,只有夏尔王子还在啪啪啪地跑来跑去,他的年龄与当初才离开母亲,被苏瓦松伯爵的母亲抚养的时候差不多,不过那时候小欧根就带上了不符合年龄的阴郁面具,与面孔红润,总是咯咯发笑的夏尔毫无相同之处——夏尔王子向来不受任何拘束,他跑累了就趴在父亲的膝盖上休息,将热乎乎的面孔压在国王尊贵的肚子上,一边歪着头看着小欧根,他对小欧根还有一点记忆,就向他伸出手。
小欧根握住那只软软的小手,眼睛里闪着光。
“玛丽……”在法兰西乃至许多欧罗巴国家的女性都会有玛丽这个名字,但现在路易十四所呼唤的肯定是奥尔良的玛丽,也就是大郡主。
小欧根·萨伏伊与大郡主年龄相近,而且小欧根一来到凡尔赛的时候也有九岁了,在女性十二岁就是可以履行婚约的合法年龄的时代,九岁的孩子已经极其成熟。而且大郡主的美貌是欧罗巴人所公认的,她的父亲奥尔良公爵无需多说,他偶尔兴之所至身着女装的时候可以令得“石头的圣像”也为之倾倒,她的母亲是英国的亨利埃塔公主,亨利埃塔公主有点神经质,但就她不止一次地与路易十四传出绯闻,就知道她也绝不是那种貌若无盐的丑女,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大郡主更是汲取了他们所有的优点,她还是一朵玫瑰蓓蕾就让公爵、亲王、国王们为之神魂颠倒,尤其是卡洛斯二世,人们都说,那个疯子与怪胎国王的耿耿于怀只怕不仅仅是因为大郡主那笔足以承买一支钢铁舰队的巨额嫁妆。
大郡主现在的丈夫,也就是普鲁士王国王太子腓特烈,他对大郡主如此殷勤,按理说应当引起普鲁士人的不满,但大郡主只一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又都偃旗息鼓了——即便是最顽固的老家伙,也必须承认,让一个少年人去冷落这样一个美妙的存在,是不可能,也是不道德的。
小欧根与大郡主朝夕相处了好几年,因为小欧根是王后负责照顾的,他们的房间距离的都不远,还在一起上课,玩耍,小欧根对大郡主产生了倾慕之情也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我有过一个疯狂的想法,”小欧根说:“我曾经想作为大郡主的护卫,跟随她到普鲁士去。”
“并不疯狂,”路易温和地说,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夏尔蓬松,带着热气的卷发:“你爱她。”
“但玛丽并不爱我。”小欧根喃喃地道:“不,她是爱我的,但不是一个少女对爱人的爱,是一个姐妹对兄弟的爱,那是一种高尚的,纯洁的,富有力量的爱。”他说:“她教我如何去爱她,陛下,她说,我应当做出一份事业来,一份辉煌的事业,于是,当一个人提起来我的名字,或是在一份报纸上刊载了我的名字,又或是某一座军团,某一个领地,甚至于某一艘舰船,用我的名字命名的时候,她就可以高声地说,看啊,这就是我最亲爱的朋友,最亲爱的弟弟,欧根·萨伏伊。”
“然后,”他温情脉脉地继续说道:“也许数百年后,有人提起我,也就会提起我身边的人。”
他带着一份天真的向往,热切地说道:“她的名字会因为我被铭刻在历史的书页上呢,陛下。”
第五百零八章 上帝的旨意(下)
“这倒是有些西班牙人的风格。”路易十四低声说道。
“什么?”小欧根疑惑地问了一句。
路易十四的意思是,虽然骑士文学萌芽在法兰西,但不容辩驳的是,将之发扬光大的是西班牙,人们看塞万提斯写的小说《堂吉诃德》,无不哈哈大笑,但若是有心,就能看出,堂吉诃德虽然精神错乱,行事荒唐,但他所有的行为都是遵照骑士的八大美德——谦恭,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即虔诚与信仰)而行的,他在这条道路上从未行差过,始终保持着无畏的精神、坚守对正义的笃信,也不曾动摇过对妻子的忠贞,面对“强大”的敌人也从未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事实上,在第二部的时候,很难说堂吉诃德的敌人究竟是臆想出来的风车巨人,魔法师,魔鬼,还是那对百无聊赖,拿堂吉诃德,这个虽然已经即将老去却依然拥有一颗滚热与纯洁的心的好人来捉弄,打发时间的公爵夫妇以及其同谋。
堂吉诃德完成于五十年前,但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塞万提斯并未将骑士精神视作“落后”与应该被“放弃的”,恰恰相反,在西班牙这头鎏金的铜狮正在逐渐褪去光彩的时候——就像是他在书中所描写的那个,已经不再崇尚骑士精神的世界,他的每一次落笔,无不是在呼喊,祈求西班牙人能够如同他书中的那个堂吉诃德那样,重新举起长矛,跨上骏马,捡拾起他们的信心与勇气,再一次将西班牙推上世界的巅峰。
可惜的是,从五十年前,不,从查理五世之后,西班牙的贵族们就如同他书中的公爵夫妇那样,轻浮,怯懦,沉溺在往日的荣光中不可自拔,他们不但心甘情愿地混沌度日,还希望别人也这样做,仿佛不去关注外面的世界,他们的世界就能永恒不变。
这对波旁是件好事,但对西班牙不是。
为了研究西班牙人,路易十四当然是仔仔细细地阅读过那本有些叛逆的“唐吉坷德”的,以至于一听到小欧根如此说,他就下意识地想到了在十六世纪还十分盛行的“骑士之爱”,这种爱情具体体现在英勇的年轻骑士与他倾慕的已婚贵女之间,他们可能毕生没有超过亲吻手指的亲密关系(也不提倡),更多的时候只是相互遥望,贵女会赠给骑士酒杯、戒指或是贴身衣物,骑士在比武大会上声称为某位贵女而战,也可能会发誓保护贵女的丈夫与亲眷,甚至后代,或是去做某件崇高的事情,并且实践诺言直至死亡。
只是这种行为,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了味道,骑士们与贵女之间的“崇高之爱”最终变成了追逐床榻之事的卑劣行径,现在已经很难看到某位男士会那样充满热情与坚定地去爱某位女士,哪怕在婚姻中,也充满了金钱的臭味儿与对权势的渴望。
小欧根对大郡主怀着一份真挚的爱情,但他也许是出于自卑,也许是出于自制,也有可能,是因为大郡主对小欧根,只有姐妹对兄弟的情感,而不是爱情,这份感情并未能开花结果——但小欧根没让这份感情在黑暗中枯萎腐烂,而是将它升华为另一种更为崇高的存在……
也更艰难与痛苦。
路易十四这时候并不知道小欧根果然如他所发下的誓言那样用一生来践诺,毕竟小欧根还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尚未沾染世俗肮脏的孩子们总是有些令人怜惜的纯真气质。大郡主如今已经是普鲁士的王太子妃,小欧根如果得到了他的允许,会常驻西班牙,守卫在卡洛斯三世身边,相距千里,无论多么炙热的情感也会慢慢地淡化与消失,等到那时候,他会授意特蕾莎王后,或是王太后,为小欧根挑选一名合适的妻子。
他终究也是路易十四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玛利·曼奇尼的亲眷。
“让我再想想吧,”路易十四说:“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到凡尔赛去。”
“您如果需要我,可以随时召唤我回去。”小欧根说,“我是您的孩子,陛下,说句僭越的话,夏尔殿下就如同我的弟弟一般,我会守护在他的寝室外,炯炯有神地度过每个夜晚。”
路易十四明白小欧根的意思,哪怕夏尔顺遂地在托莱多登基,西班牙人们认可了卡洛斯三世,但反对者与激进派永远不会缺席,在宫廷与朝廷,还有军队中,路易十四肯定要从自己的政治与经济体系中分裂出一部分来匡扶自己的次子,也是为了不至于步上西班牙-哈布斯堡的后尘——贵族们的权力将会受到限制,腐朽的法令与传统要被废除,尸位素餐的官员会被罢黜……这些失去了原有利益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路易十四再清楚不过。
而在欧罗巴的传统中,让征服了新领地的将领成为总督,或是重要的代理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一来是因为被征服之地的民众不免要慑服于他的余威,二是他对新领地至少要比旁人更熟悉,不至于出现被本地人戏耍与欺瞒的蠢事。
就如同圣地亚哥十三骑士们抱怨的那样,如果小欧根要留在卡洛斯三世身边,他们就要面对一个曾经见过他们最狼狈,最不堪样子的同僚了,面对着一个曾经如此彻底地击败了他们的敌人,很难有人能够厚颜无耻地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这样,无论他们要操纵年幼的卡洛斯三世,或是掣肘法兰西的官员,都会有所忌惮。
别说小欧根,就连卢森堡公爵,路易十四都有心让他留在卡洛斯三世身边,只是……没人会觉得托莱多的老王宫,或是马德里的新王宫,能够与凡尔赛相比,卢森堡公爵是因为大孔代的关系,始终与路易十四保持着一个疏远而又冷漠的关系,他被远派到马德里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意外,但小欧根——在这场战役结束之后,没人会再把他看做一个孩子。
路易十四将小欧根留在西班牙,准会有人觉得他是被法国国王流放了。
小欧根却误会了路易十四的沉默,他迟疑了片刻后说:“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我也可以仿效蒂雷纳子爵……”
“快别胡说了。”那是两码事,路易忍下来了没说,那太伤孩子了。
蒂雷纳子爵的年龄事实上已经相当不适合成为如北荷兰这样重要地区的总督了,但路易十四,他自己为何要坚持去到那里呢?这还是不是因为蒂雷纳子爵从母系的血脉上来说,是奥兰治家族的子孙,英国的查理二世用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三世来招揽与裹挟奥兰治家族的支持者们,法国的路易十四当然也可以用蒂雷纳子爵来分化与肢解他们。也正如路易十四预料到的,即便如今荷兰有人借着奥兰治最后一位男性继承人,威廉三世的名义号召荷兰人反抗法国人的统治,也因为蒂雷纳子爵而始终无法形成规模。
蒂雷纳子爵是奥兰治家族的外孙,但他胜在曾是荷兰人所推崇的一代军事天才莫里斯亲王的弟子,他曾在舅舅身边从军六年,接受他的教导,十九岁才回到法国,他如今回到荷兰,居然还有不少军官记得“沉默威廉”(第一代奥兰治亲王)的外孙,莫里斯的外甥。
蒂雷纳子爵原本就是一个温和,仁慈,守礼的人,在北荷兰他也无需违背自己的良心,残酷地统治母亲一系的民众,他在法属荷兰三省的时候,哪怕从未停止过对反法者的追捕与审判,但在平民中,他的声誉却相当好,好到人们将他称为荷兰的蒂雷纳,或是法兰西的奥兰治。
小欧根这样说,是有意如蒂雷纳子爵一般,以“利奥波德一世私生子”的身份,来安抚与控制西班牙的亲哈布斯堡一派,带着一些天真浪漫的意味,路易十四甚至不忍心明确地告诉他这是不可行的……欧罗巴的私生子生来就要比一般人背负着更重的过错,如果他们有意染指婚生子的权力就更是如此——私生子中并不是没有出色的人才,像是旺多姆公爵——他能够与路易十三,还有黎塞留主教为敌多年,最后还能全身而退,不管是封号还是领地,都没有丢失,就看得出他是个多么机敏的人,但这样的人,最终依然要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平民女子(曼奇尼家族并非贵族),只因为她是马扎然主教的血亲,以及王室夫人的姐妹,更要让自己寄予重望的孙子进入国王的军校,军队,为国王打仗,才能将手中的权柄传承下去。
又像是西班牙的唐璜公爵——顺带说一句,他正在困守马德里,还在犹豫是否要向路易十四投降——他虽然曾在敦刻尔克战役中被俘,却也是一个杰出的将领,一个不错的领主,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向卡洛斯二世,一个畸形儿与疯子面前脱帽屈膝,向他效忠,向他致敬。
他固然曾经作为摄政王统治了西班牙多年,但从未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有着取而代之的想法。
至于贵族与官员,还有主教们的私生子,就更多了,他们如今的处境还要好些,毕竟政府与殖民地都需要大量的新血补充,但在往前一些,他们的处境也不过是比仆从与农奴好一些,甚至在他们血缘上的父亲死去,与他们同父异母的兄弟上位后,他们就会沦落成后者。
时至今日,虽然私生子被安排成政府职员、教士或是军士的情况大大多于从前,但他们在政治层面,婚姻层面,乃至人际往来方面还是会遭到歧视,有时候歧视还算好的,更多时候他们索性被无视了。
小欧根也是因为被养在特蕾莎王后名下,又被路易十四看重与爱护,才不曾受到知情人的冷待,他没尝过这种苦头,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旦暴露,不但无法如蒂雷纳子爵的奥兰治血脉那样成为助力,反而会让他陷入到一个悲惨的境地里去,他的话语权不会被增强,只会被削弱——一个私生子……对吧,就算利奥波德一世没有婚生子,他也没有任何权利可言,何况利奥波德一世甚至没有在法律层面承认他。
幸而路易十四无需过于清楚地和他结束,小欧根还是很愿意听从国王与“父亲”的劝导,或是命令的。
“等我们到了托莱多,”路易十四说:“我们再来决定此事。”
——
“马德里的唐璜公爵已经决定投降了。”教士向托莱多大主教递出了一封密信。
事实上,是不是密信已经不重要了,托莱多大主教原先期望的,因为信仰与个人利益,而产生的强烈敌对情绪带来的大规模反抗没能掀起一点波澜,也许是因为原先国内就有新教教徒(胡格诺派教徒)与天主教徒的矛盾,甚至引发过多次内战,法国国王一开始就对这些问题异常警惕,他麾下的将领也没有错误地踏入他们设下的陷阱。
至于那些据守一地的领主与贵族们——他们见到了法兰西人的下场,当然是不愿意束手就擒的,但他们依仗的西班牙方阵,哪怕已经有了百分之七十,八十甚至九十的火绳枪手的比例,还是无法与已经真正有了“热武器战争”思维与作战方式的法国人相抗。
法国人的将领中有不少年轻人,但他们一点也没有年轻人应有的急躁与鲁莽,这要归功于他们在军事学校中受到的教导与演练——他们稳稳当当,彼此呼应,一步步地蚕食鲸吞了卡斯蒂利亚的大部分地区,还有从白色海岸到柑橘花海岸的海域与港口,以及从加泰罗尼亚地区蔓延出去的城市、山地与田野。
若说路易十四的军队是火焰,那么托莱多大主教大概已经能够看到西班牙这张古旧的羊皮地图上,已经处处泛起了焦黑的颜色,只有很少一点,譬如托莱多,还是空白的。
第五百零九章 托莱多的大主教与马德里的唐璜公爵(上)
大主教将密信折起来,放在蜡烛上烧掉,教士看着他那张因为缺少了血肉与皮肤而变得扭曲如同魔鬼那样的脸,心中一阵颤粟与痛楚:“大人……”
“你出去吧。”
“大人,托莱多的人们不会投降,我们会为天主战斗到最后一刻。”
大主教转过头去,注视着教士,教士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出去吧。”大主教重复了一遍。
等教士后退着慢慢离开,房门再一次被扣上,大主教才站起来,站在镜子前细细地观察了自己一番,然后脱掉沉重的大金十字架,主教的冕袍,换上黑色的常服,只在脖子上悬挂着一根用亚麻绳穿起来的木十字架,用厚实的大兜帽盖住了自己的脸——如同一个虔诚谦卑的苦修士那样,走出门去。
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走上了托莱多的街道。托莱多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在被天主教徒夺回之前,它曾被摩尔人和柏柏尔人以及西哥特人统治,摩尔人与柏柏尔人都是异教徒,西哥特人也要等到八世纪才终于皈依了天主教,这座城市在他们的管理下留下了不少罪恶的痕迹,幸好这些痕迹如今几乎已经被清除或是取代了,比如矗立在大主教面前的托莱多大教堂。
托莱多大教堂原本是异教徒们的寺庙,在1226年的时候,当时的卡斯蒂利亚国王费迪南三世与大主教共同在寺庙的废墟上放置了第一块石头,将这里改做大教堂的工程由此开始,这桩浩大的工程一直延续到十六世纪,有了五个大厅,八十八根柱子,与大幅大幅的彩色玻璃画窗,其中的故事均来自于圣经;壮观的唱诗班讲坛围栏与坐席均出自于当时最出名,最聪慧的工匠之手,精细的雕刻再现了天主教徒们从异教徒手中夺回这座城市的景象;十六世纪末才完工的八角厅是腓力三世献给殉难者与耶稣门徒的精美建筑,被当做圣物室使用,里面装满了各种圣物,从圣路易斯的骸骨,到圣胡安的雕像,再到们多撒主教的十字架,应有尽有。
国王与王后在这里加冕,他们的石棺也被安置在这里。
这里聚集着许多前来朝圣与作战的教士,他们要么早些从各处来,要么是被法国人从他们的教堂与修道院里驱赶出来的,一些胆小的,或是认为钱财、荣誉与信仰不如性命重要的教士,各自逃回了家,在这里的都是无处可去,满怀愤懑的圣职者,他们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夺走了权力与地位。
路易十四的军队看待这些教士还不如看待当地的贵族或是官员,就如法兰西那样,在被攻下或是投降的城市里,圣职者们他们只承认那些由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委任的教士,拿不出国王的任命状,就算是主座神父,甚至主教都要被驱逐,他们要么继续寻求法兰西国王的支持,要么就只有如现在这样,聚拢在托莱多大主教的麾下,向法国人发起神圣的战争!
大主教一看就明白了,那些回到家里,希望能够在将来得到转机的人都是西班牙本地的教士,他们或是领主的次子,或是兄弟,等到卡洛斯三世即位,他们的父兄若是能够稳固地位,一样可从路易十四或是卡洛斯三世手中拿到新的任命;那些愤怒不已地跑到托莱多的教士,大多都是罗马教会的人,或是主教的亲眷,或是给了红衣亲王足够的贿赂,现在他们遇到了一个不愿听从罗马教会摆布的国王,也拿不出更多的钱财,当然只有孤注一掷——也许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会顾虑到教会的反应,与他们妥协呢?
大主教没有祈祷,虽然这里有不少教士正在热火朝天地大声念诵经文,摇晃圣像,以及虔诚地跪拜——十字架式跪拜,也就是模仿基督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那一瞬间,将整个身体都投在地面上,四肢展开,下颌顶着冰冷的石块……用这种姿势跪拜上一个小时,就如同上了“拉肢刑架”一般,这种跪拜方式在修道院中也确实被作为一种训诫的手段使用,因能引起很大的痛苦,十分盛行。
但让外人来看,这里的修士可真是虔诚至极。
等离开了大教堂,来到街道上的时候,教士的黑袍依然时时可见,他们要么站在广场中宣讲,要么赤露着身体,用末端挂着铁片的苦鞭抽打自己,要么向人们展示路易十四的“罪证”——书刊、化妆品、对新教徒的宽容等等,都是这位不虔诚的国王留下的恶魔般的痕迹……他们显然有意重演莱昂城内的故事,可惜的是,让大主教来看,相信他们的人并不多。
看着那些教士脸上流露出来的困惑,大主教简直要笑出声来,他们大概认为,始终没有转移过的西班牙宗教中心之城托莱多,应当很好煽动才对,殊不知这里的居民已经经过了卡洛斯二世与宗教裁判所的事情,罗马教会的公信度已经降到了最低——那件可怕的事儿距离现今不过区区数年,人们的记忆力可不会那么差。
当初的暴动虽然还是被平息了下去,但就算给了大主教没有丝毫掣肘的权力,他也要用余生来洗脱卡洛斯二世带给民众的污秽与罪孽,更何况,在路易十四为卡洛斯三世加冕之前,他还在和唐璜公爵,哈布斯堡一派的贵族,以及帕蒂尼奥一系你争我斗,难分胜负呢。
民众们对上帝的爱不容置疑,但对教会的就很难说了,他们可不明白宗教裁判所的大人与教会中的大人有什么内情,什么纠葛,什么不同……教士们曾经乐于用宗教裁判所这根沉重锋锐的鞭子来抽打、威慑民众,现在也要承受这柄武器反噬后带来的伤害。
“一群愚昧的畜生!”一个教士宣讲到口干舌燥,但得到的回应还是寥寥无几,让他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并且吐了一口唾沫。
落在大主教袍子上的唾沫只有一星半点,但出于怜悯,他还是提醒了一句:“可敬的先生,”他对那个教士说道:“知道上一个这样称呼他们的人怎么样了吗?”
“怎么样了?”
“角斗场里还留着他的油脂和骨灰呢,你去就能看到,”大主教描绘道:“黑黑的一片,可清楚了。”
“……”教士瞪大了眼睛,他显然不是托莱多的教士:“你在胡说八道吧。这里是托莱多。”
“对啊,”大主教说:“这里是托莱多。”他发出期期的笑声,走回了自己的宅邸,他的宅邸里住满了教士,但奇异的是没人注意到他,他回到房间,精疲力竭,甚至没有气力脱掉伪装,他想起他看到的民众,一个个身形枯槁,面容惨白——他想不起他们应该是什么样子,但他仿佛还记得腓力四世才即位的那几年,那时候他刚成为大主教,正是志满意得的时候,那时候的托莱多也没有被糟践到现在这个样子,贵族们在山地间建起自己的堡垒与宫殿,平民们一个节日接着一个节日地庆祝,从圣安东的火把节,到鲜花馥郁的贞女节,再到奉献鹌鹑与兔子的圣徒节,相互施舍的赛维拉山区节日,一月份的狂欢节,二月份的戏剧节,复活节人们要去朝圣,圣乔治节在四月份,还有圣马可节,在那天人们都要吃鸡蛋香肠馅饼,还有各种朝圣活动……传道圣徒纪念日,人们让大白鹅赛跑,狗和兔子相互追逐,跳舞,歌唱,模仿基督降临的那一时刻……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都消失了呢?当然,它们当然会消失的,当人们的口袋里再也掏不出一个子儿,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母亲要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误压”死身边的婴孩;年轻的恋人被迫告别,男孩在泥泞的战场上发出最后一声呼喊,女孩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要去做不道德的买卖,教士们却在晃动着赎罪券与募金箱们恐吓信徒为了自己和家人能够上天堂而榨尽最后一点血泪的时候……
谁还能有力气,有多余的钱财,有那个心思去欢笑,去玩乐呢?
教士、贵族、国王,他们轮番享用着这枚甜蜜的果实,但谁能想到,它也有彻底干瘪的那一天呢?它曾经富有得如同地上铺满黄金,树枝上挂满钻石一般。
大主教甚至不能苛责任何人,包括腓力四世,因为他自己也没注意到。好笑的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托莱多的民众已经退到了悬崖边缘的时候,居然还是因为自己的弟子,他曾经因为阿尔贝罗尼的背叛愤怒过,不,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因为惊恐而升起的畏惧所伪装成的怒意吧。
“笃笃。”
“我谁也不想见。”大主教说:“先生们,我要独自安静一会。”
门外的人停了一会,但没走,几秒钟后,门被打开了,大主教气恼地看过去,然后露出了惊愕的神色:“阿尔贝罗尼?”
“是我。”阿尔贝罗尼说。
——
“英诺森十一世已于三日前,蒙主恩召,进天家去了。”
这个消息,路易十四知道的比托莱多大主教还要早,毕竟他身边和已经成为红衣亲王的以拉略都有快捷的通讯手段,英诺森十一世去世的时间可能要比以拉略知道的还要早些,毕竟罗马教会的枢机主教们早已把控住了梵蒂冈,以拉略根基薄弱,能够做到的也只有勉强与其抗衡,不至于落到如巴拉斯那样的地步。
他还要保护就在罗马的修道院里避世的前西班牙王后,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女——毕竟前者身份敏感,就算她与卡洛斯二世解除了婚约,但如果有人劫持了她,并逼迫她承认卡洛斯二世与其有一个合法的婚生子——当然,这种结果在已经被宣布婚姻无效的情况下很难达成,但有些时候,他们只要能够搅乱一池净水就足够了。
路易十四当初将被大主教送到法国的阿尔贝罗尼转手派到了罗马,可没想到这孩子能起到什么作用,但令人惊讶的是,他确实为自己在某个西班牙籍的红衣主教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他生得秀美(要不然大主教也不会一眼看中一个园丁之子),生性机敏,在大主教身边的时候也受到了系统且深刻的教导,很快就取代了对方身边的小侍从,成为红衣主教时常拿来炫耀的“物品”之一。
也因为红衣主教时常带着他,在英诺森十一世即将离世的那个夜晚里,虽然教皇的住所被严密地监控了起来,但看到他的教士并未感到奇怪,只随意地嘱咐了他一句不要乱走,却不知道这个孩子身上就带着一只经过驯化的小家鼠。
红衣亲王们对如何使用巫师一向是很有心得的,要屏蔽巫师们的手段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在信鸽普遍被使用后,圣彼得广场与大教堂周边如有需要,更是一片羽毛都不能落地,但早在英诺森十一世的情况恶化死之前,以拉略就设法给了阿尔贝罗尼一只用来交流情报的小家鼠。
这支小家鼠并不是魔法生物,也没有被施加任何魔法,情报不在它身上,而是直接塞到它的肚子里,所以……算得上是一次性用品,但这件一次性用品却能在紧要关头起到最关键的作用——以拉略之前差点被调开,知道英诺森十一世随时可能离世,教皇选举随时可能开始,他当然不会离开罗马,失去选举权与被选举权。
事实证明红衣亲王们的速度很快,快到别人会以为他们省略了很多程序——譬如葬礼与弥撒,不过他们确实做了,只是异常简略,以拉略才来得及给路易十四写了一封亲笔信并送交出去,就被关进了西斯廷教堂。
教皇选举若是依照传统与潜规则,与一场超大的买卖没什么区别,红衣亲王们有得讨价还价,你来我往,但这次选举时间不出意料的短得可怕,不过二十四小时,西斯廷教堂的烟囱就冒出了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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