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腓特烈与大郡主(2)


  这件事情大郡主也有所耳闻,但她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微有风吹草动就惊慌不安的小女孩了,哪怕还是有人故意窃窃私语,让她听到——她马上就会去找到父亲或是伯父,国王与奥尔良公爵即便不会因此剪掉对方的舌头,也会立刻把他们驱逐出凡尔赛宫。
  任何能够被允许住在凡尔赛宫的人都不会是一般的贵族,曾有人说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上的时候就是一个小小的国王。但在真的被“请”出房间,看到马车在外面恭候,行李也被粗暴地打包而后丢出来的时候,甚至会有人大声地哭嚎起来——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们虽然有点遗憾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二十年后,国王的监政官、从高等法院走出去的地方法官、警察系统与驻军,早就为这位陛下打造了一个钢铁般的天罗地网,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无法摆脱他们的眼睛与束缚,回到他们的领地,他们顶多也就比普通的乡绅体面一点,想要如以往那样手握大权是不可能的。
  大郡主丝毫不讲情面,雷厉风行的行为,让勃兰登堡的使臣都开始犹豫了,他觉得,法兰西的公主们似乎并不如他之前了解到的那样温柔可亲,“谁给了你这样的错觉?”腓特烈惊讶地说:“她的父亲是法兰西最富有的奥尔良公爵,国王最信任的王弟,从无败绩的名将,她的伯父是有着十五万常备军的太阳王路易十四,后者还不到四十岁就为法兰西打下了几乎等同于原先国土三分之一的新领地,就算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也不敢直撄其锋——她为什么要对着一群原应仰其鼻息的小人恭顺?”
  他笑了笑:“父亲的想法我也知道一点,”这位在宫廷的流言蜚语中风流成性的年轻勋爵捏着手杖说道:“但问题是,为了一个空洞的承诺就要与这样的……”他点了点窗外,“看看那些军官和士兵,先生,在我们和利奥波德一世还在和雇佣军的头目打交道的时候,我们所见到的法兰西人却在以进入国王的军队而骄傲,女人们追逐他们就像是蝴蝶追逐花朵——看看他们,你想到了什么?”
  使臣沉默了一会:“罗马人,殿下。”
  “就是罗马人,”腓特烈注视着正从街道上走过一列士兵,他们正从一家家具店走出来,一个扛着一个小木马,一个提着一把漂亮的椅子,一个背着一把折叠梯子,他们在人行道上排列成一排,然后步伐一致地向前走去:“多美啊,先生,我在书本上读到卢库鲁斯、大西庇阿、庞培、安东尼、凯撒、屋大维这些人的时候,我的血液就像是沸腾了一般,我多么希望能够回到一千年前,与那些睿智且英勇的将领并肩作战啊,可惜的是,当我走进军营,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糜烂、堕落、无耻与下作……所谓的将军就像是一个商人那样买卖士兵的性命,士兵们争先恐后地避战、逃跑和投降,他们若是离开了队长的视线,就要去强暴与屠杀,即便对雇佣了他们的人也是如此,任何一个发生战争的地方,人们都要被蹂躏两次,一次是敌人,一次是‘朋友’。”
  “在神圣罗马帝国,在勃兰登堡与普鲁士,在意大利,在匈牙利或是西班牙,一说起某人在军队找活儿干,他身边的人都要感到羞耻,但在法兰西呢,路易十四拥有十五万常备军,已经令得诸国震撼,现在请您告诉我,如果现在路易十四发出敕令,征召更多的士兵,会有多少人蜂拥而至?”他平静地说道:“而且有了荷兰与佛兰德尔的胜利,所有的银行家都会迫不及待地答应这位国王的借贷,哪怕他什么抵押都没有。先生,军资充足,人数众多,武器与战术先进,又有这样多的名将,他甚至还开设了一座军事学院——什么样的胜利他拿不来?”
  “但其他国家不会视而不见的——他们不会允许第二个罗马帝国出现。”使臣低声说道。
  “我也是用这个理由说服我父亲的。”腓特烈露齿一笑,“先生,现在的世界已经注定了不会再让如罗马帝国那样的庞然大物出现,那么路易十四又要依靠什么让法兰西永远,即便不是永远,也要尽可能地延续它如此璀璨的生命?事实上,路易十四已经在这么做了,如果说与瑞典的卡尔十一世联姻,是为了荷兰与佛兰德尔,法国的王太子与葡萄牙的公主联姻是为了信仰和西班牙,那么他策划让孔代亲王成为波兰国王又是怎么回事呢?若是说他宽容,能够将孔代这样的将领留在身边岂不是更好?”
  “他是为了波兰-波旁王朝。”腓特烈感叹道:“这样的事情,哈布斯堡做过,现在轮到波旁了。”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使臣说:“但您若是决定与大郡主结婚,利奥波德一世绝不会允许普鲁士立国。”
  “难道利奥波德一世就长生不死了?”腓特烈轻描淡写地说:“有路易十四的支持,有大郡主的嫁妆,一个名号有什么紧要?只要勃兰登堡-普鲁士能够成为与哈布斯堡的奥地利对等的大诸侯,总会有人妥协的。”他站起来:“我倒觉得,我们现在最紧要的事情,还是要将这桩婚事落定。”
  他叹着气:“大郡主可不是那种只要说点甜言蜜语,送点珠宝,就会咯咯笑着为我神魂颠倒的贵女啊。”
  腓特烈的苦恼也是所有大郡主甚至大公主的追求者们最大的障碍。
  因为大公主很早之前就被确定了要成为瑞典卡尔十一世的王后,所以为了保证自己的女儿不至于遭受到她母亲,祖母曾经遇到过的那些折磨,路易就命令他的大臣和将领在宫廷内开设讲堂——这种事情堪称惊世骇俗,这时候,别说要么联姻,要么进修道院的公主,就连如奥尔良公爵这样的次子也不会受到多么系统和深刻的教育——路易十四不但这么做了,还让大郡主成了大公主的同学。
  但现在看来,这种教育还是相当有效的(虽然对大郡主起了一点反作用),大公主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先是书信往来,而后又在巴黎与凡尔赛共处了一段时间,可以看得出,卡尔十一世对这个既能和自己在文学、艺术甚至政治上如同信手拈来地交流,也能与自己一起纵马驰骋,狩猎游河的未来妻子十分满意,或者说,但凡不是个无能愚蠢,心胸狭隘的白痴,作为丈夫的,当然也会喜欢一个能够与自己并肩同行的伴侣。
  而在这两年里,国王从大郡主身上发现了他们在教育上还有一点缺失,于是他和奥尔良公爵就带着孩子们走遍了大半个法兰西,开阔他们的眼界,明朗他们的心胸,让他们不至于困在一点小挫折里无法挣脱——至少孩子们都看到了,相比起穷苦的平民,他们的烦忧不但不值一提,要解决也是轻而易举。
  奥尔良公爵甚至在与王兄小酌的时候,玩笑般地说,他简直是在养育国王和女王……国王则回答他说,他没有说错。
  像是这样养育出来的大郡主,就像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城堡,每个人都会被它的壮丽与宏大所震慑,但想要攻占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折损在这位贵女裙下的先生只怕不比路易十四在荷兰之战中损失的士兵少。
  尤其是现在她几乎不缺少任何东西——珠宝、地位、尊荣、爱,任何人献上的殷勤都只能说是锦上添花而已。别提婚姻,只是想要打动大郡主,让她在奥尔良公爵与国王面前美言几句的人,多数都是铩羽而归的……有些城府不够的年轻人,甚至无法在大郡主或是大公主平和却清亮的眼神下坚持过一场小步舞。
  腓特烈很清楚,他具有的优势不多,但很重,其中之一就是他是勃兰登堡-普鲁士大公的长子,注定了要继承他父亲的一切。
  其二么……
  他站了起来,在使臣疑惑的目光下整理了一下衣服,戴上帽子,“今天您要自便了,先生,”他说:“我和大郡主约定了要见面。”
  使臣猛地张大了嘴:“等等?谁?”他不那么相信地打量着腓特烈,今天腓特烈的穿着还不如他平时在勃兰登堡的打扮呢,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寒酸——深褐色的外套只在边缘有点同色绣花,纽扣是浅黄色的琥珀,紧身裤下是直到膝盖的黑色军靴,小牛皮的腰带上挂着火枪和匕首,只有帽子上的钻石别针,翻在外套上的白色蕾丝大衣领勉强还算符合他的阶层。
  腓特烈没有多说什么,走出门去,跨上他心爱的灰马,临走还朝使臣挥了挥帽子。
  他策马穿过两条街道,走进市集,马蹄踏踏地越过人们的身边时,他就像是任何一个厌倦了狩猎与牌局的年轻贵族那样好奇地注视着街道上的一切,有人向他礼貌性地点头,行礼,或是鞠躬,但没人认出他,他沐浴着阳光,笑容满面,一个店主忍不住喊道:“漂亮的先生!”他问道,“上帝保佑,您难道遇到了什么好事儿么?”
  “对啊,”腓特烈这样回答道:“有一件天大的好事等着我呢!”
  这也是与勃兰登堡,维也纳等地不同的地方,巴黎、凡尔赛的民众似乎对贵族没有太大的恶感——不过这也是近二十年的事情,主要是因为原先那些最恶毒和下作的贵族们经过了黎塞留、马扎然与两次投石党暴乱后(这里不说这两位主教是什么好人,只是贪婪的鬣狗碰上了残忍的狮子罢了)被清理了不少,等到路易十四亲政,又有以富凯为首的旧人被国王删减了一波,等到对荷兰与佛兰德尔的战争结束,军队中出现了一大批新贵,他们就和当初的穿袍贵族那样,是受国王的拔擢才迁越了原先的阶层,必然自成一个体系,也因为他们之前不过是工匠与农民,所以并没有立刻忘记身边的亲眷和朋友。
  很奇妙的,原先只有贵族与平民的时候,法兰西国内的冲突一次比一次激烈,但自从有了军队新贵(从军官到供应商)这一中间阶层,最高的阶层与最低的阶层之间反而就像是有了缓冲剂,虽然平民们还是会在酒馆和教堂里嘲讽贵族的无能,说他们的笑话,但真的想要举起粗陋的武器,四处纵火、抢劫,用马车和草包搭建工事与堡垒的想法,却已经很少了。
  如果路易十四知道腓特烈的想法,准会告诉他,贵族和教士们总将平民百姓看做愚昧的牲畜,但就像是一个东方哲人所说,你若是将一个人视作囚犯百般警惕与虐待,他就会像是一个危险的罪人那样伤害你,但若是你愿意像是对待一个朋友地对待他,他就会用自己的性命来回报你。
  法兰西的民众想要的东西也不多,他们现在能够喂饱每个家人的肚子,能够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屋子,能够靠着进入军队、学校来改变自己的阶层,能够在保证生存的同时看到希望,他们就愿意为国王和法兰西效死。
  看着街道上的景象——人们与马、马车熙熙攘攘地来来去去,有爵爷,有法官,有军官也有平民,谁能想到二十年前,略微穿着华贵一点的人走在街道上,若是没有侍从和仆人,必然会荣幸地被穷人投掷的粪便、死猫死狗“沐浴”一番呢?
  有几个小贩挤过来,向腓特烈举起手里的篮子,向他兜售饼干、坚果或是蜜饯,也有绣花手绢,小玩具和其他零碎东西,腓特烈用一个大埃居换来了一把红白相间的芙蓉花,准备拿去送给大郡主。
  与腓特烈相同,今天的大郡主形容也相当朴素,当然,只是与她在凡尔赛宫宴会与舞会上衣着相比,但要让腓特烈说,只穿着一袭乳白色衣裙,就像是他手中的芙蓉花那样静静地坐在喷水池边的大郡主,却让他怦然心动。


第三百零一章 腓特烈与大郡主(3)
  除了两三枚点缀般的戒指,别针,大郡主今天佩戴的珠宝也只有颈脖上的一串珍珠,但就是这串昂贵的珍珠,都让人有意识地远离了大郡主身边——在人工养殖珍珠尚未出现的时候,所有的珍珠都是天然生成的,既然说是天然生成,就不免出现瑕疵、扭曲或是畸形。如最近正在建筑与装饰上兴起的巴洛克风格,原意就是畸形的珍珠,因为它并不符合古典主义者崇尚的绝对对称与统一的审美要求。
  大郡主现在戴着的珠链,每颗都有小拇指头那么大并且直径相近,光洁无瑕,不过比起珍珠,少女的肌肤更是纤薄细腻,甚至可以看得到皮肤下蓝色的静脉,腓特烈站了一会,就走上前去,“抱歉,让您久等了,殿下。”
  “是我提早了一点,”大郡主毫不在意地说:“早晨从卢浮宫一路走到这里来感觉很舒适。”她收起放在膝盖上的书册,腓特烈连忙替她拿在手里,一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封面,发现那是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撰写的《建筑十书》,拉丁文版本。他握在手里的时候,可以感觉得出书本里有硬质的书签,还不止一处,他心头一动,如果是其他的贵女,他一定会随口问她何时对这样枯燥的东西产生了兴趣。
  但在大郡主面前,他就要谨慎地多了。
  “对了。”大郡主说:“殿下,等下,您是否可以称我为玛丽女士呢?”
  “当然可以,”腓特烈立刻明白了大郡主的意思:“那么您也可以称我为威廉先生。”
  大郡主笑了笑:“当然。”
  虽然国王将建立四座艺术学院的工作交给了他和王弟的四个孩子,但外界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并不多,而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也懂得如何保持缄默,更不会借此机会簇拥上去阿谀献媚——国王有意用这件事情来让王子与公主们将他们在书本里学到的东西付诸实践,可不是要你们越俎代庖的。
  所以不但是大郡主,大公主与王太子,科隆纳公爵,在工地与办公室里,一概以先生,女士称呼,不知情的人们只知道他们出身显赫,却不知道显赫到那个地步——他们还因此吃过小小的亏,不过很快找回来了,还有利息,毕竟他们身后还站着国王和奥尔良公爵。
  从那之后,至少没人再敢在明面上敷衍和欺骗他们,至于在暗地里——“就算是我的伯父也无法避免这种情况呢。”大郡主说。
  腓特烈发誓自己是真的感到惊讶:“但您的伯父……”是太阳王。
  “除了天主,没人能够控制人心。”大郡主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哪怕是最底层的工人,一个大埃居可以让一些人诚惶诚恐,一些人感激涕零,也会让一些人心怀怨恨。”这是她走到宫廷之外才领悟到的东西:“所以我们在很多情况下,只能保证大部分时间,大部分人获益。”
  “那么那些始终无法感到满足的人呢?”
  “那就只能看天主的旨意了。”大郡主说。
  腓特烈笑了笑,他看到了总有身着黑色外套的人在他们身边出没,“想必天主一定有许多愿意为他代劳的仆人。”
  “这是毫无疑问的。”大郡主笑着说,戏剧学院距离他们约定的广场不远,他们只走了十几分钟,腓特烈就看到了矗立在一座小广场边的庞大建筑——但那不是戏剧学院,那是巴黎歌剧院,以前这里是个臭气熏天的鱼市场和鞣革工坊,后来因为巴黎整改,这些都被搬迁到下游去了,这里就空出了很大一块地方,路易十四下令将此地留置起来的时候,人们都认为国王有意建造新宫,没想到一座辉煌的建筑确实立地而起,但它不仅仅属于国王,它属于整个巴黎甚至法兰西的人民。
  这个时代的戏剧,事实上可以说是雕塑、音乐、绘画与芭蕾等所有艺术表现意识的综合,当初路易十四将戏剧学院交给大郡主,可以说是相当偏心,但也正是当时的大郡主需要的——戏剧学院需要最多的协调与谈判工作,涉及的人和事情也最多,大郡主在处理有关于卡洛斯二世和她的谣言时,能够采取这样果断的措施,与她在这段时间里的锻炼不无关系。
  歌剧院的一侧才是戏剧学院,它曾经属于布荣公爵,但因为布荣公爵在投石党暴乱中站在了国王的对立面,直到今天,布荣公爵夫人也未被允许返回巴黎,或是凡尔赛,所以柯尔贝尔就以一个极其优惠的价格把它买了下来。
  这座建筑是不折不扣的古典主义式建筑,完全对称的建筑中间有一座精巧的采光亭,采光亭贯穿上下,阳光可以从最顶层的玻璃一直投射到最底层大厅的中央,照亮太阳神与九个缪斯的大理石雕像。
  左右两侧的大厅,一侧是玻璃窗,一侧是一座座的壁龛,古怪的是里面只有一座的雕像,虽然从装束上看像是一个罗马人,但:“这好像是莫里哀先生?”腓特烈惊讶地问道。
  大郡主笑了:“是的,是伯父的特许,这里总共有二十四座壁龛,任何一位对法兰西戏剧有着杰出贡献的人都可以有一座雕像。”
  腓特烈注意到了法兰西三个字:“那就不奇怪了,”他感叹地说,“他们会彻底疯狂的。”他在法兰西的宫廷里看到了荷兰的画家伦勃朗时,还在惊讶一个荷兰人如何能够甘心情愿地为路易十四效力,现在看起来这是一个多么明智的选择!
  直至现在,画家,雕塑家以及音乐家,在达官显贵的眼中依然只是下贱的工匠,他们之中最荣耀的也不过是进入宫廷,为国王做工。如果他们知道,只要你有才华,有能力,不但能够在巴黎得到大把的金路易,还能得到贵人的赏识,尽情地展现自己的天赋——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名字和雕像流传到百年之后……看着莫里哀雕像下的一排金字,腓特烈都能看到一双双嫉妒到通红的眼睛。
  “莫里哀先生还在坚持去世之后,把自己的骨灰藏在雕像里面呢。”大郡主无可奈何地说,但这绝不可以,这里不是墓地,也不是教堂,于是莫里哀先生改弦易辙,决定用自己的头骨做一个道具,就哈姆雷特中王子捧着的那个……
  “这让我想起了佛罗伦萨。”腓特烈说。
  “伯父确实有意在巴黎重现文艺复兴时期的辉煌。”大郡主理所当然地说,在别人,哪怕是现在的托斯卡纳大公口中说出来都会让人觉得他是在痴人说梦的话,对路易十四来说,也是一步步走过去,就能达成的目标。
  腓特烈觉得利奥波德一世会愿意听到这句话的,虽然他会很不舒服,但太阳王倾心于艺术,总比倾心于军事好,就连腓特烈,他也必须承认自己的心微微地松了一松。
  这时候,莫里哀,拉辛还有高乃依都走了出来迎接大郡主的贲临,高乃依已经七十多岁了,从一个律师变成戏剧文学家,人们都觉得他是疯了,只有他知道自己每天都过着梦想中的日子,衣食无忧,写戏,看戏,和同僚们交流,甚至暗中彼此倾轧都变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也可能是因为国王严禁他们使用过于卑劣的手段。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完成一部不再采用三一制的长篇巨著,也就是著名的罗马五贤帝的故事,他希望能够借此让自己在“圣殿”——他们对那些壁龛的称呼,占据一席之地。
  莫里哀无需多说,虽然壁龛里已经有了他的雕像,但他还是在孜孜不倦地创作一出有关于浪荡子弟的新戏,事实上他想写的是一出歌功颂德的歌剧,不过自从路易十四看过了同样形式与内容的一出短剧后,就严禁他继续创作类似的作品了——过度的吹捧只会让他尴尬,极其尴尬。
  至于拉辛,他是39年生人,所以还不是那么急切,他最近在创作以古希腊神话为题材的一幕悲剧,希望能够在凡尔赛宫的剧场上为国王演出。
  但今天他们三人齐至,不是为了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作品,而是为了让·德·拉·封丹。
  拉封丹也是一个有趣的人,他和高乃依一样,也曾经是高等法院的律师,但他喜爱写作,对法律行业并不热情,他在第一次投石党暴乱的时候就回到了乡下,希望能够平静度日,无奈他在投资和买卖上缺乏天赋,没过多久就破了产,不得不回到巴黎寻找机会。
  嗯,他找到了富凯。
  富凯对拉封丹还不错,问题是他还没来及回报这个恩主,富凯就成了国王的阶下囚,于是这位拉封丹先生就骑士精神上身,毅然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求告书送到了卢浮宫,他不知道他的求告书甚至没有被送到国王面前,就被邦唐归纳为无用文件,和那些零散的求情书信一起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炉。
  拉封丹并不知道此事,但他送出那份书信后就害怕了,梦里都在想着自己被国王砍了头,就一路逃回了乡下,等到国王亲政,他衣食无着,就又回到了巴黎,这次他聪明了,只在艺术沙龙和剧院里厮混,他是有才华的,没多久就被莫里哀看中,继而拉辛也成为了他的朋友。
  最终的转机在大公主五六岁的时候,国王想要一些可以给孩子们看的故事,要浅显,要动听,要简单,拉封丹之前就在乡下写了几个小寓言,因为在乡下,就算是教士和乡绅,能够掌握的词语量也不多,过于聱牙诘屈他就要失去唯一的市场了,听到有这个机会,拉封丹当然毫不犹豫双手奉上自己撰写的三卷寓言诗,并在得到国王的认可后,发誓自己会继续写下去,写到死。
  今天拉封丹到戏剧学院里来,也是因为戏剧学院需要他的寓言诗来实践课程中学生学到的东西,以及用来考试,毕竟让学生们一次次地都用长达四五个小时的演出来完成作业或是考试内容,也实在是太不合理了,这种场面一般只会在年终考试的时候出现。
  大郡主对拉封丹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他的寓言诗是她每晚的睡前故事,一看到他,大郡主就想起自己位高权重的父亲,每个夜晚都会为自己唱安眠曲,说故事,看着她睡着才悄然退出寝室的事情,心中不免温情脉脉——她和气地请他们起身,和众人一起看了几场短小的演出,戏剧学院成立不久,但这些学生却已经似模似样,就连大郡主与她身边的腓特烈都看的兴致勃勃。
  “但最后的旁白就不要了,”大郡主看完之后提点到:“让人们自己去思考,胜于将沉重的道理塞到他们的脑子里。”
  拉封丹俯身称是,他原先在每个故事后面都缀上了他所想要表述的东西,在表演完,会有一个旁白演员把它读出来。
  “把最后一个故事重新演一遍,按我说的,不要最后的旁白。”大郡主说,于是那些套着动物面具的人就又走上舞台。
  腓特烈的视线虽然凝聚在舞台上,心思却放在大郡主身上,他起初还以为国王任命大郡主等人做艺术学院的总监,只是一个虚头衔,只是一个游戏,真正做事的另有其人,没想到大郡主真的能够提出意见,其他人也愿意遵从。
  而且这个意见并非无的放矢,取消旁白之后,整出戏剧反而变得完整并恰到好处,原先的确有画蛇添足之感,座下的观众都是老道的剧作家,当然不会放过这种细微但明显的改变,顿时响起了一片恭维声,拉封丹还说,自己回去要将这些道理全部删除。
  大郡主连忙阻止了他,因为出版物与戏剧不同,一些想象力不足的人可能无法完全理解作者的意图。
  她忙于与这些剧作家讨论,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客人在身边。
  腓特烈完全不介意,只觉得自己打开了一个珠宝匣子,他以为这个珠光宝气的匣子就足够他去爱惜了,谁知道里面还藏着许多需要探究才能看见的珍藏。


第三百零二章 腓特烈与大郡主(4)
  腓特烈对大郡主产生了这种强烈的好奇心与一种无限近似于好感的感情,并不奇怪,大郡主固然面容秀美,但作为勃兰登堡-普鲁士大公之子,腓特烈见过的美人并不在少数,单就美貌,胜过大郡主的也有几个——但大郡主身上有着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女性都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对自己的信心与爱护,这点在男性身上我们时常能够看到,但在女性身上却很罕见。
  在路易十四的年代,女性们被视作身躯成熟但心智不全的伪成年人们,她们必须时刻做出牺牲,成为了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才能被视作“完全的”,要么就是献身给天主,但这也可以理解为一桩婚姻,修女们是基督的新娘,她们就像是一个妻子侍奉丈夫那样侍奉天主,要保证自己的虔诚,贞洁和甘于清贫。
  当然我们知道,女性的野心与欲望事实上并不比任何一位先生逊色,不说曾经的曼奇尼们,也不说王太后与王后,就说那位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她不断地撺掇自己的兄弟与路易十四争夺王位,甚至不惜奉献出自己的丈夫与爱人,难道只是因为厌倦了绣花和生孩子吗?
  最初的时候,腓特烈也认为,路易十四的大公主与大郡主也是这样的人物,太阳王教育和引导她们,和一些老奸巨猾的君主那样,他们嫁出去的不是一个女儿,而是一个奸细,有时候他们对自己的儿子也是如此,借助操控自己的丈夫和妻子,令自己的娘家得到丰厚的利益,甚至吞并另一个国家,在欧罗巴的历史并不罕见。
  但随着他对大郡主逐渐了解,腓特烈才发觉,路易十四对他的女儿与侄女怀抱的期待或许还不止于此,当现在这个世界,依然只有男性掌握者几乎所有的权柄与发言权的时候,他居然也有意让她们在胜利的宫殿中占据一席之地——腓特烈可以想象得到,一旦他与大郡主结婚,大郡主会毫无疑问地接手过一部分大公(或是普鲁士国王)的权力,她不会乖乖地屈居在内宫之中,以生育和“爱情”为生。
  害怕吗?或许,不仅仅是腓特烈,就连勃兰登堡的使臣,也经历了不赞成-赞成-不赞成三个痛苦的阶段,最早的时候,他不赞成这门婚事,和勃兰登堡大选侯的想法一模一样,他们不能激怒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后来他又选择赞成,是因为他看到了法国国王是如何宠爱这个侄女,又了解到了大郡主的嫁妆——大郡主的嫁妆可能有八十万到一百万里弗尔,远胜于一个公主,而且奥尔良公爵还有意将一片外领地(非法兰西境内)附赠给她,她可能还带有一支军队,这些对于必然要向外扩张的勃兰登堡-普鲁士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另外就像是腓特烈所说的,有些时候,一些东西别人不给,你也可以自己去索要;但最后他又为什么不赞成了呢?还是同样的问题,大郡主不是勃兰登堡-普鲁士的人们所期望的那种王后。
  一个国家会对异国的王后有多么排斥与嫉恨,单单看看路易十四的母亲和妻子就知道了,他们甚至不允许国王和王后感情诚笃,国王若是不愿意接受“王室夫人”,与王室夫人有私生子,他们能够造谣国王在生育方面有问题,进而怀疑王后与国王的嫡子是否血统纯正——别笑,路易十三就不是那种热衷女色的国王,他更愿意和先生们一起狩猎打牌,于是那些国王很有可能更喜欢同性伴侣的流言蜚语就像是野火那样越烧越旺盛,路易十三不得不先去找了一位“王室夫人”,然后才与王后同房,有了路易十四与奥尔良公爵,即便如此,在路易登基之前之后,依然有人传说路易十四另有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还是建立在王太后,王后鲜少插手政务的前提上呢。
  一旦大郡主嫁到勃兰登堡-普鲁士,她必然是要成为国王的智囊,或是“着裙大臣”的,贵族们可以忍受一个本国的“王室夫人”在国王的文件上签名,却不会容忍王后对他们指手画脚,到时候会产生怎样可怕的冲突就连天主也未必能估算得到——尤其是大郡主深受法兰西国王与奥尔良公爵的宠爱,这是一把双刃剑,在勃兰登堡-普鲁士需要支持的时候,人人都会向她欢呼;但若是大郡主在勃兰登堡受了欺辱,甚至受到了伤害,那么这也许会成为法兰西国王对勃兰登堡开战的最佳借口。
  “你知道吧,”使臣忧心忡忡地提醒道:“若是您们的婚约达成——您有这么一位强势的妻子,您可能会在很多地方都不那么如意?”
  腓特烈来到巴黎也有好几个月了,除了时常与大郡主一起外出,他和大郡主有时也会以“威廉先生”。“玛丽女士”的名义信件往来,讨论他们遇到的一些事情,或是某些书籍的观后感——与他曾经有过的约会不同,腓特烈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另一座开放的大学里学习,繁忙、琐碎和沉重,又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感。
  比起腓特烈司空见惯的舞会、晚宴、购物或是赌博,与大郡主在一起,当然要辛苦得多,尤其是他意识到,如果他和大郡主成为夫妻,这样的情况也会成为常态之后——腓特烈不会喜欢,或者说难以承受,但作为将来的勃兰登堡-普鲁士大公,更有可能是——国王,他又对此甘之如饴。
  他承认自己的天性中有懦弱和贪图享乐的那部分,也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有着这样的弱点,他才更需要一个如大郡主这样的妻子。
  “另外,”他补充道:“先生,我想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情,”年少的大公之子摸着下巴——他在普鲁士的时候蓄起了一点胡须,但来到巴黎后就全都刮得干干净净了,毕竟法兰西人一概向他们的国王看起,不留胡须:“我与大郡主的婚事,还没落定呢。”
  “除了您,难道还有其他合适的人选吗?”使臣不以为然地说。
  “还真有,”腓特烈想起了他听到的一些传闻:“譬如卡洛斯二世。”
  ……
  “怎么可能!”托莱多大主教喊道。
  “确实不可能。”胡安·帕蒂尼奥说,迫于外界的压力,先王腓力四世的私生子唐璜·何塞不得不和卡洛斯二世的母亲,曾今被他驱逐的玛利亚王太后表演起相亲相爱的剧目来,胡安·帕蒂尼奥虽然是唐璜公爵的下属,但谁也不能否认他对西班牙与卡洛斯二世的忠诚,所以在一段时间的拉锯战后,从巴黎回来的他被拔擢为海军大臣,这个职位在西班牙的朝廷里有多么重要不必多说,同时他还负责着外交事务,可以说是半个首相。
  如今这位“半个首相”也快要不堪重负了,也许是看到法兰西在吞下佛兰德尔与荷兰之后似乎已经心满意足,又或是神圣罗马帝国也正在忙于对付奥斯曼土耳其人,英国人也在忙碌于对付罗马教会与再一次从盟友变成了敌人的路易十四……唐璜公爵与玛利亚王太后之间又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波澜,有好几次他们的火枪手与侍卫,直接在街头厮杀,弄得人心惶惶。
  如果说这不过是故态复萌,那么让胡安快要精疲力竭的还有他们的国王卡洛斯二世,众所周知,哈布斯堡的血液过于浓郁带来的恶果全都落在了卡洛斯二世身上,他甚至不如葡萄牙的阿方索六世,阿方索六世只是身体残疾,头脑倒还清楚,卡洛斯二世却只是一只只会狂喊怒吼的野兽。
  胡安·帕蒂尼奥之所以会屈从一个私生子,也是因为从这位国王身上一次次地品味到了失败的苦涩,他似乎总是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也许是地狱),无法理解别人的意思,也无法被别人理解,胡安很早就知道,卡洛斯二世是无法履行他的义务和使用他的权力的。
  但这样的情况突然发生了改变,某天——当然,这其中牵涉到人世间最黑暗最邪恶的那些东西就不说了,在胡安与那些必然会反对的人知道之前,卡洛斯二世就被灌下了魔鬼的仆从炼制出来的药水——唐璜公爵与玛利亚王太后并不认为自己有错,据说这种药水可以延长一个病入膏肓之人的性命,并让他如同一个健壮的年轻人一般。
  联想到卡洛斯二世不久之前定下了的婚约,他们可能已经计划好,一等哈布斯堡的公主满十二岁,就要求她与卡洛斯二世同房——也许他们会有一个健康的儿子呢?
  胡安不否认自己也有这样的念头,毕竟他们这几年来愈发地提心吊胆,卡洛斯二世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的最后一人,如果他在没有亲生子的情况下死去,那么他姐妹所生下的儿子就有资格继承西班牙的王位——鉴于西班牙的玛格丽特为利奥波德一世所生的两个儿子都已不幸夭折,最有可能就是她的姐姐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生下的小路易。
  一想到一个波旁会成为法国与西班牙的共主,所有的国家都会为之心惊胆战——这样路易十四无需一兵一卒就能得到比佛兰德尔与荷兰加起来还要广阔的领地,与更为绵长的海岸线,他的王太子还娶了葡萄牙国王的女儿为妻,虽然这位公主在完婚前必然会发誓放弃对葡萄牙的继承权——但路易十四的特蕾莎王后就没发过誓吗?没有嘛?
  有这样的威胁在,在唐璜公爵与玛利亚王太后的先斩后奏下,就算是托莱多大主教也不得不忍下了这口气,更不用说别人了,幸而上帝保佑,他们的国王确实在康复,而且医生检查过后也说,国王的四种体液已趋平衡,尤其是可贵的黄胆汁,这意味着国王的男子气概正在增强,国王的贴身侍从也说,自从国王出生起就一直空空如也的蛋蛋也变得有分量了……这对所有的西班牙人都是一个好消息,鉴于卡洛斯二世已有十三岁,也有人提出应该安排几位合适的“淑女”陪伴国王。
  玛利亚王太后与唐璜公爵却难得地保持了一致,他们拒绝了这样的要求,就算是引起了人们的怀疑也依然坚持。
  只有胡安·帕蒂尼奥与托莱多大主教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卡洛斯二世恢复的不单是身体——他的神志也终于在十三年后回到了这个躯壳里。
  卡洛斯二世虽然恢复了神志,但因为之前的十三年他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所以他就像是一个才降临于世的婴儿,他对什么都感兴趣,会兴致勃勃地尝试,也会模仿着人们说话和做事,一开始的时候或许会被忽略,但很快就有忠诚的侍从回报给了托莱多大主教与帕蒂尼奥海军大臣——他们一个是王太后的支持者,一个是唐璜公爵的支持者,但奇妙的是,他们更忠诚于国王,他们当然希望……希望国王能够尽快补上缺失的十三年时光,但无论是玛利亚王太后还是唐璜公爵都保持着一种冷漠并且暧昧的态度。
  他们根本不希望卡洛斯二世有自己的思想——因为那样他们手中的权力就会被国王夺走了。
  虽然托莱多大主教与胡安·帕蒂尼奥一再劝说,但关系到自身的利益,这两位并不算怎么聪明的上位者都表现的相当坚决——托莱多大主教与帕蒂尼奥只得暗中动点手脚,像是胡安送来了他的外甥女做国王的侍女——他的外甥女是个聪明且有学识的姑娘,大主教则送来了他只有十岁的弟子,他出身不显,只是一个教堂园丁的儿子,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能被留在国王身边,但他能够成为大主教的弟子,就注定了他天赋出众,有他的陪伴,卡洛斯二世已经无限地靠近一个正常人了。
  但就算卡洛斯二世能够成为一个健康的人,要否认之前与哈布斯堡公主的婚约,重新与法兰西展开谈判,也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卡洛斯没有问题,那么奥尔良公爵的女儿也就不那么有资格了。


第三百零三章 巴拉斯主教觐见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
  巴拉斯没有等待得太久,他现在的身份毕竟还是教皇特使——表面上,法兰西的路易十四还是一个相当虔诚的信徒,没看他只在罗马游行却没将当时的教皇邀请到巴黎或是阿尔维农长居么?
  只是与腓特烈见到的国王不同,巴拉斯是在辉煌且庄严的朱庇特厅觐见国王的,而且在这座大厅里,几乎每个有资格在凡尔赛有一个房间的人都到了,甚至是才生下国王第三个儿子的蒙特斯潘夫人,也坚持来到了现场,她装扮奢靡,妆容浓重,斜倚在国王的宝座边,手中的扇子不时地轻轻打开,又迅速合拢,时而抵住下巴,时而按在胸口,她尽量显示出一派平安无事的模样,但越是如此,熟悉她的人越是感到奇怪。
  比蒙特斯潘夫人更接近国王的人还是奥尔良公爵,他今天身着深红色的织金提花外套,缀满丝带与宝石,不过今天他可没自己的王兄来得耀眼,路易十四今天穿了一件绗缝的皇室蓝色丝绒长袍,长袍上的绗缝线都是银线,每一个交叉点都缀着一枚会让任何一位女士无法拒绝的圆润珍珠——在钻石的新切割法出来之前,在欧罗巴的贵族心中,珍珠才是珠宝排行榜上的冠军,毕竟想要得到一枚完美无缺的圆形珍珠实在是太难了,当哥伦布出海寻找新大陆的时候,当时的卡斯蒂利亚女王还特意嘱托他带回珍珠——但在路易命令珠宝工匠们研究出新的钻石切割法,让钻石能够发出媲美星辰的光辉后,钻石也成了人们追逐的目标……然后在每颗珍珠周围,都环绕着一圈细小的钻石,钻石的火彩与珍珠的柔光相互辉映,将国王衬托的犹如一个凡间的神明。
  路易十四因此没有佩戴更多的珠宝,只在领巾上别了一枚别针,但这枚别针上镶嵌着一颗杏子那么大的钻石。
  巴拉斯必须承认自己满怀嫉妒与悔恨之心,他在舍弃自己的职责与义务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因为当时的路易十四也只是一个会被一群挥舞着草叉与棍棒的暴民逐出卢浮宫甚至巴黎的可怜虫罢了,人们先是认为当时的奥尔良公爵加斯东会成为法兰西的国王,后来又认为会是战功赫赫的大孔代成为国王,没人认为——除了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这个还未成年的少年会一步步地走上来,不但将加斯东、大孔代这些曾经的敌人踩在脚下,还击败了西班牙人,奥地利人与荷兰人,兵临罗马,让整个教会都为之颤抖。
  别说表世界的权势无法影响到里世界,巫师和修士们再傲慢,只要他们对外界依然有依仗,有交流,他们就不能无视这么一个强大的统治者——虽然他们有着凡人无法企及的魔法与才能,但如果巫师、吸血鬼与狼人能够与人类对抗,当初退避到里世界的就不会是他们,而是凡人了。
  巴拉斯不是没想到自己仍然要向法兰西的国王屈膝,他没想到的是他要向路易十四,他曾经抛弃与轻蔑的……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行礼。他深深地弯下腰去的时候,即便面无表情,口中喃喃地说着动听的话,路易还是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就和任何一个赌输了的赌徒,巴拉斯不会为自己的贪婪与恶毒忏悔,只会恨路易与菲利普没有去死。
  当然,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是加斯东,巴拉斯所受到的待遇应该会好些,毕竟当初与罗马教会勾结在一起的就是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
  就在前几天,蒙特斯潘夫人还想要请求这位教皇特使为自己的新生子洗礼,但这个要求被驳回了,为新生儿施洗的人将会与这个新生儿有着无法摆脱的牵系,这点以拉略早就提醒过国王,所以路易的每个孩子,都是由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施洗的。这位胆小而又喜好美食与金路易的红衣主教,路易可以保证自己可以牢牢地掌握住他,但巴拉斯?就算是让以拉略来施洗路易也不会让他接近自己的孩子。
  “您也知道吧,夫人,”路易和气地与他的王室夫人这样说道:“我对您的来处并非一无所知,您向我展示了您的力量,我自然会追本溯源……”他停了一下,因为蒙特斯潘夫人已经立刻扑在了他脚下:“请您宽恕我吧,请您保护我吧。”她鬓发散乱,面色苍白地喊道,虽然路易很清楚,若论自私薄情,谁也无法与蒙特斯潘夫人相比——她还只有七岁的时候,就决意要朝自己的亲生父亲心头刺上一刀。
  但同样地,如果蒙特斯潘夫人想要求得某人的爱护与原谅的时候,她也是真心实意到了极点的……这种类似于美丽而凶悍的野兽臣服般地袒露腹部的行为,可以让最坚硬的石头融化。
  路易还曾经疑惑过他的御医瓦罗·维萨里如何能够愿意原谅自己的长女,莫特玛尔公爵又如何能够如同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为她考量……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因为他也在迟疑:“站起来,夫人,”他说:“既然我没有让法官来审判你,而你的房间也在凡尔赛,不是在巴士底,”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您就应该明白我不会以您之前的欺骗来惩罚您。”
  “一株植物在错误的地方萌发了根芽,”蒙特斯潘夫人说道:“但它定然还是必然会向着阳光的,陛下,我为您开了花,结了果。”
  “所以我才能容忍你……接受你,”路易说:“事实上这对另一个人是非常不公平的,她在接受惩罚,而您却还在逍遥法外。”
  蒙特斯潘夫人握紧了裙摆,她知道国王指的是谁,她不得不这么做,玛利·曼奇尼在国王心中的地位太特殊了,除非她犯下了无法宽纵——哪怕只有一点的大错,她是没法得到国王的重视的,虽然她现在也在后悔——她不该那么急躁的,不,应该说,从她丈夫这里她就错了,因为他正在为卢瓦斯侯爵做事,他的死亡很有可能被深究……别人不知道,她的父亲瓦罗·维萨里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是被巫师的毒药毒死的。
  她更没能想到的是,她的主使人,克雷芒十世竟然失去了对罗马的掌控,而那位枢机主教首领对他的做法不但不赞成,甚至反对,以至于派出了奥比涅夫人,一下子就揭开了她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她现在依仗的东西不多,除了孩子,就是她的两个父亲,还有手中那股属于克雷芒十世的力量。
  “那么还请您告诉我,巴拉斯在这场阴谋中担任着怎样的角色呢?”路易问道。
  “他?”蒙特斯潘夫人几乎没能掩饰过自己的轻视,“您知道日列岛吧,”路易点点头——日列岛与加约拉岛隔着一个意大利,遥遥相对,她就接着说了下去,“罗马教会的修士们也不都是来自于一个里世界,”这个路易也知道,因为巴拉斯当初离开的时候就带走了他的人,以拉略也因此能够快速简单地接过巴黎裁判所的权力,后来他还从加约拉岛带出了不少他的族人来补充巴拉斯留下的空白:“他将日列岛卖给了克雷芒十世,整个的。”蒙特斯潘夫人说道。
  “卖给了克雷芒十世?”路易沉吟道:“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
  “很显然,克雷芒十世与您有着相同的想法。”如果是查理二世,或是利奥波德一世,虽然知道里世界的存在,也不会容许巫师们出现在帷幕之外——巫师们自从梅林之后,就在阴影中沉寂了数百年,可以说,如果不是出现了根本没有任何信仰,也没有任何顾忌的路易十四,这种情况也许会一直持续到凡人的科学能够战胜巫师的魔法为止。
  但路易十四对巫师们的放纵与利用,不但刺激了君王们,也刺激到了罗马的教士们,要说起对巫师的利用,路易十四可不会有他们娴熟。
  借助曼奇尼家族,路易十四已经得到了加约拉,其他君主可能也会仿效,罗马教会当然也不会就此放弃——这个力量可能是最后一点属于他们的东西,巴拉斯在罗马一直郁郁寡欢,在洛林的时候,他又败在曾经的学生以拉略手中——为了得到教会曾经许诺给他的东西,他当然会不择手段,不过路易这才从蒙特斯潘夫人手中知道,巴拉斯竟然比曼奇尼家族,甚至玛利·曼奇尼更疯狂,只为了一个没有教区的主教位,就把日列岛的里世界“钥匙”奉给了克雷芒十世。
  说真的,巫师们若都是如此,也不怪就没再出现过第二个梅林——不,路易想到,就连梅林当初被自己的弟子与爱人囚禁在巨石中的结局也有待商榷,不管怎么说,要让他相信将一个私生子打造成了一个圣王的人,竟然会像是一个酗酒的屠夫那样被一个女人耍弄,实在是太难了。
  “每个地方都有犹大,”路易摇了摇头:“你对巴拉斯还有多少了解,都说给我听听吧。”
  蒙特斯潘夫人当然不会与巴拉斯有多少联系,但她麾下的巫师与修士竟然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日列岛的,自从他们听说巴拉斯的所为后,除了一些不能放弃家人和家族的巫师,几乎都反向了蒙特斯潘夫人——他们做出这个决定无可厚非,认为蒙特斯潘夫人这样无可挑剔的美人必然受到国王宠爱的人可不止那些廷臣亲贵,蒙特斯潘不了解巴拉斯,他们却一定了解,其中还有好几个人是跟着巴拉斯一路从巴黎来到罗马的呢。
  详细了解过巴拉斯是怎样的一个人后,就有了今天这场奢靡、壮观,令人眼花缭乱之余又压力重重的觐见仪式。
  巴拉斯遭了这么一场威吓与冷待,之后的谈判就要简单得多了,巴拉斯带来了克雷芒十世的谕旨,当然,完全可以当做笑话来看。
  那些审判(对克雷芒十世认为有亵渎与施行巫术的人——譬如卢森堡公爵);恢复旧教规,也就是拒绝缴付人头税,要求国王允许金银币外流(教士缴纳给教会的种种费用)等等,还有的就是教会向平民百姓征收的什一税……因为这笔税赋从来就是不知所踪的,反正教会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收到了;还有的就是路易清楚地说过,不会让给教会的主教任免权——路易十四接过所谓的教皇亲笔书信,随意地往桌上一丢,巴拉斯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能发声。
  “我也许应该对那个真正的教首说话,”路易说:“巴拉斯,你的主人。”
  巴拉斯的脸猛地涨红了,他抬起头,怒视国王,但国王身边的两个修士用更加冷漠的眼神逼迫他重新低下头去。
  “对于教会的期望,”路易慢吞吞地说:“我会履行作为一个虔诚的君主所应履行的职责——合理的那部分。”他一边说,一边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肩背,安静了没几年,他又要出征了——相比起克雷芒十世的痴人呓语,枢机主教首领的脑子就清醒得多了,他在信中以商榷的口吻与路易说了几件事情,首要的就是奥斯曼土耳其人对奥地利的威胁。
  虽然波兰有大孔代——路德维希一世,又有索别斯基,但奥斯曼土耳其人册封了特克伊·伊姆雷,一个因为反抗哈布斯堡的统治而失去了父亲与许多亲人的匈牙利贵族为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就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能够通过特拉西瓦尼亚攻打奥地利。
  匈牙利被哈布斯堡,特兰西瓦尼亚与奥斯曼土耳其分作是三部分,上、中、下,特克伊·伊姆雷一直打到了上匈牙利,也等同于打开了一条通天之路,虽然路德维希一世与索别斯基也在竭力阻截奥斯曼土耳其人,但很显然,他们没法穿过特兰西瓦尼亚大公的领地,这样,法兰西是否愿意伸出援手,就成了一个极其关键的点了。
  虽然路易很愿意看着利奥波德一世去死,但作为天主教联盟的一员,他不能袖手旁观,所以他必须派出军队——这次御驾亲征也是必须的,不然利奥波德一世成为联军统帅的话(这几乎是必然的),他麾下的将领将会十分被动,这次路易甚至不会动用绍姆贝格,虽然绍姆贝格元帅有主动请缨。
  但巴拉斯他肯定是要带走的。


第三百零四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
  对路易十四的决定,现在的人们已经很少有质疑声,但为法兰西担忧的人依然不在少数,哪怕随着火枪与火炮在战场上的大规模运用,身在后方的国王已经很少会被战火殃及,但这次路易十四的敌人是奥斯曼土耳其人,对大部分欧罗巴人来说,那就是一群会口吐火焰,耳冒黑烟的魔鬼——而且虽然奥斯曼土耳其的扩张势头已经随着苏莱曼一世的离世而逐渐放缓,但它依然是个庞大的帝国,一只猛虎固然会令人畏惧,一只巨象更能令人退避三舍。
  甚至有人提出,国王哪怕派出援军,也无需御驾亲征,只稍派几个得力的将领代为履职也就罢了。
  “但哈布斯堡这里,一定是利奥波德一世亲自统领军队,如果我不出现,那么联军的统帅非他莫属,我不认为他会亵渎天主,与魔鬼做交易,但他一定会偏向于奥地利人以及他的盟友。”路易这样对奥尔良公爵说道,而且这次他要带走王太子小路易,那么奥尔良公爵和他的儿子就必须留在凡尔赛或是巴黎——这和上次他打荷兰与佛兰德尔,带走的是奥尔良公爵留下小路易是出于同样的理由:“科隆纳公爵已经亲临战阵过,小路易即将成年……”路易顿了顿,“在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女与西班牙的国王卡洛斯二世成婚之前,他大概不会有力量和心思来组建联盟来与我对抗,所以这几年来最大的战役或许就在此次,而且与我对荷兰与佛兰德尔的战役不同,”他平静地说道:“这场战争会更残酷。”
  “您对小路易的要求太过苛刻了。”奥尔良公爵悻悻然地说:“他才是正常的,王兄,你不正常。”
  这样无礼的话,让别人听来,一定会大惊失色,即便国王立刻命令卫兵将说话的人驱逐出去,甚至关入巴士底也不是不可能,但奥尔良公爵这么说,路易完全了解他的意思:“不不不,”他说:“我并没有任何责备他的意思,相反的,我很高兴,”路易说:“你知道我曾经几乎拥有一份爱情,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应该遗憾还是应该庆幸,我在彻底地陷落前止步,我很愿意看到小路易能够得到我失去的那份礼物。”他思索了一下:“他与我不同,他有一个强大而又亲爱的父亲,还有一个忠诚而又慷慨的叔叔,他……有放纵与失败的权力。”
  路易说完这句话,房间里就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路易是在五岁的时候失去父亲的,他虽然为路易十三回报了仇敌,无论是诅咒了他的巫师还是幕后黑手,甚至罗马教会……但路易十三在他心中的印象愈发淡漠不是不争的事实,他还算是幸运的,奥尔良公爵现在就连父亲的脸都快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哥哥。”奥尔良公爵低声说,投石党暴乱时期,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依然坚决地将他摒除在政务之外,所以那时候的情况如何恶劣,他要在几年后,重新整理当时的记忆,从蒙庞西埃女公,大孔代,蒂雷纳子爵甚至绍姆贝格元帅那里试探与询问,才能有所了解。
  但要说与路易感同身受,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一定要例举一下的话,若是加斯东公爵或是孔代亲王取而代之,他们的结局不会比伦敦塔里的爱德华五世与约克公爵好到什么地方去(注释1)。
  要说奥尔良公爵没有抱怨过马扎然主教与王太后的偏心,那绝对是假的,虽然成人后,他无论遇到了怎样的诱惑与动乱,都坚决地站在了王兄这边,但他方才无心的一句指摘,说明了那些黑暗的东西终究还是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点痕迹。
  “没什么,”路易坦然地说:“而且,哪怕我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你就完美无缺了吗?”他拽拽弟弟那条打成蝴蝶结的浅蓝色领巾:“菲利普,我们都有缺憾,但没有让事情变化到最糟糕的地步,就已经很好了。”
  奥尔良公爵想要笑一笑,但失败了,他也许还是那个被困在小裙子里的男孩,他的王兄则始终无法彻底地向另一个人交付真心,对国家来说这是好事,但对路易自身来说——他现在都要开始羡慕王太子小路易了,他有个好父亲,并且没有失去他,所以这孩子才能有这样可爱的苦恼。
  “我现在要赞成您的想法了,”奥尔良公爵说道:“把他带到战场上去吧,只要见多了那些可怕的奥斯曼土耳其人,他的烦恼定然会不翼而飞。”
  路易倒是毫不掩饰地笑出声:“那么说定了,菲利普,你要为我镇守凡尔赛,巴黎和法兰西。对了,”他摸了摸手杖:“如果可能,在这两三年,你最好能够和亨利埃塔再生几个孩子,我不想让我的小儿子太寂寞。”
  “您还没有给他起名字吗?”奥尔良公爵问道。
  “等我回来会给他一个名字的,”路易面无表情地说,他现在看起来又像是一个国王了:“在我离开法兰西的这段日子里,科隆纳公爵要和他的妻子回锡耶纳,他要在那里争夺和接受安茹遗民的忠诚——所以里世界的这里就只有米莱狄夫人了,她是个精明的密探头目,但要处理更大的事情,还是力有未逮,所以我将一部分事务转给了蒙特斯潘夫人,就看看她能够为她的儿子挣到多少东西吧。”
  奥尔良公爵明智地没有就此追问下去:“您是否还有意让科隆纳公爵参与到锡耶纳事务中去?但据我所知,科西莫三世有两个儿子。”
  “很可惜,那两个孩子,一个虽然与科隆纳公爵年龄相仿,但没有任何可称道的地方,甚至没有他父亲的敏锐与慎重,至于那个小儿子,他生来体弱多病,有医生说他可能无法生育。”
  “如果巫师们能够治好卡洛斯二世,”奥尔良公爵说:“那么他们就能让那孩子痊愈。”
  “这件事情我也要和你说一声,”因为有关于里世界,密探的头目是直接对国王负责的米莱狄夫人和以拉略,所以这件事情奥尔良公爵还不知道:“那些黑巫师们……所谓的治疗很有可能是饮鸩止渴。”路易回想起以拉略带给他的密卷:“在巫师的魔法中,任何与生命力相关的交易都是不对等的。”
  “但如果可行,依然会有人前赴后继。”奥尔良公爵说。
  “在巫师们依然掌握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许可以。”在古希腊,古罗马与古埃及中,时常会出现大批奴隶或是同时,或是陆续但不间断死去的事情发生——在巫师们依然是祭司与萨满的时候,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但现在,不可能,而且这种法术会引来巨大的反噬。
  具体是什么,就连以拉略也不太清楚,但西班牙现在的局势,简直就像是砌筑在一个小球上的金字塔,随时可能完完全全地倾塌下来——那个小球就是被施加了黑巫术的卡洛斯二世。
  “于是罗马教会就袖手旁观?却在这里追究卢森堡公爵是不是为了几百个里弗尔授意教士们去卖砒霜?”
  “罗马教会很清楚谁会是他们的敌人。”路易说:“而且就算是卡洛斯二世死了,或是唐璜公爵又或是哈布斯堡的王太后死了,无论之后是谁统治西班牙,法国人,或是奥地利人,难道还能皈依新教吗?若死得只有大臣和平民,那么他们就更加不用担心了。”他摇摇头。
  “两位都是?”奥尔良公爵问的是克雷芒十世与奥比涅夫人的那位外祖父。
  “为什么不,他们在这方面相当一致,”路易拿起那两封书信给菲利普:“前者疯癫,后者野心勃勃,不过他们都更担忧我将大公主与大郡主嫁给了新教国王与大公的事情。”瑞典早在克里斯蒂娜的父亲古斯塔夫二世的时候就已经皈依新教了,现在大部分瑞典国民一出生就是新教教徒,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克里斯蒂娜女王一有皈依天主教的意思,国内新教教会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她表兄这边的缘故。
  大公主伊丽莎白嫁到瑞典之后——罗马教会当然还是希望她保持对天主教的信仰,不过爱女儿的路易十四却认为,伊丽莎白最好和她的丈夫与臣民保持同一信仰——路易是一个宗教实用主义者,不意味着别人也是,因为宗教信仰冲突而产生的怨偶也不在少数。
  至于大郡主,路易就更不会强求了,开什么玩笑!勃兰登堡-普鲁士可是新教国家(姑且这么称呼),但天主教的新捍卫者,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用起他的时候,也没犹豫过啊,要让大郡主保持天主教徒的身份,先去问问利奥波德一世,他是以什么样的名义接受一个新教教徒的效忠的吧。
  ……
  在法兰西,以及任何一个信奉基督的地方,人们时常说,说魔鬼,魔鬼就到——国王和奥尔良公爵才提起大郡主的婚事,勃兰登堡-普鲁士大公之子就来求见路易十四了,他求见路易十四的原因也很简单,他的父亲勃兰登堡大选侯要遵从利奥波德一世的旨意,率军援救维也纳,所以他必须尽快回到普鲁士,履行一个继承人的职责。
  说完来意,腓特烈期望地看向路易十四,虽然勃兰登堡的使臣一再说,法兰西的国王很有可能拒绝出兵,又或者只是让麾下的将领代劳,他却不这么觉得……他的猜测是正确的,法兰西的国王点了点头,“也许我会和您的父亲在匈牙利见面也说不定呢。”
  这位小威廉先生的眼睛立刻发出光来,但它很快就黯淡了,因为他想起自己必须固守普鲁士,根本不可能和自己的父亲——和路易十四一起与那些异教徒作战。
  路易若是听到了腓特烈的心里话,一定会告诉他说,就算是上了战场,他也只会在距离战场有一定距离的城堡里安然等待他的将军奉上胜利——一个国王,除非他是亚历山大或是凯撒再世,最好还是不要跑到战场上给自己的士兵与将领找麻烦了。
  腓特烈怀抱着隐秘的遗憾告退了,接下来,路易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虽然已经决定了让奥尔良公爵留下,但要挑选哪位将军以及元帅和国王一起前往匈牙利,也是一个问题,蒂雷纳子爵在荷兰,大孔代已经是路德维希一世,国王身边竟然只有沃邦将军可用——路易计划召回蒂雷纳子爵,还有大孔代也让自己的长子回到了国王身边,任其调用。
  绍姆贝格元帅曾是奥地利人,让他在利奥波德一世与自己之间为难不是路易的风格,不过国王才表露出了这个意思,这位绍姆贝格元帅就立刻跑到国王面前——他胸前的闪光立刻引起了国王的注意,那不正是国王第一次给他的赏赐——那枚大钻石别针么。
  据说那时候蒂雷纳子爵还打算和这个外国人(彼时绍姆贝格尚未取得法国国籍)决斗,来决定这枚别针的归属——不是为了这枚别针的价值,而是为了它蕴含的意义。
  他来向国王请缨,也是理直气壮的,早在二十年前,路易十四就赐予他法国国籍,让他成为一个法国人了,“而且,”他直白的说,“陛下,您这次不用我,您要让别人怎么看我呢?他们一定会说,我的忠诚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瑕疵,所以陛下才不愿意用我,”他微微扬了扬眉毛:“另外,您这次不让我去,是因为利奥波德一世可能是联军统帅,那么再不久的将来,他还可能是法国的敌人,到那时,难道我还必须被排除在外吗?”
  注释1:爱德华五世是爱德华四世的长子,他在父亲死后即位为英国国王,但不到一年,就和他唯一的弟弟约克公爵理查一起神秘地在伦敦塔内失踪。由他们的叔父摄政王格洛斯特公爵理查三世即位。


第三百零五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2)
  如果可能,路易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出征——他连续定下好几门儿女婚事,就是为了在夺取了荷兰与佛兰德尔之后让法兰西可以休养生息——圣路易缔造的辉煌早就在弗朗索瓦一世的时候远离了法兰西,之后因为天主教教徒与胡格诺派之间,红衣主教与其反对者之间(黎塞留与马扎然)的数次内战,让这个强壮的战士一再自残自伤。
  等到路易十四即位,当时的法兰西就像是一个披着褴褛布衣的高大乞丐,虽然不至于如托斯卡纳大公那样尾随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身后祈求一点怜悯,但就如一位哲人所说,在一个人不断地回忆先辈的辉煌时,就意味着他本身没有一点可令人钦佩的地方——若是路易十四当初在投石党人,或是狼人的袭击中夭折,法兰西或许也要迎来一个古罗马的悲剧式结局。
  ——四分五裂的政权、居心叵测的官员与贵族,浑浑噩噩的民众……
  路易十四当初征伐荷兰的时候,也有人劝他说(不知道是因为受了贿赂,还是本意如此),之前夺取佛兰德尔的战争能够获得胜利,已经大出人们的意外,国王完全可以见好就收,何必为了征伐荷兰而近似于孤注一掷地抵押王室财产与宫殿——但那时候,路易十四看得很清楚,首先因为佛兰德尔的特殊地理位置,如果他止步于布鲁塞尔,那么即便他夺取了整个佛兰德尔,也会在荷兰、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压力下一点点地将佛兰德尔“让”出来,因为单单一个佛兰德尔,是无法支撑起他现在的十五万常备军的,没有这样规模的军队,他想要稳固自己在如此广阔的新领地上的统治就是白日说梦。
  但若是他得到了荷兰,不但可以从荷兰的国库中得到足以抵消两次战争费用的巨额资产,还能将这只肥壮的乳牛收入囊中,虽然它一时半会大概还无法习惯国王套在它头上的辔头,但这两年也已经开始向法兰西输血了没错……毕竟路易十四施行的分阶税收,最高也没有高过西班牙统治时期的最高税收,针对荷兰商人与银行家的税收,最低一阶甚至低于原先大议会的定价。
  加上蒂雷纳子爵在成为荷兰三省总督后严格实行的战时法政策——最无法忍受这项政策的莫过于那些不是国王也是国王的议会成员,但别说荷兰,就连法兰西的三级议会也在路易亲政后名存实亡,高等法院也要受国王的调派,这些追本溯源,不过是海盗和商人的家伙,从血统和姓氏上,根本无法与同样是奥兰治后人的蒂雷纳子爵相提并论。
  说到军队,那些时刻准备着背信弃义的雇佣军和家族中的鲁莽之人,又如何能与蒂雷纳子爵手下的职业军人相比——后者几乎日日夜夜地期待着遇见叛乱或是小人作祟,好往自己的肩膀上加颗星星或是加柄利剑……
  那些心怀不甘的人也有试过挑起民众对法国人的不满,当然,荷兰民众对法国人没有任何好感。但每个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都是会真心实意地接受自由高于生命的。
  他们度过了被严密的法律束缚的几个月后,惊讶地发现,在街道上无所事事地游荡,惹是生非的蠢货少了,压在他们身上的人头税与战时税加起来居然不比被议会统治的时候沉重——不是路易十四做了圣人,而是荷兰现在已经没有了舰队,是的,没人会认为那些大商人或是议会会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钱来维持舰队的运行吧,这些还是从最底层的民众那里搜刮的,不过那时候,这个理由也令人无法辩驳就是了。
  无论是什么地方的民众,能够衣食无忧,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是不是能够在晚上九点之后出门无关紧要,而且就如蒂雷纳子爵所说,只要一个城市能够保证五年之内不出任何骚乱,就可以取缔一些较为严格的措施,有了希望,人们也愿意忍耐。
  要说有什么真的是国王的宽待也无法挽留的,可能就是信仰问题了。
  因为本身没有信仰,对宗教问题路易十四一向是个苦手,他对胡格诺派教徒的观感又不好,所以为了维持国内的技术、教育与经济发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胡格诺派教徒聚集在一个地方,免得他们在他无法看到的地方又纠结起一股势力来,这些胡格诺派教徒从尼姆,蒙托邦与拉罗谢尔,以及其他一些地方被强行迁移到奥尔良,要说完全没有损失,那是不可能的——路易十四没有体恤到这份上。
  也许是看出了国王的无情与坚决,胡格诺派教派中竟然也分出了几个势力,温和派决定遵从国王的命令,迁移到奥尔良特区——他们认为,能够将胡格诺派教徒聚集在一起,形成一股比较大的力量,也胜过他们分散各处,被天主教徒们各个击破;有中立派,他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想要逃走;还有的就是激进派,但他们在国王的军队前没能掀起一点风浪。
  还有一股力量,他们请国王的御医尚博朗斯来替他们陈情——他们想跟着大公主去瑞典,或是跟着大郡主去勃兰登堡-普鲁士——前者也就算了,后者路易十四就要感叹他们的嗅觉灵敏了,也许直到现在,利奥波德一世也不知道勃兰登堡大公的长子正在巴黎呢。
  “你可以回去这样告诉他们,”路易对尚博朗斯和气地说——对这个毫不犹豫地贡献出了产钳与接生技术,为法兰西的王家医学院加设了一门重要课程,或许能够为法兰西挽回数以万计的婴儿与母亲性命的人,即便他也是一个胡格诺派教徒,国王也愿意对他表示亲善:“我确实会让大公主与大郡主带上足够的仆役与臣子,”他注视着尚博朗斯的眼睛:“但我有两个要求,先生,首先他们要是一个法国人,然后他们要有拿出足够的资本,让我相信他有成为我女儿与侄女的陪嫁的价值。”
  说完,路易又点了点尚博朗斯的胸口,“譬如您的儿子和学生。”
  尚博朗斯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就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他原本就不是那种激进的胡格诺派教徒,当初被选为首领,也是因为他拥有极大的民望,他的儿子与学生——自从进了医学院后,对胡格诺派教徒以往的一些做法更是不屑一顾了,他们觉得,在被强迫改信与压迫的时候,反抗与逃亡都有情可原,但在国王如此宽容的时候,再如此行事,就等同于叛国了。
  “我们首先是法兰西人。”他的儿子这么说。
  国王的意思很明确,比起一个天主教徒,他甚至可以容许一个胡格诺派教徒跟随在大公主或是大郡主身边,但前提是,那是一个法国人,而不是荷兰人或是瑞典人——他想起由奥尔良公爵亲自监制刊印的教学用书籍,那些无处不在的学监,那些被描写的栩栩如生的圣人和英雄(无一例外都是法兰西人)——这位国王正在坚持不懈地向每个人灌注民族与国家的概念,无论是什么人,信奉什么,哪怕是魔鬼,他也必须将自己是个法国人这一概念深深地印刻在灵魂里,胜于任何其他定义。
  所以即便没有路易十三的非正常死亡,路易十四也不会忍受胡格诺派教徒,他不是无法容忍他们的信仰,而是无法容忍他们因为信仰将这个国家一分为二。
  但那是国家和民族……君主呢,路易十四难道不应该希望人们完全地忠诚于自己与他的后代吗?这样的行为对一个国王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因为当人们将国家与民族置于国王之前的时候——他们也许会为了这两者抛弃国王。
  “那么,您呢?在您的预想中,您将处身何处?”尚博朗斯听到自己的问题,才知道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将话说出了口,在短暂的晕眩后,他突然镇定了下来——国王是在早晨接见他的,现在阳光已经非常灿烂,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胡桃木的地板上留下了灼热的印记,就算是看着,眼睛都会觉得刺痛,但当你沐浴在阳光里的时候,阳光带给身体的热量一会令你倍感舒适。
  太阳王,多么恰如其分的称号啊。
  路易想了想,他还真没想过,从他一出生,他就与这个国家紧密相关,如同一体。
  “如果一定要说,”尚博朗斯听到国王陛下轻轻地说道:“先生,朕即国家。”
  ……
  朕即国家,如果不是尚博朗斯先生的问题,路易十四也许还不会想到这句话,但……朕即国家,并不如一些人所以为的,意味着无尽的享乐与奢靡——在命运的天平上,当一个人的分量能够与整个国家并驾齐驱的时候,也意味着他背负着普通人根本无法背负起来的重量,当然,他可以放弃,可以拒绝,但从那个时候开始,朕即国家对他而言也就失去了意义。
  尚博朗斯先生受到了怎样的冲击暂且不论,但路易十四几分钟后就轻轻将这句话抛在了身后,任何豪言壮语,没有事实支托的话,也就是一股不那么礼貌的气流。
  因为已经决定了要去救援维也纳,路易十四之前施行的一些重要政策,都要跟着进行修改了。
  他若还在巴黎或是凡尔赛,执行的人可以随时随地的请求觐见,询问国王的意见——但国王若是远在匈牙利,一来一去,即便用巫师的渡鸦,也会耽误很多时间。
  所以国王要放权给奥尔良公爵,大公主,大郡主,甚至还有正在军事学院里就读的小欧根,除了已经年迈,只喜欢在女官的簇拥中聊天,打牌的王太后,就连一向谨慎缄默的王后也被拉了出来,奥尔良公爵夫人更是不必说了,她原先就在负责巴黎与凡尔赛的女性教育工作。
  路易十四说了,在他离开巴黎的一年,两年,或是三年里,他的一系列政策要不间断地执行下去,不管遭到了怎样的挫折,或是看到了什么可喜的成果,他还特意提了,虽然大公主,大郡主与小欧根都有工作要做,他们也依然要每天学习——就连小昂吉安公爵,他的课程和老师,国王也给他安排好了……
  对此路德维希一世,也就是大孔代的长子自然感激万分,毕竟小昂吉安公爵在凡尔赛的意义就是人质,没有法兰西的支持,他们父子很难在波兰立足,遑论建立权威,这次他的到来就是路德维希一世投桃报李——不过路易十四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小昂吉安公爵变成一个废人——也许有些人会这么做,但路易十四深知一个无能的废物能够惹出比一个聪明的野心家更多的麻烦。
  而且小昂吉安公爵的年龄,也可以让国王的初级教育向更低年龄的人群发展,这时候人们对幼儿的教育依然多半依靠家庭中的女性,孩子的母亲、姑姑或是姐姐,但这样长大的孩子,在性格上往往有很大的缺陷——毕竟那些疼爱他的人必然对其百般纵容,结果就是他们粗野暴虐的性格,要依靠教师的鞭子和木棍纠正,这就形成了公学中不可避免的体罚制度,当然,这点也和教师们的资质有关系。
  有了胡格诺派教徒在教师资源方面的补充,路易十四可以尽快地开设起针对六岁到十岁孩子的课程与学校,虽然此时的人们都觉得要到了十岁,孩子们才不是半个动物,但事实证明,孩子的性格与思想成熟的时间远比他们以为的要早。
  小昂吉安公爵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怎样可怕的一个世界,他依然过得优哉游哉,唯一不满意的是大郡主陪伴他的时间又缩短了,他只能在早上和她待一会儿。
  他的父亲来看过他,但离开的速度和来到时的速度差不多快,小昂吉安公爵甚至还没能记住他的脸。
  他身边的人也开始忙碌起来了——至少在国王离开前,小昂吉安公爵要搬离他之前的房间,转到一处靠近王后的套间里去,这样王后才能保证更好地照顾他,还有一些课程,也必须先在套间里开始。


第三百零六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3)
  路易十四的此次出征——除掉对洛林与阿尔萨斯的,应该算作第三次,他的宣传喉舌——报纸、画册与流动剧团,都尽可能地大肆宣扬了,不是路易变得骄傲了,而是与对荷兰和佛兰德尔的不同,他们这次是冲着基督的敌人,信奉魔鬼的奥斯曼土耳其人去的,在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们还未将祖先的荣光败掉之前,这样的出征无疑如同又一次十字军东征,是虔诚并且勇敢的。
  在这样的宣传下,每个法兰西人都挺起了胸膛,虽然国王不要他们缴纳额外的军役税,他们还是设法为国王募集到了十万里弗尔的军费,还有五百匹矫健的卡马尔格马,卡马尔格马的意思是“白色的海之马”,长在法国南部罗纳河三角洲的本地好马,这里的每匹马肩高都在五尺五寸左右,年龄都在两岁到三岁之间,这让路易十四的大军看上去更加浩荡与奢侈了,因为几乎每个士兵的身下都有一匹坐骑,身边还有一匹到两匹的驮马——他的龙骑兵、近卫军与火枪手队更是无需多说。
  在没有摩托车与汽车的年代里,这样的军队会让任何一个君主都感到嫉妒,也会让任何一个将军如痴如醉,绍姆贝格元帅就对路易十四说,幸而他还是竭尽全力争取了随同出征的机会,不然就要失去目睹这一壮美景象的机会了——一边的卢瓦斯侯爵听了,就忍不住瞪他,这个景象确实令人惊叹,但随之而来的是每天的军费支出飙升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等我们离开凡尔赛区域,”路易十四说:“军队就要分批开拔了。”这样才不至于对沿途的城市与军用仓库造成太大的压力,这次路易只带了三万人的军队,两万人的后备,视情况是否要投入,五万人几乎就是一个小城的长居人口数了——在征伐低地地区的时候,在敌人的土地上他们当然可以横征暴敛,但从这里往联军的聚集地,也即是斯洛文尼亚的萨瓦河流域,经过的多半都是法兰西的领地,爱惜民众甚至不愿意在战时提高税赋的路易十四当然不会因为罗马教会,或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催促而伤害到法国的经济与收成了。
  从巴黎到萨瓦河流域约有五百法里左右,按照路易十四的速度,他们应该可以在六月初抵达联军驻扎地点,他也让渡鸦给波兰的路德维希一世送去了亲笔书信,保证他们可以在差不多的时间同时赶到——最好路德维希一世能够比路易十四更晚一些,理由和路易给大臣们的回答一样,在诸位将领中,也只有他能够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并驾齐驱,不落下风。
  事实上,也正如路易预料的,他们在六月七日抵达了卡姆尼可。
  利奥波德一世约定在此与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会面,鉴于法兰西的国王从来不曾屈居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们甚至无法在一座建筑里会晤,因为一座建筑必然只能有一处正门,进入的前后顺序将会直接影响到后续的谈判,如果利奥波德一世允许法国国王走在他身前,就是以法国国王为尊,反之亦然。
  所以法国与奥地利的大臣们一直争吵到了路易十四距离卡姆尼可只有三天路程,才勉强决定,在城市中心位置的大广场搭建一座帐篷,帐篷分别向着维也纳与巴黎同时打开一道门,这样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与法国国王就能同时踏入帐篷,不分先后了。
  利奥波德一世和路易十四在看见这个安排的时候都不由得神色古怪,嘴角抽搐——因为这种安排他们似乎在迎接新妇的时候都用过,因为此时的国王与皇帝都只会迎娶外国的公主为妻,所以要在两国边界搭设一个两端开口的搭帐篷,公主与本国官员,贵女从一个出口进去,在帐篷里将娘家的服饰与珠宝全都换成婆家的,然后单独从另一个出口出去,那里有夫家的官员和贵女迎接……
  路易十四飞快地将这种荒唐的念头抛去,这些官员也已经考虑得十分周详了,帐篷的开口不但装饰着法兰西与路易十四的旗帜,还用了皇室蓝色的丝带装饰,一看就知道是太阳王专用,他扶着手杖走了进去,现在正是下午三点,阳光正好,帐篷的顶面是白色的细薄丝绢,里面的人只会觉得凉爽却不会感到阴暗或是压抑。
  这是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这对宿敌的第一次见面,不是画像,也不是雕塑,不是从别人的口中,不过路易十四大概不会认为自己将利奥波德一世看做敌人,他在心里说,如果一定要给个定义,只能说他们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国家与家族,在欧罗巴这座鲜血淋漓的角斗场上相互厮杀到最后一刻的斗士吧。
  所以无论如何,路易十四都不会轻易地将他所珍重的东西或是人寄托在利奥波德一世的道德与名誉上,因为若他是利奥波德一世,他很清楚自己会怎么做。
  如果后世有导演想要重现这一场景,小路易十四两岁的利奥波德一世给人的印象,大概不会令人感到意外——他比路易年轻,但肿大的眼袋却让他显得比路易更老,更疲惫,他的眉眼勉强还算端正,但那张哈布斯堡传承不绝,只有愈发明显突出的大下巴甚至影响到了他的鼻子——他的鼻子难看地歪向了一边。
  他戴着黑色的长卷发,当然,是假的,深重的颜色与他灰黄色的皮肤并不协调,他身着黑色镶嵌纯金边条的盔甲,肩披深红色的丝绒斗篷,同样拄着一柄金色的手杖。
  路易站住端详这位敌人,现在的盟友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也在打量这位久闻其名,但也是第一次见面的法国国王。
  从外貌上来说,波旁家族显然更得上帝的荣宠,从路易开始,从容貌上来说,他们就是无可挑剔的,顶多有人因为法国人爱剃须的传统,嘲讽他们有些娘娘腔罢了——不过路易十四早已超过了六英尺,肩膀宽阔,腰背挺拔,哪怕他不是一个国王,只是一个骑士,也会让宫廷中的夫人贵女如同鸟雀索取饵食一般竞相追逐。
  如果只是这些,还不值得利奥波德一世心怀嫉妒,他一眼就看到与路易十四装扮的一模一样的法国王太子小路易,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也有父亲的肩膀那么高了,他和路易十四一般穿戴着半身银甲,乳白色的外套垂到膝盖,孔雀蓝色的斗篷掀开一半,露出与外套同色的紧身裤与靴子。
  他看上去生机勃勃,身体康健,是每个国王或是皇帝梦寐以求的继承人。
  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十四还有一个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也都是结婚当年,王后就身怀有孕,次年就生下嫡子的,但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子从出生起就十分虚弱,在勉强支持了一年后就夭折了,倒是大公主,幸运地活到了现在,但对利奥波德一世来说,公主除了联姻之外没有任何值得他高兴的地方,他还是期待一个儿子,结果王后在四年前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他只来得及给他一个名字,那个可怜的孩子就又去见了上帝,同一天生,同一天死。
  仿佛上天还觉得给利奥波德一世的打击不够大,两年前,王后又生了一个公主,这次她坚持得久了些,从2月9日坚持到了2月23日……利奥波德一世几乎都麻木了,但今天他一看到法国王太子,就想到了自己夭折的两子一女,胸口不免酸意翻涌。
  不过无论如何,这位皇帝与路易十四表面上的礼仪与姿态还是要摆足的,于是有幸跟随君主走到帐篷里的臣子,就看到两位统治者动作一致地将手杖往身边的人手中一递,上前两步,左手抚胸,右手摘帽,微微俯身鞠躬后,戴上帽子,露出笑容,就像是一对异父异母的兄弟那样亲亲热热地挽着手,一起在上首的座位上坐下。
  那些虚伪透顶的你来我往在此无需赘述,奥地利与法国的底线,早在维也纳和凡赛尔数以百计,大大小小的会议中被确定了,就算是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十四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突发奇想地做什么修改——路易十四之所以愿意援助利奥波德一世是为了平息国内一些质疑其虔诚的谣言和传闻——虽然之前路易也有感动圣母的半个圣迹在,但在天主教同盟国家遭受到异教徒攻打的时候,法兰西依然保持袖手旁观的态度,甚至趁火打劫,也不由得别人怀疑法兰西还是不是罗马教会最坚定的支持者了。
  虽然作为所谓的“长女”,法兰西以往的行为大概也和传说中的美狄亚没有什么两样了(注释1),路易十四却不想节外生枝,而且就奥比涅夫人的外祖父与国王达成的交易,能够乘机缓和与罗马教会的关系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罗马教会依然在宗教世界里保持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同时还掌握着远超过任何一个王室的里世界的力量。
  像是克雷芒十世,他的不幸在于他有个敏锐急切的政敌,蒙特斯潘夫人的凉薄又超出了他的估计,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不然他也是可以给太阳王带来一些阴影的——另外,就是路易十四对科隆纳公爵的安排,他现在已是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三世,前奥尔良公爵加斯东之女的女婿,在这场战役结束之后,路易十四就要着手安排他继承那不勒斯,但和所有的继承权战争那样,罗马教会对继承人的认定是一枚极其重要的筹码……科隆纳公爵的真实出身大家心知肚明,若是路易可以在对异教徒的战役中获得大胜,科隆纳公爵也可以从他这里分得一些荣誉。
  利奥波德一世或许没有卑劣到要利用异教徒来战胜法国,但奥地利所面对的情况与大部分神圣罗马帝国选地帝侯的情况相同,那就是没有常备军,只能在战时匆忙招募——如果是筹备中的战争也就算了,像这种遇到敌人突袭,并且兵力悬殊的时候,这种招募法就要令人捉襟见肘了。
  现在利奥波德一世除了自己的军队之外,就只有西班牙、勃兰登堡-普鲁士、萨克森、巴伐利亚三个诸侯国能够给予援助,以科隆大主教为首的三个主教国只是冷眼相观,还要归功于路易十四——在攻打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时候,他们俨然是法国的盟友,今天当然也可以对奥地利的窘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且他们也不需要对罗马教会证明自己的虔诚。
  除了这些,还有丹麦、瑞士等国家的一些士兵和军队,只能说聊胜于无……
  还有一支军队也是利奥波德一世苦苦等待着的,问题是,这支军队也有一半属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因为这只来自于波兰的军队统帅就是曾经的孔代亲王,现在的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他在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会面后的第四天抵达,当天就先去见了太阳王。
  “把这封信给扬·索别斯基公爵。”利奥波德一世说。
  ……
  扬·索别斯基公爵对自己的国王一来到卡姆尼可,就先去觐见法国国王路易十四颇有微词,但他也很清楚,没有法国国王,大孔代再骁勇善战,也无法坐稳这个波兰王位,而且他也要感谢路易十四,没有路易十四在经济上的支持,波兰的小麦卖不到一个好价钱,他和路德维希一世又能有什么办法重新收拢一部分那些叛乱的鞑靼人和哥萨克呢?
  像是戏剧里,或是传说里,那种只是凭借智慧、勇武或是胆魄就能说服别人投靠自己的好事儿,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他和路德维希一世是用糖、盐和面粉、肉干,还有足够的俸金,才终于让那些野蛮人回心转意的,即便如此,也只是一小部分,一些鞑靼人和哥萨克人索性投入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怀抱,另外一部分重新回到了俄罗斯。
  ……
  注释1:美狄亚,又译米蒂亚。在希腊神话中,她是科奇斯岛会施法术的公主,也是日神赫利俄斯的后裔。她与来到岛上寻找金羊毛的伊阿宋王子一见钟情。
  为了帮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美狄亚用自己的法术帮助伊阿宋完成了自己父亲定下的不可能任务,条件是伊阿宋要和她结婚。取得金羊毛后,美狄亚和伊阿宋一起踏上返回希腊的旅程。美狄亚的父亲听到她逃走的消息,派她的弟弟前往追回她。美狄亚杀死了自己的弟弟,并将弟弟的尸体切开,分割成碎段,抛在山上各处,让父亲和追赶的差役忙于收尸,以此拖延时间和伊阿宋一行人离开。


第三百零七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4)
  “那么我们……”
  索别斯基公爵瞥了一眼这个急切的侄儿,摇了摇头:“我们要等待这场战役的结果,孩子,同时,我们也能从这个过程中获得很多东西。”他知道这个侄儿为何会如此殷勤,奥地利人的贿赂早就把他喂饱了——他失望的不是这个年轻人的野心,谁敢说没有幻想过坐上国王宝座的那一天,尤其是那些不若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的人,这两位统治者还未降生,王冠和权杖就为他们预备好了。
  而他们还要用钱财、土地和胯下的战马,手中的刀剑去争去抢,在他决定率军转向利沃夫的时候,心中难道没有对路易十四的怨恨吗?他的母亲是波兰大指挥官的女儿而不是儿子,他的领地与城堡也是通过婚姻得来,他的荣耀建立在他的功勋上——路易十四看似给他留下了选择,但他知道他能走的道路只有一条。
  那时候,如果他坚持返回华沙,即便能够成为波兰国王,一个没有了民众与士兵爱戴与信任的国王又有什么用?他是能够改革选王制度?还是能够操控那些主教和大贵族?又或是要求那些施拉赤塔为自己效力?他什么都做不到。他只有回到利沃夫,这样波兰人民至少还有他们的索别斯基公爵,一个对抗异教徒的英雄。
  他在利沃夫的时候,曾经担心过,如果法国的孔代亲王并不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光明磊落怎么办?毕竟他也是与自己的亲眷争夺过王位的人,没想到的是,不过几天,两个信使连接赶到面前,第一个信使送来了大孔代已经成为波兰国王的消息,第二个信使传来了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即将率军前来救援的消息。
  发自真心地说,那时候索别斯基是满怀感激也有点不信的,但事实如此,波兰的新王才戴上王冠,就穿上了盔甲,没有宴会,没有游行,甚至弥撒也是在国王不在场的情况下举行的——他率领着法兰西在低地地区之战后闻名遐迩的龙骑兵,日以继夜地奔驰,只用了一周不到的时间就赶到了利沃夫。
  别说这五六天的时间太长了——现在乘坐火车从华沙到利沃夫只需要十三个小时,但那时候的华沙至利沃夫几乎没有通达的大道不说,路德维希一世和他的军队还要通过不少战场和被奥斯曼土耳其人占领的战场,以及那些波兰大贵族的领地,战斗和交涉从来就是最耗费时间的——至少在信使离开后,索别斯基最乐观的估计也是两周,甚至一个月他也没什么可责怪的。
  那时就连索别斯基的亲卫,甚至索别斯基本人,在看到飘扬着的蓝底金百合旗帜的时候,也忍不住站起来高声喊叫着大孔代的名字。
  说起来还有件很好笑的事情,就是孔代的读音在波兰语中近似于康德,一些鞑靼人与哥萨克人又误听成康沃——在波兰语中这是一个通用又方便的粗俗用语,大概意思就是问候你的母系亲眷,普及程度很高,于是他们也跟着高叫:“康沃!康沃!”
  这不怪他们,因为在波兰,一个贵族一般都有两种展现身份的方式,一种是人们熟知的纹章,另外一种就是他们在战斗时喊叫的口号,每个家族都不一样,就和他们的纹章那样,像是冰雹啦,刀锋啦,魔鬼啦这种令人听了就周身发寒的简单词语。
  等到路德维希一世和索别斯基一起将利沃夫里的奥斯曼土耳其人赶出去之后,路德维希一世才和索别斯基说,他有意将自己家族的战斗口号定为“兽口”,这也是有点渊源的,因为孔代家族是波旁家族的旁支,波旁的纹章是蓝底金百合,孔代家族不能用一模一样的,所以在蓝底金百合上,他们刷出了一条红色斜条纹,红色在纹章学中是de gueules,gueules在法语中通常指动物的嘴,当然这是一个十分契合而又勇武的口号。
  然后他们一走出帐篷,就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康沃!康沃!!康沃!!!”
  ……
  虽然之后路德维希一世尽可能地纠正过这种错误的概念,无奈它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一想到这个,索别斯基就不禁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他的侄儿也想到了——尤其是即将到来的大战,只希望那些法国人和奥地利人听不懂波兰语。
  笑过了,索别斯基公爵才拍了拍侄儿的肩膀:“就这样吧,”他亲昵地说:“就算是鞑靼人也知道,好东西只有攥在手里的时候最值钱,让别人看出你的急切,只会让宝物蒙尘,而且,这不过是个开头,以后如何,谁也不知道。”
  法兰西的大孔代,将自己的长子带到波兰来,长孙却留在凡尔赛,甚至拿自己世袭的领地与爵位与法国国王交换了他的全力支持,人人心知肚明,他不是来做这一任波兰国王的,路易十四和大孔代都有意让波旁的血脉长久地在波兰流传下去。
  但对于那些波兰的大贵族,那些施拉赤塔议员们,他们会愿意吗?不,他们不会愿意的,且不说不同国籍的所谓“君主”不断轮替能够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他们也渴望着有朝一日成为王座上的人——可以说现在的波兰,就是一个缩小了的神圣罗马帝国,你可以去问问那些选帝侯,愿不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
  而且一旦波兰有了一个正统且高贵的国王,他必然要与法兰西的路易十四那样,尽力消减大贵族的领地与势力,巩固与拓展王权的,波兰的大贵族即便改信了数次,也能够稳稳妥妥地传承十几代,甚至日益膨胀,他们会愿意有这样一个国王?
  所以对于利奥波德一世投来的橄榄枝,索别斯基一点也不感兴趣,路易十四至少还会用金路易银埃居来买他的小麦呢,利奥波德一世真把自己当做罗马皇帝吗?只凭着一封书信就意图煽动起他的野心?当然,他有野心,但也正是因为他有这份野心,所以他要先休养安歇,垒实自己的基础,才回去考虑之后的事情——大孔代是21年生人,他是29年生人,他还有时间。
  索别斯基公爵这样想到,就吩咐自己的侄儿去问问,路德维希一世有没有从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这里回来,几分钟后,他的侄儿告诉他说,路德维希一世还没有从路易十四的城堡中离开,看天色,很有可能要一起用晚餐甚至留宿了——索别斯基公爵立刻露出了牙疼的神色,一边咕哝着“这些娘娘腔的法国人”,一边摇晃着脑袋回到帐篷里去了。
  利奥波德一世选择卡姆尼可作为联军的聚集地点不是没有理由的,这座城市是斯洛文尼亚的一座大城不说,在它身后就是阿尔卑斯山,在它一侧则是著名的维利卡普拉尼高地,距离卡姆尼可约有两三法里,这座高地一千多年来一直是欧罗巴最大的牧民聚居地,可以想象这里有多么辽阔,完全可以容纳下数以十万计的军队,这里丰茂的牧草也可以供给战马与牛群,如同云朵一般的牲畜与奶制品也能减缓军需的压力。
  路德维希一世从久违的床榻上起身的时候,还有些如同梦中——平心而论,华沙的条件不但不如凡尔赛,甚至连巴黎也不如,他第一次在华沙老王宫住宿的时候,心中甚至在猜测,退隐到法国修道院的约翰二世,现在的生活条件是不是比自己还要好点?毕竟国王的工匠们发明出抽水马桶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修道院的教士竟然会比闺阁里的贵女更热情——他们也喜欢淋浴间,浴缸与自来水管,不过想一想,有许多修道院最早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那时候的盥洗设施,无论是上水还是下水,都要比之后的新建筑更齐全。
  他一醒来,就有贴身侍从上前来服侍,看到他没有端着水盆的时候,路德维希一世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但他马上想起来了,虽然路易十四是五天前才进入这座城市的,但他的工程队早在一个月前就赶到了,他们也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只像是一群忙碌的工蜂那样围着预定给路易十四的那座城堡进行改造。
  所以这里有如同凡尔赛那样设施齐全的盥洗室。
  路德维希一世一边感叹着将脚趾探入滚热的浴水中,一边询问自己的贴身侍从,法国国王那里有没有人来传信,安排今天的会面,贴身侍从回答他说,邦唐先生一早就特意来告诉他们,陛下希望能够与路德维希一世共进晚餐,在此之前,路德维希一世陛下应该好好休息,平静身心。
  本来路德维希一世昨天就要和路易十四谈话的,毕竟接下来的事情都很紧急,——但路易一看见他那张憔悴的脸,以及全都白掉的头发就吃了一惊,连忙让身边的医生和修士为他检查身体——主要是路德维希一世之前的几天确实一直没休息好,他和索别斯基公爵善待那些哥萨克人与鞑靼人,虽然对波兰以及其他天主教国家来说是件好事,却引起了一些大贵族的不满,要他说,这纯粹是做贼心虚,因为当初就是他们设法截下了鞑靼人的军费,引发了鞑靼人的叛乱的。
  问题是路德维希一世暂时还无法奈何他们,他现在深深体会到路易十四在第一次投石党暴乱时面对自己的心情了,也许他真该说声报应……“我记得我的行李里应该有着一条镶嵌琥珀的金项链,对吧,”他问道:“把它送去给邦唐先生。”
  侍从迟疑了一下:“给邦唐先生?”
  邦唐是什么人呢?法兰西国王身边的第一贴身侍从,有人戏言他才是陪伴在路易十四身边最久的人,胜过王后与王室夫人——他是路易十四身边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关卡,无数人为了能让他在国王面前说上一句话卑躬屈膝,丑态百露——可惜的是能够让这位谨慎到过分的侍从总管为其开口的人并不多。
  正是因为这份谨慎,他引来了许多人的嫉妒与憎恨,至少路德维希一世还是孔代亲王的时候,就听过这么一个笑话,人们都说,这位邦唐先生总是会对拜托他做事的人说:“我会禀告国王,我会禀告国王……”久而久之,这句话就变成了一句敷衍用的陈词滥调,以至于一个修道院院长询问他现在几点的时候,邦唐先生也在说——“我会禀告国王,我会禀告国王……”。
  但只要对路易十四身边的情况略有了解的人就知道,邦唐先生一直保持着一个贴身侍从应有的缄默与谦卑,他根本不会向什么人许诺说自己会去禀告国王,别人质疑他也就算了,若是因此怀疑路易十四有意疏远或是惩罚他们,才不给任何回应那就糟了——他们这么说,只是为了嘲笑和打击邦唐。
  “但陛下,”路德维希一世的侍从问道:“他会接受吗?”
  “会的。”路德维希一世和善地说:“邦唐对于陛下,”他自然地这样称呼路易十四:“就像是一个可信任的朋友和亲人,这不是贿赂,而是一份礼物,陛下会对此感到高兴的。”
  路德维希一世说的很对,邦唐拿到礼物后,就立刻走来告诉了路易,路易欣赏了那条沉甸甸的琥珀项链,波兰城市坦斯科盛产琥珀,这枚项链上的琥珀都被打磨成拇指大的四方形,呈现出透亮的金黄色,说不出的动人。
  “既然是给你的礼物,”路易说:“你就好好地收下吧,邦唐。”
  “但这太贵重了。”
  “我这里还有整整一箱类似的琥珀呢,邦唐。都是路德维希一世的礼物。”
  “但您是国王啊……”
  “您却是国王身边不可或缺的第一侍从,”路易安抚地说道:“邦唐,如果是扬·索别斯基,您要小心,但这是路德维希一世,曾经的孔代亲王,他也是波旁的一员,他知道您是值得这份礼物的,也知道我会认为您值得,所以别担心啦,收下吧,收下吧,随便您把它装饰在谁的脖颈上。”


第三百零八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5)
  所以说,路德维希一世赠给邦唐的金项链,与其说是为了讨好这个国王身边的第一侍从,倒不如说是为了让路易十四心中欢喜,孔代亲王对路易也算是了解颇深,知道这位陛下,看到自己喜爱的人得利,远胜过自己受礼,或者说,作为太阳王,他拥有整个法兰西以及殖民地,现在还有荷兰与佛兰德尔,洛林与阿尔萨斯,自然对物质没有太大的需求。
  这也是为什么,路易在与自己亲近的朋友或是亲人会面的时候,总是会穿着的十分朴素——邦唐为路德维希一世准备的衣服居然也如同国王一般,除了皇室蓝的颜色之外没有过于昭彰王室的奢侈——没有金银线的刺绣,没有镶嵌珍珠和宝石,没有缎带与蕾丝,国王只在领巾上别了一枚琥珀别针,比起装饰更像是为了更加实用,毕竟丝绸的领巾就算是打了结也很容易松脱。
  至于为什么是琥珀,当然是因为这就是从路德维希一世赠给路易的礼物中挑选出来的,为了承他的情。
  昨天下午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一片,路易只匆匆一瞥,就被路德维希一世的苍白面容吓到了,没有大孔代,大孔代的儿子亨利可没办法控制得住波兰的大贵族和施拉赤塔们,路易十四与孔代家族在波兰的投资就都成了泡影,幸而国王总是将维萨里与另外几个可靠的医生带在身边,喝了药水,好好地睡了一觉,现在只剩大吃一顿,就随时可以恢复较为良好状态了。
  不过这种想法也只是与最糟糕的时候相比较之后才会产生的,因为现在正是下午三点左右,浅灰色的云层早在几个小时前就消散了,所以透过狭长窗洞的阳光,还是为这个房间提供了足够的光线,路易仔细打量路德维希一世,他比在巴黎的时候苍老多了,也许是因为双颊深深凹陷了下去,凸显出颧骨的缘故,又因为眉头长时间的紧蹙在一起,那里留下了深刻的沟壑,他的唇角可怕的下撇,就像是一柄尚未拔出刀鞘的弯刀。
  不过若是有一位天使或是魔鬼降临到他面前,问他是否想要改变之前的想法——譬如说,回到凡尔赛继续做他的元帅和亲王,大孔代肯定是不愿意的,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旺盛的火焰。几百年前,次子,幺子与私生子想要为自己弄上一顶王冠还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呢,不说欧罗巴已经没有一块空置无主的土地,就连通过婚姻来得到领地都成为了一种妄想——国王与国王之间不断地联姻,造成了合法的继承人可以一直数到一百,抑是更多,没有足够纯正的血统、位于前列的排位,足以威慑他人的军事力量,想要成为国王几乎不可能。
  波兰虽然是选王制,又有桀骜难驯的大臣和将领,国内的局势也很复杂,但大孔代认为哈布斯堡的祖先曾经做到过的事情,他当然也可以做到,连续一两代的王位被把持在孔代家族之后,等到那些大家族被削弱,继承制被提上日程表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所以说,路德维希一世不是在为自己战斗,他还在为了波旁-孔代家族之后的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荣耀战斗——现在的孔代家族纹章,已经加上了王冠,路德维希一世当然希望这顶王冠可以永远地戴在他的后代头上。
  对此路易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在波兰选王事件中,他是推手和得益者,孔代家族是法兰西的大家族,大孔代在军队中又有旁人无法企及的权威,本人也隐约是那些大贵族的首领,他的离开,让路易回收这一阶级的权力,爵位与领地的过程,变得顺理简单了许多。
  之前路德维希一世才说过,这里被国王的工匠整修得如同一座新的城堡——他们甚至在那些狭长的窗洞里镶嵌上了玻璃,只是因为防御的需要,没有扩大或是增加,不过他们在地上铺设了厚软的地毯,墙上挂起了帷幔,或是油画、屏风,将那些阴冷坚硬,泛着青黑色的石块遮挡的一点不露痕迹,就连盥洗室这种很容易被浸湿的地方也是如此。
  这里所有的家具,也是一眼就能看出都是来自于巴黎或是凡尔赛的,斯洛文尼亚曾经被奥斯曼土耳其占领过很长一段时间,这里的艺术风格有着强烈的伊斯坦布尔风格,与现在欧罗巴人推崇的巴洛克风格大相径庭,作为法国人,路德维希一世当然更欣赏后者,他一边称心如意地抚摸着椅子富有弹性的扶手——他记得自己离开巴黎的时候,家具商人们还只是用纺织品包裹椅子的靠背与座面,没想到他离开不久,椅子的扶手都变得柔软了。
  但比起路易的厨师,这些工匠与官员又不得不黯然失色了——比起英国,波兰菜还不算太坏,当然,也许任何地方的菜比起英国菜都有值得称赞的地方——因为波兰小麦种植十分发达的缘故,波兰人对于面食十分热衷,除了面包之外,他们会将面粉做成酸味儿的面汤,或是包成饺子,后者一般只会在圣诞夜的时候吃,不过只要经济能力能够承受,你也可以随时享用这道美味。
  因为国王的要求——毕竟大孔代现在已经是波兰的国王了,所以在晚餐时,桌上的丰盛菜肴里有波兰人喜欢的野猪肉、鸭子和排骨,也有酸面汤,红菜汤和饺子——路德维希一世一点也没看那盘显眼的饺子,一个劲儿地向鳕鱼汤、虾仁馅饼和酸甜的干炸鲱鱼发起了进攻……还有牡蛎和炖在蛋里的蛤蜊。
  这个都要怪波兰人一点也不喜欢吃鱼,虾,任何从水里捞起来的东西,路德维希一世一直在打仗,所以也没心思和时间满足自己的胃口,而且波兰厨子们也不擅长做鱼……路易等了一会,发觉路德维希一世甚至没给那盘饺子一个眼神,他就自己去拨了两只放到盘子里。
  波兰人的饺子可不是像东方人那样,用水干干净净地煮熟,它们就像是牛肉那样,和洋葱与黄油一起煎,然后蘸着酸奶油来吃。
  路易犹豫了一下,没有蘸酸奶油,直接把饺子放在了嘴里。
  路德维希一世停下动作,好奇地看着他。
  “……您应该提醒我的。”路易停顿了几秒钟,强行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后说,路德维希一世毫不在意地挥了挥叉子:“您总要尝试一下的,也许您会喜欢呢?”
  “我以为会是猪肉。”路易说:“为什么他们要在里面放酸白菜?”
  “这是他们的传统,也许是您的厨师认为第一次给您尝试应该比较贴近……波兰人的习俗,”路德维希一世说:“波兰人现在已经开始用土豆做饺子馅了,陛下,那要好吃一点。”
  “我觉得不太可能。”路易想象了一下土豆饺子会是什么味道……他的厨师们偶尔会做土豆夹奶酪和培根,除了吃多了很容易让人塞不进束身衣和紧身裤之外,它的滋味堪称上佳,但土豆馅的饺子?还是不了。
  当然,除了饺子之外,其他波兰菜还是值得一尝的,不过路德维希一世坚持认为,它们的滋味因为有了大量的香料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虽然他和路易接下来就只关注法国菜了——国王的厨师队伍尽可能地带了大量的香料,糖、盐和蜂蜜,还有奶酪和葡萄酒。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苹果、梨、李子、樱桃、榛子、核桃和甜栗子,欧芹、木瓜、桃子、桑葚和杨桃;蔬菜是洋葱、韭菜、豆类、卷心菜、胡萝卜、莴苣、蔓菁、菠菜以及甜菜根。
  也许有人要问,这些水果与蔬菜,有些并不在这个季节采收,有些无法存储很长时间,它们又怎么能千里迢迢地跟着国王到这里来呢?这里就要感谢那位潘帕先生了——诸位应该还记得他制造出了高压锅,有了高压锅,距离罐头就没多少弯路需要走了,洛林又在大量地产出玻璃——这些新鲜好滋味的水果和蔬菜都是被装在玻璃罐头里带到斯洛文尼亚的,虽然因为需要蒸煮而略微失去了一点原味,但在贫瘠的军伍生活中,就算是路德维希一世也有因为无法吃到足够的蔬菜而口唇开裂,牙龈流血的情况发生,当然,还有更为窘迫的一些病症,在这里就不说了。
  “这些要多少钱?”路德维希一世立刻放下了口腹之欲,端详起侍从拿给他看的罐头。
  “如果您想把它用到军队里,暂时还不太可能。”路易说:“我们现在还只是在试制,不是成规模地在生产,我只能说您可以带走一部分。”
  “几箱就够了。”路德维希一世放下罐头,露出了一些遗憾之色:“波兰人虽然也在种植甜菜,但它的甜味是不如蔗糖的。”
  “我确实听说波兰的糖贸易非常可观。”路易说:“现在他们在和谁交易,和威尼斯人?”
  “还有英国人。”路德维希一世说。“他们显然正在试图接过荷兰人的商队与航线。”
  路易摇头,“何止,他们还在有意争夺我们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盟友关系与钢铁与煤炭的贸易。”
  这个情报可比玻璃罐头更值得路德维希一世惊讶:“查理二世?”
  “应该是他。”路易说:“毕竟威斯敏斯特教堂和修道院的墙壁上插满了国会议员们的头颅之后,他就是真正的英国国王了,据说英国民众都认为他会是第二个亨利八世,奇妙的是反对他的人并不如我们想象得多,”法国国王轻轻举起叉子在酒杯上一敲,它就发出了一声清脆悠长的哀鸣:“也许英国人也在期待一个姿态强硬的国王,当然,对外强硬,对内却要温柔多情——那些议员们在看到查理二世终日觥筹交错,鼓乐齐鸣的时候,也许还在嘲笑他们的国王只是一个‘快乐王’,却不知道从那时候开始,民众就已经开始倾向于查理二世而非前者了——毕竟议员中有很多都是如奥利弗·克伦威尔这样的清教徒。”
  路德维希一世顿了一顿,如果在他面前的不是国王,他一定会说,哪怕是最不堪最无能的国王,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你也应该随时保持十二万分的警惕与敬意,因为他们有着天主赐予的权力与天赋,非常可怕的天赋,随时可以将你推入炼狱——只是他随后就想起,自己现在也已经是个国王了,所以他只是一笑:“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小心英国人与奥斯曼土耳其人呢?”
  “如果说这场战役,”路易说:“英国人的手还伸不到这里,但他们一定会非常乐意与默罕默德四世的大维齐尔做一些利润更丰厚的生意。”
  “您是说火炮和火枪。”路德维希一世说。
  “是的,”路易点点头:“我们在前进的时候,我们的敌人也不会止步不前,据我所知,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西帕奇骑兵早几年就开始更替武器了,我不知道你在利沃夫遇到的敌人如何……”
  “他们确实有在数量与口径上不亚于我们的火炮。”路德维希一世说。
  “所以这场战争只怕没有我们以为的那样简单。”路易问:“您对现在的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默罕默德四世有什么了解吗?”
  “说来他和您算是同龄人,而且……”路德维希一世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在48年,六岁的时候,就取代了他被废黜的父亲易卜拉欣一世成为了奥斯曼土耳其的统治者——但直到现在……他应该还未能亲政。”
  “说说看吧,”路易在桌面上点着手指:“我们相互对应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我觉得,陛下,我们应该先从奥斯曼土耳其的大维齐尔,也就是他们的首相说起,就我知道的,他是一个如同黎塞留主教的人物,”路德维希一世说,他没有提起马扎然,是因为马扎然主教在路易十四的心中就如同第二个父亲:“傲慢,残忍,野心勃勃,这场战争完全可以说是来自于这位先生的谋划与驱动。”


第三百零九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6)
  路易十四认真地倾听着,法兰西的密探现在已经遍布国内与半个欧罗巴,还有英格兰与苏格兰,还有在殖民地的一部分——但这些密探,无论是不是巫师,都没办法彻底的深入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不是因为他们有意懈怠,而是因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太特殊了。
  首先,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与大维齐尔虽然允许帝国内存在不同信仰,但就像是路易十四在新被征服的佛兰德尔与荷兰施行不同程度的税收,奥斯曼土耳其虽然说是多信仰帝国,但对那些不同信仰的东正教徒、天主教徒与新教徒,甚至还有一些佛教徒,他们从来就低人一等,不但要承受比信奉唯一真神的教徒更沉重的税赋,还要缴纳“血税”——也就是将自己的儿子交出去成为苏丹的士兵,这些孩子在很小的时候离开父母与故土,回来的时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奥斯曼土耳其人了,除了这些,他们在法律、商业行为与婚姻上,各个都要低于唯一真神的教徒。
  尤其是在一些被奥斯曼土耳其人统治了多年的大城市,像是波斯尼亚,那个曾经被莫里哀先生拿来作为一场大剧场,无耻而又大胆地欺骗了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臣的城市——莫里哀先生回来之后说,那座城市行走着的几乎全都土耳其人——不,应该说,是所有人都尽可能地依照他们的装束打扮自己,任何一个出格的人都会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即便如此,像是那些陌生面孔的人,就算是假意皈依,也会被苏丹的密探……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耶尼切里军团(苏丹的亲兵军团)里退役下来的士兵与军官,在军团中他们不被允许结婚,终日接受忠于信仰与君主的教育(说到这里,莫里哀先生还意味深长地看了路易十四一眼),这让他们即便离开后,他们也不会舍弃自己的职责。
  所以,任何一个外国人,只要出现在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城市里,他遇到的每一个人,从旅店主人,香料商人,咖啡馆的招待,甚至一个做骆驼与马匹租借生意的人,都是缠绕在他们脖子上的绞索。
  至于巫师和里世界,很遗憾,也许那里存在过,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教团要比罗马教会激烈得多——虽然过程不是很清楚,但他们可能是直接劫掠了一批女巫,在孩子诞生后就杀死母亲,等到这些孩子长大,他们自然而然就成为了教团最狂热的信徒与刽子手,凭借着这柄锋利的刀子,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与大维齐尔就像是一个熟练的农民挥舞着镰刀收割麦子那样,一点一点地将巫师们驱逐出了他们的领地。
  也许会有人问,难道就没有巫师如法炮制地以各处里世界作为栖身之处吗?有的,但之前说过,奥斯曼土耳其人的信仰是绝对不容许有任何谬误与动摇的,他们并不如罗马教士那样,关心的只有赎罪券的箱子里是不是有金币叮咚一响,他们一边不断地拓展宗教领地,一边清洗那些不够虔诚的人——这对巫师来说相当致命。
  就如加约拉岛与日列岛,巫师们事实上还是会和外界有联系的,一个天主教徒,一个新教教徒,一个不管什么教徒,在看到切实的利益时他们会犹豫,会假装看不到,听不到,但真神的信徒却不会。
  里世界并不是一个额外的空间,它在表世界真实地存在,只是十分荒僻以及不为人知,同时酝酿着奇特的力量,促使魔法生物的形成,也更适合巫师生存,它们往往是一条深邃的峡谷、一个孤单的小岛、一处茂密的丛林,一块雾气笼罩的沼泽……但若是有人生了疑心,也有决心,又有足够的人力去探查,还是能够从地图和计算上发觉不对的。
  问题是这样的话,巫师们要在奥斯曼土耳其人的领地上活动,就变成了一件难事,除了信仰问题之外,他们就像是泼洒在白纸上的墨水那样显眼。不过让路易十四意外的是,阿蒙对他说,虽然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教团无法容忍巫师,却能容忍吸血鬼和一些魔法生物,虽然他们全都被归纳为魔鬼,但有些时候,也有堕落的信徒愿意与他们做交易。
  在阿拉伯地区就游荡着一支吸血鬼氏族,阿蒙称他们为阿萨迈,这些阿萨迈在黑暗与热砂中游荡,做着雇佣兵与刺客的买卖,他还问路易十四有无兴趣收买这群血族,路易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他是在与梵卓的提奥德里克,茨密希的阿蒙两位亲王接触,以及阅读了大量巫师的典籍,才知道血族对自己的祖地十分看重——一般来说,血族的祖地就是二代或是三代吸血鬼出生的地方,他们甚至还有可能做过国王和领主,在对于血族来说也极其漫长的时间里,他们精心经营自己的领地,培养继承人,建立军队,甚至举行审判,处决那些被他们认为可能对氏族造成危害的血族,也都在那里。
  茨密希在十三氏族中,是相当强大的一支,可命运多舛,他们竟然是第一个因为人类的权力交替,国土更迭而失去祖地的血族,这让本来就有点疯疯癫癫的阿蒙亲王做起事来更加无所顾忌了,与此同时,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冈格罗一族也很尴尬——这种情况对他们来说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那就是一族彻底地毁灭另一族,而后统领两处领地。
  但冈格罗不敢对上茨密希……
  好吧,这些姑且放在一边,主要是阿萨迈一直游荡于阿拉伯地区,而奥斯曼帝国疆域最庞大的时候,有着四个核心领域——尼罗河流域,两河流域,小亚细亚和巴尔干半岛,这里分别诞生过波斯帝国,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以及东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以及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所以阿拉伯也只是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他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让这群血族放弃领地?
  而且“魔鬼”也没法进入苏丹的皇宫,甚至都城都很难进去,他们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路易十四有关于奥斯曼土耳其的情报,大部分还是来自于商人,虽然威尼斯人和英国人一直在和奥斯曼土耳其人暗通款曲,但要说到关系亲密,他们暂时还无法与法国相比,而且在路易亲政之后,像是葡萄酒、香料、土豆、巧克力、咖啡、脂粉、玻璃、瓷器,绚丽多彩的衣料与新切割法的宝石,还是源源不断地被送往了伊斯坦布尔,苏丹的白人与黑人总管是最大的买家,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商人往往身兼两职,但谁让法国商人总是能够不断地拿出新鲜的好东西来呢。
  但想要探知到什么真正的机密就很难了,“我只知道默罕默德四世迄今为止仍然没有亲政,”路易有点无奈地说:“他的父亲易卜拉欣一世据说是个狂妄的疯子,所以在默罕默德四世六岁的时候就被强行罢黜,现在的王太后,她是个威尼斯女人,就拔擢了科普吕利的人做大维齐尔。”这也是为什么奥斯曼土耳其人虽然在69年的时候从威尼斯人这里夺取了克里特岛,威尼斯人却还抱着一线希望的缘故,毕竟之前有三百年,奥斯曼帝国都在王太后的把持之下,也许他们以为,这位威尼斯女人,默罕默德四世的母亲也会成为一个女苏丹呢。
  可惜的是这位女士注定无法成为第二个许蕾姆(注释1),科普吕利虽然是她拔擢的,但一开始,就毫不客气地向她索取了四大特权,一:行政权不受干涉;二:拥有人事任免权;三:所有的奏疏都要经过他过目;四:要求完全的信任,不能对他有所质疑。这四条要求几乎就是要将苏丹与他的母亲完全地架空,若是放在苏莱曼一世,甚至是许蕾姆苏丹时期,只需要他说完第一条,后面的事情就无需劳累他的舌头了,因为苏丹会立刻命令守候在身旁的宦官拿长弓来绞死他。
  但令人咋舌的是,默罕默德四世的母亲竟然真的答应了,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信服这位大维齐尔,于是他执政五年,处死三万五千人,其中有四千个是达官显贵,这是什么概念呢——当时在奥斯曼土耳其的宫廷里处理政事的官员也不过三百个——他的刀斧手让托普卡帕宫的议会大殿上的成员在五年里轮换了至少十次甚至更多。
  凭借着这样酷烈的手段,这位大维齐尔稳稳地坐定了无冕之王的位置,他也不是一个只有残暴的天性,没有卓越的才能的人,在他统治这个庞大帝国的这些年里,他重新组建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海军,解除了威尼斯人对伊斯坦布尔的封锁,夺回了两座重要的岛屿;他派军剿除了小亚细亚的叛军;将帝国的边境线推到顿河,伏尔加河一代——直接对上俄罗斯;还有的就是再一次攻占罗马尼亚,恢复在那里的统治。
  如果说之前奥斯曼帝国在易卜拉欣一世的掌控下,就像是一辆被疯马拖拽着飞快奔驰,随时可能散架的马车,那么科普吕利就是让这座马车缓下来的人,当然,同时他也举起了手中的武器,让人们看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依然有着獠牙利齿,他在61年死去,将职位与权力交给了自己的儿子。
  “您知道他在临终前是如何对默罕默德四世说的吗?”路易说:“还是四条,永远不要听女人的话,永远不要让大臣变得富有,永远保证国库充盈,永远别让军队闲着。”
  路德维希一世怔了一怔,“看来默罕默德四世确实做到了,至少肯定做到了最后一条,”他品味了一下:“难怪您会说他是一个如黎塞留主教一般的人物。”
  “还有他的儿子,艾哈迈德,”路易补充说道:“也继承了他父亲的理念与思想,这次大战,就是一个最为确凿的证明。”
  “多么可怕啊,”路德维希一世说:“只是为了一个人,或是两个人的意愿。”
  “所以人们才会追逐权力。”路易说,“不惜一切。”
  路德维希一世很难确定路易是否意有所指,他摇了摇头,若路易十四是这样的人,他现在还是孔代亲王,甚至更糟——只是一个傀儡,就像是之前的波兰国王,“那么接下来就由我来说吧,”他站起来:“我的情报多半来自集中在军事方面,陛下,这次我们可能要面对二十五万个敌人。”
  “听起来相当可怕,”路易回答说:“说给我听听吧。”
  “首先就是您刚才提到过的耶尼切里军团,不过包括战士和付辅兵,而且这场战争,苏丹和大维齐尔允许所有的奥斯曼参军,所以总人数达到了十七万人,包括西帕奇骑兵,还有大量的阿扎普(步兵);他们的附庸,小亚细亚-安纳托利亚的库尔德人,巴尔干半岛的鲁米利亚人,特兰西瓦尼亚,摩尔达威亚和瓦拉几亚(罗马尼亚地区)的仆从军,还有为苏丹服役的克里米亚鞑靼人,以及匈牙利新教徒,他们可能还有数之不尽的火枪,火炮和弹药,从被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占领的上匈牙利到特兰西瓦尼亚,一路往下,都是他们的领地,他们可以从中获得补给,无需携带太多辎重。”
  “那么我们呢?”
  “您这里有三万人,”路德维希一世说:“我这里有一万五千人左右,还有奥地利人,丹麦与挪威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以及瑞士……我们的总人数可以达到十五万人左右,但陛下,这里有个问题。”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请往外看。”
  注释1:罗克塞拉娜(Roxelana,1506年-1558年4月15日),土耳其语称许蕾姆(Hürrem,意为“高兴者”),阿拉伯语称卡里玛(意为“尊贵者”),奥斯曼帝国苏丹苏莱曼一世皇后。因为在政治上权势很大,所以在奥斯曼帝国的历史上被称为许蕾姆苏丹。


九鱼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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