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路易十四的凯旋式(3)
作者:九鱼|发布时间:2024-06-28 21:37:46|字数:44186
这只浴缸并不是纯银的,而是白杉木浴缸外裹了一层银箔,十七世纪的时候,银箔还未能做到如同后期那样薄如蝉翼,表面也不是那样光滑平整,兼之这个甚至可以容纳一匹马的浴缸体量,耗费的白银至少有一百磅,看着这个光辉闪烁的大浴缸,路易先是失笑,“你怎么会想起给我打这么一个浴缸?”他随意地问道:“你知道我的浴缸坏了?”
“我不知道,哥哥,”菲利普说:“只是有人送了我一些惠而不实的东西。”
菲利普所说的,是一个古老而悠久的传统,在攻占了城市之后,市长就必须将象征着城市权柄的银钥匙捧给胜利者,这种银钥匙往往是很大的,几乎有成年男子的手臂那么长,但另外还有一种,那就是胜利银盘,比起钥匙,有时候甚至需要两个强壮的士兵抬着的银盘无疑要耗费更多的白银,而且上面往往会錾刻着这位胜利者所取得的辉煌战绩,论起心意和分量,后者绝对胜于前者。
在路易面前臣服的城市也已经超过了两个手数,国王得到的也只有一堆银钥匙罢了,现在,居然是国王的弟弟,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连续在库德凯尔、根特与布吕赫等地被奉上了巨大的胜利银盘,只是这些人大概不会想到,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虽然是个年轻人,年轻人所有的一些弱点——像是轻佻、傲慢或是天真并不太多,是啊,人人都说奥尔良公爵兹有受到了主教先生与王太后的溺爱,但,也许只有国王知道,他的弟弟能够长成现在的样子,并不容易——在几乎每个人都在鼓励你去懒惰、去玩耍,不做任何思考的时候,即便有着路易的帮助与努力,但只要他敢于稍稍松懈,那么现在……也许就没有就连蒂雷纳子爵和孔代亲王也认可的奥尔良公爵了。
“我真想看看那些人的脸。”路易说,那些意图挑拨他与王弟关系的人,大概没想到,菲利普竟然能够战胜自己的虚荣心,没有一星半点犹豫地将一叠胜利银盘全都敲打成银箔,给自己的王兄做了一个巨大的浴缸……
“也就是那样吧。”菲利普心情愉快地说,他们兄弟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国王的回答已经给了他最好的答案,人世界的虚名永远无法与兄长的信任相比,“我召集了那些人,让他们看着工匠动手的,哥哥,与其他失败者的嘴脸也没什么区别。”
“你说的很对,我们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路易说,而一边的邦唐在两个尊贵的兄弟走开后,喜不自胜地叫来侍从,将这个沉重的大家伙搬到国王寝室的隔壁房间去——菲利普环顾四周,露出了略微不安的神情,路易一看就知道很难瞒过他——因为圣但尼的诅咒所有的特殊性,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国王曾经遭受了一次刺杀,但原先的寝室已经不能住了,里面到处喷溅着污秽的油彩——要处理上好几天,所以国王搬到了这座行宫的右翼,但奥尔良公爵深谙宫廷中的礼节与传统,所以一看就知道这原本不该是国王下榻的地方。
路易就简单地和菲利普说了说之前的事儿,菲利普脸上神情变换个不停,而后他就有些抱怨地说,应该也让他参与其中。
路易微笑着摇了摇头,“别这么说,”他说:“小路易还不到十岁,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儿,你要代我照顾他和我的国家。”
菲利普停下了脚步:“您会长命百岁的,陛下。”
“希望如此,”路易握住了菲利普的手,他改变了原先的想法:“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巴黎,弟弟,我想母亲,还有亨利埃塔,一定十分地想念你。”
……
卢浮宫。
国王的信件很快寄送到了巴黎,王太后近来万事无忧,身体康健,就是眼神儿不如之前好了,蒙庞西埃女公爵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为王太后朗读信件的重任,相比起来,王太后真正的两个儿媳,西班牙的王后特蕾莎,英国的奥尔良公爵夫人亨利埃塔,却要退出一箭之地,容许女公爵占据距离王太后最近的位置,不过在法国宫廷里,这才是应有之义,蒙庞西埃女公爵是波旁后裔,而那两位女士只是外国人,即便她们已经为国王与公爵生儿育女,也依然被隐约地排斥着。
“又:有关于科隆纳公爵……”蒙庞西埃女公爵读到这里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一下,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现在在意大利的小科隆纳公爵事实上是国王与玛利·曼奇尼的私生子,但国王设法与科隆纳家族达成了协议,取代了一个科隆纳嫡系子弟的身份,以此保证了这位卢西安诺小先生毋庸置疑的婚生子身份,虽然他依然不可能染指法国王位,但据说国王有意令他继承那不勒斯,说起来,这位科隆纳公爵,若是真的能够统治那不勒斯,也许还要比曾经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更容易令人接受一些。
但没有那个妻子会喜欢自己丈夫的私生子,而且那位科隆纳公爵夫人委实咄咄逼人,她与国王的王室夫人拉瓦利埃尔,与国王的秘密情人米莱狄夫人争夺不休也就算了,还一直以国王的妻子自居,并且直接针对王后,国王若是因为公务繁忙,忘记了去加来,她就要让小科隆公爵写信来催促,而国王一去加来,没有好几个星期就回不来,当然,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国王对这位以往的恋人不过是安抚以及责任,但王后特蕾莎确实因此受了不少委屈是真的。
王后特蕾莎却十分从容,她从路易这里得到的爱和尊重给了她足够的底气,王太后的冷漠,大臣的忽视与防备,贵女们的窃窃私语,嘲讽与试探,她都不是忍受和对付过来了吗,而且她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只要她安分守己,那么国王给她的一切就不会收回,甚至还会更多——路易是个心软的人,她想着:“那么我们请孔蒂亲王前去迎接这位大人如何?”她试探性地问道。
王太后有点讶异地看了特蕾莎一眼,他们之前想要让达达尼昂伯爵作为使者去迎接科隆纳公爵,达达尼昂伯爵是国王的近臣,正有这个资格,但孔蒂亲王就不同了,首先,他毕竟是个亲王,又是孔代的弟弟,而且他也在国王的看重下出使了多个国家,觐见过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国家的君王,又达成了两项重大的盟约,虽然与利奥波德一世的那份盟约近似于欺诈,但大公主与瑞典的卡尔十一世的婚约确实有着他不容动摇的功绩,不过说回来,这个人选似乎要更比达达尼昂伯爵更合适一些,他可以说是小科隆纳公爵的亲眷,因为他的妻子也是曼奇尼姐妹中的一个,从国王这里来说,他又是小科隆纳公爵的父系长辈,只是,这样说吧,达达尼昂伯爵要略往下,而孔蒂亲王若是作为使者,法兰西宫廷中的人们就都要高看这位意大利公爵一眼了。
特蕾莎面对贵女们打量的眼神一派坦然,她不知道王太后和她们会怎么想,但无论是作为一个父亲,还是作为一个国王,路易都会高兴的。
“那么就这样。”王太后一锤定音。
……
而此时,那位被王后认为,又慈悲又和善的国王正在吩咐邦唐,他希望能够在返回巴黎之前,看到佛兰德尔人奉献给自己的胜利银盘,他笑吟吟地说:“除非他们认为我取得的功勋还不够辉煌,”他说:“另外,提醒他们一下,作为一个国王,我似乎更喜欢金子,而非银子。”
邦唐简直无话可说,对于一个国王来说,直截了当地索要贿赂和奉献,似乎是有点那个什么……不过路易从来就不是那种会为了虚名而改变主意的人,而就在国王身边落座的王弟已经毫不客气地哈哈笑出了声,不知道是什么人给这些佛兰德尔人提供了这样的诡计,也许对他们来说,这种悬殊的待遇,必然会令得国王怀疑自己的弟弟,进而剥夺奥尔良公爵的军权,冷待他甚至将他放逐回奥尔良,他们大概永远不会相信面对王位,也依然有人能够彼此信任——而路易此举,虽然有失风度,但也可以说是另一种强烈而又直接的打击——这些佛兰德尔人,要拿出之前奉献给奥尔良公爵的银盘,已经有点吃力了,现在国王要求得到一个金盘……只怕卢瓦斯侯爵与柯尔贝尔先生就不必太担心这几个月来的供给了。
另外,为了奉上这么一份礼物,佛兰德尔民众必然会受到另一重盘剥与压迫,他们对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憎恨只怕要更深切了,但要说,国王仁慈地对待他们,他们就会心怀感恩,安安稳稳地接受波旁的统治吗?看看洛林和阿尔萨斯吧,从那里回来之后,他也和王兄谈起过对那些被驱逐的洛林人与阿尔萨斯人的担忧,而他的王兄是怎么说的呢?
敌人的憎恨,是于一个君王最好的褒奖。
而且,国王所征服的那些城市,夏勒罗瓦、阿特、里尔和布鲁塞尔等等,他们的怨恨不但会对着法国人去,也会对着根特和库德凯尔吧,毕竟是他们先开的好头嘛……
菲利普公爵笑嘻嘻地看着邦唐告辞退下,邦唐可以说是路易身边的隐形重臣了,他就是国王的口舌,想必那些佛兰德尔人最终该是会屈服的——毕竟路易也说了,如果他们觉得他的功绩还不足以一个银盘,国王完全可以再加一点,他这里还有近五万个士兵……说真的,国王的新军已经比以往战争中的雇佣军好多了,至少他们不会劫掠和强暴,那些被驱走的居民也被允许带走自己的财物,一个胜利金盘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对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来说,堪称一个响亮的耳光吧。
事情果然如菲利普所想,佛兰德尔人最后还是屈服了,他们不得不送上了一个纯金的胜利托盘,椭圆形,三尺长,两尺宽,这可不是两个人就能轻易抬起的分量——而且也不是一座城市能够承担得起的,幸而国王也没过分勒逼,看了看,就愉快地收下了,虽然佛兰德尔人还是玩弄了一点小把戏——按理说托盘上应该是路易在战争中立下的功勋,但要说到这个,法国国王第一次御驾亲征就是佛兰德尔,于是他们就在托盘上錾刻了阿波罗身亲吻卡珊德拉的画面。
卡珊德拉正是著名的特洛伊城的公主,她在阿波罗的神庙中安睡,被阿波罗亲吻,赋予了预言的能力,只是后来她又傲慢地拒绝了阿波罗的求爱,以至于阿波罗诅咒她说,她的预言不会被任何人相信,以至于特洛伊战争即将终结的时候,她虽然一力劝阻特洛伊人将木马拖入城中,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
路易十四的个人纹章正是太阳,这里你可以将佛兰德尔视作特洛伊,也可以将法兰西视作特洛伊,如何解释都可以,只是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法兰西不但有个不太讲究的公爵,也有个不太讲究的国王,他虽然接受了礼物,但随即就把它给了卢瓦斯侯爵,让他把它敲碎了去换成军需。
卢瓦斯侯爵不舍得:“陛下,若是在凯旋式上向人们展示这个金盘,那该有多好啊。”
“我们会有更多金盘的,”国王安慰他说:“到时候我会在凡尔赛宫设立一个专门的展示房间,然后委任您做那里的管理者,您到时候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卢瓦斯侯爵不那么恭敬地翻了一个白眼,和国王待的时间长了,他也知道他的国王并不是那种心肠狭隘的小人,像是这种小动作,国王是不会耿耿于怀的,甚至显得亲近,果然,国王似乎是为了表示歉意,还拿了一串儿葡萄放在卢瓦斯侯爵的怀里——不过卢瓦斯一出房门,就不由得喜意盈腮,他的父亲是陆军大臣,国王对凡尔赛的想法,不可能越过这条老狐狸,他当然知道日后凡尔赛才是法兰西的政治中心,国王这样说,无疑是在承诺,凡尔赛宫即将有他的一个房间。
“您是向卢瓦斯侯爵承诺了什么吗?”邦唐进来后说:“他活像是刚偷了一只鸡。”
“那是他应得的。”国王说:“是谁的信?”
邦唐奉上手中的信件:“是巴黎来的。”
“哦,看来她们都应该安排好了,”国王说,一边接过来,用拆信刀打开,“会有什么问题吗?我是说,凡尔赛?”
“他们正在日夜忙碌。”
“我可能要让你先回去,邦唐,”国王说:“我不希望出任何差错。”
这次凯旋式,国王预备放在凡尔赛的新宫举行。
第二百零一章 路易十四的凯旋式(4)
“巴黎人,还有数不清的外省人正在往这里来。”一个大臣说。
“那就尽快拓展里摩日群。”勒沃头也不抬地说,他与国王同名,是凡尔赛建筑工程的设计师与负责人,有超过一万人在为国王的新宫劳碌,他更是承受着无以复加的压力,即便如此,他依然和任何一个臣子那样,奋力以五十七岁的高龄与另一个建筑师芒萨尔争取在凡尔赛工程中的话事权——顺便说一句,这位芒萨尔老先生也已经七十一岁了,凭借着年龄的优势,国王还是将这项重要的工作交给了勒沃。
凡尔赛工程,如果要从国王开掘运河开始计算,也已经有十六年了,那些跟随着国王从外省回到巴黎的人们,已经有了强壮的儿子和美丽的女儿,国王为了安抚和赈济他们而开展的工程已经成为了一幅完美而悠长的画卷——从塞纳河引来的清澈河水先是被引入犹如大湖的水库,而后由巨大的水泵带入宽可行船的人工运河——因为凡尔赛的主体建筑在一座山丘上,山丘高度约有三百尺,所以这是必须的,起初工程师们预备采用此时人们通常使用的马力牵引水泵,但国王带来了一些陌生的工匠,他们在工坊里组装起了一种钢铁器械,它需要用煤炭来驱动,一旦开动就会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就像是某种怪物,但每座怪物的力量都能够抵上好几匹马,而且它们永不疲倦,它们不但能够将水引入运河,还能够产生充沛的热量,这些热能不会被浪费,它们被引入铜管,在勒沃所说的里摩日建筑群里穿行,为房屋里的人们带来温暖,公共的浴室里也因此总是有着不间断的热水。
里摩日建筑群并不是凡尔赛宫的一部分,怎么说呢,这是自然而然地,在漫长的施工工程中形成的附属建筑,在十七世纪的时候,工匠们在一座座宏大壮美的建筑尚未完成的时候,为了节约往来的时间,就在工地边搭建棚屋,在凡尔赛,因为国王命令学士们研究出了水泥,所以这些建筑也从粗陋的木头变成了方正的水泥砖,这些水泥砖造价要比木头高,但凡尔赛周围的树木都被国王定下来了,将来都要直接移植到新宫的园林里,所以不能随意砍伐,这样,若是从外省运木头过来,木头的价钱加上运输的费用,反而要比水泥砖更高些。
它之所以被称作为里摩日群,是因为这里的工匠多半来自于里摩日,不过现在,这些建筑也不再都是里摩日人在居住,凡尔赛人,巴黎人和一些外省人也都在此居住,但人们还是这样称呼它。
“那么,我们要准备多少房间呢?”那个大臣问道。
勒沃沉吟了一下,从书桌后面站了起来,“我们去看看吧。”
勒沃只是一个建筑师,但他甚至能够如同对待一个下属那样地对待一个大臣或是贵族,只因为他深受国王信重,因此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工作出哪怕一点纰漏,所以虽然里摩日并不属于凡尔赛,但他也需要谨慎从事——他和那个大臣一起去了里摩日群。
里摩日距离凡尔赛并不远,当然,工匠们可不会高兴将时间全都耗费在往来的路程上,他们现在都要举着火把在晚间开工了——里摩日的建筑原本都是灰沉沉的,水泥砖的房屋虽然牢固,但坏在容易变得潮湿、阴冷,一些有资格和钱财的工匠就在房屋里铺装木质的地板,在内外墙面上涂刷白垩,“新的旅馆也要这么做。”勒沃吩咐道:“外观必须统一,”他无奈地看了一眼那平整的屋顶,“可以保留露台,但要有一座斜屋面的阁楼。”不然这也太难看了。
“是的,先生。”他的助手连忙说。
就在这时候,勒沃听到了一阵响亮的吵闹声,他紧蹙着眉头走过去,发现那是一群里摩日人和凡尔赛人,凡尔赛人虽然不如巴黎人那样傲慢无礼,但从他们总是声称自己是“国王的农民”来看,也并非完全的谦恭之辈,而里摩日的工匠们在这里也自成体系,他们都是里摩日泥水行会的成员,在一起的时候,当然会彼此帮扶,相互帮助,不过今天的事情很好处理,说起来是里摩日人的过错。
他们将里摩日的一种白土充作白垩卖给了凡尔赛人。
这样的行为,当然是不可饶恕的,勒沃正要将这几个里摩日人投入监牢,择日审判处刑,他们却叫起屈来,他们说,之前与凡尔赛人做买卖的时候,可没说一定是白垩,在口头约定中,他们只说房屋外会刷白(这笔买卖正是凡尔赛人委托里摩日的工匠为他们建造房屋),至于用的是白土还是白垩,并无指定——凡尔赛人气得要命,但也无话可说,因为那时候,他们也确实贪了便宜。
勒沃就让这些里摩日人拿来了他们所说的那种白土,这种白土在里摩日漫山遍野,当地的妇女经常用它来洗涤衣物,给羊毛脱脂,当然,没有肥皂和碱好,但总是尿液好——也不是不能用在刷白墙面上……只是根本无法与白垩相比,只是普通的白土而已,“这样吧,”勒沃捏了捏那些土——它们的数量还真不少,“你们得用白垩来取代这些……土,工程必须进行下去,尽善尽美,而你们获得的报酬,就是我的宽恕。”勒沃严厉地说道:“但若是让我知道,你们还要纠缠不休,又或是怠忽职守,粗制滥造,无论是谁,我都要把他们打发到监狱里去,然后重重地惩罚他们,明白了吗?”
这下子无论是里摩日人还是凡尔赛人都只得低头表示服从,这段小插曲过去之后,勒沃和大臣,还有他的助手总算是走过了整座里摩日地区,这里距离凡尔赛约有三分之一法里,宽阔的人工运河两侧是足以两部马车齐头并进的硬路,也就是从洛林那里出产的沥青——一种青黑色的散发着臭气的古怪东西,混合了碎石铺成的道路,因为产量不高的关系,只用在了凡尔赛的浴室和道路上——在他们经过的时候,还不断地有人巡逻,因为总有人想要敲下一块沥青拿回去当药。
这也真是活见鬼了,勒沃想,不过也没什么可指责的,沥青在医学书中确实是一种药材,阿拉伯人曾经因为这点在欧罗巴人这里得了好一笔浮财——他们认为古埃及人的木乃伊就是用沥青来包裹的,还将木乃伊卖给欧罗巴人,从而造成了,现在还有人将木乃伊磨成粉来配着葡萄酒喝下去——勒沃,还有所有明智的人当然都是不会信的,但这里多得是愚昧无知的贫民。
勒沃一边考虑着是否应该竖几根绞刑架起来,一边心满意足地观赏着眼前的景致,在堤岸路的另外一侧,是一列黑柳,树干是黑褐色的,树叶深绿,反面有红色的绒毛,凡尔赛的园林设计师诺特尔原先的设想是在整齐地排列上梧桐,但国王坚持要在这里看到黑柳——勒沃事实上也赞成梧桐,因为黑柳,或者说,所有柳树都有着不好的寓意——主要是指不育和悲伤,在一副文艺复兴时期的画面中,就有瘦骨嶙峋的女子手持柳枝来表示饥荒的情况发生,还有的就是柳树不开花,也不结果实。(当时的人这么认为)
幸而国王现在也有了一儿一女,这些黑柳也已经在几年的时光里成长得异常旺盛,蓬松的碧色华盖掩蔽住了整条堤岸路,令人性情舒畅。
潺潺流动的人工运河里也有了来自于威尼斯的船工和小船,他们负责着运河的清理,装扮艳丽,带着宽檐帽的船工见到勒沃,还大声地和他致意,勒沃看到那艘小船上还有着一个小桶,桶里应该装着鱼——运河里的水来自于塞纳河和周围的小湖,当然会有鱼种跟着流进来,在这里没有渔民,这些鱼堪称无忧无虑地长大,工匠们也时常用垂钓来打发时间与增添一道肉菜。
再往前,人们可以看到另外两座庞大的建筑,一些人可能认为这就是宫殿之一了,但不,这和塞纳河边的建筑一样,里面也藏着蒸汽机驱动的水泵,它们时刻不停地将运河里的水送往面积广阔的宫殿与园林,除了通往即将完工的千余座水泉之外,还有一个小型地下水库,那里运河里的水会经过沉淀,净化和过滤,而后供给宫廷里的人用作洗浴和饮用——在凡尔赛之前,欧罗巴的人们在建造堡垒和宫殿的时候,对于水的要求,除了那些赏心悦目的水泉设备之外,也只有对饮水的需求,但在新宫里,几乎每个套间都有独用的洗浴间,那些用来召开会议、舞会和宴会的厅堂边也必然有给人们处理个人问题的地方,对水的需求就陡然变大了起来。
可以说,之前至少有五年,工人们就是在不停地挖掘,挖掘,挖掘,沟壑如同蛛网那样纵横交错,粗大的管道从丘陵一路走向沼泽,从它身上延伸出的是如同蛛网般密集的陶瓷管道,这都是勒沃亲眼目睹的,现在它们都被华美的大理石掩藏了起来,还有的就是被同样掩藏在了石板和护墙板下面的给水管,水管都是黄铜的,与龙头之间的接口为了保证不漏水,需要橡胶垫片和如同珠宝镶嵌般的精密。
这些配件都是从洛林而来的,据说每件都有着同等重量金子的价格,以至于在安装完成后,浴室不但要被封锁起来,还要有警卫看守。
但值得吗?勒沃在试用过这个设施之后(当然是得到国王恩准的),肯定地认为,只要国王允许,每个巴黎人,不,每个法国人,甚至是外国人,都会争取在自己的宅邸里安装上那么一套以往可能只有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才能享用的奢侈设备。
一切都是那样的干净,那样的方便,即便它就在寝室一侧,也嗅不到任何古怪的气味。
比起园林里应该有多少雕塑,殿堂里要有多少绘像,应该有多少层的帷幔,国王显然更看重这些,所以比起园林,建筑的主体宫殿要完成的更快一些,勒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多,要完成这项重大的工程,单一个勒沃当然是不可能的,在这里为国王效力的建筑师,工程师,园林设计师至少有一百个——就在勒沃率领着他们走向前庭的时候,另外一群人迎面而来。
勒沃顿时露出了一个假惺惺的微笑,来人不是他的敌人,也是他的敌人,说不是敌人,因为那是负责内饰的勒布朗先生,说是敌人,因为他们也同样争取着国王的恩宠。
在建筑完成之后,当然就是内饰出场了,但勒沃可没那么甘心让出自己的舞台。
矜持的相互行礼之后,勒沃看到勒布朗身后的人正搬来了一幅幅沉重而巨大的木框,想必里面正是勒布朗为国王的凡尔赛大画廊完成的作品。
想到这个,勒沃更加不舒服了,因为勒沃原先的设计方案是将路易十三原先的狩猎行宫视作主体,而后在两侧、前方对称地加设宫室,也就是古典艺术推崇的三段式设计,但国王却更希望看到一个拉丁十字形的建筑群,所有的建筑都必须用有顶的廊道连接起来,在狩猎行宫的两侧延伸出十字的横臂之后,十字往下延伸的部分就变成了一个如同卢浮宫大画廊的宽阔廊道,只是长度与宽度都要大大地超过大画廊。
这里也是人们进入凡尔赛的必经通道,一想起人们的视线首先会落在勒布朗的画上,勒沃就不由得有些酸溜溜的,只是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古怪的事儿,那就是在那些描述国王首次御驾亲征的画像之外,还有许多空余的地方,“这些难道是为陛下预留的吗?”他问。
“不,这些都是给陛下的大臣与元帅们预留的。”勒布朗说,他已经完成了奥尔良公爵、孔代亲王、蒂雷纳子爵与卢森堡公爵的画像了,只是在国王回到巴黎之前,这些画像还不能挂上去。
“哎!”勒沃差点脱口而出,幸而他的理智及时把他拉了回来……
勒布朗摇了摇头,他看出了勒沃的未尽之意,但除非他们也能够为国王驰骋在疆场上,为法兰西开疆扩土,不然绝对不会有资格立在这座画廊上,陛下在这方面是再清楚也不过的了。
第二百零二章 路易十四的凯旋式(5)
巴黎人离开了巴黎,巴黎人回到了巴黎。
这不是在说笑话,事实如此,巴黎人因为国王决定在凡尔赛举行胜利宴会而满心愤懑,但愤懑归愤懑,没有哪个巴黎人有能力走到凡尔赛去而继续留在巴黎的,于是在国王还在佛兰德尔的时候,巴黎几乎就成了半座空城,没想到,几天后,另一个消息传来,让巴黎人又是兴奋又是焦急——原来国王还是要在巴黎城内举行大游行仪式并做弥撒的,也就是说,凯旋式仍然可以说是在巴黎完成的。
于是巴黎人就又呼啦啦地回到了巴黎。
在卢浮宫目睹了这一切的蒙庞西埃女公爵不由得做了一个轻蔑的动作,同时叹了口气,回到巴黎也有那么多年了,她也逐渐了解到了国王的心性和手段——他也许很早就看穿了这些巴黎人,薄情寡义,追名逐利,随便抛点什么就能让他们惟命是从,像是这次,庆祝晚宴在凡尔赛举行,引起了许多巴黎人的不满,但在被胜利裹挟而来的王权之前,他们就连在小报上讥讽一句都不敢,而在他们极度失望的时候,国王又慷慨地许诺说,会在巴黎圣母院举行盛大的弥撒,以及之后的大游行,也是在巴黎市内而不是凡尔赛——这样的行为简直如同将一个人推入深渊又给了他一根绳索一般,巴黎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喜之中,甚至超过了起初他们听说布鲁塞尔大捷时的欢乐。
就蒙庞西埃女公爵所知,巴黎中的权贵还有意建造一座雄伟的凯旋门,来纪念国王的这次大胜,他们已经筹备好了必须的资金和物质,只等国王回到巴黎,在地图上指一指,就能动工。当然,女公爵也毫不犹豫地掏出了自己的钱袋,作为法兰西最富有的女人之一,她在这方面从来不会落在任何人的后面,而且她要比任何人更早地得到国王的回复,国王说,他有意将凯旋门落在皇后林荫大道上,这条大道在亨利四世时期,由美第奇家的女人,也就是玛丽王太后始建,在路易亲政后主持的巴黎大改造中,现在正在为凡尔赛的园林奔波的设计师勒诺特尔将这条大道拓展和延伸,并且将它的终点设在一座平整的圆形广场里。
这条大道从卢浮宫的门前直刺入巴黎的中心,从圆形广场伸出好几条宽阔的道路,分别通往巴黎的各个大区,就像是一棵大树伸出的枝条,上方是布洛涅,下方是杜勒里与卢浮宫,据说国王有意在圆形广场的西侧建造凯旋门,当蒙庞西埃女公爵吩咐侍女拿来地图,随手拔下耳坠,在上面戳小洞做标记的时候,旁边的侍女好奇地问道:“陛下选择这里有什么缘故吗?”
女公爵看了一眼这个侍女,她也是一个伯爵的女儿,与女公爵十分亲密,以至于有时候过于……轻慢了,女公爵想着也许她应该更换一个近侍了,一边和善地回答说:“因为这不会是国王仅有的一次胜利。”这只是一个开端,佛兰德尔的凯旋门还没有这个资格屹立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她的这个堂弟可是野心勃勃,佛兰德尔完全是在预料之中的胜利,对于路易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也不知道孔代亲王是不是能够一起回来。”那个侍女又说,这下蒙庞西埃女公爵可坚定了一定要换掉她的决心,在宫廷里,孔代亲王与蒙庞西埃女公爵堪称一对美眷,唯一令人感到惋惜的地方就是,蒙庞西埃女公爵还没有结婚,作为未婚女性与一个亲王来往密切实在是过于轻浮,但很显然,蒙庞西埃女公爵选择了不婚,那么对她道德方面的要求也不再那么苛刻了——她气恼的并不是这个侍女随意地将孔代放在嘴边,而是她并不是为了女公爵,而是为了她自己。
女公爵身边从来不缺少得体的侍从,音乐家和诗人,孔代亲王的妻子虽然带着他的继承人回到了封地,但这位先生的露水情缘也是数不胜数,但这种事情并不会令女公爵生气,虽然从一开始,她确实与孔代亲王有着几分真情实意,但她更多的还是渴望着那顶王冠——在巴士底的战斗中,她悍然背叛父亲,帮助孔代,难道只是因为爱情吗?不,只因为孔代若是真的被推上王座,那么蒙庞西埃女公爵完全可以通过合情合理地操作,成为法国的王后。
毕竟孔代亲王的妻子可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出身,她之所以能够成为孔代的妻子,只是因为她的叔叔是黎塞留主教先生。
只是孔代最终却步在王座之前,她也险些被自己的父亲与宫廷一同抛弃,幸而路易还需要她,而现在,她与孔代亲王又是另外一种联盟,孔代亲王在外,她在宫廷,互通讯息,彼此帮助,偶尔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但她也不能确定国王是否会让孔代回来,还是留守佛兰德尔,不过最大的可能还是前者,反正这几十年孔代只怕没办法离开国王身边谁让他曾经做过那样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女公爵的心情就轻松了起来,这可不怪她,只因为孔代公爵越是无法被国王完全的信任,他就越需要蒙庞西埃女公爵的援手,他们无法缔结正式的婚约,又不至于引起国王的怀疑,这样下去,对女公爵真不是什么坏事。蒙庞西埃女公爵这样想着,从匣子里随手提起一条祖母绿项链,戴在了脖子上,左顾右盼,“如何?”在她的珠宝里,这条项链不算是最珍贵的,但它正是在红孩子集市上,孔代亲王赠送给她的,那时候王太后可真是被气得不轻。
几秒钟后,她就把它解了下来:“等我们要去迎接国王的时候,和那条钻石项链戴在一起。”等会儿她要去觐见王太后,可不能让王太后再想起这桩尴尬事儿了。
这条祖母绿项链是在一周之后派上用场的,据说国王特意安排了行程,他和军队在阳光最为璀璨的那一刻进了巴黎城,在人们犹如雷霆般响亮的欢呼声中,国王和他忠诚的将军,大臣,还有士兵们策马穿过了整座城市,回来的士兵并不多,但每个人身上都挂着国王赐予的金路易,照亮了人们的眼睛,在他们身后的辎重车上,堆满了缴获与佛兰德尔人的奉献,之前人们劝说国王留下的胜利金盘也在其中——国王没有改变主意,但爱捉弄人的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让工匠们仿造着打了一个黄铜的,然后鎏上一层金子,在阳光下一样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走在车队边的火枪手们时不时地伸出手,从缴获里抓出一把,无论是什么钱币、首饰还是小器皿,就向着人群抛洒过去,人们争先恐后的抢夺着,叫嚷着,就连那些装扮华丽的贵人也不例外,因为这种恩赐别有意义。
国王在人们的簇拥中回到了卢浮宫,在与王太后、王后和孩子们匆匆一晤之后,他就更换了衣服,往巴黎圣母大教堂去,在教堂里做了弥撒之后,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没人注意到队伍中的高乃依先生面色古怪——他不久之前才跟随着“圣人们”游行过一次,差点丢了命,他现在甚至看不得圣但尼的画像——一看到那幅画像,他就觉得自己的头随时会从脖子上掉下来。
但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少之又少,民众们更是无从得知,游行顺顺利利地结束了,他们心满意足又疲惫地爬上了马匹或是马车,因为接下来就是设在凡尔赛的宴会。
大臣们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吃力,只有国王和王弟还是那样地精神奕奕,只是他们在前往凡尔赛的时候也乘坐了马车,这次王弟难得地没有和国王坐在一起,而是和自己的妻子女儿坐在一起,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他的女儿与国王的女儿伊丽莎白在一年出生,今天也有7岁了,她在宫廷里无忧无虑地长大,天真可爱,又继承了菲利普与亨利埃塔的美貌,只是想起她之后的婚姻,菲利普就一阵阵地烦恼——看着他的神色,亨利埃塔难得地猜到了王弟的心思,虽然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有责任,但对于女儿的爱是相同的。
伊丽莎白公主已经与瑞典的国王卡尔十一世确定了婚约,那么留给奥尔良公爵之女的回旋空间就更少了,年龄相当的君王或是王子并不是没有,可对于法国来说,现在最好的人选是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问题是,菲利普在国王身边久了,也知道哈布斯堡在将婚姻的套索遍布整个欧罗巴之后,收获的不仅是王冠,还有遗传病,卡洛斯二世身上的恶果格外鲜明——作为国王设在宫廷内外的耳目,欧罗巴的各个君王菲利普简直就是了如指掌,他知道卡洛斯二世不但面容畸形,身体也很虚弱,更是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没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他的私生子叔父唐璜的野心就是从此而来。
他是不愿意将女儿嫁给这么一个徒有虚名的君主的,但若是为了法国……
“我可能要在巴黎停留一段时间。”最后,奥尔良公爵干巴巴地说,“我们可以再有一个孩子,亨利埃塔,一个男孩,也许。”
对亨利埃塔来说,一个男孩,一个公爵的继承人当然是最重要的,只是,她也意会到公爵这么说是为了什么……这是一个安慰,也是一个报酬,鉴于她可能要失去的东西——但她甚至不能拒绝,不说大郡主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就连她的兄长查理二世也写信给她,催促她尽快生下一个男孩——哪怕这不是她的责任,孩子的诞生需要母亲,也需要父亲,而奥尔良公爵自从与她成婚,留在巴黎的时间就很短,一开始他受国王的派遣去了洛林,后来有辗转到了阿尔萨斯,从阿尔萨斯回来之后,没多久就和国王一起去了佛兰德尔。
菲利普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下来,只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卷发,他爱着自己的孩子,但即便不是为了法国,他也不能否决王兄的旨意。
在佛兰德尔的时候,菲利普想过,也许国王会把他留在佛兰德尔,作为国王的弟弟,奥尔良公爵,作为一个新被征服之地的总督,正合适,但国王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他和国王一踏入巴黎就知道了,王兄没有一丝吝啬之意地将他的辉煌与成功分给了他,就像是将手中的军队和权力分给了他那样。
他已经无法回报王兄更多了。
……
若此时有人能够从空中往下俯瞰,他会惊讶地发现,从巴黎到凡尔赛的三法里道路上,竟然由火把和煤油灯绵延而成了一条明亮的珠链,人们匆匆往凡尔赛而去,从最卑微的乞丐到最显赫的爵爷,他们对国王的新宫与新宫中的宴会又是渴望又是好奇,也有人在担心,国王宣布任何人都可以参与的晚宴会不会让他们和下等人坐在一起,但他们很快就安心了,距离凡尔赛还有一千尺的时候,就开始有人分发面包和淡酒,但凡有点有自知之明的人就留下了,一边吃喝,一边高呼国王万岁。
再往前,就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大集市,集市里是里摩日的工匠和凡尔赛的居民,更多的人被留在了这里。
在通往凡尔赛的硬路上,几乎就只有车轮辘辘与蹄声踏踏了,路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火枪手高傲地站在火把下面,他们的手放在剑柄上,胸前和作战时那样挂满了火药包和子弹筒。
马车和马匹最终抵达那座巨大的广场时,凡尔赛宫已经如同一座燃烧着的城市那样等待着他们的赞美——它虽然还未能尽善尽美,但大画廊与中心建筑已经足敷试用,大画廊两侧的冬青迷宫也已经长成,而且在夜晚,也不会有人擅自入内,只有火把照亮了翠绿的枝叶与舞蹈般跃动的水泉。
无数的水滴被抛上空中,在光亮下折射出如同钻石版的光芒,前来参与这场盛会的人们赞叹着往大画廊里走去,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沿着五百尺的穹顶长廊摆开的餐桌,每张餐桌上都覆盖着白色的亚麻布,两侧是整齐的无扶手座椅。到了这里,只有侍从们前来引导的先生和女士们才有资格继续往前走,而留下的人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大画廊里的画像已经摆挂完毕,多枝灯架上的蜡烛一根不少地点着,就连男士的胡须与女士的蕾丝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正如国王要求的,勒布朗先生和他的学生们,以及招募来的画家,日夜不停地忙碌了几个月的辛苦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回报,也许有人会说,作为国王御用画家的勒布朗缺乏一个艺术家应有的灵魂,但这里的人有多少能够拥有足够的鉴赏力呢,他们看画,可不要灵魂,只要人物逼真,景物细致,颜色艳丽就够了,而且这些人还是第一次看到连续描绘一件事情的画像,一些人甚至忘记了畏惧和礼仪,从大画廊的这头跑到那头。
这样的举动很快在火枪手们的喝止下停下了,又或是一阵整齐嘹亮的长号声,一位先生还以为又打仗了,结果被人笑话了一场,之后才有人解释给他听,这是宣布宴会开始的号声。
要说号声也不全对,侍从吹响的是一根装饰着金百合的簧管,在这之前,王宫总管才郑重其事地走到众人面前,宣布:“让我们分享国王赏赐的肉吧。”——这也是一种传统,路易无意去改变它,能够在国王面前落座的人可能还不到一百个,但都是最忠诚和最有能力的,他们的餐桌上覆盖着缀着银边的亚麻桌布,一直垂到桌脚,他们的餐具与器皿不是银的,就是玻璃的,在烛光下它们闪耀出一片明亮的白光。
在国王所在的长桌边,左右是他的王弟与王太后,之后是王太子,王后,蒙庞西埃女公爵,公主与郡主们,奥尔良公爵夫人……也就是所有的王室成员,这几位仅次于国王的尊贵之人可以使用鎏金的餐具,长桌上的亚麻桌布也点缀着金边,而不是银边,与客人们的长桌不同,这里的烛光下,泛出的是一片温暖的橙黄色。
在膳房侍从官的率领下,几十位侍从端上了第一道菜肴——酸甜可口的开胃汤。
第二百零三章 路易十四的凯旋式(6)
这道开胃汤是番茄牛肉汤,自从有了土豆,法国人已经很习惯他们的国王不断地从殖民地引入各种新鲜的蔬果了,番茄是最受人欢迎的一种,因为它既可以当做水果,也可以当做蔬菜,还可以作为调料,这种酸甜浓稠的汤用来开胃是最好不过的,紧接着是另外一道味道比较缓和的汤,蘑菇奶油鸽子汤,鸽子只用鸽子肉糜,吃起来又香甜又爽口。
等到用完这两道汤,撤下盘子之后,仆人们犹如穿梭在丝线里的梭子那样往来行走,为国王与客人们更换餐具,并且送上温热的毛巾擦拭手指,第二道菜是几种餐点合二为一的成果——小如掌心的馅饼、奶油面包和香肠,还有一点蜂蜜蜜饯,第三道菜是滋味丰厚的小羊羔肉,厨师们在羊羔的肚子里填充入橙子、柠檬和橄榄,还有土豆,橙子和柠檬可以消解羊肉的古怪味道,土豆则吸收了羊肉的油脂,味道竟然一点有不逊色于羊肉。
之后是油炸鹌鹑,鹌鹑的肉经过腌渍,放进了迷迭香与欧芹,就如之前羊肉里的孜然,这些香料并未喧宾夺主,反而起到了很好的辅助作用,所有人都看着国王,当他捏起一只鹌鹑的腿大口咀嚼起来的时候,每个人都这样做了——路易这时还不知道,他一时的率性而为,竟然令得之后的几百年里,从法国到整个欧罗巴人,都会用手来吃鹌鹑,并且美其名曰为正统,当一个游客走进一个餐厅里,点了油炸鹌鹑之后,服务员会适时地收走餐具,送上温热的手巾——有关于这个传统,有人仔细地研究了其中的奥妙,认为这正是太阳王第一次在凡尔赛展现自己的权威……
可就如一个莫名其妙的游客在自己的网络帐号上所说的:也许那时候的太阳王只是觉得这样吃起来比较利索罢了。
他的判断是对的,路易十四是个有洁癖的人没错,而且很多菜肴都应该用到汤勺和叉子,但其中肯定不包括油炸鹌鹑,首先这道菜太小了,其次油炸又腌渍的结果是它还滑溜溜的,最后是国王也已经擦干净了自己的手。
一定要说其中有什么含义,大概就是路易已经无需过多的压制自己了吧,他曾经温顺地接受了主教和王太后的安排,但也抱怨过大臣过于关心他的隐私,他对于自己的放纵,是根据他所有的权利一步步地向前迈进的,油炸鹌鹑可能是其中最小的一件事情了——当他坐在他的新宫里,俯瞰着那些贵胄重臣,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有人揣测与模仿的时候,他当然不会在意自己享用鹌鹑的姿态——何况焦香脆嫩的鹌鹑哪怕多放上一分钟都是极大的罪恶。
不过当他注意到王太子和公主,还有大郡主也都在小心地对付鹌鹑的时候,他就亲手给自己的王太子、公主和大郡主撕开了鹌鹑,然后是……小科隆纳公爵,小科隆纳公爵作为一个特殊的客人,就在距离国王最近的长桌上,居于首位,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国王,当侍从将一只放着撕开了的鹌鹑的盘子,替代了之前的鹌鹑盘子的时候,公爵甚至有点惊讶。
在场的人对此心照不宣,虽然小科隆纳公爵说是一个臣子,但他的真正身份知晓的人可不少,就算有些人不是很清楚,但看看王太子与小科隆纳公爵的脸吧,他们的年龄过于相近,即便一个是黑发,一个是金发,但相似的地方还是很多,等到王太子长大之后,若是如路易和菲利普那样,从浅金的发色逐渐变成了金褐色或是茶褐色,那么大概不会有人怀疑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
王太子也在看着小科隆纳公爵,当公爵起身致谢,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的时候,他们的目光相互接触,其中的复杂程度就算是莫里哀或是高乃依也无法描绘,卢西安诺比小路易稍长,今年十岁了,小路易九岁,但路易登基的时候也不过五岁,十岁的孩子更是可以开始谈婚论嫁,四年后就可以成为丈夫和父亲,要说他们就如后世的同龄人那样单纯天真,不太可能,奇妙的是,无论是卢西安诺,还是小路易,都在感到了一丝嫉妒的同时,也对对方抱持着怜悯的态度,卢西安诺嫉妒的当然是小路易的身份,而小路易嫉妒的是路易对卢西安诺的愧疚,但相对的,卢西安诺怜悯小路易无法获得父亲最纯粹完整的爱,小路易则怜悯卢西安诺永远不能将他的真正身份显露在世人面前。
不过这只油炸鹌鹑会为小科隆纳公爵省掉很多麻烦,作为一个意大利人,他在法国宫廷中是个外国人,但现在,就算他并不是国王的私生子,国王对他的宠爱也溢于言表,今后唯一能够让他难堪的人也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王太后,但他也是路易的儿子,安妮王太后又怎么会为难他?
也有人去偷偷窥视特蕾莎王后的神情,王后一派泰然自若,别说是有着王室夫人传统的法兰西了,任何一个君王身边都少不了爱人和私生子,路易对她足够尊重,那就够了——但王后注意到,敬陪末座的拉瓦利埃尔夫人仿佛有些食不下咽的样子,想到她之前才失去了一个孩子,她就不由得心软下来,等到之后的鱼汤上来的时候,拉瓦利埃尔夫人这里的特别多。
拉瓦利埃尔夫人知道自己应该向王后表示谢意,在宫廷中,不乏凭借着国王的爱宠直接跃居于王后之上的王室夫人,但路易最厌恶的就是那种人,而且,说起国王的爱,真正拥有的可能只有留在了加来的科隆纳公爵夫人,玛利·曼奇尼。她知道自己不能在国王在凡尔赛的首次宴会上露出难看的神情,但一看到小科隆纳公爵,她的心中就一片酸苦,玛利·曼奇尼丝毫没有辜负她的名字,她只用一句话就摧毁了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希望,国王不愿意让拉瓦利埃尔夫人为他诞育真正的儿女,虽然也不吝赏赐,但拉瓦利埃尔夫人只能说,以往那些虚假的话语就连她的族人都无法欺骗了——她与国王,不,她对国王的情意已经不再是一张契约能够约束的了。
她在这一瞬间,甚至产生了极其罪恶的念头,若是玛利,以及玛利·曼奇尼的孩子能够消失该多好啊,幸而这个念头只是转瞬即逝,在冷盘,也就是蔬菜上来之后,她已经将这股恶念压了下去——在冷盘之后,是水果和甜点,它们被装在一个双手合捧的篮子里,送上桌子——新鲜或是腌渍过的苹果、葡萄、橙子和桃子,还有蛋糕、小杏仁饼和王后最喜欢的巧克力。
国王亲手拿了一个包裹着朗姆酒的巧克力给王后,王后回以莞尔一笑,接着,国王在人们的注视下,将另外几颗巧克力放在盘子里,由侍从端给了拉瓦利埃尔夫人。
拉瓦利埃尔夫人这时候犯了一个错误,她竟然没能立即向国王致谢,你可以说是一种骄纵的行为,在王室夫人身上很常见,但更多人看出来拉瓦利埃尔夫人是失礼了,想必之后的几天宫廷里不免流言纷纷,奥尔良公爵见状立刻插科打诨般地向国王伸出了盘子,国王斜睨了他一眼,往盘子里装了一些豌豆,奥尔良公爵立刻露出了悻悻然的神色,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蔬菜。哪怕是豆子也是一样。
这个举动来得非常及时,人们的注意力立刻被王弟引开了,他们在心里记下了这桩趣事,预备在之后的沙龙或是宴会上提起,这样也能不那么突兀地向人们夸耀他们也曾是国王的座上宾,这是凡尔赛的首次宴会,所以宾客的数量才会有那么多,之后要再想与国王一同用餐,希望就不那么大了。
孔蒂亲王兴致勃勃地观赏了这出好戏,这个可能比国王安排在宴会后的戏剧还要引人入胜呢,对于是否还有机会与国王一起用餐,他一点也不担心,虽然他不如兄长孔代亲王那样骁勇善战,但国王交给他的两个重要工作他都完成的不错,看看他今天的作为就很清楚了,等他收回视线的时候,对面的莫特玛尔公爵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位公爵先生在宫廷里也相当有名,主要是他竟然与一个没有爵位,没有姓氏,也没有嫁妆的女人结婚了,而且还特意用自己的功勋向国王求得了允许,不过这位莫特玛尔公爵夫人从来没有在宫廷里出现过,倒是她为莫特玛尔公爵生养的继承人已经是王太子路易的最好玩伴了——人们都说那女人是个女巫,用美貌让公爵昏了头,孔蒂亲王必须说自己也很好奇,不过鉴于莫特玛尔公爵为这位夫人做出的牺牲,如果他提出要见见她,莫特玛尔公爵一定会往他脸上丢决斗书。
这个还是免了吧,自认比起剑或是火枪,更擅长吹笛子或是跳舞的孔蒂亲王这样想到,还有的就是,据说那位夫人先前带来的三个女儿,也就是莫特玛尔公爵从国王这里取得的第二个恩准,她们在获得了莫特玛尔公爵的姓氏之后,还得到了一份嫁妆,长女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侯爵的夫人。
孔蒂亲王奇怪的是莫特玛尔公爵的表情,他一直在看着国王,但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敬仰,不是爱戴,不是畏惧,也不是渴望——渴望国王的权势能够为自己带来的利益,而是另外一种更为微妙的……像是被国王夺走了什么,但又无法言语的那种。
就算是路易也大概没能想到,莫特玛尔公爵烦恼的正是那位夫人的长女,也就是瓦罗·维萨里的长女,她现在是蒙特斯潘侯爵夫人了,但这桩婚姻并不是出于爱情,或是世俗的压力,事实上,这位大胆的夫人,之所以接受这桩婚事就是为了去到国王身边,取代拉瓦利埃尔夫人,成为国王的王室夫人,莫特玛尔公爵不禁为之目瞪口呆——是的,他的妻子十几年来颜色不减,更因为养尊处优,变得更为艳美动人,而她的女儿,也似乎继承到了她的美貌与魅力,那位蒙特斯潘侯爵,虽然知道这位公爵女儿名不副实,但还是一见到她就屈服在了她的裙摆下,甘愿做她的奴仆。
这次国王回到巴黎,如果不是蒙特斯潘夫人已经大腹便便——在公爵的劝说下,她同意了先为自己的丈夫生个继承人,生产的日期就在这几天,公爵和蒙特斯潘侯爵绝对不会允许她颠簸几百里跑到凡尔赛来,她也不愿意让国王看到自己臃肿的样子——不然今天的宫廷,人们的注意力绝对不会只在拉瓦利埃尔夫人或是王后身上。
莫特玛尔公爵的苦恼无人知晓,孔蒂亲王在一起去观看露天戏剧的时候,还试探了几句,但公爵又怎么会轻易让他探问出来——他是不赞成蒙特斯潘夫人的想法的,虽然蒙特斯潘夫人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两人之间的相处时间也不是很长(三个女儿都在修道院里长大)但他的夫人却深爱着这个女儿,他一点也不希望她为这个女儿忧心痛苦。
但他真的没有把握说服蒙特斯潘夫人,她从小就是一个很有主张与思想的孩子,甚至有点凉薄,或者说十分凉薄也不为过,莫特玛尔公爵记得她当初写给瓦罗·维萨里的那封信,他是看过的,虽然其中不乏那位达达尼昂伯爵的教唆,但那封信,不夸张地说,就是让瓦罗·维萨里去死。
这就是因为莫特玛尔公爵只愿意承认她们,给她们一份嫁妆,却始终无法爱屋及乌,从心里接受她们的缘故,尤其是长女。
……
路易并未注意到莫特玛尔公爵的异样,也同样凉薄地说句话,最近他没什么要交给莫特玛尔公爵的工作,当然不会太在意他,宴会结束之后,就是莫里哀与高乃依两人合作的一出悲喜剧,在露天演出,仗着比所有人的位置都要高,两侧和后方都是帷幔,路易索性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接下里还有一场舞会要举行,舞会之后还有一个小宴,小宴(穿插着赌博和游戏)之后,他才能放下疲惫的身体,好好休憩一番。
第二百零四章 路易十四的凯旋式(7)
小宴在王太后的套间里举行,有资格参与其中的人更少,气氛也更活跃,国王坐在王太后身边,几乎不说话,现在也很少再有人能够需要国王勉强自己,不过当王太后说话的时候,路易还是会注意倾听,对于他的母亲,他还是保持着感恩与亲爱之心的,但他听到王太后所说的那件事儿的时候,还是惊讶了一下:“哦,”他说,“我当然很愿意有个侄儿,但问题是,接下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与亨利埃塔说。”
“需要她去做什么么?”
“是的,”路易说:“您知道的,我正准备继续向北进发,”若是可能,一举将荷兰拿下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需要亨利埃塔回到英国去,我要和查理二世达成盟约。”
“只怕不太容易。”王太后说,查理二世毕竟也是一个国王,虽然英国与荷兰之间的争斗不断,但——直截了当地说吧,当初将敦刻尔克卖给了法国,也许查理二世就在后悔了,而如果法国得到了荷兰,那么英国要面对的敌人只会变得更加棘手,对英国来说,可以取得最大利益的方式是援助荷兰,而后将法国拖在这个肮脏的泥沼里——只是鉴于之前的两次战役,英国海军遭到的挫折,令得议会和国王难得地达成了一致,那就是荷兰必然是英国的敌人。
但法国也不是英国的朋友啊。
这样,在第二天的一早,奥尔良公爵以及他的妻子,亨利埃塔就有了陪伴国王一同进早餐的殊荣,虽然宫廷中的人,一致认为国王对王弟恩宠太过——“他们只是嫉妒罢了。”菲利普对亨利埃塔这样说,亨利埃塔回以莞尔一笑。
国王用早餐的地方就在国王套间的小会客厅里,从巨大的玻璃窗里看出去,可以看到淡金色的阳光照在深绿的冬青上,一座盘绕着藤蔓的喷水池边落满了吱吱喳喳的鸟雀,水滴在空中折射出一道道绚丽精巧的彩虹——不过了解内情的人就要哭笑不得了,国王之所以选择这里,只因为凡尔赛宫根本没有完工,除了大画廊、主厅和国王,王太后套间与少量房间之外,其他的地方甚至还裸露着水泥和木梁,园林也只有大画廊对面的庭院与两侧的冬青迷宫能够一观,事实上,在凡尔赛的工程彻底结束之后,国王和王太后的套间还要经过再一次搬迁。
在夜晚的凡尔赛举行胜利宴会,也是为了遮挡那些锐利的视线,毕竟在黑夜中,在火把、蜡烛与烟火的相互辉映下,就很难有人注意到,在这座新宫里,帷幔只有一层,雕像少得可怜,护墙板与鎏金的画框之间经过固定——因为画像后面是没有护墙板的……国王的套间算是筹备的最妥当的了,也是因为国王的配置原本就是最齐全的,在战场上,他也有自己的黄铜浴缸呢——如今在套间一侧的浴室里,国王的浴缸还是银的,只少数人知晓它的来历,但流传出去之后,人们更是将凡尔赛想象成了苏丹的宝库,或是天主的恩赐。
不过因为国王就有自己的玻璃工坊,当然,你也可以称之为一个庞大的工厂,科技与魔法并存之下,能够制造出长度与宽度都超过九尺的玻璃,这些玻璃首先就被用在了凡尔赛,没有了框架的遮挡,坐在房间里的人也像是坐在庭院里,享受着不打一点折扣的美景——而与这些绚丽的景象相比,餐桌上的餐点就显得有点寒酸了。
“瓦特尔在昨晚的宴会结束之后就昏厥过去了。”国王和菲利普解释说,医生说可以将瓦特尔弄醒,不过一考虑到瓦特尔对国王的畏惧,别说是神经紧张,工作繁忙引起的昏厥,就算是死他也会死在国王的厨房里,这么一想,国王索性让医生喂了这位御厨总管一些烈酒,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昨天的大宴可不单是大厅里的那些,凡尔赛城镇和路上的那些面包,淡酒也都是瓦特尔一手负责的,任何不起眼的东西,只要数量到了,就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负担,瓦特尔却能够达成超乎国王预期的成就,这就很让国王满意了。
国王的早餐一向是丰富,但又寻常的,他不喜欢在早上饮酒,也不喜欢吃一些过于油腻的东西,只是菲利普一看,就看出这里的食物也不是国王常用的种类。
硕大的面包裹着黄油和糖,腌制过的肥猪肉,混杂着内脏的辣椒汤,唯一让菲利普感到熟悉的是金边瓷壶里热气腾腾的茶水。
“一个小秘密,”路易挽着菲利普的手说:“别告诉别人。”
“但您怎么能够与那些平民吃一样的东西呢。”菲利普也低声说道。
“偶尔,偶尔,”路易做了一个鬼脸,让自己的弟弟坐到自己身边:“还记得我们在红孩子集市和圣日耳曼的集市上吃到的东西吗?平民的食物也不是那样无法下咽的。”他又和善地伸出手,引领奥尔良公爵夫人亨利埃塔入座。亨利埃塔也发现了这些不应该出现在国王餐单上的食物,“瓦特尔会吓死的。”她说。
“我只是有点好奇他给那些平民们提供了一些什么。”路易说,他就坐后就先尝了一口面包,而后舀了一点辣椒内脏汤,之后又用面包夹着腌猪肉慢慢地吃了一顿,只能说,瓦特尔确实领悟到了他的用意,这些面包加了盐,很多的糖和黄油,以至于都没能很好地发酵,不过蓬松,那些腌制的猪肉更是采用了最肥腻的一块,简直就像是凝固的猪肉,辣椒内脏汤里内脏的含量可真不少,辣椒和生姜更是不计代价地往里面放,当然,也很咸。
路易清爽浅淡的口味直接影响了整个宫廷,菲利普甚至只用了很小的一部分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在王兄面前没有必要掩饰,没一会儿就喝光了国王的茶,幸而邦唐早有预备,下一刻就有新茶送了上来,亨利埃塔出乎意料地喜欢辣椒内脏汤——也许她也已经意识到,陪伴国王用早餐,除了国王的妻子,特蕾莎王后,王太子与公主,以及偶尔的拉瓦利埃尔夫人之外,就只有王弟菲利普,她今日获得这种殊荣很显然是国王正需要她效力。
说亨利埃塔没有对王后的位置有过期望,那是在说谎,而且国王确实是个温和又谦逊的人,说真的,就奥尔良公爵这个傲慢的(除了他的王兄之外,他很少会将外人放在眼里)性情,要他考虑妻子的感受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有国王再三提醒,她才能够得到奥尔良公爵的足够尊重——这几年奥尔良公爵在外为国王征战与监管洛林和阿尔萨斯,她在宫廷里也得到了不少来自于国王的间接恩惠——虽然为了避嫌,国王很少直接与她往来。
在餐后,国王果然和她说了将要交付给她的工作,这没什么可推据的,毕竟先一开始,国王愿意接受这个除了三十艘加来船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嫁妆的弟媳,就是为了与查理二世达成盟约,只是,国王看了奥尔良公爵一眼:“你们之前的计划可能要等到亨利埃塔回来之后才能进行了。菲利普,”他说:“在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能好好地休息,巴黎或是凡尔赛都行,在亨利埃塔回来之前,我不会发动对荷兰的战争。”
奥尔良公爵立刻挺直了腰,他担心的就是国王把他带回巴黎,然后就把他留在巴黎了,卢浮宫当然要比战场舒适,但在佛兰德尔取得这样显赫的战绩后,属于一个战士的灵魂已经在王弟的身躯内醒来,虽然他还是喜欢涂脂抹粉,身着华服,佩戴镶嵌着珠宝的武器,但这些一点也不妨碍他在战场上肆意驰骋。
有了国王的保证,奥尔良公爵夫人在三天后就轻车简从地踏上了前往伦敦的道路,说是轻车简从,简单的是她的行李,简直朴素的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宫廷女官(蒙庞西埃女公爵如此说),但要说随身的侍从与护卫,那是一点也不少的,除了加约拉岛的巫师,还有以拉略的修士,面对如今的国王,以拉略甚至比面对马扎然主教的时候还要温顺一些——国王吩咐他派遣使者去罗马,据说有意向新教宗示好的时候,以拉略那张可爱的脸都快裂了——之前法兰西可以说是反反复复给了罗马教会好几个耳光,还差点重演阿尔维农事件,现在的教皇与之前的亚历山大七世虽然秉持着不同的主张,但有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对愈发强大的法兰西的忌惮与憎恨。
而路易十四,这位年轻的国王,居然就像是之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虽然那封祝贺信写的相当的花团锦簇,但除了这个之外,就只有空洞的许诺了,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教宗?哦,不,之前的亚历山大七世似乎要更悲惨一点,只是现在的这位新教宗……似乎也更愿意亲近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法国要把他拉入自己的阵营,可不太容易。
路易十四让以拉略派遣修士,而不是直接派出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或是其他主教,大使往罗马也是有缘故的,若是能够让现在的教宗改变注意,毫无疑问,最好还是在利奥波德一世措手不及之下,而不是让他有所预料,不过这点就要看教宗的权衡了,若是新教宗依然决定要压制法兰西,那么他一定会将路易十四的意图透露给他的敌人。
这也是亨利埃塔公主身边为何会有如同国王出行一般的警戒规模了,既然会有敢于对国王出手的黑巫师,那么若是有人注意到在这个关键时刻,外出的奥尔良公爵夫人,那么她也一定会遭到狙击——毕竟谁都能猜到她是为何离开巴黎的——甚至没人知道她正担负着这项重要事务,对外的说法是,奥尔良公爵夫人身体不适,因此到枫丹白露休养去了。
亨利埃塔在一个黎明,登上敦刻尔克往伦敦的船只时,查理二世也已经从自己的床榻上醒了过来。
……
几天前查理二世就接到了路易十四的信件,如今他们的信件往来可比以往快和隐秘多了,查理二世深深地钦佩着路易十四的勇气,可以说,他是在路易的影响下,才开始与英国的里世界接触,并且开始尝试着招募更多的巫师——不是宫廷里的点缀的那种。
要说英国的巫师,里世界,可要比法兰西还要来得悠久与正统,别忘了,亚瑟王就出生在不列颠,而每个巫师都会呼喊的“梅林”,更是亚瑟王曾经的老师与大臣,正因为如此,在英国,巫师们的活动余地要比别的地方更大,只是自从新教取代了原先的教会,巫师们的境况反而变差了起来——若是说面对原先的教会,他们只要警惕裁判所和主教,那么面对新教,他们要警惕每个教徒,新教教徒们甚至会驱逐和处死天主教徒,落在他们手里的巫师们更是没有一丝生路可走。
至于国王身边通常都会有的巫师,也可以说是时刻都在议会的监督之下,也不乏有人提出,应该将这些魔鬼的信徒赶走,斩首和绞死——幸而查理二世用查理一世的悲剧反驳了他们,若是查理一世身边的巫师不是迫于议会的压力离开了宫廷,查理一世至少可以从暴民手里逃走,他们现在也要驱走巫师,是想将他也放上处刑台吗?
之前就是一个隐藏的巫师,现在是他的随身侍从之一,给他递交了来自于法国国王的密信,密信的内容很简单,没有任何法律与道德上的效力,不过里面的承诺很让查理二世心动。
只是在亨利埃塔,他亲爱的妹妹回来之前,他还必须先去接待来自于荷兰的使者。
这位来自于荷兰的使者,可不是第一位,只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位,这并不令人意外,在侵吞了大半个佛兰德尔,局势已定的情况下,法国军队依然还有四万五千人据守在布鲁塞尔等地,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第二百零五章 亨利埃塔的劝说与查理二世的决定
而且查理二世要见的使者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这里又要提到如今荷兰的局势,众所周知,荷兰独立的时间并不长,它原先与所有的尼德兰地区那样,属于哈布斯堡的西班牙王室,但因为西班牙国王与女王对这个地区并没有太多的怜恤之情,只会在他们身上不断地吸血,以至于荷兰的民众在1568年掀起了最大的一次叛乱,并由此从西班牙的统治下脱离了出来。
现在说来,也许会有人感到惊讶,因为他们的首领不是别人,正是威廉·奥兰治亲王,而这位亲王又是何人呢,他首先是拿骚伯爵的继承人,拿骚位于莱茵兰普法尔茨,拿骚伯爵自然也归属于当时的神圣罗马皇帝查理五世麾下,他在年少的时候,就是在布鲁塞尔,皇帝与他的妹妹,尼德兰女总督玛利亚的王宫里成人的,后来他的堂兄勒内·沙龙不幸战死,他又继承了奥兰治亲王的头衔与领地(奥兰治位于法国南部),他先是与一个尼德兰大领主的女儿结了婚,两者的结合让他成为了尼德兰最大的领主,后来妻子死去,他在二十八岁的时候与萨克森选帝侯的女儿结婚。
这样的一个人,原本应该是哈布斯堡家族最可信任的一个人,谁知道呢,在成为荷兰、泽兰、乌特勒支三省执政七年后,在面对“捣毁圣像运动”之后愈发如火如荼的反叛大军时,这位哈布斯堡的使徒不但没有站在哈布斯堡一边,反而站在了民众一边,即便在最初的时候,叛军的力量远远逊色于西班牙人,威廉·奥兰治不得不逃亡神圣罗马帝国,即便如此,他依然拿出了自己所有的财产,招募了一支雇佣军,连同尼德兰的民众与哈布斯的敌人,将西班牙人拖入了无穷无尽的战争深渊。
这场战争打了十八年,威廉奥兰治从富可敌国变成了家徒四壁,不过这并非毫无报偿的,尼德兰的人民一直认为,威廉奥兰治有资格成为荷兰的国王,威廉欣然接受了民众的拥护,然后,在加冕前两天,他被一个狂热的天主教徒刺杀。
这里就要提到尼德兰叛乱的原因了,除了之前提到的沉重税收之外,还有的就是,尼德兰的民众大多都是新教教徒,而西班牙人的宗教裁判所,不但有权利审判这些异教徒,还有权利收缴他们全部的财产,在遭受不断的盘剥之后,就连最后的一点财产,以及自己与亲人的生命安全也无法保证,也不怪这些尼德兰人决定起兵反抗当时的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暴政——威廉奥兰治原先也是天主教徒,但在决定倒向尼德兰人之后,他就皈依了新教,成为了一个新教教徒。
说来有点心冷,威廉奥兰治可以说是尼德兰得以独立的最为重大的一个原因,可以说,没有他,也没有现在的荷兰,但在他死去之后,尼德兰人似乎就立刻把他的恩惠忘记了——荷兰国内泾渭分明地分做了两派,一派属于共和主义者,也就是现在的荷兰议会的主要成员,他们认为,任何一种专制的政体,任何一个独裁的君王,都是对自由与公正的亵渎,是不被容许的存在,他们坚决不同意荷兰再次被一个国王统治;而另外一派,则是一些更倾向于君王制度的人,他们拥立了威廉奥兰治的继承人,威廉二世作为荷兰的执政。
这位威廉二世对共和主义者们自然是相当不满的,对他来说,他父亲是荷兰的缔造者,他和他的后代也是无可辩驳的荷兰的统治者,为此他还曾经与路易十三联络过,有意借助法国人的力量来攻伐那些不服从他的地区,从而拥有整个荷兰,但在盟约达成之前,他就突然因为感染了天花而死,死的时候仅有二十四岁,他的遗腹子八天后才来到这个世上——这其中很难说有没有如博斯这样的黑巫师的手笔。
现在能够以荷兰执政说话的就是这位威廉二世的继承人,年方十九岁的威廉三世,他的母亲是查理一世的女儿,也就是说,他是查理二世的外甥,可惜的是这并不能影响到英国与荷兰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位年轻的亲王暂时还无法掌握原本属于奥兰治家族的权柄,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就骤然离世,而为了争夺威廉三世的监护权,也就是所谓的摄政权,他的祖母与母亲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大战,他的祖母要以奥兰治家族继承人,也就是荷兰国王的模式来教育威廉三世,而他的母亲却更愿意让他的身边环绕着足够多的英国人……这点令许多人感到不满,后来勃兰登堡的选帝侯与其夫人(威廉奥兰治的妹妹)又在议会的授意下插入其中,成为真正的主导人,从此威廉三世的教育权就被转移到了荷兰议会手中。
主张共和自治的荷兰议会对恩人的后裔并不客气,可以说,与其说是荷兰是威廉三世的监护人,倒不如说荷兰是威廉三世的看守,他在成长过程中接触的每一个人,看过的每一本书,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受到严密的审查。
荷兰议会不但在威廉二世蹊跷离世的第二年,就兴高采烈地召开了国务大会,宣布荷兰共和国不再设置统一的军队(也就是忠诚于国王的军队),各省的防卫事务由各省自行负责衡量,他们取消了执政一职,并且排斥所有支持奥兰治家族的人,颁布了与之有关的法令,剥夺了奥兰治家族的政治权利,规定其家族的后人永远不能担当公职。
事情发生变化,是在查理二世登基之后,作为查理二世的妹妹,奥兰治亲王夫人亲自到伦敦去祝贺自己的兄长,谁知道,就在归途中,这位尊贵的夫人一病不起,只得将自己的儿子交托给自己的兄长查理二世,查理二世虽然在面对英国议会的时候表现的非常懦弱,但在面对荷兰议会的时候,倒是不曾给自己的身份蒙羞,虽然在第二次英荷战争中,英国依然是失败方,但荷兰也确实感到了这个敌人的棘手,而就在此时,查理二世乘机将小威廉从荷兰议会的控制中拉了出来,他的监护人由此变成了他的祖母。
在祖母的教导下,威廉三世成为了一个意志坚定,性情冷酷的人,他始终没有忘记先祖的荣光与荷兰人的忘恩负义,而在长久的执政过程中,原本紧密的各省联盟也逐渐出现了分裂的兆头,加上荷兰的温和主义者,也可以说是保王党的推波助澜,即便荷兰的共和主义者严防死守,威廉三世最终还是成为了议会的一员,同时他还是陆军的最高统帅。
与威廉三世敌对的,正是荷兰首相,约翰·德·维特和他的兄弟,这位首相大人是个极其顽固的人,同时也是商人的代表,因此他一次次地忽略了威廉三世对于法国的担忧,不断地削弱奥兰治亲王麾下的陆军军队,否决奥兰治以及其从属提出的,加建堡垒、城墙、工事的一系列提议,在威廉三世做出的任何决定上施加影响以导致不应有的失败等等——他们并不是蠢,而是认为,比起法兰西的军队,他们更应该防备奥兰治家族的兴起。
首相的使者与威廉三世的使者可以说是前后脚地抵达了伦敦,他们的使命在某个程度上有一定重叠的部分,那就是试图与英国达成盟约,来抵御法国的入侵。
只是相比起威廉三世的使者,荷兰首相的使者就要懈怠和敷衍得多,很显然,他们也很清楚,一直在与英国议会争夺权力的查理二世并没有太多值得去争取的价值,这点查理二世也看出来了,经过了这十来年的折磨,这位“快乐王”也能不动声色地将首相的使者送走,只是不免心中怒火熊熊——那个使者一离开,就有巫师前来报讯,告诉国王说,这位使者去了约翰·洛克先生那里,这位洛克先生说是一位哲学家,事实上却是沙弗兹伯里伯爵的智囊,沙弗兹伯里伯爵曾是保王党,但从查理一世时期起,他就成为了一个疯狂的反叛者,他不但时刻警惕着国王,无论是查理一世还是查理二世,还极端地敌视着法国,荷兰首相的使者去到他那里,无疑是要履行他真正的职责,与英国的议会而不是国王达成盟约。
查理二世怒极而笑,更令他感到羞辱的是,这个使者做的竟然没错,他现在有名无实,甚至没有自己的常备军——而之后,威廉三世的使者又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打击,倒不是这位使者也去了洛克先生或是任何一个叛逆那里,而是因为查理二世发现自己并不能给自己的外甥什么帮助。
他没有钱财,没有军备,也没有士兵,他的想法无法撼动议会成员们的想法,他的建议更是只会让他们做出背道而驰的决定。
他也不可能成为法国的敌人,不说路易十四曾经给予的庇护与援手,单单就因为,路易十四对君主权力的看重与支持,同样作为君王的查理二世就不得不在心中大声叫好,如果路易十四在与荷兰的战争中遭到挫败,对他有什么好处吗?没有!得意的只会是议会而已,而他手中所剩无几的权力还会被进一步地夺走!
威廉三世的使者离开的时候,那种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视线——混合着怜悯与失望,就像是一把锉刀那样挫伤了查理二世的心,他几乎要取消与亨利埃塔公主的秘会,幸好他还是忍耐住了自己的冲动,在人们点燃蜡烛的时候,巫师带来了亨利埃塔公主,她是查理二世的妹妹,与他们的母亲同名,在查理二世尚未登基,在外流亡的时候,她与母亲就托庇在法兰西的王太后身下。
亨利埃塔公主,也是法兰西的奥尔良公爵夫人,与查理二世一见面,第一件事情就是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的脸,双方都有着相同的心思,于是他们顿时一同发笑,查理二世看着亨利埃塔,他的小妹妹面色红润,肢体圆润,佩戴着昂贵的珍珠与钻石首饰,面上没有愁容,可以看出,虽然她是个英国人,又暂时只和奥尔良公爵有一个女儿,但在法国宫廷里,并没有受到太多磨琢,他放下心来的时候,亨利埃塔也在打量自己的兄长,与亨利埃塔相比,查理二世竟然要比她以为的糟糕得多——查理二世是30年生人,比路易十四大八岁,但现在看起来,他像是比路易十四大十八岁或是更多,他的卷发覆盖着一层白霜,浑浊的眼睛下垂着一对巨大的眼袋,嘴角与眼角布满刻薄的皱纹,衣着虽然华贵,但拱起的肚子和粗壮的脖子都说明他的健康状况堪忧。
“哦,我的哥哥,”亨利埃塔忍不住叫出了声,她冲上前去,扑在兄长的怀里,痛苦地流下泪来:“天主作证,”她又是悲伤又是气恼地说:“他们将您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就算是查理二世,也不由得感动了起来,他对这个妹妹并没有太多感情——主要是他们几乎没能见过面,等他在伦敦登基,将亨利埃塔与母亲接回英国没多久,亨利埃塔又嫁到英国去了,但亨利埃塔的感情并没有太多虚伪的成分,她对这个兄长固然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回忆,但在卢浮宫久了,因为路易的缘故,她对亲人之间的感情,与一个君王应有的权威,再清楚也不过了,一看到自己的兄长颓废成这个样子,不免流露出几分真情来。
查理二世摸了摸妹妹的脊背,“来,坐下吧,我亲爱的妹妹,”他握着亨利埃塔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侧,“能够见到这样的你,可真是这段时间里唯一的一件好事啦,你看上很好,”查理二世再次观察了一番:“比你在伦敦的时候还要好些。”
“这是因为巴黎没有敢于对国王指手画脚的人。”亨利埃塔说。
查理二世的脸立即沉了下去。
第二百零六章 亨利埃塔的劝说与查理二世的决定(2)
要说查理二世对路易十四的观感如何在第一次与路易见面的时候,还只是康沃尔公爵的查理二世并不怎么看重这位年少的亲眷,毕竟他比路易年长八岁,在查理一世被囚禁和处死之前,他也正在接受父亲的教导,去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国王,而路易身边只有野心勃勃的主教先生与王太后,谁能想到呢,最终将王权聚集在手里的竟然不是查理二世,而是路易,当然,你可以说,法兰西的国王们一直在致力于此时,但曾经的亨利八世也是地上和天上的国王呢(指他同时拥有至高无上的王权和教权),只是从詹姆斯一世之后,英国国王的权利就逐渐转移到了议会和诸侯手里,在这点上,之后的国王都不止一次地争取过,但最糟糕的结果我们也看到了,国王尊贵的头颅跌落尘埃,从此之后,不再会有哪个愚民会认为国王与自己有什么区别。
查理二世的阴沉稍纵即逝,他回到伦敦后,就意识到,小了他八岁的路易十四看到的将来可能比他更清晰和长远,他坚持援助康沃尔公爵,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之前的亲缘关系,也不是小孩子的任性和天真,而是对于君主制度的坚守与稳固,所有,任何一个逆贼,哪怕是护国公克伦威尔,都无法得到他的承认,而查理二世,即便那时候他尚未加冕,路易十四也是把他当做一个君王看待的,而这点,当时欧罗巴诸国君主们似乎都没意识到,查理二世那时候,不但要戒备着这些人将自己交给克伦威尔,还要为自己的衣食住行忧心。
他是感激路易十四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感恩之心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嫉妒,在他还在与议会争论下一年他该有多少年金的时候,路易十四不但继承了马扎然主教的财产,还在洛林与阿尔萨斯立起了日进斗金的大产业;他为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常备军(名义上是看守王室各处的城堡与堡垒的军队)与那些爵爷们虚与委蛇的时候,路易十四已经有了一支驻扎在凡尔赛的新军,还不论原本就属于国王的近卫军,龙骑兵与火枪手;他还在为了自己的心腹,苦苦与大臣们争夺一两个宫廷上的职位时,路易十四更是御驾亲征直达佛兰德尔,为法兰西夺取了一片无比广阔的领地。
这怎能让查理二世痛苦得犹如被毒蛇噬咬一般,亨利埃塔的讥讽他无法反驳,幸而亨利埃塔不过是假装的无心,一见到查理二世变了脸色,她就立即做出了一个妹妹应有的姿态哦,又是屈膝忏悔,又是殷勤服侍,好不容易才让查理二世的神情慢慢地和缓了过来:“你变得莽撞了,”查理二世责备地说道,不过语气中已经没有太多真实的怒意:“难道你在法国宫廷里也是如此吗?我倒要好好地感谢路易和菲利普了,兼于他们竟然对你如此宽容。”
“唉,与其说是莽撞,倒不如说,这句话我在行踪酝酿已久,现在才终于能够说出来了呢。”亨利埃塔说,“我的兄长,我的国王,请略略收起您的怒气,听我说……”
“我听着,亨利埃塔,你这只饶舌的鸟雀,吵闹的喇叭,或者说,一柄尖锐的匕首,你的话直接刺入了我的心。”
“您是国王。”
“正如你所说的,有名无实。”
“您需要钱财,需要武器,需要忠诚于您的士兵和将领,需要顺服的大臣与子民。”
“这正是他们恐惧的,他们会不择手段地将我所有的企图扼杀在摇篮里,哪怕是必须相互处死一个国王,哦,看我,亨利埃塔,他们已经这么做过了。”
“所以我们格外需要一个盟友。”
“谁?路易十四?”
“除了他还有谁呢?”
“威廉是我们的外甥,”查理二世说:“我是他的舅舅。”
“路易也是我们的表亲。”亨利埃塔说,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跪在查理二世身边:“最主要的是,陛下,法兰西是一只强壮的狮子,而荷兰却只是一只有着两个脑袋的蜥蜴。”
“正因为法国已经如此强大,所以作为英国的国王,我不能让他变得更危险。”
“您说得对,”亨利埃塔的唇角微妙地翘了翘:“但最先,您必须是英国的国王。”
“他们虽然怀着最恶劣的想法,”查理二世说:“但我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我相信您必然也握有一张或是几张王牌,”亨利埃塔说道:“只是,兄长,在一个牌局里,若是打出王牌,往往就意味着这场牌局到了最后的时刻,王牌落下,无论您是否愿意,都必须迎来落幕。”她抓住了查理二世的手:“若是您有五万人,不,哪怕有一万人,我都不用担心您的安危,但,”她直率地指出:“您没有,而我曾经亲眼看到过工匠们为路易铸造的火炮,火炮上铭刻着这样的话——‘王者的最后论据’,我亲爱的哥哥,虽然我浅薄无知,但也知道这句话实在是警世良言。”
“所以路易就让你来诱惑我,”查理二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露出笑容:“据说利奥波德一世现在如此为难,就是因为他曾从路易十四这里拿到了五十万金路易。”虽然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都不会大肆宣扬,但利奥波德一世在佛兰德尔之战中的古怪行为,早就引起了人们的怀疑,而后他们又听说,佛罗伦萨的托斯卡纳大公手中握着一份对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都很重要的文书,那些精明的人就猜到,利奥波德一世可能与法国签订了对西班牙不利的盟约,虽然不知道利奥波德一世是遇到了怎么样的魔鬼,才会这样发疯——不过他们都认为,其中的利益必然能大到能够令得利奥波德一世无法顾及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室。
而查理二世知道的更多一些,譬如说,利奥波德一世确实有尝试过买下波斯尼亚,而那位波斯尼亚总督的“使者”也确实造访过好几位君王,只是,最后这场交易被证明是一个恶作剧,一场骗局,一个滑稽而又恶毒的笑话。
“我可不想成为第二个笑话。”查理二世说。
“您是我的兄长,我怎么会看着您落入这样难堪的境地?”
“您也是奥尔良公爵的妻子,大郡主的母亲。”查理二世摇摇头。
“我带来的不是虚假的承诺,”亨利埃塔说:“而是一个郑重的委托,王兄,您无需担心,陛下无需任何签名或是凭证,他让我来对您说,若是您愿意,法兰西不但愿意给出与利奥波德一世相同的回报,他还愿意与您共享荷兰。”
“共享荷兰,”查理二世重复了一遍:“听起来多么美好啊,问题是,现在荷兰还未属于任何人,我,或是路易对它都没有任何权利,而就算我愿意相信,议会也不会允许。”
“但您是国王,您的弟弟约克公爵就是海军大臣。”国王有权宣战,而海军大臣有权指挥海军出征。
“这就是我会对路易十四感到嫉妒的第二个原因,奥尔良公爵在他离开巴黎,生死不明的时候曾经被推举为代理国王,但菲利普拒绝了,而我的弟弟,若是遇到相同的情况,只会欣喜若狂地接过,不,他会一把夺过他早就在渴望的王冠和权杖吧。”
“您是说他对您并不忠诚。”
“野心大过了他应该有的虔诚与尊敬,”查理二世说:“另外,说说我嫉妒路易十四的第三个地方,亨利埃塔,”他苦涩地说:“我到现在都没能有个继承人,没有儿子,就连女儿也没有。”而他也快要四十了,王后也有三十岁,此时的人寿命都不长,四十岁的人也应该有好几个孩子了,而路易十四已经有了一个健康的王太子和公主,查理二世却还是膝下空空——虽然他有着十四个私生子。
有些时候,查理二世几乎要效仿亨利八世,将自己的王后送到修道院里,废除之前的婚约,从他的爱人中挑选一个作为王后,只要她能够为他生下继承人,不过他也知道不可能,亨利八世当时权势赫赫,张口成宪,无论国内国外,都几乎没能掣肘他的人,而查理二世,他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么他现在竟然愿意与我们的仇敌合谋么?”亨利埃塔冷静地问道。
“只能说他在待价而沽。”查理二世说。
“那么您就给出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价钱。”
“什么样的价钱?”
“还能有什么呢,他最渴望的东西,既然他想要,王兄,”亨利埃塔说:“甚至不惜对那些暴徒卑躬屈膝,那么您就告诉他说,您属意他做您的继承人。”
“然后呢?”
“只要他愿意遵从您的命令,”亨利埃塔说:“他就可以被获得威尔士亲王的称号。”
“他不会轻易相信。”
“您还没有继承人,这是您最大的筹码。”
“只怕会弄巧成拙,”查理二世说:“那些人愿意与他勾结,正是因为他们不想我坐在王位上,若是我愿意承认约克公爵,他们也许会乘隙而入。”
“但那时候您会有一支军队。”
“军队?”
“从敦刻尔克,到多佛尔,王兄,多佛尔到伦敦,两百英里,只要一天不到的时间,他们就能来到您身边。”
“他们是法国人。”
“一个国王可以随心所欲地雇佣任何一个国家的士兵,只要他们愿意为他效力。”
“如果我失败了,那么我就要步上父亲的后尘了。”
“现在在敦刻尔克有一万五千个士兵,”亨利埃塔说:“只要英国海军扬帆出海,敦刻尔克的船队就会立刻出现在多佛尔海峡。”亨利埃塔支起身体:“在他们还在因为海军出征而慌乱焦躁的时候,您的军队已经控制了伦敦城。”
“我要想想,亨利埃塔,仔细想想。”
“让我来到您身边的人不会让您处在一个危险的境地,”亨利埃塔轻声说:“王兄,当您还是康沃尔公爵的时候,在您几乎被欧罗巴所有的君王拒绝的时候,只有他,坚决地站在您的身边,那时候他甚至还未能亲政,即便如此,他也做到了能做的一切——陛下曾经和我说,其中固然有出于对亲眷的爱护,但最终还是因为您是英国的国王,一个国王不应该被议会,大臣或是主教剥夺天主赋予他的职责,他的这个想法,迄今为止,从来没有动摇过。”
这番话让查理二世纠结在一起的心略微轻松了一点,不可否认,路易十四确实一直在往王权集中制这条路上走,为此,他不但不容许法国境内有任何动摇王权的行为,也不屑于任何一个大胆的逆贼,像是英国议会,一意限制王权,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国王之上的行为,可以说是这位国王最憎恨的。
“若是我们得到了荷兰,”查理二世为难地说:“那么威廉怎么办呢?”
“让我说句真话吧,”亨利埃塔冷酷地说:“就算是威廉能够成为荷兰国王,他能够给您什么呢?别忘记,威廉奥兰治就在哈布斯堡的宫廷里长大,神圣罗马帝国的查理五世,还有尼德兰女总督都将他视作自己的孩子,为他挑选了出生显赫的新娘,让他二十六岁就做了三省执政,但他是怎么回报他们的呢?反叛!甚至不惜为此倾家荡产,要说他有着多么神圣的想法,您大概也不会相信,毕竟他距离王位只有两天之遥,而他的孩子,威廉二世更是曾经拘禁了荷兰议会的委员们,如果不是那场莫名其妙的天花,也许他现在也正是因果最可怕的敌人,那么,您怎么会觉得,小威廉就会是一个和善的外甥呢?”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们的小威廉,还在接受他祖母的教育和监护下的时候,就被称为‘复仇王子’,等他宣布成人,不但成功地从那些的共和主义者手中夺走了泽兰,还成为了荷兰的最高军事统帅,若是他得到了荷兰,您觉得,他会愿意与您,与英国握手言和吗?到那时,别说是给予回报,援助,只怕您还要因为他冠上叛国罪的罪名,与我们的父亲那样,被暴徒送上斩首台也说不定。”
第二百零七章 亨利埃塔的劝说与查理二世的决定(3)
这也正是查理二世倍感踌躇的地方,按照现在的情况,他的大臣们或许更愿意与荷兰人议和,因为查理二世的朝廷里,有许多新教教徒,他们天然地倾向于荷兰的新教教徒,英国与荷兰之间或许只是在争夺财富,但要说到信仰,他们又将矛头共同对准了天主教徒——查理二世的信仰也完全是因为要继承王位,若不是为了王位,他倒更偏向于天主教会,不不不,不是因为罗马教会的贪婪就少点,而是因为,罗马教会始终宣称的天授君权,无疑会取得无论哪一个国王的好感。
所以,来自于荷兰首相的使者大可以从从容容地去了查理二世的政敌那里,他却要在这里辗转反侧,承受来自于外甥的失望与轻蔑。
“我不能确定,亨利埃塔,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虽然亨利埃塔说的很对,当然,与荷兰达成盟约,将法国的野心弥灭在襁褓里,英国人定然会额手称庆,但对于查理二世来说,他的境况只会变得更差,而且若是如此,荷兰的威廉三世也未必能好到什么地方去,毕竟王权与臣子之间,从来就是你消我长的——大首相约翰·德·维特和他的兄弟,对于独裁统治的警惕性简直就如同一对在猫窝边筑巢的老鼠,若是他们得势,威廉三世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被流放,或是被软禁在某处,在郁郁寡欢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查理二世神色变幻莫测,亨利埃塔也看到了,她既是英国国王的妹妹,也是法国公爵的夫人,站在两个国家之间,她当然会希望英国与法国能够达成和约,这样她就不必左右为难,这位勇敢的夫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从胸口抽出一张卷起来的丝绢,摊开在查理二世的膝盖上,查理二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因为那正是荷兰的地图。
荷兰事实上是一个简称,事实上它的名字应该是尼德兰联省共和国,不过在这里,我们姑且还是如此说,查理二世膝盖上的地图,是糅合了密探与巫师所探查到的地形史料,所绘制出来的最新的地图,不但有荷兰各省,还有与之接壤的地区,以及它所面对的北海,地图不但精准,还上了色,这么一看,查理二世的视线顿时就无法移开了,虽然他的书房里也悬挂着地图,但有了蔚蓝的海水与橙黄色的欧罗巴大地衬托,才能看出荷兰拥有多么得天独厚的条件——长而曲折的海岸线,广袤的内海,身后是神圣罗马帝国,上方是丹麦,下方是佛兰德尔地区,也就是现在被法国占领的地方,它就像是一枚成熟的杨桃,沉甸甸地垂在查理二世的心头,若说路易的提议未曾令他心动,那是胡说八道,甚至他可以客观而理智地说,英国应该与法国联合,英国失去了敦刻尔克——这不是他的过错,虽然人们都在指责他不应该为了区区几万个金路易就卖了敦刻尔克,但他们怎么不看看呢,当时的敦刻尔克里驻扎着上万个法国士兵,而留在那里的英国士兵却都是叛贼克伦威尔的党徒,他们甚至不敢回到英国来,又怎么会为英国作战?只怕他们做出最有诚意的决定,也就是放下火枪逃跑罢了。
查理二世在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理直气壮,现在也是如此,他为难的是议会肯定会反对——他们一直忌惮着他与路易十四的往来,因为他们很清楚,路易十四可能是最为看重国王权威的统治者,一些新教教徒甚至气愤地说,这个国王不但将自己看做国家的主宰,还将自己视为如同圣人一般的存在,他公然将一个异教徒的神明头衔拿来冠在自己身上,并且为之洋洋得意。
不过查理二世知道他们只是嫉妒,和他一样,露易十四如此作为,不但没有激起民众的反感,反而让他们更倾慕与崇拜他了,据说不久之前,路易十四还在自己的新宫凡尔赛里招待了成千上万名宾客,据说无论外省还是巴黎人,又或是凡尔赛人,只要去了国王的新宫,就能得到与身份对应的招待,他们大吃大喝,看了精彩的戏剧,欣赏了持续了半个晚上的烟花——新教教徒们崇尚清廉俭省,对此当然更是愤愤不平,查理二世却在心中渴望着自己也能有那么一天。
“路易怎么和你说?”
亨利埃塔露出了一个动人的笑容,“荷兰有七个省,”她简单地说:“陛下愿意给您两个省。”
查理二世抿了抿嘴唇,要说,英国之前与荷兰的两次海上战争都失败了,即便约克公爵愿意遵从他的命令,领军出征,也不过是纠缠住荷兰的海军罢了,真正要攻城掠地的只有法国陆军,路易的承诺不可谓不慷慨,查理二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荷兰的国土犹如一片叶子,其中荷兰与泽兰两省正在北海边缘,海岸线在它们的西侧蜿蜒而行,乌得勒支位于众省中心,但它是北方最重要的城市,弗里斯兰、格罗宁根位于荷兰上方,与丹麦接壤,上艾瑟尔与海尔德兰与神圣罗马帝国紧紧相连,路易愿意给查理二世三个省——会是哪两个省呢,荷兰或是泽兰其中必须有一个,查理二世这样想道。
而后是乌得勒支,乌得勒支虽然不靠海,但它是阿姆斯特丹-莱茵河的中转点,没有乌得勒支,阿姆斯特丹的发展也会受到遏制,查理二世不确定路易会不会将乌得勒支交给他,但他并不想要上艾瑟尔与海尔德兰,他并不想直接对上神圣罗马帝国,不夸张地说,若是利奥波德一世孤注一掷地决定,要夺回尼德兰,那么这两座大省必然会陷入到无尽的战火中去,但这样,留给查理二世的余地就不多了,那么就是弗里斯兰与格罗宁根的一座?毫无疑问,弗里斯兰要比与神圣罗马帝国只间隔着一条埃姆河口的格罗宁根要好,但这样他几乎占尽了所有的好处,而且之后,他也必须考虑到法国与英国的发展。
毫无疑问,若是让他的大臣们来看,若是有泽兰,或是荷兰,以及上述大省中的一个,他们绝对是愿意的,英国是一座巨大的岛屿,他们最需要的就是在欧罗巴大陆上的一席之地——敦刻尔克是他们最后的据点,但该死的叛贼还是弄丢了它,查理二世问心无愧地在心里指责道,然后他低下头去:“这样吧,亨利埃塔,”他说:“若是他愿意给我三个省,我就愿意考虑此事。”
亨利埃塔可真是吃了一惊,事实上,英国在这个盟约上所要付出的东西并不多,毕竟英国与荷兰的战争几乎就没停止过,他们可以说,只是拿着原本就要付出去的代价,换回了更多的利益,她不由得蹙起眉头,发出一声哀叹。
“我并不全是为了英国,为了自己,”查理二世连忙说:“我只是想要让你知道,亨利埃塔,我想要的第三个省,是为了我们的小威廉。”
“小威廉?”
“荷兰的威廉三世,”查理二世耐心地说,“我需要泽兰,或是荷兰,而后是乌得勒支,然后,随便路易怎么安排,若是他想要荷兰就拿走弗里斯兰,若是他想要泽兰,那么就拿走海尔德兰,而乌得勒支,我们把它留给威廉三世,这样英国与法国之间就有了一条天然的间隔带,这样,至少在我和路易执政的时候,可以保有一段珍贵的友谊。”
亨利埃塔瞥了查理二世一眼,她虽然只是一个公主,但在宫廷中耳渲目染,又不是一个蠢人,她当然能够看出查理二世的用意,查理二世曾经是威廉三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若不是有这位快活王插手,威廉三世只怕还被拘禁在姑姑与姑父的手中,一事无成——虽然查理二世之后做的事情,也可以说是背叛了他,但那时候,只有一个乌得勒支的国王,还能寻求谁的帮助呢?总不能是路易十四,又或是对奥兰治家族满怀厌恶之心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查理五世正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先祖,对于这位背叛了皇帝信任的威廉奥兰治,利奥波德一世只怕不会有太大的耐心。
若是威廉三世只能依仗查理二世,那么查理二世也等于有了荷兰的三个省,而且有了威廉三世的缓冲,英国在立定脚跟之前,也免除了与法兰西可能,或者说必须有的冲突。
“我会将您的话带回到陛下那里的。”亨利埃塔心情复杂地说道,她匆匆将那张丝绢地图收起,就从查理二世膝前的地毯上站起来,查理二世也意识到自己令得亨利埃塔公主不得不处在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仿佛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他亲自拿起奥尔良公爵夫人搭在椅子上的斗篷,殷勤地给她披上,而后又亲自送她离开了房间——只能到此为止,宫廷里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若是让别人知道亨利埃塔公主回到了伦敦,对她,对查理二世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亨利埃塔公主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只能在伦敦逗留一个白天和两个晚上,而就在次日,她就从自己借住的小楼上看到约克公爵正在往怀特霍尔宫去,不久之后,他又离开了宫殿,而后国王的使者来到亨利埃塔这里,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熟悉的笔迹写着,让她今晚再到宫里来。
亨利埃塔只得第二次来到了国王的居所,这座宫殿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离开了伦敦,三岁就来到了巴黎,所以她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非常希望能够嫁给路易十四的,因为对她来说,卢浮宫才是她的家,即便最后她成了奥尔良公爵夫人,她还是不由得感到一阵阵地心满意足,怀特霍尔宫让她感到惊惧不安,尤其是想到,她的父亲也正是从这里被暴徒拖出去,投入监牢,继而被砍下头颅。
查理二世正在原先的房间等着亨利埃塔,一见到亨利埃塔,他就急不可待地说:“我已经说服了约克公爵。他会遵照我的旨意行事。”
“您给他承诺了?”
“嗯。”查理二世想到这个,眼中就掠过了一丝阴翳,约克公爵当然不会轻易答应此事,他不但取得了查理二世的誓言(对着天主发了誓),还取得了国王亲笔书写的文书——也不怪查理二世会无法遏制地气恼与悔恨,因为之前的海军大臣克拉伦登伯爵爱德华·海德是倾向于国王的,但查理二世考虑到海德年纪老迈,随时可能从海军大臣的位置上退下去,所以就一力主持,让约克公爵与海德的女儿安妮结婚。
他以为约克公爵即便不是第二个菲利普,也不会是另一个加斯东,谁知道,也许约克公爵最初的时候,确实愿意屈从在国王与兄长的权威之下,但自从查理二世一次次地挑衅那些新教教徒与议员们,他们的想法当然也会发生改变,譬如说,他们似乎并不介意换个国王,而查理二世无子,他若是发生了意外,约克公爵就是无可争议的新王,约克公爵的野心,也许就是在一次次的聚会,沙龙,或是私密的会面中被这样积累起来的。
对于兄长的请求,他不但没有马上站到查理二世这边,甚至还极力反对,如果不是查理二世拿出了他最渴望的东西……他当然知道查理死了,他就是新王,但查理并不是没有可能有着自己的继承人,王后也只有三十岁而已,但有了册封和文书,即便查理二世最终有了一个儿子,约克公爵依然有一争之力。
“我知道让你再到这里来,确实有点危险,”查理二世说:“但我必须让你知道,亨利埃塔,告诉路易,虽然我的要求也许出乎了他的意料,但我也已经拿出了超出寻常的诚意。”
第二百零八章 亨利埃塔的劝说与查理二世的决定(4)
“太好了,”亨利埃塔说道,她望着自己的王兄,突然笑了一笑,“您知道吗?我是波旁的奥尔良公爵夫人,也是斯图亚特的亨利埃塔公主。”
“我知道,但妹妹,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让我来劝说您,设法促进法国与英国的联盟,甚至不惜做出这样的承诺——对约克公爵,是陛下的意思,我想您也猜到了。”
“是的,他是一个魔鬼,给出了我无法推却的诱惑。”
“但路易也曾经说过,一个不被敌人憎恨的君王,不会是个好君王。”
“多么一针见血的说法。”查理二世尖着声音说道:“亨利八世也曾经说过,你的敌人有多少,往往就意味着你有多强大。”
“所以他一定会利用此事,我的哥哥,约克公爵若是受到册封,那么之后,无论您是不是有了继承人,这件事情都会成为混乱的开端。”
“如同饮鸩止渴,但妹妹,正是你把持着我的手签下了名字。”
“是您的贪婪,我的兄长,但这件事情,并非毫无回旋的余地。”
“若是你的意思是要我处死约克公爵,我不会那么做的。”查理二世说:“我没有继承人,他就是苏格兰、爱尔兰与英格兰王位的第一继承人,虽然我厌恶他,但我不会让斯图亚特的正统断绝在我的手上。”
“但等到事情平息,您就要履行之前的约定了。”亨利埃塔说:“哥哥,之前我是奥尔良公爵夫人,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亨利埃塔了。”
“黎明即将到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妹妹,有什么事情,你就直接说吧。”
“那么我就说了,王兄,您和王后没有孩子,您们一定求过了天主和圣人,现在请您告诉我,您们有求过魔鬼吗?”
“哎呀!”查理二世立即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他将亨利埃塔的话在脑中回想了一边,神色愈发惊恐:“你在说什么胡话啊,亨利埃塔!你把我推向了赌桌不算,还要把我推到地狱里去不成?”
“这句话就奇怪了,”亨利埃塔从从容容地说:“您的身边难道不是徘徊着巫师和女巫们么?若不是有他们在,您也很难保证我们的秘密不至于被那些敏锐的耳朵和眼睛听到和看到吧。”
“是的,但这是不一样的。”查理二世绷紧了额角,他的脑袋甚至有点嗡嗡作响:“亨利埃塔,在巫术下生产的孩子不是属于父母的,也不属于上帝,他只属于巫师,我不可能让这样的孩子继承我的王位。”他突然抬起头盯着亨利埃塔,“你不是要告诉我,路易的孩子也是这么来的吧!”说起来,路易十四的孩子可比他父亲路易十三来得容易多了,几乎是婚礼仪式刚结束,王后就有了孩子。
“很可惜,不是。”亨利埃塔说:“但您需要的也就是时间而已,一场战争,不会过早地结束,而您的孩子若是在一年内降生,约克公爵却还在大海上,一定会有人拒绝您的旨意……”
“啊,是的,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查理二世阴郁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危险的灰色:“但我的那些大臣,那些新教教徒,他们早已与约克公爵暗中有了首尾。他们只会欢欣鼓舞地促进此事完成。”
“但不管怎么说,您还是一个新教教徒,而不是一个天主教徒。”
这句话让查理二世笑了:“约克公爵也是啊。”
“您可以让他不是,他的妻子,很不幸,那位克拉伦登伯爵的女儿好像已经去世了。”
“是的,愿上帝保佑她。”
“他们的夫妻关系似乎并不怎么融洽。”亨利埃塔公主说道,此时的人平均寿命虽短,但也只是针对那些中下阶层的人,约克公爵夫人只有二十几岁,与约克公爵结婚也只有十年不到,既不是因为难产,也不是因为瘟疫,约克公爵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在得到了海军大臣的位置之后,对于那位先是因为担起了敦刻尔克事件的罪责,又因为公开指责查理二世在道德方面的缺失,而同时招致了国王与议会的厌恶,被作为第二次英荷战争失利的替罪羊,驱逐除了英国的老人,早就毫不在乎了——他对自己的妻子也是如此,既不尊敬,也不爱护,以至于这位夫人年纪轻轻,就因为积郁已久而死:“我这里就有一桩好亲事要说给他听。”
“那么就先给我说说吧。”查理二世饶有兴趣地问道。
“摩纳德公爵的女儿如何?”
“意大利的摩纳德?”这个人选让查理二世情不自禁地弹跳了一下舌头:“那个亚历山大六世私生子的后裔?”说起那位切萨雷,可真是声名赫赫,直到现在,人们还在津津乐道他与自己的亲生妹妹乱伦的丑闻,甚至还会拉上他们的父亲,当时的教宗亚历山大六世,而他正是现在的摩纳德公爵的曾祖父,虽然说祖上的名声不佳,但摩纳德公爵也确实是意大利最著名与强大的诸侯之一,他的女儿嫁给约克公爵,对约克公爵来说,堪称天降甘霖,不管怎么说,他的第一个妻子也不过是一个伯爵的女儿罢了,而且摩纳德公爵的富有也是人所尽知,他给女儿的嫁妆一定不会太过简薄。
别忘记,英国王室的用度是被掌握在议会手里的,查理二世捉襟见肘,难道约克公爵就能豪奢到什么地方去?这样一个金光闪闪的新嫁娘,就连查理二世也不由得不心动。
“他的女儿玛利亚今年十一岁,明年正可开始议论婚事。”
“摩纳德公爵会愿意吗?”
“一个约克公爵的头衔不够的话,那么就再加上一个威尔士亲王的头衔,他难道会不希望自己有个身为英国王后的女儿吗?”
“我几乎要以为你是约克公爵的说客了。”查理二世感叹地说道,若是这桩婚事成功了,那么约克公爵的地位就更加无法动摇了。
“但这一定不会是您的那些大臣和议员们想要看到的事情。”亨利埃塔公主说:“您也许不知道,罗马教会也正在与路易十四接触。”
“啊,是了,听说亚历山大七世快死了。”查理二世毫无尊敬之心地说道。
“他们不但想要与法国国王和谈,还想要与您对话呢。”
查理二世瞪大了眼睛,当然,在英国,新教与天主教之争已经延续了上百年,经历了好几位国王,因为信仰而导致的战争,屠杀和流放一点也不逊色于国与国之间的争斗,只是罗马教会愿意放低身段,先和他们恨毒的新教国王说话,可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克里斯蒂娜女士难道不就是如此?”
“所以她不再是瑞典的国王了。”查理二世随口说,而后他突然一顿:“摩纳德公爵和他的女儿都是天主教徒,但他难道也会要求约克公爵改信吗?”
“他想不想不要紧,”亨利埃塔懒洋洋地说:“我们只要您的大臣和议员们相信,约克公爵接受了来自于罗马教会的贿赂,会随着自己的妻子成为天主教徒就行了。然后,王兄,只要王后显露出她的肚子,当然会有人反对,至少是拖延对约克公爵的册封,这样,您既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也不会令得威尔士亲王的称号旁落别家。”
“约克公爵……”
“那时候他正在海上,您只要控制住他的耳朵和眼睛,他的使者说些什么,他就会相信什么,而且,”亨利埃塔叹息着而说:“我也不确定,为了摩纳德公爵的女儿和她的嫁妆,他会不会真的改信天主教。”
“而我的大臣们最为畏惧的就是这点。”查理二世说,约克公爵一旦听从国王的旨意,率军出征,对这些人来说就是一种背叛,那么一旦他有意皈依天主教的事情传开,那么支持他的人一定会又是愤怒,又是惊恐,没错儿,有血腥的玛丽女王在前(亨利八世之女,在继承了英国王位后,不但皈依了天主教,还在国内复辟天主教信仰,掀起了对新教教徒的大屠杀),在她执政的短短五年里,被迫流亡海外与被迫改信的新教教徒数之不尽,更有以克兰麦大主教为首的新教教徒等三百余人被烧死在火刑架上,伦敦的监狱更是人满为患——这场悲剧是任何一个新教教徒都不会忘记的,他们绝对不会继续支持约克公爵。
约克公爵也许窥破这个阴谋,但那时候,他正在战场上,消息蔽塞,查理二世则保证不会有人为他解释——等到他回到伦敦,尘埃落定,就算他得到了一个摩纳德公爵之女的妻子——问题是,那些新教教徒们定然认定他已经背弃了原先的信仰,当然,他也可以反悔,但在失去威尔士亲王的头衔后,他真的还能舍弃摩纳德公爵的支持吗?但只要摩纳德公爵一日还是天主教徒,就算是约克公爵的未来妻子改信了也无济于事,因为她还是一个“天主教徒”的女儿。
“路易曾和我说过,”将这件事情在心中反复斟酌过几次之后,查理二世才感叹般地说道:“信仰就如同一柄沉重的双刃剑,而君王们就是在剑刃上舞蹈的人,我现在才总算是品尝到了其中的滋味。”
“那么这件事情,”亨利埃塔公主说:“就由您自己决定吧。”
“路易是怎么做到的?”查理二世喃喃道:“他并没有那种必要,与一群魔鬼的子嗣打交道。”
“也许是因为陛下从未觉得这些巫师是魔鬼的子嗣吧。”亨利埃塔回忆说:“对陛下来说,不管是巫师,还是女巫,都如同他麾下的大臣民众一般,只是擅长的东西不一样。”
“我也希望有他这样无畏的想法。”查理二世说,从亚瑟王开始,君王的宫廷里就没少过巫师,只是都在暗中罢了,但要说,让巫师掌握这样的权力,路易十四是在亚瑟王之后的第一人,难道他就不畏惧吗?那是一个凡人在面对超越了自己认知范围内的存在必有的,惊怖与厌憎兼具的本能……
……
“因为巫师也会流血,会衰老,会死亡,在活着的时候,也会为衣食住行担忧啊。”路易十四这么说。
“在我再次出征之前,”他对一位身姿曼妙,神态娇媚的女士说道:“我希望那些波西米亚女巫们在奥尔良安安静静地定居下来。”
“必然不负您的期望。”又一位曼奇尼,孔蒂亲王夫人屈膝向国王行了一个礼,曼奇尼家族的成员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她当然也不例外,也不怪当初孔蒂亲王只是为了迎逢马扎然主教先生才娶了她,但之后也从未抱怨过什么。
“那些胡格诺派教徒如何了呢?”国王又问另一个人,也就是一直愁眉苦脸的孔蒂亲王,他因为承担了两项重大的任务,并且完成的不错而受到了国王的重用,但这次国王交代下来的任务实在是令他为难。
“依然蠢蠢欲动,心存妄想。”他说。
“并不令人感到意外。”路易说,从1562年的瓦西镇事件之后,胡格诺派教徒与天主教徒之间的冲突就没停止过,在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后,胡格诺派教徒更是在法国南部组成了联邦共和国,这样叛乱行为持续了二十年,直到亨利四世登基,颁发了宽容的《南特敕令》为止,但胡格诺派教徒并未因此感到满足,亨利四世前的亨利三世,之后的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连续遭遇到的刺杀与诅咒,都有胡格诺派的影子在幕后晃动。
所以路易是不会轻易放纵这些新教教徒的,即便他正在与荷兰作战——这件事情他考虑了很久,才决定让军事大臣,也就是卢瓦斯侯爵的父亲与孔蒂亲王负责此事。
“现在法国境内的胡格诺派教徒还有多少人?”
“约有三十五万人。”孔蒂亲王回答说,而后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若是您厌恶他们,为什么不废除南特敕令,或是驱逐他们呢?”就像驱逐那些不驯的洛林与阿尔萨斯人那样。
“如果那些胡格诺派人也和洛林人或是阿尔萨斯人那样可以被轻易被替代。”路易说。
第二百零九章 亨利埃塔的劝说与查理二世的决定(5)
国王轻轻松松地将一个数字抛在了孔蒂亲王的脸上,“另外,不是三十五万,是九十万,先生。”不过他无意令孔蒂亲王过于窘迫,“您所说的三十五万,大概是指尼姆,蒙托邦与拉罗谢尔这三个地方。”这三个地方正是南特敕令中,亨利四世特意恩许胡格诺派举行教仪的城市。
“您无所不知,陛下。”孔蒂亲王连忙附和道。
“但在1598年的时候,胡格诺派教徒还有一百万人。”路易说:“那么在这短短几十年里,胡格诺派教徒的数量怎么会不增反减呢?”
“当然是因为获罪的羔羊迷途知返。”孔蒂亲王说。
“我知道的好像不是这样,”路易说:“他们不是迷途知返,而是离开了法国,先生,如果他们只是如洛林、阿尔萨斯那样的愚人,法兰西并不缺少,我也不会过于吝啬,但问题是,这些胡格诺派教徒并非贫苦的农民,而是工匠、商人与学者,他们不仅仅带走了自己的信仰,也带走了自己的财富,知识和人脉,他们去到神圣罗马帝国,去到瑞士,去到勃兰登堡,去到荷兰,去到任何一个被新教主宰的地方,充实了法国的敌人的基础,振兴了他们的经济,拓展了他们的视野,却让法兰西变得虚弱。”
“您的祖父正是为此而颁发了南特敕令。”孔蒂亲王夫人突然插口说道,孔蒂亲王惊讶地望了她一眼,还有点生气。
“一个需要特别恩准才能保持信仰的地方,又如何能够比得上以本身的信仰为荣耀的地方?”路易抬了抬手,阻止了孔蒂亲王请罪的举动:“我的祖父,伟大的亨利四世,他也曾经是个胡格诺派教徒,我必须说,他虽然改信,但对自己原先的信仰依然保持着十二万分的歉疚,南特敕令因此而来,只是他的举措并未能够换来胡格诺派教徒的感恩,恰恰相反,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背叛,我的祖父、父亲都可以说是因此而死,而我数次遭到不测,也是因为有他们在。”
“那确实是一群忘恩负义之徒。”孔蒂亲王愤愤地喊道,路易不觉莞尔,要切实地说,波旁家族原先也是胡格诺派教徒,只是后来瓦卢瓦王朝绝嗣,作为纳瓦拉国王的亨利四世才成为了法兰西国王,只是为此他必须改信天主教,也就此埋下了杀身之祸——但具体点来说,即便在这里的不是路易,而是任何一个明智的君王,都不会因为信仰而动摇自己的王座——直白点来说吧,法国国王大鼻子弗朗索瓦一世,在路德掀起宗教改革的时候,也曾经允许路德教徒在王宫边演讲呢,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法国会成为一个以天主教信仰为正统的国家的呢?当然是因为当时的教宗列奥十世与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签订了《博洛尼亚协定》,将罗马教会的主教任命权,教产征税权赋予了法国国王,法国国王当然不会想要参与到宗教改革的浑水中去。
因为新教改革,原本就是诸侯们为了将教会的人事任命权与财证权夺取到自己手中而诞生的,没有利益驱动,国王们甚至不会动一下他们的小手指,但相对的,法国的诸侯、商人与行会的掌控者们,却是极力赞成教改的,但那样,就是从法国国王与红衣主教口中夺取美食,也不怪黎塞留主教对胡格诺派教徒深恶痛绝,即便有南特敕令在前,他还是连续主持了好几次针对胡格诺派教徒的战争,像是拉罗谢尔围城战中,这位主教先生甚至亲临战场。
他的继承人马扎然主教,继承的可不止黎塞留主教的财产,对于胡格诺派教徒而言,他同样是披着红衣的黑主教,而对于路易来说,他对天主教与新教之间的争斗毫无兴趣,或者更正确地说,比起单单对他的刺杀,他更憎恨这些人企图分裂法国,意图营造“国中国”的行为与思想,这是年轻的国王绝对不允许的——为此,他不但要将这些新教教徒严格地监管起来,还要防止他们外流,因为那些流亡出去的胡格诺派教徒可不是逃出去后就安分守己地过自己的日子了,他们聚敛财产,招募凶手,散播流言,一次次地潜入回法兰西,掀起叛乱的波澜。
“我不准备完全地否认南特敕令,”路易说:“但我也不会坐视他们继续无所顾忌地壮大下去。”尤其是,他在外御驾亲征的时候,法兰西国内必须安定得如同磐石一般。
“那么您是预备……”
“大迁徙。”路易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有一棵果实累累的葡萄生长在你的窗前,你又想要那甜美的果实,又不想让它遮蔽你的眼睛,阻挡温暖的阳光,那么你该怎么做呢?当然是把它移植到别的地方去,只是想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胡格诺派中的聪明人可不少,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国王的计划,而且此时的人们也不太会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
“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会出面邀请他们,除了拉罗谢尔、尼姆和蒙托邦,我会再特意恩准奥尔良作为胡格诺派的准信地。”
“罗马教会会勃然大怒的!”孔蒂亲王说。
“区区一个奥尔良,如何与英格兰,爱尔兰与苏格兰相比?”路易说:“在他们还需要我从中斡旋的时候,不会太在意这个的。”罗马教会的红衣主教们不是会相信他,而是会相信利益,在任命权与财税权还在国王手中的时候,他怎么会对胡格诺派手下容情。
一旁的孔蒂亲王夫人露出了思索之色,这样说起来,奥尔良公爵倒是一个顶顶好的人选,首先,他的继承权虽然在王太子小路易出生之后退后了一位,但还是距离王座最近的人之一,只要心怀恶念,就绝对不会忽视他,而且人们都知道,奥尔良公爵深得国王宠爱,若是他要求国王将奥尔良设为信仰自由的城市,国王是有可能答应的,而后,为了争取这位公爵的皈依,胡格诺派的首领就必须拿出诚意来。
只是陛下也着实大胆,毕竟奥尔良可比尼姆或是拉罗谢尔,距离巴黎近多了,若是胡格诺派的主要力量被聚集到奥尔良,毫无疑问,它对巴黎会是一个威胁,但同样的,巴黎也会对他们造成威胁……“我并没有将所有的胡格诺派教徒处死的想法,”路易说:“除了首恶,他们也是我的子民,只要他们愿意忠诚于我,忠诚于法国,我就愿意接纳他们。”
孔蒂亲王听完之后,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只要国王不是想要用军队和火枪来驱赶这些胡格诺派教徒往奥尔良走,而是挂上一枚甜蜜的诱饵来收买他们,他的差事就不算很难,他现在也总算是知道国王为何要他来做这件事情,胡格诺派最初的军事领袖,就是路易一世·德·波旁,孔代亲王,亨利四世的叔叔,他在1569年的雅格纳战争中战死,那场战争正是天主教徒与胡格诺派之间的战争。
胡格诺派教徒虽然一直将亨利四世与他的后人视作叛逆,但却始终没有忘记波旁一整个家族,五个兄弟,纳瓦拉国王,红衣主教,昂吉安公爵,旺杜公爵,阿瓦松伯爵,孔代亲王均为胡格诺派教徒时的辉煌——对他们来说,孔代亲王和孔蒂亲王若是皈依胡格诺派,将会是最合适的法国国王人选,但在此之前,能够说服奥尔良公爵皈依新教也无疑是在路易的心上插上一把淬毒的匕首。
“您需要什么?”孔蒂亲王问道。
“工匠、商人和教师。”路易说。
“商人和工匠就算了,”孔蒂亲王问:“但那些教师,他们宣讲的都是一些……匪夷所思的蠢话。”
“他们会带来变革。”路易说,他在凡尔赛尝试了基础教育,但这很难,在学者几乎等同于教士的年代里,要他们屈尊去教导一些农夫和工匠之子,他们心不甘情不愿,但胡格诺派原意就是“日内瓦宗教改革的追随者。”可以说,他们率先向罗马教会发起冲击的就是教育,他们在被他们控制的地区大力推行初级教育,允许男女同校,用法语取代拉丁文,面对底层子弟,并且免收学费,不好的地方,在于他们与教会学校一样,以宗教教育为主,将圣经当做文科的课本,数学是辅助,自然科学更是很少涉及,而且教学人员的素质不高,盛行填鸭式教学与体罚,教学质量令人不敢恭维。
但这些也在后期得到了纠正,胡格诺派的教士们不断地吸纳着外来的知识与经验,在拓展视野与影响力的同时,也在持续性地培养更多的教师,开办更多的学校。
即便有国王支持,巴黎与凡尔赛迄今为止也只有十四座学校,而胡格诺派的城市里的学校则高达六十五座,可以容纳数千名学生同时就学。而且与教会学校出来的学生不同,胡格诺派的学生更注重实用性,相比起古老的典籍,教会的历史,或是刻板的教义,新教教派里的学校以数学、文法与医学为主,学生离开学校后,既有着良好的文化素养,也有着缜密的逻辑思维,拥有解决实际问题的勇气和能力,一些学校还开了针对商人和工匠,学者的专科,里面甚至出现了冠以炼金术名头的物理与化学课程。
当然,在有了笛卡尔以及被他吸引而来的鱼群之后,国王要创办这样的学校也只是时间问题,但他终究还是一个凡人,无法事事躬亲,如果能够有成熟的果实可以采摘,那为什么不用呢?
另外,虽然曾围困圣天使堡,但罗马教会始终是法兰西王室无法摆脱的枷锁,毕竟法兰西王室虽然从列奥十世那里拿回来财税权与任命权,但在法国,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天主教徒,王室成员更是无一例外,若是国王做出什么不符合教义的事情,教会就会立即抓住把柄,但若是胡格诺派教徒去做,罗马教会反而无处插手——本来就是异教徒了,难道他们还会怕教会的小绝罚大绝罚吗?
设定好了这些胡格诺派教徒的用处,路易又看向孔蒂亲王夫人:“那些波西米亚女巫就交给你了。”
“我看了您的地图,”孔蒂亲王夫人问道:“您是打算让这些波西米亚人与胡格诺派教徒混居吗?”
“要不然呢,”路易看似无奈地说道:“天主教徒与胡格诺派之间的仇恨,足以掀起另一场战争。”
或者说,陛下,孔蒂亲王夫人在心里说道,您爱惜自己的子民,但无论是波西米亚女巫,还是胡格诺派教徒,无论他们受到了怎样的损害,您都是无动于衷的。
当然,她没有蠢到说出来,只是一屈膝,表示接受了这份工作,马尼特告诉国王说,波西米亚女巫们不过三千人,但事实上,陆陆续续在“王家特别护卫连队”,也就是加约拉巫师,与宗教裁判所的联手追索逼迫下,来到奥尔良的女巫,巫师们已经超过了一万人,其中以波西米亚女巫最多,她们并不如女巫教团成员们那样强大,一些人更是懵懵懂懂,和那些四处流浪的罗姆人也没有什么区别——那些天赋也被她们当做了招摇撞骗的工具。
这些人都被严格地监管了起来,新的定居点就如同楔子那样打进了奥尔良的天主教徒聚居区与留给胡格诺派的聚居区之间,想必到时候,奥尔良地区一定会出现很多古怪的传闻——好一条人为又天然的防线,只是不知道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
……
5月29日,是查理二世的生辰,因为喜欢赛马、赌博、观赏戏剧与跳舞,召开宴会而被民众亲切地称之为快乐王的查理二世,在四十岁的生辰来临时,也顺理成章地邀请了许多剧团来伦敦,为他和他的人民献上一出出精彩的演出。
巴黎的“光耀”剧团当然也会在这张名单上,可以说是半个法兰西王室御用的剧团,在多佛尔登陆的时候就被仔仔细细地搜检了一边,剧团中的人不禁为之抱怨连连,但他们除了装饰和演出用的长箭匕首之外,确实没有携带什么杀伤性大的武器,而且剧院中的女性也要超过男性,只是在进入伦敦的时候,他们又遭到了沙弗兹伯里伯爵麾下的士兵的拦截。
约翰·洛克坐在隐藏在黑暗中的马车里,注视着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剧团众人,他的随从感到困惑:“难道他们竟然会带来什么危险的东西么?”
“我不知道,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需要这次搜检。”
但让洛克先生失望的是,那些士兵最终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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