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2章 井九说故事
作者:猫腻|发布时间:2024-06-28 20:45:23|字数:20418
如雷声般的钟鸣,穿过茅草屋、穿过道殿、穿过大户人家、穿过江上的小舟,穿过海上的宝船、穿过雪山,无远弗届。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记钟声。
海那边正在回家的巨人,回首望向朝天大陆的方向,唇角微咧,露出极憨厚而开心的笑容。
顾清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宝船的后方,望向钟声起处,眼眶微湿。
雪原深处那座孤单的冰峰里,崖壁仿佛琉璃一般,一个极其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那处,盯着南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把那座冰峰与青山之间画一道线,白城的那间小庙刚好就在线上,也就意味着雪国女王看着青山的时候,随时可能看到那座小庙。于是,禅子没有坐在莲花座、而是趴在香案下面玩细小木棍,便变得很好理解。
“还是不理解,今天真人飞升,为何您不去青山。”何霑蹲在地上说道。
禅子说道:“飞升会飞到最高的地方,无论你在哪里都能看到,何必专门跑一趟?”
何霑觉得似乎有道理,只是您趴在香案下面又能看到什么呢?
瑟瑟坐在门槛上,看着南边说道:“飞升前真人肯定会讲些东西,听不到是真是太可惜了。”
禅子微嘲说道:“以他的性情,不过就是一剑斩过去,哪有什么道理可讲,上次你看他讲过吗?”
瑟瑟生气道:“上次我才九岁!奶奶又没带我去,我怎么知道!”
禅子被怼的手指一颤,险些把木棍堆弄倒,没好气道:“总之那个家伙不会和人讲道理的!”
只有太平真人与他这样的景阳旧识才知道一剑杀之这四个字的来历。
何霑一脸不理解,说道:“当年禅子您曾经去神末峰问道真人,对坐百日,那真人当时讲的是啥?”
禅子心想还真是一对天成的道侣,冷笑道:“那一百天里,他就把我当个孩子,每天晚上讲个故事哄我睡觉,你们以为还能讲啥?”
说起当年,他脸上满是嘲弄的神情,眼底却有着深深的怀念与不舍。
……
……
钟声渐渐远去,如风一般再无踪影,接着响起的便是井九的声音。
他的声音像以往那般清淡,没有什么寒意,也没有什么味道,还是像风一样,向着黑玉盘四周散去。
“我生于此间天地,你们亦在这方天地里,这便是我们之间的因果,今日我将离开,便与你们说些话。”
听到井九的话,各宗派的修行者们神情微凛,各自正襟危坐。
在他们想来,真人飞升之前要说的话必然极为重要,对修道会有极大的帮助,便是错过其中一个字都极不应该,只可惜离得太远,无法看清真人的神情,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不会讲什么道理,勉强能说些故事,今日要说的便是三个故事。”
井九说的随意,那几位隐约猜到些什么的人则是神情微变。
赵腊月想的是你只去问了两个问题,怎么却有三个故事?曹园想的是飞升的是你,为何偏要说我的故事?布秋霄想的是,如果你说的故事与我有关,即便你是要飞升的仙人我也要……你飞升之后还有这么多徒子徒孙,难道你就不担心一下?
远处那棵大树下,那个戴着笠帽的人站起身来,手掌轻抚粗糙的树皮,望向碧蓝的天空,脸上映着树叶的颜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余的修道者们没有多想。
世间无数道法与妙义便隐藏在那些看似简单的故事里,这是禅宗最擅长的本事。
原来真人今日是要说法。
……
……
井九抓住阿大的颈放进赵腊月的怀里,拍掉手间的浮毛,看了那座大佛一眼,开始讲第一个故事。
“几百年前,居叶城有两大家族,其中一家姓时,一家姓曹,双方为了争夺利益拼斗多年,各有胜负,直到曹家出了位境界颇为厉害的家主,那位家主又娶了东易道的一位女散修,曹家才算是完全把时家压制住了,那对家主夫妻境界虽深,却无飞升之望,眼看着寿元将尽,便想要留下一个后代。”
这个故事的开头极为寻常,平铺直叙,听不出任何意思,众人却是极为认真。
过南山忽然发现顾寒的脸色有些不对,低声问道:“怎么了?”
顾寒脸色微白说道:“当年居叶城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天血案。”
顾家是依附于青山的世家大族,对朝天大陆的世家谱系非常清楚,过南山则是对这些事情不甚了解,问道:“那又如何?”
顾寒没有再说那件血案,望向远处那座大佛压低声音说道:“刀圣姓什么?”
过南山神情微异道:“难道师叔祖要说的是刀圣的故事?”
二人对话的时候,井九讲述的那个故事还在继续。
曹家主事的那对夫妻自知行事手段过于强硬狠辣,尤其是时家被打压得极惨,待自己二人离世之后,时家必然会反扑。如果曹夫人怀着的孩子是个不能修行的普通人,也就罢了,就算曹家势衰,就这么平淡地熬过一生也罢。如果那个孩子的天赋高到不行,比如是个天生道种也好办,实在不行,他们直接送进中州派或者青山宗,难道时家还敢做什么手脚?
一时间,他们竟是不知道该希望怀着的孩子是个天才还是个庸人……就在这种充满复杂情绪的期待里,曹夫人怀孕了。
令他们非常茫然的是,那个孩子很寻常,没有什么特异之处,有些天赋,不算平庸,却不是那种令人眼前一亮的存在。
这是最麻烦的一种情形。
中州派与青山宗这种门派肯定瞧不上这个孩子。
时家却会因为这个孩子能修行而极为重视,甚至动杀心。
他们该怎样才能护住这个孩子?
……
……
“那对夫妇只用了一夜时间便选定了应对的方法,那就是在自己离世之前把时家灭了。”
听到井九的这句话,有越来越多的修行者像顾寒那样想起了几百年前发生在居叶城的那件惨案,神情微变。
那件惨案实在是太有名气,因为那对夫妇做的实在是太绝。
世间经常说起灭门惨案,但当年时家遭受的才是真正的灭门。
从时家的嫡系子弟到管事到整个家族,在很短的时间里被曹家尽数杀死,一个人都没有留,甚至就连与时家交好的那些江湖豪强,也都被那对夫妻挑出来杀了,整座居叶城,仿佛被血洗了一遍。
要做成如此恶事,曹家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就此渐渐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直到今天被井九提及。
“曹氏夫妇做完这些事情,便去了墨丘,直接拜在果成寺住持身前,问了一句话。”
“……我夫妻二人自知罪孽深重,但与这孩子有关吗?”
“住持说孩子无罪,但你们这等做法实在是又邪恶又愚蠢……时家的朋友都被你们杀光了,但朋友还有朋友,亲人还有亲人,如何能够杀得干净?待你们死后,那些朋友的朋友、亲人的亲人难道不会把仇恨转移到那个孩子的身上?”
在场的人们先前听着这个故事便觉得有些问题,这时候心想果然如此。
“曹夫人听着果成寺住持的话,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曹家主却对住持说道,自己杀了这么多人本就是为了给他看的。”
“住持不解,心想这是何意?曹家主说道,如果让世人知晓这个孩子的身世来历,他必然活不长久,住持您确定此点,便一定会替他瞒着。住持这才知道,曹氏夫妇竟是存着把那个孩子送入果成寺的念头。”
这个故事听到这里,人们哪里还猜不到是怎么回事,无数道带着极复杂情绪的目光落在了那座大佛的身上。
那座大佛的脸上满是斑驳的漆皮,无悲无喜,只余沧桑。
“住持非常不理解,说道曹家因为你们的决定已然衰败,待你们离世之后,必然会受到反扑,那些亲人与下属的生死难道你们就不在乎?曹氏夫妇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不在乎。曹夫人怜爱地望向自己怀里的孩子,说道只要他能平安过这一世就好。说完这些事情之后,曹氏夫妇便自杀了,那个小孩自然留在了果成寺。”
这个故事的前半段讲完了,很简单,又很不简单。
曹氏夫妇的做法实在是太过血腥可怕,想法不知道是否正确,但至少那个孩子确实成功地活到了今天,而且成为了朝天大陆最了不起的人物。
人们望着那座大佛,才知道原来刀圣大人的身世竟是如此离奇,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
曹园说道:“这个故事有很多不准确的地方,比如我母亲怜爱地看着我这一句……她当时的眼神你又如何知道?”
井九说道:“这是三月的原话。”
这个故事涉及到曹园的身世秘密,涉及一段血腥残酷至极的往事,对他的声誉乃至果成寺、风刀教的声誉都会有影响。
井九能够知道这个故事,当然是因为连三月。
很多年前的湖边,曹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她说着这个故事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刚刚离开寺门的小和尚。
连三月不喜欢文章事,也不会添油加醋,并且也懒,怜爱这个词肯定是曹园他自己的叙述,问题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怎么可能记得当时母亲的眼神?这或者是曹园长大后的想象,或者说他从出生开始就不是普通人,只不过他的天赋资质实在是太过殊异,便是曹氏夫妇也没有发现,不然也很难解释为何那个天赋普通的孩子日后会变得如此强大。
曹园沉默了会儿,说道:“其实时家没有死绝,我父母想斩草除根,哪是这般简单的事。”
井九说道:“风刀教有不少姓时的。”
听到这句话,场间一片哗然。
很多年前,曹园离开果成寺开始蹈红尘行走,加入风刀教成为了一个普通弟子,并且以这个身份参加梅会,大放光采。之后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选择回果成寺,而是继续留在了风刀教里。
他艰难地带着这个小教派在凶险的北地一路成长,直到如今成为一方霸主。
修行界以为他是眷念旧情,不断因果,现在听到这个故事以及井九与曹园的对话,才知道原来另有隐情。
曹园说道:“不错。”
井九问道:“他们知道?”
曹园说道:“知道。”
井九说道:“他们恨你?”
“打不过我,恨不恨我也就不那么重要。”曹园望向他说道:“只是你把我的这个故事讲出来,究竟是想说明什么呢?”
“不是所有故事都一定要说明些什么……但你这个可以。”井九望向修行者们,指着那座大佛说道:“他的父母为了他的出生杀了几千人,行了无数恶事,所以他认为自己是带罪而生的人,从里到外都透着恶这个字,怎样都洗不干净,他甚至不奢望能够赎罪,只希望能够让那几千人死的更有价值一些,所以他去了雪原便再也没有离开过。”
孤刀镇风雪,这是世人对曹园的评价或者说感佩,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来由。
他在冥界做的也是相同的事情,而且相信他会一直做下去。
这确实不是赎罪,但何时才能解脱?
“他为何无法飞升?因为他觉得这份债还不清。可是父母欠下的债,为何要他来还?前人的因,为何要后人来受果?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原因。”井九望向那座大佛,说道:“你想不开。”
曹园在白城守了数百年,除了前面说的这些,自然还有别的原因,比如连三月,但井九不想说。
这个故事说的不是恶因结善果,而就是那三个字——想不开。
你自己都想不开,这天又为何要为你而开?
第一百零一章 不死万万年
青山群峰之间一片安静,人们还沉浸在刀圣身世带来的震惊以及井九的最后一句话里。
井九没有给众人太多时间,直接开始讲述第二个故事。
他望向某座峰前那棵大树,对那个戴着笠帽的男子说道:“过来。”
那名男子摘下笠帽,青色的脸上满是苦笑,正是苏子叶。
苏子叶向着黑玉盘深处的井九走了过去,吸引了无数视线,引发起阵阵骚动。这位曾经的玄阴宗少主现在可以说是邪道势力硕果仅存的厉害角色——硕果仅存这个词可能用的不是太恰当——总之他就是最后一个。
很多人知道他还活着,甚至与风刀教、玄天宗有着一些隐秘关系,不然怎么能把昆仑派打的节节败退?而他身后那个巨大的黑影人们也很清楚,那就是青山宗。
只是井九居然喊破了苏子叶的行藏,难道是想直接昭告天下?
飞升在即,真人行事果然更加随性。
“苏七歌是玄阴宗上一代的宗主,修行邪功年月太久,脑子出了些问题,信了些愚蠢至极的说法,偏又无情绝性至极,给怀孕的妻子种了剧毒,让她变成了一个半死人,又用鬼幡勾魂入体,如此行事,那个在死人腹中存活下来的胎儿便是所谓魔胎,直待魔胎降世,便会被他生吞入腹,以成魔婴,助其境界大成。”
苏子叶行走在黑色的地面上,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速度看似缓慢,实则很快,当井九说完这段话后,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静静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说刚生下来的婴儿都能感受到母亲的怜爱,那这个魔胎呢?”
这句话的前半段说的是曹园,后半段说的自然是苏子叶。井九看着他问道:“魔胎生具灵识,知道自己生活在母亲的尸体里,知道自己一生下来就会成为父亲的丹药,那会是什么感觉?”
苏子叶想了想,平静说道:“绝望,而且愤怒。”
知道这段秘事的修行者不多,但很多人都知道,苏子叶在很年轻的时候便成功地暗算了自己的父亲,在长老们的帮助下获得了玄阴宗的实权。按照井九说的这个故事,他只是苏七歌放在妻子尸体里的魔胎,生下来便会被吞食,那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又如何能够暗算到自己的父亲?
“那个魔胎在发育的过程里,吞噬了一些母亲的血肉,提前婴化,当苏七歌把那个魔婴吞进体内后,根本来不及炼化,便中了他的尸毒,继而那个魔婴破体而出,让苏七歌就此瘫痪,过了很多年生不如死的日子,直至被柳词一剑斩化。”
苏子叶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地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群峰之间一片哗然,不是因为苏七歌苦心孤诣、不惜牺牲妻与子也要谋求的魔宗大道一朝尽毁,也不是感叹于一个婴儿为了活下去也能拼命,而是因为这句话的前半句。
那个魔胎是靠着吞噬母亲尸体才提前婴化,并且有了尸毒这个保命的本事。
不要说是修行正道,就算是邪道中人也很难接受这样的事情。
井九说道:“如果说这是他父亲种下的恶因,他就是恶果?那他母亲呢?为何又要承受这段因果?”
所以他讲的第二个故事也不是因果,而是一口气。
井九问道:“为何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叫做朝天大陆?”
人们心想这还用问吗?
当然是大道朝天,修道者苦求飞升的意思。
井九说道:“人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我喜欢这个意思。”
众人震惊无语,心想难道朝天大陆的名字还能如此解释?
苏子叶有些想哭,却微笑着。
他慢慢弯腰,向井九认真行礼致谢。
……
……
“人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人死……”
布秋霄念着这两句不雅至极的话,却越念越觉得颇有深意,说道:“想来这才是向死而生的意思吧。”
井九说道:“那句话太雅。”
布秋霄还是无法完全赞同这样的活法,说道:“如果这句话说的是只要能活着做什么都可以,岂不是也可以推论出另外一个结论,只要知道自己终将死去,那么活着的时候做什么也可以?继而又能推出我们每个人的存在都是一场泡影?”
井九讲的前两个故事,不管是曹园的身世还是苏子叶的出生都可谓是惨到了极点,难道他真是想说这个?
“你的推论没有问题,但中间有个缺失,那就是我们为何要死去?”井九知道他想说什么,摆手说道:“永生确实无法证明,但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才会死去,会不会死,所以我生下来的时候,就确认这一切不是泡影。”
原来他最后说的是自己的故事。
很多小宗派的修行者以为自己早就猜到了,脸上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赵腊月等人却是没想到,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居然有兴趣说说自己。
……
……
“那些年没有梅会,朝廷统治极弱,天下极乱,隔上一阵便会死很多人,便是神皇也是隔些年会换一个,我就出生在最乱的朝歌城最乱的皇宫里。虽然很乱,毕竟是皇宫,锦衣玉食不会少,我也没有做过什么事,很小的时候便被发现修道天赋不错,几家大宗派争了好几年终究还是师祖赢了。那时候都说道缘真人天下第一,谁能想到飞升的时候会被南趋暗算呢?嗯……我上次也没想到,由此观之我确实继承了他的衣钵。”
对井九来说这是平铺直叙,却很令人发笑,尤其是青山弟子们第一次发现掌门真人居然也有有趣的一面。
接下来就是那个世人皆知的故事,就算今日青山群峰间的修道者们以及青山群峰自己有兴趣、有耐心听他本人讲一遍,他也没有那个耐心。总之就是他被道缘真人带回了青山,太平真人主动请求代师授徒,接着便是南趋偷袭、师祖与师父接连身亡、上德峰一脉被打压,太平真人到冥界做奸细,带回了冥皇,一顿火锅之后血洗群峰,又一顿火锅之后,太平真人闭了死关,又三百年后,景阳飞升失败,转世重生,太平真人越狱,师兄弟二人再续前怨……
朝天大陆这几百年的历史,基本上就是这对师兄弟的争斗史。
前后两世,他们都是彼此最危险的对手与敌人,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现在太平真人死了,只有他还活着。
他生生把自己活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老、最无趣的传奇。
“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是井九给这个世界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自问。
景阳真人或者说井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整个朝天大陆都没有明确的认知,所谓不理世事、性情冷淡、天赋绝高不过是些浅显而无用的形容。他的性情与形象始终是模糊的,脸上仿佛永远蒙着一层雾,比白真人身周的云雾还要难以看穿。
“不理世事是无所谓,不代表我不能,当年在那个小山村里的时候我就已经算到了现在的很多事情。”
听到这句话,柳十岁自然想起了那个池塘,池塘边的大树,树下的竹躺椅,躺在椅上的白衣少年。
他当时问井九你在做什么,井九说在推演今后的三千年。
现在离那天才过去一百多年,整个朝天大陆都已经变成了青山的,难怪他会毫不在乎地毁了承天剑。(这段就不抄本章说了,大家自己算的出来所有宗派与青山宗的关系。)
只是终究还是有很多事情算不出来,因为那些人都有自己的思考与坚持,于是他们离开。
先前他说自己很欣赏那句不死万万年,其实是在说欣赏苏子叶。
这也是算,想来再过几年,昆仑派就会老老实实地分一条灵脉出来。
那井九还算到了些什么呢?他看了彭郎一眼。
彭郎想着那天夜里在三千院的对话,真人对自己名字的点评,不知怎的有些不安。
“也有很多人说我性情冷淡,但那只不过是因为这具道身有些特殊,事实上这具道身很好用,所以不要同情我。”
井九看着赵腊月与柳十岁说道:“而且总有一天我会舍了这道身。”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与柳十岁有些安慰又有些不解,心想舍了这道身你用什么?
平咏佳的反应自然最大,心想师父你居然连万物一剑都瞧不上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一走了之
“为何要舍了这道身?我们需要弄清楚什么是我。”
井九的视线落在远方峰间的那条溪水上,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真的似极了一道金鞭。
“前生今生之我并非一条河的上下游,要形容这段因果,禅宗里有个比喻很有趣。”
他收回视线,举起了右手食指。
啪的一声,一抹剑火在指尖燃烧起来。
“就像是这团火,如果用它点燃一根木棍,然后再用那根木棍上的火点燃另一根木棍,就这样不停地烧下去,那么最后那根木棍上的火焰与我此时指尖的这团火焰,究竟是一个火焰还是不同的火焰?”(注:这段抄的和菜头公众号。)
群峰之间鸦雀无声。
阿大躺在赵腊月的怀里,看着井九指尖的火焰,微微眯眼。
禅宗的这个说法很好理解,但其实不是特别适合井九的情形。
果不其然,他接着问道:“如果这是有联系却不同的火焰,那么我现在是什么颜色的?”
不同的事物燃烧起来,火焰的颜色与亮度都会有所差别,比如木棍、煤炭、剑与纸燃烧的火焰自然不同。
井九不喜欢这样,或者说不喜欢这样的我的延续。
他对平咏佳说道:“所以要脱了衣服,舍了道身,扔了木棍。”
平咏佳明白了。
这就是他离了万物一。
这就是青儿飞出了青天鉴。
这就是雪姬舍了这个世界。
没有木棍也没有炭,没有剑也没有纸,只有火焰。
那就是井九追求的境界。
可是现在他还没有抵达那种境界,那么他是谁?
“我是我之所有因果的指向。”
井九再次说出了这句话。
他望向这个世界。
群峰间的修行者们都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青山群峰也感受到了。
远处云集镇里的酒楼老板感受到了。
朝歌城里的井梨感受到了。
某根树枝上的青鸟感受到了。
小庙里的禅子感受到了。
大海里的顾清感受到了。
“因缘际会,我们相逢于此,便有了我们。”
井九望向赵腊月,却像是在看着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无比安静。
所有人在等着他说出飞升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人知道他会说什么。
想来那必然是极美的。
他说道:“走了。”
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瞬息之间便到了极高远的天空。
下一刻便进入了虚境。
地面已经没有井九的身影。
看着那道快速离开的剑光,陈雪梢轻轻捶了捶轮椅的扶手,满怀遗憾说道:“居然就这么走了?”
她无法站起,只能坐在轮椅里,群峰间的所有人都已经站了起来。
人们神情专注地看着天空,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
朝天大陆的所有地方都能看到这道剑光,无数凡人走出家门,向着天空里望去,神情惘然或者激动。
如果不算雪姬的离开,这是时隔多年后人族再次迎来的一位飞升者,众人如何能不紧张?按道理来说,井九现在掌握了万物剑阵,境界高的难以想象,飞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问题在于天道至公,飞升者越强遇到的天劫也越厉害,雪姬是朝天大陆层阶最高的生命,于是也遇到了最厉害的天劫,如果不是有白刃仙人留下的通道,还真不见得能出去,现在井九号称古往今来的人族最强者,那他会遇到多么可怕的天劫?更重要的是,没有人忘记……他已经失败过一次。
天地感应,雷域里生出无数团雷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旋转着,靠拢着,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至极的雷暴漩涡,迎向那道剑光。从地面望去,那道巨大的雷暴漩涡看着就像是有只诡异的大眼睛,带着难以想象的威压向着地面而来。
狂风呼啸,云集镇与相邻周郡里生起无数飞沙走石,凡人们奔走躲避,不敢再向天空望上一眼。
修行者的眼力极好,看到那些雷暴漩涡里的明亮细丝实则是粗得难以想象的闪电,不由震骇异常,心想就算是通天大物,遇着如此强大的闪电只怕也会灰飞烟灭,这团雷暴漩涡里的闪电只怕数千万道之多,井九如何闯得过去?
咔嚓!有闪电受到召引,从雷暴漩涡里落了下来,准确地砍中了那道剑光。
青山群峰里响起一阵惊呼。
赵腊月等人用最快的速度望向平咏佳。
平咏佳神情茫然,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感觉到。
那道闪电确实没有对那道剑光造成任何影响,瞬间便湮灭无踪,紧接着落下的数十道闪电,落在那道剑光上,也各自散去,没有给井九带去任何伤害。
看到这幕画面,青山群峰里的修行者终于放松了些,下一刻又看到了一幕更加恐怖的画面。
雷暴漩涡转的越来越快,仿佛整个天空都旋转起来,里面的数千万道闪电不停地交汇、融合,变得更加粗大,直至最后仿佛要变成了一座闪电凝聚的大山,发出明亮至极的光线!
当天空开始旋转的时候,那些境界稍低些的修行者便承受不住了,烦恶一片,想要呕吐,只得盘膝坐下静思回复。
当所有闪电凝聚在一起,散发出远超太阳的明亮光线后,绝大多数修行者也受不了,纷纷低头,不敢再看一眼。广元真人等强者盯着天空里的画面,神情凝重至极,这道闪电只怕能够把世间一切事物变成虚无,井九能够承受得住吗?
……
……
井九与那片明亮至极的闪电越来越近。
他的脸被照的明亮至极,仿佛也在发光。
那道难以想象的威压与炽烈的光线,似乎要把虚境都点燃一般。
这等恐怖的天劫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果然是最强的。”
在这样紧张万分的时刻,他忽然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这话从逻辑上来说当然没有问题,但太热血好强,就像他还是那个刚入青山的小孩子。
绝大多数飞升者在遇到天劫的时候,都会选择躲避或者苦苦支撑,直待最后天道考验结束,天劫自行散去。
井九不会这样做。
上次他就没有这样做。
问题是,他就算能够驭万物为一剑,现在虚境里什么都没有,怎么办?
嗖嗖风声,忽然出现在永远静寂的虚境。
那是被他从下方召来的空气,以及随空气而至的云雾。
无数团云雾被牵成细丝,如剑一般来到他的身周,向着上方那片明亮至极的闪电刺去!
上次飞升的时候,他一剑斩天。
这次飞升的时候,他万剑开天。
……
……
天空里出现无数道电光以及比电光更亮的剑光,交错在一起,形成极密的光网。
世界变得明亮无比,就连幽深的大海都被变得透明起来。
令人震撼的是,那些从雷暴漩涡里生出的电光也有了锋芒,仿佛变成了剑,却不再斩向井九,而是回首向天而去!
“用天劫战天劫……这也可以?”青帘小轿里传出水月庵主震惊至极的声音。
布秋霄感慨说道:“不管闪电还是雷暴,不也是万物一属?”
曹园若有所思道:“原来所谓天道也是我们这方天地的一部分。”
占据整个天空的雷暴漩涡就这样消失了,碧蓝的天空重新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但那些剑光还在。
那些剑光是电是云是空气,在天空里纵横着、闪烁着,就像是无数万颗永远不会坠落的流星,形成一幕极美的画面。
数千万道剑光渐渐淡去,消失在阿大幽冷的眼瞳里。
阿大在赵腊月的怀里。
当年景阳真人飞升的时候,赵腊月提着阴三的身体向云集镇外走去,看都没有看一眼,今天则是一眼都没有错过。
看着被镀上了一道金边的万朵浮云,看着那些消失的剑光,她沉默不语。
就算你不会再回来,我也可以出去找你,可是如果找不到了呢?
飞升是生离,也是死别。
她静静体会着这种生死之间的感受。
一株野草在脚边生出。
……
……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黑暗,就像是尸狗的身体。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寒冷,就像是雪姬的故乡。
千万道剑光消失在妖异猫瞳里的那瞬间,这个黑暗而寒冷的世界里忽然出现了一阵空间扭曲,出现一道破口。
一道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从破口里飞了出来,然后骤然静止,显露出井九的身形。
他回首望向来处。
一片虚无。
第一百零三章 飞升之后
占据整个天空的雷暴漩涡其实不可怕,对他来说那些闪电更像是灵气的补充,飞升后半段出现的那些闪电则有些麻烦,因为那并非真的闪电,而是空间的裂缝。
天地间自有一道宏大的力量,吸引着他无法离开,想要把他拉回地面,甚至把空间都撕裂了开来。
也就在那一刻,他用万物剑阵确认了空间以及这种力量,依然是朝天大陆所在天地的一部分,那就很简单了。
井九转身向着某处飞去,然后……发现自己的速度变得慢了很多。
这里说的很多是非常多的意思,很明显,这个世界与朝天大陆所在的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规则,与修真典籍里描述的仙界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比雪原还要寒冷,比虚境还要空无,无边无际反而带来极可怕的压迫感。
任何有灵识的生命在这里都会感到孤单、渺小与恐惧。
极遥远的空间里悬浮着一颗很小的白色火球,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在他的身体轮廓上镀上了一道极淡的银边。
他背对着白色火球飞了片刻,前方隐约出现了几件事物,隐隐反射着光线。
黑暗而寒冷的无垠世界里没有棺材也没有如山大的墓碑,只有一把竹椅。
他飞到竹椅前,然后躺了上去。
……
……
他没有准备飞升便离开,而是准备在这里看一段时间。
这与白刃不敢离开没有关系。
只是那个世界的屏障确实薄了,容易被看到。
这与他有关系。
他与谈真人都听到了雪姬飞升后的那声轻咦。
她遇到了什么?
域外飞魔还是那数万道燃烧的飞剑?
他需要慎重,而且也想要再次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远处那颗火球散发出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并不如何清楚,也没有任何温度。
他伸出手指在那些光线里挥过,仔细感受了一下,确认了白真人的说法,这些原初之光便是所谓仙气的来源。只不过白色火球离这里太远,想要飞过去要很长时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要吸收到足够炼成仙箓的数量也需要很长时间。
他的速度变慢了,这些光的速度似乎也变慢了,反而显得很活跃,在他的手指间像调皮的小鸟般跳来跳去,很难抓住。
他手指动了起来,连残影都看不到,与那些光线在极小的范围里追逐、勾搭。
他的视线却始终落在那片虚无处。
那片虚无并非绝对的黑暗,更接近于模糊或者说混沌,没有具体的颜色,甚至没有存在的感觉。
按道理来说,除非找到中州派的那座法阵,他根本无法看到里面的画面,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望向那处,那片虚无深处的画面便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还能看到那片沧海、青山群峰、那片雪原以及那座最高的冰峰,远悬海外的几片陆地以及那株野草。
那些画面变化的极快。
他上次飞升的时候曾经回头看过一眼,知道这里与朝天大陆的时间流速差大概是一天等于一年,所以并不惊奇,只是不明白白刃仙人为何能与白真人通话,大概是中州派的那件法宝真的很厉害。
……
……
赵腊月的脚下生出一株野草,紧接着,黑色玉盘的所有缝隙里都生出了野草,就此通天。
白早在三千院里醒来,看着碧蓝的天空上留下的剑光残影,怅然不语。
曹园回了白城小庙,坐了三天三夜时间,然后转身离开,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蹈红尘。
禅子还没回到果成寺便被迫再次回来,唉声叹气地重新开始玩小木棍。
布秋霄开始著书立说,第一卷记录的却是他一个学生的语录,那个学生叫做奚一云。
苏子叶丹毒尽解,得到昆仑派分出的一条灵脉,在青山宗的帮助下再次开宗立派。
柳十岁学剑归来,带着小荷去异大陆游历,遇着顾清三人,苦劝无果,再次回到大陆时,已是数十年后。
卓如岁得偿所愿,从准备闭关的广元真人手里继承了掌门的位置。
南忘与赵腊月不与他抢,元曲打不过他,顾清不回来,柳十岁将来要做一茅斋主,这是很自然的事情。问题在于他这个掌门谁都管不了,不要说神末峰与清容峰,就连平咏佳的剑峰他都没法管,好在都是景阳真人一脉,没有什么好争,又有什么好管的呢?元曲你要替上德峰再觅个地方我能有什么意见?就算你想把天光峰抢了去,夜哮大人又会允许我有意见吗?
他站在天光峰顶,看着云海里的群峰自我开解道,忽然一场春雨落下,不禁叹了口气。
上德峰没有了,元龟背着的石碑也裂了,青山再没有隐峰,青天鉴不知道去了哪里。
青鸟在大陆上到处飞行,不知道在做什么,还是在看什么。
这些年里,朝天大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位年轻的无恩门掌门。
彭郎在那条长街上看了井九与西来的万物剑战,又在三千院里听井九说了一夜,又有增进,短短数十年时间便来到了剑道的最高处。柳十岁从海外归来后与他战了一场,输的有些惨,只好带着小荷回到千里风廊给自家先生磨墨。
不知道是受了谁的撺掇——人们只知道那夜的湖畔有烤鱼有酒,还有仙气蒸腾——彭郎去了青山。
卓如岁闭而不见,完全不在乎会丢了青山的颜面,反正他刚进青山就开始闭关,现在刚当掌门又开始闭关,似乎也说得过去。赵腊月破关而出,却发现彭郎已经走了。
彭郎带着平咏佳以及平咏佳替他在剑峰里挑的一把好剑去了雪原。
来到那座冰峰,彭郎与雪国女王大战一场,输的极惨,就连平咏佳回到青山后,都不忍心描述当时的情形。
彭郎留在了雪原里,没有回来。
禅子从香案里钻了出来,赤足踏着门槛,望着雪原深处,神情微变说道:“又来一次?”
整个朝天大陆很快便知道了这个消息。
女王又怀孕了。
湖畔的烤鱼与酒自然是何霑准备的,用的是当年连三月说服曹园的旧事,白早也曾经这样做过。
是的,这次劝说彭郎去杀雪国女王的就是她。
在她原先的计划里,就算彭郎不是雪国女王的对手,也能消耗对方不少,到时候她再凭着身体里的仙气,应该能与对方同归于尽。谁能想到彭郎会败的如此之惨,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与雪国女王生了个孩子。
现在她想与雪国女王同归于尽都做不到了,而且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
那一刻她再次确认自己没有井九算得清楚,哪怕他已经走了几十年。
她去了蓬莱岛,再也没有管过朝天大陆的事情。
海上的渔夫与船工在那之后经常会看到海面上有个踏波而行的白衣女子。
人们称她为蓬莱仙子。
就在白早离开的当天,谈真人宣布闭死关,把掌门之位传给了童颜。
童颜在那座只有一棵树、已经没有人的高台上做了一桌菜,算是为自己庆祝。
……
……
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闪过,井九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彭郎去雪原的时候他挑了挑眉。
那个名字确实有些问题,不改是对的。
他的手指忽然停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的手指一直在捕捉着远方那颗白色火球散发出来的光线,没有片刻停顿。
随着他的手指停下,那些光线也停了下来,缠绕在了上面,然后渐渐凝结成实物,散发着飘渺至极的仙意。
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在这个寒冷而空旷的黑暗世界里遇到任何存在,但那不代表朝天大陆修道者们的警惕是没必要的。
不过他还是不同意那位谪仙、太平真人以及白真人的看法,更是觉得白刃愚蠢至极。
他轻弹手指,那团散发着仙意的光团无声而去,渐渐消失在那片虚无里。
那光团如叶般飘落到朝天大陆上空,自然变成一道仙箓,落在了青山剑峰上。
平咏佳走到那道石缝前,把那道仙箓取了出来,抬头向天上看了一眼,挥了挥手。
他知道井九的意思。
如果天地元气真的数量不够,与外界的屏障有消解的危险,他便会把这张仙箓撕开,让里面的仙气补充到天地之间。
这道仙箓里面只有仙气,没有仙识,谁都可以用,但既然落在他的手里,那谁都没办法抢过去。
他看过彭郎与雪国女王打架,知道他们打不过自己。
……
……
井九向朝天大陆深深看了一眼,这才真的离开,化作一道剑光,消失在无比辽阔的宇宙里。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没有带走那把竹躺椅。
没有过多长时间,那片虚无里出现了一道裂口。
朝天大陆又有了一位飞升者。
谈真人来到那把竹椅前,坐了上去,开始制作自己的仙箓。
第一百零四章 原来这就是星星
谈真人坐的时间要比井九长很多,直到他确认收集的仙气数量与自己带走的天地元气数量差不多,炼了一道仙箓投向朝天大陆,才真的离开,只不过方向与井九不同。
接着,西来也到了这里,坐到了那张竹椅上。
那张竹椅仿佛成了飞升者们离开朝天大陆之后必须要来的地方。
西来刚开始炼制仙箓,一座如山般的黑影便挡住了那颗遥远的白色火球。
来的是曹园,他的境界当然不比谈真人与西来差,只不过想开这种事情比别的任何事情都要更难。
“你要坐吗?”西来问道。
曹园看着那张竹椅摇了摇头。
这个黑暗而寒冷的世界里没有天地,也没有重量,他不用担心沉重的金身把竹椅压垮,问题是也坐不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们也先后离开了这里,与井九、谈真人的方向都不同。
……
……
黑暗的宇宙空间里没有天地,自然也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方向便有无数种。
哪怕来自同一个地方,却很难走上同一条道路。
井九有自己的方向。
宇宙没有边际,没有任何存在,空旷到了极点,但依然残留着一些味道。
那是他熟悉的镇魔狱的味道、紫花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有剑狱的味道以及神末峰的味道,准确来说是阿大的味道。
只有寒蝉与那些蚊子才会有这些味道。
那些味道已经极淡,就像是落入大海里的一滴墨水,依然被他捕捉到了,表明雪姬就是从这边离开的。
他没有什么感知能力,也没有什么嗅觉,这种捕捉更像是一种对微小事物的分析。
他在寻找雪姬,因为她飞升之后曾经轻噫了一声,明显是遇着了连她都有些吃惊的事情。她会不会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域外天魔——那些让朝天大陆修行界警惕了无数年、让太平真人这样的人物想出灭世这种主意的外界强敌?
他变成黑暗背景里极不起眼的一抹微光,向着遥远的宇宙深处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重新显现出身形。
那些味道就在这里消失了,或者说被另外一种味道取代。
宇宙的背景黑暗一片,远方有些隐隐的、极淡的暗沉色块,能够看到那里有个小黑点,要比四周的颜色更深。
剑火照亮他的脸,睫毛闪着微光。
他不需要光线也能看清楚那个事物,点燃剑火是想以更快的速度停下来。
火焰没有向上,变成了个火球。
那个小黑点越来越大,渐渐露出真实的模样,就像一个没有柄的黑色蒲公英。
这让他想起了阿大。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个黑色事物越来越大,占据了他视野里很大一部分,简直如一座小山。
随着体量的增加,任何事物都会显得恐怖起来,于是柔弱的黑色无柄蒲公英变成了冰冷而恐怖的黑色怪物。
那个怪物通体幽黑,体表生着数千支极细的触角。
宇宙里没有风,那些触角没有飘动,但应该是软的,活着的时候可以自如运动。
是的,这个生着无数触角的黑色球状怪物已经死了。
井九确认里面没有任何活动的痕迹、没有气息波动、而且极其寒冷,甚至比四周的宇宙还要寒冷。
他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怪物,触觉有些奇怪,就像是皮革与晶石的融合物,有些恶心。
令他有些吃惊的是,当他想要进入怪物体内时,发现怪物的表皮竟然无比坚韧,比雪国里的那些怪兽还要强大无数倍,手指破开时能感觉到明确的阻力。如果这是域外天魔的尸身,死后居然还能拥有如此强的防御,那它活着的时候该有多强大?再加上如此庞大的身躯,只怕能够轻而易举地一击摧毁一艘青山剑舟。
数道触手离开怪物尸体,缓慢向外飘去,怪物表面缓缓生出一道极大的裂口。
井九飞了进去,发现里面是半空的,看着就像是一个充满钟乳石的洞窟。
那些钟乳石应该是粘膜突起之类的事物,那些灰暗的系带可能是某种筋膜,用来传输能量。
怪物尸体里的景象就像外皮的触感一样令人感到恶心与不适应。
井九确认这种奇特的身体构造不存在于朝天大陆任何生命体的身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怪物没有能量传输的核心,用人类及动物妖族来比喻,那就是没有心脏,在中空处悬浮着数个如蚕茧般的事物,不知道是储藏器还是用来思考的器官。
他以很快的速度在怪物体内飞了一遍,记住了所有的形状与分布,然后来到那几个蚕茧般的事物前。
那几个蚕茧表面覆着一层冰霜,表明怪物体内只有这里有着类似水的事物存在。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一颗蚕茧,传来的触觉有些微麻,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气息残留。
无声无息,那颗蚕茧般的事物分崩离析,变成无数粒冰晶向着四周缓缓飘去。
他已经猜到这是雪姬的手段,这时候只不过是做确认,飞出怪物尸体,向着远处飞去了十余里,转身望去。
蚕茧般事物碎成的冰晶已经触到了怪物尸体的内壁,黑色怪物微微颤抖起来,表面的数千只触角缓缓飘动。
隔得远了,那个黑色怪物又变回了无柄的黑色蒲公英,仿佛在风里轻轻飘着。
井九再次生出那种熟悉的感觉。
……
……
安静的宇宙空间里已经没有镇魔狱与阿大的味道。
雪姬杀死那个黑色怪物后,明显变得警惕小心起来,应该是收起了寒蝉。
现在井九应该往何处去?
如果那个黑色蒲公英般的怪物真的就是修行者想象中的域外天魔,必然不会只有一只。
他抬起手指,闻了闻指腹沾着的那点灰色冰晶味道,然后向着味道来处而去。
在随后的飞行里,他再次遇到了几个黑色蒲公英般的怪物,越发觉得那就是所谓的域外天魔。那些域外天魔都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他知道自己没有找错方向,雪姬就是从这边走的,于是加快了速度。
不知道飞了多长时间,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回首望向那颗白色火球。
那颗白色火球已经变得极小,在遥远的黑暗空间里散发着宁静而微暗的光线。
他心想,原来这就是星星。
……
……
井九转身继续飞行。
前方还有一颗星星在等着他。
那颗星星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变成了另一颗太阳。
这颗太阳是红色的火球,非常巨大,表面不时喷出一些火舌。
他没有来得及欣赏这幕瑰丽的画面,画面便消失了。
一道巨大的阴影挡住了那颗火球。
就像那天尸狗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天空里的太阳。
那道阴影表面生着数十万根细细的触角,从形状上看就像他一路上看到的那些怪物一样,散发着极其寒冷而可怕的气息,给人一种能够吞噬一切的感觉。
井九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感觉。
这个域外天魔要比前面那些大数百倍,更麻烦的是那些触角正在缓缓飘动,就像水底的野草,却无法给人美景的享受,因为它是活的。
一道强大的气息波动从那片阴影里生出,向着宇宙的各处而去,明显是在搜索什么。
那道波动很快便要来到井九所在的那片空间。
在非常短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事情。
这个域外天魔应该是为了那些死去的部属或者后代来到这里,必然要强大很多。
从时间来算,雪姬应该刚离开不久。
以她的性情,没有杀死这个域外天魔只有一种可能,她无法确定自己能杀死对方。
那么自己应该往哪里逃?
……
……
当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那只域外天魔的气息波动已经扫过了他所在的空间。
他没有任何畏惧,静静地看着数百里外的那朵巨大的黑色蒲公英。
在宇宙里飞行的时候,他偶尔能够看到一些陨石,尤其是靠近前方那颗红色火球的时候,陨石的数量越来越多。
这时候的他没有呼吸,没有温度,没有心跳,没有气息,什么都没有。
相信再高阶的生命也无法把他与一颗陨石区别出来。
当年参加梅会道战的时候,他的境界实力还很低微,依然能够一个晚上杀死无数只雪国怪兽,靠的便是这个本事。
果不其然,那只域外天魔的气息波动扫过他所在的空间,没有任何停留,向着别处而去。
这时候他可以离开了,但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这里离朝天大陆已经很遥远,但对这个域外天魔等级的生命来说,顺着前面的痕迹找过去依然很有可能。
那颗白色火球是离这里最近的星星。
嗯。
井九望向那只域外天魔,举起右手打了个响指。
黑暗的宇宙里没有声音响起。
但他的指尖亮起了一团剑火。
火球非常醒目。
就像一颗星星。
第一百零五章 不虚此行
在无限空旷的宇宙中,井九指尖的那团剑火,就像萤火虫一样微渺,但依然很醒目。
那片巨大阴影瞬间便查觉到了,那道强烈的波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扫回,确定了井九的存在以及位置。
无数根触手开始蠕动起来,在它身后那团红色火球的照耀下,生出一种极其邪恶的感觉。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再次生出熟悉的感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就在他准备把那些难看、而且明显带着危险感觉的触手切掉的时候,那道强烈的波动仿佛变成了某种无形的力量场,让整个空间都变得粘稠起来,不要说挥出剑光,就连身体都无法移动。
井九知道自己犯了错,低估了对方的强大,或者说没有算到对方的战斗方式。
那只域外天魔很明显不准备抓住他,而是准备直接毁灭他。
一道邪恶而强大的意识落在了井九的身上,抓住了他的神魂。
如果神魂是实际存在的事物,这时候已经蒙上了极厚的冰霜,下一刻便会被那道意识撕扯成碎片。
换作别的人族飞升者,在这一刻都没有任何办法对抗这道强大至极的精神意识。
但井九曾经感受过更强大的神识,而且他的神魂经历两世转修,比别的飞升者不知道坚韧多少倍。
他非但没有被那只域外天魔的邪恶意识抹杀,反而发起了反攻。
两道极其明亮的剑光在他的眼底深处,就像跃出海面的鱼儿,照亮了睫毛以及眼前的一切。
宇宙依然死寂一片,但在某个地方仿佛响起了轰的一声巨鸣。
域外天魔微微一震,体表的无数根触手以更快的速度颤抖起来,散发出无数烟尘,看着像是蘑菇弹出的孢子雾。
那道邪恶而可怕的意识退了回去,那道强烈的波动也消失无踪,仿佛变得粘稠的空间恢复了正常,井九可以动了。
在这里他无法使用万物剑阵,以对方的防御与庞大身躯,用剑光隔空去斩也很难形成真正的伤害,应该如何战?
一道剑光飞进了那片巨大的阴影。
……
……
那片阴影不时被照亮,表皮某处偶尔会有些透明,隐隐可以看到井九在里面以最快的速度飞行。
无数道触手纷纷脱落,在黑暗的宇宙里无声绽成火花。
那道邪恶而强大的意识依然冰冷地追逐着他,没有任何意外的感觉,也没有任何畏惧。
那道宁静而森然的剑意,不时被碾压的仿佛消失,却总会再次出现。
没有过多长时间,一切变得静止。
那些触手不再乱动,像水草一般飘着。
域外天魔也没有了动静,静静地悬浮在宇宙里。
忽然,它震了一下。
域外天魔变成了无数碎片,向着四周喷散而去,再也没有任何气息。
那道邪恶而强大的意识也消失了。
……
……
宇宙里飘浮着尘埃,向着各处远离。
有些像某个远古之初的画面。
井九看着以自己为中心离开的域外天魔的尸骸碎片,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疲惫的情绪。
那件白衣碎裂,随着那些碎片而去,他的身体上到处都是泛着灰暗气息的伤口,剑元已然消耗殆尽。
最麻烦的是,他的剑识被那道邪恶意识摧毁了太多,这时候头脑昏沉,随时有可能睡去或者死去。
这是他飞升之后的第一场战斗,没用多长时间,没有任何声音,却比他在朝天大陆遇到的任何一场战斗都困难。这也是他两世为人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因为对方真的很强大,也因为他连接发生了两次错判。
查看第一具域外天魔的尸体时,他便发现了,对方身体里的蚕茧样事物是储存能量的地方。
那些能量被雪姬冻成了冰块,无法确定与仙气、天地元气是否一属,但想来应该能用。
雪姬在寒冷至极的宇宙里飞行,根本不需要任何补充,他则不然。
在原先的推算里,他杀死对方后,便会用蚕茧样事物里的能量进行补充。
没想到的是,这只域外天魔居然在还没有必死的情况下,便提前选择了自爆。
那些蚕茧样的事物尽数变成了宇宙里的光与热,反而给他带来了更大的伤害。
“连这都没算到吗?”一个声音在井九的识海里响起。
一道青烟从他的身体里飘了出来,没有散去,而是渐渐扭曲变形,最终变成一个小人儿。
那个小人身着青衣,眉清止秀,笑容可亲,正是太平真人。
青天鉴里的张府祠堂里一直供着一炷香,没有人知道是祭什么的。
前些天井九去了青天鉴一趟,没有带走那炷香,但是带走了那道烟。
他看着太平真人一眼:“你怎么出来了?”
太平真人看着他的眼睛:“你剑识大伤,道心难守,我自然就出来了。”
井九心里说道:“我确实没算到它居然不怕死,而且好像很想死。”
太平真人微嘲一笑:“活了两辈子,难道你没见过那些自寻死路的所谓志士?”
井九摇了摇头:“那些人是自知必死,所以求活个痛快心安,但这只域外天魔极为强大,想来还能活很多年,甚至不比元龟差,为何毫不畏死?甚至主动求死?”
那只域外天魔错判了他的精神力量,他也错判了对方的冷酷意志,不然也不至于伤的如此之重。
太平真人若有所思:“可能这才是它们被称为天魔的原因。”
“但终究证明了我是对的。”
井九看着青烟凝成的那个小人:“那么多人追随你,现在看来都是白死了。”
他在竹椅做仙箓修复了朝天大陆的屏障,与雪姬杀了这么多域外天魔,这些太平真人都看在眼里。
准确来说,井九带着他飞升就是要让他看到这些画面。
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寒冷,还要离奇,也确实危险,但似乎并不是无法对抗。
数百年来的朝天大陆,包括白真人、渡海僧、各宗派的有德长老,无数人因为相信他的看法,而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现在看来,这真的都是错的吗?
太平真人看了他一眼:“你难道没有发现自己弱了很多?”
井九神情平静:“说明这个世界更低级。”
太平真人微微一笑:“可惜你要死了。”
那颗红色的火球离这里太过遥远,想要通过它来补充仙气、修复体内的伤势很难完成。
“我在这里再睡几百年就可以。”
“什么是年呢?”
太平真人青衣忽然飘了起来,衣袂重新变成了青烟。
井九猜到他要做什么,眼神微冷。
“没必要,你还能再活几年。”
“那到底什么是年呢?”
衣袂再飘,青烟动人。
太平真人伸出双手,轻轻推着他向红色火球那边飘去。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太平真人停了下来,腰部以下的身体都已经尽数虚化。
红色火球吐出的火焰在这里看着愈发真切,感受的也更加清楚,确实都是仙气。
在这个距离,只需要三千念,他便能恢复。
太平真人说的对,在这个静寂如巨墓的宇宙里,哪里有什么年呢?
只有念。
井九剑识渐宁,倦意渐生,准备入定,看着太平真人说道:“师兄,再见。”
那道青烟是太平真人的一缕神魂,无法复活,在青天鉴与万物一剑里大概能保存十年左右的时间。
现在他自然无法再活下去了。
太平真人笑了笑,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望向宇宙某处,微微失神片刻,喃喃道:“真美……”
井九的视线也望了过去,说道:“是啊。”
“不虚此行。”
太平真人看着这幕壮观的画面,感慨万分,就此消散。
井九陷入了昏睡。
……
……
宇宙里有无数颗星辰。
数万道燃烧的飞剑在其间飞行。
在很短的时间里,那些燃烧的飞剑便来到那颗红色火球之前,围住了这对师兄弟。
飞剑静止下来,火焰收回尾部,显现出真实的模样。
每道飞剑都是一艘长达十余里的战舰,表面覆着灰白色的金属,却不怎么反光。
数万道飞剑,便是数万艘战舰。
第八卷 十月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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