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那些不能被忘记的人


  靖王世子就是童颜。
  他是棋道大家,极擅谋略推演。
  赵腊月与柳十岁能够越境杀死洛淮南,便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这辈子在这方面只真正输过一次,就是当年在梅会棋战里输给了井九。
  所以他的眼里没有天下,没有其余二十三名问道者,只有井九。这句话也被他记在了那本书里,当然书里还有很多内容,比如这个世界的真相,比如他来这里的目的——帮助师妹成为最后的问鼎者,拿到长生仙箓。
  书房被推开,有人带着风雪走了进来。
  没有敲门的暗号,没有请示,他知道进来的人是自己的父亲靖王。
  “秦国小公主被找到了,她在北海郡,这时候应该已经被北海太守迎进了府里,依你看来北海何时会反?”
  靖王明显很信任这个刚满十岁的儿子,连这样的机要大事也要询问他的意见。
  童颜静思片刻,说道:“北海太守只怕会把公主交给秦皇,求些好处。”
  靖王有些意外他的判断。
  “北海民风强悍,军力极强,太守公子更是被称为少年武神,现在小公主在手,难道他们就毫不动心?”
  童颜知道那位少年武神的身份,事实上这两年里,他与北海郡私下经常有信件来往。
  “北海太守性情有些懦弱,而且天寒地冻,粮草不济,很难下决心。”
  他想了想说道:“想办法齐国支援他们,另外请父王派出间谍在咸阳城里放些风声,或者能有些效果。”
  靖王大喜说道:“吾儿此计甚妙。”
  童颜心想这哪里谈得上什么计谋,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问道:“父王对赵国如何看?”
  靖王轻蔑说道:“那个昏君怎么看都死不了,赵国还有的苦要熬,等他死的时候,赵国只怕也就要废了。”
  ……
  ……
  短短数年时间里,五国便死了两个皇帝,迎来了两位新君。
  秦国新帝已经有了暴虐残忍之名,楚国新君除了白痴也有了昏君的新称号。
  但要说到真正的昏君,还得说是赵国那位生着一双鱼泡眼的皇帝。
  如果要把这名昏君做过的恶事、丑事、荒唐事全部写下来,都城洛阳的纸会贵到不像样的程度。
  自古以来,权阉都会与昏君相伴而生。
  赵国最受皇帝宠信的大太监姓洪,谈不上权势滔天,但也是人人畏惧。
  某天傍晚,暮色正浓,洪老太监没有出宫,躺在院子里的椅上养神。
  一个十来岁的小太监跪在他的身边,手里拿着蒲扇,小心翼翼地为他扇风,同时悄无声息地驱赶着蚊蝇。
  不知道扇了多长时间,洪老太监始终没有睁眼,小太监的手臂变得沉重,却不敢停下动作,也没办法换手。
  前天他在这里扇了一夜的扇子,右臂已经红肿,完全没有力气。
  最后一抹暮色消失,洪老太监终于睁开了眼睛。
  小太监有些高兴,心想今夜终于不用再扇整夜,又有些失落,心想公公莫不是觉得自己扇的不够好?
  洪老太监看着他,浑浊的眼神里出现一抹趣味,说道:“你进宫几年了?”
  小太监堆着笑脸说道:“回爷爷的话,快五年了。”
  洪老太监说道:“最开始的时候你被打了一年,然后你用了一年的时间不再挨打,又用了两年时间才让我看见,那为了拿起这把扇子你又付出了什么?”
  就在老太监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小太监已经开始磕头,额头与地板相遇,碰碰作响。
  听到最后的问题,小太监低着头说道:“我把前四年攒的银子全部送了出去,还……拿刀捅了一个人。”
  “小小年纪居然懂得将把柄送上来的道理,你真的很聪明,而且为了上进不择手段,也很投我的脾气。”
  洪老太监眯着眼睛说道:“甚至就连资质也不错,但是我凭什么要教你呢?”
  ……
  ……
  何霑回头看了眼小院,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怨恨的情绪,只有感激与敬畏。
  这当然是伪装出来的,不过洪老太监虽然拒绝了他的请求,他也确实得了些好处。
  皇宫里那么多太监,有几个人有资格给洪公公扇扇赶蚊?想来今后这段时间,他的日子应该会比较好过,甚至有可能平妃都会看在洪老公公的面上赏他些好东西。但想着洪老太监最后的那句话,他的心情还是有些郁闷。
  是啊,凭什么呢?
  他也想对着天上的那轮太阳大喊一声:凭什么呢?
  凭什么自己要经历如此凄惨的日子,如此奴颜媚骨的活着?
  洪老太监是赵国皇宫里的最强者,但如果放在朝天大陆,不过是个金丹中期罢了。可他却必须对着洪老太监卑躬屈膝,蓄意讨好。因为被阉之后,他没有办法重新修行自己的功法,只能在这个世间寻找合适的功法。
  可是洪老太监说的也对,凭什么呢?
  前方有分岔,一条路是通往平妃宫里,另一条路通往御花园。
  御花园这些年有些荒凉,据说是皇帝在那里淹死的宫女太多,闹鬼闹的厉害。
  就连待选的秀女也不会去那里碰运气,更何况是笃信鬼神来世的太监们。
  何霑向着御花园里走去,想去散散心。
  夜色渐上,远处宫殿里的灯光极亮,御花园里野草生得极长,看着就像森森鬼影。
  何霑自然不会害怕,很熟悉地走到御花园深处,准备爬上假山去躺会。
  忽然他发现今天晚上御花园里还有别人。
  湖边有一棵小栗树。
  栗树下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件淡黄色的衣衫,神情有些郁郁。
  何霑知道他是赵国太子,比自己要大几岁,不是问道者。
  ……
  ……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何霑都在御花园里看到了赵国太子。
  他不理解的是,太子明明不是问道者,为何会像问道者一样,手抚树枝看着远方若有所思。
  你父皇是个昏君,这确实很丢脸,但难道你比我这个小太监的日子还要难捱?
  某夜看着那棵小栗树下的身影,还有湖边地形,何霑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提前来到御花园,确认湖畔无人,走到树下,取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小刀,慢慢开始切割那根树枝。
  他很小心地注意不要把那根树枝切断,然后用泥土把裂口封好,再把木屑等痕迹都打扫干净。
  然后他便开始等待着太子因为树枝断裂摔进湖里。
  但不知道是他割的不够深,还是太子的手太过娇弱无力,这件在何霑看来可能会改变历史的事件始终没有发生。
  夏去秋来,何霑已经放弃了努力,甚至忘记了这件事情。
  某天午后,他蹲在湖畔想犒劳一下自己,忽然听着上方传来喀喇一声响。
  ……
  ……
  太子从坡上摔了下来,滚到了湖边。
  然后他看到一个小太监满嘴是油,正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
  太子微怒,心想如果不是闻着烟气、看着火光吓了一跳,自己怎么会把树枝扳断,摔了下来,弄到这般狼狈。他正准备教训这个小太监几句,那个小太监却忽然扑上了来,捂住他的嘴巴,不停地嘘着,眼里满是求情的意思。
  太子看着小太监可怜的模样,有些心软。
  小太监慢慢松开手,讨好说道:“不要喊,不要喊,我把鱼分给你吃就是。”
  太子看着他手里树枝穿着的烤鱼,微怔问道:“这是哪里的鱼?”
  小太监理所当然说道:“鱼当然是湖里的,难道还能是树上的?”
  太子更加生气,心想这是哪个宫的小太监,竟是如此嘴尖舌利。
  小太监撕下一条鱼肉,递到他的身前,说道:“我也不是为了堵你的嘴才给你吃,看你瘦成这样,脸白成这样,啧啧,真惨……你是哪个宫里的?瞧这腮帮子都瘦的陷进去了,嘴都尖了。”
  太子怔了怔,下意识里接过鱼送进嘴里,然后愣住了,说道:“真香。”
  ……
  ……
  第二天何霑再次进入洪老太监的院子。
  夏天已经过去,不需要扇扇子,想抢到这种好差使,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脸上的红肿只是一点小代价,真正管用的还是昨夜太子送给他的那个玉佩。
  只要太子在,玉佩便常有,他并不心疼。
  他把院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然后走进里屋,跪在了洪老太监的身前。
  洪老太监发现是这个小孩儿,有些意外,问道:“想好答案了?”
  那个问题就是那三个字:凭什么。
  何霑说道:“昨天夜里,我与太子殿下一起吃了条烤鱼。”
  洪老太监浑浊的眼神里出现一抹亮光,大笑说道:“不错!不错!”
  ……
  ……
  有青鸟殷勤探看,回音谷外的人们自然不会错过幻境里那些精彩的故事。
  看到那位洪老太监终于开始传授何霑功法,想着他前面十来年的悲惨生涯,人们不禁生出很多感慨,沉默不语。
  某棵树下忽然响起清脆的掌声。
  鼓掌的是瑟瑟,嘴里还含着一片鱼干,看着就像是西海畔那些可爱的小海兽。
  “坐的有些累,我要去别的地方逛逛,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她对水月庵少女说道。
  水月庵少女有些吃惊,说道:“后面的你不看了?”
  瑟瑟说道:“中间这段有什么好看的,等那些家伙们再大些,那才精彩。”
  在真实的世界里一夜长大是个形容词,但在问道大会里却是真会发生的事情。
  五天后,瑟瑟与水月庵少女带着满身花香从寒食谷里回来,幻境里的那些问道者已经到了十五岁。
  无论在哪个世界,十五岁都可以说是勉强成人。
  长大之后会遇到很多苦恼,也会开始迎接生死。
  通过这些年的努力,童颜已经查出十余名问道者的下落。他没有立刻着手做什么,只是在暗中注视着他们的成长轨迹,只有到某些关键点,才会给予帮助,或者给予打击,甚至直接杀死。
  但在这个春天发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他还没有出手,便有几名问道者离奇死去。
  从下属事后的调查来看,杀人者不属于任何势力,每次都是独自出手。
  二十六名问道者都是年轻一代的修行强者,同时进入幻境,同时开始修行,按道理来说,境界水平应该相差不远,那人却能杀的如此干净利落,境界实力明显远在那些死者之上。
  是谁居然能修行的如此之快?童颜从暗格里拿出那本书,手指在那些名字上缓缓移动。要说修行天赋和进入幻境之前的境界实力,自然是井九最强,但他很难离开皇宫,就算能想必他也懒得做这些事。那么究竟是谁呢?
  童颜揉着眉心,发现自己对这些名字的印象正在变淡,就像纸上的那些墨字一样。
  这些年里,他不时便会拿出这本书重温,但记忆仍然在远去,已经远的像是很久之前、甚至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时间确实是最可怕、最无情、最无法抵挡的神器。
  他不知道其余的问道者如何保留自己的记忆,还是说很多人已经迷失在了这片红尘里?
  ……
  ……
  姜瑞离开自家的小院,准备去买一辆马车。
  这些年他过的不怎么好,但作为一名修行者,买辆车的钱还是能拿出来的。
  当年设计杀死何霑全家的事情,他没有忘记,进入幻境前的事情却已经忘了很多。
  好在他没有忘记问道大会,没有忘记那些问道者。
  他知道自己要不停地向上攀爬,直至来到权势的最顶峰,然后去见神使问鼎何处。
  再远大的目标也要从小事做起。
  几年前,他先做了一件小事。
  他把自己嗜酒滥赌的父亲推进了河里,还往河里扔了很多块石头。
  然后他用偷抢来的钱给自己的母亲买了十几亩地,请了几个老实能干的长工,给妹妹说好了一家不错的亲事。接着他去了县城求学,读书写诗,谋得名声,结识县尊,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但这样经营实在太慢,而且他总觉得隐隐有道力量正在阻碍着自己的进步。
  他自然不知道这道力量来自遥远的沧州,还以为是县城太小的缘故。
  那个靖王世子肯定有问题,那个白痴小皇帝也有问题,那个北海郡的少年武神肯定也有问题。
  那些人已经身居高位,自己还在讨好县太爷,这怎么可以?
  走在街上想着这些事情,姜瑞觉得身体有些发热,胸里生出万丈豪情。
  然后他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街上站着一个黑衣人。


第一百零一章 那些不要再提起的事
  那个黑衣人的身形有些矮,黑布蒙脸,低着头看不到眉眼。
  姜瑞感觉到了凶险,眯了眯眼睛说道:“没想到这么早就开始互相残杀。”
  黑衣人没精打采说道:“难道不应该先好奇我怎么能找到你,然后再来感慨这些?如此白痴,死了也不冤。”
  姜瑞想起来一些事情,反而放松下来,微笑不语。
  这里没有宗派,没有丹药,没有师长,我的天赋高于你们,难道还会不如你们?
  这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或者说是,除了何霑之外所有散修耿耿于怀的事情。在那些散修强者们看来,我们只是对着功法自行修道便能与这些大派弟子境界仿佛,如果能有明师,能有那么多珍贵丹药吃,你们又算什么?
  云梦幻境至少在某些方面算是抹平了这种差距。
  所以姜瑞很自信,认为不管对面的是井九还是白千军或者童颜,都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黑衣人打了个呵欠说道:“原来真是个白痴,你也不想想,如果你的天赋真像何霑那么好,在外面早就有一堆宗派哭着喊着要收你,哪会像现在这样。”
  姜瑞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因为黑衣人的话戳中了他的心事,因为何霑这个名字。
  长街忽然起了一阵风,青色的树叶被吹落,像箭般穿打,在墙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姜瑞重重的撞到墙上,胸前尽是剑痕,鲜血淋漓,就像是遭受了凌迟之刑。
  看着向自己走来的黑衣他,他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绝望与愤怒的情绪。绝望是感觉到了死亡或者说离开,愤怒是因为他怎样也想不明白,同样都是问道者,而且这里没有师长,没有丹药,这个人怎么能比自己强这么多?
  忽然一道如幽灵般的影子出现,卷起那些刚刚静止的青色树叶,向着黑衣人席卷而去。
  黑衣人看着如此诡异而快速的身法,眼神微变,右手捏了一个剑诀,带起一道明丽至极的剑光。
  擦的一声轻响,剑光回到他的身体里,那道幽灵般的影子,也回到了墙后的阴影中。
  黑衣人确认那个幽灵用的不是中州派的天地遁法,也不是井九的先天无形剑体,不禁有些不解。
  二十六名问道者里,还有谁的身法如此诡异难测?难道说那人并不是问道者,而是这个世界里的修行强者?
  就在他准备强行破墙而战的时候,街道远方忽然传来蹄声,明显不是县城里的衙役,而是罗国骑兵。
  黑衣人眼神再变,心想难道还有谁在护在这个散修?不再犹豫,转身便消失在民宅之中。
  姜瑞艰难地站了起来,靠着墙喘息不定,眼里满是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有些困惑。
  忽然他像被烫着一般从墙边离开,因为他想到那个幽灵般的影子就在墙后。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那个幽灵般的影子救了他,他却十分害怕对方,甚至还在那个想杀他的黑衣人之上。
  ……
  ……
  何霑悄无声息进入了赵国皇宫,进入房间,摘下脸上蒙着的灰布,露出了有些苍白的脸。从罗国一夜归来,纵使他跟着洪老太监学会了一身诡异莫测的功法,还是觉得很辛苦,更关键的是,那个黑衣人的剑意实在霸道。
  他只是想回去看看那个人,免得忘了对方,没想到竟是如此之巧,遇到了另一个问道者。
  他隐约猜到了对方身份,知道对方今后必然会继续隐藏在黑夜里,打消了动用朝廷力量寻找的念头。
  晨光熹微,他简单洗了洗脸,换了件干净衣裳,从暗匣里取出一颗丹药,用绸缎仔细包好,走出房间。
  他行走在皇宫里,遇着的太监宫女还有侍卫纷纷让开道路,连不迭地问好。
  “何公公!”
  “给何公公请安。”
  “小何公公早。”
  何霑神情漠然向前行走,来到殿前,推开御书房的门。
  他看着案后那位依然瘦弱苍白的皇帝,和声说道:“陛下,该吃药了。”
  ……
  ……
  童颜把那本书收进暗格,取过下属送过来的情报汇总,开始再次翻阅,试图从里面找到那些问题的答案。
  最近这些天最重要的情报,当然是秦国北海郡正式造反的消息。
  北海太守府里排行第二的少年武神,在十五岁的时候便展现出来势不可挡的锋芒,带领着先锋部队连克五城,打得秦国军队连连败退。不过根据童颜收到的可靠情报,那个少年武神带领的先锋部队,五停里至少有两停是胡人。
  北海郡镇守秦国北境,与胡人部落厮杀征战多年,谁能想到双方竟然会握手言和,胡人甚至愿意出兵相助。
  “不知道白师兄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默然想着。
  最近没有什么好消息,那个暗杀问道者的黑衣人还是没有被抓到,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至于出现在罗国的那个幽灵……他想起赵国皇宫里正当红的那位小何公公,脸上流露出荒唐的神情。
  霑哥儿的运气向来极好,难道到这里后竟是全部扭了过来?
  他还是不相信小何公公是何霑,不是因为当太监这件事情很痛苦而且丢脸,而是因为他不愿意去相信。
  去年赵国那个著名的昏君死了,在那个充满了血腥与阴谋的故事里,小何公公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心狠手辣,就连毒杀传他功法的洪老太监时同样是面不改色。
  有些人更是坚信现在的赵国皇帝、当时的太子殿下拿刀捅进自己父亲小腹时,小何公公紧紧握着他的手。
  童颜没有朋友,只有何霑一个。
  他知道何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事情,不愿意他因为那些事情性情大变,甚至心性都有了转变。
  因为那样他会内疚。
  ……
  ……
  雪街,蹄声如雷。
  太守府大门已经开启,一名少年将军骑着马直接冲了进去,来到后园处轻身下马。
  这位少年将军极其英武,浑身充满了力量,往眼神深处望去,还能看到一抹暴戾的气息。
  他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毛巾随意擦了擦。
  毛巾能擦拭掉盔甲上的冰雪,却无法擦掉那些已经凝涸的血迹。
  少年将军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微微挑眉,有些不喜,但没有说什么,向着后园走去。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后园里,那些服侍的下人、丫环都松了一口气。
  少年将军是太守的二儿子,更是秦国北境威名赫赫的少年武神:白昼。
  太守府里的人们对他敬畏无比,直到他走远才敢低声议论些什么。
  所谓议论也不过是赞美少年武神的勇武与军功,当然还有他对后花园里那位落难公主的一腔真情义。
  ……
  ……
  北海太守是分封郡王的实职。
  太守府便是郡王府,规制极为宏伟,后花园经过数次增造后,更是隐隐透露出皇家气派。
  郡王与曾经出使楚国的秦皇是堂兄弟,那么白破军在这个世界里的身份,便是那位落难公主的堂兄。
  秦国公主坐在窗畔,借着天光在绣着什么,纤细的手指拈着细针不停来回,神情宁静,睫毛不动。
  她连落魄的感觉都没有,更谈不上落难。
  白昼走进后花园,自己倒了碗茶,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明显与她很是熟悉。
  在现实的世界里,他们也是堂兄妹,只不过隔得比较远,不像现在隔得这般近。
  白昼默默想着这些事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师兄辛苦了。”公主将针插回绣布上,望向他说道。
  白昼说道:“现在看来局面比想象的还要更好些,明年春天便应该能过大风关。”
  公主想说说向胡人借兵的事情,但那只是传闻,他不主动说,她也不便说太多,淡淡说了声:“如此便好。”
  白昼忽然说道:“但遇着的阻力还是比较大,想要尽快复国,我们需要吸纳更多的豪杰来投,如果我能迎娶你,有了大义名份,想来会更加顺利更多。”
  公主没有找理由推托,或是想办法唬弄过去,比如以后再说,平静说道:“这件事情以后不要再说了。”
  白昼看了她一眼,放下茶碗说道:“胡人可能犯边,我要去准备一下,得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后花园。
  从这天开始,他再也没有说过这个提议,便是来后花园的次数都少了很多。
  看着那个消失在园外的身影,公主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北海郡已经与胡人联手,哪有什么胡人犯边?
  骁勇善战的少年武神,对待胡人的手段向来冷酷,甚至可以说残暴,动辄灭族。
  胡人对待秦人同样如此,持矛挑婴的画面不知道是多少北海子民的恶梦。
  这样的血海深仇都能联手,那还有什么是师兄你不敢做的?
  ……
  ……
  大陆北方战火连绵,南方则是一片宁静祥和。
  楚国连续数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民众安乐,赋税、吏治都到了历史上最好的水平,隐隐有了盛世的感觉。
  张大学士的治国能力展现无遗,就连靖王的军权,都在他的高超手段下被朝廷悄无声息收回来了很多。
  无论从国朝还是个人来看,现在都已经抵达了顶峰,那便到了改变的时刻。
  已经位极人臣,还能怎么改变?
  很多人都在私下劝说张大学士向前再进一步,包括他的亲生儿子也是这般想的。
  历史上权臣篡位,还要担心皇室反扑,民心朝向,现在的楚国完全没有这个问题,有谁会支持那个白痴皇帝?
  “人活一世总要做些什么,以父亲的能力做个宰相就满足了吗?百姓与百官可是翘首以待啊!”张大公子跪在父亲床前,满脸泪水说道:“就算不考虑这些,难道您不考虑一下身后事?到时候难道要看着儿子们死的死,逐的逐?”
  张大学士说道:“我是替陛下摄政,非止于相,做事已经足够,别的事情以后不要再提,至于你们不会有事。”
  这场对话最终还是传了出去。
  张大公子自然没有提到自己对未来的恐惧,只是说了父亲前面的意思。
  吾非相,乃摄也。
  都城一片哗然,无人敢指责,也无人再行劝进。
  某日张大学士出了皇宫,坐着八乘大轿离了都城,前往城外秀山散心。
  山里有间草庐,当代名士墨公借住在这里。
  侍卫们散在草庐四周。
  张大学士走进草庐,对着墨公拱了拱手,说道:“来下棋。”
  墨公苦笑着说道:“少岳还有心情下棋?”
  张大学士说道:“你说的是那传闻?说出那句话后,我现在只觉心情开阔,好的不能再好。”
  墨公叹息说道:“看你行事说话毫不避讳,我还以为你真有那心思。”
  张大学士淡然说道:“我现在与皇帝有什么区别?终究我只是想做些事情,名份并不重要。”
  一位少年端着两杯粗茶走了进来,听着这句话应道:“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则道难行。”
  张大学士见那少年眼神沉静,仿佛老者,微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位少年说道:“墨公弟子云栖。”
  张大学士说道:“这名字太过清淡随意,只怕你此生要走很远的路。”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梦里不知身是客,此心安处是吾乡,我给自己取这个名字,便是提醒自己不要刻意去记住自己是谁,来自何处。”
  当天夜里张大学士回到府里,与老妻促膝而坐,说起白天在秀山草庐见到的少年。
  “我所见年轻才俊,此子只在二人之下。”
  老妻伸手摘下他衣领里的一根青丝,递到油灯上烧掉,说道:“那二人是谁?”
  张大学士说道:“靖王世子小时候我曾经见过一面,还有一人自然是陛下。”
  老妻的手微微一颤,不知道是不是被火烫着了,微惊说道:“陛下?”
  张大学士说道:“陛下大智若愚,深不可测,非凡人也。”
  很多人都在劝他再进一步,有下属有儿子有老友,他都会给予不同的答案。
  只有深夜时分,在老妻面前,他才会说出真心话。
  ……
  ……
  在很多人看来,大学士不愿意做皇帝,是因很满意现在的局面,但他们并不满意。
  比如他最忠诚的下属与朋友、当朝礼部尚书就会想,如果你不当皇帝,那我何年何月才能当上首辅?
  最不满意的还是张家的大公子,心想如果你不当皇帝,那我岂不是也没有了希望,将来还可能被面临危险?
  改朝换代是世间最值钱的买卖,利益之大可以令无数人动心,动杀心。
  大学士明确表示不会做什么,于是有些人开始私下做些什么。
  某天清晨,几辆来自泉山的送水车通过了侍卫的层层检查,进入了皇宫。
  朝阳初升,一场血腥的刺杀便要开始。


第一百零二章 一桩事先张扬的行刺案
  行刺君王的事情很常见,下属杀死君王再拥立主家登基的事情也不少见。
  黄袍加身有很多是牌坊,也有一些是真的被逼无奈。
  张大学士确实不知道这场行刺,皇帝自然也不知道,但有很多人事先都已经知道了。
  皇宫里的侍卫都是大学士的人,虽然他们没有收到直接的指令,但知道送水车里藏着的刺客来自何处,自然保持着沉默。那些隐隐听到风声的太监,藏在被窝里发抖,根本不敢向窗外看一眼。整座皇宫处于诡异的安静之中。
  张大学士起床洗漱,在老妻的帮助下穿好官服,准备去参加朝会,却发现在府外送自己的几个儿子里少了一个人。
  “你们大哥呢?”他微微皱眉问道。
  几位张家公子对视一眼,有些紧张说道:“大哥昨夜会友,好像喝多了些,就歇在了外面,还没回来。”
  张大学士有些生气,但没有想太多,直到走进轿子里才觉得今天府里的气氛有些怪异。
  ……
  ……
  张大公子没有喝酒,也没有嫖宿,而是坐在都城某座大宅深处的屋子里。
  晨光熹微,再被纸窗一隔,屋子里很是阴暗,看不清楚人脸,只能听到十余道呼吸声。
  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是朝廷里唯大学士马首是瞻的青壮派官员。
  无论从资历还是官职论,张大公子都没有资格坐在首位,但屋子里的人没有意见,而且表现的比平时更加恭谨。
  今日事成之后,大公子便是太子。
  皇位都能坐,何况首位?
  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传来,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众人如坐针毡。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窗边,声音微急说道:“就算刺客失了手,那些侍卫呢?”
  楚国都城的很多府邸,那些收到风声的官员都处于紧张的情绪之中,有的官员直接称病没有去参加朝会,有的官员比如礼部尚书则是满脸红光地先赶到了皇宫外等着。
  ……
  ……
  晨光从皇宫的地面移到窗上,穿透而过,照亮殿里满是刻痕的地板,反射出水般的光纹。
  朝阳已经升起。
  井九睁开眼睛,心里生出与众多官员相同的疑问:怎么还没来呢?
  皇宫对他来说是很好的修行场所,与青山别无二致,他不想离开,但现在看来,随着他的年龄增长麻烦只会越来越多,他也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他已经确认了那座山的位置,准备假死之后便隐姓埋名去那座山里当野人,谁知道刺客却一直没有出现。
  殿外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闷响,紧接着有脚步声,呼喊声,兵器的摩擦声响起,而且越来越近。
  一场隐秘的刺杀为何变成如此激烈的战斗?井九有些意外,起身向殿外走去。
  推开殿门,阳光有些晃眼,他眯了眯眼睛。
  宫门半掩,几名刺客的尸体被堆在那处。
  宫墙里的尸体数量更多,除了穿着布衣的刺客,还有十几名侍卫,血水横流,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在满地尸首与血水之间,站着一名黑瘦的少年。
  少年受了很多伤,浑身是血,双臂上的伤口白骨隐现,但握着剑柄的双手却还是那样稳定。
  宫门终于被外面的侍卫强行撞开,那几具刺客的尸体被震飞。
  数十名侍卫呼喊着护驾,鱼贯而入,把那个黑瘦少年围在了中间。
  还有些侍卫想要来到井九身前,却被一道剑光拦阻。
  那道剑光来自黑瘦少年的手里。
  眼看着便是一场血战,黑瘦少年再如何凶悍能战,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死亡,或者被擒。
  “这不是你们应该做的事。”
  井九的声音在殿外回荡,穿过那些刺客与侍卫的尸体,带上了血腥的味道。
  他走下石阶,来到那名黑瘦少年身边,看着那些侍卫说道:“他是朕的贴身侍卫,你们想要杀他?”
  听到这句话,侍卫们很是吃惊,有几名侍卫暗中对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没有敢继续做什么。
  这时禁军终于赶到了殿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禁军统领是张大学士最信任的武将,此时脸色难看的就像是刚死了妈,直接把那些侍卫全部绑了,然后啪的一声跪在了井九的身前。
  井九没有理会他,带着那名黑瘦少年回到了殿里。
  禁军统领脸色有些苍白,吩咐下属把尸首抬出去,用清水冲洗地面,然后缓缓掩上了宫门。
  凌晨的时候井九便把太监宫女都赶了出去,殿里空无一人,显得很是空旷冷清。
  井九在殿后宫女们的住处找到了些伤药,递给那名黑瘦少年,示意他随意坐下。
  黑瘦少年应该便是那名无恩门弟子,只不过进入幻境时改变了容貌,变得有些不一样。
  井九却更熟悉这张脸,尤其是眉眼间那种憨直、执着的劲儿,很难忘记。
  黑瘦少年脱掉已经被刀剑斩成丝条的外衣,开始给自己包扎伤口,整个过程里都没有说话。
  井九望向窗外,与枝头那只青鸟对上眼神。
  青鸟悄无声息飞走,可能是去赵国皇宫,也可能是去北海太守府,天涯海角再远,对它来说也只需要瞬间。
  井九问道:“你怎么从果成寺去了万寿山?就算离开不也应该是去一茅斋?禅子不是已经写了信?”
  连续提出三个问题,对性情冷淡的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事情。
  这三个问题也揭示了另外一个令人吃惊的事实,原来这位黑瘦少年是柳十岁。
  柳十岁在果成寺修佛,为何会以无恩门弟子的身份参加问道大会?
  “掌门真人猜到公子你会来参加问道大会,便让我以无恩门弟子的身份进来帮你。”
  涉及到一茅斋,柳十岁有些犹豫没有说明,只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说了说。
  对视井九如师如父的他来说,这真的是很罕见的事情。
  井九明白柳词的想法。
  作为青山掌门,柳词自然知道柳十岁早已离开上德峰的剑狱,甚至知道柳十岁在果成寺。
  井九从来没有想过要瞒柳词,以他现在的境界也很难瞒过去。
  柳词想帮井九从中州派的手里抢到仙箓,便要给他准备帮手。
  卓如岁太引人注目,于是他想到了远在果成寺的柳十岁。
  如果这时候青鸟还在窗外的枝头,把柳十岁的话传到外界,必然会引来一片哗然与震动。
  所有人都以为中州派在这次问道大会里占据着绝对优势,因为他们一共有四名弟子进入到了幻境之中。
  谁能想到青山宗竟然悄无声息地送了三名弟子进来,代表水月庵出战的井九不说,谁能想到还有柳十岁这步暗棋?
  如此说来,柳真人亲自到访云梦山,便不见得是释放善意这般简单,更像是为了随后的胜利来亲自坐镇!
  ……
  ……
  井九问道:“你现在体内的真气情况如何?”
  柳十岁说道:“前些年有些反复,但掌门真人传了我一道功法,暂时压制住了。”
  井九说道:“出去后还是要去趟一茅斋,压制不长久,还是要想办法解决掉。”
  柳十岁不愿去一茅斋,但既然是公子发了话,没有办法,只好应了下来。
  井九还是有些担心他为了留在幻境里保护自己而撒谎,伸出一根手指点向他的眉心。
  柳十岁不敢闪避,老老实实坐直,包扎伤口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遥远的虚空里传来清脆的铃声,只有井九自己能够听到,没用多长时间,他收回手指,微微蹙眉。
  柳十岁知道公子有表情那便意味着大事,不由紧张起来,说道:“怎么了?”
  “没事。”
  井九在柳十岁的身体深处感应到了一个标记。
  现在是在幻境里,众人的身体都是神魂,谁能在十岁的神魂上烙上印记,还不被他发现?
  柳十岁现在的血魔功境界已经极高,普通修道强者根本做不到。
  很快他便想到,这应该是青天鉴灵的手段,挥手便抹掉了那个印记,没有对柳十岁说什么。冥皇死后,无论天上地下或真世幻境,他都是对神魂的认识与掌握最强的那个人,就连师兄都已经不如他,何况一个鉴灵。
  就在这时候,那只青鸟飞回了楚国皇宫,落在了枝头。
  井九没有再说话,柳十岁也沉默了,继续低头包扎身上的伤口。
  青鸟看着那个浑身是伤的黑瘦少年,眼神有些疑惑,心想自己留在这个血魔教余孽身上的标识怎么没有了?
  皇帝遇刺这种事情,再如何遮掩,消息也会传的极快。
  朝会上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压抑,张大学士脸色阴沉,视线在那些追随自己的下属身上扫过,眼神里仿佛有隐雷,即将暴发。最终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皇宫,来到殿前,言辞恳切求见陛下。
  宫门缓缓开启。
  张大学士看着那名黑瘦少年,想着禁军统领说的话,生出很多不解,心想陛下何时与宫外的修行强者有了联系?
  那些刺客与侍卫的尸首已经搬走,地面也已经用清水冲了好几遍,但依然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乌蝇在其间欢呼的哼唱。
  闻着淡淡的血腥味,想着先前这里的凶险,大学士的脸色更加难看。
  来到殿里,看着斜倚在榻上的少年皇帝,大学士缓步向前,掀起前襟,神情郑重地跪了下来。


第一百零三章 一夜长如岁
  如果这幕画面让楚国的百姓,尤其是朝堂上的那些官员看到,必然会震惊无语。
  跪拜皇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哪怕是个白痴皇帝,但这可是张大学士啊!
  柳十岁自然知道这场谋杀的主使者是谁,也知道这位大学士在楚国意味着什么,却觉得这很正常。
  他对井九请示道:“杀了?”
  张大学士神情不变,就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也没有转身逃跑。
  他单身进殿,便已经表明了态度。
  “别胡闹。”
  井九摆了摆手,示意大学士起身。
  张大学士说道:“陛下,这不是我的意思。”
  井九说道:“我知道。”
  张大学士沉默了会儿,说道:“陛下,如果您想亲政,我随时可以……”
  “不想。”
  井九没有让他把话说完,说道:“这件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后续你自己处理干净。”
  ……
  ……
  张大学士离开皇宫去处理那些后续,没有忘记让人把那些宫女太监找回来,陛下总不能少了人服侍。
  宫门紧闭,禁军在外面围得水泄不通,不要说是刺客,便是新闻到血腥味道赶过来的乌蝇都无法再进去。
  那些太监宫女们很是害怕,不知道何时宫门便会开启,迎来一场屠杀,瑟瑟发抖了一整夜。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宫门开启,禁军撤走,皇宫在晨光里明亮至极,世事如常,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当然还是有了一些变化,比如年富力强的礼部尚书忽然被夺官,几名青壮派官员被贬、被逐、被雾瘴毒死在更南方的山林里……
  张大公子被赶回老家为祖父守坟,直到很多年后才被朝廷的骑兵押回都城。
  皇宫里也有一个很小却很引人注意的变化。
  陛下身边多了一个小侍卫。
  那个小侍卫无时无刻都守在陛下身边,寸步不离,夜里的时候则会守在殿外,仿佛从来都不用睡觉。
  ……
  ……
  问道大会进入到新的阶段,最明显的标志便是开始有问道者死去,离开了幻境。
  回音谷深处的洞府里,清风徐徐,在青铜材质的古鉴上缓缓抚过,一名修道者睁开了眼睛。
  看着眼前的画面,他的眼神有些茫然,渐渐才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青天鉴的幻境里他停留了十五年时间,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来真实的世界没有过去多少天。
  那位修道者望向身前的青天鉴,发现与进去时已经有所不同。
  清风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推动着青天鉴以极慢的速度转动。
  从洞顶落下的天光照在上面,不停变幻,上面那些如芝麻一般的小人,仿佛要活了过来。
  那位修道者的视线在青天鉴上移动,本能里想要找到齐国的位置,想看看那些自己认识的人。
  忽然他醒悟过来,那些都是假的,可是……如果那十五年只是一场梦,为何记忆却那般鲜明?
  他有些怅然。
  这种感觉很复杂,难以用言语形容,若让普通人经历,大概会发疯,或者就此沉浸,很难摆脱出来。
  修道者要相对好些,依然很难在短时间里便完全清醒。
  但通过这个过程生出的感悟,如果能够消化吸收,便能令道心更加坚定,便是问道大会的目的。
  又有几名修道者睁开眼睛,陆续醒来。他们经历了与前面那位修道者相同的过程,用了一段时间才接受了现实,开始讨论在幻境里的遭遇。然后他们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些人都是被一名境界高深、战力惊人的黑衣刺客所杀。
  那名黑衣刺客究竟是谁?
  他们望向那些还没有醒来的修道者,在心里猜测着那些人在幻境里的身份。
  井九应该便是那位楚国皇帝,白早真是那位落难的秦国公主吗?还有那个人……
  他们的视线落在卓如岁的身上。
  卓如岁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与平时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但不知道为何,有道极淡的杀意正从他的身体里缓缓溢出。
  那几名修道者对视一眼,露出一抹苦笑,猜到了那名黑衣刺客的身份,心想自己死得不冤。
  这位青山宗的小怪物,在幻境里面不想着王图霸业,却一心一意杀人,那有几个人能挡得住?
  又有一名修道者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一身文士打扮,正是昆仑派那位自视甚高的弟子。
  这位昆仑派弟子望向四周,眼神很是迷惘,忽然悲痛至极的哭了起来。先醒来的那几位修道者没有露出嘲弄的神情,因为他们感同身受,而且他们刚醒过来时,表现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用了段时间,那位昆仑派弟子终于接受了现实,停止了哭声。
  一位与他相识的修道者关切问道:“丘道友,你是如何出来的?难道也是被一名黑衣刺客找到了?”
  那位昆仑派弟子姓丘名成道,闻言微怔,说道:“什么黑衣刺客?”
  那位修道者有些吃惊,问道:“如果不是被那个小怪物找上门去,以道友的本领,为何这般早便离了幻境?”
  丘成道叹息一声,说道:“我降临在罗国的镇国大教七神教中,辛苦修行,刻意经营,好不容易得了教主信任,被选进宫助皇帝炼丹,原想着在宫里停留数十年,收服皇帝,将来成为一教之主,再以教立国,谁曾想本来正在进攻秦国章郡的北海郡大军忽然折道南下,与楚国靖王私军两相夹击,不过二十天的时间,两国大军便杀进了都城,皇宫烧成一片废墟,我运气不好,没能逃出来,当然就算能逃出来又能如何?想来七神教山门只怕也被毁了。”
  这些修道者们在幻境里生活了十五年时间,骤然听闻五国之一的罗国居然就这样覆灭了,不禁生出极大感慨,沉默不语。只有一名修道者惊呼出声:“什么?罗国居然被灭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丘成道看了那人一眼,问道:“你何时出来的?”
  那位修道者算了算,说道:“比道兄先出来一个时辰。”
  丘成道说道:“那便是你离开之后不到三十日,两国大军便杀了过来。”
  那位修道者闻言微怔,想着还在幻境里的那些亲人挚交,眼里隐有痛苦之意。
  丘成道问道:“你是罗国人?”
  那位修道者行礼说道:“说来惭愧,死时我也只是朝中一名普通官员,倒是道友在宫里的大名我早有所闻。”
  一位帮助皇帝炼丹的少年道士居然享有大名,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好名声,他不便说得太明白。
  丘成道却毫无惭愧之意,反而轻捋短须,显得有些得意。
  很快那些得意便消失了,变成了愤怒,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是第六个出来的。
  还有二十名问道者在幻境里,自己天赋卓异,手段了得,为何这么早被淘汰了出来?
  丘成道看着那些依然闭着眼睛沉睡的人们,眼里满是痛苦与愤怒,喝道:“这不公平!凭什么他们进去就是靖王世子、北海公子、白痴皇帝,我们却要从最下层开始攀爬?”
  听着这句话,醒来的修道者们脸上都露出了同样的情绪。
  想着这十五年在七神教与皇宫里的艰难与羞辱,丘成道冷哼一声,道袖微卷,带起一阵清风便向某处袭去。
  井九闭着眼睛坐在那里。
  要说丘成道最嫉恨哪位问道者,自然是楚国的那位白痴皇帝。
  相信大部分问道者都是这样想的。
  他当然不敢杀井九,只是刚从幻境里醒来,精神还有些恍惚,羞怒之余,总想发泄一番。若让他的袖风落在井九身上,井九在青天鉴里的神魂必然受到干扰,说不定便会出大事。
  忽然有清脆的铃声响起。
  一个小巧的琉璃铃铛出现在井九的身前,把那道袖风化于无形。
  这时青儿从青天鉴里飞了出来,扇动透明的双翅,带起一道狂风,卷起丘成道的身体从洞顶扔了出去。
  天空里传来他的惨叫声,不知道最终他会落在哪里,被摔成什么模样。
  青儿望向其余五名醒来的修道者,眼神冷漠至极。
  那五位修道者敛神静气,表示这件事情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青儿没有理这些人,望向井九身前那个琉璃小铃铛,神情微异,心想这人真是奇怪,身边居然有这么多好东西。
  ……
  ……
  青儿姑娘重新回到青天鉴,变成那只青鸟,在北秦与南楚之间来回飞着,偶尔会去赵国看几眼。
  时间就在它的飞行里慢慢流逝,转眼又过去了三年时间。
  三年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得到胡骑与靖王的暗中帮助,北海郡造反终于成功,大军杀进了咸阳。
  北海太守正式登基为帝,发布的第二封诏书便是立白昼为太子。
  这件事情没有超出人们的意料,少年武神白昼排行第二,但在起兵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立下无数功劳。
  他的那位兄长早在起兵之前便主动要求留守北海,明确表示了放弃或者说退让,只是令人有些心寒的是,就在立太子诏书颁行后不久,此人还是死了。说的是病死,但谁知道是自杀还是被杀呢?
  那位落难公主也被迎进了咸阳城,被新皇封为护国长公主,看似尊贵至极,实则不然。
  咸阳城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前朝公主被幽禁在冷宫里,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出来。
  秦国的局势并没有很快平静下来,多路义军打着拥立公主的名义,前赴后继地向着咸阳城发起进攻。白昼率领大军四处扑杀,军法依然如神,手段则是越来越残暴,动辄屠村坑降,再没有人用少年武神来称呼他,而是称其为杀神。
  ……
  ……
  作为秦国新皇的暗中支持者,楚国靖王也获得了极大好处,罗国的大片沃野归了沧州,困扰那对父子多年的粮草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靖王世子最近这些天的心情不错。
  初雪落下时,他让下属推着自己的轮椅来到湖边赏雪。
  事实上他的心情并不是很好,眼底蒙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与不悦。
  秦国的局势一直在他控制之中,白昼的战功离开他的出谋划策,但他现在却觉得,局势似乎渐渐偏离了方向。不是因为公主被幽禁,这是他们三人商量好的事情,而是白昼最近做的那些事情。在他看来,白师兄现在的做法有伤天和,哪怕这里是幻境,里面的人类并非真实生命,亦是不妥,而且由心见性,白师兄如果稍有迷失,对大局颇为不利。
  初雪的湖上游船没有停,甚至比平日里更多,看来贪看雪景的并非他一人。船上的那些姑娘与客人,看着湖畔那辆轮椅,再看着四周散着的侍卫强者,猜到轮椅中人的身份,惊呼起来,隔着极远便行礼请安。
  那些姑娘更是不停挥着衣袖,无比希望世子爷忽然来了兴致,来船上看看。
  忽然有只鸽子不畏寒冷地飞到湖畔,落在轮椅上,被一只手取走。
  童颜看着船上的那些人微笑致意,说道:“秦太子究竟是怎么对晚书说的?”
  下属解开信鸽带来的消息,神情骤然凝重,说道:“向先生……死了。”
  童颜眼神微变,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容,说道:“秦太子动的手?”
  那名下属说道:“不,应该还是那个黑衣人。”
  童颜心情微松,说道:“越来越近……看来他的下一个目标应该便是我。”
  他当年最先找到的问道者便是自己的师弟向晚书。
  向晚书一直隐藏得极深,专门负责在他与白昼、公主之间通信往来。无论是靖王府还是他自己的谍报组织,都不知道向晚书的存在。那个黑衣人居然能找到向晚书,说明此人并非只是盯着他这边的情报泄露,还有别的情报来源。
  “你专程出府应该就是等着我来杀你,但你难道就不怕我潜在湖水里给你来个惊喜?”
  雪里忽然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王府的侍卫们纷纷拨出兵器,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这几年里世间出现了一个黑衣人,境界高深,战力惊人,四处挑战高手,杀人无算,而且据说与王府有隙。
  王府侍卫们平时一直防着此人,谁想到还是让对方悄无声息来到如此近的地方。
  童颜神情不变说道:“你从来不搞暗杀那一套,都是正面战斗,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是靖王世子,与那些可怜的家伙可不一样,我要杀你可不会管那么多。”
  一个戴着笠帽的人从风雪里走了出来,浑身透着懒散的意味,却又有着极锋利的杀气,就像一把鞘中剑。
  童颜看着那个人说道:“我曾经以为你是井九,今天一看你还真有些像他。”
  那人把笠帽掀到身后,露出一张平实无奇而陌生的脸,说道:“你知道我不是他。”
  童颜看着那个人的眼睛,有些不确定问道:“卓如岁?”
  那人觉得很莫名其妙,说道:“还能是谁?”


第一百零四章 杀不死便对你说一句话
  戴着笠帽的黑衣人便是卓如岁。
  现在离开幻境的问道者都是被他所杀。
  童颜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什么天下共主,问什么铜鼎归属,战火连绵,生灵涂炭,太血腥而且太慢,所以我想了个最简单的方法。”
  卓如岁说道:“只要我把别的问道者全部杀光,那我自然就会成为最后的胜者。”
  “你这个想法很有道理,可惜的是没有人能做到,哪怕你天赋再高,战斗能力再强也不行。”
  童颜指着灰暗的天空,说道:“这里的天有盖子。”
  这句话是隐指。
  幻境里最高的修行境界是初婴或者说游野初境,这是被确定好的规则。在有上限的前提下,问道者之间的天赋差距会被抹平很多,而且就算卓如岁天赋骇人,比所有人都更快修行到游野初境,也无法以一人战一国。
  卓如岁说道:“所以我在抓紧时间,争取在那些白痴赶上我之前全部找出来,然后杀死。”
  童颜说道:“想找到我与井九很简单,但想找到别的人很难,比如我就不明白,你是怎么找到向晚书的?”
  卓如岁说道:“我在云州发现了雀娘。”
  听到云州与雀娘这两个词,童颜在心里叹了口气,大致算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的运气不是太好,转生成了一个棋馆馆主的儿子,被当地的门阀欺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你们中州弟子最喜欢管闲事,好吧,不用瞪我,那叫心怀天下,反正向晚书帮了雀娘几次,便露了痕迹,让我杀了,雀娘也杀了。”
  卓如岁问道:“对了,你猜我是怎么发现雀娘的?她变成了男儿身,按道理最难被发现才是。”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不要试图挑拨我们同门之间的关系,我不指望你会去杀井九,你也不要指望我。”
  卓如岁正色说道:“我们两派情形大不相同,他是我师叔,我当然不能杀,但白千军只不过是你师兄,为何不能杀?”
  童颜没有接他的话,说道:“你进来前便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希望,才会自暴自弃,干脆在这里胡乱杀人?”
  卓如岁说道:“我在天光峰顶的洞府里呆了太长时间,别的还好,战斗经验很少,就像当年的景阳师叔祖一样,在这里杀人可以帮助我尽快提高战力,那么我想这应该也是一种修行。”
  风雪骤停,湖里的游船再次动了起来,就像打着旋的叶子,没有走远。
  湖畔安静了一段时间。
  卓如岁的每句话都像剑一般锋利,但童颜接了下来,而且反击的非常强硬,只是也无法伤到对方。
  童颜问道:“你打算继续这么杀下去?”
  卓如岁说道:“当然,我也知道这件事情会越来越难,有些人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童颜说道:“比如何霑,还有我师妹。”
  “你不要想着诱骗我去赵国皇宫。”
  卓如岁表情古怪说道:“那个家伙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这个世界里带着一身邪气,我暂时不想碰他。”
  童颜笑了起来,问道:“那我师妹呢?”
  “我以前认为她应该是那位落难公主,但白千军没道理把她幽禁在后花园里,直接联手复国岂不是更加方便?”
  卓如岁说道:“后来我发现雀娘转生成了男子,那白早自然也可以,就更拿不定主意了。”
  童颜说道:“所以你决定先把已经明确身份的人先杀死。”
  卓如岁说道:“你们不怕被人知晓身份,是因为你们或在深宫,或有大军保护,都不好杀,但相对在皇宫里的师叔和白千军,还是你更好杀些。”
  童颜提醒道:“你说漏嘴了。”
  卓如岁沉默了会,望向枝头那只青鸟,说道:“师父,我要动师叔也是最后的事,你别误会。”
  童颜说道:“既然我比较好杀,为何到现在你还没有动手?”
  问道者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既然相见,聊上数句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童颜与卓如岁对话的同时,也是在观察彼此。
  通过这些观察,卓如岁确定童颜先天残疾,境界不如自己,但是……对方的准备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充分。
  雪湖里的那些游船是真的,船上的姑娘也是真的,但那些客人是假的,船厢里有很多劲弩。
  最麻烦的是,不远处的那座小山上,有位文士正在撑伞赏雪。
  那位文士鬓间有霜,从年龄来看不是问道者,气息却很强大。
  “墨公,我听说过你。”
  卓如岁看着远方那名文士说道:“听说你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人,有机会我一定向您请教,但今天不行。”
  那位文士收起伞,向着山下走来。
  风雪再起。
  卓如岁对童颜说道:“告辞。”
  童颜说道:“你确定自己可以离开?”
  知道埋伏已经暴露,游船上的侍卫与军士不再伪装,伴着姑娘们惊慌的喊声,无数弩箭对准了岸边。
  湖畔的侍卫也向前进逼了一些距离。
  “我当然可以离开,因为不止你一个人有准备。”
  说完这句话,卓如岁重新戴好笠帽,转身向风雪里走去。
  侍卫统领望向童颜,等着他发令。
  童颜沉默不语,片刻后举起手来,示意众人不要动手。侍卫们很是震惊,心想今日布下天罗地网,更有墨先生这样的人物压阵,正是杀死那名黑衣人的最佳时机,世子为何会忽然罢手?
  墨公来到湖畔,看着轮椅里的年轻人,也有些不解。
  便在这时,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青鸟飞起到了更高的枝头。
  一个人从树后走了出来,那人有些黑瘦,穿着皇宫侍卫的服侍。
  看着这个人,童颜才明白卓如岁的准备是什么,也才明白先前他对青鸟说的那句话,不止是对青山掌门柳真人所说,也是对树后这个人所说。
  他看着那人说道:“听说你从来不离开陛下身边一步,今日来沧州,想必是有极重要的事情。”
  那名侍卫说道:“陛下说如果杀不死你,就让我对你说一句话。”
  童颜说道:“天子玉言确实比我这条命更重要,请讲。”
  那名侍卫说道:“陛下说你的人总在京都吹风说大学士要篡位,挺烦,以后不要再这样做。”
  童颜心想倒确实是那个家伙的说话口吻,不过能让那家伙说这么长一句话,看来确实是有些烦啊。
  想到这一点,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好了很多,轻轻弹指表示知道了。
  那名侍卫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看着那名侍卫的背影,想着那年与大学士在草庐里的对话,墨公若有所思。
  童颜对他说道:“有扰先生。”
  墨公带着深意说道:“你们的对话有些意思,虽然我听的不是很明白,但或许正是这样才有意思。”
  童颜没有想到自己与卓如岁的对话被远在山间赏雪的他听到了,微微一惊,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第一百零五章 朝朝暮暮柳十岁
  回到靖王府里,童颜如往常那样,取出那本已经翻旧的书翻了遍,然后开始复盘今日的事情。
  如果今日墨公不在,卓如岁一定会与树后那名侍卫联手杀他。
  纵然他早有布置,游船上弩箭威力惊人,只怕也无法阻止对方。
  井九真的对自己动了杀心?难道就是因为他说的那件事情?
  夏天的时候,楚国都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名高大男子凌晨时分在皇宫前逡巡不去。禁军觉得不对,前去盘问。那名男子取出木棒四下挥击,试图逃跑,最后还是被抓住了,发现此人竟是身怀利刃,意图闯宫弑君。刑部官员审讯时用刑极重,但那名男子始终紧咬牙关,除了说自己要杀昏君,不肯多说一句话,更不肯交待幕后的主使。
  最后那人被认出来曾经是蓝雨关的一名校尉,在裴将军的麾下做过亲兵。
  裴将军乃是楚国名将,声名只在靖王之下,常年驻守在楚赵边境,与赵国大军对抗,于国有大功。
  但更广为人知的是,这位裴将军乃是张大学士的亲信。
  无数视线投向了学士府,刑部自然不敢再逼迫太急,都城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男子忽然在大牢里自杀身亡。
  一时间,那些真正心怀公义的人、那些擅于利用朝政局势的人、那些野心极大的人都跳了出来。无数奏章像雪花般送入内廷,大理寺外的鼓每天都被敲响,甚至有些人在夜里秘密入宫面见皇帝,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这件事情背后当然有靖王父子的推动,但更主要的是,大学士的新政损伤了很多贵族的利益,摄政时间太长,却始终不肯再进一步,似乎让人看到了某些软弱之处,自然让人生出很多窥视之心。种种原因导致此次对大学士的攻击很快便演变成了一场风暴,整个京都风雨飘摇,除非大学士动用强硬手段,不然局势很难平伏。
  可如果大学士动用强硬手段,谁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动荡。
  就在最紧张的时刻,自登基以来便从来没有上过朝的皇帝陛下……忽然出现在朝会上,出现在所有大臣的眼前。
  那些反对派的官员大喜过望,以为陛下终于清醒了过来,想要借着当前这场风暴对大学士动手。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陛下只说了一句话便要走了。
  “大学士办事很好,你们不要胡闹。”
  ……
  ……
  朝堂局势,人心趋背,政治风暴……就像真正的风暴一样是个很复杂的东西,无论成因还是过程或者结果,事后看来往往会让人觉得毫无道理。皇帝只有昏君与白痴之名,说的这句话无头无尾,按道理不应该有太大的影响力,但因为某些玄妙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大学士的手段,因为这句话,笼罩京都数十日的那场风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散去。
  接着自然就是反扑。借着这件事情,大学士把朝堂与州郡再次肃清了一遍,把那些隐藏了很多年的老狐狸们全部揪了出来,至此再也没有人能影响到他的地位。
  童颜知道井九为何这么做,但真的无法理解,难道他就真的不怕大学士篡位?
  这么多人想杀死你,包括我,甚至还有你那个师侄,如果没有皇帝的名份,你还怎么活下去?
  ……
  ……
  柳十岁在这个世界里的父母是某个修行宗派的杂役。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飞剑。
  他能走路便开始学剑,从那开始便什么都不做,专心致志地学剑。
  到十四岁的时候,他已经是那个修行宗派里的最强者,成为了那个宗派历史上最年轻的长老。
  他的父母自然不用再做杂役。
  然后他下山加入了一个刺客组织,确认公子就在楚国皇宫。
  接着便是那个晨光与送水车的血腥故事。
  来到这里已经十八年,他除了在宗派里学剑,便是在皇宫里做侍卫,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他急着回到皇宫,但风景就在窗外,总是能被看见。
  那些青山绿水真的很好看,他经常看得有些出神。而且路途上总是容易遇着事情,比如拦车的马贼,伤人的惊马,于是他顺手杀了几个人,又救了几个人,那种感觉有些熟悉,让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回到楚国都城,他忽然觉得这座城市有些陌生,进入皇宫,更是觉得这些建筑从来没见过,倒是那些红墙黄瓦有些眼熟。
  走进大殿,来到窗前,看着歪在榻上的井九,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
  柳十岁挠了挠头,说道:“我觉得我的记性好像越来越糟糕了。”
  井九问道:“变糟糕的速度如何?”
  柳十岁睁大眼睛,看着他说道:“你谁啊?”
  井九笑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觉得我是谁?”
  柳十岁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摇头说道:“……真想不起来,只隐约记得你对我很好,而我要保护你。”
  他很聪明,同时也是个极简单的人,对幻境没有任何警惕,也没有防备。
  以前不受影响,是因为他的心里一直有事,记着要来找井九。
  现在他已经找到了井九,不再担心,被宫外的风景渐渐融入这个世界,自然开始忘记前尘往事。
  井九清楚这是为何,知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却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柳十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要怕,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井九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柳十岁走出殿外,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就像以往三年那样。
  ……
  ……
  问道二十年。
  天下初定。
  大乱将起。
  秦国境内叛乱皆平,严刑峻法加上赏罚分明,国势渐盛。
  只是那位被幽禁的公主再也没有人见过,很多人怀疑她已经死去。
  在那位著名的昏君之后,赵国终于迎来了一位优秀的皇帝。
  年轻皇帝治国极为优秀,对强秦一步不让,对大齐更是步步进逼,唯一令人担心的是他的身体始终不是太好。
  齐国疆域广大,人口众多,商业发达,民间富庶,只是因为朝上诸公无力,始终处于赵国的阴影之中。
  尤其是那位何公公,手段太酷,压榨太狠,便是最慷慨的商人都不愿意再承受下去。
  那些巨商买了好多刺客试图杀死他,却没能成功。
  罗国被灭,而且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被遗忘,大半归了秦国,余下的则由赵国和楚国的靖王爷分了。
  楚国与齐国有些相似,民间以奢靡生活为荣,国人性情柔媚,毫无远见雄心。
  直到张大学士执政的这些年,楚国才隐隐有了盛世上国的感觉。
  问题在于,看似繁华强大的楚国始终有两个致命的隐忧无法摆脱。
  两个隐忧,都是一心——不臣之心。
  这些年看来,张大学士的不臣之心确实被他控制得极好,可远在沧州的靖王爷手握数万铁骑,纳入罗国旧地后,统治的疆域已经超过楚国的三分之一,他的不臣之心谁来控制?
  深秋时节,楚国皇帝忽然下了一道圣旨,惊动了所有人。
  皇帝的每句话都是圣旨,按道理来说,这是很常见的事情,问题是这一任的楚国皇帝据说是个白痴,很少说话。
  至于任免官员、年节祭祀时必须颁行的圣旨,听说则是由阁臣们草拟,然后由张大学士盖玺。
  皇帝为何会忽然会亲自下旨?
  更令人吃惊的是圣旨的内容。
  陛下令靖王世子入京。


第一百零六章 风雪故人来
  圣旨一出,顿时引来无数议论。
  靖王世子入京,想必便再难离开,这就是要他来当人质的意思?
  问题在于沧州方面怎么可能答应,如果拒旨,难道楚国便要开始内战?
  皇帝究竟在想什么,还是说这是张大学士与朝廷大臣们的意思,不然这份旨意如何能够出宫?有很多持阴谋论的人甚至想到了另外的可能,那个白痴皇帝难道是真的清醒过来,不愿意再做傀儡,想外引强援,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无数猜测在都城上空飘舞,就像树上落下的黄叶。
  随着时间推移,寒意渐盛,沧州方面始终没有动静,人们越来越不安。
  怎么看靖王世子都没有领旨的道理,难得的繁华盛世,便要因为那道圣旨而终结?
  想到这种可能,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对宫里那位白痴皇帝生出了恨意,心想这哪里是什么圣旨,完全就是糊涂至极的乱命!就连允许陛下颁旨的张大学士也受到了无数腹诽……
  初雪落下,楚国都城气氛异常寒冷。
  守城的士兵搓着手,祈祷着宫里那个白痴皇帝赶紧暴毙,大家赶紧忘了那道圣旨。
  忽然,他看见城外的原野上远远行来了一支队伍。
  风雪里,靖王世子来到了都城。
  ……
  ……
  都城里的寒风被暖意取代,差不多所有的百姓都涌到了街道两边。
  无数道热烈或好奇的视线,落在最前面的那辆车上。都城的寒冷远远不如沧州,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靖王世子虽然身子弱,依然开着窗,斜倚在窗畔,微笑与街边的人们对视,挥手。
  靖王世子在楚国非常出名,所有人都知道他貌美如花,性情温和,天生宿慧,完美至极。
  他唯一的遗憾便是身有残疾,不良于行,却因此得到了更多怜爱。
  看着窗中的世子,街上的百姓激动异常,那些女子看着他唇角的笑意,更是如痴如醉,双腿微软。
  有人说道:“听闻陛下也生得极美,就是脑子不怎么好使。”
  这话引来无数嘲讽与贬斥。
  靖王世子为了楚国的和平,为了百姓远离战火,不惜以身冒险来到都城,如此大仁大勇,岂是那个白痴皇帝能比?
  接着很多人想到了某件可怕的事情,皇帝陛下既然是个白痴,必然糊涂,而且可能易怒,联想到让靖王世子入京的那道圣旨,万一他真让人把世子杀了怎么办?这个猜测很快便传开,街道两边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些书生振臂一呼,带着民众如潮般卷向皇宫,要求面见大学士,为了楚国,务必要保住世子的性命。
  ……
  ……
  雪亭里,靖王世子见到了那位著名的白痴皇帝。
  童颜终于见到井九。
  时隔二十年,哪怕冷静聪慧如他,也不免生出些感慨,说道:“以此处推及彼处,果成寺的蹈红尘果然有道理。”
  井九说道:“你以前没进来过?”
  童颜说道:“嗯。”
  井九说道:“白早应该来过。”
  童颜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以前不是一个愿意挑拨的人。”
  井九想了想,说道:“我确实不很擅长。”
  童颜说道:“我们终究都只能是我们,哪怕来到幻境,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我们还是我们。”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问道者来到幻境会转生成什么样的人,与青天鉴没有关系,只与他们自己有关。他们会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那种人、最深层记忆里的自己、然后按照自己的眼光与格局以及最重要的意愿成长,直至成功或者死去。比如白早一直视自己为未来的正道领袖,所以她出生便是公主,却要承受无数考验与艰难,其余人也一样。
  “白师兄杀伐果断,本就极得师尊的欣赏,但我没想到,他的意志竟是如此强大,在这里展现的更加充分。卓如岁就是想要战斗,所以他才会变成刺客,虽说在这里的修行所得无法保留,但我想他在这里得到的好处肯定最多。”
  童颜说道:“何霑厌恶自己在现实里的好运,所以在这里他的运气很差,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朋友的背叛,所以在这里他会继续遇到朋友,经历背叛,直到他也学会这些,或者战胜这些。”
  井九没有说话,静静听着。
  “雀娘想下棋,所以转生成棋馆老板的儿子,这也说明当初她一个女子修道,应该在镜宗里吃过不少苦。”
  白早没有转生为男子,只是因为她在云梦山里备受宠爱,没吃过什么苦?
  童颜不愿意去想那个最深层的原因。
  井九说道:“你呢?”
  童颜说道:“据我推算,我将来可能会成为一名良相,或者军师。”
  无论良相还是军师,都是辅佐的角色。
  他要辅佐的是谁,非常明确。
  井九的视线落在轮椅上。
  童颜的腿上盖着一张羊毛毯。
  他在现实里是中州派年轻强者,真正的仙家公子,为何会在幻境转生为一个瘸子?
  因为白早先天不足,柔弱多病,他怜惜极深,日夜想以身换之。
  情之一字,真是害人。
  井九默然想着。
  连这么聪明的人都避不开。
  童颜知道他猜到了些什么,把毛毯向上拉了拉,看着他说道:“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你为何会转生成为楚国的皇子?以你的性情意愿,此事绝不可能发生,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你在现实里的真实身份,朝歌井家养不出来像你这样的儿子。”
  井九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说道:“没有人能算清楚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所有事情,包括你我。”
  “二十六名问道者,被卓如岁杀了七人,我杀了两人,还剩下十七人,其中有九人在我控制之中,随时可以除掉,还剩下七个人便是奚一云、何霑、卓如岁、白千军、师妹,你……还有他。”
  童颜看了眼雪亭外的那名侍卫,然后继续说道。
  “奚一云始终没有出现,有些诡异,卓如岁行踪不定,很难抓住,我只能先尝试控制你们五人。”
  井九说道:“不能控制,便要试图杀死,这些年你派了七批人来,确实有些烦人。”
  十五岁后,他便没有吃过东西,至于如何瞒过那些太监宫女,自然有柳十岁处理。
  而且他深在皇宫,从来没离开宫门一步,想要杀他确实非常不容易。
  但童颜没有放弃努力,只是没能成功。
  他再次望向亭外那名侍卫,说道:“我没想到他这么强,而且这么有耐心。”
  井九说道:“知道你要做什么,应对起来自然不难。”
  童颜说道:“问题是你怎么确定那些人都是我派的?为什么不能是张大学士?你对他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
  井九说道:“与信任无关,只是他想杀我,必然会调集大军来攻,不会用刺客这样小气的手段。”
  童颜说道:“你对他评价很高。”
  井九说道:“他帮我处理了很多事。”
  童颜问道:“那为何不能是别的问道者?比如白千军,又或者何霑?”
  井九说道:“我是一个白痴皇帝,对他们没有威胁。”
  童颜说道:“没有人会认为青山井九是白痴。”
  井九说道:“白痴是白痴的行为。在他们看来,我的选择或者说道路是错误的,那么我就是白痴。”
  童颜说道:“我不这样认为,虽然到此刻为止,我依然算不到你选择的道路是什么。”
  井九说道:“你觉得我才是对的,所以想要杀我。”
  童颜说道:“我一直认为你才是师妹最大的竞争者,其余人不足为惧,所以只有杀死你我才能放心。”
  井九说道:“你想的没有错。”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我是错的。”
  ……
  ……
  青天鉴边,向晚书与雀娘先后醒来,确认发生何事后,脸上不禁露出遗憾的神色,然后发现了彼此的存在。
  雀娘微笑说道:“多谢。”
  向晚书说道:“不必客气。”
  没有更多的言语,二人闭上眼睛,开始消化在幻境里的感悟。
  两天后他们睁开眼睛,对视一笑,向晚书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听着远方传来了些声音。
  要知道这里是回音谷深处,最近的观战者也离得极远,居然能够听到声音,可以想象那边必然是一片哗然。
  雀娘心头微动,起身掠向谷外,其余的问道者不舍离开,只有向晚书想了想,驭起天地遁法追了上去。
  来到回音谷外,看着那些高台上的修道者,尤其是某些熟悉却又陌生的脸,雀娘与向晚书不禁有些恍惚。
  但他们还来不及化解这种怅然,便被天上的画面吸引了注意力。
  还天珠嵌在青天鉴里,便是幻境里的太阳。
  它投射在天空里的画面便是那个世界。
  那个画面是圆的,就像是某处尼姑庵里的窗。
  圆窗里有一道寒枝,枝头栖着一只青鸟。
  远处是楚国的皇宫,在风雪里若隐若现。
  一名侍卫站在亭外,衣服上都是雪。
  雪亭里,井九与童颜静静对坐,中间的棋盘上已经落了一颗黑子。
  看着这幕画面,雀娘用手捂住嘴巴,才没叫出声来,眼睛却已经湿了。


第一百零七章 雪泥鸿爪各西东
  看到天空里的画面,回音谷外一片骚动,很多人像雀娘一样激动起来。
  棋道有至理,对很多修行者来说是必修的功课,除了青山宗的人们。
  修行界历史上最精彩的一局棋,当然是那年梅会井九与童颜的惊天一局。
  其后童颜闭关不出,井九踪迹难觅,不知引发多少遗憾与感叹,都说世间再无这般棋。
  谁能想到在青天鉴的幻境里,井九与童颜再次相遇,并且要以楚国皇帝与靖王世子的身份再下一局棋。
  无数视线落在天空里,看着风雪里的皇宫,积雪的小亭,亭下的棋盘以及对枰而坐的两个人,炽热非常。
  青鸟在西山寒枝上,与皇宫的距离很远,她知道现实世界的人们想要看些什么,让棋盘填满了整个画面。
  棋盘上的线与那根哑光的黑棋,显得无比清楚。
  井九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枚白子搁在棋盘上。
  他的动作很轻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现实世界里观战的人们却仿佛听到了一声雷鸣。
  接着,童颜用三根手指捉起一枚黑子,很随意地放在棋盘上。
  只是三枚棋子,自然谈不上什么绝妙,动作也很是简单随意,却在回音谷外引发一片不虚此行的感慨。
  井九与童颜的那局棋,在修行界与人间都流传极广,当年棋盘山上发生的所有细节,不知道被讨论了多少遍。
  人们记得很清楚童颜就是这样落子的,也记得井九落子的风格,不见已经久矣。
  雀娘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天空里的画面,眼睛一眨不眨,泛着明亮的光泽。
  向晚书看着她紧张而期待的样子,微微一笑。
  雀娘忽然生出愕然的神情,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向晚书微惊,向着天空里望去。
  紧接着,也有很多不解的呼喊声响起。
  不是井九在第四步便下出了谁也看不懂的怪棋,而是天空里的画面忽然异常模糊,哪还能看到棋盘。
  青鸟收回视线,那些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竟是一张脸。
  那人站在青鸟身前,白布遮住口鼻,眼睛露在外面,眼睛透亮至极,却又给人一种很没精神的感觉。
  ……
  ……
  “让开啊!”
  雀娘不知道那人是谁,有些着急地喊了起来。
  回音谷外很多人也下意识里喊了起来,完全没有想过,那个人能不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那些恼火的喊声甚至是喝骂声渐渐平息,变成了哗然与骚动,因为有人认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那个蒙着白布的男子,在青天鉴幻境里是最可怕的刺客,在真实世界里却是青山宗的小怪物。
  卓如岁为何会出现在楚国都城?而且井九与童颜在皇宫里,为何他偏偏出现在西山,站在青鸟的身前?
  雪落无声,西山渐寒。
  卓如岁站在雪地里,看着枝头的那只青鸟,没有说话。
  被他这样挡着,青鸟自然无法把雪亭里的棋放给真实世界里的人看。
  但不管是雀娘还是别的修行者,都没有再说什么,因为都猜到他必然有其用意。
  他与青鸟站得极近,眼睛看得极清楚,是那般的平静而令人心悸。
  看着天空里的这对眼睛,雀娘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神情微变。
  紧接着,包括向晚书在内的很多人都想到了那种可能。
  回音谷外变得鸦雀无声,甚至比落雪的西山还要更安静。
  井九下旨令童颜进京,卓如岁忽然出现,这极有可能是事先的约定。
  他们要联手除了童颜。
  童颜是中州派智谋最出色的问道者,如果能够杀死他,对青山宗竞争长生仙箓当然是件好事。
  当初在沧州湖边,卓如岁便尝试过。
  问题在于,井九进入幻境后一直像个白痴一样生活,为何会忽然做出如此大的改变?
  如果这真是青山宗为童颜设下的杀局,卓如岁自然要来盯着青鸟,至少要得到某种承诺。
  青鸟是青天鉴灵,如果她想暗中帮助自家弟子,井九与卓如岁就算再厉害,也没办法杀死童颜。
  “上次你没这样做,想来是井九的意思?我不会干涉问道,我只想提醒你,想杀人就要做好被人杀死的准备。”
  说完这句话,青鸟离开枝头,向着皇宫飞去。
  回音谷外的人们都听到这句话,这便是中州派的承诺。
  卓如岁消失在了风雪里。
  天空里的画面,随着青鸟的飞翔而不停变换。
  楚国都城与皇宫里的所有细节,都一览无遗。
  回音谷外响起压抑的惊呼。
  那些隐藏成民众,却身怀兵械的武道高手,应该是沧州方面蓄养的死士?
  那些整装待发的楚国禁军,最终会听谁的命令?
  就如青鸟所言,童颜敢进京,自然有所凭峙,难道他也想毕全功于此一局?
  雀娘抱在胸前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些,这一次不再是紧张与兴奋,而是担心。
  雪亭里的那局棋,原来竟是这般凶险。
  天空里的画面,忽然变得白茫茫一片。
  那是皇宫里的广场,覆着一层雪,上面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站在雪地里,分外醒目。
  他是墨公。
  这个世界里最强大的那个人。
  谁也没有想到,墨公也随着靖王世子一道入京,难道他是来杀皇帝的?
  墨公忽然抬头望向天空。
  真实世界里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眼睛。
  对幻境里的这些人,修行者从来都不在意,甚至不把他们当作真实存在的生命。
  墨公在幻境里是最强者,也不过是元婴初期的水准。
  但看着此人的眼睛,回音谷外的人们却生出强烈的不安情绪,仿佛被此人看透了一般。
  青鸟也看到了墨公的眼睛。
  它落在殿顶的雪瓦上,深深看了此人一眼,然后望向雪亭。
  雪亭里的棋局,已经开始了会儿。
  棋盘上搁着二十余枚棋子,散落各处,看似杂乱,没有任何规律,也没有任何接触。
  井九忽然望向风雪那边。
  童颜也随之看了过去,微微挑眉说道:“有人在破境?”
  井九说道:“是破劫。”


第一百零八章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墨公是这个世界里境界最高的人。
  这个事实是如此的清楚,就像他此时一身黑衣站在覆满白雪的皇宫里,一眼便能看到。
  按道理来说,他不应该站在这里,但他就站在了这里,无人敢问。
  雪地上留着一些爪印,那是青鸟在天空里飞过的痕迹。
  墨公不再看天,看着那些爪印,若有所思。
  皇城墙外的值房里,张大学士看着杯里热气渐无的茶水,同样若有所思。
  一名官员站在他的面前,表情有些紧张。
  禁军统领推开房门,带着雪粒走了进来,神情凝重说道:“沧州的人都盯住了,只是担心那些死士会不会提前混进了宫里,再就是聚拢在宫外的那些百姓书生,如果不尽早驱散,只怕会被有心人利用。”
  大学士用食指把茶杯轻轻推到离桌子边缘稍远些的地方,说道:“陛下宫里如果有动静,禁军便动吧。”
  听到这句话,那名官员神情大变,啪的一声直接跪到了他的身前,急声说道:“大人,万万不可!”
  大学士深深看了此人一眼,没有说话。
  那名官员声音微涩说道:“陛下乱命召靖王世子进京,朝廷局势顿时不稳,民意汹涌,如此好的机会怎能错过?”
  这句话没有说明,但意思已经非常清楚。无论是皇帝陛下想杀死靖王世子,还是靖王世子想要弑君,朝廷都可以趁乱做很多事情,而且事后不需要承担任何的罪名。怎么看这都是大学士最好的机会,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的机会。
  就连禁军统领都有些动摇,望向大学士,紧张地等着他最后的决定。看张大学士依然沉默,那位官员生出些希望,再次苦劝道:“就算陛下真有什么准备,但墨公就在宫里,只要他出手……什么事情不能解决?”
  “墨兄此生行事只为天下公义,怎会为了你我的私心出手?”
  张大学士起身走到窗畔,望向看不到的皇宫深处,想着那位相识数十年的友人,再次陷入沉默。
  以靖王世子的智谋与能力,既然能带着墨公进宫,自然便能说服墨公出手。今天的机会确实太好,就算陛下再如何大智若愚,深不可测,也没有办法抵挡这场风雪。但他为何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的视线穿过宫墙与风雪,仿佛看到了墨公站在雪地里的画面,感觉到那里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
  墨公站在风雪里,还有很多人也站在风雪里。
  汇聚在宫门外的那些百姓与书生,顶着风雪不停哭喊,求陛下一定要保证靖王世子的安全,以免楚国陷入可怕的战火,比如那些在背街处整装待发的骑兵,还比如那些时刻准备闯宫的沧州强者。离正殿不远的地方,几名早在十年前便自阉进宫的太监穿着羽衣,借着风雪的遮掩,悄悄靠近。除了童颜与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沧州送进宫的死士。
  今日楚国都城里的这些事情和这些人,就像是青鸟故意留在雪地里的那些爪印一样,东一处西一处,看似并无相干,实则有着极其隐秘而玄妙的联系。
  这些事情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模样,这些人最终是生是死,都要等着那局棋的结束。
  但那局棋这时候正处于暂停之中。
  童颜看着远方的风雪,浓眉像剑一般挑起。
  这里是青天鉴的幻境,并不是真实世界,这里的修道者无法飞升,为何会有天劫?然后他想起很多年前初进此间时听到的那句话——这个世界里的修行境界最高也只能到金丹圆满至初婴,也就是游野初境,再也无法提升。
  之所以会有天劫的征兆,难道便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人触碰到了初婴之上的境界?
  这样的事情以往在青天鉴里应该也发生过,这里的修道者并非真实的生命,想必都已经被抹杀。
  可是这次……童颜感受着风雪那边的气息变化,情绪有些复杂,因为他知道将要破劫的那个人是谁。
  墨公是大文士,也是大书家,更是数百年来境界最高的修行者。
  他是童颜的忘年交,也是张大学士的挚友,他今天来楚国都城,并不是为了杀皇帝,而是为了天下的和平。
  但就像张大学士想的那样,童颜既然能劝说他来都城,便一定有办法劝说他对井九出手。
  只是童颜这时候很犹豫。
  如果墨公选择破劫,必然是身死道消的结果,对他的局会带来致命性的影响。
  无论站在墨公立场,还是他自己的立场,似乎他都应该想办法让墨公选择不应天劫。
  问题在于童颜是一位修道者,他很清楚那种大道在前的感觉,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便是这个意思,他不想墨公因为自己错过这个机会。
  “你会怎么选?”
  童颜忽然望向井九问道,这问的自然不是下一步棋,而是墨公的选择。
  井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在他看来这不是需要选择的事情,生命本来就应该往那个方向去。
  风雪越来越疾,皇宫里的画面越来越模糊。
  时间缓慢地流逝。
  墨公站在雪地里,依然没有动作。
  井九动了。
  他拈起一枚黑棋搁到了棋盘上。
  咔嚓!
  一道极粗的闪电忽然从天空里落下,穿过无数雪片轰在了皇宫里!
  皇城内外响起无数惊呼,骚乱起来。
  童颜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什么。
  井九说道:“去看看。”
  柳十岁看了童颜一眼,撑着伞走出宫门,来到皇宫广场里。
  封宫的旨意已经下了,哪怕天雷落下,宫外已经混乱不堪,依然没有人进来。
  如白毡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破口,就像被灯火烧破了一般,四周出现了数道裂口。
  墨公的衣服边缘有些焦糊,沉默看着天空,眼里没有惧意,只有战意,右手已然落在了剑上。
  柳十岁静静看着他,等着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
  ……
  羽翅破雪,青鸟飞来,轻轻落在桌上。
  它没有去看雪地里的墨公,所以回音谷外那些现实世界的修行者没有看到那道天雷落下的画面。
  它也没有看棋盘上的那些棋子,而是望向了井九,眼里满是探询与困惑的神情。


第一百零九章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青鸟看着井九。
  井九说道:“不要看我,与我无关。”
  童颜看着青鸟。
  青鸟口吐人言:“不要看我,与我无关。”
  听到这句话,就连井九也望向青鸟。
  这里是青天鉴里的幻境,万事均与你有关。
  青鸟说道:“我是鉴灵,不是规则。”
  这句话隐约有深意,她没有说透,留给井九与童颜自己琢磨。
  井九没有就此事再发表任何意见,对童颜说道:“继续。”
  不管是破劫还是度劫,面对或者放弃,那都是墨公自己的选择。
  先前他落下那枚黑棋的时候,天空落下一道闪电,这时候轮到童颜了。
  童颜望向风雪深处,沉默了会儿,用三根手指捉起一颗白棋摆到了棋盘上。
  青鸟走到棋盘上,把右爪扒了扒那颗白棋,让位置摆的更正些,抱怨说道:“怎么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笨?”
  童颜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我笨,那你算什么?”
  很明显童颜与青鸟以前便相识,而且还很熟悉,井九并不在意,拈起一枚黑棋放下。
  童颜落子。
  井九再落。
  两只手不停落下。
  棋盘上的棋子渐渐变多。
  青鸟在其间行走,脚步轻盈,就像跳舞一样。
  这画面很好看。
  但回音谷外、那些现实世界里的修行者看不到。他们也看不到皇宫里落下的风雪,还有那些不时落下的雷电。他们只能看到青鸟看到的。很明显这是青鸟刻意为之,她不想墨公遇到天劫的事情被外面的人知晓,尤其是白真人。
  现实世界里的修行者们知道楚国都城的局势很紧张。但这十余天里,他们已看遍了青天鉴里的世事变化,沧海桑田,城头变幻王旗,这些事情已经很难影响他们的心情,他们只是想看这一局棋。
  只是偶尔听到画面深处传来的低沉而压抑的轰隆声,让他们有些好奇如此风雪天为何会有雷鸣?
  ……
  ……
  井九与童颜的这局棋与当年棋盘山上的那局棋并不相同。
  那局棋被称为惊天一局,是因为双方在棋枰上杀意凛然,每落一子,天地便会生出感应,风起雨落,雷电交加。
  今日皇宫里有风雪也有落雷,棋局本身却极平稳而缓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淡然。
  水是什么味道没有人能说清楚,也没有几个人能品出这局棋的妙处。
  井九与童颜随意地落着子,回音谷外的人们一脸茫然,完全看不明白他们在下什么。
  只有雀娘盯着天空里的画面,小脸微红,身体微晃,如饮烈酒。
  片刻后,她的脸色又瞬间变得苍白起来,仿佛喝多了酒,想要呕吐。
  她是连续数次梅会棋战第一,公认的棋道最强者,只有她能看懂井九与童颜的棋。
  她震撼地发现,井九与童颜的棋力竟然已经远胜当年。
  向晚书苦笑无语,心想自己也算知棋者,今日竟是只能通过雀娘的反应来判断当前局面,真是可笑至极。
  很多修行者也反应了过来,井九与童颜落棋之后,他们不再徒劳地苦苦思索,而是第一时间望向雀娘。
  回音谷外,只见无数人头在天空与雀娘之间来回转动,画面与当年梅会棋战有些相似,却更加滑稽有趣。
  雪亭里的棋局已经进入了中后段,雀娘的反应越来越少,人们已经很难从她的表情判断出局势。
  她盯着天空里的画面,鼻翼微张,明显紧张至极,脸色由苍白再次转回微红,眼神也由惘然变成坚定。
  ……
  ……
  那几名太监还在等着消息。
  宫外的沧州死士与混在人群里的谍子也都在等消息。
  皇宫禁严,空无一人。
  风雪里,柳十岁撑着伞,看着广场里的墨公。
  他不知道陛下喊自己看什么,但既然皇宫里只有此人,那便来看看。
  黑衣男子确实很强,境界深不可测,如果想对陛下不利,他是拦不住的,只怕两招便会被杀死。
  问题在于,你站在雪里做什么呢?莫不是个白痴?
  柳十岁想到自己忘了很多事情,也算是个白痴,不禁又对此人生出些同情。
  墨公当然不是白痴,他是这个世界上境界最高的人,也是这个世界里最有智慧、最仁义的人。
  智慧是很好的东西,仁义也是很好的东西,但二者兼具,有时候选择便会变得无比困难。
  墨公现在就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所以才会沉默了这么长时间。
  他今日来楚国皇宫是应靖王世子之邀,同时也是想帮一把少岳。
  天下大势初定,秦、赵、楚三国最强。
  如果这三个国家能保持现在的均势,战火便难再起,亿万黎民便能平安地活下去。秦国与赵国不需要担心,那位暴戾的太子与那位阴郁可怕的九千岁不会犯任何错误,唯独是楚国这个白痴皇帝让他有些不安。
  他担心楚国皇帝并非真的白痴。
  果不其然,就在楚国朝局最平稳的时候,那个白痴皇帝忽然下旨令靖王世子进京。
  这是不惜冒着内战的风险,也要趁乱重夺大权吗?
  如此手段可以说是大胆疯狂至极,哪里是白痴能做出来的?
  于是,他带着满身风雪而至,要为了天下杀了这个皇帝。
  谁能想到,就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刻,他忽然明悟了一丝天机。
  当时青鸟在天空里飞过,在他的心里与雪地上留下些凌乱的爪印。
  他抬头望天,隐约看到了另一方世界。
  这灰暗的、落雪的天空仿佛并非真实,似乎……可以用剑斩开?
  就在墨公心里生出这个念头的瞬间,雪空开始落雷。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选择。
  拔剑向天。
  还是。
  转身弑君。
  他知道就在不远处的殿侧雪亭里,皇帝与靖王世子正在下棋。
  雪空不停落下雷电,轰隆的巨响不绝于耳。
  闪电有的如柱,有的如丝,落在他的四周,积雪被融化,裸露出来的青石焦黑处处,迸出石屑,生出裂痕。
  墨公手扶剑柄,眼里渐生决然。
  看到这幕画面,柳十岁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
  ……
  雪亭棋局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
  柳十岁撑着伞回到亭畔,对井九摇了摇头。
  风雪骤消,雷电不再生起。
  井九沉默了会儿,拈起一颗棋子放到棋盘上,说道:“我赢了。”
  雪宫静寂无声。
  回音谷外也是如此。
  童颜静静看着他,没有在他眼里看到任何喜悦,只有一抹倦意与遗憾。
  井九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
  他因何事而倦?
  又是为谁遗憾?
  鞋踏深雪,吱吱作响。
  墨公走进了宫门。
  童颜坐在轮椅里,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井九看着棋盘说了一句话。
  谁都知道,这句话他是说给墨公听的。
  “稍后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希望你不要后悔此时的选择。”


猫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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