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整个人间只剩太平


  施丰臣的眼睛微眯,看着他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确定自己参与了此事。
  “昨天夜里,我推演计算了各种可能,因为某个变数的存在,没能算出准确的结果。”
  井九说道:“但我觉得,你应该参与了这件事。”
  施丰臣的眼睛眯得更加厉害,带着嘲讽意味说道:“觉得如何便闯进门来质问我这个朝廷命官?只凭猜想便确定,井九仙师难道也是这样下棋的吗?”
  井九说道:“是的。”
  施丰臣冷笑无语。
  井九说道:“现在已经不是猜想,你的呼吸、心跳、声音各种反应都表明你参与了这件事。”
  施丰臣眼瞳微缩。
  井九说道:“包括这个反应。”
  小院里很安静。
  两只瘦鸡偶尔叫两声,咯咯的声音很没有精神。
  施丰臣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从桌后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服,说道:“是的,我就是这件事情的主谋。”
  他的语气很淡然,神情也已经平静很多。
  不等井九继续发问,他直接说道:“不老林的刺客是我请的,中间人在一家小酒馆里,但这时候他应该已经逃了。如果要说有什么意外,那就是我没想到不老林的刺客居然会是中州派的长老。我很确定这不是中州派的意思,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被不老林利用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哪怕是最胆小的犯人,交待问题也不会这般利落。
  施丰臣的坦然,带着一道很诡异的感觉。
  井九无所觉,因为不在意,说道:“这种时候还担心正道宗派内斗,让朝廷不稳,看来你是位忠臣。”
  “谈不上,我只是不想牵连太多的无辜民众。”
  施丰臣仰起头来,带着骄傲的意味说道:“我与你们不一样,虽然都是修行者,但我从来不修无情道。”
  井九没有理会他的这些动作想要表达的意思,说道:“说出主使你的人。”
  施丰臣冷笑说道:“哪有什么主使者,只不过是我想她死,你也很清楚这一点,不然不会直接找上门来。”
  井九说道:“如果魏成子是不老林的人,凭你根本请不动他。”
  施丰臣神情微变,很快便回复正常,沉默不语。
  井九说道:“我知道是景辛。”
  施丰臣的袖子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能够如此肯定地说出答案。
  “你没有证据,就算你会邪派的搜魂术,得到的也只能是胡言乱语,不能被采信。”
  他看着井九神情严厉说道:“就算刚才的画面被青山宗的溯流珠记录下来,同样也不能被采信,因为没有声音。”
  世间只有中州派还天珠那样的至宝才能拥有完美记录画面声音的能力。
  那样的宝贝自然不可能在一名年轻的青山弟子手里。
  井九说道:“原来你是觉得没有证据,所以不担心。”
  施丰臣说道:“不错。”
  井九说道:“我做事不需要证据。”
  施丰臣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们这些修行者,向来都是如此,我倒也并不意外。”
  井九向前走了一步。
  施丰臣说道:“看来我必死无疑了,在我死前,你想不想知道为何我只想赵腊月死,却从来没有担心过你。”
  昨夜在赵府门前,水月庵莫惜说出类似的话时,井九没有听,今天他却停下了脚步。
  “因为我研究过你,我发现你与赵腊月不同,你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兴趣,漠然至极。”
  施丰臣说道:“一般人可能会觉得你这样的人比较无情,但只有我们这些清天司的官员才清楚,像你这样的修道者反而对世间没有太大坏处,但赵腊月不一样,她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热情与爱,她觉得自己能够改变这个世界。”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然后想起昨夜白早说到的那些年轻人,说道:“像她这样的年轻修道者很多。”
  施丰臣说道:“不错,但那些年轻修道者不像她这般好杀。”
  井九没有说话。
  “我警惕修道者,因为你们的力量太大,随意一动,对凡人来说便可能是灭顶之灾。”
  施丰臣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赵腊月不惮于杀人,甚至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人,来践行她的道,这就是最大的灾难。”
  如果被指责的是自己,井九肯定不会理会,但说的是赵腊月,他却想替她说几句话。
  “腊月杀的都是恶人。”
  施丰臣冷笑说道:“且不说善恶的标准是否应该由你们这些修行者来定,就算她杀的全部都是恶人、妖怪,难道这样就是行善?当初你与赵腊月在商州杀了几个妓楼的打手,事后我已经大概查明白你们为何这样做,高高在上的修道者路过某地偶尔挥手,便改变了一名普通人悲惨的人生?你们以为那样就拯救了那个小姑娘?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小姑娘现在过着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哪有什么行善,不过是满足一下你们拯救苍生的欲望罢了,虚伪,恶心!”
  井九平静说道:“是的,当时我就对她说过,那么你呢?你知道这件事情后可有做过什么?”
  施丰臣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井九说道:“如果你有做些什么,那个小姑娘应该感谢你,如果没有,你也不应该被指责,就像腊月一样。”
  施丰臣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也许你是对的,我只不过是太害怕她。”
  井九问道:“怕什么?”
  “我害怕她成为第二个太平真人。”
  施丰臣声音微颤说道:“你大概不明白我为何这么说,你只需要知道……太惨,人间太惨。”
  井九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
  当年,整个人间不闻战鼓。
  太平,只剩太平。
  寂静无声。
  无比可怕。
  ……
  ……
  昨夜白早说过,她感觉有人想要通过刺杀赵腊月提前迫使正道门派向不老林发起进攻,然后从中获取好处。这比施丰臣担心的不老林想要通过刺杀赵腊月挑起两大正道领袖宗派之间的战争想得更远些。
  但她最多也只能想到冥界,因为有魂火的存在。
  井九却想的更远,直接把视线放在了人族与冥界之间。
  因为他很熟悉这种味道。
  这种悄无声息却让千万人死去的阴谋味道。
  那是某人最擅长做的事情。
  今天他直接来到施丰臣的家里,便是想要找到一些痕迹。
  当施丰臣要求说遗言的时候,他沉默听着,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只是到现在为止,施丰臣都没有提到那个人,就连相关的词语都没有。
  他盯着施丰臣的眼睛说道:“在你内心深处生出这个念头的前后,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情形发生?”
  施丰臣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说道:“我只希望以后会有不一样的世界出现。”
  说完这句话,他坐回椅上。
  数道黑色的血水从他的眼睛与鼻孔里流了出来。
  呼吸骤无。
  他震断了自己的经脉,同时嚼碎了早已藏好的毒药。
  看着椅上的尸体,井九沉默了会儿,转身离开了房间。
  ……
  ……
  (十二年前朱雀记时便引用过这两句话,但忘记原文是哪里的了,我查了两个小时,明明记得是鲁迅先生写的啊……)


第一百零一章 踏上修行路的王小明
  井九应该可以阻止施丰臣的自杀,但他没有。
  不是因为没有必要,而是因为在施丰臣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死志。
  他理解施丰臣对修道者的愤怒与仇恨,虽然并不同情。
  他也不想追问对方生命里那些痛苦的前尘往事。
  生死最大。
  他会尊重。
  那么就让赴死者得到死亡的结局吧。
  ……
  ……
  小院安静无声。
  阳光移走,两只瘦鸡有气无力地啄着地上的影子。
  不知何时,院门再次被推开。
  “师父,今天还是白菜苔炒腊肉!”
  王小明瘸着腿走了进来,把那条腊肉搁到磨台上,伸脚把两只瘦鸡踢进笼子,以免它们去啄腊肉。
  “上次你说白菜苔有些老,这次可是嫩极了。”
  他兴高采烈地提着白菜苔走进屋里,想让师父先看一眼。
  啪的一声轻响。
  白菜苔落在了地上,散开,就像是真正的花一样。
  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啊……啊……师父啊!”
  屋里响起凄惨的哭声。
  他的哭声很难听。
  哭声都不好听。
  ……
  ……
  施丰臣的丧事办得很冷清。
  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
  王小明跪在堂前,往盆里扔着纸钱,动作很机械,神情很麻木。
  不知道是被烟薰的太狠,还是哭的时间太久,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邻居们来了,又走了,小院里就只剩下他在这里跪着。
  院外忽然响起喝斥声与别的动静,然后木门被人有些粗鲁地推开。
  不是来找麻烦的人,而是有些大人将要前来吊唁,得到通知的衙役赶紧过来清场。
  被高高挑起的白幡,墨水淋漓的奠字,让小院的气氛顿时变得与先前不同。
  王小明没有理会,依然跪在铜盆前,木然地烧着纸钱。
  他没能记清楚随后出现的那些大人究竟是什么官职,叫什么名字。
  施丰臣生前门庭冷清,死后倒是热闹的狠,谁都明白这是为什么。
  王小明也知道。
  没有人看见施丰臣是怎么死的,清天司官员自查确定是自尽,但他是被谁逼死的呢?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青山宗,更准确地说是指向了井九。
  深受中州派影响的朝廷官员们当然要借此事向青山宗施加压力。
  所谓致哀,官员们的脸上哪有哀容可言?
  在王小明看来,唯一有些真情实意的反而是那位间接导致师父死亡的胡贵妃。
  夜深的时候,胡贵妃派人送来了一大笔很实在的金银。
  王小明说了一声谢。
  施丰臣下葬后,王小明便离开了朝歌城。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在清天司库房与他一道做事的工友偶尔会议论起这个少年。
  有个叫七十二的工友与他关系最好,被问起时说道:“他说要回西北,说老家在那边。”
  其实他也觉得奇怪,这两年里从来没有听说过王小明还有老家,更不知道与西北有什么关系。
  ……
  ……
  赵府后园很安静。
  深春时分的树木,正在最茂盛又不令人腻烦的阶段,看着便令人心喜。
  赵腊月的心情却并不如此。
  “施丰臣有个养子叫王小明,有修行潜质,今天离开朝歌城不知去向。”
  井九看了她一眼,心想这是要斩草除根的意思?
  “我说过,我不是好人,我很凶的。”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那天在鸣翠谷受的伤太重。
  井九说道:“施丰臣其实看得不算太错,也与我不会教人有关,你的杀心确实有些重。”
  赵腊月盯着他问道:“你在意?”
  井九摇了摇头说道:“你只是还没有想明白,所以有些生气。”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我,难道我真做错了什么?”
  井九说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相对应,危险性也就越大。你的心性不受约束,偏又对天下苍生又所眷怜,所以在他看来最是危险,必须要趁你现在还不够强大的时候,提前消除掉。”
  赵腊月还是不明白,说道:“难道躲进隐峰修无情道,不理众生死活才是好的?”
  井九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理会世间万事的修道者,对凡人来说当然要更加安全。”
  赵腊月沉默不语,她小时候在朝歌城里生活,每日想着的便是修道,但也看过一些杂书。
  那些故事里有才子佳人,有行侠仗义,也有热血国士,后来去了青山宗,门规里也写着济世扶困之类的字眼,但在数万里的旅途中以及现在,井九流露出来的态度却是修道者应该不理世事,为何?
  “修道者与凡人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人一旦可以修行,便与凡人再没有太多关系。前朝诗人曾经写过一首梦游寒山吟留别,深受凡人喜爱,修道者却无甚感觉,更喜欢他的那首白发三千丈,为何?”
  井九说道:“因为后者写的是生死大苦,修道者依然很难摆脱,所以有同感。而前者写的是神仙事,你我本来就是神仙,我们能看到凡人看不到的风景,能体悟到他们体悟不到的感受,又如何会被凡人臆想的风景与感受打动?”
  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但凡人也可以追求。”
  井九说道:“是的,凡人可以不接受自己的命运,力争踏上修仙大道,但并不是所有凡人都有这种幸运。”
  ……
  ……
  朝歌城外,有座山庙,不是节时,前来供奉香火的民众极少。
  王小明走到庙后,有些困难地爬到树上,确认山林四周没有什么人,才从衣服最里面拿出了一个油纸袋。
  袋子里装着一些零散的东西,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那些东西是胡贵妃派人送来的银票、还有一本很薄的书。
  书上写着清玄功三个字,正是三清派的入门功法。
  这是施丰臣留给他的遗物。
  他翻开书开始认真阅读,但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无法把那些文字看进去。
  因为他总是容易想起师父,然后泪水便模糊了双眼,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第一百零二章 我怜世人忧患多
  赵腊月自小便准备修行,深居简出,直至去往青山,接触的除了家人、仆人便是同道中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与人说这些,因为很枯燥无趣,而且没有意义,所以也会是最后一次说。”
  井九看着她平静说道:“妖怪吃人,修行者也吃人,有的是真吃,有的是假吃,但都是吃。”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就像你在海州时说过的那些捞珠人?但二者总有分别。”
  井九说道:“归根结底,修行宗派需要凡人供养,而修行者又可曾为凡人做些什么?”
  赵腊月挑眉说道:“南河州的通天桥,我们都曾经走过。”
  井九说道:“不错,修行者可以为凡人修桥开山,斩妖除魔,但与他们的能力相比做的还是太少。因为修道是修自身,就像我们青山宗,如果不是没有机会破境,那些二代弟子连外门师长都不愿意做,又何谈行走世间,排厄除难?”
  “你的意思是,修行者对凡人的态度就像是养羊?”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修桥只不过是帮它们把羊圈做的更结实,斩妖也不过是怕狼吃了太多自家的羊?”
  井九说道:“好比喻,不够准确,修行者也是自凡人里来,二者间的关系要比牧民与羊之间的关系复杂无数倍。”
  赵腊月问道:“会带来什么问题?”
  “羊不会羡慕嫉妒牧民,因为没有羊会变成牧民。”
  井九说道:“但凡人会羡慕嫉妒修行者,因为他们有曾经的同伴变成了修行者。”
  赵腊月明白他的意思,说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井九说道:“强者拥有一切,所以朝天大陆从来都是修道者治国,当前局面也是如此,景氏皇族只不过是所有大的修行宗派基于平衡等多方面考量公推出来的管理者,当然景氏皇族也会利用这种制衡不断壮大自己,以谋万世。”
  赵腊月若有所悟,说道:“原来是从梅会开始的。”
  “不错,当年便是梅会确定了这数百年的大陆格局,只不过事后有些修行者生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井九说道:“他们觉得这种格局太过稳定,运转效率太低,人族提升太慢,无法真正消灭雪国的威胁。”
  赵腊月好奇问道:“那他们准备怎么做?”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他们认为人族不能活的太过安乐,至少在雪国没有被消灭之前,他们还认为凡人不应该得到太多的照顾,修行者就应该撕去假惺惺的面具,直接奴役凡人,同时进行海量的筛选,挑选出修行潜质的凡人,用各种方法催发其成长,壮大人族的力量。”
  赵腊月的黑眸现出惊异,说道:“就像是真正的养羊?”
  井九没有说话。
  ……
  ……
  西槐山在朝歌城西。
  一千七百里。
  这里刚好出了云梦山大阵的范围。
  山崖里到处都是雾,随着朝阳升起,雾气蒸腾而上,崖前的景物反而变得清楚了些。
  年轻人坐在崖边,手里拿着一根竹竿。
  竿头悬着的线垂落崖底,没入一条瀑布之中。
  水声轰鸣,瀑布甚疾,那条细线却是稳丝不动。
  那天他在云里钓鸟,今天又是在瀑布里钓什么?
  隐约可见一些极细的黑影,在瀑布里穿行,速度奇快,竟能在仿佛垂直的水帘里自如游动,不知是何种异鱼。
  那些黑影盯着细线的前端,明知凶险,却不肯离去,似乎也是极为贪婪的物种。
  那个瘦矮老头蹲在年轻人的身边,不时用手揉揉发红的鼻子,看着真的很像一条狗。
  年轻人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十余里外的一片山崖。
  老者随之望去,以他的眼力自然可以看见,一个瘸着腿的少年正背着行囊艰难地往山上攀登。
  “他和柳十岁不同,柳十岁心里的那团火是假火,他却是真的恨,三清派那些烂功法不值得学。”
  年轻人看了老者一眼,说道:“让他变成你成玄阴宗的宗主怎么样?”
  老者说道:“有趣,反正我那些徒子徒孙也没有孝敬过我,更没想过帮我这个老祖宗解决一下麻烦,都该死。”
  年轻人把竹竿插到崖石缝里,站起身来望向远方。
  他的手离开竹竿的一瞬间,瀑布里的那些细黑影,像无数道黑色的闪电般,向着线头冲了过去。
  无数水花被激起,夹杂着刺耳的怪叫。
  年轻人并不理会,看着那边忽然说道:“你说是让他跳崖找到一个山洞,还是落到湖里发现一个宝箱?”
  老者笑着说道:“我觉得怎么都好。”
  年轻人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很想杀我?”
  老者神情如常,没有说话。
  年轻人转过身来看着他,清秀的脸上依然带着可亲的笑容。
  老者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想瞒你,因为没意义而且也瞒不过,不错,我今天确实有些想杀你。”
  年轻人说道:“为什么?”
  “我的那些徒子徒孙没孝敬我,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藏在哪里,他们没办法帮我解决这个大麻烦,是因为他们打不过你们青山。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爱我敬我,每年祭祖的时候,我的画像必然还会被摆在第三的位置。”
  老人冷笑说道:“我宗被你们正派打压了千年,活得像狗一样,好不容易近些年有些希望,我这个老祖宗当然想为宗里做些什么,这时候你却要我把功法传给这个不认识的瘸子,你觉得我有不生气的道理吗?”
  “是啊,听说现在玄阴宗那个少主不错,想来你是准备把功法传给他。”
  年轻人微笑说道:“不过我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就这么定了。”
  老者眯了眯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他当然想杀死这个年轻人,获得真正的自由。
  但他没有动手,自然有不能动手的原因。
  年轻人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老者的头,眼里满是怜悯。
  怜悯不是同情,要更居高临下。
  老者是修行界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魔头,著名的遁剑者之一:玄阴宗三祖师。
  谁又有资格怜悯他?
  或者。
  年轻人怜悯的是自己。


第一百零三章 我们都在井底
  矮瘦老者眯着眼睛,看着远处还在向峰顶攀登的那个瘸子少年,似乎根本不在意被年轻人摸头、怜悯。
  像他这等境界、这等年岁的大魔头,城府不知多深,怎会轻易被外物所扰。
  他不能杀死身边的年轻人是因为年轻人的神魂与某件事物相联,而那件事物可以让他不被青山剑阵发现。
  当然,这些话都是年轻人说的,极有可能是假话。
  但他无法判断真假,不敢赌,因为赌的是生死。
  年轻人转身望向远处山间那个少年,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死真有这么可怕吗?你看他随时可能跌落悬崖,摔的粉身碎骨,却还是在不停向上。”
  “那是因为他太年轻,没有认真而冷静地思考过生死这个问题。”
  老者说道:“如果他真的能成为玄阴宗主,再过个数百年,一统魔道,你觉得那时他还有现在的勇气?”
  年轻人说道:“曹园每天在风雪里面临着生死考验,也未曾生出避意。”
  “那是佛,不是人,佛随时准备着寂灭,人却贪念永生,所以他不怕,我怕。”
  老者眯着眼睛说道:“除了我们三个,藏在青山、云梦山里的那些老家伙也一样地怕死,所以不丢脸。”
  年轻人说道:“活得越久越怕死,这话听过很多遍,依然很有道理。”
  老者说道:“应该说越能活,越怕死,所以景阳真人如果还活着,那他就是世间最怕死的人。”
  年轻人沉默了,视线落在更远的地方、天地相连的那层薄云里,神情有些落寞。
  老者看着他的侧脸皱眉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你也很能活,为何却像是毫不畏惧终结?”
  “因为……在井底活着很无趣啊,就算能像元龟那样活几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年轻人说道:“小白当年就很有趣,如今在碧湖峰上当大王一般的老气横秋,我可不想像它一样。”
  ……
  ……
  深春时节的朝歌城雨渐渐少了。
  不管是太常寺的乌檐还是赵府的雨廊反射着渐炽的阳光,都暖和地令人想要睡觉。
  赵腊月脸色苍白,眼神却很清亮,黑白分明,非常专注。
  井九说得很清楚,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谈论这个问题。
  “共存或者养羊都是修道者的想法,凡人不能修行,智慧并不比我们少,当然会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宝树居或者朝廷里的官员,他们会主动参与到这个世界里,以谋取金钱或者权力,在短暂的生命里享受更好的生活。”
  井九说道:“施丰臣因为天赋以及别的某些原因无法在修道路上走得太远,再可能因为幼年经历过的某些事,所以对修行者很敌视,可以说充满了怀疑与仇恨,这刚好可以代表另外一些凡人的态度。”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持这种态度的人很多?”
  井九说道:“无数万年来,修行者对凡人的欺凌与压迫从来不曾停歇过,景氏皇朝应该算是最好的时代,但依然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当然,凡人无力反抗,只要能够生存下去,表面上自然不敢对修行者有丝毫不敬,也不敢表露自己的敌意,但那些怒火并非不存在,而是藏在他们每个人的灵魂最深处,一旦修行者失去了自己的力量,这些怒火一定会爆发,成为一道拥有难以想象力量的洪流,摧毁你已经习惯的一切事物。”
  ……
  ……
  海州城外的汪洋上,飓风刚刚过去。
  巨大的阴影从海面掠过,带起又一阵风浪,渔夫们没有抬头看也知道是飞鲸。
  一艘船没能承受住天地的巨力,惨然倾覆,虽然有渔船从远处赶来相救,依然有两名海女身亡。
  海女的尸体裹上布,缓缓向海面下沉去,远处的浪花间隐约传来鲛人的歌声。
  谁都知道,这两名海女的遗体不可能沉到海底,便会被海里的凶恶生物撕裂然后吞食,但渔夫们的神情却很麻木,因为这样的事情隔上一段时间总会发生一次,他们早就看惯了。
  谁都知道捞元气珠最挣钱,却没有多少渔夫愿意做,因为太危险。
  但每年西海剑派代朝廷征收的元气珠数量就摆在那里,总要有人去做。
  ……
  ……
  朝歌城外有个隐藏在庄子里的赌场。
  清晨时分,一个中年汉子骂咧咧地从赌场里走了出来,浑身散发着汗臭,不知道在赌场里呆了几天几夜。
  看他的神情与满是血丝的双眼,应该是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他走到一棵树前解开腰带开始撒尿。
  暗淡的晨光里忽然掠过一道剑光,瞬间消逝无踪。
  中年汉子恰好看到这幕画面,吓得哆嗦了一下。
  他的神情有些惘然。小时候他也曾经运气极好地看过天空里的剑光,当时还是孩童的他心里生出无限羡慕与崇拜,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努力,成为传说里的仙师。
  现在,他早就不这么想了。
  他往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对着天空不停咒骂道:“摔不死你!摔不死你!”
  ……
  ……
  青山的云雾涌入小镇,配上到处都在盛开的桃花,风景如画。
  一个神情憔悴的年轻人跪在街上,对着云雾里若隐若现的群峰不停磕头。
  他的身后是一辆破旧的板车,车上躺着一位老人。
  深春时节,南方更是暖和,但那位老人盖着两床厚厚的被褥,依然脸色苍白,不停颤抖,显得极为惧寒。
  更令人心惊的是,老人的呼吸极为微弱,眼看着便要不行。
  有居民同情说道:“仙师们住在深山,根本看不到你,你就算把头磕坏了又有什么用?赶紧去果成寺吧。”
  “墨丘太远,家父实在支撑不住,所以……”
  年轻人声音微颤说道:“听闻青山宗仙师最是仁厚,而且经常会巡视四周,万一他们今天就过来了呢?”
  那人叹息道:“仙家丹药何等珍贵,怎会随便予你?更何况现在世间太平,又不是前些年景阳真人飞升那阵,镇上隔几天便能见着仙师出巡,我都已经半年没见着剑光了,你就绝了这念头吧。”
  年轻人望着云雾里的山峰,脸上露出一抹惨笑,在那位居民的帮助下艰难起身,拖着板车向镇外走去。


第一百零四章 想想人间
  “需要担心那些怒火吗?”
  “力量相差太大,所以不需要担心,除非天地大变。”
  “什么才算是天地大变?”
  “朝天大陆灵脉尽无,元气流散。”
  “可能吗?”
  “也许有一天会,但不会是现在。”
  “那现在呢?”
  “人族真正的威胁是雪国。”
  井九说道:“所以唯一需要担心的天地大变就是雪国南下。”
  当年雪国怪物南下,没有选择逃走的修道者死伤殆尽,北方大陆的修行宗派无论正邪都近乎灭门,人间再无秩序。百姓流离失所,窜而成匪,有些人得到那些宗派的财富与无主灵器,更是横行无忌,四处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于是有了烽火连三月。”赵腊月说道。
  井九说道:“不错。”
  赵腊月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如果没有刀圣,不知要死多少凡人,他也是修行者,难道凡人除了怨恨与愤怒就没有一点感激之心?”
  “曹园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佛,没有几个修行者能够成佛。”
  赵腊月说道:“但为了抵抗雪国与镇压冥界,修行界不停有人死去,难道他们也不能得到凡人的感激?”
  井九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他们是为了凡人而战斗,还是为了自己的师门?”
  赵腊月说道:“我不认为有区别。”
  “当然有区别,因为事到临头,生死对面,总有先后顺序。”
  井九说道:“只要能够保住师门道统,他们难道真的会在意凡人的死活?”
  赵腊月想起两忘峰上的那些同门,比如过南山,比如顾寒,发现无法给出答案。
  井九继续说道:“而且就算每个修行者都像曹园那样,凡人的怨恨与愤怒依然不会消失。”
  赵腊月不解,问道:“为何?”
  井九说道:“因为嫉妒。”
  赵腊月想象自己如果不能修行,就是朝歌城里一个普通的贵族小姐……那些云端之上的风景,那些世间言语难以描述的感受,那些无法触及的体悟,平静而优渥且不被控制的修道生活。是啊,如何能不嫉妒呢?
  换作那些艰难求生、辛苦度日的下层民众,更是会多出千百万个理由。
  井九站起身来,走到廊前望向一丛翠竹。
  “最不可解的问题是,凭什么你们能活几百岁,上千岁甚至更长时间,而我们却只能存在短短数十载?”
  是的,这才是真正无解的问题。
  廊里一片安静。
  “就像谁都会嫉妒真正的长生。”
  赵腊月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所以景阳师叔祖才会出事,对吧?”
  井九没有转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像是没有听到。
  他闭着眼睛,睫毛很长。
  阳光穿过廊前的竹枝,落在他的脸上,留下斑驳的竹叶影痕。
  赵腊月走到他的身边,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不像是愿意思考这些事情的人。”
  “自人间来,总会想想人间。”
  井九睁开眼睛,说道:“不过想想也就够了。”
  赵腊月看着他的脸,问道:“为何想想就够了?”
  井九说道:“因为想一想便能知道,无人能够想出解决的办法。”
  赵腊月挑眉说道:“就这样?”
  “还能怎样?”
  井九说道:“先回山吧,修行要紧,何时不再想这些问题,再来人间不妨。”
  赵腊月看着他的侧脸,认真问道:“你找到想找的那个人了吗?”
  井九摇了摇头,说道:“但我感觉到他出现过,并且已经通过某种方式见到了我。”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好吧,道战的时候小心些。”
  井九有些意外,说道:“我为何要去参加道战?”
  赵腊月更加意外,说道:“为何?”
  井九说道:“我与你说过,踏血寻梅太危险,而我很少做冒险的事。”
  赵腊月睁大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何?”
  井九说道:“因为怕死。”
  来朝歌城的途中景阳真人的假洞府开启,他在暗处观察,结果被昔来峰主方景天发现,对方甚至动了杀念。
  那一刻他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
  这是时隔很多年之后,他再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那夜方景天没有出剑,但后来在旧梅园里天近人还是出了手。
  然后他才想明白已经不是当年。
  当年他习惯了没有人能杀死自己,所以可以很随意的行走,包括行事,但现在不一样,很多人都可以试着杀死他。
  那天听闻赵腊月被暗杀,他看似如常,内心还是生出了一些情绪,也与此有关。他不喜欢这种情绪,所以决定日后的行事应该更加谨慎稳妥,不要总想着在世间行走诱使对方现身,还是回到青山最为安全。
  赵腊月没有想到他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说道:“你总想着等他来找你,为何不去主动找他?”
  井九望向檐上的天空,说道:“我总觉得他就是想让我去参加道战,然后看到些什么。”
  赵腊月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你相信自己是对的,那去看看何妨?”
  井九若有所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有道理。”
  ……
  ……
  施丰臣一案的最终结论是自杀,但还是止不住有很多怀疑的目光投向了青山宗。
  某些势力想要借此掀起些风浪,朝歌城却还是那般平静。
  朝廷里似乎有一道暗中的力量,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制下来。这让很多人生出更多敬畏,要知道这里是朝歌城,而不是天南,谁能想到青山宗在这里还有这般强大的影响力,竟是丝毫不逊中州派。
  这种敬畏越深,胡贵妃的日子便越难过,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就是暗杀赵腊月的主谋。
  对胡贵妃来说,这段日子真是太过刺激,刚被陛下允许生孩子,宠爱无双,结果接着便陷入了这样的困境。
  “我有这么蠢,或者说这么刚烈吗?我又不是连三月的徒弟!这种时候我怎么会乱来?”
  胡贵妃的脸上未着脂粉,看着有些憔悴,恼火说道:“那个施丰臣真是害死我了!”
  嬷嬷苦着脸说道:“您就不该送那笔钱去,这岂不是授人口实?”
  “一事归一事,施丰臣帮我办过事,人都死了,总要尽点心意。”
  胡贵妃正色说道:“知恩图报,了结因果,这可是禅子当年教我的。”
  嬷嬷心想因果哪是这般简单的事情,忧心说道:“那现在怎么办?”
  胡贵妃也很担心。
  皇帝陛下已经有几天时间没来看她。
  表面上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但四周的空气仿佛变得越来越粘稠,有些艰于呼吸。
  她忽然问道:“禅子还是不肯见我?”
  “是的,我甚至觉着……”
  嬷嬷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说道:“可能和国公根本就没把话递进净觉寺。”
  胡贵妃蹙眉说道:“我想亲自见赵腊月一面,有没有可能?”
  嬷嬷说道:“她受伤很重,正在休养,肯定不会见客,而且听说正在准备回青山疗伤。”
  胡贵妃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井九呢?”
  嬷嬷神情微异,说道:“他当然是去参加道战了。”


第一百零五章 踏血寻梅
  净觉寺收到了一封信。
  不是和国公替胡贵妃请求拜见禅子的书信,因为他不敢。
  最近这些天皇帝陛下一直没有见贵妃的面,这意味着什么让他琢磨了很长时间。
  这封信的来头要大很多,没人敢有丝毫耽搁,直接送到了律堂首席的手里。
  律堂首席匆匆走过那片桃林,来到寺庙最深处。
  一个少年和尚跪坐在窗前的矮榻上,盯着眼前的一堆细木棍,神情非常专注。
  律堂首席知道这是禅子最喜欢玩的挑木棍游戏,整个果成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他知道禅子最不喜欢这时候被打扰,但还是咳了两声走了进去。
  禅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何事?”
  律堂首席把手里的那封信递了过去。
  禅子微微挑眉,取出信纸,很快便看完了信上的内容。
  这封信是刀圣亲书。
  律堂首席担心问道:“曹师兄来信何事?”
  禅子说道:“他问一个人。”
  律堂首席问道:“何人?”
  禅子微笑说道:“他问井九到底是不是寺里的蹈红尘传人。”
  听着是这个问题,律堂首席稍微放松了些。
  以刀圣的身份地位本不应该对这些流言蜚语感兴趣,但联想到他曾经的身份,便能理解他为何会专程写信来问。
  事实上,律堂首席对这件事情也很感兴趣。
  数年前他代表果成寺观礼青山宗承剑大会,当时便有些不解,为何禅子如此重视这个普通弟子的入门仪式。
  后来关于井九的来历生出很多议论,他忍不住心想难道与此有关?
  果成寺蹈红尘的传人身份向来极为隐密,除了住持与禅子无人知晓,他也只能猜测。
  “我会回信,还有别的事吗?”
  禅子依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律堂首席看了眼他手里那张薄薄的信纸,说道:“此次道战在墨海之北的万松雪山里,距离镇北军与曹师兄所在都极为遥远,如果出事可能救援不及,虽说本来就是要考验他们在生死之间的潜力,但……要不要暗中照拂一二?”
  他的这句话没有明确的对象,但很明显说得便是这封信里提到的某人。
  禅子想了想说道:“我那位故人一生谨慎,井九承其遗风,想来不会有事。”
  ……
  ……
  道战在极遥远的北方举行,参加梅会的各宗派还留在朝歌城里。西山居依然住满了人,甚至要比前段时间更加热闹,因为很多修行者不像平日那样留在自己院里冥想修行,而是来到了外面的崖坪间。
  修行者们不是闲得无聊出来散步或是交际,而是看画。
  西山居有阵法,不会落大雨,但庭院间有道极长的雨廊,靠山那侧被整治的极为平滑,上面绘着数十幅画。
  那些画从廊顶直抵地面,高约丈许,两尺宽,用金粉画着两三只雀鸟,还有梅枝在其间曲折而行,红梅绽放其间。
  大多数修行者的视线落在中间一幅画上。
  那幅画上的梅花开得极好,已经结了十数朵花,花朵很大,颜色极艳,就像是血一般,有种触目惊心的美丽。
  不管怎么看,这幅画都应该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那些梅枝向下方伸展,墨迹渐深,竟变成了文字,原来是一个个姓名。
  “洛淮南真的太强了。”
  有人感慨说道:“虽说童颜闭关,但只需要他一个人便足以让中州派傲视群侪。”
  这幅画的下面有五个名字。
  洛淮南的名字在其间。
  每个名字伸出一根寒枝,枝头结出梅花。
  五根寒枝相互纠缠,叠加,看上去梅花盛放,无法分清发于哪根枝头。
  仔细望去才能发现,绝大多数梅花都是从洛淮南那根梅枝上发出来的。
  其余人的枝头也就结着一两朵。
  雨廊下还有别的很多幅画,画的内容基本相同,只不过梅花数量与大小有区别。
  这便是梅会道战的榜单。
  也就是传说中的:踏血寻梅。
  ……
  ……
  参加梅会道战的年轻修行者,事先会按照各自的战斗风格与擅长功法进行抽签分组,每组基本为五人。
  每杀死一个雪国怪物,那幅画上便会添上一朵血梅,同时按照雪国怪物的实力差距,梅花分成三种不同大小。
  哪个小组先完成自己的这幅画,便算优胜,与宗派之间的竞争并无关系。
  当年的前辈修行者做这样的设计,是不希望各宗派自行其事,在道战里发生冲突,远离了团结正道修行者对抗外敌的用意。但宗派就在那里,谁会不关心各自的战绩?自有好事者会按照宗派来计算成绩。
  今次道战,洛淮南的表现一如既往的强势,其余的中州派弟子如向晚书等人也表现的非常不错,现在的战绩远远超过别的宗派。西海剑派的桐庐不愧是被卷帘人排在第二的参赛者,他的梅枝上也结了很多梅花,数量甚至不在洛淮南之下,只是那些梅花大小不一,看着稍嫌别扭。其余诸如一茅斋与昆仑、宝通禅院的弟子们表现也如往年一般优秀。
  有些令人意外的是青山宗。
  ……
  ……
  大泽的左雨使在廊下走过,脸上露出担心的神情,心想这一次青山宗可是麻烦了。
  梅会分作琴棋书画道五项,除了当年的南忘以及今年的井九,青山弟子很少参加前面四项。
  但在最后一项道战里,青山宗的成绩向来最强——最近几次梅会,洛淮南连续夺得道战第一,青山弟子也拿过很多极好的名次,尤其是按宗派算的时候,青山弟子从来没有让第一旁落过。
  与往年相比今年青山宗的表现太过一般,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往年青山宗经常以两忘峰弟子为出战道战的主力,而今年因为各种各样的情况,两忘峰弟子来得很少。
  尤其是像过南山、简如云、顾寒这些两忘峰排名前三的强者都没有出现。
  按照眼前的局势,不要说与中州派相争,便是一茅斋、西海剑派甚至昆仑的战绩都可能会把青山宗远远甩在身后。
  这真是很丢脸的事情。
  很多修行者都在议论此事。
  “那个井九呢?不是传说他很厉害吗?听说过南山那些两忘峰的杀神,都是因为他的原因才没来。”
  “不过是吹得凶罢了,就凭他的修道时间与境界,难道还能比青山首徒强?”
  “就算有什么隐情,但他这表现也太差了吧?”
  道战已经开始了十余天。
  经过了最开始的紧张与不适应,那些来自宗派的年轻天才弟子们开始展露自己的锋芒。
  那些画上的血梅越来越多,就算是最差的也会有两三朵小梅花,虽说看着有些寒酸。
  最后方有幅画却依然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几根树枝,煞是可怜。


第一百零六章 来看看你们
  在遥远的北方,在墨海的那头,有一片突兀崛起于雪原的群山,人烟全无,荒凉至极。
  所谓群山,其实每座山峰之间的距离都很远,看上去就像是面粉里钻出来的甲虫。
  雪原是白色的,山却是黑色的,色调极其单一,看得久了,眼睛会有些不舒服。
  据说这里当年是万松派的祖庭,后来被那次最大的兽潮毁了,没有留下任何残余的痕迹。
  这里已经快要接近雪国的边缘,纵是初夏时节依然寒冷至极。
  尤其是高空云层上方的罡风更是酷寒如刀,无论驭剑还是御宝凌空飞行,都很难支撑太长时间,能够隔绝严寒的飞辇因为速度稍慢又太危险,只有借助修行大派的至宝才能在这里自由穿行。
  如果有修行者在高空飞行,又或者落在西北方向最高的那座孤峰上,往北面望去,便可以看到千里方圆的雪原上,不时会有天地气息波动产生。尤其是在那些黑色山的四周,每隔一段时间,便能看到烈风撕碎低垂的铅云,剑光与宝光交相辉映,雪原表面激起如龙卷风般的雪暴,其间夹杂着刺耳而听的惨叫与低沉的轰鸣,看着就像无数朵烟花。
  ——那是参加梅会道战的年轻修行者正在四处搜寻猎杀雪国怪物。
  有座孤山的四周很安静,山里更是死寂一片。
  井九坐在崖间某处,看着远方的雪原,沉默不语。
  峰顶还残着一些冬雪,他的睫毛上结着霜,但这时候并不是清晨,已经到了暮时。
  数百丈外有个山洞,洞里生着篝火,四个年轻修行者围坐在旁。
  这堆篝火明显刚刚点燃,火势还没完全起来,光线落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有些幽暗,让焦虑的情绪显得更加清晰。
  一个穿着白色道服、相貌阴冷的年轻人站起身来,走到洞外,向井九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片刻后,他走了回来,摇了摇头。
  此人是玄天宗的弟子卢今,擅长火系功法,最适合在严寒环境下作战,极为重要。
  坐在他旁边的那名方脸年轻人微微皱眉,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他叫做伍鸣钟,乃是无恩门的年轻弟子,修的是极为少见的剑盾,可以提供极好的屏障作用,对于当前小队面临的局面他也很不满,但因为无恩门与青山宗的关系,也不好说什么。
  终究还是有人忍不住了,那名年轻修行者叫做代寅,乃是昆仑派重点培养的年轻弟子。
  他一身黑衣,腰间系着根青色的丝带,是昆仑派的法宝青索,据说是用青蛟的长骨炼制而成,威力极大。
  代寅的眉毛很直,就像他的话一样:“明天早上如果他还不肯走,那我们就把他丢下。”
  卢今与伍鸣钟没有说话,剩下的那名少女有些犹豫,说道:“要不要再等等?毕竟是前辈,考虑的也许比我们更周详些,再说他能拿棋战第一,想来境界不低,听闻在青山试剑的时候,他连顾寒师兄都胜了。”
  “我也想知道,堂堂青山宗的前辈师长,天天躲在这里不肯出去,他到底在想什么?”
  代寅看着她冷笑说道:“我不知道他的境界实力到底如何,但如果我们就这么陪他呆着,道战怎么办?”
  少女叫做殷清陌,是摘星楼的弟子,以星壶为法宝,与悬铃宗弟子一般是每个道战小队里不可或缺的角色。
  听着代寅说的如此直接,包括她在内的其余三人都沉默了。
  问题在于,谁去和那个人说?
  篝火落在他们的脸上,变幻不停。
  “既然是我的提议,那就我来!”代寅咬牙说道。
  ……
  ……
  井九看了这名年轻的昆仑弟子一眼。
  同行十数日,他记得对方的名字叫代寅。
  “感觉不对,再停留数日……”
  他想了想,补充说道:“我建议。”
  “如果我们不愿意接受你的建议呢?”
  代寅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神情明显有些紧张。
  井九的身份地位要远高于他们,而且是位名人,关键在于那个名声还不怎么好。
  参加梅会的修道者都知道朝歌城里发生的那些事情,都在猜测那名清天司官员是不是被他逼死的。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那明天就离开吧。”
  回到崖洞里,代寅有些恼火地一脚踢飞篝火。
  同伴们很吃惊,赶紧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说井九强硬地要求大家必须留在山里?
  “没什么。”
  代寅喘着粗气说道。
  他的心情确实很糟糕。
  早知如此,前些天他何必忍着,耽搁了这么多天,道战的成绩还能好到哪里去?
  ……
  ……
  暮色很快消失,夜色来临,雪云渐散,星光洒落山崖,却更添了几分寒意。
  井九静静看着雪原,没有感觉。
  无数年来这里是人族最后的防线,但他还是第一次真正来到这里。
  他来参加道战,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像赵腊月说的那样,尝试主动找找那个人,虽然这里不可能有火锅。
  鸣翠谷的暗杀,不老林与冥界的阴影,这些事情后面隐藏着的味道,让他有些不安。
  那个人想要杀赵腊月是很好理解的事情,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他想向井九证明自己的道路才是正确的。
  同时,他也想借此事让井九来亲眼看看这片冰冷而残酷的雪原。
  这里面有什么意义?
  ……
  ……
  清晨时分,一行人离开孤山,踏足雪原。
  别的参加道战的小队,已经往雪原深处走了很远,把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按道理来说,已经被参赛者清理了一遍的雪原应该很安全,但他们还是很小心。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如何,包括井九在内的五个人都没有参加道战的经验。
  忽然响起一声惊呼。
  那名叫做殷清陌的少女急掠数十丈避开某物,惊慌失措之下根本忘记了唤出星壶进行防御。
  代寅向她原先站立的位置望去,皱了皱眉,说道:“雪虫的卵胎,没有什么危险,也不算战绩,杀再多也没有用。”
  说完这句话,他便带头向前走去,显得很是自信。
  离开朝歌城的时候是深春,现在已经入夏,便是墨海之北气温也相对较高,在这种时候,大部分雪原怪物都会入眠。
  井九走到那里,挥袖拂去冰雪,看了两眼——那个卵胎约摸拳头大小,表面覆着一层半透明的白色薄膜,上面有着纵横三条的裂口,裂口边缘是将干未干的粘液,隐约还能看到一些绿色的茸毛,看着很是恶心。
  他伸手拾了起来,在手指触到这颗卵胎的时候,竟感觉到了一道轻微的吸力。
  他觉得很有趣,凑到眼前认真地看了看。
  殷清陌脸色苍白看着这幕画面,觉得好生恶心,心想这么丑陋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第一百零七章 你来就你来
  雪虫卵胎里传来的吸力非常微弱,便是连一根发丝都无法移动,如果不是井九感知敏锐非凡,或者也很难发现。
  他看着眼前的卵胎,用手指捏了捏,卵胎发出吱吱的声音,就像是灌满酒的皮囊,但没有任何反应。
  剑识落下,井九确认卵胎里的那个生命已经醒来。
  当他的手指落在卵胎上时,那个生命流露出贪婪与吞食的渴望。
  但紧接着,它感受到了井九意识的可怕,因为恐惧而开始装死。
  最低阶的雪国妖兽初生体,还没有见过真实的世界便已经有了如此强烈的生死自觉,这真的很有意思。
  井九把它收了起来。
  ……
  ……
  数百里外的一座黑岩山峰下方,几名年轻的修道者正在商议着什么。
  他们也是道战的参赛者,衣衫破烂,应该是已经遇到过好多场战斗,但精神非常振奋,眼神里充满了自信。
  他们在总结昨天的战斗情况,希望彼此的配合能够更加默契,让近战攻击、防御更有效地与远程强杀结合起来。
  嘀的一声轻响,一名年轻修道者取出法器,认真看了看昨天的榜单汇总,说道:“洛淮南他们还是在前面。”
  这说的是道战榜单上的位置,也是他们在雪原里的位置。
  洛淮南那行人已经去往雪原深处,遇到了很多实力强大的雪国怪物,所以那幅画上的梅花才会那般大。
  他们下意识里望向前方的那名年轻人,流露出敬服的神情——如果不是队伍里有此人,他们根本不要奢望能够跟在洛淮南的身后,早就已经被甩得看不到踪影,失去拿到道战第一的可能。
  那名年轻人站在风雪里,依然身姿挺拔,如一把真正的剑。
  他就是西海剑派的天才弟子桐庐。
  在卷帘人的事先评判里,桐庐排在道战第二,甚至超过了白早与童颜,仅次于洛淮南。
  事实也是如此,西山居雨廊里挂着的数十幅寒梅,只有他所在的小队能够勉强跟上洛淮南的队伍。
  单以梅花数量来说,桐庐甚至不比洛淮南少,只不过因为进入雪原不够深入,没有遇到太多中阶的雪国怪物。
  那四名年轻修道者明白,其实是自己拖慢了桐庐的速度,心存歉意,反而在战斗时表现的非常勇敢。
  “井九前辈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么多天了他还没有战绩?”
  “不清楚,我师兄队伍里有个昆仑弟子,听他传话,井九这些天根本没有出手,甚至没有离开过那座山。”
  “进雪原之后最开始的那座山?”
  “不错。”
  “这是害怕吗?可如果连雪原都不敢进,何必来参加道战?”
  寒风如刀,卷着雪片,落在桐庐那张普通无奇的面容上。
  他听着同伴们的议论,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如果是在梅会棋战之前,他或者也会觉得井九是个怯懦无能之人,但在那盘棋局之后,他当然不会这么想。
  能够承受住童颜在棋盘上的杀机,还能反杀成功的人,无论道心还是意志都必然极为强大。
  只不过他也想不明白,井九究竟在想些什么。
  忽然,有惊呼声响起。
  桐庐走回同伴身边,看到法器上传来的最新消息,挑起眉头,很是吃惊。
  ……
  ……
  井九一行人走在雪地上,彼此间保持着数丈至百余丈的距离,确保可以对最近的同伴用自己最擅长的功法进行救援。
  雪原里的地面忽然颤动了一下,然后很快回复安静。
  五人停下脚步。
  卢今取出法器对准雪地,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转头对同伴们无声说道:有东西。
  雪地一片安静,如同死寂般,只能听到寒风的啸鸣。
  这些年轻修行者毕竟没有经验,只知道敛气静神,不出声音,却没想到脚步声的忽然消失与安静对雪地下方的那个生物是再明确不过的示警。
  远方的雪地忽然隆起,然后化作一道雪线,向着远处而去。
  众人参加道战后,这才遇着第一场战斗,有些兴奋,更多的是紧张,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为了更快的逃走,那个怪物钻出了雪面,速度变得更快。隔着两百余丈的距离,隐约能够看到这是一个有些像蜘蛛般的东西,约摸普通的圆桌大小,背面平滑如镜,身下的足闪电般弹动,看不清楚。
  “雪足兽!”
  代寅大声喊道:“谁得清楚是几只脚?”
  井九说道:“六只。”
  听着这个答案,殷清陌等三人神情放松了些,代寅更是露出了笑容。雪足兽的脚越少,阶层越高,越是厉害,六足雪足兽最为弱小,连一次进阶都没有经历过,哪怕是最普通的修行者,也能轻易对付。
  井九解下身后的铁剑。
  代寅伸手阻止道:“我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疾掠而去。
  其余三人也随之而去。
  数息之间,代寅便赶到了那只雪足兽的身后,手持青索,猛地抽下。
  青索是昆仑派的法宝,蕴着蛟骨之威,这重重一击,何止千斤力量,便是石头也要碎了。
  雪足兽的甲壳虽然坚固,但这只雪足兽不过是个六足低阶,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巨力。
  啪的一声闷响,那只雪足兽的甲壳直接裂开,无数青色的浆液,向着四面八方喷射而去,就像是利箭一般。
  代寅踏空而回,落在地面。
  伍鸣钟向前疾冲,召出剑盾,把代寅护在盾后。
  殷清陌的速度要慢些,举起星壶默念咒语,一道清光自星壶喷出,如瀑布般泻落,把她与卢今罩在里面。
  只听得啪啪啪啪一阵密集声响,就如骤雨一般,其间夹杂着滋滋的灼烧声音。
  待那些青色浆液全部落下,伍鸣钟与殷清陌才收起了法宝。
  厚重坚固的剑盾表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坑洼,那都是被毒液侵蚀的痕迹。
  参加道战之前,他们学习过相关知识,知道雪足兽的绿血有剧毒,而且腐蚀性极强。但只有看到真实的画面,他们才知道哪怕是最低阶的雪足兽竟也是如此危险,就算能够被轻易的杀死,却还是可以威胁到自己。
  看着前方那个死去的雪足兽,殷清陌不禁有些后怕,忽然想起来井九,担心望去,发现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白衣飘飘,一点毒液都没有沾上。
  这时异变再生。
  雪足兽裂开的背壳里,忽然跃出一个小黑影,发出吱呀的怪叫,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远方逃去。
  “听耳!是听耳!”
  代寅看着那个东西非但不惊,反而更加兴奋。
  听耳是雪国中阶怪兽里非常少见的具有智慧的存在,生活在雪足兽的甲壳里,可以用声音同时控制数百只雪足兽。
  在战场上,听耳最重要的使命便是驱使潮水一般的雪足兽向人族军队发起进攻。
  听耳的速度非常惊人,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危险。
  谁能想到,在远离雪国核心的地方,在这只最低阶的六足雪兽里居然也生活着一只听耳。
  对他们来说,这真是运气极好的事情。
  代寅毫不犹豫,准备去追杀这只听耳。
  井九感觉有些不对,伸手想要拦住他。
  代寅误会他是想要抢功,冷哼一声,推开他的手臂,掠了出去。
  昆仑派在冷山里,最擅长风雪身法。
  代寅无需驭剑,踏空而去,数个呼吸之间便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黑点,追上了那只听耳。
  青光照亮雪原。
  他手持青索,向着地面抽去。
  忽然,他发出一声惨叫,从天空里落了下来。


第一百零八章 交代
  殷清陌三人震惊无比,驭法器疾掠而去。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处,井九已经在了。
  代寅躺在雪地上,生机尽无,面上被某种锐物割出数道裂口,血肉模糊,看着极为凄惨。
  那根青索断成了数十截,散落在他的身体四周,其间有一个极小的黑洞,其深不知几许。
  那个小黑影应该是顺着这个黑洞遁进了地底,速度奇快,竟是连井九的剑识都没能缀上。
  寒风呼啸,夹杂着雪粒击打在人们的脸上,寒冷至极,场间一片死寂。
  参加道战之前,他们都了解过相关的知识,确认只要不进入雪原腹地应该不会遇到太强的怪物,那个从雪足兽甲壳里飞出来的小东西怎么看就是听耳,为何却如此可怕,连昆仑派的法宝都无法击伤它,反而被震断成了数十截?
  殷清陌三人的心里生出很多不安与恐惧,下意识里望向井九。
  井九沉默看着雪地上的尸体,再次确认了为何那人要让自己来雪原参加道战。
  就像他与赵腊月曾经说过的那样,这里的生死最多。
  这至少是一个原因。
  ……
  ……
  入夏后的朝歌城渐渐变得闷热起来,西山居里的修行者们却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在阵法召来的徐徐清风里,欣赏着廊下的画中寒梅,怎会觉得热?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画里的梅花越来越多,引来很多赞叹。
  每幅画代表着数名参加道战的修行者,因为行事风格的不同,呈现出来的画面自然也不一样。
  洛淮南所在的那幅画,梅花开的最盛,桐庐那幅画梅花最密。
  哪怕是那些只开了两三朵小梅、略显寒酸的画,也有股倔强不屈的意味。
  只有那幅画依然一片空白。
  有钟声响起,修行者们微怔,旋即明白意思,向廊外走去,退到了山里的那些凉亭处。
  有大人物前来赏画,需要他们暂时避让。
  站在山林里,看着远处廊下若隐若现的数道身影,修行者们议论纷纷,很好奇那些大人物会说些什么。
  很快那些大人物们对梅画的评价便传到了此间,最被重视的自然是禅子的评价。
  禅子对白早的评价最高,赞道:“此画匀称而有骨,最美。”
  修行者们有些吃惊,心想明明洛淮南的表现最好,为何禅子却反而认为他不如自己的师妹?
  静思片刻,想着那句话里的匀称二字,人们才隐约明白了禅子的意思。
  洛淮南确实极强,一根寒枝上发出十余朵丰硕的梅花,但其余同伴的梅花却不多,整幅画看着便有些浓淡不匀。
  相反,白早的那幅画里梅花的分布非常均匀,这代表着她对同伴们的能力非常清楚,能充分发挥他们的实力。
  以未来的正道领袖来做评判标准,她确实要比洛淮南更胜一筹。
  “禅子对井九怎么评价?”
  有名修道者说出了众人心里最好奇的问题。
  ……
  ……
  少年僧人背着双手在廊下行走,赤着的双足落在地面,发出啪啪的声音,就像是来踏青的顽童。
  但无论昆仑派掌门还是和国公,这些修道界的大人物都老老实实跟在他的后面,不敢随意出声。
  少年僧人走到一幅画前,停下脚步,看着画上那几根树枝与大片空白,脸上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南忘面无表情转过身去。
  其余几位大人物不便当着她的面说什么,神情却是似笑非笑,意思很清楚。
  梅会道战里,青山宗的表现向来极强,但这一次往常的主力——那些两忘峰的天才弟子们,都因为井九的原因没能报名。说好会参加道战的赵腊月,又因为那件事情被迫退出。
  井九既然出战,当然就是毫无疑问的青山代表。
  只是他现在这样的表现,不说令青山蒙羞,也实在是令人无法置评。
  因为当年的某些事情,昆仑掌门最是不喜井九,看着那幅空白的画便觉得痛快,冷笑了两声。
  南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和国公赶紧打圆场,说道:“也不知是遇着什么事情,或者是同伴出了什么事。”
  “解决不了队伍里的问题,反而被同伴拖累,同样也是问题。”
  昆仑掌门冷笑说道:“就像禅子说的那样,领导能力不足,就算剑道天赋再高,也难堪大用。”
  南忘微微挑眉,准备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少年僧人忽然叹了口气,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都说我这位故人之后很懒。”
  少年僧人看着那幅画感慨说道:“现在看来是真的很懒啊。”
  ……
  ……
  禅子离开西山居,回了净觉寺。
  他对井九的评价还在西山居里回响。
  修行者们对视无语,心想这个理由或者说借口真是新奇,只是怎么总觉得透着股无赖的意味?
  但禅子开了金口,谁敢质疑?且往后看便是,看看井九一朝不再懒散,究竟会画出怎样一幅梅花来。
  这时有画师从西山居深处匆匆走出。
  修行者们知道这位画师的身份,看着那位画师脸上凝重的神情,不禁有些吃惊,心想莫非有何变故?
  那位画师直接走到了某幅被关注了很多天的画前,提起笔来,在空白处随意画了一朵梅花。
  人们很是吃惊,围上前去。
  那朵梅花很小,而且沿着树枝往下看,看到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众人低声议论起来。
  虽说梅花很小,而且那个雪国低阶小怪并非井九亲手所杀,毕竟算是有了开始。
  真正令人震惊的事情在后面。
  那位画师绘完梅花后,并没有离开,而是换了枝新笔,蘸了墨汁,极其严肃地在那个名字上画了一道黑线。
  雨廊下一片安静,鸦雀无声。
  道战终于开始死人了。
  代寅是谁?
  为何偏偏又是井九所在的队伍?
  ……
  ……
  西山居的最高处是有一座凌云奇峰,栏外尽是浮云,遮不住朝歌城的风景。
  昆仑掌门站在栏边,眯着眼睛,脸色寒冷至极。
  代寅是昆仑重点培养的弟子,结果居然就这么死了,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他必须要青山宗给自己一个交代。


第一百零九章 寒意十足的信号
  西山居某个庭院里,清容峰的少女们正在聊着道战的消息。
  她们说的眉飞色舞,瓜子壳到处翻飞,壶里的茶水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道。
  南忘面带寒霜走了进来。
  清容峰的规矩向来不严,但看着峰主这般模样,弟子们哪敢怠慢,赶紧放下手里的茶杯与瓜子,齐声行礼。
  南忘坐到椅子里,看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少女们,微怒说道:“瞧瞧你们这模样,难怪试剑大会表现这么糟糕,连一个道战的名额都抢不到,你们这趟跟着我来朝歌城做什么的,来玩啊?”
  少女们心想自己这些人没资格参加道战,青山又不参加前面的琴棋书画四项,来朝歌城不就是来玩的吗?
  直到她们知道南忘的心情为何如此糟糕之后,才担心起来。
  梅会道战本来就极凶险,每次都会有年轻的修道者死去,但今年死人也太早了些?
  而且井九师叔在最后方,按道理来说最安全,与他一起的那个昆仑弟子怎么就死了呢?最麻烦的是,那个昆仑弟子刚刚成功杀死一个雪国怪物便死了,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尤其是对那些阴谋论者来说。
  “听说何渭很生气,要我们给个交代。”
  南忘一拍桌面,寒声说道:“交他个妈的代啊!”
  少女们低头站着,就当没听到这句话。
  何渭是昆仑掌门的名讳。
  按理来说,南忘应该给予对方一些尊重。但她们早就习惯了峰主百无禁忌的行事风格,平日在清容峰里,峰主生气起来连掌门师伯都要说上几句,更何况是别派的掌门。
  当年连三月拜访青山之后,南忘的性情已经收敛了很多,但身周都是自己的弟子,她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冷笑说道:“死就是输,活就是胜,这就是道战,他要什么交代?”
  一位颇受宠爱的女弟子劝说道:“这种情形,小师叔被人议论也是难免,待寒号鸟的消息回来,自然就好了。”
  寒号鸟乃是昆仑派的镇派异禽,天性不惧严寒阴气,平日里都在九幽寒潭里静养,只有隔数年的梅会时才会被请出来,负责监视雪原上的情形,确定那些年轻修行者的位置,在某些最危险的时刻也会亲自出手。
  其实南忘明白这一点,寒号鸟是昆仑自己的祖宗,何渭总不能说它说谎,而且就算它没有看到当时的情形,在场还有证人。问题在于……现在就连她都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奇怪,井九与那个昆仑弟子的死有没有关系,她毫无把握。
  就看那几年赵腊月在旅途上杀人不眨眼的劲儿,再想着前些天施丰臣的死,谁知道井九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那座她曾经很熟悉的山峰,现在已经变得很陌生了。
  ……
  ……
  朝歌城入夜。
  净觉寺的桃花早就已经落完了,通往最深处那条通道两侧的桃花灯还亮着。
  一位老僧向着石道尽头走去,看似缓慢,实则只用了数息时间便到了静室的门前。
  他调整呼吸,推门而入,看着眼前的画面,露出欣慰的笑容。
  今天禅子终于肯盘膝而坐了。
  虽然他只是盘着单膝,而且主要的原因还是方便他侧着身子去看那堆木棍。
  “不是听耳,应该是铁线虫。”
  老僧知道此事有些急,没有任何耽搁,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老僧法号释海,曾经在北方那座小城里服侍刀圣数十年,说到对雪国怪物的了解,整个果成寺没有比他更强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禅子才需要他的建议。
  铁线虫是雪国深处的一种异虫,模样与听耳相似,也是寄居在各种雪兽的身体里,但甲壳异常坚固,就算是青山宗的剑都不见得能斩开。至于恐怖的杀伤力,更是与听耳天差地别。
  如果那名昆仑弟子遇着的是铁线虫,全无防备的情形下,确实难有幸理。
  禅子抬起头来,有些不解问道:“这种虫子不是向来都在那位身边?”
  释海老僧知道禅子说的那位指的是哪位,神情凝重说道:“而且铁线虫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就算当年偶尔有那么几只在兽潮退去的时候钻进了地底深处,但这时候是初夏,也应该长眠才是,为何会突然醒来?”
  禅子睁大眼睛,无辜说道:“我哪里知道答案。”
  释海老僧苦笑一声,说道:“难道今年又会是一次大兽潮?”
  听到兽潮二字,禅子的神情认真了些,说道:“我已经让渡海师侄去看看。”
  渡海僧是果成寺律堂首席,谁也不知道,这位禅宗高僧竟是已经悄无声息去了北方。
  释海老僧担心说道:“要不要提前结束道战?”
  今年梅会由禅子亲自主持。
  只有他有资格用一句话结束这场道战。
  禅子望向榻上的那堆木棍,随意伸手握住一根,然后抽了出来。
  释海老僧忽然觉得很紧张。
  数百根木棍就这样倒塌,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禅子看着那堆凌乱的木棍,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似乎是拿不定主意。
  果成寺最擅两心通。
  禅子在这方面的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如此犹豫,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写信给需要知道的那几家,让他们做好准备。”
  禅子安静了会儿,继续说道:“我们等曹园的信。”
  ……
  ……
  寒号鸟的目力极为锐利。
  雪原上的那四个小黑点,对它来说就像近在眼前。
  它能够看清楚他们衣服上的尘土、靴上的残雪、脸上的疲惫、眼神里的茫然。
  它有些不理解的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年轻人为何那么干净?
  没有尘土,没有残雪,没有疲惫,没有情绪起伏。
  这也是殷清陌三人想不明白的事情。
  当然,他们还有更多想不明白的事。
  代寅死后,在那座山里枯坐十余天的井九,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事情,开始向雪原里行进。
  同伴的惨死没有摧毁这三名年轻修行者的意志,但还是会让他们感到有些茫然,很自然地开始听从井九的想法。
  井九没有带着他们猎杀雪国怪物的意思,明明路上曾经遇到过两三次,他却是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就像是单纯在赶路。
  他要去哪里?
  如果是急着要去哪里,为何他还是像往常那般行走,没有加快速度,也没有冒险驭剑?
  ……
  ……
  天光渐暗,寒号鸟早就已经离开。
  井九停下脚步。
  后面的三人赶紧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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