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公道
作者:知秋|发布时间:2024-06-28 19:09:48|字数:60139
当回到刘俊峰安排的宅院中,面对阿古里斯老人那有些愤怒的面孔的时候,小夏有些心虚和不好意思。原本他还以为耽搁上一阵子,让阿古里斯老人自己冷静一下会好得多,但现在看来他还是小看了这位欧罗老人的正义感和执着,经过了这颇长一段时间之后,他那愤怒和急迫之情居然是有增无减。
所幸的是这位欧罗老人再如何愤怒,也没有失去风度,微微表示了一下不满之后马上就延续了之前的话题:“夏先生,虽然你的无故失踪让我一度感到有些失望,但现在你的重新出现又让我明白了我之前的猜测完全错了。我对曾经对你的诚实品质的怀疑表示歉意。那么,现在可以请你陪我去见执政官大人了么?”
“这个……”小夏大挠其头之后,发现这居然是个绕不过去的坎,便也只能点头了。“好吧。”
“对了,之前你的朋友,那位帮助我们击退魔鬼信徒的勇士银河先生也来这里找过你,不过发现你不在之后,逗留了一会也就离开了。”
“勇士银河先生……”这个有些令人无语的称呼其实是出自小夏之口的,但隔了一阵子后乍一听到,连小夏自己也是呆了呆,然后才明白说的是天河鬼。刘俊峰当真按照之前所说的让他来这里护卫,看来这位州牧大人对那不知所踪的两个雍州军参赞还是心有顾忌。
对此小夏也没在意,只是正当要和阿古里斯一起出门的时候,天河鬼也忽然出现了,面色略有些阴沉地问了问小夏的去向。小夏随口敷衍了几句说去城中闲逛,天河鬼也不多问,只是默不作声地和他们一同上路。
“夏道士,天河鬼这人有些奇怪了,好像在他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事。”明月找了个机会,悄悄地在小夏耳边说。
“有什么事?有什么奇怪的?”小夏也能看出天河鬼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
“他心中的戾气,愤怒,还有迷茫很重。虽然之前也有,但却远不是这样的。”
看着小夏有些惊讶和询问的目光,明月一笑,从黑木林回来之后,她便显得随和温柔了许多,但眼神深处也多了几分明快锐利,她轻声说:“他心通是佛门大法,就连净土禅院中修习到高深之处的和尚都屈指可数,我从舍利子中继承来的更只能是皮毛了。看不出别人在想什么,但是大概的气息还是能感觉到。”
小夏点头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了个明月以前最喜欢说的问题:“那你说他之前是好人还是坏人?现在又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时候的明月却只是淡淡一笑:“哪有那么多的好人,又哪有那么多的坏人。”
好在并没有等小夏枉费心思去猜测什么,天河鬼很快就主动来找到了他。
加上同行的两名小吏,这一行共有六人,刘俊峰准备的马车坐不下这么多人,阿古里斯老人也不愿自己坐车让别人跟着,于是一行人便这样在洛水城中徒步行去。走了没多久,原本面无表情和两个小吏一起走在最前面的天河鬼忽然放缓了脚步,走到了小夏身边来,低声说道:“姓夏的道士,我有句话想要问你,希望你老实回答我。”
“天河兄尽管请问。”小夏咳嗽一下认真回答。
天河鬼的声音压得很低沉,不过也不知是他不愿还是不会,并没有用以内力凝练声音传音入密这种方式。小夏身边的阿古里斯老人虽然听不懂,但看他的脸色和声音,也笑了笑之后就快步而上,走到了前面那两名小吏身边用这段时间学来的神州话和着手势和他们交流起来。
明月却是不为所动,像是没看到也没听到一样,依然还是那样浅笑着自然随意地跟在小夏身边。天河鬼也好像对这一介女流并不怎么在意,径直问:“你说,我能报得了我三弟四弟之仇么?”
“……”小夏一时无语,倒没想到天河鬼忽然问起的是这个。他仔细想了想,还是只能老实回答:“……大概很难……”
天河鬼不说话,只是脸上的阴沉之色越发地重了。半晌之后他又问:“你说,我若是请刘大人替我主持公道能行么?”
“……州牧大人即便是愿意,大概也做不到吧……”小夏觉得天河鬼问的问题都是废话,这些事他自己应该也清楚。刘俊峰就算是一州州牧,但相较于何姒儿背后的南宫家和茅山派,唐轻笑背后的唐家来说依然不算什么。
天河鬼闭口不言了。这些问题的答案他确实也是知道的。
“天河兄之前去了哪里?我闻你身上似乎有酒肉的香味,可是去哪里喝酒了么?”
“……遇见个以前认识的,应邀随便喝了喝酒,聊聊当年的一些事罢了。”天河鬼回答,横肉丛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啊,原来如此。”小夏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天河兄其实也不用纠结于这个问题。江湖人江湖事谁能说得定,来日方长焉知以后没有转机?你看,前几日你还困顿在那客栈中不见天日,如今已是州牧大人幕下宾客,一拳击溃雍州将军府妖人,名震青州,人人无不高看你一眼。说不得等你日后武艺大成天下无敌,再立下不世之功业,那何道姑和唐家小子也有主动来负荆请罪求你原谅的时候,当下何须如此烦恼?”
天河鬼虽然知道小夏是刻意来开解他,说的这些也都是没可能的瞎话,但终究脸上的横肉间还是泛起一丝乏力的笑容。他看了看前面的阿古里斯老人,问:“这蛮夷老头闹腾着要去见刘大人是想要做什么?”
说道这个小夏就不禁揉了揉额头:“这位欧罗老丈说刘大人对那两个红叶军参赞的处置太轻了,他坚持要去劝说刘大人,说对这种魔教妖人一定要毫不容情地赶尽杀绝才对。”
“这蛮人老头当真是无理取闹。刘大人日理万机,整日间忙碌得很,怎么有空去听他胡扯?”天河鬼哼了一声,顿了顿后忽然又问小夏:“对了,你说那将军府的魔教余孽到底是些什么人?”
“听说都是些疯子。”小夏回答。
嗯了一声之后,天河鬼再也不说话了,只是面无表情地继续朝前走着。
在他身后,小夏和明月对视了一眼,明月缓缓摇了摇头,看着前方天河鬼的背影若有所思。
……
来到州牧大人在洛水城的府邸书房之后,足足又等了半天,阿古里斯老人才等到了刘俊峰。
这并不是州牧大人的架子足够大,而是因为他真的很忙。天河鬼所说的日理万机并不是一句虚话,如果要比出洛水城中最忙的人,州牧刘俊峰绝对是其中的一个,甚至要比很多四处奔波只为混一口饭吃的贫苦百姓更忙。
州牧一职名为天子守牧一方,执掌一州的军政大权,似乎便是一州中最为顶尖可说一不二的人物,但事实上却不见得真的如此。即便是在朝廷力量最强的中原三州中,朝廷官府在面对各大门派各大世家的时候都是妥协和暗中交易居多,有什么动作大都交给影衫卫暗中进行,少有正面冲突硬来的时候,更别说是在这新兴之地青州了。
青州从西狄诸部的手中逐渐脱离出来,重新焕发生机不过数十年,但随着南下的运河开通,水运的便利导致商贾往来兴盛的势头便越来越盛,从中衍生出的利益也自然越来越多。青州江湖早些年间为争夺地盘的腥风血雨可不见得少了,等稍微稳定下来之后,各大势力又将触手探了进来,不断相互试探相互博弈。可说若论江湖情形之复杂之纷乱,青州可堪称天下九州中的第一。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青州的民政也没有因此而拉下半点,反而发展迅速之极,身为州牧的刘俊峰正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正是有他在各大势力间的斡旋干预,平息纷争主持公道,当真有了不妥之时又能以雷霆手段果断重压之,这样下来才能让江湖纷争不影响到民生内政,甚至借助江湖门派之私心来行公事。
如此一来,州牧大人每日间要处理的事物也自然多不胜数。就算刘俊峰识人善用,不用事必躬亲,但一些重要的场合他必须亲自出面表态,一些重要的决断必须他亲自勘察,判断,下决定。事务一多起来忙个脚不沾地也是常事,甚至每天休息的时间也不过寥寥两三个时辰,这是在洛水城中呆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的。
所以也正是如此,对这样一位州牧大人,阿古里斯老人才会佩服有加,天河鬼这样的心有傲气的草莽人物也才会在一见之下甘心投靠。甚至可能就连胡长海门主那样的人也会衷心对其赞赏不已,毕竟让地方繁荣昌盛让大家有钱可赚这总是好事。
“执政官大人,我知道勤于政务的您非常地繁忙,但是这件事情也确实非常地重要。也许他不能直接地产生什么影响和改变,但是对事物的影响却是根本性的……对那两个魔鬼信徒您不能有丝毫的大意和放纵,必须要尽全力来搜捕和消灭他们。人心和信仰才是所有人类秩序存在的根本,那些邪教徒们会不断依靠各种方式来腐化人心,亵渎信仰……”
听了小夏吃力的翻译之后,刘俊峰以手搓揉着额头闭目思索,好像真的对这个问题很头痛似的。半晌之后他才点点头,看向阿古里斯老人说:“人心信仰方是社稷基石,这位阿古里斯老丈所言不差,果然极有见地。”
这话让心中一直忐忑的小夏一愣,还是照样给阿古里斯翻译了,老人一听之下顿时两眼放光,大声说道:“我就知道英明的执政官大人您一定能明白的,那么就请您……”
但是刘俊峰却不等小夏翻译,就径直将自己的话说了出来:“但是对于雍州军那两人,我现在也只能这样。在对方没有率先挑起争端的情况下我绝不能主动去处置他们的。”
“为……为什么?您为什么明明知道他们的危害……”
“关于其中缘由,说来实在是繁杂深远,刘某口拙舌笨又俗务缠身,一时间无法与老丈细细分说。不过好在不日便有一大贤长者前来青州,他大概也兴趣和老丈坐而论道,即时请老丈问他吧。”刘俊峰说着看了一眼小夏。“清风道长也请在这几日间不要离开,那位长者也想要见你一面。”
“咦?”小夏微微一惊。“不知是哪位……?”
刘俊峰微微一笑:“到底是谁,容我暂且先卖个关子。清风道长也无须担心,刘某也担保这绝不是坏事。而且有他开口,清风道长所担忧的些许烦恼再也不是问题。”
“多谢大人,那我便在洛水城中静候了。”小夏口中答应,心中纳闷。能在这如此短的时间里探知自己行踪,而且还担得起刘俊峰口中一句大贤长者的,这人的身份绝不寻常,但心中将认识知道的所有人隐约都过了一遍,却好像都没有合适的。不过以刘俊峰的身份和品性,绝没有陷害他的可能,若这位长者真能让他安心在这里等到下一班去瀛洲的海船,甚至请神水宫的人特意护送,那自然更是再好不过。
向阿古里斯老人转达了刘俊峰的话,再劝说了几句之后,小夏才拉着不情不愿的阿古里斯老人离开。
刘俊峰端起桌上已经冰凉的清茶喝了一口,看见依然守在书房门口没有一同离开的天河鬼,问:“天河壮士可还有什么事么?”
“是。”天河鬼抱拳,长吸了一口气。“小人心中一直有些话,有些事想请教刘大人,只是患得患失间不知如何开口。今日难得大人有空,小人便说了。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刘俊峰抬了抬手:“但说无妨。”
“这个……小人在江湖上颇有恶名,曾有弑师叛门之举,不知大人可知否?”
“我知道。”刘俊峰点点头。这平淡之极的语气和神态让天河鬼一呆。“既然我邀天河先生为幕下宾客,自然在事后打听过先生的过往。”
“那……大人为何还……不怕我这欺师灭祖之辈污了大人清名?”
刘俊峰叹了口气说:“我派人去青雨楼打探来的消息,自然要比寻常江湖传言要详尽务实许多。夫子虽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首先得君为君,父为父,方有臣子之说。孟夫子也曾言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天河老人的所为实难当得起为师为父之称,你们杀他实为自保,以直报怨,何罪有之?江湖中人不明就里,将那莫须有的欺师灭祖的罪名往你们头上扣,实在是冤枉你们了。我刘某仰不愧于天俯不惭于人,又岂会将那些虚名放在眼中。”
“而且天河先生你们虽然背负如此恶名,被世人不解排斥,却也没有依仗一身本领为非作歹或是胡乱投靠助纣为虐,介入江湖争斗厮杀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时值西狄南侵之时,天河先生也曾与一众江湖义士力抗西狄,生毙西狄野人十数人,营救下数百百姓。如此威武不屈,贫贱不移,正乃大丈夫是也。刘某尊称一声‘先生’非是客气,乃是因为天河先生确实当得起。”
“大……大人……”天河鬼一直阴沉的脸上终于忍不住浮现出了激动之色,刘俊峰的这番话让他感觉多年间的冤屈好似一下被化解了许多,曾经所受的所有憋闷苦难都有了意义,心中的舒畅豁然,激动有力简直难以言喻,连之前一直压在心头的阴霾也被驱散了不少。
士为知己者死。一瞬间,天河鬼心中便有了这感觉。以前无论从戏台上词话小说江湖传闻中听说这东西的时候,他都颇为不屑,觉得只是哄骗些初入江湖头脑懵懂的少年人或者傻子的,但此刻充塞于胸中的那股澎湃感觉才让他明白,原来真的是有这样的情怀这样的冲动的。
“多谢大人厚爱!”深吸了两口气,天河鬼好不容易才按下了心中的激动。虽然刘俊峰的话对他冲击很大,但他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真正要问的问题。“那么,小人心中有一事不解,还望大人给予指点。”
“请说。”
“大人觉得这世间可有公道么?”
“有,也没有。”刘俊峰看着天河鬼。“若说善恶必有报,暂且不论因果宿债天道命运等等存而不论之说,只论现世间的公正公平的公道的话,那大概是没有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之类的,以天河先生在江湖上的阅历想必已见得不少。”
“是。”天河鬼点头。“那大人又为何说有呢?”
“若是没有,天河先生和我为何又能站在这里?”刘俊峰淡淡一笑,疲惫之色尚未完全褪去的脸上满是沧桑。“若是没有公道,天河先生当年为何舍生忘死抗击西狄?若是没有公道,我又何必任这青州州牧整日忙碌?若是真如一些无知小人以为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人都是只为自身利益,人人相见便只有防备算计厮杀强夺,这天下芸芸众生便只是无数只只知自相残杀吞噬的毒虫,那又何来这江山如画,何来这百姓渔耕樵读的处处生机,何来这家国朝廷,何来这传承不息的道统文化?”
“也许天地公道自有其理,视万物为刍狗,非是单单以我等的善恶之分能断定的。我等红尘众生也不用去管他,我们所能求的,也只是心中的公道,自身的公道。而那个公道确实是有的。”
默然半晌之后,天河鬼才问:“那请问大人,我三弟被茅山何掌教之女何姒儿无端误杀,我二弟,四弟,五弟之死其实也都可算被她牵连所致。我该如何才求得了这一个公道?我能求得公道么?”
第一百零一章 魔障
虎山门总舵后院,依然是一片鸟语花香,悠然雅致的怡人景色,天河鬼大踏步地行走其中,却再没什么心思去观赏四顾。似乎是提前刻意安排了,这一路行来都不见什么下人仆役的踪影,倒是极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清幽。
还是在当日的那座凉亭之下,还是一桌精致的酒席,还是只有熊国光一人慢慢地自斟自饮,一如他当日离开时候的模样。当然这肯定不是熊国光一直就在这里喝酒等他。跟当日的外貌不同,熊国光现在随意披散着头发,身上是一件看似随意的绸衫长袍,坐在那里慢慢斟酒自饮,看着不远处的假山流水,神态闲散自若。
“看来你还真是喜欢这般享受。”天河鬼走到他面前,先开口了。
“酒好,风景好,更难得的是有这样的闲暇和心情。可惜阿纨没有跟我一起出雍州来看看这般好景。”一边淡淡说着,熊国光一边缓缓从壶中倾倒出琥珀色的酒来,眼睛看向西北方,神色温柔。
天河鬼皱眉打量着面前这中年男子,希望能从中找出点不自然的做作,还有和传闻中一样疯癫的味道,但看来看去却还是察觉不出,面前这男人随意闲散,悠然自若的神态好像真的发自内心,好像真的是一名正在感怀眼前风景和远方恋人的风流名士。
“江湖传言确实有几分不实,至少你看起来真的不像个疯子。”天河鬼忍不住说。
“俗人愚人蠢人眼中,超出他们理解能力之外的人都是疯子,就像猪圈里的猪,会奇怪山野中的野物居然宁愿忍饥挨饿也不愿过来住猪圈吃潲水,当真是疯了是一样的。”熊国光端起酒杯,用指尖缓缓拨弄。这只手是他原本空荡荡的左肩上的,看起来倒和真的无异,这是神机堂的假臂。天河鬼现在的左肩上也装得有一只,以肩部的肌肉牵扯而动,只是只能做些粗略的动作,精致实用上肯定远远没办法和熊国光这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高级货相比。
“虽是为拒绝而来,天河兄也无须如此剑拔弩张,何不坐下喝杯小酒,我们再慢慢聊天。”熊国光抿了口酒,看着天河鬼淡淡说。
“你知道我是来拒绝你的?”天河鬼心中微微有些警醒。
熊国光却好像是看出了他心底的想法一样,摇头说:“不用紧张,天河兄不用怕我们是在你或者刘大人身边有卧底。我只是从你的脚步中就能感觉出你的一二分心境,如此从容不迫而有力的脚步,显是心中安稳……天河兄你可是在刘大人那里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么?难道他答应要替你讨回公道?”
“公道不是别人帮你讨要来的。我自会去求我自己的公道。”天河鬼沉声应答道。“之前你所说的那些,不管是用巧言令色来诳我还是当真是真心以为,都不关我事。”
“嗯,看来刘大人给了你一套精致好看,又似乎很有力结实地栅栏。”熊国光点点头,脸上的神色不为所动。“我知道这让你觉得心安,不过这只会是让你更加惶恐,更加绝望的铺垫,我很期待天河兄你察觉到这些栅栏同样地脆弱不堪,不值一提的时候。要知道栅栏终究只是栅栏而已,那不是真正的天地的边。”
“不用再多说什么,你们那套自己留着玩吧。”天河鬼冷哼一声。“我来这里也就只是知会你们一声,不用再乱打什么鬼主意了,若是真要不知深浅地妄动胡来,我也不吝于再给你们点教训。”
噌的两声低鸣不知是在这后院中的哪里响起,就像一把破落胡琴猛然挣断的鸣叫,其中又带着些煞气和警惕之意,熊国光微微怔了怔,然后看向天河鬼一笑:“天河兄可是将我们在这里之事告诉刘大人了么?”
天河鬼皱眉摇了摇头:“刘大人也说过只要你们不胡来便由得你们,我也就没说过。”
“那这悄悄跟来的两位又是谁呢?”熊国光眼神投向天河鬼所来的方向。
“谁?”天河鬼也猛地转身,眼中凶光四射,横肉丛生的脸上杀气四溢。
远处小径上走来一个黑衣长衫的年轻男子,正是熊国光的同伴桂宏亮,他的手上缠绕着那一根红色绳鞭,手指偶尔的拨弄下发出噌噌声,原来刚才那两声低鸣正是出自他之手。他的眼光也落在天河鬼的来路上,一双眸子发出奕奕的异色,俊逸的脸上是难抑的亢奋和激动之色:“是二小姐啊,想不到你居然会主动到我们这里来,难道你是想通了,想要和我们一起回去了吗?”
两个身影从原本空无一物的小道上显现出来,却是小夏和明月的身影,小夏面色古怪地看了看手中的两道符箓,那是他刚刚从自己和明月身上除下的,他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走来的桂宏亮,忍不住问:“这位……桂老兄,可否告知你是如何看出我们来的?这两道敛息隐遁符可是昆仑派真传,我花了不少功夫才从别人手中弄来的。我们也跟的足够小心了,连天河兄也能瞒住一二,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桂宏亮只是瞥了一眼小夏就马上重新把眼神放在了明月身上,好像那根本就是一堆大便,看多了只会觉得恶心一样,更毋庸说回答了。
“是你们?”天河鬼脸上的杀气消散,眉头却是大皱。
小夏连忙抱拳对天河鬼一揖,郑重其事地道歉道:“天河兄。我们是担心你。前日你神思不属,显得心事重重,我也素知这些雍州军参赞大人神通广大,而且最喜欢蛊惑人,所以对你放心不下,这才随后尾随你来想一探究竟。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天河兄见谅。”
听了小夏这诚心道歉,天河鬼的脸色才多少好看了几分,当日因为谈论的话题太过重要,心中感慨激动,思虑万千,他一时间就忘了将和熊国光两人见面的事禀报给刘俊峰,事后想起来的时候刘俊峰又忙于公务,他也有些顾忌这迟一步的禀报会不会有些变味,加之刘俊峰似乎并不担心这两人,他也就没有再去说过。但此事在他心中一直有些惴惴不安的阴影,虽然自家问心无愧,这被人无端跟踪过来心中确实也是大不痛快。
“这位清风道长,用不着将这事揽在自己身上。若只是看人心情不好便能猜到来见过我们,那这洛水城中一多半的人我们都要来见一见了。”熊国光缓缓站起身来看着明月。“二小姐,是你带这位道长来的吧?我倒是疏忽了,若是你重拾过往记忆,以你的精巧灵慧,确实是有可能察觉出我们的踪迹来的。”
“二小姐?”一旁的天河鬼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下明月。之前无论是小夏还是熊国光,都没有清楚说明白两边的瓜葛因果,他也只单纯觉得明月不过就是小夏的恋人同伴之类的身份。
明月的眼光从熊国光两人面上淡淡地一扫而过,转过来看着小夏柔声说:“这两道符是没有问题的。既然都能瞒过天河鬼,那位乌鸦道人就说的没错,这两道敛息隐遁符真的是出自昆仑派的正品。那个桂宏亮能察觉到,应该是因为他已然将极乐情心结下在了我身上,这是极乐心经中的根本法门之一,只要我稍微一接近,这天下间几乎没有什么法子能阻隔他的感应。”
“极乐情心结?”小夏皱眉看了远处的桂宏亮一眼,转过来低声问明月:“这是什么鬼东西?可有什么妨碍么?能祛除么?”
“其实倒和我关系不大。”明月淡淡说。“准确地说,这心结是他自己身上的。这门极乐心经的基本法门是选定一人,将自身喜乐哀怒将自身存在意义都寄托其上,至此便能与这心结之人有斩之不断的隐约感应,再借此修炼其他更进一步的功法。应当是那天在半山道观中被他以这法子选定了我,所以今日我们一旦接近就被他所察觉了。”
“不是那天,二小姐。”远处的桂宏亮开口了,悠悠的声音满是感慨,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中全是回忆。“二十年前,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便决定了,这世间只有你才是值得我系上这心神极乐结的女子。可惜那时候我年少,不过刚刚才入门,修为太浅,远没资格动用这心法,后来你生死不明,我还决定永世不用此法。哪知道现在居然又再有重见你的一日,你是不知当时我有多激动,多高兴……这些年来,凡是和我亲热的女子我都让她们尽量打扮成你的样子,但凡是稍微有些不像的,将你扮得难看了些庸俗了些的,事后我都将她们给剁碎了喂狗。这般亵渎了你的女子在这世上每存在一天,都是对你的侮辱……”
“如何?天河兄,我没骗你吧?这些人真的是疯子吧?”小夏对天河鬼说道。
天河鬼不得不阴沉着脸点了点头。如果说熊国光还让他看不透中隐约有些令人心折的非凡气度,这桂宏亮就是完全地令人反感作呕,当真是和疯子没什么区别。
“你不要说话!”桂宏亮对着小夏一瞪,眼中满是怒意和杀气。“你才是最不该存在在这世上的东西。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和二小姐在一起?有什么资格得她那双眼睛看你一眼?有什么资格得她对你说一句话?有什么资格能站得那么近,可以闻到她的气息?若我是这次行动的主事,你早就被捆送去了雍州,让那几个跟着蛇道人一起修习鬼心咒的疯子用一切能想到的法子要你生不如死!”
“来吧,二小姐,跟着我们一起回雍州去吧。”桂宏亮忽而又转而看着明月,言语温柔,仿佛有无限深情孕育其中。“你的情心结不是种在大将军身上么?难道赤霞和尚的一粒舍利子就真的让你忘记了那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深情和真爱?大将军那等举世无双的人物难道还不值得你留恋?之前对你的冒犯我是迫不得已,你该知道既然我将情心结种在你身上,你便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女神。只要完成了大将军的命令,你随便让我怎么样赔罪都可以,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纵然是让我去死……”
“好,那你现在就去死吧。”
明月骤然间展颜一笑。这一笑,笑得缤纷灿烂,笑得天地倾倒,笑得似乎连时间都在一笑中不忍流逝而凝固了数万年。她身边的小夏一时间也看得呆了,他从来没见过明月这样的好看,这样的笑,只感觉仿佛自己情不自禁地就要陷入这一笑中再也无法自拔。
而一直看着她的桂宏亮则更是神驰目醉,好像见着了这一笑,他这一生中所有的意义和追寻就都得到了实现,立刻便自然而然满足异常地回答了一声:“好。”
不单单只是回答一声,桂宏亮的手也举了起来,带着毫不迟疑的劲风和一缕黑色气息直接拍向了自己的脑门。这一掌都不需要将劲力完全落实,单单只是一接触到,就算是他自己的头颅也绝不会比一只鸡蛋更结实。
这一掌并没有落下,半途就被熊国光握住了手腕,然后另一只机关假臂重重地击在桂宏亮的后颈上,咚的一声闷响,这位情不自禁的雍州军参赞就麻袋一样地栽倒在地。
任随同伴栽倒在脚下,熊国光也不禁闭眼揉了揉额头。从一开始他好像就料定了会有这样的结果一样,早早地就走到了桂宏亮的身边,果然及时地制止了这要命的一掌。长叹一声后,他却是对天河鬼拱了拱手:“年轻人于这情之一关最是堪不破,极乐心经这功法也以至情至性而发,能发不能收。倒是让天河兄见笑了。早知如此,我是绝不答应让他跟着来走这一遭的。”
天河鬼摇摇头,面色略有些古怪地看了看明月和小夏,又看了晕过去的桂宏亮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
明月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褪去,那份倾倒世间,惑乱众生的笑容还留有一丝余韵,但是她的话语声中却已经带上了一丝决然和从未有过的煞气:“夏道士,这是个好机会。我们正好合力杀了他们两个,没有他们在,一切都会安然得多。”
小夏长吸了口气,这才从这似乎有些陌生的明月带给他的冲击中回过些神来,看了看远处的熊国光两人,点点头:“好。”
第一百零二章 栅栏
如果说初得万有真符之后的小夏,面对先天之境的真正高手还只能是勉强有应对之力,那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适应,揣摩运用之法,再接受了乌鸦道人的观心咒和那一块木元换天令之后,只要有所准备,他就真是有战而胜之的把握。
小夏抬手一指,一道仿佛贯通天地的龙虎金光就将熊国光笼罩其间。若论道法的品级,目前他也只有这一道乾天锁妖符最高,也是唯一最为合用的。
虽不知熊国光这两人的破碎魔劲修炼到了什么地步,有伤在身的他能发挥出几分,但先天之下的法术肯定难有作用。所以小夏出手便直接是这目前所能用的最强道法。
熊国光没有什么闪躲应对的动作,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就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龙虎金光冲入自己体内。当然他就算想闪躲招教也没有任何的作用,这道先天法术以乾天阳力锁定气机,只要本身之力不足以抗衡这道法术,那便完全没有闪躲之力。
乾阳之气化作的龙虎金光一旦入体,便以一种王道醇和又容不得半分反抗的方式和生机相互勾连融合,未达先天境界的所有内力和法术便再也不能调动半分,即便是先天之上的各种大道妙法,也需要时间来适应和冲破这种纯阳元气的桎梏。
不过明月却肯定不会给熊国光这种时间,就几乎是在小夏出手的同时,四五个明月的身影就闪现而来,对着熊国光和他脚下的桂宏亮扑去。
“住手!”震耳的大喝声中,一道澎湃宏大,却凝而不实的拳罡击来,将那些明月的身影全部击散,同样被笼罩其中的熊国光却只是身躯一晃,衣衫被吹动得猎猎作响。
出拳的是天河鬼,他大步前来走到了熊国光两人的前面挡住,皱眉看着小夏和明月道:“无论你们有什么私人恩怨,他们毕竟是雍州红叶军参赞,若是这时候让他们死在了这里,对刘大人对青州可都是个大麻烦。”
“天河鬼,若是你当真为了州牧刘大人着想,那最好就现在和我们一起将他们杀了。”明月对着天河鬼冷冷说道。她向来极少对小夏之外的人说话,这时候对着天河鬼主动开口,声音冷淡凛然中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味道。“顺天神教中,巡道使可不是寻常江湖门派中的外派执事,供奉高手之流的打手走狗之流,他们每到一处所谋必深必大,我不相信他们来这里单单只是冲着我和夏道士。留着他们在这里太过危险,不只是对我们,对你,对刘俊峰,对任何人都是。”
天河鬼皱眉看了看明月,却还是转开了视线,看向小夏闷声闷气地说:“姓夏的,我不和女人说话,我也懒得理会你女人到底和这帮人有什么瓜葛恩怨,总之刘大人说过了,他们两人若是不主动找事他就不便制裁以免给雍州口舌,即便是真犯了事情也不好伤了他们性命。刘大人身为州牧,行事便不能照江湖上的一般毫无顾忌。总之我不能让刘大人为难,你们也莫要让我为难。”
“夏道士,还有余力能把天河鬼也封住么?没有他碍事,杀掉那两人只要一息的时间便够了。你趁现在快动手。”明月的声音夹杂在天河鬼的话语声中悄悄传来。
吸纳了木元换天令之后,识海中的万有真符力量大增,乾天锁妖符小夏确实还能再发出一次来的,但小夏却没有动手,他想了想,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对天河鬼拱手说:“好,那便如天河兄所说吧,我们也不想让州牧大人为难。”
明月转过头来看了小夏一眼,眼神中满是意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在一旁撇着嘴再也不说话了。
小夏顿了顿,看了看在地上昏迷不醒桂宏亮说:“不过这位桂参赞似乎受伤不轻。我们最好还是将他送到一处安全些的地方让他好好休养的好。”
“我觉得这样也好。”天河鬼眼睛眯了眯,转过来看着熊国光。“熊参赞你说呢?”
“悉随尊便。”熊国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分别深深地看了三人一眼,最后落在天河鬼身上,微微一笑。“说起来,这次我还是靠着天河兄心中的栅栏才捡回一条命,这番恩情熊某记下了,来日自会报答。”
“我可不是在救你。熊参赞莫要误会。”天河鬼瞥了他一眼,转身走过去将桂宏亮扛在肩上就朝外走去。
“所以熊某更是应该报答才是。”熊国光一拱手,神情肃然庄重,举止从容优雅,仿佛一位久受礼仪熏陶的儒家名士正在答谢朋友的馈赠。
这时候,被刚才天河鬼那一声大喝惊过来的虎山门帮众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看着天河鬼扛起昏过去的桂宏亮大步走来,这些人面面相觑,有的上去好言好语地询问,有些默不作声地拦在前面,却都不敢上去抢人。他们之前得到过门主的吩咐,知道这位天河鬼乃是必须要重视的贵客,但问题是那被背在背后的也是贵客之一,虽说不知具体身份,但能被门主专门清空后院来请他们喝酒可见身份绝不一般,现在贵客打昏了贵客要带走,纵是能留在这后院待命的都是精灵过人之辈,也都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小夏和明月就走在天河鬼身后不远处,既不让自己远离天河鬼这个贵客的‘威慑’范围之外,也很好地将两人的话语声融入进周围的吵闹声中。
“夏道士,为什么你不听我的?”明月的声音好像带着几分气恼,因为小夏刚才的处置和反应和她的意思完全不一样。
这时候面对明月的质疑,小夏有几分尴尬,挠挠头说:“如天河兄这般以横练外功晋入先天之境的武道高手一身至阳至刚精元气血旺盛到了顶点,我可没有张御宏真人那般的修为,乾天锁妖符只能发挥最基本的效用,调用的乾天元阳气和阳刚气血同属至阳属性,能不能封住他一息我还真不知道……”
“还有……刚才我们动手之时天河兄没有阻止,那杀掉那两人自然是问题不大……但天河鬼已经出手制止,说明了道理之后我们还要强行杀人,那意义便完全不同了。那就算还是真能杀掉这两人,但我们和天河鬼乃至刘大人也是完全撕破了脸,对还需要在洛水城等海船的我们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说的是没错……”明月想了想,点头看向小夏的眼睛,一双星眸烁烁有光。“但这也不是你没动手的真正原因,别骗我,我感觉得到的。”
“……刘大人是好人,天河兄救过我们,也算是好人吧,我不想让他们为难……”
“夏道士,你才真正是个好人。”明月长叹一口气看着他。“那你还答应我,还出手?”
“……因为我猜天河兄多半会出手阻拦……厄……如果他不出手阻拦岂不是更好?其实这样也不错,正好借这机会找个由头将那两人抓一个起来,既可以当人质让他们投鼠忌器,也让他们在暗中捣鬼的力量减弱了一半,还不给雍州军把柄口舌……这个安排想必天河兄和刘大人也是乐见其成的。”
“好吧,夏道士,你真是个好人……”明月看着小夏,有些无力地再重复了一次这句话。“希望你的这番好心能有好报。”
“呵呵,你不是说没那么多好人没那么多坏人的么?”
“是没那么多,但至少夏道士你就是个好人啊。”明月笑了笑,忽然走上来挽住了小夏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对着他莞尔一笑。“当然这世上还是好人最可爱。”
这时候,听到消息的胡长海终于赶过来了。这位虎山门门主果然不愧是八面玲珑,江湖门道至精至熟之辈,赶来之后只是看了看场中诸人的形态,脸色,微一犹豫就马上心中有数,大喝着命令分开手下众人让出路来,还极为豪爽似的笑着拍拍天河鬼的肩,说道:“难得天河兄弟一番好心,邀桂参赞去州牧大人处养伤,哥哥我立刻准备马车送你们过去,再封一千两银子的汤药费送上,绝不能让刘大人和天河兄弟出钱。”
天河鬼咧咧嘴,懒得回答。这位虎山门主又转头对着小夏很是熟络地说:“许久不见,清风道长风采更胜往昔啊。明月姑娘也是更比往日漂亮了,当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小夏对这种江湖油子看得多了,拱拱手笑笑也不说话。明月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这坏人倒还是这么坏。”
胡长海却好像是听了别人称赞一样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明月姑娘还是那么天真爱说笑。”
有了门主发话,挡路的虎山门帮众立刻让开路来,飞快地准备好了马车等等东西,天河鬼也老实不客气地扛着桂宏亮坐了上去。虎山门备的马车足够大,而且这押送的也绝非一般人犯,为了防止中途有什么意外,小夏和明月也一同上了车。
最后上车的时候小夏和明月都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众人的簇拥中,门主胡长海笑得如弥勒佛一般和善可亲,在他身后不远处,长衫独立的熊国光依然还是一脸淡然平和地目送着他们离开。至始至终,这位雍州军参赞,顺天神教巡道使都是那么地雍容有礼,气度高雅。
在这一瞬间,一阵莫名其妙的悔意从小夏脑海中浮现出来。不过这时候再想什么也是无用,小夏摆摆头,将这莫名出现的感觉抛去。
……
接下来一段时日忽然变得异常的平淡起来。刘俊峰思量了一番之后并没有真的将桂宏亮收押,返回虎山门的桂宏亮和熊国光两人也完全没了声息,而据刘俊峰手下的人打探来的消息,这两人确实整日间都留在虎山门中,不见任何的外出走动,好像真的被这一次失利给吓到了一样。
小夏当然知道肯定不会如此,不过他的防备之心也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而慢慢消散,因为下一班海船的出海之日也在一天天地接近,只要扬帆出海,这大乾九州的恩恩怨怨就真的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此外,欧罗壮汉明克斯的伤势逐渐好转,天河鬼受刘俊峰之命,干脆搬过来和他们一同住在那宅院中也是让小夏放心的原因之一。说到底,熊国光那两人再有什么阴谋算计终究也只是区区两个人罢了。这里终究不是雍州或者冀州,纵然有虎山门这种投靠了的地方帮会也不敢声张,难成大气更难有什么大动作,而只是天河鬼和壮汉明克斯便已是青州有数的高手,加上阿古里斯老人和小夏明月,已可算是洛水城中最强的几人,很难想象那两人还能玩出什么手段来。
于是在这有些平淡的几日中,阿古里斯老人向小夏努力地学习着中原话,了解些神州大陆和大乾的典故现状,略有些无聊的明月则只能看着天河鬼和明克斯较量搏斗解闷,好在这两人都是外门功夫的高手,搏斗起来直来直去势大力沉又不乏精妙之处,倒是远比斗狗斗牛什么的好看百倍。
咚咚咚声中,明克斯又在天河鬼的精妙卸力手法下被震得连连后退,每一步都在坚硬如石的泥地上踩出半寸深的脚印,最后却还是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怒吼声中,一道白光从天而降落在明克斯身上,欧罗壮汉翻身一蹦而起,全身亮起白光如同一块流星一般带出巨大的轰鸣声朝着天河鬼撞去。
“啧,这蛮子又来了。”天河鬼眉头大皱。这欧罗蛮子打得兴起之后往往就是这样,忘了切磋较量的初衷,不要命一般地全力以赴,这以萨满神术结合血气而成的外罡威力极大,全力而发之下简直可说无坚不摧。好在他也不是头一次见识了,也是心中有数,立刻握拳击出。
嘭嘭嘭嘭的声音联成一片,天河鬼的拳头如狂风暴雨一般击在明克斯身周的白芒之上,虽然无法击溃也让起不断地激起涟漪动荡,不断地变得稀薄起来。同时天河鬼也在朝后连连飞快倒退,只是眨眼之间就退出十余丈外,看起来似乎是被明克斯给顶着撞了出去一样。但是十余丈之后,明克斯身周的白光也差不多消散一空,天河鬼侧身一掌击出便将去势将尽的他给斜斜拍了出去。
咚的一下,明克斯将地面撞出一个直径丈余数尺深的大坑来,尘土四处飞舞弥漫,连带不远处的房舍都被震动摇晃了一下。
好几息之后,灰头土脸的壮汉明克斯才摇摇晃晃地从坑中爬起来,看着不远处的天河鬼大声说:“尊敬的银河勇士,这次又是你赢了。我非常佩服你的技巧。”
“和这蛮子打真是累人。”天河鬼也喘了几口气,刚才这一轮他也并不轻松。“不过倒算是块练拳的好材料,老子还第一次见这么能抗揍的。”
“好了好了。两位勇士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们再打下去,周围的民居又要遭殃了。”不远处的阿古里斯老人走过来分别用欧罗语和不大熟练的中原话制止了两人,又指了指一片狼藉,满是坑坑洼洼的地面,对一边的小夏笑着说:“这又要麻烦夏先生了。”
小夏笑笑,俯身下去以手触地,那满是凹坑的地面就如软泥一样慢慢地自动平复了。也多亏刘俊峰安排下的这宅院的院落够大,也才能容得下天河鬼这两人在这里动手较量,不过这几天下来也将这院中的地面打得稀烂了好几次,好在这种平整地面的土行法术算不得什么,他轻松就能以万有真符运用出来。
那边的壮汉明克斯还在不依不饶地拉着天河鬼问:“银河勇士,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强大战士,不过为什么你总是喜欢用技巧,不用纯粹的力量与斗气来和我正面对抗呢?你那么吝啬你的斗气,只在拳头上使用出来,难道是看不起我吗?喂,那位法师夏先生,请将我的话翻译一下。”
小夏只得无奈地对天河鬼说:“这位明克斯壮士说你确实厉害,但是为何老用些巧劲,而不鼓起力量来和他硬碰硬?”
天河鬼一鼓眼睛道:“我又不是傻的,为何要和这蛮子死拼力气?他要找碰力气的,随便哪儿去找几头成了精的猪妖牛妖来就是,何必来和我切磋?”
小夏挠挠头,这两人的话中意思却是有些不好说明。欧罗人性子直头脑简单,武技也直来直去,重视的就是力大势沉,加之明克斯这欧罗壮汉确实壮实到了极点,也不知是单单此人天赋异禀还是欧罗人身体天生就比神州人强,就算天河鬼已经算是神州人中极少有的高大强壮之辈,修炼的也是外门硬功,要正面抗衡明克斯的力量也是力有未逮。而且经由神术加持护体之后,那激发出的外罡刚猛坚实之处更是不似人类。
不过这种直来直去大巧若拙的打法用于战阵冲杀自然是极为有效,用于单对单的江湖格斗厮杀却就不够了,纵然这壮汉明克斯的战技已经精熟到大巧若拙的地步,寻常的花巧招式根本毫无作用,连明月那种神通都不是对手,但天河鬼的一身功夫却也是实打实地千锤百炼而来,有扎实无比的硬功做底子,各种阴阳相济的拳劲掌力,大小擒拿手刚好就能将之克制住。
对天河鬼这种打法已经臻入化境的实战高手来说,能用五分巧力打到对手的,本能地就不会用到六分蛮力去。而且晋入先天之境后,本质上的提升就不是更快更强更有力,而是运转调和搬运气血,精微掌控每一分真劲内力,引动天地法则加诸自身。所以天河鬼这才会对明克斯的问题嗤之以鼻。明克斯所谓的斗气,也就是天河鬼的拳劲外罡,只在出拳之时一发即收,那正是举重若轻收发自如的表现,落在他眼中却成了吝啬。
小夏还在仔细想怎么说,那边的明克斯却好像恍然大悟一样地叫了起来:“银河勇士,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了!那是因为你没有信仰!没有真神的指引,光凭凡人的灵魂怎么能激发出强大的斗气来呢?……好吧,你已经有斗气了,说明你确实是一位天才战士。但是你的斗气那样的贫弱,也没有强大的月属,这是你身上最大的弱点啊。我看你也来侍奉伟大的阿曼塔吧,有了阿曼塔的光辉指引你一定能成为更为强大的武士,像几天前的那种魔鬼信徒,你只需要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们像臭虫一样的碾碎!”
第一百零三章 天师(一)
“为何要我来信这些夷人的夷教?当真是笑话,他当我是没见识过他们这夷教神道么?说到底也和那些西狄蛮子信奉妖神一个模样,有什么了不起的?”
听了小夏的转述,天河鬼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对壮汉明克斯摆摆手。
虽然这欧罗神术小夏和天河鬼都是直到遇见阿古里斯老人和明克斯之后才见识到的,不过他们也都不是孤陋寡闻之辈,所谓万法皆通,这世间只要是成体系的法门传承,相互之间肯定都有相通之处,加上他们也都和西狄人打过交道,也就能看出这欧罗神术和西狄人所用的萨满神术有些相通的地方。
小夏见过阿古里斯老人的真正高阶神术,自然能分辨出相较于质朴野蛮的西狄萨满术,这欧罗神术更为精微玄妙,通神之处并不在神州道法之下,不过落在天河鬼眼中,壮汉明克斯这引动大日光芒激发外罡的手段,就和西狄蛮子那以人命血肉祭祀狼神后得来的血色外罡差不多了。
只是看天河鬼那满是轻蔑的表情,不用小夏翻译,壮汉明克斯就不依不饶地大叫起来:“你藐视阿曼塔的荣光吗?银河勇士,虽然我尊敬你是一个强大的战士,但是也绝不允许你轻视伟大的阿曼塔!你也在阿曼塔的照耀之下生活着,难道你感受不到他的伟大吗?这地面上所有的生灵都是沐浴着他的光芒才能生存,他带给我们光明,温暖和生命,难道这样伟大的存在也不值得你尊敬吗?”
还是阿古里斯老人走来挥挥手对明克斯说:“行了,明克斯,不用太激动。银河勇士并不会否认阿曼塔的伟大,就如同在我们欧罗大陆,其他神明的仆人也不会否认一样。”
“那他信仰什么神明?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他祈祷过?”
“我想他并不信仰任何一个神明,在如今的天神大陆真正的神明几乎没有。这是夏先生告诉我的。”阿古里斯老人指了指旁边的小夏。“这几天我们正在讨论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我对此非常好奇,这也是记载在教会秘典中有关西大陆的几个最根本的问题之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西大陆空间浓重的混沌法则导致的这个结果,或者是完全反过来,正是因为他们的奇特文化令神灵逐渐衰落然后再逐渐影响到空间本身的结构,正如上一个帝国王朝居然封印掉了西北方蛮族信奉的狼神一样,那无疑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神明……”
只是在一旁听着,小夏也不自禁地拍拍有些发痛的脑门。这位欧罗老者的好奇心确实非凡,无论什么都很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也多亏多年练就的一张铁嘴功夫,海阔天空东拉西扯地扯上一通,他这几天才算勉强应付得下来。
壮汉明克斯也听得呆了,完全忘了再去纠缠天河鬼,挠着头瞪着眼睛问:“西大陆没有真正的神明?也对,我们那天看到的家伙信奉的也是伪神。那他们都是悲哀地无信者吗?真是一群悲惨的家伙。”
“当然不是。能塑造出这样伟大的文化的文明,当然不会是狭隘无知的无信者。只是他们信仰的方式和我们完全不同,在他们的文化中,最高的信仰境界和目标被称之为‘世界真理’,夏先生,是这样说的吧?”
“对……”小夏情不自禁地又拍了拍头。欧罗语中可没有‘天道’这个词,临时生造一个也超出他的能力和见识,勉强用‘世界真理’倒是可以表达一下。
天河鬼——银河勇士,天道——世界真理,道门——真理教派……小夏开始对自己随口翻译的这些名词有些发憷,也不知道日后从京城赶来的那些正牌朝廷通译听了,会大笑他口不择言还是勃然大怒怒斥他有辱神州道统。
“这个世界真理并不是一个单指,而是包括了这世界中的一切。所以阿曼塔固然伟大,他们也从不否认这一点,但是在他们的哲学认知中,阿曼塔只是‘世界真理’这个更庞大系统中的一份子。他们表达信仰的方式也并不是单单的膜拜和歌颂,而是不断去体会和感悟这个系统,一步一步地与之靠近,相互融合……”阿古里斯老人还很虚心地转过头来问了小夏一句。“夏先生,是这样的吧……”
“啊啊……大概……是吧。涉及到宗教和哲学,其中的问题非常的深奥,其实我也只是很浅薄地描述了一下而已……”小夏难得地很谦虚地不好意思地说。
“虽然我听不懂大人您的话,但是我知道大人您一定是正确的。”明克斯有些呆头呆脑地点了点头,又转过来对着天河鬼说:“那对不起了,银河勇士,我错怪你了。我不知道你是一个信仰世界真理的战士。不过从你不怎么强大的斗气来看,你对你的真理还不够虔诚啊。”
天河鬼翻了翻白眼,小夏没转述他自然是听不懂,不过对这傻头傻脑的夷人大汉他也不大在意。实际上西狄人借助狼神之力激发的罡气也和明克斯展示出来的斗气相仿,确实要比中原武人自行修炼到先天之境才激发外罡内固心神要容易得多,在某些实用之处甚至超过了先天武道,但落在中原武者的眼中,却终究是借助了外力的歪门邪道。
中原武道虽然派别众多,内家外门阴柔阳刚养生搏杀等等各有专攻,难以计数,但晋入先天之境的道路却是万川归海,虽然依然各有侧重,但不约而同地都朝着拿捏气血汇聚金丹,感悟天道法则这个方向靠拢。这并非传承的问题,而是达到这一步之后便会本能地感觉到自身小天地和外在大天地的共鸣。因此无论外借的神力是如何的高深玄妙,威能莫测,相对于整个天道循环来说也只是其中一份子而已,纵有一时一面的快捷和威能提升,终究是落了下乘和片面。
眼看小夏又开始和这两个欧罗夷人啪啦啪啦胡吹起来,天河鬼耸耸肩自顾自地离开了。另一边的屋檐下,看完了今天的热闹的明月也转身走开,但不一会重新走来的时候居然端着一壶刚刚泡好了的香茶和几个茶杯。她是知道小夏和阿古里斯老人只要一开始这样谈天说地,那就至少是个小半天的事。
小夏对着明月一笑,用手一指,院子角落中的几块青石就滚了过来,到了他们身边之后又自动竖立起来,正好成为一套简单的青石桌椅。这是他前几天用土行法术做出来的,有了天河鬼和明克斯两人每天在这院子中的打斗切磋,这院子中几乎不可能存留任何木质的东西,即便是这样刀砍斧劈都难伤的大石块,他们打起来的时候也必须要挪到角落中去才行。
“谢谢,温柔的月小姐。在我们欧罗大陆,你们西方少女的温柔也是被诸多人赞赏的。您的姿态优雅而高贵,想必就算是王国的公主都没有您这样完美的礼仪。”看着明月婷婷而来,柔和有序地将茶水斟在他们面前,阿古里斯老人起身躬身为礼。明月虽听不懂,也笑嘻嘻地点点头。
“我不喜欢这种树叶草药水。”明克斯却摇摇头,他站在阿古里斯老人身后双手环抱在胸,很是不屑嗡声嗡气地说。“战士不应该喝这种草药水,只有醇香的麦酒和火一样的矮人烈酒才配得上伟大的战士!而且这女孩太柔弱了……我知道她也是一名不错的战士,还会用些术士一样的天赋法术,但是夏法师,她看起来确实不像是生孩子的一把好手。”
“好了,明克斯骑士,你有些失礼了。刚经历了一场战斗,你何不去好好休息一下呢。”阿古里斯瞪了明克斯一眼,老人有些尴尬地对小夏笑笑。“请原谅明克斯,夏先生。他在战斗中头部曾经受过很严重的重击,就连伊尔马特的牧师都没有办法完全治愈……”
“没关系。”小夏苦笑着摇摇头。
“对了。这两天我都在向您学习有关你们对这个‘世界真理’的哲学观。但是我比较好奇的是,在儒家文化中好像不大能看出这种哲学观的痕迹。我知道现在儒家文化已经衰败了,但是作为曾经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一种伟大文化,他一定是代表着这个种族最根本的哲学观。我们欧罗大陆的学者曾经说过,文化的根基其实是哲学,正是人们对世界的根本看法和态度,才随后衍生出的各种文化和文明,有什么样的世界观,才会产生什么样的国家和政体,才会有什么样的民族性。就如同我们欧罗大陆的历史,随着奥术皇帝布兰卡一世提出的‘奥术可以解析一切’‘奥术可以掌控一切’的思潮,才诞生了大奥术时代的灿烂,才有了辉煌一时的奥由罗帝国,虽然这也给奥由罗帝国的崩溃埋下了伏笔……”
“……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实在是很难回答您了。您知道我并不是儒家学派的人,对他们的儒教教义只是知道,却不是太明白。还有对于政治方面更是一窍不通……”小夏的头皮又开始痛了起来,阿古里斯老人见识不凡且爱较真,没有真材实料,可不是全凭三寸不烂之舌能糊弄过去的。“执政官大人不是说过了么,也许再有几天,就会有一位贤者来见您,解答您心中的种种疑问。执政官大人就是儒家学派中的杰出人物,他口中的贤者多半也是儒教的。您到时候可以问他……”
“是啊。真是希望快一点见到这位儒家学派的贤者……”阿古里斯老人凝望远方微微有些出神,仿佛那边确实正有一位能解答他所有疑问的神圣存在正在朝这里而来。小夏连忙端起茶水喝上一口,歇口气也缓缓精神。
接下来两人的话题就朝着学习神州中原话的方向而去,不得不说阿古里斯老人确实勤奋好学,天资聪颖不输于少年,没有丝毫与他年龄相称的暮气,通过这些天来的努力学习,逐渐已经能听懂不少中原话了。不知不觉中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僧道司的一名小吏忽然找上了门来向小夏送上了一封书信。
信是从洛水城中的天师观送来的,是一封语气颇为委婉的邀请函,请茅山宗清风道长于近日前往城中天师观一行,商议讨论一下有关当日金灵子道人受魔教妖人袭杀而身陨的善后之事。
这是个让小夏刚刚恢复了一点的脑袋又开始痛起来的邀请。金灵子道人之死,大家事后是很有默契地都推到了魔教妖人的头上,但是事实上这事绝对不可能就此真的罢休,多的不说,小夏当时那一手乾天锁妖符,天师教就必须要找他说个明白。
天师教是如今小夏最不愿意打交道的对象之一,但是对于金灵子的死小夏确实也有相当的责任,对此他也一直心有几分愧疚,何况这封信函还是交由僧道司这官府衙门转发而来的,所以这场约他还真的不好不应。幸好万有真符之事,洛水城这等算是偏远地方的天师教道人应该是没资格知晓的,他大可将那道乾天锁妖符推说是一道得自他处的上品灵符,其他细节用茅山派的名头掩盖推脱一下,应该问题是不大。
“夏先生,这封信可是给你带上了什么麻烦吗?”眼看小夏看过信函之后眉头紧皱神色闪烁,阿古里斯老人便出声询问。
“……是当天那些请我们去参加学术和法术研讨会的法师们,他们似乎希望我去商量一下有关他们首领的意外身亡的问题……”
“是那位死于明克斯骑士手中的法师吗?”阿古里斯老人立刻变得神情凝重,又有几分惭愧。“这件事情的责任其实全都在于我和明克斯骑士。您当时的出手完全是单纯的善意。我绝不能让您为我们的过失而烦恼,我和明克斯骑士一定要陪你一起去向那些法师们解释清楚。”
第一百零四章 天师(二)
洛水城中的天师观虽然远比乌鸦道人那半山道观要宏伟得多,但相比起荆南之地那种隐隐为城镇中心的唯我独尊来说又要差得远了,只是在城中林立的各式商栈屋舍中略微显眼一些而已。
前往天师观中的信众和香客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偶见几人,这洛水城虽然日渐繁华,主流却是各处流落来的好汉们江湖厮杀勾心斗角,老老实实在本地耕种过日的民众只是极少,再有佛门净土禅院,茅山派的道观等等分薄,这香火就不大旺盛。
小夏和阿古里斯老人一行走来,刚好也看见几位行商前往天师观中祈愿上香,这种商贾便算是青州道门最为普遍的信众了。阿古里斯老人一路上便忍不住和他们攀谈起来,这几个行商也算是见多识广,对形貌迥异的阿古里斯和明克斯只是微微讶异一番,也便随口攀谈起来。他们也是近几日中才来到洛水城的,自然是不知晓前一段时间沸沸扬扬的有关这两位欧罗白夷的事情。
这几个行商结伴出发之前便在当地的天师观中许了愿,求了平安符,如今果真平平安安地将这次买卖给做成了之后,自然就要来天师观还愿,同时求一个能平安回家的愿头。
天师教真灵业位图中自然有掌管旅途平安的神祗,那是前朝初期一位以驿卒出身,屡获奇遇最后身居朝堂高位的大官,这大官在任的时候努力整顿天下驿站通路,亲力亲为率人开山搭桥无数,重新划定驿站制度,惠及天下无数旅人,令前朝政令通达,得了善终之后被朝堂嘉奖也有众多人祭奠留恋,于是便被天师教收上了真灵业位图,成了执掌天下旅途的路神。
对这位路奉上瓜果祭品以及香油钱之后,这几位商人便从道人手中得了几张平安符,据说配在身上之后便能令路途顺畅得多。
“依然是伪神……而且这上面的神力法则微弱到几乎没有……”
阿古里斯老人从一位商人手中借过平安符,略微查看之后便叹了口气,然后还给商人。商人听不懂自然也不以为意,顺手便将平安符收入怀中。阿古里斯看了禁不住地摇摇头:“感觉连他自己也并不如何虔诚,难道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个伪神吗?那他又为什么又来祭拜呢?”
这种类似的平安符小夏以前当然也见过不少,那时候也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但如今他的眼光早已不同过往,有了阿古里斯老人的提醒,他凝神看去,果然能看见那护身符上确实有一丝微弱之极的天地法则若隐若现。
按照小夏的判断,这丝天地法则确实会对这人在旅途之中的运道有些影响,虽然效果也微弱得几乎不可见,譬如遇见突来骤雨下原本该淋成落汤鸡的,却能捡到一蓬阔叶树枝遮雨,同样落汤鸡免不了,却总比没有要好点,原本该感受风寒卧床三天用去十两银子的汤药钱,也有可能只用九两九钱就好了。这种改变极其轻微,可有可无,寻常人等自然也极难察觉出差异来。
当然所谓心诚则灵,若是诚心诚意地对神祗供奉祈祷,得来的效力确实会更大,比如会找到一个能暂时避雨的地方,旅途中患上的病症要轻上一些。但这些终归只是些细枝末节的影响,对于许多更重大的变故不会有本质的影响,若是撞上强盗仇家盗贼什么的,那就是半点用都没有了。毕竟这一点效能只是来自于天师教假借真灵业位图收集来的天下民众对于旅途平安寄上的万千心念愿力,人心愿力自然也是天地大力中的一种,与天地宇宙的法则息息共鸣,但用这般刻意手段聚拢来的只是无根之木,如金灵子道人那样凝聚出法身就已是极限,其他地方所能起到的作用更是不大。阿古里斯老人和明克斯称之为伪神便是这个道理。
这时候有个行商又去求了另外一张祈求子嗣的护身符,不过这一次他无论供上的香烛还是自家的态度都要端正了许多,得了护身符之后也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藏好。
一旁的同伴看到这行商的举动之后,立刻就有人开始鼓噪起来:“贾大,你每到一处便都要求个求子符,也不嫌麻烦。照我说的便去找个名气大灵验的,也不管是道观还是和尚庙也别管是护生娘娘还是送子观音,一次性奉上个几百上千两的香油钱,一次性砸倒,那才是最管用的手段。”
“你当做是谈买卖给回扣么?心诚则灵懂不?我这可是给每一处的娘娘菩萨都诚心许下了愿的,只要内子佩戴之后给我贾家生个大白胖小子,立刻便有一千两银子的香油钱供上,说一不二童叟无欺……”
“……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欲望和习惯去解释神灵,或者说他们只是单纯地把神灵把信仰当做工具而已……”阿古里斯老人听着几个商人的对话,禁不住长叹一口气,通过这些天来的努力学习,他倒是基本上能听懂。“他们好像明白他们所信奉的根本就是伪神一样。”
小夏随口说道:“他们信奉的,其实是自己心中所塑造出来的神明,想要去相信什么,才会去相信什么。”
“好像是真的……”阿古里斯思索了一下,摇摇头。“但是你们这个教派不是号称‘真理之教’么?为什么却不引导人们去探索真理相信真理,反而制造出伪神来迷惑他们呢?”
“……也许是因为真理太难,离他们太远,所以才制造一些近一点简单一点,便于他们理解的东西。”小夏想了想回答。“毕竟不管是道学派的祖师,还是儒学派的祖师,都是认为真理其实是非常奢侈难懂,不可能被平常的百姓们理解的。比如这几位商人,还有那些平常为生活而奔波的百姓们,他们绝不会对世界的真相,世界是如何运转这样艰涩的东西感兴趣,他们在乎的只是今天能挣多少钱,能给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带来多少的改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他们根本不会去关心。”
“……但是这确实是欺骗啊……难道生而为人不应该去追求真理吗?”
“追求真理当然是最为高贵最值得赞赏的行为,但确实也有太多的人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去追求真理,这时候给他们指出一条看似和真理有关,实质上很适合他们的简单道路来,这是不少先贤想出来的折中办法。”小夏指了指大殿正中的张天师的塑像。“那位开创‘正一’宗派的教宗大人就是这样。他的事迹我也给您说起过。”
“对,他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了不起的英雄,政治家,领导者,不过可不是一位真正的神职者。至少以我们欧罗大陆的观点来看是这样。”阿古里斯摇摇头。“而他创立的这个宗派,政治意味更甚于宗教意味。”
“我觉得他自己也一定是这样觉得的……”小夏笑笑。圣人以神道设教,却没归于神道的意思。当年张道陵开创荆南治理有方,和以天师教政教合一不无关系,在那兵荒马乱的一片乱世中,新开创的荆南一地却是井井有条一片生机,民心凝聚万众一心。
从现世凡俗的角度来说,这可说是极为了不起的千秋功业,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却并非道门的根本教义。说到底,儒释道三教的根本经典中对鬼神之事都一笔带过,避而不谈,并不是忌讳或者是有难言之隐,而是相对于天地大道来说这些只是其中的环节之一而已,说多便是舍本逐末,但落到普通的村夫愚妇面前,反倒是这种神神怪怪的简单直观的概念最易理解。
这时候不远处有道人走来。其实从一进天师观开始,阿古里斯老人和明克斯两人和常人迥异的外貌就引起了观中道人的注意,他们也认出了一同前来的小夏,只是几个道人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却都露出为难之色,并没有出声主动招呼。但看着他们只是和几个商人香客还有自家闲聊,终于有道人忍不住了,上前来对小夏打了个稽首:“清风道长,贫道这厢有礼了。今日道长应当是应邀前来商议要事的吧?”
“正是。”小夏还了一礼答应道。
“……但我们信中只邀请了道长一人……”这道人面露难色,看着小夏身边的阿古里斯和明克斯这两个容貌怪异的番邦蛮夷,还有不远处的明月,天河鬼两个。
“这几位都是贫道的好友,也是当日之事的亲历者,一同前来商议此事正是合适之极啊。”小夏装作不明白这道人的意思。如今正是非常时期,无论是出于防范那熊桂二人还是天师教本身,小夏都没有贸贸然就去单刀赴会的意思。
那道人想了想说:“那……请这几位施主在此等候,清风道长你且单独随贫道来。”
“哦?”小夏微微讶异,摇头回答道:“这个却是有些不妥。贫道乃是奉了州牧大人之命,一路陪伴这位欧罗老丈。依我看不如有什么便当着大家的面说个明白也好。”
“这……”道人脸上的为难之色越来越重,想了想,环顾了左右一下低声说道:“其实是这样……我教中有一名大人物前来这洛水城,听闻了清风道长之事后便指定要见清风道长你一面。不瞒清风道长您说,此位大人物的身份非同小可,清风道长能与之见上一面绝对是大有益处。”
看着这道人脸上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好像带着几分邀功和炫耀的意思,小夏只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警惕。自己和天师教的关系极为不妥,越是高层的人越有可能知晓万有真符之事,这道人不知情偏偏还做出这样一副样子来。不过这事他自然也不会说破,只是摇头拒绝:“州牧大人的嘱托,贫道不敢大意。道友也知雍州军遣人来此之事,似乎要对这两位异邦贵客不利,贫道可不敢丢下这两位前去私会什么贵教高人。如若实在不便,此事便暂时搁下,等以后再说吧。”
那道人料不到小夏这样回答,顿时呆了起来,回头和其他几个道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夏先生,好像他们是请你去私下商谈一些机密的问题?那我们可以先在这里等你。”阿古里斯好心地提醒,但小夏却笑着摆摆手示意不用,转身就要朝外走去。
“等一等,清风道友请留步!”那边的几名天师教的道人见状有些着慌起来,连声招呼。“清风道友请留步,容我们先去回禀一下再说。”
看着两个道士转身慌慌张张地跑去,小夏眉头微皱。他对这莫名其妙的高人召见有些反感和警惕,在这敏感时节任何不必要的波折都是能免则免,那位什么大人如果还要执意让他单独去见面,他也只能转身就走。
好在没多久那两个道士也气喘吁吁地折返回来,说道:“那位……大人说了,若是清风道长执意如此,也就请几位一同前去便是。”
这话让小夏微微放心下来。金灵子终归是死在自己和明克斯的手上,虽说最后推到了将军府身上去,但自己始终理亏,这不登门给人说法终究是说不过去。
在那几个道士的带领下,小夏一行来到了天师观的一所小后院中,几名道士在小院门口驻足不前,只有一人小心翼翼地走进通报。看着那道人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模样,小夏还真对这所谓的天师教高人有几分好奇起来。对天师教来说,根本之地是荆南,然后便是荆北蜀州和中原腹地,至于这偏远的冀青二州战乱频繁民生不安,一般来说并不大放在心上,教中高层极少会朝这边走动。但是看这几个道士小心翼翼的模样,那间小院也分明着意打扫安排了一番,而且这又是通报又是回禀又是站在门口不敢擅入的气派,简直有些不似道门中人。
不多时那通报的道人出来,示意小夏等人可以进去之后,便带领其他几个道人远远退去了。
“这什么鸟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住着皇帝呢。”天河鬼呸了一口,这几个道士的举止和神态他是老早就看不顺眼。“牛鼻子里也就数龙虎山的规矩最多,看起来最膈应。要说起来还是真武宗的道长们才真有些出家人的风度,身手德行也俱都令人服气,只可惜只顾着清修练武,在江湖上走动得少。”
阿古里斯也点头:“夏先生也说过,同样的基础教义却衍化出完全不同风格的宗派么?这倒是挺有意思的。”
“正一教执掌道门数百年,执江湖正道牛耳,自然规矩要大些多些。”小夏随口答道,迈步朝小院中走去。
小院中打扫得一尘不染,看得出精心布置过一番,只是临时移栽来的植株和装饰看起来有些生硬,毕竟天师观在这洛水城中也算不得太出头的势力,前一段时间金灵子道人之死又群龙无首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接待这位教中大人物肯定有些有心无力。
越过小院门口的屏风假山,院落中的景象落入众人眼中。小院中点燃了一炉熏香,一名中年道人正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细细品尝着手中的一杯清茶,他容颜端正,神态严肃庄重,身上的道袍和头顶的芙蓉金冠都打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都透露出庄重肃穆的气场,仿佛自身就是神坛画卷中的人物。
眼见小夏一行人出现,这中年道人抬头看来,一双眸子中仿佛有雷光闪动,不怒而威。
小夏忽然间呆住了。这个中年道人他正是在不久之前见过的,那时候这人是在半空中,在宛如海洋般的雷霆怒涛中御车而行。
“龙虎山张天师?怎么是你?”明月惊呼出声。
“哦?难道这位就是真理教‘正一’宗派的宗主吗?”阿古里斯老人也吃惊,这些天他已经从小夏那里知道了神州大地的不少状况。
除了明克斯呆头呆脑地听不明白,连天河鬼都是悚然一惊。这位毕竟是天下道门名义上的领袖,每年批录除妖灭魔令的正道第一人,纵然这名头有些水分,但对于任何一个江湖人来说都不容忽视。
小夏没有动,脸上也没有表情。
实际上在认出张天师的第一眼,他就吃惊得几乎失控,忍不住就要调动万有真符,祭出乾天锁妖符等一切所能使用的最强手段来。但是随即的下一瞬间,他就明白这其实并没有必要,因为他确实感觉不到任何的敌意,也察觉不到任何天地法则的波动。
天师教的法术他已经很熟悉,借助万有真符的感知力更是无与伦比,当和他面对面的时候,纵然是张御宏都不可能毫无端倪地突然出手,更别说是这位修为还要弱上一两筹,最多只能仰仗信仰之力的张天师。小夏既然感觉不到他要出手,那就是他真的不是想要出手。
更何况若是真要动手,大可以慢慢设下另外的圈套和埋伏,这样当着他们这许多人的面,确实不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张天师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小夏,无论是面目狰狞的天河鬼,明艳绝伦的少女明月,还是两个形状大异的番邦蛮夷,旁边的其他人好像完全不值得分出他半分心思精神去在意一下。
“今日我找你来,是有些重要的话想要对你说。现在你也看到了,我没有什么恶意,那么我们可以单独谈谈了么?”
张天师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小夏缓缓说道。
第一百零五章 天师(三)
小夏深深地吸了口气。
虽然他能够感觉到张天师确实没有动手的意思,但他还是想不明白,这位正一教教主,当今天下道门第一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金灵子之死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这事的严重性应该轮不到使用符鹤传讯,这青州洛水城分观中也不大可能备有传讯符鹤这种东西,按照正常传信的速度,消息最快也应该是这两天才刚传到龙虎山上。而张天师的雷光马车纵然可以一天之内从荆南跨越数千里直达这里,但耗费巨大,而且声势惊人,一旦如此青州早就该轰动起来。
身为正一教主,张天师的排场向来极大,离开荆南随便去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仪仗成列,但现在却悄悄地出现在了青州这偏远一地,此事无论如何都透着古怪。
“我也不瞒你,其实我来青州是另有要事,并不是冲着你来的,我也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不过既然遇见了,我正好也有些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张天师终于扫了一眼其他人。“不过这些话非同小可,不宜为外人所知。他们还是退下吧。”
小夏并没有做声,明月自然也是冷冷地站在一旁没有反应,阿古里斯和明克斯两个自然没有动。只有天河鬼面露犹豫之色,毕竟面前这人身份委实非同小可,对之前的他来说几乎可算是传说中的人物一般,但看了看其他人,天河鬼还是站定了没有做声。
张天师威严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怒意,身周隐约有雷光闪动,身为正一教主十数载,金口玉音言出法随几乎无人敢逆,哪里想象过有朝一日连两个番邦蛮夷还有无名莽汉也指使不动的。
但这一丝怒意也仅仅闪过而已。张天师毕竟是张天师,能走到寻常人无法想象的高峰,能有不容触犯的威严和派头的上位者,背后的隐忍和城府也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他的眼光又稳固了下来,表情也重新变回了一片肃穆和威严,视线放回了小夏身上缓缓说道:“既然我以这个方式来约见你,便是想告诉你我并没有敌意。其中原委我会细细解释给你听。你这几位朋友要听也可以,但你可想明白了,他们若是知晓了太多原本不该知晓的,对他们可有好处?”
小夏默然点了点头,转身对天河鬼还有阿古里斯拱了拱手:“天河兄,阿古里斯先生,我和天师大人有话要说,还请两位在外等等我。”
天河鬼二话不说转身就走。阿古里斯老人则是一笑,以欧罗语说:“真是可惜,原本我还想向这位教宗大人请教一下神学方面的问题,但是现在看来,这位大人更像是一位自以为是的政客。我觉得这世界上大概没有能比和政客说话更无聊的事情了。我就和银河勇士一起在外面等候你们吧。”
小夏转头看向明月,还没开口,明月就先说:“我也想听听他想要对你说些什么,和夏道士你有关的,就算是再麻烦我也想听听。”
“好。”小夏微微一笑,转而对张天师说:“这位明月姑娘不是外人,我能知道的她也可以知道。”
“不是外人么……”张天师深深地看了明月一眼,再对小夏淡淡说道:“我给你个忠告,你最好想明白,你确定知道她是谁,知道她身后牵扯着的是谁,是什么?”
小夏淡淡一笑。“我再说一次,我能知道的明月姑娘也可以知道。张天师若是想说便请直说,若不能说便算了。”
“好。”张天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伸手一指,一层由细微之极的雷光构筑的屏障就将整个小院和外面隔绝起来。
小夏没有吃惊,他能看出这雷光并无什么威能,只是薄薄而细密的一层将这里面的声音和动静全部遮掩,震荡虚空磨灭神念,就算感知灵敏之辈想要偷听,抑或是想用道法神通等等手段探察都可完全隔绝。
“大概你也明白,我要对你说的,终究还是和那道万有真符有关。”张天师缓缓开口。
“嗯。”小夏点头。他也猜得到。
“若是杀了你便能将真符取出,我定然想尽一切办法来亲手杀你。”
“嗯?”这般坦率直诚的话,又让小夏有些意外。
“但可惜,我没有把握。”张天师叹了口气,面上还是那般的肃穆威严,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情。“虽然历代天师都依据祖师手记,对这道传说中的宝物多有探究猜测,但所知的依然不多。其非空非有,衍尽万法,与天地大道相契,又与人神魂相融。这是真正的先天之宝,大道根源,既然已经与你神魂合一,任何外力便都无法再起作用。你身死之后这道先天真符也极有可能是随你神魂消散而重归天地。你也无须怀疑我是骗你,只看当日连慧光和尚的净世舍利塔和地灵师的阳神法体都对之无可奈何,便可知这世间多半再无能凌驾这真符之上的手段。”
“但这道真符实在太过重要,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天师教对龙虎山来说都是。我转返回龙虎山之后思虑再三,有了个想法,这次来青州恰好遇到你,也可说是天数。”
“天师到底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小夏淡淡说。
“好。”张天师眉头一挑,直直地看着小夏,眼中的雷光闪耀,好像要直接将他给晃花眼。“我有意收你入我龙虎山门墙为我亲传弟子,同时归张家族谱。我百年之后你便是下一代天师,统领天下道门,你意下如何?”
虽然早有预料张天师大概会说出些令人震惊之语,但小夏不得不承认,他还是被震惊了,被震惊得一时无言以对。
“他不是在骗人。至少现在不是。”明月在旁轻声提醒他,平时间清亮悦耳的声音也微微有些凝滞,好像连她也被这些话给惊呆了。
“嗯。我知道。”小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短暂的震惊之后他也很快地就明白了过来。刚才的这番话,这一列条件,绝不是个修道之人,绝不是位道门宗师能说出来。阿古里斯老人说的没错,这面前的是一个老练而深沉的政客,只有政客才能抛弃之前的一切恩怨和立场,纯粹从赤裸裸的利害好处上思考问题,开出条件。
“我知道你是个不好糊弄的聪明人,我也懒得花心思来说些糊弄人的话,所以我便开门见山地和你说清楚。如今正值天下涌动人道鼎革之时,佛门经营千年打造出那一座琉璃舍利塔也正是为了在这风起云涌间站住脚跟。我龙虎山想要在这风云变幻中屹立不倒,将祖师爷传下的这道门一脉继续传下去,也正需要一件足以凝聚人心,内镇气运外慑邪魔的至宝。所以那一张万有真符对我龙虎山来说是必不可少之物。你既然取得了万有真符,又正是我道门中人,正该得此莫大机缘,助我神州道门挺过这一场难关。”
“助神州道门挺过难关?”小夏有些啼笑皆非。“小子我何德何能,当得起这般大的一顶帽子?神州道门传承千年,在此之前还不是有我不多无我不少,张天师莫要危言耸听了。还有什么天下鼎革人道兴衰,这些话张天师还是莫要乱说的好,被影衫卫的人听去了说不定便是麻烦。”
“听见了又如何,你当他们自己不知道么。”张天师沉声应道。“西狄狼妖苏醒在即,雍州魔教余孽势大难治,各大门派世家俱都是自行其是,朝堂江湖皆是一盘散沙。南宫家东奔西走手段尽出,又是谋划神机堂的产业想要借机关术之力,又是弄出一帮无知小子搞什么正道盟试探各家反应想要聚拢人心,全都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五行宗不是传承千年根基雄厚无比?不是一样落得个分崩离析十不存一?前朝罢斥百家独尊儒门凝聚人心何等威武,几乎将西狄赶尽杀绝,连那不死狼妖也被封印百年,最后不也被彻底覆灭?如今大乾江湖看似平和无波,其实只是暴风骤雨之前的片刻宁静,你大多行走于草莽之间,目之所及都是尺寸得失,没有站在更高处留意到这天下大势罢了。”
小夏默默点了点头。其实这些他也不是无所察觉,西狄雍州他都接触深,也在正道盟中混过一段时间,唐家,南宫家关于神机堂的博弈也是了解,只是没往更深一处去想罢了,现在听张天师一说便明白。
“有关于你的情况,我回山之后也着人去青雨楼打听清楚了。虽然你自小颠沛流离四处浪迹,但也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缺一个向上的良机而已。如今万有真符随身,正是你自己的莫大机缘,既能助我神州道门,助我龙虎山一臂之力,也是你的向上之机。之前只是这洛水城中一个小小江湖帮派就能逼得你四处逃窜,其后被唐家被影衫卫追捕,这些无不是因你地位低下身无靠山之故,只要你入了我龙虎山门墙为我亲传弟子,有了万有真符天下间谁都知你将是下代天师,谁还敢动你半分汗毛?许多你现在看似无法解决的难题,其实都不过举手之劳。”
“而有了万有真符,你也是全天下间最为适合修习我龙虎山道法之人。我龙虎山的根本道法‘太上正一拘神气禁法’也正是祖师爷参悟这万有真符所创,你得何晋芝看重可知符箓天赋极高,有此神物之助再假以时日,修为超过何晋芝成就天下道门第一人也不是难事。”
“但我已经有了师傅,如何能入龙虎山天师门下。”小夏突然说。
“我知道。当日我也见识过了,生生说得慧光和尚灵台失守,琉璃佛光世界破碎,当真是好一张利口。不过你师傅本就只是无门无派的野道人一个,就算他与徐正洲是好友,但徐正洲本也就是闲云野鹤一个,如何能对你有所助益对你有什么帮助?你自己不也入了茅山门下拿了职牒法箓?茅山本就算是我正一道,你再转投龙虎山又算得了什么?”
“但我也不是张家人,如何当得了天师?”小夏又问。
“谁说你不是?你能得了万有真符融入神魂,如何不是我张家血脉?”张天师眼中雷光一闪。“自祖师爷起,我张家开枝散叶数百年,不知有多少血脉散落在外,并不姓张的外姓子弟也多不胜数,何况你本是你师傅从孤村中拾来的孤儿,你又怎知你父母并不是我张家散落在外的子嗣?”
“真的?”小夏这倒是听得一怔。
“自然是真的。”
“难道石道人也是张家之人?这万有真符是我从他那里继承来的……”
“他不是,所以万有真符才没与他真正的神魂相融。万有真符可是我张家祖师借以开宗立派的至宝,除了祖师爷之外从无人能与之神魂相容,你能得此机缘,到底是不是其实已经无关紧要,关键是,谁敢说你不是?”
小夏想了想,一笑:“听起来于情于理,我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情,于理,于利,于天下大义,你还有什么好拒绝的?”张天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夏默然不做声,半晌之后忽然开口问:“张御宏真人现在如何了?”
张天师呆了呆,好像没想到小夏会忽然问起这个,顿了顿之后才回答:“他性命无碍,只不过丹田气海和灵台识海俱都受了重创,修为尽丧。”
“那他现在身在何处?”
“他此番追捕地灵师不力,致使地灵师落入净土禅院手中,而且在斗法中擅自施展紫薇内景真雷图录去与十方和尚的曼荼罗合力,致使我龙虎山不传之秘外泄,罪不可赦,只是念在他为天师教多年奔波薄有微功上,只是将他暂时囚入监牢,稍后再有发落。”
“看起来这结果也不算坏。”小夏长叹一声。“张真人这一身修为俱都还给龙虎山了,他从此之后也能心安。”
张天师目光一闪:“若是你觉得他冤枉了,那可以在入得我龙虎山之后为他鸣冤,以你身具万有真符的依仗,你的话会很有分量。”
“不用了。”小夏摇摇头。“张真人求仁得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对自己今日的遭遇早就有所预料,就算现在道法武功尽失,他也绝不后悔。而且……贵教的事情我一介外人如何好说什么?张天师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我对拜入天师门下真没什么兴趣。”
“你……”张天师站了起来,看着小夏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好像看见全天下最不可思议的怪事和怪物。“你不同意?为什么?这等天大的机缘与好事,你居然还不同意?难道你以为我是在哄你不成?”
“不,我知道张天师没有骗我的意思,只是我自己不愿意罢了。”小夏摇头一笑。“我师傅虽然百无一用只会口舌之利,但毕竟是养我教我的师傅,我入茅山派也只是为了一张职牒而已……至于神州道门如何……连张御宏真人都只能求仁得仁,我真不觉得我能做的了什么。有道是乞丐当三年皇帝不想做,我自由自在惯了,真是没兴趣上龙虎山作什么天师的亲传弟子。以我所知所见所闻,这天师之位也没什么好的。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之不详是为天下王。张天师你坐到这个位置上,你自问自家可还算是个修道之人么?你口中的神州道门,却不是我眼中的神州道门。”
轰隆轰隆的雷霆声由细微而起慢慢变大,逐渐变得震耳欲聋,笼罩着这院落的细微雷光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就化作了一片雷霆之海,仿佛无穷无尽的雷蛇电闪在空中交织跳跃。张天师站在原处,怒喝出的每一个字都有雷霆震怒之威:“你当我真的不敢杀你么?你当我真的不敢赌这一次么?”
面对好像随时都要淹没下来的漫天雷霆,明月的脸色都有些变了,小夏的神态却从容淡然,声音依然是不亢不卑,不咸不淡:“你当然不敢,至少现在你不敢。你不是说过了么,来这青州可不是为了我的。”
张天师的怒色一凝,漫天的雷霆也顿时一消。
“你说得万有真符对你对这神州道门如何如何紧要,但你又说来这青州并不是为了我,那定然是有件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办吧。你不动声色地悄悄过来,就是不愿让此事过分张扬,你就算真有把握将我两打杀在此,你可有把握不让旁人知晓?外面等着的可是州牧大人的客卿和客人。”
随着小夏的话语,张天师的怒色和天上的雷霆一起慢慢散去,又重新隐没在那张威严肃穆的面容下,声音也是和之前一般的古板有力:“不错,我确实不敢。你的心性机智果然过人,我没有看错人。”
张天师又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端起了茶,缓缓说道:“这次我是来青州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却不是你。不过之前我对你所说的,也都是实话。你别急着马上下定论,不妨多想想多看看,说不定会想通的。好了,我也言尽于此,你们去吧。”
“多谢天师赐教,那我们告辞了。”小夏对着张天师一揖,牵着明月转身便走。
走出两步,小夏忽然觉得手臂上多了一个极为柔软的触感,鼻端也传来一阵清香,扭头看去却是明月搂紧了他。明月的小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双眼神光烁烁地看着他轻声说:“夏道士,你很了不起。”
“哪有,我不是本来就是这样么。”小夏一笑。
遮挡院落的雷光已经完全消散,小夏和明月很快就走出院门,看见不远处正等着他们的天河鬼和阿古里斯老人两人。天河鬼上来便问:“你们刚才在里面和那张天师说了什么,我还以为你们在动手。我差点就要冲进来,还是那位阿老丈将我拉住,说你们不会打起来。”
阿古里斯老人在旁一笑:“克制和无情是政客的天性,那位教宗大人是绝不会做出冲动的事来的。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
“一些关于家族宗教伦理之类的讨论而已,也许我是有些激怒他了。”小夏一笑。
壮汉明克斯不耐烦地大叫起来:“好了好了,既然这里的讨论结束了我们就快离开吧,刚才那几个法师又送来那种树叶水,我已经感到厌烦了,难道你们西大陆的人都习惯用这种树叶水来洗涤内脏吗?明克斯作为一个骑士必须吞食大量的肉类和美酒才能有力量!”
小夏哈哈一笑,正要说话,却看见一人从远处的走廊上急匆匆的跑来,却是僧道司的一名小吏。那小吏跑到近前,气喘吁吁地说:“清风道长,天河先生,我找了你们老半天,原来你们来这里了。州牧大人请你们去,说是有位贵客到了,正等着你们和两位欧罗客人呢。”
第一百零六章 大贤(一)
刘俊峰在洛水城中的府邸并不显眼,不说神机堂虎山门那种一流势力,就是比起寻常的帮派驻地都大有不如,不过是两处院落和临时搭建的阁楼拼凑起来的地方,不见威武仪仗,只有忙忙碌碌的官吏进进出出,倒有些生意忙碌的商栈货仓的味道。
小夏和阿古里斯老人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身为客卿的天河鬼更是常客,但这次他们才刚刚接近这里,就都神色微微一变,虽然街道上依然有络绎不绝的人来来往往,但几人都能感觉到一种和平日完全不同的微妙气氛。
首先便是府邸门口站立的四五十名军士,甲胄在身,长刀在手,威风赫赫,令路人都忍不住侧目。这些军士高大威武,神情严肃间隐约有煞气,一看便知是州府驻军中的精锐之士,是真正在沙场上历练过的。这些军士分作两列在门口一站,顿时将平日间显得有些低调务实的州牧府邸烘托出威严和气势来。
“当真是有贵客来啊。刘大人将州府军中的精锐都调来了,这些可都是去冀州打过马贼和西狄人的老兵。”天河鬼摸了摸下巴,口中啧啧有声,不过对于那些军士也只是一眼扫过,眼神却在大街四周上巡视。“而且……好像还有些暗桩子?老子居然分辨不出来……倒还有些本事。”
小夏并不做声,只是眼光依次从街边的两个小贩,一个乞丐,一个老渔翁身上扫过。这几人从外表看来都毫无异状,真的就和寻常的小贩乞丐渔翁没什么区别,那个小贩正和买东西的人讨价还价的神情,那乞丐神情倦怠似死非死的懒散气,那渔翁手臂上的老茧和水锈,根本是毫无破绽浑然天成,就算以小夏经验来分辨也找不出一点的异样。
不过通过万有真符共振之后的感知,小夏能从这四人身上感觉到远比寻常人凝练百倍的强大气血,在江湖上已算得上是一流高手,而从这四人四散所处的位置上来看,隐隐和门口的军士相呼应,分明就是用作侦查和防备万一的暗桩。
军伍中极少有这样江湖气息浓厚的手段和人才,这四人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小夏一笑:“好像是影衫卫的人?这位贵客的身份果然非同凡响呢。”
“哦,还有隐匿起来的人吗?没关系,在日光的照耀下,一切阴暗都无所遁形。”阿古里斯老人听了两人的话,伸手朝外一摊,仰面向天,神情肃然。“阿曼塔,请赐予我照耀一切的光芒。”
一瞬间,这片街道上所有的人都觉得眼前忽然变得更明亮了起来,好像云中的太阳忽然冲出了遮盖的云层。不过这异样的光亮只维持了短短的一两息时间,很多人都来不及反应就消失了。有人好奇地抬头看天,却发现太阳还是那样半遮半掩的在云雾中涌动,刚才的一阵亮光好像只是一阵幻觉。
但是之前小夏留意到的那两个小贩,乞丐和渔翁的脸上都露出有些惊疑不定的神色,都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阿古里斯老人这边。普通的行人并没感觉,但是他们却能察觉到刚才的那一阵亮光中蕴含的非凡意味,他们也能够分辨出自己身上照射和反射出的日光远比寻常人更多,在那短短的一两息之间他们更比其他寻常路人更‘亮’。
“咦,阿老头这欧罗道法果真还真有些神奇之处……用来找人还真是有用。”天河鬼口中啧啧有声,眼光也落在了乞丐小贩渔夫这四人身上,刚才这四人身上反射出的亮光远超其他路人。不过相较于他和壮汉明克斯两人却又远远不如了,刚才这阵日光中他两人反射出的光芒亮得几乎有些耀眼,近处有几人还对他们频频侧目。
“……只是这种手段似乎有些略霸道了些……”小夏则是微微苦笑。阿古里斯老人刚才这一道神术是以大日真意激发所有人气血,转而将气血反射出更多的阳光,看似简单,其中的内蕴却极深,不愧是以太阳真神为主的欧罗教派。不说在如此大范围之内直接引动太阳真火之意,其中的掌控精微也是大有玄妙,那两个小贩分明是在屋檐的阴影下并没受到阳光的直射,却还是被激发出了一身的光芒,而且这依据各人反射出的光芒似乎并不只是气血,连同神魂心念的区别都会显示在其中,比如壮汉明克斯反射出的阳光就是赤裸裸的刺眼,天河鬼的同样明亮,却要微微内敛柔和些。
而明月身上反射出的光,则是晶莹柔和间夹杂着一丝灵动,阿古里斯老人则是整个人都融入进了光明之中,在那短短时间里几乎消失不见。
至于更进一步的,在这日光照射之中若是有阴鬼僵尸,或者是修行此类法术的邪道中人,直接便会被这阳光中的大日真火透入神魂,不死也要脱层皮下来。只是这随手而发的一道神术就有如斯变化的威能,小夏也不得不承认这欧罗神术在某些方面确实有过人之处。
这欧罗神术是借助神道之力,在信奉的神道限定的范畴之内确实是威能不凡。神州道法倒不是做不到类似的事,若是何晋芝,张御宏之类的顶尖高手在此,至少也有两三种不输给阿古里斯老人神术的手段,无论是天师教的正一拘神法还是茅山派的灵光万法符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妙用无穷,并不拘于任何一处,但那是要境界足够高深才行,或者说,天下间能使出这等手段的不会超过十人。
还有一点,就算何晋芝之类的道门高人可以用出这种手段,轻易间也绝不会用,至少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用出来。在没有人显露恶意的情况下直接以大日真火引动旁人气血,窥探旁人修为,这几乎可算是赤裸裸的挑衅。
“咦?他们好像没有恶意。”阿古里斯老人好像自己也反应了过来。“我忘记了这不是在我们欧罗大陆甄查邪教徒。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失礼?”
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人对刚才突然一现的亮光有什么特别介意的,只是有两个小贩收起了摊子,街角上那个晒着太阳的乞丐也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还有那个渔夫,都用着看似自然之极,没有半分不自然的动作朝着这边走来,只是那隐隐的气势已经将小夏几人锁定。
不远处的一栋酒楼上,一个手持酒瓶的醉汉摇摇晃晃的出门,然后径直朝这里走来。其他人没注意,但是小夏却看向了这人,这人刚才虽然没有直接暴露在视线中,但是刚才那酒楼的窗户边有一抹亮光闪过,现在看来无疑出自这醉汉身上。而且从那光芒的亮度和透过万有真符感觉到的,这醉汉的实力居然还要远胜那乞丐小贩四人。
“怎么,这些狗腿子是不受刘大人调度的么?不知道我们是谁么?”天河鬼狞笑一声,肆无忌惮地瞪视着走来的几人,最后将视线落在那醉汉身上,单手一捏拳头,整条臂膀到手指的关节一阵脆响。
那迎面走来的醉汉笑了笑。他不似小贩乞丐等人装作没有注意到这里,他是直接走向小夏等人,眼光也在各人身上一一扫过,他的步子有些踉跄,好像喝得有些醉了站立不稳,但是一摇一摆之间又带着一股奇妙难言的韵律,让他们几人都有下一瞬间这醉汉就会一头栽进他们的怀里来似的错觉。
咚的一声巨响,天河鬼上前一步越众而出,重重地一脚跺在地面上,连带着地面都抖动了一下,那醉汉带着奇异节奏的步伐也被震得一乱,真正地打了个踉跄。不过对于街中的其他人而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这有些震耳的跺脚声让街上不少人都禁不住驻足侧目看了过来。
这个失控的踉跄只是一瞬间,醉汉马上就重新站稳了,也站直了,那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中闪过一阵夺目的神采,再不看其他人,只是单独迎向天河鬼缓步而来。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踉跄偏偏倒倒,只是虚实轻重之间捉摸不定,不注意还好,若是细心留意他的脚步节奏,寻常江湖高手恐怕便要难受得吐血。
“怎么了?是发现了强大的敌人吗?虽然刚才阿古里斯大人的法术并没有察觉到什么邪恶的光芒,但是敢向正义的朋友表露敌意这就是邪恶的倾向!”后面的壮汉明克斯似乎是察觉到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息,蹬蹬两步走了上来,大手一挥居然将天河鬼给拦在身后。“强大的银河勇士,这个敌人让我来吧。我非常希望见识见识一下除你之外的强大战士,而且,大人说为了礼貌让我喝下的那些树叶水,让我现在感觉非常不舒服,非常愤怒,必须要用一场战斗来发泄!”
天河鬼听不懂明克斯的话,拿不准明克斯到底在说什么想干什么,对面的醉汉看见上来个古怪模样的番夷大汉,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马蹄声响起,几名骑士从远处疾驰而来,为首的居然正是州牧刘俊峰。原来他居然没在府邸中陪那位贵客。
刘俊峰在小夏几人面前勒马而停,天河鬼连忙上前抱拳参见。那醉汉显然也是认识刘俊峰的,一怔之下微微摆了摆手,原本正朝这边接近的乞丐小贩四人则转了回去,不动声色自然而然地又折返回了原处。
那醉汉走了上去,对着刘俊峰随随便便一拱手道:“刘大人,这几位就是你之前所说的那几人?”
刘俊峰拱手回礼却还是一丝不苟:“正是。不知何故与凌统领起了冲突?”
醉汉呵呵一笑:“没什么,没料到这番邦蛮夷的法术居然颇有神妙,让手下人大惊小怪,有些误会罢了。这位壮士便是州牧大人最近才招揽到的帐下宾客吧?果然一身难得的好武艺,有空不妨亲近亲近。”
“凌统领客气了。”刘俊峰向小夏和天河鬼介绍道:“这位是影衫卫凌五胜凌统领,专职负责护卫无极先生前来青州,行事小心谨慎,也全是为了无极先生的安全着想。清风道长和天河壮士莫要见怪。”
刚开始听到统领一词,小夏就有些一惊。他曾从南宫同何姒儿不经意间的对话中听到过,这职位在影衫卫中可是相当高,几乎只在几位指挥使之下,这人刚才展示出来的身手似乎也是先天之境的大高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位不可轻视的人物,但直到听到刘俊峰后面的话,才更是吃惊得不能自己:“无极先生……?是南宫无极……公公?”
面对过红叶大将军,见识过净土禅院的琉璃净世塔,小夏的见识和经历绝对已算是天下间少有的了,并不是个轻易能被别人震惊住的人,但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依然还是大吃一惊。因为这是位已经成为传奇的人物,而这位传奇所站立的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江湖草野风波浪潮的程度,他乃是大乾王朝上独一无二的一笔浓墨重彩。几乎可以这样说,这是整个天下间最有名望,最值得尊敬的人。
其实之前刘俊峰说过曾有位‘大人物’要来青州的时候,小夏也猜过会不会是这位名震天下的传奇老人,毕竟以刘俊峰的地位和儒门大家的身份,在他口中当得起‘大人物’和‘贤者’之名的人全天下真的也找不出几个来。但南宫无极确实又已经退隐多年不问世事,加之他那已名留青史的名声,仿佛已是遥远世界中的人,很难想象他还会和眼前这些江湖事扯上什么关系,小夏才没朝深处去想,哪里知道原来所来的还真是这位传奇老人。
天河鬼哼了一声,似乎并不是太吃惊。如果真的是南宫无极来了,那谁也不能说这州牧府邸周围忽然严密起来的警戒有什么不对,也只有这样一位老人才能让影衫卫的统领率领手下在外围守护,那府邸中还不知道有多少护卫高手。
“当然就是无极先生。”刘俊峰看了看周围驻足向他行礼的行人,微笑着四处拱了拱手,对小夏低声说:“不过此事还是不宜声张,清风道长你们便随我来吧,莫要让无极先生久候了。”
“哦,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大贤者么?”阿古里斯老人眼中一亮,南宫无极的大名,这些时日间他也是从小夏的讲述中听说过了。“我已经期待已久了,我们赶快去见他吧。”
随着刘俊峰,小夏一行人自然是再无妨碍地走进了州牧府邸。一路走来,果然府邸中的守卫明里暗里都森严了很多,不过这时候谁都没再去在乎这些。直到走到了自己的书房门口,刘俊峰才停下了脚步。
正当他要伸手叩门的时候,书房门打开了,一个面白无须,微带阴柔之气的花甲老人站在门后,看着众人,微笑着对刘俊峰说:“子琢,可是将客人带来了么?”
“无极先生。”刘俊峰躬身一礼,然后指着小夏等人。“这位便是清风道长,明月姑娘,天河壮士,还有不远万里从欧罗大洲而来的阿古里斯老丈,明克斯壮士。几位,这位便是南宫无极老先生。”
“呵呵,等你们有些时候了。来,进来坐吧。子琢这书房清净,我就不客气地鹊巢鸠占了。”老人呵呵一笑侧身而让,像个好客的主人一般将他们请进了书房。
小夏看在眼中暗暗惊讶,这位名震天下的老人打扮平和朴实,气度随意自然,没有半分上位者的气势,就如乡间一个脾气温和饱读诗书的教书老先生,这并非装出来的亲切模样,而是散发自本质的一种气质。和外面的戒备森严相比,这书房中却连一个下人都没有,连开门都是南宫无极亲自动手。
而子琢看来是刘俊峰的表字,如今儒门早已衰败,除了儒家子弟会起表字,相互之间称呼所用之外,其他人早已经没了这习惯。
“诸位远来是客,尝尝子琢珍藏的云雾尖吧。”南宫无极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上五杯茶水,对阿古里斯老人一笑。“不知道这两位欧罗大洲的客人可喝的惯我们的茶水?”
阿古里斯老人还没答话,明克斯就瞪着眼睛叫起来:“怎么又是这种苦涩的树叶汁水?明克斯的肠胃都快被这种树叶汁水腐蚀坏了。你们西大陆难道就没有麦酒没有烤肉来招待客人吗?”
阿古里斯瞪了明克斯一眼,南宫无极却是哈哈一笑,他虽肯定听不懂欧罗话,却好像明白明克斯的意思:“看来这位欧罗壮士是喝不惯茶水的了。”
“这位明克斯壮士说他想喝酒吃肉。好像欧罗大洲习惯用酒肉招待客人。”小夏解释。
“哈哈,倒是我们失礼,亏待远方贵客了。”南宫无极哈哈大笑,转而对刘俊峰说:“子琢,只有麻烦你派人去取多些酒肉来了,看这位欧罗壮士的体态,可得分量足些才好。”
“是。”刘俊峰苦笑一下,拱手退了出去。
“几位莫要拘束,随意便好。”南宫无极指了指房间中的几张桌椅,这书房刘俊峰也经常用来办公会客,宽大敞亮之余桌椅也不少。南宫无极说着又是一叹:“其实外面那三步一岗的排场我也讨厌得紧,只是老三非得要如此,我也犟不过他。毕竟他才是指挥使,我也不好对他的调动指挥指手画脚。”
“其实这次我专程赶来青州,是想见见清风道长和明月姑娘你们两人的。也幸好你们还没跟着希夷老道一起出海,我终究还是来得及时。”南宫无极看着小夏和明月两人一笑。
小夏一呆,刘俊峰早就说过那位要来的‘大贤’要见自己,但却万万想不到会是南宫无极,更想不明白南宫无极这样一位名动天下的大人物有什么理由来见自己和明月两人。但是听南宫无极刚才的语气,似乎还和师傅也是认识的?
“不过,听说这位天河壮士和欧罗贵客也都是有些事要找我相询,我要和清风道长所说的也不是一两句能说明白,不若便先请他们先来吧。”南宫无极向天河鬼摊了摊手。“我听子琢说,这位天河壮士实在是江湖草莽中一位了不起的好汉,只是心中还有些芥蒂瓜葛是和我南宫家有些关联的,但请说无妨。”
南宫无极的话语态度随和亲切,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但又不是那种一昧去迁就别人的顺和,反而是极有主见的,不知不觉中便完全掌握了话语的节奏。他对着天河鬼一说,书房中一下安静了下来,阿古里斯老人和小夏都没有出声,都转过头看着天河鬼。
小夏自然是知道天河鬼和何姒儿之间的恩怨,也知道这是天河鬼心中一块绕不过去的疙瘩,那熊国光好像也以此来劝说过天河鬼。只是想不到的是原来刘俊峰当日并没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反而还让他亲自来问南宫无极。
天河鬼一时默不作声。面对南宫无极这位地位尊崇的传奇老人,连桀骜不驯的他心中也有点忐忑。半晌之后他才看着南宫无极,沉声说道:“不错。在下一位兄弟被何姒儿误杀,其余三位兄弟多少也算是被她牵连方才身死,刘大人曾对我说,这世间若没有公道,但人心中却是有公道的。我只想问问无极老大人,您觉得公道何在?您能给我一个公道么?”
第一百零七章 大贤(二)
听完天河鬼的话之后,南宫无极笑了笑摆摆手:“天河壮士,我何德何能,能给你一个公道?”
这话听得天河鬼一呆,小夏也是一呆。其他人说这句‘何德何能’也许还没什么,但以南宫无极的身份地位来说,他还是何德何能,那天下间能有德有能的人就没几个了。
“子琢说得没错,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公道?我又如何能给你公道呢?你自己想想,姒儿的母亲虽是我四妹,但她自己可姓何,她父亲是茅山掌教,她只是喜欢在我南宫家走动而已,认真来说却算不得我南宫家的人,至少我南宫家要将她如何,没问过她父亲也是万万不能的。更何况她也即将嫁入唐家,那便是唐家的人了,到时候那便更和我南宫家无关,纵然我想要处罚他,唐老太爷那里也说不过去。”
天河鬼无言以对,他也不得不承认南宫无极的话没错,认真来说,他找南宫无极讨要公道这确实有些对不上头。
“但是姒儿丫头此事确实做错了。而且其中也确实有我南宫家的责任,若不是老二老三他们蛊惑姒儿丫头,她也不会逆着她父亲强行下山去闯荡什么江湖,以她那性子和头脑,闯下祸事那是决计躲不掉的。你的几位兄弟向来并无大恶,确实是死得冤枉。所以我只能给你一个我南宫家的公道。”
天河鬼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南宫无极的声音淳厚,纵然有些阴柔之气也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味道,那是一种完全发自内心,坦坦荡荡而又自信万分的感觉。
“我会给写信给晋芝,将此事告之他知道。我给他的建议便是将姒儿丫头召回茅山去,把她一身武功道法全都废了,再向你亲口赔罪。晋芝是个明白人,我想他会听我的,由他出手,唐家那边也不好说什么。此外你之前和你兄弟所受的冤名,我会着人替你们一一平反,还你们一个清白。若是你还想要什么补偿,大可开口。”
天河鬼没开口,只是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古怪又复杂。
“最后,若是天河壮士还不甘愿,我可以保证,就算天河壮士要以血还血,我南宫家也绝不阻拦,甚至就算你真能取了姒儿丫头的性命,我南宫家也绝不冤冤相报。”
这句话再一听,天河鬼的身躯终于忍不住一震,张口问:“当真?”
“当然是真的。”南宫无极微微一笑,居然带着点狡黠。“不过我劝天河壮士一句,最好还是莫要如此。姒儿丫头嫁入唐家之后,她就是唐家的人了。”
天河鬼闻言又是一滞,说不出话来了。他当然早想过谋划过以血还血冤冤相报,将那女人的人头取来给兄弟们报仇,刚才南宫无极的话他差点还要以为是默许了他这样做,但这后来一句又提醒了他,就算是南宫无极默许了,唐家那一关也是依然是迈不过去的。
千里奔袭单枪匹马闯入唐家堡去杀一个唐家的少奶奶,全天下有这个胆子有这个能力的人绝不超过一手之数,天河鬼虽然对自己的身手功夫还有几分信心,也知道自己绝不是那几个人之一。
“所以你明白了吧,我所能给你的,只是我的公道而已。”南宫无极缓缓说道。“你想要自己的公道,要么去想,在自己的心中去求,要么去做,在外物上去取。别人是永远给不了你公道的。”
天河鬼默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其实刘大人之前曾对我说过,公道自在人心,我虽然知道了我有所坚持的是正是人间正道,但我那兄弟的枉死依然是心中郁结的块垒,所以我才想要来问问无极老先生。而无极老先生肯对我这草莽无名之辈做出那等许诺,我已足够感激,我们出来混江湖便不信什么一命偿一命的,这些年枉死在我和我兄弟手下的人也有,我自问做不到问心无愧,老先生应承的这些,确实能让我看到老先生的公道。”
“哦,那现在你心中郁结的块垒消了么?”南宫无极问。
“还是没有……不过我会慢慢去想,去想办法去做。终有一天我会想通,也许也有一天我会亲手报得了仇。”
南宫无极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请原谅我的失礼,但我并不是十分能理解这位贤者的说法。”阿古里斯老人忽然开口。
“哦,这位欧罗先生居然能说得一口如此流利的中原话。”南宫无极微微讶异。“听闻前朝有迁徙至欧罗大洲定居的家族,看来是在异邦也开枝散叶了,先生是从那里学来的么?”
“不是,我是向这位夏先生学习的你们的语言。不得不承认你们的语言非常地难,甚至比矮人语和兽人语加起来还要困难……”阿古里斯老人摊摊手。这些天来,他跟着小夏学习中原话进境神速,不过这时候的这一口流利的中原汉话,固然是这位老人勤奋好学,于语言一道上颇有天赋,最大的原因还是来此之前小夏对他使用的法术。
自从见识过阿古里斯老人的神术之后,小夏便起了好奇之心,想着以万有真符来施展这异邦法术来试试。但是尝试之下却是不尽如意,万有真符施展神州道法近乎无所不能,但是想要模拟欧罗神术却是不能,无论阿古里斯老人如何示范,小夏如何学习,总体就算能模拟出七八成,最为核心关键的一点却是无能为力,施用出来的法术都是效力全无。
这既意外又不怎么意外。据阿古里斯老人所说,欧罗大陆上的神术和法术本来就有本质上的区别,虽然随着魔网的完善与普及,神术也有不少地方逐渐借助魔网的力量,但本质上依然是借用神灵的力量来和自身灵魂共鸣驱动。而神州道统中也是如此,道法和神道之法也是决然不同的,西狄萨满所用的萨满神术粗犷原始野蛮,中原道法再是精微玄奥在某些特定方面也难以企及。神道之术,那是真正要将自身心灵灵魂都投入拜服到真神的怀抱中才能引动真神之力。
阿古里斯老人口中所谓真神,以道门的说法就是天地法则运转大道在某一方面的具体灵化,比如西狄狼神。也就是说神道之术就是将自身全心全意彻底投入天地洪流之中去,方能引动洪流中这一股力量,这与道门根本的逍遥超脱,太上忘情背道而驰,所以两者法门几乎不能相通。天师道真灵业位图上的那些神灵只是为了汇聚信仰心念而塑造出来的,根基仍然是道法,可说是以道法虚拟出来的‘伪神道’,接触不到真正的天地法则运转的力量和真意,所以才被阿古里斯老人斥为伪神。
不过小夏却隐隐有种感觉,万有真符并不是真的没办法运用神道之术。既然张道陵说过,这是天地大道显化,自己师傅也说过类似之话,那神道之术作为天地运转大道中的一部分,那这万有真符依然是可以使用出来的。只是自己境界不够,对道法和神道的感悟和理解不深,发挥不出万有真符更深一层的力量而已。
所以小夏并不死心,想来想去,就想到阿古里斯老人最初遇见他之时使用的那个类似灌顶秘法,教授人学会言语的神术,那神术的品级应该不高,难度并不大,似乎没有借助什么真神之力,加之自己感悟最深,应该是最合适尝试的突破口。
专门用这神术尝试了几次,再请阿古里斯老人仔细讲解了之后,小夏果然略有所得。说起来这神术其实当真是和密宗灌顶之术类似,将自身的神念意识浓缩汇聚起来直接灌入对方识海,直接将自身所知告知对方。但此法是说易行难,人对刺到眼前的东西都会情不自禁地闪躲,而灵台识海的敏感和紧要又更甚眼睛十倍百倍,普通的单方面的神念传话还没什么,浓缩了大量知识的神念意识却会刺激识海,只凭最原始的本能,人的自身都有抗拒之心。一个不甚伤了灵台就能将人直接变作白痴傻子,密宗灌顶之法一般都用在师徒之间,而徒弟对师傅的尊敬膜拜常常都历经从小到大数十年的培养,这才会完全接受灌顶。而阿古里斯老人所用之神术,则是借人人天生的向往光明,对催生万物的太阳的崇敬之心来施用,小夏当时在识海中感觉到的那散发着光明的老人形象,也正是阿古里斯施展的太阳神形象。只是那浓缩汇聚学识的技巧,据阿古里斯老人说却是改良之后借助了魔网之力,在魔网存在的欧罗大陆这自然是省力简略的法子,但是到了没有魔网存在的神州来,那浓缩起来的意念学识就无法释放,因此对其他人才毫无效用。不过小夏却是直接以万有真符将那意念学识乃至整个神术都直接同化了,这才在接受到学识的时候反伤了阿古里斯的神魂。
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小夏就尝试着对阿古里斯老人施用这法术。虽然他依然还是没办法借用神道之力,但完全拓印下了当日的法术再反哺回原主,总也多了几分把握,最难的就是在如何汇聚凝练自身有关于言语方面的知识。间中失败了数次,当听说了刘俊峰这里的贵客来了之后,阿古里斯老人就要求他再试试,结果一次成功,就算凝练的神念并不怎么完整,但加上阿古里斯老人之前勤奋学习的根基,总算能完全流畅地和人交流了。
“有关于公道……我更喜欢用‘正义’这个词,您作为贵国最伟大的贤者,难道不应该直接将正义彰显在所有人面前吗?银河勇士……好吧,我现在知道他是天河勇士,他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对待我也已经知道了,难道您不能大公无私地惩处凶手么?虽然那是您的侄女,但是她确实是做错了事,就应该受到公正的裁判。而您之前对天河勇士的说法……虽然其中有很多我听不懂的细节,但我觉得您是在教他妥协和敷衍,并不是让他去追寻真理和正义。”
“正义……真理……”南宫无极微微笑了笑,口中念了念这两个词,摇摇头。“这位欧罗先生倒是位急公好义之人,只是我确实从来没怎么考虑过这些东西。至于‘贤者’‘伟大’这些东西,也不知您是从哪里听来的,我还真是当受不起,我如今不过只是个种种地教教书的老人罢了,何敢来主持什么正义和真理?”
“怎么会?您的事迹我听说过了,绝对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伟大事迹,您为这帝国和所有人民作出的牺牲和贡献无与伦比,您人格的光芒令整个帝国的人都衷心敬仰,您当不起伟大这样的称赞那谁还当得起呢?您难道不是为了真理和正义才做出那样巨大的牺牲,成就那样伟大的功绩吗?那您为什么不用您巨大的名声来继续为了正义和真理而努力,反而自我放逐去种地教书呢?”
阿古里斯老人的声音急切而抑扬顿挫,脸色都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倒是看得南宫无极微微讶异,继而哈哈一笑:“若不是神情和声音,我几乎要以为是在刻意恭维,您说得实在是太过了。”
“获得与自己的高尚行为相应的荣誉和地位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我自己可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高尚。”南宫无极摆摆手。“什么正义公理之类的,更是没想过。”
“那……怎么可能,那您是在什么的指引下才完成那样伟大的人生的?是儒教中所提倡的仁爱,义理,吗?那也是真理和正义的一种表达方式。”
“我自家的人生,何须旁人来指引?圣人所言的微言大义若是成了桎梏人的条条框框,那还有什么意思?”南宫无极笑着摇摇头,微微眯眼,陷入了回忆之中。“何况我在白鹿书院之时,哪有时间去念什么圣人经典……”
“……那时节正是年少轻狂,整日间和一帮纨绔子弟狂嫖滥赌,还和师妹不清不楚的时候,我也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过。只是当被书院开除之后,又在外胡混了半年才返回家中,得知母亲病死,父亲也被自己气得瘫痪在床,口不能言,加之我在外摆下的烂摊子太多,墙倒众人推之下一个硕大的南宫家尽然眼睁睁地就要败亡在眼前……当时我简直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才好。但堂堂的南宫家嫡子,再狼狈再败家窝囊了二十年,要死怎么样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多少为南宫家为我自己挽回口气来。那时候正好西狄南侵,赵家几兄弟又忙于谋取大位互相算计,各州州牧和世家大派都在忙着下注,各自保存实力不愿去硬挡西狄,大乾天下朝不保夕。我听说一些热血的江湖好汉们自发地想出的搏命手段,要去拼死直接刺杀西狄酋长和萨满。以区区数百乌合之众的江湖人去硬闯过万西狄人的大军,还想要斩首最厉害的萨满和酋长,这法子简直是发疯一样,与送死无异。于是我就想方设法托人引荐加入了进去,想着就是马革裹尸也算是死得其所,多少做了些能让人记住的有用之事,对得起我儒门南宫一脉的大义之名。”
“……而等着真到了潜入了西狄大营被发现,才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周围那四面不断掩杀上来的西狄蛮人和各式妖虫好像无穷无尽一样,四处横飞的胳膊腿脚血肉内脏,蛮人的怒吼惨嚎还有身边朋友的惨叫,真是恍如地狱一般。我是真怕了,就算事先想过自己就是来死的,我也怕了,想着是不是能冲杀出去,又想着死之前能不能多杀几个蛮子,平日间用得再熟的剑法也使不出三分力来,在萨满的巫术加持之下那些西狄蛮人更是如同怪物,就算刺几十个透明窟窿也能酣战不休。我的身手最差,原本该是我最容易战死的,但正是因为如此,还有我最为年轻又是出身名门世家,其他人多少有意无意地护着我,反而让我撑到了最后。我亲眼看着旁边的万象宗宗主一刀砍杀了要杀我的西狄人,却被另外两个西狄人砍作了四截,飞溅出来的血和肠子糊了我一脸。茅山派的吴铭道长只是为了想将我一同用法术护住,微微分了分心神,就被萨满的血煞咒气趁虚而入,整个人被侵蚀成了一团看不清模样的血糊,一路上最为照拂我的赤面君大叔被妖虫活活吞下……还有其他的,太多太多,我都记得很清楚,直到如今也忘不了。”
“所幸最后我们还是胜了,我们终于撑到了玄玄子真人以一敌三,以玄天混元神罡生生震碎了三大萨满联手施展的吞天血煞界。连同三大萨满在内的,西狄全军各部半数以上的萨满神魂破碎当场吐血而死,剩下的也再无丝毫法力。玄玄子真人乘机带领我们击杀了几名酋长首领,最后终于浴血破阵而出。我记得出发的时候我们是四百五十三人,结果最后和玄玄子真人一起冲出来的,加我一共不过四十二人,十不存一。我这个准备去送死的人居然好好地活了下来,我辞别众人,一个人在荒野中呆呆地走了半个月,野人一样地回到了京城。这半月里我只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我没有死,那我就要好好地活下去,做点我能做的事,至少不能让那四百名好汉们白死。”
“京城里还是老样子。西狄人退兵的消息传来,一片欢腾之后,赵家兄弟该闹腾的还是继续闹腾。赵老二总觉得他远比老三老五强得多,那把龙椅无论如何都该由他来坐。老三虽然没太大的欲望,却知道老二坐上了椅子自己就没好下场,也只能全力争夺,明争暗斗各显神通,又有各方势力各大世家都来朝两兄弟身上下注,整个京城都一片乌烟瘴气。我找了个机会去见赵老二,他和我自小关系便不错,听说我去夜闯西狄军活着回来了便请我去喝酒叙事,我和他说了几句之后就抽剑架在了他脖子上,他傻了一样地看着我,愣了半天才说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老三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我说赵老三没给我什么,只是我觉得你们两再把这椅子争来争去的实在不成个样子,干脆你们两都别坐了,给老五好了,那孩子性子平和不爱折腾,对你对老三对大家对这大乾天下都好。赵老二不信,还想着给我开条件玩花样,但我既然早有准备,自然有让他信的手段。于是我带他找到老三,大家在五千御林军十几个先天高手的包围对峙下一起谈了一晚上,终于让他们同意了我的意见,让老五来当天子。”
“说定了是老五继承皇位,在大义名分上大乾总算有了主心骨,但是我并不放心。赵老大的死我总觉得是顺天教搞的鬼,我事后仔细一想,说不定老二也是受了他们的蛊惑。这时候的时局就像个用碎片勉强刚刚粘起来的花瓶,真再经受不起半点的动荡了。那些人最擅长的便是背后玩弄小动作,偏偏赵老五的根基又浅,没办法,我只能请来两位朋友一起贴身保护赵老五和他的妃嫔,至少得将这最危险敏感的时间度过去。我那两位朋友是女的化身宫女还好,我却不便在宫闱中逗留出入。何况皇后娘娘是崔家二妹,贵妃是李家四女,早年都和我有过些瓜葛,一直也念念不忘。我自家的性子自家最清楚,不说外人口舌如何,我自己都怕日久之后把持不住。思前想后,这也是我以前欠下太多风流债的报应,没办法下只能挥剑自宫了……”
“……赵老五登基之后表面上稍微安定了些,但各大世家门派各大州牧依然各自为政相互提放,依然是一盘散沙,若是西狄稍整之后再度南侵又是同样的毫无抵抗之力,我也只有一边尽力重整影衫卫,一边尽力在各方中斡旋调和,有世家名门的身份,大家多少都给我点面子,还有玄玄子真人和那一晚活下来的前辈们的暗助,总算是将局面慢慢地缓和安定了下来,不知不觉中几十年就过来了,我也老了更是累了,便将担子丢下回来休息。”
“就是如此,从始至终,我就没想过什么公理正义圣人教诲,只是自然而然地去做那些事。至于其他人给我送来的各种高帽子我反而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国士无双也好贤者也好,我是真的当不起也不想当,我只是做些对得起我自己良心的事情罢了,我觉得本质上也许和个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而耕作劳碌一辈子的老农也没什么区别。”
第一百零八章 大贤(三)
书房中一片沉寂,除了完全听不懂而一脸呆然的明克斯,其他每个人面上的神色都多少有些怪异。
南宫无极所说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实际上,神州大地上能不知道这位老人的一生事迹的人都没多少,连刚从欧罗大陆渡海而来的阿古里斯老人,在向小夏学习神州状况的时候,都有仔细聆听过这些传奇故事。
但是当这些传奇故事从这个老人口中亲自说出来的时候,给他们的感觉又太奇怪了,遣词清淡自然,声调平和不波,真的就有些像他自己所说的,就是个耕作了一辈子的老农来慢慢讲述他那平平无奇的生活。那和他们以前听到的,想到的那些风云涌动巨浪滔天的史诗好像完全是两个故事。而一种真诚的感觉,让这个听起来平淡得古怪,又早知结果的故事又并不是那么乏味,南宫无极的声音舒缓不波,却悦耳柔和,就如一汪缓缓流动清澈透底的清泉。也像一个全然不通世事的小孩子在认真述说一个自己刚刚经历过的平淡故事,纵然不激昂有趣,也能让人清清楚楚感觉到他投入其中的每一丝情绪。
南宫无极好像从来都没用任何自称,像他这样的年纪和身份地位,口称老夫好像才比较合适,但他一直都是用‘我’。我怎么样我想怎么样我要怎么样,不带一点额外的东西,连儒门最重视的君臣之份在他口中也没有体现出丝毫的味道,那几位旁人眼中的皇帝皇子,也只是他认识的熟人罢了。
如他自己之前所说,他不是什么贤者,也不是什么国士无双,甚至都不算是儒门中人,他只是他自己罢了。
“……无极先生,你真是个很有趣的人,很有趣也很好的人。”最先开口的居然是明月,她看着南宫无极嫣然一笑。她原本是极少主动开口对别人说话的。“能活得很自己的人都是很有魅力很有趣的。”明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亮若湖水生波,闪闪发光。她一下抓住了旁边小夏的手臂晃了晃。“就像夏道士一样。”
“这位明月姑娘能有这样的眼光,可真是难得。这位清风道长可莫要辜负了这般的佳人这般的眼光。”南宫无极颇有深意地看了明月一眼,然后仰头大笑,小夏只能略显尴尬地挠挠头。
旁边的阿古里斯老人这时候才好像整理好了心绪,深吸一口气,缓缓说:“神其实不能给我们真理和答案,只是给我们一个去寻找真理和答案的方向,而真理和答案并不在其他地方,其实也一直深埋在我们心中。这是我们欧罗大陆历史上一位很有争议的神学家的话。我觉得这也是对您的写照,您无须刻意去追求正义与真理,真理与正义已经在您经历的人生与选择中逐渐与您的心灵合一。”
“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原来欧罗大洲也有大贤知晓这道理。”南宫无极微微点头。“东方有贤,西方有贤,此心同此理同。”
“所以您才告诉天河勇士去追寻他自己的真理与正义,是吗?”
南宫无极点点头。
默然半晌之后,阿古里斯老人摇头:“但是我依然不赞同您这样的做法。我还是坚持我之前的问题。如果您是一位寻常老人,您这样的指点当然是非常好,但是您拥有的崇高的地位和权力,就算您甘愿放弃,但事实上是只要您愿意,随时都可以在这个帝国中拥有无与伦比的权力。您为什么不好好运用您所拥有的巨大影响力,让真理和正义得以彰显,至少是方便所有人去追寻真理与正义。”
南宫无极沉吟一下,微微笑道:“因为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能做的我都做了。”不等阿古里斯老人开口,他继续说道:“这是玄玄子真人的话。因为数十年前,我也对玄玄子真人问过和这位阿古里斯先生类似的问题。当时我依然不明白玄玄子真人的意思,只是经过这么多年,我慢慢明白了过来,现在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至奔袭西狄大营,斩杀三大萨满和数位酋长首领逼西狄大军退回塞外西北之后,玄玄子真人天下第一人之名再也无人质疑。若说之前他还只是江湖草野中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此事之后则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人,无论是修为还是名望。加上那时庙堂之上乱作一团,人心溃散,玄玄子真人登高一呼必定应者如云。单单是一起从西狄大营中生还回来的四十余人都是各门各派的精英,天下间的一流高手,对玄玄子真人已是佩服得无以复加,拧在一起便是一股莫大的力量。可以这样说,只要玄玄子真人愿意,抛开赵家人另立新朝都不是难事。所以当时我也问过玄玄子真人,为何不借势另立天子平定天下聚合人心,让一盘散沙四处烽烟的乱世彻底结束。或者至少也选择赵家老二老三几个中的一个,辅佐登基也免得他们继续窝里斗。但是玄玄子真人当时也就对我说,他能做的都已做了。”
“我当时并不明白,我问的问题大概也是和这位阿古里斯老人相似,问他既有如此地位如此能力,为何不挽救苍生黎民于水火之中。玄玄子真人却是说,我不过只是一介武人,一个山野道士,何德何能能去挽救天下苍生黎民于水火,我只能做我自己能做的。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能做的我都做了。我说您何必如此自谦,玄玄子真人只是一笑说,孔夫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只是周游列国讲学,还要受厄于陈蔡之间,老子单人只骑出走函谷关,若不是关尹令喜求教险些连道德真经也不愿留下,释迦摩尼四方传道还要亲手乞讨求食。连这三位都没有拯救万民于水火,我一介武夫,一怒拔剑与江湖同道一起杀些蛮子,也只能仅止于此。”
“天下纷乱人心溃散,是因为天下本就到了纷乱溃散的时候。前朝罢斥百家独尊儒教,将孔夫子尊为至圣先师之时,其实就已将儒家这条路歪了下去。短时间之内固然是一统人心创下好大一番事业,封印西狄妖神一解千年来西北边患之祸,却也埋下了日后的祸根。以礼教桎梏人心欲望,要人人都去做那无求无欲的圣人,正是物极必反过刚易折,过分束缚压抑的人心人欲才令魔教逐步壮大,最后一发而不可收拾。这一饮一啄莫非定数,从人心凝聚兴盛之时就已然注定凋零败亡,如人之生死天之昼夜乃是自然之道,我一己之力又有何用?就算如你所说一时能平定风波,那也是暂时之计,很快就会再乱再动荡。这大乾之立,也只是人心思定后勉强聚拢的一个烂摊子,君臣父子那一套哪里还有人真心相信?所谓大乾所谓赵家不过是各大世家推出来的一个安慰庶民百姓的空架子,不管是赵家谁当皇帝或者是重新换一家也一样。天子之称君臣之份,早已如落在烂泥里被人践踏过的木雕神像,就算洗刷干净了重新立在那里,也早就没人再去膜拜了。人道洪流滚滚而下,时代大势迎面而来,谁能相抗?”
“这是一个文明自然衰变的必然过程,那位玄玄子大法师是这个意思吗?”阿古里斯忽然说。“在我们欧罗大陆,伟大的魔法帝国奥由罗毁灭之后也有一部分学者和德鲁伊有类似的看法。正是魔网的完善和强大造就了璀璨一时的魔法文明,然后对魔法无止境的专研,对资源无止境地苛求又成为了奥由罗帝国毁灭的原因。”
南宫无极点点头,一声长叹:“道门讲天道循环,自然往复,万事万物兼有成住坏空之时。上天视万物为刍狗,圣人视百姓为刍狗,并非冷酷无情,而是站得太高看得太远太深。玄玄子真人身为一位真正的道门高人,能怒而拔剑,为神州中原避一时之祸,确实已经是做得足够了。”
“那您为什么接下来之后还要做这么多?既然按照你们所理解的这个天道真理,这些都是自然演变的过程,做什么都是徒劳,那您之后为什么还要去为这王朝做这么多?”
“很简单,因为我看不透。”南宫无极一笑。“玄玄子真人是道门高人,我不过是一俗人罢了。我总觉得我还能做些什么,这天下说不定还真能更好些,所以我就去做了。”
“事实上您确实做出了不起的事迹,我知道您巩固了帝国的统治,消弭了政变和内乱的危机……”
“不不,我其实并没真正做到什么。”南宫无极一摊手。“这几十年我东奔西走,殚精竭虑,只是勉强将这个烂摊子维持了下来,背后的实质并没什么改变,甚至还越来越严重。各大世家,江湖门派势力依然是相互勾结割据一方,朝廷政令宛如废纸,想做什么还得靠影衫卫在背后做手脚。雍州红叶军依旧势大难治……”
说到这最后,南宫无极长叹一声:“这么多年来我也累了,回顾所作所为,自觉勉强也能如玄玄子真人当日一样,说一句:我能做的都做了。我所求的,从一开始也就只是能问心无愧地说上这一句罢了。所以,您要我来彰显什么真理与正义,我是真做不到,也不知如何去做。”
说完这一句之后南宫无极便不再开口,阿古里斯老人也默然沉吟,书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半晌之后,阿古里斯终于站了起来,对南宫无极躬身一礼,说:“您是一位伟大的人格高尚的殉道者,我尊敬并理解您的所作所为,但请原谅我并不同意您对真理和正义的看法。原本我还想询问您关于执政官刘大人为什么不处死那些魔鬼信徒的问题。但是听了您的话之后我明白了,是因为你们认为他们的出现只是一种现象,而不是根源。正如有了合适的环境才会诞生毒草一样,但是环境的自然演变又是人力无能为力的。所以执政官大人只是尽可能严厉地去妥协。你们拥有广阔长远的眼光和深邃的智慧,但又受困于现实的无力,只能在自己伸手可触之处徒劳地努力。但是我始终认为,必定有真正的真理和正义,也必定有将他们彰显于世,祛除邪恶的办法。”
南宫无极无所谓地笑笑:“您也该去寻找自己的真理和正义。不,应该说您不是正走在寻找自己真理的路上么。”
这时候传来敲门声,然后是一个声音在外响起:“无极老先生,刘大人说,酒水肉食都已经准备好了,若是几位要用,便请随小的前去。”
“酒饭俱都准备齐了,不如两位欧罗客人和天河壮士都请去享用吧。”南宫无极微笑着抬了抬手,又转而看向小夏。“不过这位清风道长还请暂缓一步,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小夏自然只有拱拱手示意。而一旁的明克斯听了阿古里斯的转述之后顿时喜形于色,高声欢呼一声,转而对着南宫无极大声说:“虽然我听不懂之前你和大人在争论什么,不过我敢肯定,你是我来到西大陆之后所认识的最好最好的好人!”
天河鬼还有明克斯这两个壮汉跟着阿古里斯老人一起离开之后,书房中顿时显得宽敞了许多,也清净了许多。
南宫无极叹了口气,颇有深意地看着小夏一笑:“其实这次我赶来青州,便是听到了你在荆州的事,想来看看你。幸好你还没有跟着徐老鬼和你师傅一起出海去瀛洲。”
“无极先生认识徐老爷子?”小夏有些意外。
南宫无极点点头:“当年随玄玄子真人一同从西狄大军中杀出的四十二人中,徐正洲就是其中之一。他那条手臂也是丢在西狄人手里的。你师傅我也曾见过一面。”
“我师傅……难道也是……?”小夏有些瞠目结舌。若说修为高深如徐正洲老爷子那般的高人,曾和玄玄子真人一同并肩作战还算是意料中事,那像师傅那样四处贩卖符箓坑骗乡村财主的野道士,再要和天下第一的玄玄子真人扯上关系那就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了。
好在南宫无极还是摇了摇头,说:“那倒不是,只是多年前他便和徐老鬼是好友,我也就顺带着见过他一面,是位极有趣的道人。若不是这次荆州你们闹出这一场乱子来,我还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他还教出了你这样一个有趣的徒弟来。”
“那……无极先生这次来找我是为……”小夏隐约猜到几分。
“没错。其实我也是为那张弥罗万有真符而来。”南宫无极点点头。“我便是想问问你,有了这样一件至宝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准备和明月姑娘一起去瀛洲,找我师傅和徐老爷子。”小夏老老实实说。
第一百零九章 大贤(四)
“携美同行,于远洋之上泛海荡舟,去观赏这天地间无尽的新奇景色,这可是我少年时代的美梦之一。不错,不错。”
听着小夏的话,南宫无极微微一笑:“不过你可是真心的么?你也该知这万有真符是何物,这等先天宝物百年不出,即便五行宗苦寻的先天五行灵物,相较于此物也是逊色几分。张道陵昔日可借此物之助参悟道法,开创正一教数百年的局面。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要借此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么?”
“不想,我能少些麻烦事就谢天谢地了。”小夏摇摇头。他当然也知道这万有真符妙用无穷,即便是无数江湖传闻中也是最顶尖的宝贝。只是他也清楚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以前他和唐轻笑所见的那一朵朱雀灵火就是先天五行之宝,就那样也弄得一个天火派满门尽灭,惊才绝艳的唐公正身死。这更接近大道本源的万有真符更加宝贵更加难得,自然也更加麻烦更加危险。他也长叹一口气:“小子我自由自在惯了,便从来也没想过要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这世上比我厉害比我有心气的人太多,大将军,唐家的人,龙虎山张天师,还有之前无极先生你家的无忌大人……都是我招惹不起的。若是这万有真符能有办法取出来,我真是宁愿敲锣打鼓地拱手送给这些人,也不落在自己手中自找麻烦。所以我干脆跑去瀛洲躲着算了,若不是太过遥远路途也太危险,我还打算干脆去阿古里斯先生所来的那欧罗大洲去算了。”
“张元龄没有找过你么?”南宫无极忽然问。
小夏一愣,随即点头:“对,他之前刚刚才找过我。原来……他来这里是为了无极先生?”
“对。他有些事要求我,碍于他自家身份,又不好大张旗鼓地来主动登门拜访,知晓我来了青州后便一路跟了过来。”南宫无极点点头。“我猜,他给你开出的条件不错吧?你没有动心?”
“乞丐当三年,皇帝不想做。他那些东西听起来不错,但我是真觉得那只是一大堆一大堆的麻烦……”小夏苦笑着将之前和张天师会面的谈话大概说了。
“不知腐鼠成滋味……这等人能身居高位,也是这人道洪流逐渐等而下之的原因。之前我听说了万有真符落于你手之后,也担心你年少冲动,一时思虑不周,抑或会受了旁人蛊惑左右。不过亲眼看到你和明月姑娘两人这般我就放心了,你要做的,正是你真正想做的。你很好,你们两人都很好。”南宫无极深深地看了小夏和明月两人一眼,微微沉吟之后便说:“那你在这里耽搁,是因为等海船吧?”
“是。海船出海需要神水宫的人一路护卫水道躲避风浪,所以都是隔一段时间凑够了足够的海船才出海。算起来大概还等个五六天的样子就可开船了。”
“这样……若是你急着走的话,我让子琢去找玄水宫的人说说,看看能不能给你提前点,明后日就走。如何?”
“这……”小夏有些不大明白。五行宗的人向来是出了名的难打理,就算神水宫算是其中最为入世,最好说话最与人方便的一门也是一样,他们自家定下的规矩极难通融,可不是如寻常江湖门派一样用情面用银子就能摆平。
当然,若是真心去求,以刘俊峰一周之牧的面子来说这也并非多大的事,多半是可以通融,替小夏提前甚至是专门给他上船护航。若是南宫无极让刘俊峰去找神水宫说项,那当然更是应该没问题的。如果是在刚刚留下在洛水城那几天里能得到这样的帮助,小夏当然会高兴不已地一口答应下来,可惜这算下来也没几天,尤其是最危险最麻烦的事情几乎都得到解决,这时候再特意去找神水宫,似乎没什么必要了。
“是非之地,能早离一天是一天。”南宫无极淡淡说道。“特别是你身怀异宝,怀璧其罪的道理你也是知道的。而且……”
南宫无极忽然闭口不言,低头沉吟起来。他一双花白的长眉微皱,额头和眉间的皱纹挤隆在一起,在这书房之中,他还是头一次露出这样的凝重迟疑的神色来。这让小夏也觉得有些吃惊。
半晌之后,南宫无极才缓缓说道:“子罕言命,不语怪力乱神,存而不论者,是因为这些东西便是说了论了也没用,能明白的不用你说自然明白,不能明白的无论怎么说也只能照自己的方式去曲解。不过此事与你有关,我也是半知半解半信半疑,姑妄言之,你也姑妄听之吧。”
小夏连忙拱手:“请无极先生指点。”
南宫无极想了想,却先问:“那我先问你,你可信天数,气运之说么?”
小夏一呆,这可算是最好回答的,也是最不好回答的。天下间一切之事好像都可推到这两个东西,或者说一个东西上,但这东西又是最为捉摸不定的,再是高明的命数大师,想要将所有一切都把握也是不可能,连借用舍利塔之力,能看透因果缘法的慧光老僧都没有,要知道那几乎已可算是天下间关于命数因果最为顶尖的神通法术。
所谓善易者不卜,道德经上也有言前识者道之华,愚之始,便都是在说这天数气运就算是有,就算你能弄明白,但你也最好莫去理会。
小夏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信,也不信。天道循环运转不休,自然有其因果定律非是人力所能抗衡。不过想要将一切寄托其上,什么也不做只是等着天数那也是不可能。我该做什么还是去做什么,简单说来便是尽人事听天命一句话罢了。”
“话虽简单,做起来却不简单。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若当真是有此觉悟,有此心性那便是最好了。”南宫无极点点头,神色看起来颇为欣慰,想了想便说道:“这万有真符一物,以道门来说乃是天地大道所演化,那自然也汇聚了天地气运。以佛门来说是曼荼罗上近于大日如来的菩提法果,同样也是宇宙运转之机所外显。虽然从无文献记载,张道陵自己也从没说过,也没留下笔记书籍之类的,但我总觉得,此物一旦现世,自当会引动天下风云变幻,无数因果加身,或者说此物也正当是在风起云涌之时才出现。”
“数百年前,前朝未立之时诸侯割据遍地烽烟,妖兽频出民不聊生,神州大地之荒芜非是当今之人所能想象。张道陵得此万有真符之助,参悟道法,在荆南蛮荒之地生生开辟出一片乐土,立正一教以伏民众,收民心,功勋莫大。甚至后来前朝鼎立,正一教和张道陵在其中也出力甚多,否则前朝罢斥百家独尊儒术,又岂会单单御封张家世袭天师之位为正一教主。”
“而今天下乱象纷纷,风云巨浪将显之势甚至更甚于前朝初立之前。顺天神教看似覆灭,其实那‘无天理,从人欲’的种子已经散布天下人心,人道‘杀’‘淫’‘盗’‘妄语’之毒处处可见,这几十年来的相对平和,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安静。随着西狄狼神苏醒,所有潜藏之下的暗流全都会爆发出来。你身怀异宝,多半也就会有大机缘大气运随身,说不定便会成为昔日风云巨浪中的漩涡之一……”
“若是你有雄心壮志,要如张道陵一般为天下做一番大事业那最好……不过以你的过往经历来看,我便猜得到你不会有这般心思,若是真有了,那只能说明你如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一般,是受了什么蛊惑,歪曲了本心。幸好你没有,你真心想要跳出这场风云,对你来说这已可算是最好的结果了。你之前说得对,叶红山,唐家……这些远比你强大,更能主宰风云变幻的存在不少,你稍有不慎便会沦为旁人的棋子,若是被牵扯着在这人道洪流中浸淫越深,便会越身不由己。”
“当然,若然当真有天数气运所定,我这些话也不过是杞人忧天,我之所为也是多此一举徒劳无功,甚至只是天数变化中的一环而我自己不自知罢了。但我也只能这般做,这般说了。清风道长,若是你无心插足这趟浑水,那还是尽快远离的好。”
“是,那就多谢无极先生了。”小夏拱手作礼。
“嗯,我也谢谢无极先生了。您真是个好人呢。”明月也在旁点点头。
“看到你们两人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南宫无极点点头,眼神在两人身上深深地巡视了一番,颇为欣慰地将这话再说了一遍。
……
小夏去重新找到了阿古里斯和明克斯的时候,正遇到明克斯和天河鬼酒足饭饱地走出刘俊峰安排的酒楼。酒楼门口的小二还用打量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这两个大汉,内里的几个杂役正吃力地抱走一大堆一大堆的碗碟和酒坛。
“非常好,非常好!明克斯感到自己又充满了力量和精力!这是我来到西大陆之后感觉到最好的一天!感觉到了西大陆人民的友善,感觉到了西大陆文化的伟大!”明克斯拍着鼓起的肚皮碰碰作响,显得兴高采烈之极。“只是他们的肉能再做得大块一些就更好了,用叉子叉起来稍微麻烦了点。”
“这蛮子大汉吃了差不多一只羊,小半头猪。这食量老子倒是比不了的。”天河鬼在旁边剔着牙,看来也是顺带着大吃大喝了一通。
相对起来,一边的阿古里斯老人的兴致就显得不高,倒也不至于阴郁低下,只是凝重了许多。他看到小夏来之后就上前说:“这些天来多谢夏先生对我们的帮助,但是我们必须得离开了。”
“哦?阿古里斯先生是要动身去京城了么?”小夏也不是太意外。阿古里斯老人原本就是异邦使节,带着他所属的公国和教会的外交之责来的神州大陆,进京是必然的。特别是现在见到了南宫无极,又解决了言语障碍之后,已是没理由再留在青州了。
“这段时间以来,夏先生您对我们的帮助我们会永远铭记于心,您将是我永远的朋友。我知道您即将出海,如果您以后有机会前去欧罗大陆,一定要去太阳神殿参观一下,希望您的法术和睿智可以令那里的祭祀们得到启发。”阿古里斯老人拿出一枚小小的徽章,光焰环绕的太阳中是一位老者的头像,正是他所信奉的太阳神阿曼塔。“这是阿曼塔的神徽,如果您有什么困难或者不解的地方就请给神殿的祭祀们看看,他们会竭尽可能地帮助你的。”
“至于我和明克斯骑士,首先我们会去你们的首都晋见你们的皇帝陛下,把公爵交予我的外交任务完成。然后我会去皇家书院学习儒教的经典,之后会去拜访佛教的净土禅院,听闻那个教派信奉的真神非常强大且睿智,留下的典籍也是非常深奥。我们还会继续在这片大地上游历,希望寻访更多的贤者,见识到更多的异国文化和知识,希望能解答我心中的疑问。用那位南宫无极贤者的话来说,我要去寻找我心中的真理和正义。”
“是,谢谢您的信任,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去欧罗大陆拜访。”小夏郑重其事地双手收下这枚太阳神徽章。这徽章不止雕刻做工精美异常,而且整个在缓缓散发出淡淡日光,有太阳真火在隐隐闪动,显然是灌注了神术在其中。“不过最近大乾王朝可能会有不小的动荡,您和明克斯骑士路上一定要小心,若是可以,一定要请求皇帝陛下派几位熟悉民俗事务的护卫一起同行。”
“任何危险都无法阻止我寻求真理和正义的决心,不过我也知道夏先生您的建议一定是很有道理的。我会向皇帝陛下提出这样的要求的。”
小夏点点头。虽然如今的大乾天下暗流涌动并不太平,但阿古里斯老人和明克斯两个也绝非寻常势力和蟊贼能惹得起的高手,真像唐家那种高手如云的大势力,行事都极有分寸考量,阿古里斯不过是单纯来求学求道的异邦来使,没有什么利益瓜葛的牵扯,自然也不会落入这些人眼中。若是有影衫卫派几个江湖经验丰富的一同行走,以阿古里斯和明克斯两人的实力,行走江湖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哦,我们必须得离开了吗?大人。真是遗憾,我感觉我才刚刚领略到这个城市的文化。”小夏和阿古里斯老人的对话是用的欧罗语,一旁的明克斯听到了之后露出遗憾之色,拍拍自己挺涨的肚皮。“不过您无须担忧我的忠诚,无论您决定到什么地方我都会誓死追随您和保护您。我也相信其他地方的文化也会一样出色。”
“还有伟大的银河勇士,很遗憾必须要和你说再见了。这段时间和你在一起练习得很愉快,你让我学习到了不少西大陆武技的奥秘。”明克斯走到天河鬼面前,很是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
明克斯的话这次是阿古里斯替他翻译的,天河鬼听了之后也是微微一愣:“怎么,这蛮汉子终于要走了么?倒有些可惜了……这些时日确实是打得过瘾,以后想要再找一个这般能打能挨的沙包却是不大容易了……”
“银河勇士,你是个强大的战士,但是你的斗气因为缺乏信仰的力量而显得贫弱。相信我,只要接受了神灵的指引,你的强大才会真正地发挥出来。我很期待看到更加强大后的你,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多去感悟一下伟大的阿曼塔的光辉,多回忆一下我对你的指引……”
“这蛮子,随时都不忘记和旁人说那蛮神如何如何好……”天河鬼嗤笑一声,转头看向小夏,犹豫了一下问:“姓夏的,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小夏点点头:“无极先生帮忙去和神水宫的人说项,大概明后天便可以启程出海了。”
天河鬼默然沉吟半晌,开口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段时日间来和你还有这蛮子相处得不错,我也承了你的大情。若不是这蛮子一通胡闹,关键时候你的帮忙,我还是只能如地老鼠般四处躲藏不敢见天日,哪里想象得到能在刘大人帐下做事,能有朝一日听闻无极老先生的教诲……多的我也不想说了,今晚老子在春风楼摆酒,大家来喝这最后一晚,不醉不归!”
“嗯,今晚我也想喝酒。我今天也很高兴。”拉着小夏的手,明月忽然说。她的脸颊微红,星眸闪烁,难得地露出这样兴高采烈的样子,更是娇艳无双,一时间看得小夏都有些出神。
……
书房中,南宫无极正在闭目养神。他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过这么多的话,费过这么多的精神了,这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疲劳。他毕竟身有残疾,加之年岁已高,奔波赶到这洛水城中就没休息过。
不过他的心中也是一片久违的轻松,踏实。能将一些一直牵挂于心的事处理了,亲眼看到了没有像担心的那样恶化下去,总是令人放心的。
一阵细微有序的脚步声来到了书房门口,然后是书房门打开的轻微吱呀声。不用睁眼,南宫无极就知道来的是谁,开口问:“如何了?都安排好了么?”
“是。明天就劳烦大哥去巡使一下新建立的天工工坊,张天师自会在那里等着。”站在不远处的锦袍昂藏大汉恭敬地回答。这正是接替南宫无忌副指挥使之位的南宫无畏,也只有他才能毫无阻拦地走进这里来。
“嗯。我知道了。”南宫无极点点头。
“……大哥。”南宫无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真的要放那两人走么?您也知道,这两人如今的分量可是非同小可,若是能操控在手,或者是拉拢在我们这边,那可是莫大的筹码。接下来无论做什么,和哪边合作,我们的把握都会大上许多。”
南宫无极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南宫无畏,淡淡说:“你又不是商贾,也不是赌徒,何须在意什么筹码什么把握。”
南宫无畏面露尴尬之色,说:“但是这两人确实……”
“宁在直中取,莫向曲中求。他两人自家想要离开,你又何必用强将他们留下。这天下将起的风浪已经够多够大够乱,少了他们在其中说不定还好操控些。你统领影衫卫是为天下计,就莫要将心思老放在这些取巧的手段上。”
南宫无畏昂头还想说什么,但南宫无极又闭上了眼睛,他也得垂头应了声:“是。”
第一百零十章 狼归
凛然的北风中,一点雪花飞舞而下,落在阿米拉·狼寒雾的鼻尖上,感受到他老朽的皮肤下残存的若有若无的热量,慢慢地融化成一滴水珠流下。
今年的冬天会来得很早,也很冷。
阿米拉眼睛都没眨一下,眼神也依然凝望着脚下的山谷,若有若无的呼吸也不曾错乱一点节奏,就像一具稍具生命体征的泥塑木雕,不过只是凭借鼻上的一点触感,他就能模糊感受到这一点雪花中蕴含的天地的节律和意志,他是萨满,他的生命和灵魂随时都在和这片天地一起悸动。
“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会在四十二天以后。”不远处,泼力罗·狼雪淡淡说了一句。这是个不到六十岁的萨满,来自银熊部落,靠着对雪的亲厚和更深层次的感觉,他更能明白这些雪花背后更深远的意义。能在他这个年纪就获取大狼的认可,成为狼萨满,算得上是少有的天才人物了。
像他这样的天才若是在往年,一般来说都不会活得太久。
总会有整个部落都挨不过去的暴风雪,那种铺天盖地的大雪一下就是几十天,连荒兽都要在地下巢穴中假死着希望恐怖的寒冬尽快过去,那时候这些与冰雪精灵亲近的萨满就要站出来,祈求这样的暴风雪停止。
他们的祈求都会得到回应,冰雪精灵多少都会收回肆虐的寒潮,大草原上又有不少人和兽会得到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生机得以延续,只是冰雪精灵也会同样收走他们的一部分生命和灵魂。不过他们不会抗拒,因为他们是萨满,他们的生命和灵魂早已献给大狼,献给天地精灵,只是静候着他们收回的时机而已。
“若是往年,这个冬天会很难熬,又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另外一边,一个枯瘦如骷髅的萨满冷冷地说,似乎是回忆起了暴风雪的寒冷,顺手紧了紧身上破烂不堪的兽皮袍子。
“今年开始,不会了。”泼力罗·狼雪的声音带着一丝灼热和自信,在萨满中,就算他算起来还只是个年轻的萨满,这种语气也并不多见。
“是啊,不会了。”另外几个萨满都忍不住出声和应,声音中多少都带着罕见的活力。
阿米拉没有出声,但是他注视着下方山谷的眼神也不禁更加地有力,更加的虔诚。其他萨满也都是,他们在刚才说话间,无论是谁的眼光也没有离开过。
下方的山谷中是一块不大不小,大概百余丈方圆的谷地,四周都是猿猴难攀的绝壁,犹如一个巨型的石制容器。此刻正有十多双隐隐透射出绿光的眸子静静地潜伏这容器底部的阴影中,那是数十匹幼狼。
十多天前,这下方的幼狼数是现在的十倍,只是在没有任何食物的情况下,已经有九成幼狼都成为了其他幸存者的食物。能够有资格被放入这里的幼狼,都是草原上狼群中今年出生的最强壮最聪慧最勇敢的幼崽,现在这剩下的十多只,无疑又是其中最强壮最聪明最狡猾的。
而今天过后,所剩下的最后一只,才是真正最强壮最聪明最狡猾的。这里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个结果。能让草原上的所有狼萨满聚集在一起的,只有每年的这个时候,这个仪式上。
而今年将是最后的一年。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背后的山坡上慢慢延伸过来,狼萨满们却并没有在意,连一个回头的都没有,他们依然将他们的目光和精神投注在山谷底阴影中。
一只巨大的蝎子状巨虫慢慢地爬上了山顶。巨虫的动作放得很轻微,就像一个行走于尊贵长者面前的下人,巨大的肢体好像很谨慎很小心地选择自己的每个落脚地点,但就算如此,他也不敢真正地完全爬上山顶,走到那个只属于狼萨满们的高度,只能小心地将自己的小半个身躯探上来。
“睿智的阿米拉,您的儿子,安罗罗酋长想要见您。”巨虫的头顶上,一个只有头部的老人用有些像虫鸣的沙沙声低声说。这个老人没有身躯,就这个单纯的头颅上都满是虫类才有的甲壳,看起来就像这只巨虫头顶莫名长出来的一个疙瘩一样。但就算满是甲壳覆盖的五官,还有那和虫鸣般的声音,也都表现出恭敬和服从。狼萨满们是大狼最亲近的仆人,也是所有部落共同认可的最尊贵的人,地位远不是其他萨满们能比拟的。
阿米拉·狼寒雾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依然还是像个木雕似的注视着山谷底,其他萨满们也没有开口,山顶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中。巨虫也没有动静,依然还是那样充满了恭顺地趴伏在山顶边缘,只有风声不时呼呼地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米拉才用他那好像随时都会枯死一样的干涩声音说:“我在这里等着大狼,不能去见他,让他自己去吧。”
“是。”巨虫上的老人头恭顺地答应了一声,庞大的虫身转了过去,迈步朝山下爬去。
“等一等。”阿米拉忽然又开口。巨虫马上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只是阿米拉又再没有了声音。
半晌之后,却是泼力罗·狼雪缓缓开口:“阿米拉,大狼会来的,不过还有大概一整天的时间。我想您可以去见见安罗罗。”
阿米拉还是没有动,还是泥塑木雕一样凝望着下方的山谷,只有寒风将他稀疏的长胡子吹得四处乱摆。过了好一阵子,还是泼力罗的声音缓缓响起:“安罗罗是一位伟大的战士,我和他三十年前就认识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得到大狼的眷顾,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萨满,我们经常结伴带领战士们一起去冻土狩猎长牙撕裂者,他的勇敢和坚强让所有人都折服。无论是作为狩猎危险荒兽的猎人,还是带领族人和南人战斗的酋长,他都做得足够好,银熊和灰狼能强大起来,他有着巨大的功劳……”
“他是一个很好很伟大的战士,我想,他是能够得到大狼的眷顾,有资格让他的父亲去见他最后一面的。”
沉默在风声中再持续了半晌,阿米拉终于缓缓转过身去,迈动着老迈的步伐走向巨虫,巨虫也转过身来,恭敬无比地伏低身躯。阿米拉吃力地走上了巨虫,盘膝坐好,巨虫立刻迈动步伐朝着山下爬去,八只长足细密挪动得飞快,整个身体却异常的平稳,让上面的阿米拉根本感觉不到什么抖动。
山脚下,数十上百相同类似的巨虫正环绕一圈,整整齐齐地匍匐在那里。虽然各自的模样大小都有区别,有的骨刺狰狞,有的整体圆滚如球,有的八足双翅,有的蜈蚣一样百足,但是相同的是他们的头顶或身躯上都长着一个人,或是像阿米拉坐着的这只只有个头颅,或是半身。这些都是来自各部落的虫萨满,用秘术将自身和饲养的巨虫合二为一,既保持了和天地精灵沟通的灵魂之力,又有着远超普通勇士的战斗力,是各部落最强的战力,有些甚至还兼职了。
但是相较于获得了大狼认可的狼萨满们,他们的地位又远远不如了,所以他们只能匍匐在山脚下静静等待。
看见背负着阿米拉的巨虫行来,周围的虫萨满们连忙朝旁边让开。巨虫带着阿米拉一直向着远方而去,直到近五里开外,才能看见一排排的帐篷和石屋。
石屋和帐篷都有一个同样的特征,那就是粗大和简陋,石屋一般就是几块巨大的岩石拼凑在一起,缝隙中堵上泥土就是,帐篷也是纯粹地用兽皮缝合起来,老练的猎人一眼就能很清楚地辨认出是来自哪些野兽。
被石屋和帐篷围绕着在中央的是一座巨石搭建而成的祭坛,数不清的人的头骨,还有大大小小的野兽头骨就是唯一的装饰,简陋粗犷中带着一股古朴肃杀的气息。部落的战士们正朝着远处的山谷下跪祭拜祈祷。非萨满的身份便只能止步于这个地方,对于他们来说,再往前那就是属于大狼仆人们才能进入的圣地。
当看见巨虫载着阿米拉奔来的时候,祭坛下方一角的战士都躬身推开,只有为首的一人越众而出,满脸惊喜地叫道:“阿爹!”
巨虫在这人身边停下,俯下身子,上面的阿米拉缓缓地迈步而下,走到了这人面前,看着他淡淡说:“儿子,不是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了吗?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
“我想再看看阿爹。”这人低头回答,他比阿米拉高出三个头,宽度则是阿米拉的三倍,纯看体积来起码能装下四五个阿米拉,好像熊和猴子的区别,但是他俯视着阿米拉的眼神里只有赤诚无暇的恭顺,犹如看着一个慈祥伟大的巨人。他就是阿米拉的儿子,灰狼部落的酋长,安罗罗。
“嗯。能在最后的狼猎之前看见阿爹,这可真是件不容易的事。”阿米拉点点头,冷淡而缺乏生机的声音多出了一些温度,他那双浑浊而漠然的眼中也逐渐有了父亲的慈和。“其实我也想见见你的,孩子。”
“阿爹。”安罗罗的眼角泛起了湿润,忍不住伸手擦了擦。作为一个部落酋长,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动这样的感觉了,而作为一个五十岁的老战士,他几乎都要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眼泪这种东西。
但刚才阿米拉说得没错,能在最后的狼猎之前看见自己的父亲,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稀有了。一般来说,都是父亲在最后狼猎之前看看自己的儿子的,像他这样能在出发之前来看看自己父亲的人,真是几十年来的唯一一个。
除了侍奉大狼和天地精灵的萨满,西狄没有老人,因为丧失了强壮的身体,再也不能抵抗荒兽和恶劣的天气,也不能自己获取猎物的人,只能成为部落中其他人的累赘。部落不需要累赘,也没有人愿意自己成为累赘,所以趁着在被岁月和时光夺走最后一份力量之前,他们都会将自己的所有都贡献出来。
安罗罗身后的一群三四十个战士都和他一样,面容上已经布满了皱纹,头发已经花白,筋肉开始松弛,力量和体力都开始减弱,身躯也在长年累月的战斗中布满了伤残,这便已是附近各部数万人中的所有五十岁老人。他们会在这第一场雪开始之前朝北方而去,猎杀尽可能多的猎物,给族人留下尽可能多的过冬粮食,直至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流尽最后一滴血。这就是最后的狼猎,这是所有生活在大草原上的部落数千年传承下来的习俗,也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在大狼的眷顾下,我已经活得太久了,久得都可以看见自己的儿子去进行最后的狩猎了。”阿米拉一声长叹,像拉破了的风箱在漏气。在西狄人中,他的年纪确实已经太老了。他干枯如老树根的手指抚弄着脖子上的一串牙齿,其中的四颗巨大如小小的匕首。“我都还记得,这是你十一岁第一次独自狩猎,杀死的那头牙兽后送给我的礼物。想不到这就要送你去最后一次了。”
“阿爹,你放心,我一定会猎下只大的,给大家吃个饱!”安罗罗用力拍打着宽厚的胸膛,发出碰碰的闷响。专门有人尾随着这些老战士的后面,捡取收获他们的猎物,当然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替他们收敛尸骸。但是想要在那些荒兽口中留下尸体,那真的需要非常非常好的运气。
连这说的话做的动作,都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样,阿米拉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还没他高,却无所畏惧的勇敢少年的身影,不知不觉中那干枯了几十年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
安罗罗又长叹一声:“……不过可惜,不能亲眼看到大狼归来,不能再带着大家去和南人战斗了。有了大狼的庇佑,我们一定能打败南人,抢回来很多很多粮食和南人奴隶。不过有莫急哈接手族里的事,他是个勇敢的战士,也很狡猾,相信他会是一个称职的酋长的。”
“大狼很快就会真正回来了。每一个狼萨满都能感觉到大狼的气息,都能感觉到大狼的愤怒。”阿米拉枯朽的声音带出几分力量,这是所有狼萨满们说起大狼,说起这件事时候的共同特征。“那些懦弱的南人利用他们的人数众多,联合起来用卑劣的巫术将大狼完全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但这终究是不能长久的。南人们的巫术既驱逐了大狼,也唤起了他们自身的恶魔,让他们的帝国王朝崩溃。天地的运转注定了大狼必然会带着无尽的愤怒回归,将卑劣的南人彻底击败奴役。”
“是啊,一定能将那些可恶的南人彻底击败。他们都将成为我们奴隶,成为献给大狼的祭品。”安罗罗也振奋起来,神情激动,声若洪钟。“有了足够的南人奴隶,我们就能养育更多的战士和更多的巨虫,开拓出更大的牧场,狩猎更多的荒兽。我们还可以占领南人的地盘,听说那里冬天里也很温暖,再没有可怕的暴风雪了。他们还有很多美丽的衣服,美味的食物和酒,很舒服的房屋。灰鼠和黑狐部落的人曾经带来给我们看过品尝过,这些都该属于我们的伟大的战士!”
“对,安罗罗,我们可以奴役懦弱的南人。但是我们一定要小心不要让美丽的衣服迷惑了战士的眼睛,不要让美味的食物和酒腐蚀了战士的感觉。灰鼠和黑狐部落一直都诞生不了受大狼眷顾的狼萨满,也没有真正的勇士,那就是因为他们距离南人太近,受到了南人的腐蚀太多。就算他们能给其他部族换来粮食,能侦查到南人的情况,也改变不了他们卑贱的事实,每一年都有被南人腐蚀了的战士和女人被挖去眼睛,变作奴隶和虫粮。要知道只有大狼的意志才是我们草原人的根本。”
“阿爹,谢谢您的教诲,您的睿智是我们部族的真正骄傲。”安罗罗咧开大嘴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头皮,笑容憨厚中带着几分涩然。“不过以后我都听不到了。您一定要像教导我一样去教导莫急哈啊。”
阿米拉刚刚泛起一点生机的面容一滞,又慢慢地沉寂了下去。没错,这已经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最后一次教导自己的孩子了。
大狼即将归来,马上就可以击败南人,获取大量的奴隶食物还有南人的地盘,再没有食物匮乏老弱冻饿而死的危险了,也许这一条最后狼猎的规矩也可以不用遵守得那么严格……但是这个念头还只是刚刚在脑海中生出个苗头,阿米拉猛然地就惊醒过来。不去进行最后的狼猎又怎么样呢?让战士们强壮的身躯渐渐老化干枯,最后在病床上虚弱地哀嚎等死么?那才是比死还恐怖的羞辱。最后的狼猎不只是千百年来草原战士们为生存而养成的习俗,更是大狼意志的体现——无所畏惧地去战斗,去掠食,将自己每一分生命都化作最狂野的怒吼。
即便是死亡,也不过是其中的点缀而已。
“我会的。上路吧,孩子,大狼注视着你。”阿米拉拍了拍安罗罗的胸膛,一如四十年前那样。
“嗯。阿爹,我走了。我会猎只大的,让您能好好吃饱。”安罗罗点点头,还是带着那股憨厚的笑容,转身走去召集起了那些老战士,头也不回地朝着远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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