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9章 有人来到人间


  酒徒没有接受宁缺的邀请,说道:“今日不想进。”
  宁缺音调渐高,说道:“还是不敢进?”
  酒徒神情渐淡,白雪与黑土相间的散发随风而起,说道:“无数年来,我只与酒肉相伴,尤嗜杯中物,唯醺然方能解忧,酒能令人愤怒也能令人释然,我从中选择了后者,却不代表我不能选择前者。”
  宁缺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但你还是不敢进。”
  酒徒说道:“你可以出来。”
  宁缺摇头,说道:“我胆子小。”
  酒徒说道:“敢在雪街上横刀向观主,你的胆子哪里小?”
  宁缺说道:“我不敢出城,自然就是胆子小,您呢?敢进吗?”
  酒徒说道:“这等言语,实在有些无趣。”
  宁缺说道:“有本事你就进来,有本事你就出来,有本事你就上来,有本事你就下来,这是小孩子吵架才做的事情,确实无趣,甚至可以说丢脸,身为晚辈,我可以丢脸,您也可以丢脸吗?还是干脆一些,进来吧。”
  这番对话其实是在各说各话,看上去有些可笑甚至有些可爱,但其间不知隐藏了多少把霜刀雪剑,寒透骨髓。
  宁缺的言语一直在前进。
  他要做的事情,便是请酒徒进长安,无论对方接受或者不接受,在这场太过突然和危险的会面里,书院都能寻到自已想要的契机。
  这是书院的定策。
  酒徒只用了一个方法,便破了书院的定策。
  他举起酒壶,开始饮酒,嘴要用来喝酒,自然没有办法说话。
  不说话不代表拒绝,也不是接受。
  南城门前一片安静,只能听到酒水不停倾入酒徒胸腹里的声音,其声如瀑布入潭,又似小溪潺潺,最后竟似一条大河将要泛滥。
  正如先前所说,夫子不在人间,那么便没有谁能够让酒徒开口说话,更没有谁能够牵起他的手,请他入城或者回家。
  ……
  ……
  酒徒放下酒壶。
  宁缺看着他前襟上洒脱的酒渍,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有些无奈,有些自嘲,有些黯淡。
  酒徒是曾经熬过永夜的大修行者,是夫子都曾经问道的前辈,他即便有长安城在身后,想要用简单的言语,便扰乱对方的心境,这是何其狂妄的念头。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看着酒徒说道:“既然如此,您把马车放在此处,稍后我自然会派人来取。”
  酒徒看着他微笑说道:“没有亲手交还到你手里,我怎能离开。”
  随着这句话,城门前的局势顿时逆转,先前是长安城占着主动或者说先手,现在则是酒徒用这句话挑战长安城。
  以宁缺的境界,本来应该很难应对,但他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见过不同的世界,他的心境要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坚定,无所畏惧。
  “我是懦夫败类二货傻逼,我有窥淫癖我猥亵幼女,我残忍冷酷又胆小怕事,我就是一地人渣,便是用扫帚都没法拢成一堆。”
  宁缺看着酒徒认真说道:“我从不要脸,不管如何,今天我肯定不会踏出长安城一步,哪怕你把我妻子复活再拉到我面前说要杀了她,我也不会出来。”
  对包括自已在内的很多事物或情感或尊严,都能保持无所谓的态度,那么自然便无所畏,关于这种态度还有另一种说法。
  无爱便无怖,无欲则无求,自然刚健。
  酒徒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明白了无论自已做任何事情,杀再多人,都不可能把宁缺从长安城里逼出来,于是他不再尝试。
  此次他离开隐居的小镇来到长安,除了受人之托,也是想看看夫子离开后的书院,看看宁缺是个怎样的人。
  他没有失望——夫子挑选学生的眼光,果然不会令人失望——所以他有些失望,因为这个世界,仿佛还是要在以前的轨迹里行走下去。
  因为有些失望,所以他轻叹一声,拍了拍身旁的马车。
  他的动作很随意,手掌落下很轻柔,没有附加任何力量。
  马车忽然变矮,那是因为精钢铸成的车轮,全部陷进了坚硬的地面里,然后受到恐怖的反震力,车厢猛地跳了起来,来到了半空中。
  这辆马车是颜瑟大师的遗物,通体由精钢打铸,沉重到了极点,如果像此时这般没有开启符阵,那么遇路则破——如此沉重的钢铁车厢,却被酒徒轻轻一掌拍到了空中,仿佛就是在拍一只皮球。
  酒徒挥袖。
  春风微乱。
  沉重的钢铸车厢,就像投石机投出的巨石般,向着城门洞呼啸而去!
  宁缺握紧了阵眼杵。
  无数道雄浑的天地元气,从城门洞里涌出来,顺着阵眼杵灌入他的身躯,瞬间填满雪山气海,为他提供源源不尽的念力和力量。
  锃的一声!
  他抽刀断春风。
  铁刀斩在了车厢上。
  黑色的车厢骤然静止,悬在城门洞前的春风中。
  今年的第一道春雷,在长安南城门前炸响。
  数道淡青色的气流,从铁刀与车厢相触的地方,向四面扩散而去。
  转瞬之间,这数道淡青色气流,便扩张为数十丈方圆,看上去就像是数个光罩。
  宁缺和黑色车厢,便在淡青色光罩的正中央。
  淡青色光罩其实只维系了极短暂的时间,便伴着一道轻微声音破碎。
  无数道天地气息碎片向四周喷射而去,城门外的树还没有来得及抽出青芽,便断了腰肢,官道上的碎石如箭般射走。
  这片城墙承受了千年风雨,表面已有风化的痕迹,受到如此恐怖的震动,青砖片面剥落无数,如暴雨般落下,哗哗之声不绝于耳。
  风停烟尘敛,城墙青砖愈发斑驳,却看不到任何明显的毁坏,相反那些被气息切割下来的地方,能看到的青砖光滑无比,竟似是新砖一般。
  想要撼动长安城,终究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果然有些意思。”酒徒看着城墙说道。
  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但你没什么意思,要知道有很多事情我已经几千年都没有做了,但并不代表我真的不会做。”
  宁缺收刀,黑色车厢终于落到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看着酒徒说道:“只是开开玩笑,前辈难道当真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在笑,虽然这时候胸腹间烦恶一片。
  因为他必须笑,在某些时刻,只有笑容才能证明自已的强大。
  然后他开始咳嗽,不经意地后退半步,稍微侧了侧身,握紧手中的刀柄和阵眼杵,一手寒冷如冰,一手滚烫如有岩浆在流淌。
  “之所以说你没意思,是因为你不行。”
  酒徒看着他说道:“你老师离开之后,便没有人行了。”
  宁缺知道自已不行,因为自已不能离开长安城,而老师当年可以坐着牛车带着大师兄,周游诸国一去便是很多年。
  “最关键的是,能不能写出那个字,现在依然不由你决定。”
  酒徒看上去似乎真的有些失望,眉间有些恹恹。
  宁缺想要挽回一些什么,说道:“至少我曾经写出来过,你不敢进城便是明证。”
  酒徒说道:“长安城再大,终究只是一座城,和世界相比还是太小。”
  宁缺说道:“总有一天,我会走出长安。”
  酒徒说道:“即便你有勇气,但你也没办法把整个世界变成长安,我们都是这个世界里的一部分,那么如何能够改变世界呢?你老师没有做到,我做不到,陈某也做不到,你凭什么能够做到?”
  宁缺无法回答。
  ……
  ……
  书院和神殿的谈判,正在僵持之中,处于非常微妙的关键时刻,在这种时候,像酒徒这样足以改变世间局势的隐世强者出现,自然有其目的。
  书院和唐国非常不想看到那种变化。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长安。”
  宁缺看着酒徒的眼睛说道,即便现在的书院或者说他没有能力改变无数年来昊天与人间的关系,但酒徒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看着酒徒的眼睛,认真说道:“在我的梦里,你和屠夫都在看着我,说明就像先前那一刻一样,你们都还有希望。”
  “梦境往往都与真实相反。”酒徒说道。
  宁缺说道:“老师说过,你和屠夫都经历过上一次永夜,既然如此,证明昊天都拿你们没有办法,为什么你们要现身?为什么要来长安?”
  “我这些年饮酒过多,基本上都是醉着的,时常不知道自已身处梦境还是真实,但即便在梦中,我都没有梦见过夜晚的模样。”
  酒徒看着他说道:“因为那是我最恐惧的画面。”
  漫长的永夜里,无数人类死去,没有人能够保持如此长时间的记忆,只有酒徒和屠夫拥有那段仿佛永无止尽的寒冷黑暗记忆。
  这种恐惧,非常能够理解。
  “那天之后,夜晚忽然有了月亮,我和屠夫有些意外,尤其是那轮月亮一直没有消散。这大概便是你先前所说,我曾有的希望。”
  酒徒说道:“我们也以为可以继续看下去。虽然藏匿令人生厌,再坚持几百年应该没有问题,但奈何天总是不遂人愿。”
  宁缺身体有些寒冷,问道:“昊天找到了你们?”
  酒徒说道:“是的。”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喃喃说道:“千万年来都没有找到,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能找到你们?”
  酒徒没有回答他,抬头望向青天,默默想道:“他在天上时,离地面太远,自然很难找到我们,但他若来了人间,我们还能往何处躲?”
  一切已成定局,宁缺觉得很疲惫。


第二百零一章 那人说了一句话
  “既然如此,当年老师在时,你们为何不出手?二师兄说的对,和夫子与小师叔相比,你们真的就是懦夫,不过懦夫总比狗要好一些。”
  宁缺看着酒徒说道,这简单的一句话里其实是三个问题,不停递进,就像是三把刀又像是三记热辣的耳光。
  酒徒的神情没有变化,说道:“若你修行到了某种境界,便能明白,所谓荣辱之类的情绪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那什么才有意义?”
  “永恒,是生命存在唯一的意义,或者说唯一应该追求的目标。”
  酒徒看着青天说道:“为了抵达彼岸,实现这个目标,完成生命的意义,我们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何惧做狗?你应该庆幸今天出现在长安城外的是我而不是屠夫,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宁缺说道:“既然是做狗,当年你们就应该去西陵当看门狗。”
  这句话很刻薄,酒徒的神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平静说道:“永恒的前提是存在,存在的前提是自我,而这是我们的坚持。”
  通过这番谈话,宁缺明白了些事情,问道:“这就是你们得到的承诺?”
  酒徒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指着城门洞前的车厢,说道:“这是还给你的东西,同时有人还有句话要我转述给你听。”
  宁缺说道:“什么话?”
  酒徒说了一句话,神情平静甚至有些木讷,明显这句话是背下来的,没有混入一丝他自已的理解或感情。
  然后他转身离开,酒壶在春风里轻轻摇摆,让宁缺想起大师兄腰间以前那只木瓢,甚至就连走路的姿式都和大师兄很像。
  某年在书院后山,大师兄在前面的山道间行走,看似极慢,宁缺在后面加快脚步跟着,却怎么追也追不上。
  他看着酒徒离去的背影,脸色有些苍白,心情震荡,没有留意此人离开之前代人转述的那句话。
  数月战火连绵,唐国和书院付出极大代价才终于稳定住局势,甚至隐隐已经看到明亮的前路,然而就在这时,隐世无数年的酒徒和屠夫出现了。
  世间的局势必然会因此发生极剧烈的变化,明亮的前路骤然黯淡。
  晴朗的天空里下起了雨,春雨寒冷刺骨。
  宁缺抬头望向灰濛濛的天空,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走进黑色马车,在车厢角落里看到了一个黑匣子。
  黑匣子很眼熟,就算现在有些变形,他依然不可能忘记,因为匣子里的事物,曾经伴他走过千山万水,击败无数强敌。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摩黑匣的边缘,让灰尘堆出皱纹,然后轻轻掀开——铁弓依然在,锋利的箭簇泛着寒光,仿佛一直在等着他。
  ……
  ……
  黑色马车来到雁鸣湖畔,被紧急调来拉车的数匹骏马神情委顿至极。
  春雨把车厢壁上的灰尘洗去不少,符阵却始终没有开启。
  柳亦青一直抱剑守在院门处,听着车轮碾地的声音,缓缓站起身来。
  宁缺提着黑匣走下马车,向院里走去。
  柳亦青忽然感受到一股慑人的杀意。他蒙在眼睛上的白布带已经被春雨打湿,此时却骤然干燥,不由心神剧震,右手猛然握住剑柄。
  宁缺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这样从他的身前走过,根本不在意这名剑阁知命境强者随时可能拔剑,神情平静的令人心悸。
  柳亦青没能拔出剑来,因为他的手腕上出现道道裂痕,如龟裂的土地一般渗出鲜血,蒙着眼睛的白布随雨中的寒风撕裂飘落!
  宁缺走进了雁鸣湖畔的小院。
  柳亦青握着剑柄,低着头,鲜血从他的手腕间不停滴落,与檐上落下的雨水一道,不停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好可怕的杀意与愤怒。”
  ……
  ……
  没有人能用肉眼看出来宁缺在愤怒,在他的眉眼间更看不到什么杀意。他此时就像是一口废井,始终无人问津,静的看不到有多深。
  叶红鱼在廊下看雨中的梅花,手里捧着碗清茶。
  宁缺走到她身前,问道:“你知道这件事情?”
  叶红鱼把茶碗搁到石窗上,说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刚刚知道。”
  宁缺说道:“你曾经对我说过,书院一定会改变主意。”
  叶红鱼说道:“这句话是有人告诉我的。”
  宁缺问道:“谁?”
  叶红鱼说道:“能让我代表神殿来长安与书院谈判的人,自然是掌教。”
  宁缺说道:“掌教大人已经是个废人。”
  “或者你说的是真相。”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但掌教回神殿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所以就算他已经是个废人,他的话依然有效用。”
  “他说的有道理,书院的态度会有所变化。”宁缺走到石窗畔,看着那丛在料峭春雨里愈发灵动的梅花,说道:“但神殿应该知道分寸。”
  叶红鱼看着他的后背说道:“和唐人的罪孽相比,神殿的要求并不过分。”
  宁缺没有转身,说道:“去神殿请罪,这没有任何可能。”
  “唐人好颜面,这条可以去掉。”
  叶红鱼说道:“除了上次说的那些,神殿还要求你们的小皇帝退位,那位皇后娘娘必须离开长安城,你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宁缺沉默片刻,眼前那株梅花在雨水的浇打下,渐从灵动变得疲惫,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没有退路的时候便只好拼命。”
  叶红鱼说道:“你们还有退路,李家还有位亲王殿下。”
  宁缺看着那株梅花,说道:“我操你妈。”
  他的声音很平静,语气很温和,却流露出来非常坚定的决心。
  叶红鱼神情不变,说道:“我妈已经死了。”
  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那我就操你。”
  叶红鱼说道:“昊天没有给书院留下太多时间考虑,我想你这时候最需要做的事情不是发泄愤怒与恐惧,而是去与人商议。”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身离开。
  叶红鱼站在石窗畔沉默片刻,然后拿起残茶,碗中金色的茶水轻起涟漪,不是因为有春雨误落,而是因为她的手有些不稳。
  这是她见过的最危险的宁缺,虽然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做,神情平静,语气沉稳,但事实上他已经愤怒到了暴发的边缘。
  如果她没有办法让他冷静下来,那么先前,宁缺真的有可能会不顾一切,调动惊神阵的力量把她杀了,或是真地把她强奸了。


第二百零二章 关于愤怒和勇气的抉择
  宁缺离开雁鸣湖后,没有直接进宫,而是先去松鹤楼喝了一顿酒,喝的不多,然后他沿着朱雀大街散了散步,走的不远,任由春雨洒在他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好在春雨温柔,身上的衣衫不是很湿。
  以酒活血,以步散气,以雨清心,他渐渐平静,接受了对于唐国和书院来说极为令人愤怒的现实局势变化,来到了三元里。
  街坊四邻都在准备晚饭,菜油爆锅的味道和微湿柴木燃烧的味道混在一起,有些好闻,他的心情愈发平静。
  他站在院前的石阶下等待,不多时院门伴着一声吱呀打开,二师兄走了出来,随后夜色里响起吱呀吱呀的声音。
  宁缺对着夜色和石阶上行礼,说道:“酒徒和昊天应该是得到了昊天的承诺,他们可以得到保持自我意识的永生,所以他们选择了服从。”
  君陌说道:“他们撑不过第二次永夜,这是他们最大的恐惧。”
  院内有人挑起高灯,街巷被照亮,夜色退去,露出两张轮椅。
  余帘说道:“昊天神国,不可能允许自我的意识存在。”
  君陌说道:“懦夫的智慧,比不上勇者的愚蠢。”
  大师兄没有参与到师弟师妹们的讨论中,他静静看着夜空,看着雨云后那轮明月,又像是看着那个有去无回的昊天神国。
  君陌看着宁缺说道:“愤怒有时候会带来勇气,更多的时候没有意义。”
  余帘看着宁缺说道:“既然你已经冷静下来,那么便接着谈。”
  宁缺听明白了师兄和师姐的意思,问道:“怎么谈?”
  余帘说道:“你想怎么谈就怎么谈。”
  宁缺想起自已和皇后曾经说过类似的话,神情有些苦涩。
  大师兄收回望向夜空的目光,看着他微笑说道:“小师弟,加油好吗?”
  ……
  ……
  大殿里非常安静,就连烛火散发的光线,都显得有些冷清。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被远远地隔离在远处,案前只有皇后和宁缺二人。
  皇后看着案上那封黄封皮的书信,沉默不语。宁缺看着案上西陵神殿使团的条件汇总卷宗,沉默不语,但终究不可能一直不说话。
  “世间真有度过永夜的修行者?”
  皇后看着宁缺问道,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宁缺想了想,说道:“千年有圣人出,酒徒和屠夫二人在世间不知修行了多少个千年,虽然在城外他始终没有显圣,但他的境界肯定要超过绝大多数普通人的想象,换句话来说,俗世武力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皇后微微蹙眉,说道:“那个酒徒与观主相比,谁更强?”
  宁缺想说道:“酒徒境界或者更高,但实力却不见得能超过观主。”
  皇后有些不解,问道:“为何会如此?”
  “他和屠夫无数年来只能行走在黑暗里,无论身心皆已委顿腐朽,观主则始终行走在光明中,随着夫子的离去,恰至巅峰。”
  宁缺说道:“如果酒徒或屠夫中的一人敢走进长安城,我有七分的把握杀死他们,即便他们一起进长安,我依然有一分的把握。”
  皇后说道:“一分把握,和没有把握基本相同。”
  宁缺说道:“如果是别的修行者,这种说法正确,但既然面对的是酒徒的屠夫,那么一分把握便是十分把握,因为他们很怕死。”
  皇后说道:“如此境界高深不可测的大修行者,难道还没有勘破生死?”
  “老师曾经说过,修行修的就是时间,活的越长能力越强,但活的越长,也就越怕死,永生是最大的诱惑,死亡便是最大的恐惧。”
  宁缺说道:“酒徒和屠夫便是这样的两个人,所以他们才会向昊天投降,也正是因为这点,他们两个人都不敢踏进长安城一步。”
  皇后的眼眸多了些明丽光泽,说道:“那在城外?”
  “如果两位师兄和师姐都处于巅峰状态,或者可以试一试。”
  宁缺想起那只在春风里摇摆的酒壶,摇了摇头说道:“现在的问题在于,或者没有人能够找到或者说追到那两个人。”
  皇后眼眸里的光泽渐渐敛去,说道:“这就等于说,酒徒和屠夫两人便是悬在我大唐子民头顶的两把大刀,随时可能落下。”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敢提出这些条件,正是凭恃的此点。”
  皇后看着案上的谈判简报卷宗,沉默片刻后说道:“酒徒和屠夫的存在,必须是个秘密,不能任何人知道。”
  宁缺明白皇后的意思。
  大唐刚刚走出绝境,民众的信心渐渐恢复,军队士气正盛,镇南军打的如此辛苦,却始终不肯把青峡完全阻断,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反击的那一天。
  如果让唐人知晓酒徒和屠夫的存在,士气必然会受到严重的影响,没有反击可能的战争,对所有人来说都将是绵绵无绝期的折磨。
  宁缺看着皇后的眼睛,说道:“朝廷和书院怎么解释和西陵神殿签下的这份和约?大唐割让的土地和战争赔款,必然会被人们知晓。”
  皇后微笑说道:“耻辱会带来勇气和愤怒两种情绪,如果有途径能够把愤怒的情绪释放,那么剩下的便是最纯粹的勇气。”
  宁缺觉得皇后的笑容很美丽,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寒冷——怎样才能让大唐军民,把这份耻辱和约所带来的愤怒完全释放?
  他不想继续往深处想,也觉得自已有些想的太多。
  “民众或者可以暂时瞒着,但朝堂上的大臣们必须知晓事情的真相,书院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情,朝堂再次陷入动乱,既然是民众供养着他们,他们在这种时候,便应该替民众承担精神上的压力。”
  皇后想了想后,同意他的看法,敲响了案上的小金钟。
  没有过多长时间,十余名最重要的大臣,都来到了夜殿之中。
  连夜入宫,大臣们的精神都有些疲惫,只是想着宫里催的如此之急,怕是北疆战事再起,或是与西陵神殿的谈判出了问题,哪里敢有半点怠慢。
  纵是他们已经把情况想的很糟糕,却依然没有想到,在皇宫里等待着他们的消息,竟然糟糕到了这种程度,一时间夜殿幽静无声。
  “别的任何条件都可以答应……”
  殿内响起一道疲惫声音,来自刚刚赶回长安城的舒成大将军。
  大将军的神情很沉痛,因为他知道这份和约将是大唐帝国难以抹去的耻辱,那些条件里面的每一条,都像是棘条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
  但那些条件都可以答应,在这样严峻的局势下,大唐没有别的选择,然而西陵神殿提出的条件里,有一条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他看着皇后和宁缺,一字一句说道:“向晚原,不能让。”
  ……
  ……
  大唐征西军自葱岭撤回,大部并入镇北军,由徐迟大将军统辖,准备春深时分与金帐骑兵之间可能再次暴发的战争。舒成大将军回到长安城,以便徐迟统领两军,同时也是长安城军部需要一个有份量的将领坐镇。他反对割让向晚原,不是因为军方无法承受这种羞辱,而是因为向晚原的重要性。
  向晚原位于大唐北疆七城寨之南,是一片绵延千里的天然草场,无论雨水还是地貌都是最合适的养马地,也是大唐战马的主要来源地。
  大唐铁骑纵横世间,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千年以来向晚原一直在源源不绝提供最神骏的战马。
  在西陵神殿的议和条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代表金帐王庭提出割让向晚原,而这也正是大唐朝野绝对无法接受的条件。
  去年秋天金帐王庭骑兵如狼群一般南侵,大唐朝廷内部纷争未歇,随陛下出征荒原的骑兵困守贺兰城,镇北军准备严重不足,七城寨接连被破,然而就是在这样绝对严峻的局势下,徐迟大将军根本就没有想过后撤,镇北军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烈代价,最终把金帐骑兵挡在了七城寨以南百里一线。
  为什么?因为大唐必须保住向晚原,这片马场是大唐强盛千年的根基,是唐军纵横世间的根本,甚至可以说向晚原就是大唐。
  金帐王庭的骑兵,本就是唐国强大的敌人,如果向晚原被割让出去,金帐王庭必然会变得更加可怕,而唐国则会不停孱弱下去。
  殿内响起一位文臣有些不解的声音:“和割让东山郡相比,这片草场算不得什么,就算少了些战马,日后再从金帐处抢回来便是。”
  即便在这等时刻,大唐的官员们依然拥有强悍的乐观精神和信心。
  舒成寒声说道:“西陵神殿要我们赔付战马,再把向晚原让出去,日后的大唐即便盔甲军械优良,却再无座骑可用,怎么去抢?对方既然提出这等绝户计,怎么可能留下漏洞,他们就是要断我们大唐的根基。”
  他最担心的便是皇后和书院不了解向晚原的重要性,看着宁缺厉声说道:“如果把向晚原割给金帐王庭,大唐离灭国便不远了!”
  皇后看着宁缺说道:“若割让向晚原,大唐百年之内都休想恢复元气,西陵神殿必然是清楚这一点,才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宁缺看着案上那些卷宗,很长时间都没有做出决定。


第二百零三章 向月而歌,等待着
  宁缺在渭城多年,自然清楚向晚原的重要性。
  这场人间的战争必然要分成两个层面,书院对上酒徒和屠夫,剑圣柳白以及道门的隐世高人,其余的敌人则需要大唐铁骑去扫平。
  大唐铁骑乃世间最强骑兵,只要适应战场的情况,可以直接推死所有五境内的修行者,青峡之前的情况不可能发生第二次,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出第二个书院,找不出来书院后山的那些人。
  如果大唐真的答应西陵神殿的条件,把向晚原割让给金帐王庭,便等于自断双臂,放弃了自已最强大的武器。
  无论如何宁缺都不应该答应这个条件,但他清楚西陵神殿此番谈判的重点,甚至酒徒出现在长安城的真实目的,就是向晚原。
  夜殿安静无声,包括皇后娘娘在内,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表明态度,因为在这种时候,书院的态度便等于是大唐的态度。
  宁缺站起身来,看着群臣说道:“先和对方谈着,我再想想。”
  事涉国祚,没有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
  当天夜里,宁缺回了雁鸣湖畔的宅院,却没有去找叶红鱼。
  清晨来临,有鸡犬之声起于街巷,包子铺开门之前,便有热雾从门缝里溢出,被晨风吹冷落在街面上,湿了青石板。
  新的一天来临。
  朝廷继续与西陵神殿使团谈判,据宫里传来的消息,神殿方面显得异常强硬,和前些天有些不一样,尤其是在割让向晚原一事上更是寸步不让。
  宁缺明白神殿方面的底气从何而来,他挥手让那名天枢处官员离去,起床喝了碗清粥,来到梅园,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叶红鱼喜欢晨时洗浴,因为她喜欢清爽地过每一天。
  宁缺走进她房间的时候,她刚刚出浴。
  湿漉的黑发散落在她赤裸的双肩上,发端滴着水,恰遮在胸前。
  叶红鱼看了他一眼,走到铜镜前开始梳头,问道:“决定了?”
  随着她梳头的动作,黑发从身前被梳到身后,镜中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宁缺问道:“决定什么?”
  叶红鱼说道:“签字。”
  宁缺摇了摇头。
  叶红鱼从镜中看到他摇头的动作,握着梳子的手微僵,说道:“我以为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所以有些不愉快,便要来强奸我。”
  宁缺说道:“虽然你生的很美。”
  叶红鱼说道:“即便想想,也不是什么美事。”
  宁缺说道:“至少我没有想过。”
  叶红鱼说道:“我没穿衣服,你却盯着我看,那是在想什么?”
  宁缺说道:“这是我家。另外在荒原沼泽里,我已经看过你没穿衣服。”
  叶红鱼平静问道:“一直没有问过你,好看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的身体确实很迷人,但想着你那件裁决神袍还有你皮肤下那些金钱,我便没了任何兴趣。”
  叶红鱼起身取过血色的裁决神袍穿到身上,开始对镜画眉。
  集合了神圣与冷酷气息的裁决神袍,覆在白玉般的娇嫩身躯上,尤其是宁缺知道神袍下什么都没有,于是愈发显得诱人。
  她没有穿那些婢女衣裙,因为她这时候是裁决大神官。
  “唐国不可能留住向晚原。神殿可以在任何方面让步,向晚原不能让,不然这场伐唐之战便没有任何意义。”
  她一面画眉一面说道。
  宁缺看着在她眉间轻描的细炭笔,说道:“活着不是为了……”
  没有等他说完,叶红鱼说道:“书院里的人活着是为了意思,但更多人活着是为了意义,神殿总需要给世间诸国一个交待。”
  宁缺说道:“我觉得别的条件已经足够交待。”
  叶红鱼放下眉笔,从妆匣里取出一张殷红的胭脂纸,看着镜中宁缺说道:“那神殿怎么向自已交待向昊天交待呢?”
  她轻轻抿唇,鲜艳似红梅。
  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宁缺,将手中的胭脂纸撕成两半。
  “我们都明白,待唐国和书院回复元气,任何和约都只是一张废纸,我们不能让唐国继续强大下去,所以向晚原必须是我们的。”
  ……
  ……
  西陵神殿使团,依然强硬,参加谈判的唐国官员,处于极为被动的境地中,不知道是不是某位热血的年轻官员走漏了风声,双方谈判的细节,神殿方面那些带着羞辱意味的条件,渐渐被唐国民众所知晓。尤其割让向晚原和东山郡这两个条件,更是让唐人愤怒到了极点,大唐千年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从北疆到成京,从葱岭到朱雀大街,大唐军民在这场战争里不知死了多少人,才最终扭转了局势,明明没有打输,怎么却要签这样一个丧权辱国的和约?
  一时间满城哗然,群情激愤。小贩没了心情,酸辣面片汤都好像少了些味道,做什么事情都没了心情,谁还能安坐在家里?不知有多少市民和学生,从前线退下来的伤残士兵,自发地来到皇宫前的广场。
  没有人闹事,甚至没有人喧哗,成千上万人就这样沉默地站在皇宫外,站在微寒的春雨里,一直站在深夜时分,依然没有散去。
  千万人聚集到一起,却是鸦雀无声,皇宫外的安静,对于宫里的人们来说,便是难以形容的压力,知道内情的官员们瞬间苍老了很多。
  这个夜晚很多人在等待,也有些人在做别的事情,他们不是没有那些普通唐人的愤怒,而是因为他们必须要开始思考以后的事情。
  书院后山,木柚背着木筐,在山腰的云雾间行走,隔一阵便从筐中取出一面小旗,插在泥土里或是山石缝隙间。
  云门阵法是夫子传授给她的大阵,是后山的重要屏障。她在青峡时,大阵无人主持,被西陵神殿掌教强行闯破,受了极严重的破坏。
  如今虽然观主重伤难复,但酒徒和屠夫两个人却像是新生的阴云,笼罩在书院诸弟子的心间,她必须抓紧时间修复,如此方能心安。
  溪畔的打铁房依然安静,六师兄枕着铁锤看着夜里的山林发呆,他身后的房里不时传出一道温和的声音。
  “一人无距亦无量,另一人可能近乎不朽,似乎只要不进长安城,便没有人能杀死他们,但我始终记得老师说过的一句话。”
  大师兄的手指在河山盘的黄沙里轻轻划动,神情温和说道:“除了昊天,世间没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既然如此,他们便一定能被杀死,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开始计算,想来这是件很繁浩的工作。”
  四师兄说道:“愿与师兄共参详。”
  余帘坐在崖畔沉思,手指不时在风中写字,唐小棠在陡峭的山道上拓宽石阶,手里的血色巨刀,越来越像一根大铁棒。
  小白狼无趣地趴在更上方的石阶上。
  山崖间忽然起风,直上夜穹把云层吹散,露出那轮明月。
  小白狼对着那轮明月开始嚎叫,声音却依然清嫩,没有一点气势。
  君陌站在潭畔,张三和李四在迎接瀑布的冲洗。
  他在悟剑,大白鹅在他身旁,用潭水洗脚掌。
  山崖那边传来小白狼的狼嚎。
  大白鹅抬起头,有些轻蔑地看了那边一眼,曲颈向月而歌。
  “嘎嘎!”
  ……
  ……
  此时宁缺正站在皇城角楼上。
  他看着夜空里的明月,看着城下黑压压却安静无比的人群,仿佛听到了什么,然后想起了一些事情,笑了起来。


第二百零四章 春雨中的白幡
  夜殿安静无声,烛台如金树招摇,宁缺看着皇后的眼睛说道:“耻辱带来勇气和愤怒,如果能够愤怒释放,剩下的便是勇气,这是娘娘您的原话,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便是由谁来承受唐人的愤怒。”
  皇后娘娘没有回答。
  宁缺继续说道:“割让向晚原后,战马的问题由书院解决。”
  皇后摇头说道:“书院再强,也不可能无中生有。”
  宁缺说道:“所有从我手中输掉的,将来必然都会拿回来。”
  皇后娘娘不明白他的信心来自于何处,最终还是被他坚定的语气说服,思忖片刻后神情凝重说道:“既然如此,我签了便是。”
  宁缺说道:“你不能签,因为不能让你和陛下来承受民众的愤怒。”
  皇后说道:“但你曾经说过,书院不能签字,因为这份和约终将反悔。”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准备充分,肯定会要求我甚至是师兄签字,至于朝廷方面,叶红鱼说的不错,我们还有一条退路。”
  皇后聪慧至极,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赞同说道:“坐在皇位上的是我的儿子,我便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和义务,李家别的任何人签字和我签字,都没有区别。”
  “至少能够形成一定的缓冲。”宁缺说道:“做为李氏皇族的成员,在这样一份丧权辱国的和约上签上自已的名字,便只有一死谢天下,才能稍微缓解民众的愤怒,而在当前这种情况下,皇后你不能死。”
  “书院已然入世,大先生答应教育小儿,朝堂不再纷争,其实此时仔细想来,有没有我,对大唐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皇后微笑说道:“而且对于如今的我来说,死,真的不可怕。”
  ……
  ……
  宁缺自然不可能把皇后推上前台,他连夜出宫去了亲王府。
  书房里烛火昏暗,李沛言的容颜依旧俊朗,笑容可亲,只是眼角的皱纹多了很多,曾经如剑的双眉,也变得很柔和。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什么大的野心,我只是想替皇兄拾遗补缺,代表皇族缓和一下与道门之间的关系,最多就想做位青史留名的贤王。”
  李沛言看着对面的宁缺,自嘲一笑说道:“现在想来,如果我没有生在天子家,外放某郡做个太守,相信都比现在更有用些。”
  “这就是殿下的问题之所在。”
  宁缺说道:“在大时代里,你想的事情太过琐碎细小,而且这些年,你对神殿让的太多,陛下不喜欢,书院不喜欢,百姓也不喜欢。”
  李沛言说道:“看来我果然是一无是处。”
  宁缺说道:“这些形象,正符合殿下将要扮演的那个角色,所以我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你还是可以为大唐为皇族做出一些贡献。”
  李沛言看着桌上的烛台,看着那些淌落的烛泪,感叹说道:“你杀死夏侯之后便一直没有理会我的存在,我一直以为那是书院看在皇兄面子上对你施加了压力,又或是你杀了足够多的人,当年的怨气已经消退,又或者你就是想让我陷在死而未死的恐惧中,却没想到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
  “没有人能够像昊天一样计算出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后的事情,我也不可能想到这么远,只是就像三师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用处在于……合适的时候死去?”
  “是的。”
  “宁缺,你果然是世间最冷血的人。”李沛言感慨赞道:“如今大唐风雨飘摇,正需要你这样冷血现实的人物来守护。”
  宁缺说道:“所有人都有资格说我冷血,殿下你没有。”
  ……
  ……
  一夜无眠,不是辗转反侧,而是周游于长安城内。
  宁缺离开亲王府,便回到了雁鸣湖的宅院里,去见叶红鱼,直接说道:“书院和皇族,都不可能去西陵神殿向昊天谢罪。”
  叶红鱼说道:“可以,你们可以派个使团。”
  宁缺说道:“不行。”
  叶红鱼想了想后说道:“仿南晋旧事,让红袖招去神殿献舞。”
  宁缺说道:“或者可行,但必须没有官方身份,而且我要先征求她们的意见。”
  叶红鱼说道:“继续。”
  宁缺说道:“其余的所有条件都可以答应,但神殿必须保证大河国的绝对安全,无论月轮还是南晋,只要越过大河一步,便视同毁约。”
  叶红鱼说道:“没有问题,做为对等,唐国也要保证清河郡的安全。”
  宁缺说道:“这本来便在你们神殿的条件里。”
  叶红鱼摇了摇头,说道:“是清河郡所有人的安全,包括战乱时滞留在长安城里的那些清河人,唐国必须释放他们。”
  宁缺说道:“看来这是清河诸阀向神殿投诚时就提出的条件。”
  叶红鱼说道:“如果神殿连这都做不到,如何取信世间亿万信徒?”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答应你,一旦签署和约,只要西陵神殿联军退出清河郡,我就把清河会馆里的那些人送回去。”
  ……
  ……
  清晨时分,春雨再降,尘埃落地。
  唐国答应了西陵神殿方面提出来的绝大部分要求,亲王李沛言郑重地在和约上签下自已的名字,同时也把自已的名字写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谁也不知道这个漫长的夜晚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皇宫里的大人物们,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真的签了这份和约。
  聚集在皇城前的唐人们再也无法控制自已的情绪,愤怒地骂着脏话,对着朱红色的宫墙吐着口水,然后有些旧年的传闻在人群中流传开来。
  那些旧年传闻其实不是传闻,而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比如燕境的屠村血案,亲王与西陵神殿掌教关系亲密,曾经涉及某椿道门在长安城里掀起的血案,因而才被先帝贬为庶民,直至李珲圆登基才恢复爵位……
  宫门缓缓开启,李沛言向人群走去,他穿着件黑红缀金的深色长袍,在清晨时落下的微淡春雨里,显得格外醒目。
  无数人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鄙夷与愤怒,甚至有人试图冲过来揍他。
  一名衙门里的下级吏员痛声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要割让东山郡,要割让向晚原,这名吏员的声音真的极痛,仿佛在流血。
  无数人在质问在痛斥在骂着,难道朝廷不想收回清河郡?为什么还要把清河会馆里那些叛国贼送回去?
  皇宫前满是带着血腥味的声音。
  如果不是羽林军重重保护,李沛言此时大概已经被撕成了碎片。
  李沛言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四周愤怒的人海。
  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眼眸深处的神情很复杂。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为什么?世间没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大唐需要时间,本王便替你们争取时间,大唐需要和平,本王便替你们争取和平,举世伐唐,大唐如何自处?难道还真能与天下为敌?如果你们认为本王错了,日后你们证明给本王看。”
  他的神情很漠然,袖中的手却不停颤抖着。
  ……
  ……
  李沛言回到了王府。
  愤怒的民众包围了王府。
  书院前院的学生和国子监的学生,正在城里协助工部修葺战争中受损的民宅,听着消息后,抬了无数碎砖和石块来到了这里。
  羽林军士兵和侍卫严阵以待,但他们的人数太少,根本不足以震慑愤怒的人群,王府四周回响着愤怒的口号声。
  甚至有人抬出了桐油,点燃了火把。
  便在最紧张的时刻,王府墙内忽然响起一片凄凉的哭声。
  王府门后伸出一只白幡。
  大唐亲王李沛言死了。
  街上变得安静无比,看着那张在春雨里格外凄凉的白幡,人们放下了手里的砖块和石头,刚点燃的火把也渐渐熄了。
  宁缺站在远处的巷口,静静看着这幕画面。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
  ……
  李沛言代表大唐在和约签字,对西陵神殿方面来说,并不意味着谈判的结束和最终的胜利,因为神殿还需要书院的签字。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当然更愿意以仁闻名的大先生或是守礼不欺的二先生签字,只是书院里只有一个入世之人,那就是宁缺。
  此时的雁鸣湖被烟般的春雨笼罩着,却并不凄清,西陵神殿使团所有人以及唐国诸位大学士都在厅内,没有人说话,心情各有不同,西陵神殿方面自不必提,曾静大学士等大唐官员的脸色则是非常沉重。
  所有人都在等着宁缺回来签字,叶红鱼也在梅园里等着,但宁缺却迟迟没有出现,因为他在回雁鸣湖之前,先去了一个地方。
  ……
  ……
  清河郡会馆前是直街,后是湖山,此时亦是春雨迷濛,景色很是美丽。
  数名侍卫和二十余名鱼龙帮众警惕地注视着会馆四周的动静。
  长安城那夜动乱时,会馆里的清河郡诸阀子弟趁乱逃出。事后把这些人抓回来,费了很大的力气,他们不想这种事情再次重演。如果让他们知道,会馆里的这些家伙马上便要被送回清河郡,不知道会愤怒成什么模样。
  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宁缺走进了清河会馆。他接过毛巾擦了擦被春雨打湿的头发,掸掉衣服上的水珠,自然的像是回家。


第二百零五章 不借春雨洗我血
  这场举世伐唐的战争,起始于燕国成京城的一场阴谋,但真正的转折则是发生在清河郡,清河郡诸阀掀起的叛乱令大唐水师覆灭,大泽的湖水被染红。其后西陵神殿联军借道北侵,镇南军驰援不及,若不是书院弟子付出重伤乃至断臂的惨烈代价守住青峡,唐国或者真的就要灭国。
  这是大唐开国以来境内的第一次叛乱,而且据事后传回的消息,当时的场景极为血腥,惨不忍睹。所以相对于强大西陵神殿和金帐王庭来说,清河郡诸阀才是大唐军民最愤怒的对象。
  清河郡诸阀依旧年规矩,尤其是为了取信于李渔,保证叛乱的突然性,在长安城里留下了数百族人为质,这些族人里并不缺少诸阀里的重要人物,当叛乱的消息传回长安城后,这些人自然成为唐国监视的重中之重。会馆里的人们,曾经尝试过逃跑,险些成功,最终却在其貌不扬的长安府尹上官扬羽的狠辣手段下,被捉了回来,从那以后便再无法踏出会馆一步。
  如何处置这些清河郡诸阀子弟,唐国朝野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派认为应该用最快的速度、最残酷的刑罚把这些人全部杀死,如此才能震慑清河郡的叛军,同时告祭大唐水师及数百殉难官员的在天之灵,另一派则认为如果想要震慑清河郡叛军,同时牵制诸阀,那么便应该把这些诸阀子弟控制在手中当作筹码。
  随着西陵神殿使团的到来,尤其是随着时局的突然变化,双方和约即将完成签署,无论哪一派的意见都不再重要,大唐官员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被接出会馆,然后送回清河郡,哪怕再如何不甘心,也只能沉默不语。
  就在这个时刻,宁缺走进了清河会馆。迎接他的是一位中年官员,穿着大唐官服,却没有戴冠,眉直眼明,仪表堂堂。
  “见过十三先生。”那名中年官员平静而礼貌地说道。
  宁缺说道:“既然不承认自已是唐人,为何还穿着我朝的官服?”
  这名中年官员姓崔名援,乃是清河郡崔阀老太爷的二子,在长安城里为官多年,战前任着礼部的一个清贵闲职。
  清河会馆虽然时刻处于最严密的监视和看管中,但朝廷并没有对这些诸阀子弟刻意羞辱,生活起居都照旧供应,只是数百人住在会馆里,哪里还能有什么便服常服的说法,所以崔援一直都穿着旧时的官服。
  崔援的笑容有些苦涩,说道:“我本就是大唐官员,族中长辈们无智昏乱,竟敢生出叛心,实在与我等无关。”
  一般人或者会因这番话生出些考量,宁缺却不会。他不关心崔援此时的态度真假,他只知道此人是崔老太爷的二儿子,是诸阀里的重要人物。
  他说道:“听说老太爷有几个很疼爱的亲孙子,也在会馆里?”
  崔援看着他的神情,知道在这位十三先生面前做任何掩饰都没有必要,长揖及地叹息说道:“还请先生息怒。”
  宁缺说道:“息怒就像慎独,是很困难的事情。更何况唐人一直以为清河郡是自已人,诸阀叛乱便是在我们的背上捅了一刀,难道你以为在这种情况下,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还能对你们笑脸相迎?”
  崔援脸上的神情有些难看,说道:“诸姓千世诗书传家,比长安城的历史还要久远,如今也只是想回到千年之前,实在不敢称叛。”
  宁缺说道:“此言有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然以你诸阀的作派,即便被困此地,我是位恶客,也断不至于没有一杯茶。”
  崔援苦笑说道:“谁不惧死?心忧过盛,还请先生体谅。”
  宁缺说道:“虽然我无法息怒,但今日前来不得不很不甘心地告诉你一件事情,西陵神殿要保你们这数百条人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始终注意着崔援脸上的神情,只见此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依然平静,只是眼眸里泛过一丝喜色。
  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崔援对着他再次长揖及地,颤声感激说道:“纵知先生多有愤怒,在下依然感激不尽,待回清河之后,一定约束族人,与大唐交好和睦。”
  宁缺很欣赏此人的表现,心想清河郡诸阀果然底蕴深厚,哪怕是入京为质的男丁,在这等情况下依然表现的极为完美,竟是没有露出丝毫可能令唐人不悦或是愤怒的言语或气息。
  他说道:“我有些想不明白西陵神殿的用意。”
  崔援心想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此时发问不过是想听自已说罢了,苦涩说道:“若保不住清河郡,世间还有谁敢相信神殿?”
  “有理。”
  宁缺若有所思说道:“理不在于声高,而在于拳头大,神殿的拳头现在比较大,所以他们就比较有道理。”
  崔援和声说道:“书院只是暂撄锋芒,先生何必自谦?”
  “我向来不喜欢自谦,就算在世间,现在是道门的拳头比较大,但在长安城里,肯定是书院的拳头比较大,所以我决定先讲理。”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先前说如果保不住清河郡,世间还有谁敢相信神殿,这句话就很有道理,那你说我为什么不把你们杀了?”
  崔援皱眉不解,心想如果要杀我们,你何必说这么多话?
  宁缺说道:“清河郡诸阀,或者真的可以重现千年之前的风光,遗憾的是,你以及会馆里的人们,大概是没有机会看到了。”
  听到这句话,崔援神情剧变,声音微沉说道:“先生此言何意?莫非先前的话都是虚假?难道西陵神殿没有这个要求?”
  “西陵神殿确实想让你们活着,以证明昊天的伟大。”
  宁缺看着他说道:“问题在于,你清河郡杀了我大唐三百多名官员,水师从主将到辅兵死了一千多人,还有一千多人现在还在富春江下游的煤山里做苦役,相对于昊天的伟大,我认为这些更重要一些。”
  崔援明白了他的意思,身体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愤怒喝道:“十三先生,难道你想破坏和谈?你不想神殿签署和约?”
  “清河郡诸阀在大唐治下,已经有整整一千年没有做狗了,时间太长,你们似乎已经忘了狗是怎么做的,忘了做狗就要做狗的觉悟。”
  宁缺说道:“打狗确实要看主人面,主人肯定想要保护自已的狗,但如果我真的把你们这些狗杀了,你们的主人又能如何?顶多让我赔些银钱,难道还奢望让我赔命?狗命终究是贱的,永远不可能有人命值钱。从清河郡叛变那日起,你们就成了西陵神殿的狗,命也就不值钱了。”
  崔援瞪着他厉声喝道:“如果你想杀,尽管来便是,我等在会馆里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从未想着能够活着离开,哪怕是那些孩子都做好了殉难的准备,先生何必要说那些话羞辱我等?难道这是唐人的作派?”
  “我知道你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先前告诉你神殿的要求,不是为了羞辱你,而是希望你们能够重新拥有希望,希望是那样的美好,随后的绝望那该是多么的痛苦,就像死在诸阀手里的那些官兵们一样。”
  宁缺说道:“这确实不是我大唐军民的行事风格,只不过我向来都是个非典型唐人,为了把痛苦回赠给对手,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会非常有耐心,你们将是第一批体会到的人,而必然不会是最后一批。”
  崔援的脸色苍白无比,先前听到西陵神殿要求唐国把自已在内的数百族人送回清河郡时,他的眼眸深处曾经掠过一丝喜色,此时那些喜色早已消失无踪,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便是平静也不复存在,只剩下绝望。
  “先前隐约听到了些压抑的欢呼声,想来我们的谈话已经传遍会馆,想着那些欢呼声稍后便会变成惨呼,我就觉得身心愉悦。”
  宁缺说完这句话,抽出朴刀向前送去。
  噗的一声轻响,锋利而沉重的刀锋缓慢地捅穿崔援的腹部。
  宁缺开始拔刀,动作很缓慢,很温柔,所以崔援非常痛苦。
  崔援捂着流血的腹部,缓慢地坐倒在椅上,脸色苍白,胸膛不停起伏,显得痛苦万分,却一时无法死去。
  宁缺提着刀走到清河会馆门口。
  羽林军和鱼龙帮罚堂的弟子们已经完成了对清河会馆的包围。
  宁缺吩咐道:“穿着我大唐官服的杀慢些,另外收尸的时候不要忘记把官服脱下来,不满十四岁的动手痛快些。”
  “遵命。”
  羽林军和鱼龙帮众齐声应道,满身杀意从他身旁走过。
  会馆里,一名清河郡少年从楼上跑了下来,抱着椅中崔援奄奄一息的身躯,泪流满面,哭喊道:“父亲!”
  一名鱼龙帮汉子,把他砍倒在血泊里。
  清河会馆的屠杀正式开始,到处都在死人,到处都在流血,刀锋砍入骨肉的声音,凄惨哭号的声音,随着春雨飘到很远的地方。
  宁缺提着朴刀站在清河会馆的门槛外看春雨缠绵。
  他衣裳上的雨水已经干了,却新染了很多血。
  无论羽林军或鱼龙帮众,面对某些特殊对象有些下了不手,宁缺没有给他们犹豫的时间,选择让自已的铁刀染血。
  他没有擦血,因为怎么擦大概都擦不干净了。


第二百零六章 坐困愁城
  宁缺回到雁鸣湖畔的宅院,衣衫上染着的血,被一路春雨淋洒,此时已被冲淡成晕,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水彩画。
  很多人在等待他的归来,等着他签下自已的名字,完成这份和约。
  无论是唐国的大臣,还是西陵神殿的天谕院院长以及使团里的重要人物,看到他走进宅院,终于松了口气。
  宁缺从婢女手中接过毛巾,擦干脸上的雨走,走到案前,把和约里的详细条文看了遍,没有任何犹豫,便提起笔来准备签字。
  天谕院院长看着他身上的血迹,忽然心里闪过一丝不妙的念头,沉声说道:“且慢,敢问十三先生去了何处?”
  宁缺还没有回答,便有人冒雨来到雁鸣湖畔,把清河郡会馆里发生的血腥事件告知了房间里的所有人。
  厅内骤然安静,西陵神殿使团成员脸色极为难看,柳亦青低头紧握着剑柄,谢承运震惊无比看着宁缺,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名曾经的同窗竟是如此冷血。
  唐国官员们也很震惊,但他们的情绪发展和西陵神殿方面则是截然相反,曾静大学士看着宁缺微微点头,意甚赞许,始终沉默坐在角落里的舒成大将军,更是用力一拍桌案,厉声喝道:“杀的好。”
  “清河会馆的血案,可是十三先生做的?”
  天谕院院长盯着宁缺的眼睛,声音极为寒冷。
  宁缺说道:“我做事需要向你报备?”
  “那你就是承认了?”天谕院院长脸色极为难看,厉声喝道:“既然如此,难道你还想在这份和约上签字?”
  宁缺不以为意,虽然对方是西陵神殿使团团长,把毛笔扔回砚中,便向后园走去,用冷水洗了个澡,让婢女泡了壶热茶,直接去了梅园。
  叶红鱼在雨廊下缓缓起身,看着他说道:“为何再生枝节?”
  宁缺走到她身边,把壶中的热茶倒了两杯,自取一杯握在手中,稍微温暖些被雨水冲凉的掌心,然后在竹椅上躺下。
  他说道:“大唐向来极重承诺,一旦签字,便不好再动手,所以我当然要趁着还没有签字之前,先把我想杀的那些人杀死。”
  叶红鱼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承诺过我不会动他们。”
  宁缺把茶杯推到她的手边,说道:“我当时答应你的是把清河会馆里的诸阀子弟送回去,我并没有说一定会送活人回去,他们的尸首现在都在院外,神殿如果有兴趣,随时可以拉回清河,我没有替这些人收尸的兴趣。”
  叶红鱼说道:“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宁缺说道:“当然有意思,不然我为何要做这件事情?就算你觉得文字游戏没意思,但你也要清楚,我还没有在那张纸上签字,那么我便能做任何事情。”
  叶红鱼说道:“难道你不担心会激怒我?”
  “愤怒不能决定结果,就像你早就已经激怒了我,但我不能杀你,因为我控制不了局势。同样,你也不能决定一切,无论是掌教还在隐藏在幕后的那个人,都需要你拿着一份和约回神殿,所以你的愤怒也不能影响什么。”
  宁缺喝了口茶,说道:“更何况你们最想要的东西,我们已经给了,那么像清河会馆里的那些人只是附属品,根本不重要。”
  叶红鱼说道:“重要与否,不由你决定。”
  “清河郡诸阀不过是神殿养的一群狗,这些狗被人杀死了,你们或者会愤怒,但总不至于因为这个缘故,就要和书院撕破脸,相反,难道你不认为让我稍微发泄一下怨气,对神殿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
  宁缺微笑说道:“另外我可能确实不能决定这件事情对你们来说是否重要,所以我先做了再来告诉你们,这便是帮你们做决定。”
  檐前的春雨淅淅沥沥下着,天色有些晦暗,叶红鱼身上的裁决神袍仿佛就像是面血旗,然而却掩不住宁缺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
  他已经洗过澡,这时候却依然血腥味十足,真不知道先前在清河会馆里杀了多少人,想来他喝再多的苦茶,也很难把心肠洗净。
  雨廊下安静了很长时间。
  叶红鱼说道:“一切都结束了。”
  宁缺说道:“或者,一切才刚刚开始。”
  叶红鱼看着他问道:“日后你还会像今天这样杀人?”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确实还有很多人想杀。”
  叶红鱼微微挑眉,说道:“和约上会有你的名字。”
  宁缺笑着说道:“你知道我无耻的程度。”
  叶红鱼说道:“哪怕以书院的名义?”
  “就算是老师的名誉,我都从来没有在乎过。”
  宁缺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对着檐前的春雨喊了一声,说道:“如果神殿很在乎,我随时可以退出书院。”
  叶红鱼说道:“你似乎没有想过,杀的人多了,神殿也不会遵守约定。”
  宁缺转身望向她说道:“能让书院忌惮的人,本来就不在神殿中,在那两个人眼里,世间百姓皆如蝼蚁,怎么会因为死几只蚂蚁就愤怒?当然,我只会杀那些能杀的人,尽量争取不让神殿太愤怒。”
  叶红鱼说道:“你想要试探道门的底线?”
  宁缺嘲笑说道:“道门什么时候有过底线?”
  叶红鱼看着他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乎清河会馆的血案?”
  宁缺说道:“自然不是因为你真把那些人当成狗。”
  “不错。”
  叶红鱼说道:“那些人已经死了,而且我相信就算你再想杀人,有再多想杀的人,你都没有办法再杀下去。”
  “为什么。”宁缺平静问道。
  “因为你再也无法走出长安城。”
  她看着宁缺的眼睛,目光里的情绪很淡漠,说道:“你这一生都将被困在长安城里,你就是一个愤怒的囚徒。”
  宁缺没有说话,因为这是事实。
  如果他离开长安城,昊天道门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他,因为他在城内便无敌,出城则弱。
  他就是长安城的阵眼枢。
  ……
  ……
  西陵神殿使团离开了长安城。
  他们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抱太大希望,离开的时候,却收获了无数的金银财宝还有从来没有前人获得过的胜利。
  神殿使团内部知道此番谈判真正秘密的,只有叶红鱼以及天谕院院长。
  正是因为知晓道门拥有了两名境界高深莫测的隐世大修行者,天谕院院长非但没有对这份和约感到满意,反而生出很多的不解,他不明白西陵神殿为什么不借此机会,继续掀起伐唐的高潮,而是选择了休战。
  叶红鱼看着窗外柳枝在雨中拖出的道道残影,在心里想着:“饮酒可以杀人,描簪花小楷也能杀人,读书都能杀人,除了当年的莲生神座,没人愿意看到这样的一个人间,更何况大先生学会了打架,君陌落冠于地都不去拣,三先生是那只蝉,宁缺居然不再怕死,这样的书院,谁敢言必胜?”
  ……
  ……
  宁缺站在南城门下,看了眼落下的雨丝,说道:“雨小了。”
  他在送别,送的自然不是西陵神殿的使团,而是莫山山。
  莫山山说道:“那我便该走了。”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其实晚几天走也挺好。”
  莫山山平静说道:“再晚,终究也是要走的。”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没有接话。
  莫山山看着他,认真问道:“将来你会杀很多人?”
  宁缺想了想,说道:“是的,如果能离开长安,我会杀很多人。”
  莫山山望向自已探出裙摆的白鞋,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然后她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说道:“祝你杀人愉快。”
  宁缺觉得春雨更柔了几分,说道:“我一定努力争取。”
  ……
  ……
  西陵神殿使团离开,战争正式告一段落,虽然春时将深时,占据了向晚原的金帐王庭试探着继续南下,遭到了镇北军暴烈而强悍的反击,又被西陵神殿诰书严厉训斥,不得不退回七城寨,接受了现实。
  各处战火渐歇,东荒骑兵逃回了燕境,神殿联军大部也撤回了南晋和西陵神国,日子渐渐变得平静起来,只是已经有很多人死去。
  王府门口的白幡并没有完全渲泄掉唐人的愤怒,朝廷为此做了很多工作,希望能够把这份怒火引向正确的对象,比如昊天道门。
  宁缺没有关心这些事情,在和平时期,书院后山依然执行着禁止干涉朝事的律条,最主要是因为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些。
  他想要出城。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离开过长安城一步。
  有很多人想进长安城,但进不来,因为他在城里。
  他想要出城,却不敢出,因为城外某个小镇上,有人在喝酒吃肉。
  宁缺发现自已真如叶红鱼所说,成了这座城的囚徒。
  他的心里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
  是谁找到了酒徒,并且让他来到长安城?那个人为什么要把马车和铁箭还给自已?那人为什么要让酒徒转述那句话?
  “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曾经设想过某种可能,但理智告诉他,那最不可能。
  所以他,坐困愁城。


第二百零七章 生死之间有大物
  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这句话有些晦涩,非常文艺,不像此时的春风,更像深春时长安会刮上几天的夹着沙粒黄土的春风。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想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甚至连一丝头绪都没有,于是愁城愈愁。
  不得出长安是他现在最忧愁的事情,这座城便是他的愁城,他坐困愁城,所以每天都坐在高高的城墙发呆。
  环佩轻响,皇后娘娘来到此间,走到他身前,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怜惜说道:“还没有想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从书院辈份算,皇后应该要喊宁缺小师叔,但她毕竟比宁缺年龄大,从陛下那边看怎么都算是长辈,尤其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她和宁缺从荒原南归长安,同甘共苦,彼此间早已足够信任亲近,所以她很自然地做出了这个动作。
  宁缺轻轻摇头。
  他没有想明白那句话,知道这句话的皇后娘娘还有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也没有人想明白酒徒转述的这句话究竟有何深意。
  众人分析良久,发现如果仅从字面意义推论,在西陵教典里有过类似的阐述:人间所有生命的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回归到昊天神国的光辉里。问题在于,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人,只能是昊天本身。
  皇后看着他问道:“你依然认为不是她?”
  宁缺说道:“桑桑死了。”
  皇后说道:“为何你始终如此确定。”
  宁缺看着下方像细线般的街巷,寻找着老笔斋的位置,说道:“她是我的本命,如果她还活着,我不可能不知道。”
  皇后走到城墙边,缓声说道:“很多人都死了,但问题却依然没有解决。”
  宁缺虽然没有关心朝野间的那些暗流,但清楚她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虽然现在没有人敢公开说,我这个魔宗圣女掌管大唐国祚,依然有很多人难以接受,至少在心理上非常抵触,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和西陵神殿签的和约,也依然还是唐人们心上的一根刺,李沛言的死只能缓解,却不能完全解决,因为所有唐人都知道,我才是皇宫里说话算话的那个人。”
  “李家统治大唐千载,受万民供养千载,身为皇族子弟,本就应该先民而死,我是李家的媳妇,也愿意做些事情,你那日在殿上说的对,李珲圆死了,李渔便只剩下一个弟弟,相信她会明白应该怎样做。”
  皇后看着自已生活了很多年的这座城市,微笑说着话。
  她每说一句,宁缺的心便会沉一分,不等她把话说完,说道:“娘娘请清醒一些,不要想那些没有道理的事情。”
  皇后渐渐敛了笑容,目光穿过城墙外的云雾,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皇宫,平静说道:“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和十三先生你讲道理。”
  宁缺盯着她扶在城墙上的双手,说道:“为什么?”
  “因为我很累,我现在真的很累。”
  皇后娘娘细眉微蹙,说不出的柔弱可人,其实她的容颜并不如何美艳动人,但只是神情微变,便自有一番美丽,只有在这种时刻,大概才会让人想起来,她本就是传说中最会操控人心的魔宗圣女。
  “很多年前,我只是大明湖畔一个很普通的少女,也不知道门中长辈为何看中我,选我为圣女,命我南下诱惑唐国太子,以待乱世到来。”
  她说道:“我当时以为他是个昏庸好色之人,自然心有不甘,而且我并不以为自已擅长诱惑男人,所以我决定用计杀死他。”
  宁缺问道:“陛下就是那时候受的隐伤?”
  皇后说道:“不错,但当时没有直接杀死他,所以我以为自已失败了,却没有想到,他没有责怪我,还替我隐瞒了很多真相。”
  宁缺沉默不语,他虽然知道陛下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但依然无法理解,当年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
  “到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真的喜欢上了我,于是我开始欲拒还迎,把在明宗里学到的那些本事,或者说我天生就会的那些本事,全部用在了他的身上,直到他再也离不开我,甚至决定迎我进宫。”
  皇后微笑说道:“当时我以为自已赢了,结果没有想到,最终是我输了,因为我在他的身上放了太多心思,所以不知不觉间,原来我也喜欢上了他,就像他无法离开我一样,我也没有办法离开他。”
  “陛下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两个男人之一。”
  “我帮他处理过一段时间的国事,传闻中是因为惹了些议论,他才不让我继续处理,只有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担心我操劳过度。”
  “我有能力处理国务,但我真的不喜欢,我就喜欢和他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耍些小脾气,做些吃食,仅此而已。”
  “他离开了,因为很多年前我在他身上种下的伤,所以我必须撑着,一直平静着,从荒原回到长安,直到把他的身后事处理好。”
  “我想我处理的不错,见到陛下时,相信他会满意,那我还有什么道理留在这里?我不想让他等我等太长时间。”
  ……
  ……
  城墙上一片安静。
  宁缺的目光依然落在皇后扶在城墙的手上,他此时的心情很复杂,震惊而且惘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他声音微哑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自私?”
  皇后微笑说道:“我是世人眼中的魔宗妖女,自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缺说道:“皇子年幼,还需要你这个做母亲的抚养成人。”
  “吾儿有大先生为师,哪里还需要担心?我已做了安排,徐迟和曾静处都有亲笔书信,局势艰难但已经稳定,朝事自有成规,我在或不在没有区别。不在对大唐反而有好处,至少那些昊天道的神棍再没办法用我的来历说事了。”
  她脸上的笑容仿佛在散发光泽,骄傲无比。
  宁缺说道:“我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皇后微笑说道:“我记得有人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件事情不受任何人控制,即便昊天都不能,那就是生与死。”
  宁缺还想说些什么。
  皇后看着他平静说道:“先前我说过,世上最疼我的男人有两个,除了陛下,还有一个人就是我的哥哥夏侯,而他恰好是死在你的手里。”
  宁缺沉默不语。
  “桑桑死时,你是什么样的感受,陛下闭上眼睛时,我就是什么样的感受,当时我从贺兰城上跳下去,固然是局势所迫,现在想来,或者当时我的心里早已萌生了死志,只不过贺兰城究竟还是矮了些。”
  皇后看着城墙下方的云雾,微笑说道:“长安城我想应该够高。”
  她在微笑,眉眼间的神情却是淡漠如云烟,仿佛早已不在人间。
  然后她离开城墙,落入云雾之中。
  宁缺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抓住她,或者把她拉回来,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的身体很僵硬,因为他看到了她离开时的脸。
  裙摆荡漾如花,她闭着双眼,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恬静,仿佛将要进入最美好的世界,令人感到无比安慰与心安。
  那种平静,没有多少人忍心打破。
  宁缺站在城墙上,看着流动的云雾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离开。
  有很多人在他的生命里来了又走,走了便不再回来,而且走的是那样的突然或者说决绝,令他惘然而感伤。
  将军府里的家人和朋友,夫子和桑桑,陛下和皇后,都是如此。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宁缺两世为人,在岷山荒原上见惯生死,但这种高僧大德都很难真正看透的大恐惧,他其实也一直没有看明白。
  华山岳想要救李渔出长安的那夜,他曾经对朝小树说过,如此白痴的行为,实在是很难理解,那是因为他一直没有看明白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宁缺一直记得这句话,他总觉得这句话太过文艺酸腐,很是不喜。
  就如同那句: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了些许。
  ……
  ……
  宁缺走下城墙后,直接去了公主府。
  他掀开露台上的重重幔纱,看着李渔直接说道:“皇后娘娘去了。”
  李渔正在给小蛮讲故事,宁缺看的仔细,发现是自已以前讲过的那些故事。
  听到这句话,她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很长时间才缓缓抬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惘然的神情:“为什么?”
  “如果我说是殉情,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
  宁缺看着她说道:“做好准备进宫,小蛮我会送到书院学习。”
  ……
  ……
  转眼间,长安城春意已深,却依然阴雨绵绵。
  百姓们还没有完全从皇后娘娘离开的悲痛里摆脱出来,朱雀大道上等着颁赏令的将士们手臂上还缠着白布。
  羽林军在皇宫前肃穆列阵,庄严雅乐响彻宫庭,朝廷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在太监的指引下鱼贯而入,钟声渐渐响响。
  这一天,大唐新君正式登基,年号正始。


第二百零八章 城外春雨如浊泪
  清明时节雨纷纷。
  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安城真的平静下来,那些逝去的人们,没有被忘记,只是被放在了内心深处,看似热闹喜乐的街巷间,有一股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正在平静地积蓄,随时准备着暴发出来。
  朝会上官员们激烈地争论着政事,军方有些将领不耐烦再提,上前提出一个新的方案,于是又引发新的一轮争论,月前由长安府尹升任英华殿大学士的上官扬羽大人,眯着猥琐的三角眼,揪着稀疏的山羊胡,与户部官员再次开始战斗。
  一名稚气十足的男孩,坐在皇位上听着大臣们的辩论。很明显,有很多事情他听不明白,但神情却很专注沉稳,只有被两只小手攥地有些发皱的明黄衣衫,才显露出他的紧张和惘然。
  新登基的皇帝陛下,如果在民间想必还是个贪玩的孩子,能够有这样沉稳的表现,已经让朝堂上的大臣们非常满意,每每想及此点,他们望向皇位侧方那张轮椅时的目光,便显得更为敬慕。
  那张轮椅很普通,放在肃穆华美的皇宫大殿里,便显得有些刺眼,只不过因为轮椅上坐着的那位书生,却又不再刺眼。
  那名书生穿着件旧棉袄,手里拿着卷旧书,并没有听朝堂议事,只是像往常那样安静地看着书,然而殿上很多人的注意力,实际上一直都放在他的身上,书生哪怕只是看书累了皱皱眉,都会引发很多猜测。
  小皇帝同样如此,他能够规规矩矩坐在皇位上,忍受着枯燥的政务,还至少能表现的专注沉稳,自然是因为老师就在他的身旁。
  那名书生便是他的老师。
  书院大师兄。
  ……
  ……
  朝会散后,相关的奏折和卷宗,没有被送进御书房,而是被送到皇宫深处的一座偏殿,同时到来的还有小皇帝本人。
  李渔便居住在这座偏殿里,如今的大唐随着皇后娘娘去世,再也没有什么两派纷争,所有官员都把自已的精神用在了政务和战备上,书院对于处理国事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她身为皇姐,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现在她每天要批改奏章,查看卷宗,最重要的是要教会陛下如何处理政务。皇后娘娘临去前说的对,她现在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了。
  书院对她的行动没有任何限制,但基于某些原因,李渔搬进皇宫之后,便极少走出自已的宫殿,至于原先那些忠于她的朝臣,更是从来没有见过。
  春雨洒落在皇宫里,官员们走出大殿后,有些忍不住望向皇宫深处,露出感慨的神情,更多的人则是向着不远处的御书房点头致意,然后才出宫。
  过了很长时间,御书房的门缓缓开启,宁缺在宫女端着的铜水盆里净了净手,道了声谢,取起门旁的雨伞,走进了春雨中。
  ……
  ……
  此时的春雨已经不再有星点寒意,只是一味的缠绵,而且今天的雨特别小,不需要撑伞,走在湿漉的街上,别有一番意味。
  宁缺现在无法出城,便习惯用双脚踏遍这座城,他去了老笔斋,发现院墙修好了,但那只老猫却不知去了何处,然后他回到了雁鸣湖畔的宅院,看着湖畔的细柳和承着露珠的荷叶,像往日一样沉默不语很长时间。
  大师兄在皇宫,二师兄守书院,三师姐飘然离去,黄杨大师被观主重伤之后一直没有痊愈,前日离开了长安城,他说想再去悬空寺一趟,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参佛,而是要去问那些佛宗弟子一些,解决自已心中的一些疑问。
  很多人死去或者离开,总有人牵挂或是眷恋,然而就像宁缺曾经想到过的那样,除了老笔斋的猫和雁鸣湖里的荷花,没有多少人还记得桑桑。
  黄头发的桑桑,黑黑的桑桑,勤快的桑桑,夏天可以抱着的桑桑,其貌不扬的桑桑,都是容易被人遗忘的桑桑,她太不起眼,无论她是冥王的女儿还是光明的传人或者是昊天的分身,消失了便这样消失了。
  婢女送来一封信,宁缺撕开信封看了看,发现是书信局的回执,里面夹着一张被打回来的银票。他看着那张银票,想起很多事情,闭上眼睛,又想起很多事情,他愈发觉得自已真的很像长安城里的一个囚徒,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走出了院子,看着黑色马车前那名车夫说道:“要你给我当车夫,怎么看都有些委屈。”
  那名车夫便是王景略。
  许世大将军战死后,他星夜兼程赶回长安报信,然后便一直留在军部,不知为何,现在却成了宁缺的车夫。
  王景略漠然说道:“只要你能完成承诺,我做什么都行。”
  宁缺说道:“一定能。”
  王景略问道:“去哪儿?”
  宁缺说道:“南城门。”
  ……
  ……
  黑色马车行走在春雨里的街巷上,悄然无声。
  不多时,便来到了南城门。
  马车在城门洞里停了很长时间,车壁上的雨水渐渐干了,始终没有动静,不知道车里的人究竟是想进城还是想出城。
  城门司的士兵和四周的摊贩,现在都认识这辆黑色马车,因为最近这些天,这辆马车经常在城门处停很长时间。
  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这辆黑色马车上,想看看今天究竟会不会出城。
  时间渐渐地流逝。
  王景略说道:“城里其实也有很多逛的地方。”
  宁缺在车里没有说话,手里紧紧握着那封信,却仿佛看到皇后娘娘在自已的眼前跳下去,他再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那种心情。
  “走吧。”他说道。
  王景略提起缰绳,准备让马车掉头,问道:“去哪儿?”
  宁缺说道:“出城。”
  王景略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僵,说道:“你确定?”
  宁缺说道:“如果连城外十里都不敢去,以后我怎么万里杀人?”
  ……
  ……
  长安城南十里处,有离亭,有大片荒草,有很多墓地。
  宁缺先去了陛下与皇后的合葬墓,又去了军部的公墓,这里埋葬着很多战死的士兵,然后他拨开荒草,来到了师傅颜瑟和卫光明的墓前。
  “你们离开的时候,应该已经看到了很多将来,只是为什么人总要到死的时候,才能看到呢?那对我们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说完这番话后,他走向左侧,来到那座新砌的坟墓前。
  这座石墓很小,就像桑桑那么小。
  因为墓里只有几件婢女衣服,半盒银票以及两匣子陈锦记脂粉。
  曾静夫妇在墓前搀扶而站,曾静夫人的眼睛很是红肿,想来在墓前已经哭了很长时间,学士府的仆役们正在清理四周的香烛。
  宁缺上前恭敬说道:“岳父大人,还是带岳母先回吧。”
  曾静大学士没有想到会在城外看见他,先是震惊,然后想明白了其中缘由,顿时老泪纵横,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学士府的人回城了。
  宁缺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桑桑的墓前。
  他从怀中取出那封信,把那张银票撕成两半,其中半张和回执一道在墓前烧了,另外半张则仔细地放回怀中。
  然后他离开。
  黑色马车近了长安城。
  他坐在车厢里,听着敲打窗户的春雨,沉默不语。
  忽然有风自北方来。
  这春深时的风里,有太多北方的黄土,被雨水一淋,便成了黄色的泥浆。
  雨越下越大,在城墙上不停向地面淌流,就像是一道黄色的幕布垂落。
  他想起了渭城的土墙。
  那张银票是寄往渭城的。
  来到长安的这些年,桑桑每个月都会给渭城寄银票。
  这张回执上却写着:查无此人。
  是啊,渭城早就没有人了。
  桑桑也不在了。
  宁缺痛哭。
  他跳下马车,走进雨里。
  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浊了泪水。
  黑色马车在后面跟着他。
  有匆匆避雨的行人,看着这幕怪异的画面,不解问道:“为啥不坐车?赏雨也不是这等时候,这多脏啊?”
  宁缺擦掉脸上的水,指着官道畔纵被泥雨敲打,依然青绿喜人的柳树,说道:“可是,这是春天啊,不是么?”
  ……
  ……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终)


第四卷 卷末闲唠
  将夜已经写了四卷,第一卷是清晨的帝国,第二卷是凛冬之湖,第三卷是多事之秋,第四卷是垂幕之年,我很喜欢自已写的这些卷名,因为卷名和每卷的内容最后能够和谐地统一在一起,比如第二卷里的三片寒湖,第三卷里的两个秋天,第四卷里的数次落幕,人的落幕或者城的落幕。
  卷末总习惯和大家闲唠几句,做一下回顾或者解释,但更多的只是单纯想唠唠。
  首先想说的事情是,我很喜欢第四卷,甚至超过以前最喜欢的第二卷,前些天曾经说过,想在数天内结束这卷的内容,后来延长了不少,不是因为恋恋不舍,更加不是因为灌水,而是我在经过认真思考后,把下一卷的内容,主要是和谈部分,挪到了第四卷中,因为我想让这卷结束在黄沙春雨清明时节。
  从前年开书的时候,将夜便一直准备写七卷,因为想对照知守观里的七卷天书,现在因为情节往前面挪了的缘故,更是因为我忽然发现,为什么我要按照道门的东西弄?我决定走书院的六艺路线或者说六经,全书分成六卷。
  第四卷满意的地方很多,太多太多,每个人的背上都有一个桑桑,面对世界千里逃亡,弓弦断如乱琴,大师兄来到白塔寺,泥塘里的血战,荒原上的战争,宁缺的梦变成现实,夫子原来真的有天那么高,他伸手从南方借了柄剑,便斩了黄金巨龙杀了神将,然后挥手便风起雨落,并且他果然是个伟大的吃货。
  三人周游世界,思考这个世界,讲述当年的故事,于泗水畔,桑桑那双白莲花的小脚和微黑的身体,终于有了意义,夫子登天,变成一轮明月,人间下了好大一场雨,宁缺在雨后的荒原上像狼一般地嚎叫。然后是举世伐唐,明月出青峡,大师兄无矩战观主,二十三年听蝉声,掌教成了傻逼,宁缺一刀斩落帝王头,长安城里千万人使出了千万刀,青天上终于第一次出现了那个字。
  两段话便讲完了所有的情节,我一面写着一面在脑子里梳理那些画面,竟还有些隐隐兴奋,便是昨天的那四章也是如此,皇后跳下城墙,是开书时便定好的事情,在这个大旨言情的故事里,总要有那么一对有情人做一下这种比较老套、但有时候确实很令人感动的示范,庆余年里也有皇后从城墙上落了下来,却是截然不同,我一直很喜欢皇后,只可惜因为视角和字数关系,铺垫不够,所以有些遗憾,不过没有办法,真要把那些写透,肯定会被说灌水。
  酒徒代某人转述给宁缺的那句话: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是从一代宗师里看来的,王家卫那句叫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果然酸涩XX,我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表现方式了,而且我认为我这么写比电影里有道理的多,因为这句话在这个故事里是有具体所指的,不是纯走情绪。
  至于这句话的道理究竟是什么,请详见第五卷。
  前面说过我喜欢所有的卷名,但我不知道第五卷的能不能喜欢,因为……直到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想好第五卷的卷名到底是什么,我很焦虑,卷末开端本就令我焦虑,两者并在一处,实在是很麻烦,今天本应该写,因为前些天便把今天的假期用了,但思来想去,只能暂停一天。刚刚补完欠帐,自然不想继续欠帐,至少要把老人家的尊严继续保持住,我会用下周六补今天,那么这便是没有欠帐,请诸位大大明鉴,另外四月份的更新,会在十六万字以上。
  不是昨天写了四章太累了,单纯就是因为卷名始终定不下来,而第五卷的头几章太麻烦,下手太难。第五卷确实很难写,整体框架已经出来了,人间的天花板已经铺好了,战局已经确定,凝固的像泥潭一样,想要破局,尤其是有些新意的破局,非常困难,我已经想好了手段,却不知自已有没有能力实现那个手段。
  我现在的心情,就像庆余年写到范闲下江南之前,恐慌的要命,但是现在回头看,这种恐慌是非常好的事情,因为庆余年的京华江南卷,毫无疑问是最扎实,从水平上来讲最好的一卷,那么我希望将夜的第五卷也能做到这种程度。
  但下一卷的风格肯定和庆余年时完全不同,我有我的野望,我要把大开大阖的东西,收进非常小的袋子里,把黑暗血腥的东西,用漂亮的丝绸盖起来。我希望大家看到第五卷的卷末,能觉得我选择的手段是牛逼的,有新意的,那样我便会觉得幸福了,以此做为向您的汇报,期待您的鼓励。


第五卷 神来之笔


猫腻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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