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8章 我来过渭城


  同道二字中的道,不仅仅指魔道,或者修道。
  皇后当年看过很多遍宁缺的卷宗,是为了对付他,因为他杀死了她唯一的兄长夏侯,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回荡在彼此间的情绪很微妙。
  回到贺兰城内,那种微妙的情绪,依然在宁缺和皇后娘娘之间回荡,直到他进入楼阁静室,看到那具灰色的棺材。
  那具棺材很大,用数十根天弃山崖里的松木做成。
  松木上的树皮都没有来得及剥去,看上去显得过于朴素简陋。尤其是和躺在棺材里那个人的身份地位比起来。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走到松棺旁跪下,拜倒相见。
  皇后娘娘平静说道:“在宫里见他的时候,你一向都不喜欢磕头,现在他已经死了,你磕再多个头,他也看不见。”
  宁缺站起身来,伸手轻轻抚摩着松树粗糙的树皮,没有说什么。
  皇后本来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笑着说死者为大的话,然后她便能顺便提到死去的夏侯,再继续深入到更严肃的那些话题。
  宁缺在松棺旁站在片刻,然后望向黄杨大师和几位将领,说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们为什么会留在贺兰城中?”
  “院长和陛下先后辞世,天降大雨,镇北军被迫滞留贺兰城,其后音讯断绝,我们也不知道南方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不过可以猜到一些……”
  黄杨大师缓声说道,然后把这些日子的情况说了一遍。
  “金帐王庭既然敢围攻贺兰城,那么单于肯定已经带着大军南下。”
  宁缺从松棺上折下一小截被长明烛烤的有些焦的树皮,蹲到地上,画了一幅极简略的地图,在地图下方画了道横线,说道:“七城寨……”
  他忽然沉默,画线的手指也停住。
  房间里一片安静,人们知道宁缺出身渭城,渭城便是七城寨里的一处边塞。
  宁缺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继续平静说道:“七城寨肯定破了,金帐的骑兵甚至已经过了平陵关,直逼河北郡。”
  他扔掉手上的树皮,抬头看着众人说道:“镇北军三分之一的骑兵,都在贺兰城里,北大营有没有足够的军力抵挡?长安城如果从固山郡甚至是土阳城调兵,东境怎么办?隆庆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的推测与实际情况发生的顺序稍有变化,但得出的结论,与实际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和皇后娘娘的看法也完全一致。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皇后说道:“以最快的速度南撤。”
  汗青说道:“路途遥远,粮草怎么办?”
  一名镇北军将领说道:“一路打柴,多抢几个金帐部落便够了。”
  宁缺摇头说道:“金帐王庭肯定早有安排,他们的精锐南下,荒原腹部空虚,肯定不会给我们可趁之机,那些部落只怕在雨停之后,便向北方撤去,如果我们要追,路途会被拉的更长,无粮深入荒原,太过冒险。”
  皇后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没有什么好办法。”
  宁缺站起身来,说道:“首先贺兰城里的所有粮食必须全部带走,而且一定要做好计算,所有的粮草必须先供给战马,人可以饿,饿上几天不会死,而且有马驮着还能继续前进,到最后如果还不行,那便杀马。”
  将领们沉默片刻,沉声应下。
  汗青皱眉说道:“把城里所有粮食都带走,守军怎么办?”
  宁缺说道:“城中的守军跟着镇北军一道南下。”
  汗青吃惊说道:“守军跟着一道南撤,难道不要贺兰城了?”
  宁缺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皇后说道:“只要人还在,大唐还在,贺兰城就算丢了,将来总有一天能夺回来。”
  时间急迫,商议结束之后,将领们匆匆离去,安排大军南撤的各项事宜,黄杨大师去静修疗伤,皇后去看望受了些惊吓的六皇子。
  此时的静室内,除了那口灰色的松棺,便只有宁缺和汗青两个人。
  “你和冥王之女坐着黑色马车过关的时候,我就在城头看着你。”
  汗青看着他说道。
  宁缺说道:“现在没有时间去感慨,将军想说什么请直接讲。”
  汗青看了一眼灰色的松棺,说道:“陛下当年对你宠爱有加,他的遗命你如今也已经知道,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宁缺说道:“你继续说。”
  汗青继续说道:“所有人都知道,你和公主殿下的关系亲近,和皇后娘娘却有旧怨,陛下传位给六皇子……我其实并不在意你支持哪一方,但我希望你这时候就表明态度,南撤之途艰难,到时再出问题……”
  门外传来脚步声。
  汗青不再说话。
  皇后娘娘牵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穿着明黄色的皇子服饰,眼眸微转,打量着宁缺,显得有些好奇,又有些怯怯,像是不习惯见到生人。
  宁缺在松棺旁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看着皇子问道:“你想当大唐皇帝吗?”
  皇子有些惘然,抬头看了眼母亲。
  皇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神情格外宠溺。
  皇子看着宁缺,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说道:“父皇让我当,那我便当。”
  宁缺说道:“很好,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皇后静静看着他,说道:“这算是书院的承诺?”
  宁缺说道:“这是我的承诺,但一样有效。”
  皇后说道:“我并不怀疑这一点。”
  宁缺问道:“为什么?”
  皇后说道:“因为你最终还是娶了桑桑。”
  宁缺看着她温婉美丽的容颜,记起先前在城下草原上,她转身望向自己时,黑发在脸上飞掠画面,那画面很美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发现,皇后娘娘很懂自己。
  于是他忽然明白了,当年陛下为什么一定要娶她为妻。
  ……
  ……
  贺兰城内存贮多年的粮草被搬运一空,城前战场上倒毙的战马,被唐军割断四肢,堆在拖车里,做为候补的粮食。
  没用多长时间,数万唐军便撤出了贺兰城。一名镇北军将领请示要不要烧掉城内的守城弩与建筑,以免落于王庭蛮人之手,皇后娘娘和宁缺同时做出了否决的意见,在他们看来大唐将来总是要回来的,这些都是唐国的财富。
  被暴雨和敌人围困在荒原深处的唐军,终于开始了南归的旅程。只不过来时,他们的国家还是世上最强大的国度,回归之时,他们的国家已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就像汪洋里的一艘破船,随时可能覆灭。
  于是回归的旅途,显得有些沉默压抑,还有些紧张。
  宁缺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来任何异样,握着马缰的手,却时不时地毫无来由地握紧,紧的指节发白。暴露出他的心情比谁都紧张,比谁都压抑。
  经过艰难地跋涉,南归的唐军大部队,终于抵达了岷山中麓地带,视野之中的青色越来越浓,山上的秋树则是越来越红。
  此地距离北大营还有很远的距离,唐军已经很饥饿疲惫,粮草也所剩无几,但只要不发生大的问题,应该能够顺利南回。
  宁缺紧绷了多日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些,一直深深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和紧张,却也同时暴发,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提出自己要往西边走一趟。
  几名唐军将领都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在金帐王庭南侵的背景下,他再如何强大,一旦落单被包围,也只有死路一条。
  大家都清楚宁缺为什么要去西边,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就算这时候赶过去又能挽回些什么?
  最终还是皇后娘娘同意了宁缺的要求,还派出一支精锐骑兵小队进行护送。
  “七城塞根本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汗青看着向荒原西方奔去的数十骑,蹙眉说道:“他这时候去看一眼,除了让自己徒增痛苦,没有任何意义。”
  皇后娘娘说道:“很多事情,总是要亲眼看到,才能真正死心。宁缺他虽然不是普通人,但在这方面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
  ……
  渭城就在眼前。
  荒芜的原野间,座落着安静的土城,当风吹过的时候,城墙上的灰便会落下来,落到肉摊的砧板上,落到忘了盖布的酒瓮里。
  渭城还是那座渭城,简陋无比,城门像往年一样有些歪斜,但如果从里面关上,便是破城车都很难撞破。
  今天的渭城显得太安静了些,那些积在土城墙下的旧灰,里面隐隐可以看到黑色的痕迹,不知道是血凝之后的颜色,还是别的什么。
  宁缺挥手示意骑兵停下。
  他跳下马,走到城门处伸手一推,歪斜的城门应声而倒,烟尘微作。他站在城门处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抬步向里面走去。
  骑兵们坐在马背上,看着走入渭城的他,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从渭城里走了出来。
  他脸上的神情依然平静,背依然挺直,扶在刀柄上的右手依然稳定,看不出任何变化,似乎在渭城里什么都没有看到。
  “里面的情况怎么样?”唐骑军官问道。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什么都没有。”
  军官微微蹙眉,示意几名骑兵进渭城看看。
  宁缺低声说道:“不要进去。”
  那几名骑兵看了军官一眼,看他没有什么表示,提缰向渭城驶去。
  宁缺没有转身,吼道:“不要进去!”
  他的声音很大,很暴烈,就像是雷一般,在渭城外的荒原上炸响,那几名骑兵身下的座骑闻声而惊,人立而起。
  渭城里一道残破的酒幡轻轻摇晃。
  听到宁缺愤怒的吼声,人们终于明白渭城里面发生了什么。
  再没有人试图进去看一眼。
  宁缺向自己的座骑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头便低一分,身子便佝一分。
  “走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不要老,不要死,等我孝敬……结果现在呢?你这个老狐狸,总是喜欢说话不算话。”
  宁缺喃喃自言自语道。
  然后他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悲惨。
  ……
  ……
  大军虽然没有经过渭城,但终于进入了战区。金帐王庭骑兵在边塞造成的恐怖破坏,还有那些变成废墟的唐人聚居城镇,连接在人们眼前出现。
  这是支疲惫之师,却被沿途所见的血与火,废墟与断墙,死难的族人,激起了近乎疯狂的战意,只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和粮草补充,便会变成恐怖的军事力量,甚至就连现在,很多将士都红着眼睛想要与金帐骑兵战上一场。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沿岷山南归的唐军大队,始终没有遇到金帐王庭的主力部队,在顺手剿灭了数十草原游骑之后,便近了北大营。
  南归的唐军与大将军府重新获得了联系,因为人马众多,自然不便同时进入北大营,大将军府派出了精锐的一部骑兵前来接应,送来粮草补给,同时奉命将皇后娘娘与皇子,还有最重要的皇帝陛下的灵柩先接回北大营中。
  经过一番临时的商议,南归唐军没有对大将军府的军令提出任何疑义,大部队就地休整,皇后娘娘与六皇子则随陛下灵柩先行启程。
  陛下的灵枢很简朴,但很沉重,数十整根松木的重量,需要数匹战马才能拉动,一路南归,唐军遇到的最大困难便是这个。
  如今的北大营,担负着抵抗金帐王庭的重要责任,自然显得有些混乱,留守在将军府周边的唐军神情焦虑,然而当承着松棺的马车自城外行来时,无论是将士还是普通的民众,纷纷跪倒在地,面露悲痛之色。
  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宁缺坐在马车里,坐在松棺旁。
  数匹战马拉动着沉重的灰棺,在街道上缓缓驶过,车轮碾压着坚硬的石质地面,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声音。
  街道旁忽然响起数声厉喝。
  “杀死妖后!”
  “替陛下洗去耻辱!”
  杀声震天,一名唐将带着数百名骑兵,从街头冲锋而至,朴刀雪亮。
  前方那辆马车里,皇后娘娘抱着六皇子,神情平静。宁缺坐在松棺旁,微微垂着头,神情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
  ……
  (书最开始时,宁缺离开渭城,对马士襄将军留的三句话,便是这章里提到的那三句话。)


第一百零一章 镇北军的态度
  陡遇伏袭,宁缺和皇后没有什么反应。
  不是他们艺高人胆大,而是他们既然敢离开南归唐军大队来到北大营,那么自然便是对那位大将军有基本的信任。
  朴刀相撞之声大作,箭啸凄厉,负责护送皇后一行人的骑兵营,在最开始的震惊慌乱之后,马上开始组织防御和反击。
  街道两侧,不知何时已经埋伏了很多弓弩手,那些试图伏袭车队的唐军,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被制服。
  在这个过程里,皇后娘娘脸上的神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搂着六皇子,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和他说着什么。
  宁缺也始终低着头,直到最后战事结束,那两名唐军将领中箭堕马,却是不肯投降,横刀自尽而死时,他才抬起头来向车窗外望了一眼。
  ……
  ……
  马车终于驶抵大将军府。
  大唐镇荒大将军徐迟,率领众将领,早已跪在府前石阶下相迎。
  不等徐迟大将军请罪,皇后娘娘已然牵着六皇子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她看着跪在石阶下的徐迟,平静说道:“想要走到将军府,确实有些不容易。”
  徐迟没有做任何辩解,也没有再行请罪,恭谨地将陛下的灵柩请入府中安好,然后请皇后娘娘与皇子请入后宅暂作休息。
  宁缺此时已经不在松棺旁,他坐在书房里喝茶。
  不多时,徐迟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来。
  大唐四大王将,宁缺见过其中三人,却唯独没有见过徐迟,但通过皇后的描述和汗青等将领的补充,他已经很清楚这位大将军的性情。
  “那两名作乱的将领,和固山郡没有关系,是我北大营的旧部。”
  徐迟开门见山说道。
  宁缺说道:“和固山郡没有关系,不代表和华山岳没有关系,更不代表和公主殿下没有关系,除非大将军你硬要说这是你的关系。”
  徐迟沉默片刻后说道:“听闻十三先生与公主殿下感情亲厚。”
  宁缺说道:“我也听闻徐迟大将军最忠于先帝。”
  “西陵神殿诰书传遍天下,想来如今十三先生也已经看到,军心难免有些不稳,所以才会有今日这场刺杀。”
  徐迟说道:“我明白你先前那句话的意思,然而皇后既然真的是魔宗……中人,那么六皇子便不能继位,也不能回长安。”
  宁缺问道:“为什么?”
  徐迟说道:“因为西陵神殿不会允许一个魔宗后人,执掌我大唐江山。”
  宁缺说道:“白痴,西陵神殿已经在伐唐了。”
  徐迟沉默无语,忽然问道:“有一件事情,我想知道答案。”
  宁缺说道:“大将军请讲。”
  徐迟说道:“据闻……先帝辞世,与皇后娘娘有关。”
  宁缺说道:“哪里来的白痴说法,陛下身染旧疾多年,你做为他最信任的大将军,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就算当年与皇后娘娘有关,那也是多年前的旧事,陛下都不在意,难道你还有资格替陛下生出恨意?”
  徐迟微微蹙眉,但明显可以看出来,神情轻松了些许。
  他思考很长时间后,看着宁缺神情严肃说道:“你劝皇后带着六皇子留在北大营,我可以保证,只要我还活一天,便保他们母子平安。”
  宁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并不说话。
  徐迟平静回应他的目光,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宁缺忽然说道:“虽然我先前便说过,但这时候忍不住还要重复一遍,我真的很想知道传闻是不是真的,大将军真的忠于皇帝陛下?”
  徐迟说道:“我愿用生命来证明这一点。”
  宁缺说道:“不用生命,用刀枪即可。你现在应该很清楚,先帝把大唐皇位传给了六皇子,长安城里那份遗诏肯定是假的。”
  “那十三先生以为现在应该怎么办?”
  徐迟声音微寒说道:“让皇后娘娘带着六皇子回长安与新帝争夺皇位?让大唐军队分裂,甚至陷入一场内战?”
  “如果是别的时间,哪怕让大唐陷入内战,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陛下真正的遗诏,辅佐六皇子登基,我不在乎皇后是不是魔宗的人,但现在不行。”
  徐迟的神情异常沉凝,说道:“如今举世伐唐,金帐骑兵南侵,西陵神殿大军北上,清河已叛,东北边军已灭,大唐四面受敌,风雨飘摇,眼看便是千年基业毁于一旦,值此危急关头,大唐禁不住任何内部的斗争!”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依大将军的意思如何处理?”
  “外敌当前,大唐最需要的是团结,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和皇后,带着我镇北军数万将士南下长安,这些将士应该在北疆浴血,而不应该去消耗在内斗中,所以我想你劝说娘娘带着皇子留在北大营。”
  徐迟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是对先帝的背叛,那么我还可以承诺你,一旦我大唐能够度过此次难关,事后镇北军一样会支持六皇子。”
  宁缺微微皱眉,他不得不承认,大将军的话有其道理,而且如今的大唐,确实需要数万南归的唐军马上投入抵抗侵略的战斗,然而……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皇后娘娘走了进来,看着二人平静说道:“我要回长安。”
  徐迟毫不犹豫,砰一声跪在她的身前,连连叩首,直到额头出血。
  他的声音显得极为痛苦,微微颤抖说道:“娘娘,我一生忠于陛下,如今竟不敢执行陛下的遗诏,心中愧疚极生,后半生只怕寝食难安,然而值此危局,大唐真的不能乱啊,娘娘,还请您三思!”
  皇后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我带着六皇子回长安,长安城就能乱起来?还是说大唐就能乱起来?将军太高估我们孤儿寡母的力量了。”
  徐世怔住,不明白皇后这句话的意思。
  “南归的数万唐军,本来就是你镇北军的部队,当初只是随陛下御驾亲征而去,哪有随我一道返回长安城的道理。”
  皇后说道:“我会把这些带回来的骑兵留给你,回长安城的只是我们母子二人,我想这样大将军应该不会再担心什么了吧?”
  徐世震惊无语,心想如今新帝已然登基,公主殿下监国,在这种情况下,皇后带着皇子回长安,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宁缺忽然看着皇后说道:“我陪你们回去。”


第一百零二章 身灰心亦灰
  无论徐迟和汗青,还有镇北军里的其余将领怎样激烈的反对,皇后娘娘只是平静相对,却不肯改变主意,坚持要带着六皇子回长安。
  诸将实在是没有办法,如今金帐南侵,大唐北疆正处于危难之中,他们不可能派大军护送,最终决定抽调五百骑精锐随行。
  离开北大营之前的那个清晨,宁缺再次找到了徐迟,说道:“皇后娘娘和我给你带回了数万人的队伍,我想我们有资格找你要几个人。”
  徐迟想了想后说道:“五百骑兵的数量确实少了些。”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宁缺说道:“我要的不是活人,我要的是死人。”
  徐迟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蹙眉说道:“那两名将军,在刺杀失败之后便当场自杀,你就算要了他们的尸首,也没什么用处。”
  宁缺说道:“那两名将军死了,但参与刺杀的数百名骑兵却还没有惩治,我知道现在这些人都被你缴了械关在军营里。”
  徐迟的眉头皱的更深,说道:“十三先生要大行株连?”
  “如果是平时,胆敢惊动陛下的遗体,刺杀皇后与储君,这些人都是死罪,我知道你现在舍不得杀他们是出于什么考虑。”
  宁缺说道:“所以我也不会要你把这数百名骑兵全部杀死,但我要你承诺我,这些骑兵必须被送到最前线,最危险的战场上。”
  “数年之后,当这场大战结束的时候,如果这些骑兵当中还有侥幸活着的,那么我便不再追究,如果他们死了,就算是赎罪。”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即将离开之时,又遇到了一个很棘手问题。
  那具沉重的松棺。
  所有人都清楚,宁缺带着皇后与六皇子返回长安,要的就是时间与隐秘性,沉重的松棺如果随行,会带来极大的不便。
  徐迟建议暂时把陛下的灵柩留在北大营中,还可以激励将士三军用命。
  皇后摇摇头,轻声说道:“陛下想回长安,所以我要把他带回去。”
  “烧了吧。”
  她看着沉重的灰棺说道。
  场间一片震惊。
  皇后微笑说道:“陛下这么潇洒的人,怎么会在乎这些。”
  宁缺想起当年皇宫里不停响起的痛骂白痴声,笑着说道:“确实如此。”
  松棺在柴堆上渐渐燃烧起来。
  树皮噼啪作响,火星飘飞。
  最终化为一匣子灰。
  ……
  ……
  屋漏偏逢连夜雨,远远不足以形容当前大唐遭受的连续打击,风雨飘摇不足以形容其险,一波高过一波的惊涛骇浪,呼啸拍打而来。
  如果说成京之战,对唐人来说是一次极大的震撼,但对他们的自信依然没有任何影响,金帐王庭南下,才算是真正地令所有唐人警醒不安起来。
  西陵神殿的诰书号召天下伐唐,让唐人第一次真切感觉到了亡国的可能性,而最近传来的清河郡叛国自立的消息,便成为了最沉重的一次打击。
  因为不安所以愤怒,因为惊恐所以愤怒,因为愤怒所以愤怒,整座长安城都陷入愤怒的气氛之中,曾经为了国之大局而强行隐忍的皇后派大臣们,也再也无法忍受当前的情况,在朝堂上在舆论上向宫中的新帝和公主责难纷纷。
  官员们质问宫中为何皇后娘娘和六皇子还没有回到长安,为什么迟迟没有贺兰城的消息,为什么清河郡这个公主殿下的盟友,会在朝廷最危难的时刻,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无耻行迳,质问陛下和殿下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书院封门后,前院新一期的学生被遣散回家,或进入朝廷各部衙做义工,他们和太学等处的年轻学子,是长安城里最热血最激动的那群人,当大唐被笼罩在乌云之中时,他们终于走上了街头,汇集到皇城前开始请愿。
  至于请愿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其实这些学生也不是很清楚,但总之他们想要改变现在的局面,他们希望看到改变。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消息,开始在请愿人群中流传,本应在数日之内归来的镇国大将军许世,竟然已经在南方崤山一带被西陵神殿暗杀!
  许世大将军的行踪,正是被宫里某位贵人出卖给了西陵神殿!
  至于那位贵人为什么会这样做,很明显是因为他来位不正,害怕一向以刚正不阿闻名的许世大将军回到长安,把他从皇位上掀下来!
  当这个消息从请愿人群里传到长安城各处后,上街表达愤怒和怀疑的人变得越来越多,整座长安城仿佛变成了无数条愤怒的河流。
  愤怒的河流往往都是浑浊的,于是有人开始趁着水浑摸鱼,又有人试图趁着水浑变成鱼溜走,西陵神殿用了数百年时间,在长安城里埋下的那些暗哨与潜伏者,开始蠢蠢欲动,准备借此机会将局势变的更乱。
  朝小树领了旨意,带着骁骑营前往东方抵抗入侵者,羽林军一部已然北上,加入到抵抗金帐王庭骑兵的战线中,如今的长安城看似依然固若金汤,可实际上算起来,只有八百余名羽林军还有数百名宫廷侍卫,再加上长安府的衙役,可以维持治安,镇压暴乱,局势岌岌可危。
  清河郡会馆设在长安城某处繁华地带,在诸阀投敌的消息传来之前,这里便是朝廷重点监视的地方,如今更是有重兵把守,被困在会馆里的诸阀子弟面色惨淡,等着未知的命运,然而却有数人看着渐渐混乱的局势,生出了些别的心思。
  李珲圆也很愤怒,他甚至觉得自己比皇城前那些请愿的人群更加愤怒。
  他觉得自己很无辜,那种不被理解的痛苦,像毒蛇一样不停撕咬着他的心脏,是的,许世将军的行踪,是他让何明池花费了很大力气才查到,也确实是他让何明池想办法联络上西陵神殿的大人物。
  当时的情形和现在完全不相同,当时只不过是东北边军覆灭,大唐看上去依然强大不可撼动,而当金帐王庭南侵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后,他在第一时间命令何明池去终止那个计划,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阴险行迳,也要想办法通知许世。
  然而……西陵神殿的大人物没有听自己的话,何明池和军部都没有联络到许世,许世居然真的就这样死了,这能怪我吗?那个老家伙如果真把我当成皇帝,怎么会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便离开了镇南军?他如果还留在镇南军,又怎么会死?结果现在怎么所有人都在怪我?怪朕!
  皇宫里的大殿显得格外孤清凄冷,李珲圆坐在椅上,看着殿外的夜色发怔,无数的思绪在他的脑海里快速掠过,然后又再次闪回。
  太监宫女现在都很怕他,因为他很愤怒。这却让他更加愤怒,因为他清晰地从这些太监宫女的眼中,看到了冷漠看到了疏离,还看到了轻蔑。
  朕现在是皇帝,朕当皇子的时候,你们都可以那么亲近崇拜敬畏地看着我,为什么现在居然敢如此无礼地离我而去?
  李珲圆无法再忍受,从昨天到今夜,他已经使人暗中阴杀了好几个太监和宫女,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无法从这些人的眼中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神情。
  所以他愈发愤怒。
  他忽然觉得这片孤凄的寒殿不是人呆的地方,霍然站起身来,挥手把苦苦哀求他的一名太监推倒在地,带着始终守在殿外的徐崇山,向御花园深处走去。
  时值深秋,御花园里亦显萧瑟,但好在还有数种花朵在盛开,于夜色之中尽显娇媚,看着美丽的花树,李珲圆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些。
  “你说这些人怎么就不明白朕呢?”他蹙着眉头说道。
  徐崇山看了一眼远处宫殿檐上的檐兽,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你不是一个很容易让人看明白的人。”
  李珲圆没有注意到徐崇山对自己的称谓毫不恭敬,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徐崇山说道:“不管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但总之你现在是大唐的皇帝,只要但凡脑子正常一些的人,都不会做出你做的这些事情,但又很奇怪的是,你似乎总能给自己做的事情,找到一些合理的解释,这么看你的脑子其实很正常。正常的人却总在做不正常的事,你说谁能看明白?”
  当他说出第一句话后,李珲圆便醒过神来,但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沉默听他说着,只是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
  “看来你也要反朕。”他看着徐崇山寒声说道。
  徐崇山身体微微前倾行了一礼,直起身体便变成了一座山峰。
  “陛下对我有大恩,要杀你我本有些心理障碍,但这些天看下来早就没了,因为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便是陛下最大的耻辱。”
  李珲圆神情略显紧张,却没有转身逃走。尖声说道:“你在宫中已有多年,难道不知道在这里是杀不死我的?”
  “所以我一直没有动手,直到你到御花园来散心。”
  徐崇山说道:“你或者不知道,这里是皇宫中距离诸殿最远的一个地方,殿上那些檐兽,再也没有办法保护你。”


第一百零三章 京城夜
  “休想骗朕!当年父皇出宫便会有国师或黄杨大师随侍,在宫中却从来不担心安全,便是因为有惊神阵保护,根本没有人能够在宫里刺杀我李姓子弟!”
  李珲圆厉声喝斥道:“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杀我。”
  看似冷静自信,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终于开始颤抖起来。
  徐崇山举起右拳,面无表情说道:“杀死你很简单,一拳就够了。”
  徐崇山一拳击出,破风而至,然后重重落在一把黄纸伞上。
  轰的一声,黄纸伞深深下陷,却没有撕碎。
  何明池一手持伞,一手紧紧抓着李珲圆,疾退十余丈。
  再往后一些,便是那座不起眼的小楼。
  ……
  ……
  稍远些的宫殿和宫墙上,蹲着很多只石雕檐兽,当徐崇山击出那一拳后,这些檐兽缓缓释出极微渺的气息。
  徐崇山感觉到了那些气息,脸色微白,却并不在意。
  他在皇宫里当了数十年侍卫,从最普通的带刀侍卫,到如今的侍卫大总管,要论及对皇宫阵法的了解,当世不做第二人想。
  即便是奉颜瑟大师遗命执掌惊神阵的宁缺,在这方面都不如他。
  他这时候更警惕于站在小楼前的何明池。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何明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微微蹙眉看着他,说道:“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一个魔宗余孽,藏在皇宫中,而且藏了这么多年。”
  李珲圆闻言微怔,然后恨恨说道:“你果然是那个妖妇的手下!”
  徐崇山理都不理他,看着何明池平静说道:“这些年,你果然隐藏了不少修为,遗憾的是,真实水平的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就算你日后真的成为大唐国师,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何明池看着他说道:“君乃魔宗强者,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有件事情,你的判断出现了偏差,所以今天死的人肯定是你。”
  徐崇山忽然感觉到,那些来自檐兽的气息,骤然间变得强横起来。
  联想到此人深夜出现在小楼前,不由想到某种不可思议的可能,他看着何明池震惊说道:“你居然敢下小楼!你居然能够触动阵眼!”
  何明池看了一眼李珲圆,微笑说道:“这是陛下赐予我的特权,至于阵眼……我虽然没有阵眼杵,但启动宫中的杀阵却还能做到。”
  徐崇山闷哼一声,脸色骤然苍白,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心脏跳动的越来越快,快到要崩断肋骨,直接喷出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行抵抗住惊神阵对自己的镇压,唇间迸出一声厉啸,强壮如山的身躯,轰然而前,出拳直击何明池身畔的李珲圆。
  何明池没有想到在杀阵之下,这名魔宗强者竟然还有如此神威,面色骤然一凛,急持黄伞遮在身前,把李珲圆拉到身后。
  徐崇山的右拳,甚至是整个身体,都重重地轰在黄纸伞上。
  黄纸伞喀喇数声,伞骨寸断。
  何明池噗的一声吐出鲜血,向后重挫,又撞到李珲圆的身上。
  李珲圆痛呼一声,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徐崇山如山般站立,握拳欲再击下。
  夜色中的御花园里,响起一声轻声。
  他的面色瞬间如雪,痛苦地捂胸弯腰,然后倒下。
  他的心碎了。
  ……
  ……
  夜色中的宫殿地面上,到处是被砸碎的精美瓷器,几乎所有太监宫女的脸上都带着掌印或是伤痕,还有惊恐不安的神情。
  经过太医诊治,李珲圆伤势终于稳定,他看了眼赤裸身上紧缚的绷带,又看了眼脸色苍白不停咳嗽的何明池,心中的余悸尽数变成了愤怒。
  何明池轻咳两声,说道:“陛下,这件事情应该马上通知公主殿下。”
  “不要惊动皇姐。”
  不知道为什么,李珲圆现在很不想看到自己的姐姐,或者是不敢见到她,哪怕遇着这样的危险,下意识里也要封锁消息。
  他看着殿内的太监宫女,寒声说道:“谁要敢多嘴,通通杖死!”
  太监宫女们赶紧跪到地上。
  李珲圆想着先前的危险,越想越愤怒,双眼竟变得有些血红,没有受伤的右手微微颤抖,然后重重一拍案几,寒声说道:“这些妖女的手下,果然还是不甘心,帝国将倾之时,居然还想抢走朕的皇位!”
  何明池轻声说道:“陛下慎怒,此事还需要谨慎行事。”
  李珲圆大怒斥道:“还需要什么谨慎?你和皇姐总让朕忍耐!让朕以大局为重!但你看现在那些人做了些什么!他们要杀朕!朕还怎么忍!”
  一抹阴鹜冷酷的表情,在这位登基不久的年轻皇帝脸上浮现,他盯着何明池的眼睛,说道:“我不想再忍了,把他们全部杀死!”
  ……
  ……
  诸葛无仁,在家里等待着宫里传来的好消息,很有耐心。
  在他看来,徐崇山在皇宫里隐藏身份这么多年,稳重可靠至极,只要出手,新帝李珲圆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能够再活下来。
  然而他没有等到新帝暴毙的消息,却等到了数名黑衣人,诸葛无仁根本不来及说话求饶,便被这些极有可能是他曾经的下属杀死。
  紧接着,礼部尚书府和太常寺卿府中,都出现了刺客。
  今夜的长安城,谣言乱飞,杀声震天,民众大乱,又有谁趁乱放火,人群中不断出现莫名的冲突和死亡,混乱的局面越演越烈。
  皇后一派的官员,遭受到了极为残酷的打击,死伤惨重,这些大臣府中也都养着强悍的家丁,然而又哪里能够挡得住修行者。
  曾经的大学士府,如今早已门庭冷落的曾府,今夜门前也变得重新嘈杂紧张起来,管事悬在墙上的灯笼,早已被人用棍棒敲落,在石阶下燃烧。不知从哪里围过来的人群,拼命地呼喊着,试图冲进府中。
  轰的一声,曾府大门终于被人群推倒,不知多少人涌了进来,见人便打,见东西便砸,府里的管事家丁拿着兵器,人数相对太少,连连败退,而刚刚赶过来的数名青衣汉子,还没有来得及动手,便被夜色里的一抹寒芒杀死。
  管事和家丁受伤流血,渐渐被打乱,人群向着曾府后宅涌去,或者愤怒或者兴奋地大声喊道:“找到妖女的父母,把他们用石头砸死!”
  后宅花园里,曾静与夫人听着前院传来的喊打喊杀声,看着秋日里早已不再结果的菜地,相看沉默不语,双手缓缓合在一处。
  “自从女儿出事之后,我便退了下来,不再理朝政之事,即便后来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新帝登基,娘娘那边的邀约,我也是从来不去,我本以为自已已经足够老实低调,没有想到宫里那对姐弟,仍然没有忘记我。”
  曾静看着妻子和声说道:“只是拖累了你,真是抱歉。”
  曾静夫人眼泪涟涟说道:“能与老爷一道去死,倒也真没有什么害怕的,只是想着我们那苦命的女儿,再也见不到我们,不知她该有多伤心。”
  “如果不是那丫头,我们何至于……”曾静停了停,然后叹息说道:“罢罢罢,不说此事了,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命吧。”
  此时那些情绪已然近乎癫狂的暴民,终于冲进了曾府后宅,曾静看着那些人手里拿着的染血的桌腿和石头,把妻子搂进怀里,不再说话。
  便在这时,何明池腋下夹着黄油纸伞,出现在菜地旁。
  他看着人群里领头那个中年男子,微微皱眉。
  ……
  ……
  愤怒而癫狂的人群,渐渐散去。
  曾府后园重新回复安静。
  曾静夫妇来不及去看府中管事家丁的伤情,看着何明池,生出很多疑问。
  如果不是此人,今夜他们夫妇定然会遭毒手。
  但很明显,此人便是今夜长安之乱的元凶,不然为何先前那些暴民,还有那个首领会因为他的眼神,便悻悻然退走?
  “听说你会成为大唐国师。”曾静说道。
  何明池微微一笑说道:“应该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曾静声音微寒说道:“你做出如此血腥之事,当然没有资格。”
  何明池说的是机会,他说的是资格,表达的是不一样的意思。
  “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已是个好人。”
  何明池看着他说道:“所以曾大人不用教训我,你也不用问我,为什么今夜我会放过曾府,因为……我自已也想不明白。”
  “你们明明是冥女的生身父母,为什么却不能死呢?”
  何明池自言自语道,看来真的很困惑,只不过他也想不出什么因果,摇了摇头,便离开了曾府。
  人群离开,曾府大门却已被撞破,在这个混乱的夜晚,显得非常不安全,更麻烦的是,前院不知被谁点了一把火,现在火势变得越来越大。
  曾静夫妇还有那些互相搀扶着的受伤家人,依次走出府门,等着马车套好后,便去雁鸣湖畔,在女婿的那片院子里藏一夜。
  便在这个时候,数十名青衣青裤的汉子,拿着短刀跑了过来,其中为首的那个头目,看着曾静夫妇无恙,不由大松了口气。
  “大人,齐四爷让小的接诸位去春风亭。”


第一百零四章 上官扬羽
  夜色深沉,很多人影或掠或纵,翻过府墙,潜入花园。
  这些年来,何明池在昊天道南门和天枢处里,拥有了很多忠诚的下属,这些不甘寂寞的修行者,数量虽然不多,但造成的杀伤力却是十分可怕。
  李珲圆遇刺震怒,把天枢处的腰牌也给了他,让他放手去做,这个夜晚,至少十几名官员倒在了血泊之中,更多的无辜民众在混乱里丧生。
  朝廷派去监守清河郡会馆的官员和军人,也被混乱弄的极为狼狈,竟是没有注意到,有好些清河郡诸阀的子弟,趁乱逃了出去。
  这些人离开会馆之后,很快便与清河郡诸阀暗中扶植的官员会合,据事后调查,当夜长安城的混乱,与这些人的推波助澜脱不开干系。
  ……
  ……
  曾静全家被接到了春风亭横二街的朝宅,下人自有安排,受伤的也有鱼龙帮里的医师负责处理,曾静带着夫人前去拜见朝老太爷。
  朝宅正堂里灯火通明。
  曾静还没有来得及诚挚表示感激之情,便被朝老太爷挥手止住。
  这位平日里只喜欢听戏逗孙的老爷子,看着满脸担忧紧张的霖子,极为不耐烦说道:“儿媳呀,你就不要担心了,只要你男人没死,就没有人敢来府里闹事,有胆子杀进咱家的人,早就杀到皇宫里去了。”
  曾静听着老太爷这话,不由微凛,心想老人当年必然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待旁边有人行礼,他才发现原来堂内还有别人。
  朝老太爷看着常思威厉声斥道:“宫里那对姐弟是白痴,难道你也是白痴?羽林军北上抗蛮你不去,那你就得把长安城给我护住了!还在犹豫什么?只要这时候还敢在街上的人,统统杀死!修行者只要敢露面,就集弩杀之!”
  常思威领命,匆匆而去。
  齐四爷也在堂间。
  鱼龙帮是长安城的地头蛇,局面再乱,也能应付自如,他的帮中兄弟今夜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唯独在曾府门口,被修行者杀死了几人。
  齐四爷很是愤怒,却不敢在朝老太爷面前表现出来,问道:“二掰,那帮里兄弟做什么?帮里兄弟总得做点什么吧?”
  朝老太爷轻捋胡须,还没有来得及指点,便听着堂外传来管事的禀报声,说是长安府尹上官大人来拜见老太爷,不由眼前一亮。
  “你要做的事情来了。”
  上官扬羽大人匆匆走入朝宅正堂,以子侄身份向着朝老太爷拜了下去,然后才发现曾静也在,神情不由微凛。
  “大人你比老头儿我狡猾,想来也没什么事情要问我,那便是要找齐四,你和他行说去,我带着曾大人去后园逛逛。”
  朝老太爷说完这话,带着曾静便向堂外走去。
  上官扬羽看着朝老太爷的背影,猥琐的三角眼里闪过一抹亮泽,旋即恭谨无比再行礼说道:“老太爷客气。”
  朝老太爷没有回头,说道:“大人才是真客气。”
  ……
  ……
  待朝老太爷和曾静的身影完全消失,上官扬羽再直起身子,望向齐四爷,沉默片刻后问道:“看情形,诸位是准备倒向皇后娘娘那边了?”
  齐四爷笑着说道:“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这些混江湖的苦哈哈,哪里有资格在这等大事上做选择?还不朝廷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上官扬羽冷笑一声,心想你们这些人混的可不是普通的江湖,却也懒得点破,想着时间紧迫,直接说道:“齐帮主,我是来向你借人的。”
  齐四爷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试探着说道:“大人开玩笑,想大人统管着长安府衙……”
  “这种时刻,本官不愿与你说那些藏头露尾的话。”
  上官扬羽面色一肃,说道:“羽林军要开始镇压混乱,侍卫要护着皇宫安全,我手下的衙役和班头要去处理那些后事和命案,还要维持治安,我实在是抽不出人手,所以才会想着向你要人,你究竟给是不给。”
  齐四爷与上官扬羽打惯了交道,却是头一次看见这位大人如此严肃,那张猥琐的脸上竟然流露出几分正气凛然的感觉,不由也随之而严肃起来。
  “为朝廷效力,义不容辞,只是我要清楚大人借人究竟要做什么。”
  “清河郡会馆里跑了很多人。”
  上官扬羽的三角眼里闪过两道寒芒,说道:“这些长头发的和尚,庙在南方,若让他们跑了,可就什么都完了,幸亏如今外敌入侵,长安城门入夜即落,他们暂时还跑不出去,但现在到城门开启,只剩下三个时辰。”
  齐四爷明白了大人的意思,稍一思忖后说道:“没问题,您要多少人,我鱼龙帮便能出多少人,如果兄弟人数不够,我把小子们也派出去。”
  “最好是能见到活人,如果实在不行……死人也算。”
  上官扬羽说道:“而且这件事情,最好多找些小子去办,你手底下那些带家伙的、真正敢杀人的帮众,还要替我去办另一件大事。”
  齐四爷问道:“请大人吩咐。”
  上官扬羽沉默片刻后说道:“今夜长安之乱,最主要是那些修行者胡作非为,羽林军就算能镇压住街面,却没办法把这些修行者揪出来。”
  齐四爷闻言骤惊,说道:“我帮中兄弟也不可能是修行者的对手。”
  上官扬羽说道:“我不要求你的人杀死或者抓住那些修行者,我只需要你的人让那些修行者不敢再对普通人动手。”
  齐四爷皱眉说道:“修行者不是在天枢处,就是在南门观,别说是我鱼龙帮,就算是大人您签了府令,派衙役去也不管用。”
  “有很多事情,长安府不方便做,但你鱼龙帮做起来却相当方便。”
  “这些纸上是本官年前从军部调出来的,是天枢处的官员执事,还有南门观那些娶亲的道人的家庭住址,他们的老父老母,弱妻幼子应该都还在家里。”
  上官大人神情慈祥地从怀中取出厚厚一叠纸,说道:“鱼龙帮是长安城的地头蛇,找到这些地方很容易,把这些妇孺老弱请到秘密的地方也很容易。”
  齐四爷接过那些地址,片刻后才醒过神来,感觉身体有些寒冷,看着大人慈爱的容颜,颤声说道:“这……太狠了。”
  上官扬羽感慨说道:“其实我也不想的,但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一个狠字。”
  齐四爷这时候想起朝老太爷离开正堂前,与上官大人那番对话,才明白其中真正的意味,不由感到好生佩服,却又有些不安。
  “无论是清河郡会馆,还是天枢处南门观……都不是大人的职司。”
  齐四爷不解问道:“大人为何要冒如此大的风险来做此事?”
  上官扬羽轻捋胡须,便欲开口。
  齐四爷见他神情,便知道他想说什么,说道:“朝野间,可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大人是大公无私之人,所以您可千万不要用这个理由。”
  “本官确实胆小怕事,贪财枉法,要说如何爱大唐,真说不过去,然而如果没有大唐,长的像我这么难看的人,能到哪里当官?还能做到京城府尹的位置?”
  上官扬羽感慨说道:“若大唐真的亡了?我还能到哪里贪钱去?这个道理并不复杂,所以我懂,但奇怪的是,有很多人却偏偏不懂。”
  ……
  ……
  李渔缓步走进殿内。
  她的神情很疲惫,她的脚步也很疲惫,清河郡叛乱自立的消息,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下了十余日暴雨后,忽然又下起冰雹来。
  而她刚刚知道的那件事情,就像是冰雹天里落下的闪电。
  她走到榻前,看着脸色苍白,明显还处于惊恐状态中的弟弟,不由有些心疼,旋即却是自嘲一笑,和声问道:“是陛下动的手?”
  李珲圆见她语气依旧像平时那般温和,顿时松了口气,笑着说道:“不错,那些乱臣贼子想杀朕,朕便把他们全杀干净。”
  李渔坐在榻畔,安静片刻后说道:“许世将军也想要杀你?”
  李珲圆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僵,说道:“皇姐在说什么?”
  李渔轻声说道:“昨天王景略已经进了长安城,他去军部查到消息之后,今夜才进宫见的我,所以我才会想着来问你。”
  李珲圆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拌,强颜笑道:“皇姐要问我什么?”
  李渔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静,淡淡说道:“清河郡叛了,神殿掌教大人从那边绕行崤山入我唐境,天枢处和暗侍卫包括军部的眼线,都没有发现,这便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掌教大人怎么知道大将军驻营在崤山下?”
  “我都不知道大将军当夜宿在崤山,神殿是怎么知道的?”
  李渔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问道:“大将军是个自信骄傲的人,但在战场上他向来谨慎小心,那么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李珲圆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僵硬,甚至更像是在哭。
  这个时候,安静的殿门外响起一道冷静的声音。
  “这些年来,有很多昊天道南门的修行者从军,我如今是南门门主,那些人自然不会想着要瞒过,而天枢处与军部关系更为密切,我又恰好奉陛下旨意管着天枢处,所以很幸运的,我得到了大将军的回程路线。”
  殿门开启,何明池走了进来。
  他夹着已经有些变形的黄油纸伞,对着榻畔的姐弟微微躬身行礼。


第一百零五章 何明池
  李渔过了很长时间,才转过身去,动作显得有些迟缓,是因为疲惫。她看着何明池说道:“看来今夜长安城的混乱,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不错。”
  何明池说道:“如今长安城就像个虚弱的病人,我最忌惮的朝小树,也已经离开,这场混乱一旦开始,便谁也无法结束。”
  李渔说道:“看来神殿确实不了解我们唐人的行事风格,我们不喜欢乱,所以这场混乱无论以什么方式结束,必然会很快结束。”
  “殿下,这时候再做口舌之争还有什么意义呢?”
  何明池看着她微笑说道:“就像掌教大人给您的那封亲笔信里所说,您是应劫之人,唐国的这场大劫便落在你的身上,您的私心和贪欲便是这场大劫的所有起因,您自已根本无法跳出劫前,那么便投降吧。”
  李渔说道:“你虽然假扮唐人这么多年,但还是和神殿一样不了解我们唐人……在我们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投降这两个字。”
  何明池鼓起掌来,掌声清脆,说道:“掷地有声,却空洞无物。昊天不可战胜,道门永世长存,夫子都死了,先帝也驾崩了,就凭现在的唐国,还能做些什么?我答应过家师,要让唐人少流些血,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尽快失败。”
  李珲圆听着这番对话,才知道自已究竟犯了怎样的大错,情绪激荡不安,脸色苍白喃喃问道:“你是神殿的人,你居然是西陵神殿的人……那你先前为何要在御花园里救我?你为什么要救大唐的皇帝?”
  何明池看着他怜悯说道:“像陛下如此荒唐的皇帝,对我道门来说便是最好的朋友,您活着那当然比死了更有价值。”
  “虽然最近殿下的表现,令所有人都感到有些意外,但您的能力还是让神殿有所警惕,如果有可能,我会尝试杀死你,只是在大唐皇宫中,想要杀死你们这些李姓的皇族,确实比较困难,徐崇山大人先前已经替我试过了。”
  他望向李渔,说道:“不过我想,殿下也应该没有什么能力留下我。”
  说完这句话后,何明池转身向殿外走去,他的速度并不快,似乎毫不担心李渔喊来侍卫,这种平静的姿态,无疑是对榻畔那对姐弟最大的羞辱。
  走出宫殿,借着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他走到了御花园深处,来到那幢小楼前,抬头看了一眼将落雨的天,将黄纸伞撑开。
  黄纸伞先前徐崇山连击两拳,已经破损的很严重,撑开之后,看着有些滑稽,但伞面此时透出的那道气息,却是那般的神圣庄严。
  随着撑伞的动作,小楼地底深处,那片广阔无垠的石地面上,忽然显现出很多道纹路,那些纹路便代表着惊神阵,代表着长安城。
  神圣庄严的气息,渗进那些纹路里,光华渐至,片刻后又再渐渐敛去,如果有神符师或大阵师在场,大概能够看到最细微处的一些变化。
  有几道纹路中间多了些阻塞,就像是有马车堵塞住了长安城的朱雀大街。
  何明池站在御花园的秋树间,沉默感知着地底的变化,确认和预想的差不多,满意地点了点头。
  现在道门只需要再找到阵眼杵,便能破掉惊神阵,而惊神阵破,长安城便破,长安城破,千年唐国便会灭亡。
  如今惊神阵的阵眼杵在城南的书院里,他可以在禁卫森严的皇宫里闲庭信步,却没有任何自信能去书院里取东西。
  不过他取不到,不代表世上没有人能够取到。
  ……
  ……
  安静的宫殿里,响起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李珲圆捂着红肿的脸颊,唇角淌下一道鲜血。
  他恐惧地看着自已的姐姐,哭着嘶喊道:“我知道自已错了,但已经做了能怎么办!我怎么会知道他是道门的人!李青山那个老贼骗了我们!”
  李渔气的浑身颤抖,脑海里一片晕眩,险些昏倒。
  “姐姐,姐姐。”
  李珲圆从榻上爬起身来,用没有受伤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颤着声音说道:“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只能向神殿投降。”
  李渔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已根本不认识自已一手带大的弟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又是重重一掌打到他的脸上。
  李珲圆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眼瞳有些放大,依然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把自已甩开,尖声喊道:“院长死了!院长已经死了!”
  “连院长都死了!谁能和天斗!书院撑不住大唐,你没看里面的人都没有动静?我们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已,我们只能依靠道门,不然还能怎么办?”
  “怎么办?”
  一缕发丝无力地垂落在李渔的额头上,她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说道:“书院撑不住大唐,那我就只好继续撑着,一直撑到撑不住为止。”
  “撑不住了。”因为紧张恐惧和惘然,李珲圆的声音就像是压扁了的麻布,极为嘶哑难听,“就算镇南军不去北方,也要绕过崤山才能到青峡,西陵神殿的大军现在已经过了大泽,马上便要过青河郡,马上就要直逼长安……”
  李渔无力地低着头,说道:“长安城破不了。”
  李珲圆颤声说道:“他们不用破,只用把长安城围住,城里这么多人,哪里有粮食可以吃?”
  李渔抬起来,伸手轻轻把弟弟潦乱的头发理了理,凄楚一笑说道:“其实听你这几句话,你还是很聪慧,但前面怎么就……糊涂了呢?”
  她一直被朝臣赞为贤良慧德,即便是父皇也诸多宠爱信任,无论治国还是谋略,都很有能力,但她这时就是个疲惫无助的女子。
  夫子登天而别,举世伐唐,这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即便是她的父亲还活着,面临这样的局面,也会极为困难,更何况是她。
  “我们是唐人,不能降。”
  李渔伸手轻轻摩娑着弟弟的脸颊,很认真地说道:“就算战到最后一刻,也不能降,就算死,你也要死在皇宫里,听见没有?”
  便在这时,一名太监匆匆走进殿内,带来了刚刚从军部收到的消息。
  徐迟大将军派骑兵护送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已经到了梧州。
  李渔沉默不语,李珲圆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第一百零六章 大驾,光临
  何明池的出现和离去,让李珲圆的神智受到了很大冲击,此时又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他声音微颤说道。
  李渔面无表情,缓缓坐下。
  如果是前些天,她听到这个消息后,绝对不是现在的反应。贺兰城的唐军归来,她篡改遗诏的事情肯定已经曝光,她事先为此准备了很多手段,然而随着西陵神殿号召天下伐唐,那些手段已经失去了成功的可能性。
  那名太监低声说道:“梧州南边有司礼监的陈公公在,他应该提前收到消息,这时候正在往那边赶,应该能拦一拦。”
  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疲惫问道:“镇北军有多少人随行?”
  太监低声回禀道:“据报是五百精骑。”
  随行的人数不多不少,让李渔有些无法判断清楚徐迟大将军的心意。她的心头忽然莫名想到一种可能,问道:“……还有谁在?”
  太监稍显迟疑,说道:“听说,书院十三先生也在队伍里。”
  听到这个名字,李渔的眉微微蹙起,李珲圆眼中的惊恐情绪却是愈发浓郁,他先前说夫子死了,书院没用,但事实上,身为唐人尤其是身为一名皇子,他哪里会不知道书院对唐国的意义?哪里会不畏惧?
  “皇姐,我们必须做些事情。”
  他看着李渔紧张说道:“宁缺已经表明态度,书院肯定会支持那个女人,在这种时候,除了按照何明池说的去做,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谁能够抵挡书院?放眼望去,世间只有昊天道门能够做到。
  李渔缓缓摇头,说道:“我不想再听到你说这种话。”
  李珲圆咽了一口唾沫,仍然没有放弃劝说她的努力,急声说道:“投降不代表大唐灭亡,道门需要有人替他们统治俗世,收集资源,灭了唐国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相比金帐王庭的蛮人,难道不是我们更适合?”
  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兴奋地站起身来,挥舞着手臂说道:“反对我们的人,已经被何明池杀光了,明日朝会之上,全部推到南门观身上,皇姐你再让忠于你的那些大臣站出来支持我们与西陵神殿达成和议,那么整件事情都能解。”
  “怎么达成和议?割土赔款,解散昊天道南门,封禁书院?还是说我们姐弟在桃山上叩首拜山祈求昊天的原谅?”
  李渔微笑看着他说道:“你说我们大唐比金帐王庭的蛮人更适合……更适合什么?更适合做道门的狗?”
  什么叫心丧若死,便是她此时的心情,她的右手微微颤抖,却没有像先前那样扇到李珲圆的脸上,因为她发现那已经没有意义。
  “这些年来,因为母后的缘故,我总觉得你太可怜,所以我宠着你,爱着你,怜着你,没想到最终把你惯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李渔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宫殿。
  李珲圆依然抓着她的手,被带着跌落榻下。
  他看着李渔的背影,惊恐喊道:“皇姐,你要杀我吗?”
  李渔惨然一笑道:“你是我的亲弟弟,我答应过母亲,会好好照顾你,我又怎么会杀你?现在我终于懂了何明池那句话的意思……陛下你再如何无耻,只要活一天,我便要保护你一天,便不能让那个女人伤害你,处于风雨之中的大唐,还是要因为我的私心而陷入内乱,西陵神殿怎么会不高兴看到这一切?”
  ……
  ……
  天下大乱,唐国势危,是因为夫子和皇帝陛下的先后离开,没有人会认为唐国现在还能像从前那般强大不可一世,但唐国在这场大战里的表现,甚至比人们设想的更加令人失望,尤其是长安城南的那间书院。
  书院是唐国的根基,是唐国的守护者,就算夫子已经离开,但书院里还有很多强者和精于谋略的大人物,令很多入侵者感到困惑不解,令所有唐人都感到失望愤怒的是,开战至今书院始终保持着沉默。
  在西陵神殿号召天下伐唐的诰书传遍世间之间,书院便已经封门,更准确地说,自从夫子登天那一刻开始,书院的大门便再也没有开启过。
  书院没有正门,只有侧门。
  书院的侧门直通后山,那才是真正的门。
  前院新召的学生,被就地解散,拿着书院教授们开出的书信,扛着行李从石坊下离开,去到长安城,进入朝廷各衙帮助做事。
  至于书院的教习们,则是收到了后山传来的一封信,那封信里很平静地说到,愿意留在书院的便留下,想离开的便离开。
  礼科副教授曹知风是燕人,他选择了离开,数科两位教习来自南晋,却坚持留下,根据统计,来自异国的教习们有七成最终留在了书院。
  用他们的话来说,我们是南晋人,我们是月轮人,我们是宋人,我们是西陵人,我们都不是唐人,但我们是书院的人。
  在此之后,书院依然没有什么动静,后山也没有书信继续传出,有些教授不知去了何处,其余的教习只好留在封门后的前院里做着自已的学问。
  就算世界明天就要毁灭,该做的事情总还是要做。
  深秋某日,长安城渐渐从混乱中平息,却还没有完全平静,羽林军骑着战马,警惕地注视着街头的动静,长安府衙役四处奔跑忙碌,鱼龙帮的帮众在背街的窄巷与暗娼楼里,寻找着他们想要找到的那些人。
  城门司奉旨意,落城门,除了近京诸州送粮的车队,严禁任何军民进出,长安城就此变成了一座孤城,再也顾不得城外的一切事情。
  书院在长安城南,自然是在城外。
  当长安城变成孤城后,书院也进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一座巨辇,出现在书院门外的草甸间。
  万重幔纱,已经有很多层被撕烂,金玉雕成的栏杆上,有很多缺口,还有很多污黑的旧血迹,但依然显得庄严肃穆。
  巨辇畔的六十四名实力强横的西陵神卫,现在只剩下了十几人,其余的人,都已经死在了崤山夜雨下的那场惊天一战中。
  辇上万重纱里,是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个高大身影的左手已断,却依然光芒万丈。
  甚至要把书院的光彩都全部镇压下去。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来到了书院。
  崤山夜雨里,他杀死了大唐镇国大将军许世,为此牺牲了数十名西陵神卫,他也付出了一只左手的惨重代价。
  但此时的他,还是那般的强大,甚至要比以往更强大。
  许世死在他的手中,这就是理由。
  ……
  ……
  十余名西陵神卫抬着巨辇向草甸上方行去。
  因为人数变得少了很多,所以这些西陵神卫显得有些吃力,速度很缓慢。
  但越缓慢,书院石坊前的压力便越大。
  秋风仿佛都被挤压的开始哀鸣。
  书院没有门,所以巨辇没有破门而入。
  书院有石坊,巨辇不停,石坊碎成无数段。
  听着巨响,前院的教习们纷纷放下纸笔,匆匆走出房间。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座巨辇。
  他们虽然是前院教习,但都是学识渊博之人,不知看过多少书籍教典,马上便有人认出了巨辇里那个高大身影是谁!
  书院前坪响起一阵震惊的呼喊。
  所有教习脸上都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西陵神殿掌教,居然来到了长安城南,来到了书院!
  难道唐国已经灭了?
  ……
  ……
  掌教大人隔着残破的重重纱幔,宛若蕴雷的目光,在这些教习的脸上缓缓掠过,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问道:“黄鹤何在?”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黄鹤教授早在多日前,便消失无踪。
  掌教大人的声音再次在书院前坪上如雷般响起。
  “沐楚何在?”
  依然没有人回答。
  掌教大人接着又问了几位教授的姓名。
  那些人都不在书院中。
  掌教大人没有看到任何唐军的踪影,说道:“书院替唐国遮风蔽雨千年,如今竟被长安城遗忘,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巨辇再次被抬起,向着书院后方走去。
  这些普通的书院教习,并不在道门的眼中。
  掌教大人非常清楚,真正的书院在哪里。
  ……
  ……
  巨辇经过窄巷,窄巷向两旁倾塌。
  经过湿地,水草里的鱼儿惊恐躲避。
  经过旧书楼时,掌教大人抬头向二楼某处窗口望了一眼。
  然后巨辇继续前进,进入书院后山山腰里终年不散的云雾中。
  天地气息骤然大动。
  没有夫子主持的云集大阵,被巨辇强行突破。
  山清水秀疑无路。
  柳暗花明见崖坪。
  不似秋风的温暖山风,吹拂着巨辇上的幔纱。
  掌教看着眼前的风景,感慨无语。
  他筹谋一生,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灭了书院。
  今天,他终于来到了书院后山。
  ……
  ……
  崖前有松,松下没有童子,只有对弈的二人。
  掌教的目光穿过幔纱,落在那张棋盘上,说道:“没有想到,宋谦先生,原来真的在书院后山静修。”
  五师兄放落一颗黑子,然后站起身来,对着破雾而出巨辇躬身一礼,说道:“宋谦带着师弟,见过掌教大人。”
  八师兄恼怒反对说道:“我又不是没名字,为何要你带着?”
  五师兄说道:“掌教大人都认得我,却不认识你,这说明举世公认,我的棋艺在师弟你之上。”
  八师兄闻言愈发愤怒,把手里拈着的那颗白色棋子,重重扔到棋盘上,只听着一阵清脆声音响起,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滚动不安。
  书院后山的风景由此一变。
  远处的瀑布仿佛静止,崖畔上的镜湖泛着涟漪,满山青松似乎变成了无数士兵,而青草和花树,则像是冷漠的观众。
  书院后山变成了一张棋盘,杀意大作。
  掌教大人看着松下的二人,说道:“以棋盘之道悟天机,二位先生已然超出烂柯寺,奈何你们却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杀机。”
  他的声音很柔和,传出幔纱之后,却变成了无数道闷雷。
  雷声在书院后山里炸响,银瀑微颤,镜湖微荡,疾风拂过山野,松涛阵阵,青草花树畏惧弯腰,棋局便有了崩散的迹象。
  十余名西陵神卫,抬着巨辇继续向后山走去。
  便在这时,山峰间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狼嚎。
  打铁房后响起水花微溅的声音,水车辘辘转着,一只大白鹅站在水车之上,缓缓升出房檐,屈项向天而歌,歌声嘹亮。
  更远处的草甸上,一只老黄牛缓缓抬起头来,向松林间看了一眼。
  书院后山这片黑白棋盘,随着老黄牛、大白鹅和小白狼的出现,仿佛又落下了几颗棋子,顿时变得稳定起来,杀意愈发凛然。
  那几颗棋子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特征鲜明的。
  卒,悍勇兵卒。
  士,骄傲国士。
  车,万乘之车。
  ……
  ……
  松涛阵阵仍在持续,书院后山的天地气息化作无数杀伐之意,向着巨辇狂袭而去,辇畔的十余名西陵神卫,面色骤然苍白,鲜血狂喷。
  重重幔纱间,高大身影微微前倾,终于变得凝重了些。
  “弃棋局之外形,融二者之弈意,二位先生果然好手段。”
  “可惜这局棋少了几个子。”
  “少了匹马,还少了帅与将。”
  “举世伐唐,我西陵神殿怎么会以为书院真的会束手不管?我甚至已经猜到大先生他们去了哪里,只是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所有的一切安排,就是为了让长安城空虚,让书院诸弟子疲于奔命,如此我才能够安心来到这座后山,拿走我想拿走的东西。”
  “我今日来书院,便要拿惊神阵阵眼杵!”
  “阵眼杵在手,长安我有,唐必灭于我手!”
  掌教喝道,然后快意大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幽静的书院后山里。
  “书院现在是空的!没有主帅也没有将军,只有你们两个痴于棋道的愚人,再加上这几个畜生,怎么可能拦住我!”
  掌教大人看着松下二人,厉声喝道:“你就算能把我困在这局棋里,又能困多久?畜生就是畜生!休想逆天道变成人,而人又岂能逆天!”
  “书院必将灭亡,唐国也将随之而亡!千年以来,道门无数先贤大能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便将在我的手中变成现实!”
  “我将成为昊天神国里最耀眼的神明!”
  松下的五师兄和八师兄脸色骤然苍白。
  山野里的狼嚎变得虚弱起来,站在水车上的大白鹅不再对天而歌,有道血水从它的喙边淌了下来,草甸上的老黄牛眼里的神情显得愈发疲惫。
  纱幕里,掌教的身影显得无比高大,光芒万丈。


第一百零七章 书院的教育
  大唐西方高原,正对着高耸入云的葱岭。
  镇西大将军舒成,指挥西军与月轮国来犯之敌进行了数场战斗。
  虽说在大唐军方,西军最不被重视,实力也相对最弱,但面对月轮国的骑兵,却显得那般强大,这些天来连战连捷。
  直到葱岭下走来了一群苦修僧。
  此时大唐西军已经包围了月轮国朝阳骑兵大队,眼看着便要全歼敌人,然而那群苦修僧,却像是看不到惨烈的画面一般,沉默从战场里走过。
  那是来自悬空寺的苦修僧。
  为首的苦修僧只有七根手指,正是悬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大师。
  七枚大师向唐军帅营走去,脚步舒缓而稳定。
  无数枝羽箭落在他的身上,却无法刺破他的肌肤,便断裂落下。
  无数把朴刀落在他的身上,却无法让他的身体颤抖一丝。
  七枚大师没有出手反击,只是沉默行走,向着唐军帅营行走。
  他向着镇西大将军舒成走去。
  舒成觉得自已的嘴里有些苦涩,无奈地笑了笑。
  身为主将,他知道自已不能退。
  那么便战死在这里吧。
  ……
  ……
  西陵神殿大军,乘坐着南晋水师的战船,终于陆续抵达大泽水岸。
  大唐水师的战船,泊在岸旁,没有任何动静,有几艘战船上,隐隐可以看见火烧的痕迹,最大的那艘帅船则已经沉到了水底。
  清河郡的民众,神情复杂迎接着这些入侵者。
  用诸阀的话来说,西陵神殿的大军,则是神圣的解放者。
  西陵神殿大军的军纪,比清河郡民众想象中要好很多,哪怕是那些与清河郡有宿怨的南晋士兵,行走在街上也目不斜视。
  两座神辇和数辆华贵的马车,在神殿大军的后方。
  天谕大神官亲自前往富春江畔的崔园,与清河郡诸阀阀主相见,施予神恩祝福。
  裁决大神官没有理会这些事情,她期待着与唐人强者的相遇。
  那几辆华贵马车则一直很安静。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所有人都已经猜到,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大概便在马车里,另位数辆马车里又坐着的是什么大人物?
  西陵神殿的大军,没有在清河郡里坐更长时间停留。
  铁骑的马蹄踏过安静的青石板路,越过精致的石桥,穿过白墙黑檐的民居,浩浩荡荡向北而去,终于抵达了那道著名的青峡外围。
  ……
  ……
  世间无数强者,向大唐走去。
  大唐眼看着便要灭亡。
  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此时宁缺陪着皇后娘娘与六皇子,离开梧州,继续向长安城而去。
  他不知道南方的危险局面,但能够猜到,现在的大唐面临着什么,只是在滔滔大势面前,即便是他也没有能力改变什么。
  他能做的事情,就是尽快回到长安城。
  夫子修建了长安城,布下了惊神阵。
  颜瑟大师,把惊神阵的阵眼杵传给了他。
  他继承了两位师长的遗产,便要把这份遗产守好,只要能够回到长安城,拿回阵眼杵,至少他可以保证长安城不会陷落。
  日夜兼程而行,过了梧州二百里,在良乡附近的一座桥上,皇后一行人被拦住。拦住他们的是来自凉山州的一队厢军,为首的则是一名太监。
  当朝英华殿大学士莫晗,便是凉山州人。
  那名太监姓陈名进贤,是司礼监的大太监,战前奉旨在凉山州公干,听闻皇后南归的消息后,竟是来不及请示长安城,便带着凉山州的这队厢军赶来拦阻。
  陈公公站在石桥中间,看着那辆马车,躬身行礼,然后傲然说道:“陛下有旨,长安城险殆,太后请就地停下,择地暂避。”
  宁缺骑在马上,没有说话。
  马车里传出皇后平静的声音:“陈公公,旨意在哪里?哀家要看一看。”
  陈公公神情微僵,声音却显得愈发强硬,说道:“这是陛下的口谕。”
  “原来如此。”
  宁缺说道:“我是说宫里那对姐弟,不至于愚蠢如此。”
  听得这话,陈公公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厉声喝道:“大胆!竟对敢陛下和监国公主如此不敬!”
  然后他望向马车,寒声说道:“太后娘娘莫非想抗旨?”
  皇后说道:“在名份上,哀家还是他们的母亲,口谕是不是太不尊重了些?也不合唐律,公公叫哀家如何从旨?”
  陈公公微微蹙眉说道:“依唐律战时条例……”
  没有等他说完,宁缺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回头望向马车说道:“已经耽搁了些时间,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破事上。”
  皇后轻声说道:“唐律总是要遵守的。”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娘娘你守就好,我不用守。”
  皇后说道:“那你准备如何做?”
  宁缺说道:“我把传旨的人杀了,娘娘自然便能过桥。”
  皇后沉默片刻后说道:“有理。”
  陈公公听着这番对话,不由愤怒到了极点,拿着马鞭,在桥上重重地抽打一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妄言杀害天使!”
  他在宫中时,便以朝鞭耍的好出名,当年陛下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才让他有了机会向上爬,此时一鞭抽出,端的是响亮无比。
  宁缺向旁边看了一眼。
  一名镇北军骑兵统领纵马而前,伸手在这名太监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耳光声异常清脆响亮,远远超过了先前的鞭响。
  陈公公被打傻了。
  那名骑兵统领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鞭子,扔进石桥下的河水中,然后拔出鞘中的刀,指向石桥对面那几百名厢军,面无表情说道:“冲锋。”
  蹄声阵阵,五百唐骑挟着烟尘,一往无前向桥那头冲过去。
  那些凉州厢军,哪里能和这些如狼似虎的正规骑兵对抗,只闻惊呼阵阵,旗落马逸,片刻功夫便被冲散,四散逃走。
  石桥上那名太监,早已被乱蹄踩的浑身是血,昏迷不醒,不知是生是死。
  宁缺轻拉马缰,来到车窗畔,看着桥下混乱的面画,说道:“在书院的时候,我闲时也读过几本史书,每每看到那些王爷大将,就因为皇帝的一道旨意,便被太监或文臣羞辱,拥兵不敢过河,我便觉得不可思议。”
  皇后拉起窗帘,说道:“这便是院长最在意的礼法规矩,没有规矩,这个世界便是混乱的世界,永远处于弱肉强食的黑暗时刻。”
  宁缺说道:“我在书院学的第一堂课便是礼,当时曹知风教授对我们说,书院的规矩很简单,谁强谁说了算,这就是礼。”


第一百零八章 撕了旧纸,归京
  回家的道路总是那般漫长,而且总是会不停遇到阻拦。
  当皇后一行抵达长安城北十四里地的驿站时,又被人拦住。这一次拦住他们的不是太监,也没有军队,是十余名白发苍苍的大臣。
  那些年老的大臣,跪在皇后娘娘的马车前,代陛下和监国传旨,请皇后娘娘暂时不要进城,且在西山别宫居住。
  看着眼前这幕画面,宁缺不禁有些佩服李渔,这几年很多老臣因病去世,也不知道她是从哪个地方找出这么多年老德高身体却像腐木一般的大臣,在跪在地上的这些老臣中,他甚至还看到了六皇子曾经的老师。
  老臣们老泪纵横,白发随秋风乱颤,真是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说天下之危局,道国势之艰难,发自肺腑,言出本心。
  负责护送皇后一行的镇北军骑兵统领犯了难,这些老大人没有做任何事情,也没有请出旨意,只是跪在车队前面,他们总不能真抽刀把对方砍了。
  宁缺却不在乎这些,向那些老大人走了过去。
  此时长安城里的人们,都已经知道,护送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南归的,除了镇北军的骑兵,还有书院十三先生宁缺。
  陈公公在良乡石桥上的悲惨遭遇,证明了宁缺心如铁石,冷血无情,更不会被朝廷里的那些繁文缛节所限制,所以看着他走过来,那些正在痛哭劝谏皇后的老大人们吓了一跳,便是连哭声都止住了。
  为首那位老大人姓魏名节臣,年龄最大,资历最老,去年受陛下三番相请,才返回长安城,接替了金祭酒病逝后留下的官职。
  魏节臣老祭酒,站起身来,看着宁缺斥道:“你要做甚?”
  宁缺说道:“我在良乡做了甚,老大人难道不知。”
  老祭酒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像对待最珍稀的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摊开,举到他面前,严肃说道:“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张纸早已发黄,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
  纸上写着一行字。
  “书院弟子严禁干涉朝政。”
  宁缺发现竟然是老师的笔迹,不由微怔。
  老祭酒厉声喝道:“见着夫子铁律,书院弟子还不下跪!”
  宁缺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
  老祭酒见他毫无动静,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说道:“难道你敢违抗师命!”
  宁缺伸手把那张黄纸夺了过来,唰唰两声,干脆至极地撕成四半,然后揉作一团,随手扔进官道旁的水田里。
  场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连车里的皇后娘娘,都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我书院弟子,最擅长的就是违抗师命。”
  宁缺看着老祭酒说道。
  老祭酒哪里见过这等狂悖无行的人物,气的浑身发抖,伸出手指指着他的脸,悲痛说道:“大唐怎么有你这样目无师长之人!真是气死老夫也!”
  “我只不过撕了张老师随手写的便笺,皇宫里那位连自已父亲的遗诏都改了,怎么没见老祭酒您气死?还是说您主要气的是,手里再也没有老子的墨笔?想要的话过两天我从书院给您带一份,或者我亲自写一张,我的字可比老师强。”
  宁缺平静说道,脸上没有任何嘲弄的神情。
  然而愈是如此,他的这番言语显得愈发尖刻。
  老祭酒收回手指,捂着胸口,痛苦地喘息着,断断续续说道:“你这个小人!院长就算在天上,也不会饶过你这个孽徒。”
  宁缺喝道:“那个老家伙把我们扔下自已上了天,你以为他还能管得了我?有本事你把他从天上叫下来,我感谢你一辈子。”
  “够了。”
  皇后在马车里说道:“不要为难老大人,没见他身体难受?”
  宁缺平静说道:“那就赶紧气死,死了就不难受了。”
  一片哗然。
  官员们群情激愤,撑着老迈的身躯站起身来,扶着摇摇欲坠的老祭酒,连声痛斥,不知从哪里学的脾气,竟是宁死也不让皇后的马车过去。
  宁缺手落在刀柄上。
  皇后忽然开口说道:“我在驿站歇息一日。”
  宁缺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那我先进长安城。”
  他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朝廷可以用各种方法阻拦皇后娘娘归来,却没有任何人,任何办法,能阻拦他。
  那些老臣见势不可挽,站在道畔,纷纷痛骂此人冷酷无情,不识大局。
  宁缺收疆停马,转身望着这些老臣,说道:“我的冷酷,这个世界还没有看到,好好保重身体,以后你们会慢慢看到的。”
  西陵神殿大军,已然抵达青峡。
  七枚大师,已然来到西军帅营之前。
  金帐王庭的铁骑,继续南下。
  大唐的东疆,已然快要变成焦土。
  正是风雨飘摇之时。
  宁缺背着一把朴刀,提着一个木匣。
  走进了落日下的长安城。(注)
  ……
  ……
  御书房是皇宫里宁缺最熟的地方。
  他看着案几上的镇纸,发现上面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痕。把木匣搁到案几上,拍了拍,说道:“陛下,咱们回来了。”
  在这个房间里,他看到陛下写的花开彼岸天,于是写了鱼跃此时海五字,从那一刻开始,他便和这个皇宫拥有了很亲密的关系。
  长安城便是惊神阵。
  这座大阵是师傅颜瑟交到他的手中,但实际上也是陛下的意思,事关国之安危,当然要由一国之君做最后的决定。
  换句话说,在很早之前,陛下便把长安城,把大唐托付给了他。
  这些年,宁缺在不停地成长,但距离能够承受这种重任,还有很远的距离。
  他以为自已本来还有很多时间,却没有想到,夫子先走,然后陛下也如此突然地离开,于是这份重任便提前来到了他的肩上。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
  李渔走了进来,容颜有些憔悴。
  她看着案几上那个木匣,缓缓跪倒。
  宁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渔站起身来,眼眶微红,愈显憔悴疲惫。
  宁缺说道:“如果陛下还活着,他对你一定非常失望。”
  李渔微微一笑,笑容很是凄清,说道:“你呢?是不是也很失望?”
  ……
  ……
  (注:这段就是古龙,好像我每本书都会有这样一个镜头,男主角总会提着一个箱子或是匣子走进某座城市,那便是生死一战的杀气?)


第一百零九章 为君分忧,与君共勉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声说道:“失望总是难免的,不过还没有到绝望。”
  李渔笑了笑。
  与先前凄清可怜的笑容相比,这抹笑容里自嘲的情绪更浓。
  她说道:“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你已经对我绝望透顶。”
  “从梧州到长安,包括我进长安城,你都没有动用大军。”
  宁缺望向皇宫朱墙,说道:“我欣赏这点,又或者你现在已经没有军队可用,那便是我误会了你。”
  李渔说道:“局势再如何艰难,真到了生死立见的那一刻,就算是挤,也能挤些兵力出来,你也知道我的性情,我总会有些牌留在最后。”
  宁缺说道:“其实我很希望你能动用那些底牌。”
  李渔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那样的话,我可以把你那些底牌洗清,而且见到你的第一面时,便可以一刀把你杀了,而不会有任何心理障碍。”
  李渔轻声说道:“为什么想一见面便杀死我?因为我篡改了父皇的遗诏?还是因为你发现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失望所以愤怒?”
  “虽然当年在篝火堆旁,你安安静静听我讲了一夜的童话,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童话里的公主,一个远嫁荒原,还能安然回归的女人,怎么可能是简单的人物,这方面不存在失望,所以我不会因此而愤怒。”
  宁缺说道:“至于篡改遗诏,在别人眼中看来大逆不道,但其实我真不怎么在意,我的冷酷现实程度,要远远超过你和世人的想象。”
  “如果你帮助李珲圆夺了皇位之后,真的能够让大唐千秋万代,黎民百姓幸福安乐,那么说不定我还可能支持你们,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听着他的这番话,李渔的眼睛里渐渐重新流露出一些明亮,看着他认真说道:“以前你答应过,在这件事情上……支持我。”
  宁缺说道:“错,我当时答应你的是不支持皇后。”
  李渔说道:“那现在你是在做什么?你带着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回长安城是为了什么?你想要帮她争什么?”
  宁缺说道:“你又错了,我支持的是陛下的遗愿。”
  李渔的神情有些落寞,片刻后,坚毅的神情再次回到她的脸上,说道:“这终究是我李家的事情,轮不到你和书院来管。”
  宁缺说道:“这是你今天第三次说错话。”
  “首先,大唐不是李家的天下,大唐是唐人的天下,其次,千年前夫子一手创建大唐,所以现在就算要归某方所有,也应该归书院。”
  李渔微微皱眉。
  “千年以来,长安城从来没有被攻破过,如果要破,便是城里的人自已让城破。你和李珲圆想要皇位,我可以理解,但你们选择的时机不对,你们选择的方法很糟糕,正如先前所说,最令我失望的就是这一点。”
  宁缺说道。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有些颤抖,说道:“在现在这种局面下,你觉得有谁能够比我做的更好?你……还是那个女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在你看来,举世伐唐,大唐本就没有任何胜机。”
  宁缺说道:“但智谋不如敌人,力量不及整个人间,这正常,但有些错不应该犯,比如许世不该死,很多将士不该死。”
  想起南归途中看到的那些惨烈的画面,想起如今已经安静无声的渭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
  “从小时候柴房杀人开始,我便变得自私冷酷,除了桑桑我谁也不关心,直到去了渭城,才有了改变,而后进入书院,有些变化一直在我的内心里悄然发生,只不过我自已没有查觉到。”
  “前年出使烂柯寺的路上,我看到了大唐南方的原野,那里的风景很美,那里的人很好,大唐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我喜欢它,我不想它受到伤害。但现在它被伤害的很重,甚至快死了。”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相信有很多愚蠢的错误不是你犯的,是他犯的,所以我想知道他准备怎样来承担这个责任。”
  李渔双手握紧,身体微微颤抖,没有说话。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再问道:“皇子在哪里?”
  李渔声音微沙说道:“陛下在休息。”
  两个人对李珲圆的称呼不同,这便代表着不同的态度。
  御书房再次陷入沉默。
  宁缺忽然说道:“让他先退位,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李渔摇头说道:“我不可能让陛下退位,因为那意味着死亡。”
  宁缺说道:“现在很多人都知道陛下把皇位传给了谁,你们姐弟二人,不可能再欺骗下去。”
  李渔寒声说道:“你们没有遗诏,而且西陵神殿的诰书里说的很清楚,那个女人就是魔宗余孽,你以为朝中和军方还有多少人会支持她?”
  宁缺说道:“你知道我,我不会在乎有多少人支持,我只关心有多少人反对。”
  “然后你就会把反对你的人全杀光?完全不在乎,整个大唐会因为你的举动而陷入分裂,再没有抵抗外敌的力量?”
  李渔冷笑说道:“你说没有绝望,因为我没有动用大军对付你,那你就应该清楚,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我是父皇的女儿,我再如何想要杀死那个女人,也不愿意大唐在当前局势下陷入内乱!那你呢?”
  宁缺沉默不语。
  李渔看着他的眼睛,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现在大唐不能分裂,不能内乱,不然谁都承受不起那个可怕的后果。现在唯一的方法,便是你站出来支持我们姐弟,只要大唐能够重新团结,再加上书院的支持,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力挽狂澜。”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完全可以反过来,你们姐弟带着忠于你们的大臣和军队,向皇后娘娘和六皇子表示效忠?”
  “那以后怎么办?那个女人一定会杀死我们!而且你不要忘记,她是魔宗的人,就算我说话,有很多大臣和将军,也一样不会支持她!”
  李渔说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你很愤怒,但我已经狠狠地惩罚过陛下,明天朝堂上会颁布罪己诏……”
  “狠狠的责罚?打了几个耳光?”宁缺看着她微讽说道。
  李渔被他的表情刺激的不轻,哭泣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是我一手抱大的,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我让你进了长安城,冒险让你进宫说话,只是想求你放过他,难道这也不行?”
  宁缺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往事。
  如果不是李渔,他也会回长安,却不见得能考进书院,如果没有她帮忙,要在部里拿到盖章的文书,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从某种角度来说,身前这个梨花带雨的女子,改变了他和桑桑的一生。
  李渔流泪说道:“想想桑桑,她是被你从小抱大的,就算她犯再大的错,难道你忍心让她受到伤害?我这个做姐姐的,还不是一样。”
  “所以你一直很疼桑桑。”宁缺若有所思说道。
  ……
  ……
  漫长的黑夜过去,清晨来临,长安城的混乱已经渐渐平静,晨雾里隐约传来香烛的味道,还能看到很多大臣的身影。
  今天不是大朝会的日期,却要召开大朝会,所有人都知道因为什么,那是因为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已经回来,正在长安城外。
  有些大臣,更是知道书院十三先生宁缺现在便在宫中,而且在宫中与公主殿下长谈了一夜,至于谈的什么内容,不问可知。
  此时大唐面临着极为严峻的局势。相形之下,遗诏的真伪和皇位的归属,真的变成了不重要的事情。
  正如李渔判断的那样,从宰相尚书到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所有人只希望双方能够尽快达成协议,不要让大唐陷入内乱。
  官员们在确认宁缺和公主殿下长谈一夜后,焦虑担忧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些,没有宫廷流血夜,那么说明至少这件事情可以谈。
  即便是那些在何明池掀起的混乱中侥幸活下来的皇后派官员,腰身比往常挺的更直,脸色更加严峻庄肃,却也理智地保持着沉默。
  他们相信,就算书院不能让六皇子登基归位,至少也能为皇后娘娘和六皇子争取到足够的补偿,而且对当日的事情有所交待。
  ……
  ……
  大朝会正式开始。
  李珲圆在确认皇姐说服宁缺之后,从被侍卫重重保护的偏殿里走了出来,坐到了冰冷的御椅之上,脸色却不免有些苍白。
  御椅之后是一方珠帘,李渔安静地坐在帘后。
  殿内的朝臣们,目光却落在珠帘与御椅之间。
  穿着黑色书院院报的宁缺,就站在那里的金砖地面上,沉默不语。
  有太监清音开朝。
  皇帝陛下开始宣读罪己诏。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
  皇帝走下御椅,对着殿中诸位朝臣跪下,叩首行礼。
  诸位大臣震惊无语,连忙跪下回拜。
  皇帝又对殿外叩首,向大唐军民谢罪。
  最后,他对御椅旁的宁缺下跪,沉痛认错,请求书院的原谅。
  千年以来,有哪位大唐皇帝,曾在朝会之上跪拜认错?
  不要说那些忠于李渔姐弟的朝臣被感动地涕泪纵横,即便是那些皇后一派的官员,也感受到了陛下的诚意,脸色稍微变得好了些。
  珠帘微响,李渔从帘后走了出来。
  她对着朝中诸臣行了一礼,说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所犯下的过错,当由我这个做皇姐的承担,待战事结事,我自会给大唐军民一个交待。陛下会封六皇子为皇太弟,稍后十三先生出城禀知太后娘娘。”
  在当前局势下,为了避免大唐分裂,避免朝中诸臣、将士和百姓在两派之间做出选择,毫无疑问这是最妥当的安排。
  大殿上响起大臣们的颂扬声,说的无外乎便是这些内容。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于是整座大殿变得安静无比。
  因为说话的人是宁缺。
  “你说你只有一个弟弟。”他看着李渔说道:“……其实你错了。”
  李渔有些惘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个。
  “你有两个弟弟。”
  宁缺说道,然后抽出身后的朴刀,一刀斩向李珲圆。
  ……
  ……
  极清脆的一声,李珲圆身首分离。
  鲜血从断口处狂喷而上,将至殿穹便无力落下。
  大殿的金砖地面,满是鲜血。
  宁缺望向李渔,说道:“现在,你只有一个弟弟了。”
  大殿一片死寂。
  没有人相信自已看到的这幕画面。
  过了很长时间,才有大臣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
  数名年老的大臣,直接昏厥过去。
  ……
  ……
  大唐开国千年。
  李珲圆是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位皇帝。
  他也是唯一一位在皇宫里被人杀死的皇帝。
  当然,只有宁缺知道,太祖皇帝,也是被夫子在宫里杀死的。
  皇帝陛下,在大朝会上被砍掉了脑袋。
  这幕血腥的画面,这令人震骇难言的事实,让所有人都呆住了。
  李渔的脸毫无血色,雪白一片。
  她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弟弟,瘫软倒下。
  宁缺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拭着朴刀上的血。
  然后他看着依然处于极度震惊状态下的群臣,说道:“刚才听诸位大人说了很多道理,比如选择,比如团结,很是忧虑,那么我便替诸位大人解忧。”
  “皇帝陛下现在已经死了,那么先帝只剩下一个儿子,皇位只能由他来继承,除非亲王殿下对这张椅子也感兴趣。”
  宁缺望向站在勋贵队列之首的亲王李沛言。
  李沛言的脸色苍白至极,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害怕分裂,害怕内乱,害怕做出选择会让当前的局面变得更加严峻,那么现在诸位不用再做选择,整个大唐也不用选择了。”
  宁缺把擦干净的朴刀收回鞘内,看着殿内诸位大臣,最后说道:“不用选择,这就是我以为大唐现在最需要的团结,与诸位大人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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